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我对康有为的认知,是一个“正—反—合”的过程。所谓正,源于少时读正史和历史教科书,康有为被塑造为正面人物,他的维新思想被形容为“思想界之大飓风”“火山大喷火”,他发起的改良运动被判定为“符合中国历史发展趋势”“具有进步意义”,当然他也有局限,即阶级局限,这被视作戊戌变法失败的最大原因。如此等等,俱是宏大叙事,作为一名尚未发蒙的中学生,对此只能接受,不过仅限于接受,难以深入肺腑。当时真正打动我的应是他的一句豪言壮语。荣禄问他,祖宗之法如何遽变,他悍然答道:“杀几个一品大员,法即变矣。”——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句话出自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未必可信。随后还有一句话,与之遥相呼应,说来好笑,这竟不是谭嗣同的名言:“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而是谭嗣同夜访法华寺,游说袁世凯杀荣禄、清君侧,袁世凯表态道:“……诛荣禄如杀一狗耳。”——此言出自梁启超《谭嗣同传》,可信度同样不高。然而,彼时我非但无从辨识这两句话的真伪,反而为之震撼不已。那两个“杀”字,构成了我对康有为和戊戌变法的最初印象:康有为不是书生,而是豪杰,戊戌变法则是杀气纵横、杀机四伏的政治运动。

    二十岁后,开始读史料。我发现了非常奇异的一幕:近世人物笔下,除了康门子弟,罕见对康有为的正面评价。像汪康年、张元济那样,一面批评康有为行事操之过急,不能容纳异己,一面肯定其开风气之功,已经相当难得。更多人只有贬斥,毫无赞词。譬如与康有为原本交情匪浅的沈曾植,其人亦属新派人物,戊戌年后,谈及康有为,简直深恶痛绝:“糠孽大名,遂满宇宙;南城谈士,卷舌无声。假留我辈数人,何至令渠跳梁如此?……世事非变法不可为,而变法之机,为此君卤莽灭裂,中生变阻。”(《沈曾植致文廷式》)“康逆平生伎俩,专藉名流文字,上欺贤宦,下罔生徒,如朱蓉生(朱一新)、文仲躬(文悌),皆其徒所称为康逆讲学至交者。文幸身为台官,得以上书自白;蓉生身后著述大行,彼党不得以一手掩天下人耳目……天祸人国,生此妖物。”(《沈曾植致王彦威》)“康梁之说,邪说也;其行事,则逆党也。事状昭然,无可掩饰。彼且讳饰其邪逆,覥然自称曰新党。其狡狯之计,不过欲以此名强自解于天下,而又冀污染海内士流,误朝廷而斲丧国家之元气。”(《沈曾植致黄绍箕》)……若不知情,还以为沈曾植与康有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则二人并无一分私怨,沈氏的批评,完全出于公论。

    我读中国近代史,大爱高阳先生的小说。譬如《慈禧全传》等,虽是小说家言,知人论世却鞭辟入里、洞幽烛微,有时完全可作信史来读。无独有偶,高阳对康有为也是十分不屑。不必说演义的小说情节,单是《十疑康有为诗并注》,“奔走皇室权贵门,每言常熟最情敦”“不幸有兄如此人,无端诛戮忽临身”“使得人间造孽钱,师徒海外望如仙”云云,字字如刀,把康有为切割得体无完肤。更有甚者,高阳曾在《翁同龢传》序中立誓:“尤其是康有为卖君、卖师、卖弟、卖友之罪,有我高阳在,他将无所逃于天壤之间,”他声称要写一本《戊戌变法新考》,来戳穿康有为的画皮,可惜未竟全功。我还见过他人引用高阳的一句话:“近世高级知识分子,欺世盗名,奸险无耻,莫过于康有为,”只是不知出处何在,姑且抄在这里。受高阳影响,我对康有为渐生厌憎之心,并加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评语。

    除了其人的品行,此时我对康有为的反感,还关乎政治路线之争。戊戌变法时期的康有为属于标准的激进派,我则坚持渐进本位,讲究宁可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等,对于激进主义的种种路数,如大刀阔斧、一蹴而就,自然看不顺眼,啧有烦言。至于以康有为作靶子,拿他开刀,则是因为,一来他是一个失败的激进派,戊戌变法是一场失败的激进运动;二来激进主义的缺陷,在他身上皆有鲜明表现,因此最适合拿来批驳。

    等我真正学会知人论世或知世论人(余英时先生有言:“史者,知人论世之学也”),已经是三十岁后。人与世是一体两面,互相成就或败坏,论人必须知世,论世亦当知人。拿康有为来说。他的激进,固然有学问和性格成因,却也与世道或时代的剧变息息相关。如梁启超所云:“唤起吾国四千年之大梦,实自甲午一役始也。”(梁启超《戊戌政变记》)甲午一战,人心思变,在亡国灭种危机感的严重刺激之下,倾向激进,正在情理之中;从另一面讲,康有为的激进策略所主导的戊戌变法,加剧了时代的前行速度,甚至直接点燃了近代中国的激进主义火种,这则是人对时代的造就。明确了这两面,我对康有为,再无爱憎分明的成见,而努力尝试胡适所言的“持平之论”:“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胡适致苏雪林》)这似乎可视为正反之后的“合”。

    以往研究戊戌变法,大多以事为脉络,我则别出心裁,试图以人为线索,把人置于时代的激流旋涡之中,观察人的抉择如何影响时代,抑或被时代影响。如你所见,康有为的激进主义塑造了戊戌变法的政治气质,不料戊戌变法所开启的激进时代一路冲刺,反把其发起人远远抛在了起跑线上。打个比方,戊戌年前,康有为是时代绿茵场上的前锋;戊戌年后,则渐渐退回中场、后卫,以至在替补席中落落寡合、蹉跎日月——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运,严复,以及以善变著称的梁启超,何尝不是如此呢(民国初年,梁启超尚且能够追随潮流,与时俱进,等到五四运动开幕,革命浪潮风起云涌,他则无奈落伍于时代,1929年初去世之时,舆论反应之冷淡,完全无以匹配其历史地位,杨度挽联遂有“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之叹)。由此可见人与时代的纠结:我们称康有为为造势者,然而他所造之势,反把他淘汰,他所启动的时代,反把他抛弃。

    既然已经说到康梁,不妨提一笔谭嗣同。近世人物,谭嗣同是我最喜欢甚至崇拜的人之一。基于这样的深情,以前写他,不由圣化,譬如他在戊戌年的转向、他的死亡等,我的论析,常常以建构、加固他的英雄和侠客形象为目的,其代价,则是失真。真则是历史学第一价值。如此一来,必须选择,我们到底需要一个真实的谭嗣同呢,还是虚化的谭嗣同?事实上,书写真实的谭嗣同——如承认他感恩于光绪的召唤而北上,从革命转向改革——可能有损他的光芒,却使他的生命愈发鲜活,使他与时代的距离愈发亲近:原来像谭嗣同这样的人物也曾受困于肉身的苦痛,也曾局限于时代的束缚,他是时代中的人,而非时代外的人,他为旧时代赴死,而为新时代永生。

    说到最后,还是人与时代的关系。今年是戊戌变法一百二十周年,我写这段历史,从大处讲,是为国运;从小处讲,则为个人。执笔之际,常有浮想,两甲子前的康有为们,置身于国家的危机之中,置身于文化的激变之中,如何惶惑、如何焦灼、如何沉思、如何奋勇。如今我们伫立于潮流之外,来评判潮流之内的康有为们,种种后见之明,一发不可收拾。然而,诸如中与西之争、旧与新之争、渐进与激进之争、文化与制度之争,以及在此种种冲突之中,个体何以自处,何去何从等,这些一百二十年前的老问题,怎么困惑先人,便怎么困惑我们。

    2018年9月28日于宁波

    时值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义一百二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