十七、新旧之间的翁同龢
二是翁同龢。
历史的误会,表现在翁同龢身上,并不亚于慈禧。慈禧被误判为守旧派,翁同龢则被误判为维新派,甚至被推举为“中国维新第一导师”。这于慈禧是丑化,于翁同龢则是美化。吊诡的是,美化工程的始作俑者,恰恰是被翁同龢指为“居心叵测”、激化他与光绪的矛盾,最终导致他丢官弃职的康有为。这之间的种种纠葛,则使历史呈现了扑朔迷离、鱼目混珠的一面。
纵观翁同龢一生,足可断言,其人固然一度周旋于新旧之间,论思想底色,却是标准的守旧派。彼时判断新旧,有一些简便的标尺,譬如对外国的态度、对洋务的态度、对西学的态度等。以此来看,首先,翁同龢不通西学,老冤家李鸿章曾嘲笑他“目不观西籍,但知善奔走东华门耳”,东华门即紫禁城东门,此处指皇宫,翁同龢平步青云,主要凭借帝师的身份而非才略。其次,他不怎么待见外国人,光绪二年(1876年)初,总理衙门举办新年宴会,盛邀各国公使,翁同龢在座,与客人“始终未交一言”,不唯如此,他甚至“未沾一滴一脔,饥寒交迫”,以这等决绝的态度,与外国人划清界限,后来他还斥各国公使为“一群鹅鸭杂遝而已”。更好玩的是,他不但讨厌外国人,还讨厌与外国人有关系的人,譬如外交官和洋务人士,曾纪泽用英语与外国人周旋,在他笔下则成“作夷语,啁啾不已”;光绪二十二年四月初三(1896年5月15日),他见到容闳,写日记道:“江苏候补道容闳,纯甫,久住美国,居然洋人矣,然谈银行颇得要。”(《翁同龢日记》第五册)从“居然洋人矣”一句吐槽,可知他的反感。一报还一报,外国人对他同样反感,美国驻天津领事认为他极端排外,“是顽固派中的顽固派”,英国人赫德、窦纳乐都给他扣上了“守旧”的帽子。
再说对西方器物、技术的观感。光绪十四年除夕(1889年1月30日)翁同龢日记云:“况火轮驰骛于昆湖,铁轨纵横于西苑,电灯照耀于禁林,而津通开路之议,廷论哗然。朱邸之意渐回,北洋之意未改。历观时局,忧心忡忡。忝为大臣,能无愧恨?”(《翁同龢日记》第四册)他的愧恨之情,主要针对火轮、铁轨、电灯等在中国的风行,尤其修铁路,他更是坚定的反对派。
光绪十八年正月初五(1892年2月3日),李鸿章七十大寿,初六,其子李经进早夭。翁同龢日记云:“闻合肥相国之幼子(颂阁之婿,今年十五,极聪慧),于初六日病卒,三日病耳。相国初五日寿,将吏云集,致祝之物,争奇竞异,亦已泰矣。倚伏之理可畏哉,相国笃信洋医,此亦为其所误。”(光绪十八年正月十三日,1892年2月11日,《翁同龢日记》第五册)最后一句可见他对西医的敌视。
翁同龢对西方、西学的态度,今人也许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只道是寻常。不必说翁同龢写日记的那些年,哪怕到了戊戌年、庚子年,甚至更晚,中国主流,依然守旧。拿戊戌变法期间的故事来说。京师大学堂开张,要请一位总教习,先请盛昱,盛昱不干,发誓道:“若朝来请则午死,午来请则夕死。”再请王先谦,他也不干。此中缘故,则在京师大学堂中西并举,盛、王之流都不愿沾西学,故而坚辞,足见守旧——王先谦素有守旧之名,盛昱是晚清满人当中的杰出人才,曾为清流党干将,不想也是“望洋兴叹”。如此国情,出一个翁同龢,有什么好意外呢?反倒在情理之中。
翁同龢的守旧,在甲午战争当中表现最为显著。他一味主战,除了清流的迂阔、与李鸿章的矛盾等,最重要的原因,则在他的头脑尚且沉迷于天朝上国的幻梦之中,认为日本蕞尔小国,不堪一击,大清必可一战而胜之。然而,正是这一战,把他给打醒了,意识到“非变法难以图存”,开始讲求变法。如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898年1月16日)日记云:“上颇诘问时势所宜先,并以变法为急。恭邸默然。臣颇有敷对,谓从内政根本起。诸臣亦默然也。”——前后两番“默然”,足见朝堂的守旧氛围,翁同龢能够觉悟、转向,已经大不容易。
可悲的是,转向变法的翁同龢,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他脱离了守旧的队伍,不过由于思想底色、性情等元素的桎梏,对于维新的投入,并不彻底。他所主张的变法,自然不同于康有为所宣扬的变法,其政见大抵可划入“中体西用”一派,甚至只知坚守“中体”,对于“西用”则不甚了了,因为他实在不通西学。当时“中体西用”的代言人,在中央是他的好朋友孙家鼐,在地方是与他有怨的张之洞,与这二人相比,他则要保守或迂阔一些。由此他陷入了新旧之间的两难困境:“当此之时,同龢所处地位为难,南北之争、英俄之争、满汉之争,以至帝后之争,同龢无不身当其冲。同龢非不知中国需改革之切,而不敢同尽废旧章之改革;非不知中国需才之殷,而不敢用驰突不羁之才;非不愿有所建树,而不敢以首领禄位为孤注。故于变法之论,未尝执义力主,亦未尝倡言反对。官宦伎俩,首鼠两端,非新进如康党诸人所知也。”(何炳棣《张荫桓事迹》)曾毓隽《宦海沉浮录》亦云:“翁同龢持两端,受新旧两派排挤。”谭训聪则从另一角度道出了翁同龢的尴尬:“翁公清帝师傅,有志维新,但持重不积极,旧派憎其袒帝,新派厌其迟缓,缘此得罪。”
明确了翁同龢的政治身位,再来说他与康有为的关系。按康有为一派的叙事,翁同龢对康有为,不止赏识、敬服,简直顶礼膜拜,譬如向光绪力荐康有为“才堪大用”“才具胜臣百倍”,稍后听说康有为有意离京南下,“凌晨来南海馆”,“排闼入汗漫舫”,终于把他留住——这一幕神似萧何月下追韩信(康有为有诗《怀翁常熟去国》,即吟此事,“深惜追亡萧相国,天心存汉果何如”一句,把翁同龢比作萧何),与举荐康有为对照,一叹一咏,一反一正,皆表达了翁同龢对康有为的看重。不过,检索《翁同龢日记》,却未发现“凌晨来南海馆”的踪迹,相反,从光绪十四年(1888年)康有为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日记当中(当时叫“南海布衣康祖诒”),此后十年,与这个名字相随的几乎都是贬词,如“经家一野狐”“策士”“狂甚”等。大体而言,无论学问,还是政见,抑或性情,翁同龢与康有为都不可能成为同志。在时势与利益的驱动之下,他们一度携手,当时势激变,利益破裂,终将反目成仇,反戈相向。
此前我们曾说过,向光绪大力推荐康有为的乃是张荫桓,而非翁同龢。与此相应,翁同龢与光绪的矛盾爆发,恰与二人对康有为的态度相关。请看《翁同龢日记》(第六册):
上命臣索康有为所进书,令再写一份递进。臣对:与康不往来。上问:何也?对以此人居心叵测,曰:前此何以不说?对:臣近见其《孔子改制考》知之。(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七日,1898年5月26日)
另据张孝若《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光绪帝听到翁公‘此人居心叵测’一句话,就问道:‘何谓叵测?’翁公答:‘叵测即不可测也。’”萧公权解释道:“一般来说,‘叵测’二字含有中伤的意味,其义近于‘叛逆’……光绪帝显然被翁的强烈语气所震怒,故翁马上改以字面上的意义来回答,以缓和这种紧张状态。”
翌日,二人冲突加剧:
上又问康书,臣对如昨,上发怒诘责。臣对:传总署令进,上不允,必欲臣诣张荫桓传知,臣曰:张某日日进见,何不面谕?退乃传知张君,张正在园寓也。(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八日,1898年5月27日)
此时光绪已经折服于康有为的变法论,翁同龢如此表现,尤其前后不一(翁同龢声称与康有为不往来,未必缘于近读《孔子改制考》,而是见康有为过于激进,被守旧派围攻,甚至惊动了慈禧,如其致廖寿恒信中云:“今日太后临朝,问康、梁甚急,略有怒容……太后且有不得康、梁,翁某亦有罪咎之语,”足见他唯恐被牵连,故而公开划清界限),势必引燃他的怒火。二人关系越近,怒火便越激烈。
二十天后,翁同龢被责令开缺回籍,官方理由是“近来办事多未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背后原因则如张荫桓对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所述:
翁同龢开缺之因,其源甚远。先日清之战时,该人即主开战。此战以来给中国酿成无数灾难。尔后,翁所主张诸政策多未允协,且于内部被视为骄恣专权之事亦不在少数。此等之事逐渐积累,遂演成今日之事。又,关于近来之事,德国亲王谒见皇帝之时,翁固拒绝皇帝与其行握手之礼,皇帝则采用其他革新派之意见,与之行握手礼,于是翁对皇帝大放怨词。又其节飨宴之时大臣理应坐陪,翁氏亦不为之。诸事凡不和其意者,恼怒之情溢于言表。此等之事逐渐积累,而成免黜之口实云云。(转引自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
这是关于翁同龢被罢黜最重要的解释。首先,罢黜翁同龢的不是慈禧,而是光绪,张荫桓属于帝党,犯不着为慈禧遮掩,当然此事必须经慈禧同意,所以其运作逻辑应是:光绪大义灭亲,慈禧推波助澜——她早已不待见翁同龢。其次,哪怕翁同龢提倡变法,依然难脱守旧本色,戊戌年初,对于如何接待德国亨利亲王,光绪的态度相当开明,可是他提出的各种与国际接轨的礼仪改革,一再为翁同龢等大臣所阻,以至“盛怒”,师徒之间的裂痕渐渐扩大,如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1898年6月12日)《翁同龢日记》云:“上欲于宫内见外使,臣以为不可,颇被诘责。”最关键的一点,即对变法的态度,除了不肯帮康有为递书,还有更显著一例:光绪发布《明定国是诏》,诏书由翁同龢起草,此前光绪已经与慈禧商定“今宜专讲西学”,翁同龢却主张“西法不可不讲,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落实在诏书当中,遂成“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殊不知“空疏迂谬之弊”,正由“圣贤义理之学”所酿成——这一“中体西用”,导致光绪锐意进取的变法精神大打折扣,不由得他不生气,此刻他眼中的掣肘者,则成了这位翁师傅,欲行大事,必先去之。
这里可补充一点后续。光绪对翁同龢的怒火之烈,数年不熄,光绪三十年(1904年)五月,翁同龢去世,“庆王为之请恤,上(光绪)盛怒,历数翁误国之罪,首举甲午之战,次举割青岛。太后不语,庆王不敢再言,故翁无恤典”。这是王照的记载,他还赋诗一首云:“当年炀灶坏长城,曾赖东朝恤老成。岂有臣心蓄恩怨,到头因果自分明。”(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大意是,翁同龢落得这般下场,正应了因果报应。
回到戊戌变法的激情岁月。连自己的老师都要罢免,对朝中的守旧派而言,无疑是一记严重警告。自此,光绪的变法之路一意急进,再无阻碍。如张元济致沈曾植信中所感慨的那样:“自常熟(翁同龢)去国后,举行新政,明诏迭颁,毫无阻滞。其融泄之情必更有进于畴昔者矣。”(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1898年8月5日)在张元济这样的维新派看来,翁同龢被驱逐,大快人心,值得欢庆。只是他不会想到,徘徊于新旧之间的翁同龢,有时是绊脚石,有时则如刹车片。失去了刹车片,列车只能狂飙突进,直奔末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