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庚子年李鸿章

庚子年的事儿于李鸿章何干？他搅和进去了，还义无反顾。一天两场谈判，一人和两方对谈，他搭上了名，还搭上了命。

十张洋片说庚子

1900年，农历庚子年，在京城周围的华北地区，兴起了义和团运动。

自打义和团起事，慈禧的名字经常上西人的报纸杂志，遗憾的是，就是没有这位“痛恨基督教世界”的老妇人的真容见报。唯利是图的出版商一拍脑门，凭想象画出了一个慈禧太后。瞧，他们画了一个年龄在三四十岁，模样像典型岭南女性的慈禧像，其实1900年，慈禧老佛爷65岁，是个如假保换的满洲贵族老妇。由此可以看到，西人对我们的了解少得可怜。而我们自己呢？义和团那种黑白两分法不也是一种愚昧？这么说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的“文明冲突论”，似乎还有一定的道理。

晚清那会儿，真正震撼了西方社会的就是1900年大清国的这场疾风暴雨的义和团运动。西方国家直至今天仍然以“拳乱”（Boxer Rebellion）称呼整个庚子事变。他们当时出了很多印刷品，报纸天天上头版，杂志月月有专题。西人从他们的立场和思维逻辑出发，有意无意地“妖魔化”义和团。关于义和团，我们无意评判先人，但从换位思考的角度，不妨看看人家是怎么“糟蹋”我们的。这里编排出的是一组德国人的“拳乱明信片”，是一套西人演义式的“系列年画”。

“拳匪”乎？“团民”乎？

1900年北方发生义和团反洋人有其时代背景。随着基督教传教士和外国商人在中国活动的日益频繁，据清廷统计，八国联军侵华前，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在华的外籍传教士已有3200多人，入教的中国人达80余万，教堂遍布全国城乡。

“洋教”进入中国，一直遭到民间的抵抗，华北、山东一带最甚。当时，教案频发，遇有民教涉讼事件，“洋教”人员往往出面干预，胁迫地方官“袒教抑民”，作出不公正的判决。人们的情绪从不满渐渐上升到反抗，加之北方的山东、天津一带民间早已活动着一些义和拳组织，形势如火上浇油，迅速蔓延开来。

以义和拳、大刀会为首的诸多民间组织开始在山东、直隶等地率领百姓攻打教堂，驱逐传教士和惩处不法教民。这一类活动被清政府称为“教案”，八国联军侵华前的40年间，全国共发生了各类教案800多起。

1900年春开始，“灭洋”活动在慈禧等一帮“后党”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考量下被利用来反外。义和团从直隶、天津一带陆续进入北京。他们焚烧教堂，打杀教民，冲击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馆。中外矛盾十分尖锐。

1900年庚子年间，法国杂志《小日报》上刊登的画作《法国阿尔及利亚雇佣军团进入天津》。草根运动从来就伴随着暴力和血性，慈禧太后为了报复，用上了这帖驾驭不了的猛药。

慈禧与义和团。原注：“德国海军士兵在北京的防御战”。这可能说的是八国联军还没进北京时的巷战。左上角的画像是慈禧。	义和团杀洋人灭洋教。义和团在北京东交民巷追杀外国人，焚烧外国领事馆。义和团的乱刀的确杀了不少人，除了洋人洋教徒外，死在他们刀下的还有朝廷官员，比如安徽提督姚氏和他的家人因为呵斥义和团为“拳匪”，被燃香一炷，焚表纸一张，灰烬不飞，定为“二毛子”给杀的。清廷二品高官，清军副都统，神机营翼长庆恒一家大小十三口也无一幸免，是被义和团寻私仇而杀的。这样的事连载勋、载漪和刚毅也不敢过问。	端郡王载漪与义和团。端郡王载漪，其妻为慈禧太后的侄女。1900年初，慈禧太后欲废光绪帝，立其子溥儁为大阿哥，遭到列强的反对。于是载漪主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后，与庄亲王载勋等利用义和团排外，力主慈禧对外宣战。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随慈禧逃往西安，被任命为军机大臣，不久被罢免。1901年与联军议和时被指为“首祸”之一，要求惩办，后被发往新疆。

冯·赫普夫纳与义和团。“杀洋人，灭洋教”的消息传回欧洲，“基督世界震怒了”。德国远征军从本土出发远征中国。德皇临行前训导说：“你们知道，你们面对的是一个狡猾的、勇敢的、武备良好的和残忍的敌人。假如你们遇到他，记住：不要同情他，不要接收战俘。你们要勇敢地作战，让中国人在一千年后还不敢窥视德国人。”左上角画像为冯·赫普夫纳少将。	兰斯中校与义和团。德国军队这次总共来了8401人，最后亡60人。这是德海军军舰攻打大沽口炮台的画面。左上角画像为老“伊尔提斯”号舰长兰斯中校。

意大利军人与义和团。意大利派了2545人来华参战，最后亡18人。这是意大利军队将军旗插上大沽口炮台的画面。左上角画像为意军在华最高指挥官。	瓦德西与义和团。德国陆军元帅瓦德西于1900年8月被任命为八国联军总司令。但是他从欧洲出发之前，北京就已经被联军占领。瓦德西在日记中表达了对李鸿章的不信任，他认为列强应该一起对华交涉，不能单独谈判。而李鸿章则想尽量与各国单独接触，以利用列强互不信任的心理，减少中国的赔偿。瓦德西的日记记载，清廷最初提出赔款最高的承受能力是10亿帝国马克，而瓦德西的态度相当强硬，要价在15到20亿马克之间。最终达成的赔款额是12亿马克。	西摩尔与义和团。英军西摩尔将军参加过英法侵华的第二次鸦片战争。1862年在上海与太平军作过战。1900年6月10日，各国以保护北京使馆为名，由他率领一支英、俄、德、法、美、日、意、奥八国军队组成的联军2000余人，从天津出发，进犯北京，在杨村、廊坊等地受到义和团和清军的阻击，被迫后撤，退回天津。

日军与义和团。那时的日本急着要“脱亚入欧”，而且还想顺带着从岛国变为大陆国家。所以日本派兵最多，21634人。当时日军想和俄军争头功，日军司令山口素成（右上角画像）调动大部队攻打齐化门（朝阳门）、东直门。最后伤亡最重，死349人。画面中的门应该是天安门前的大清门。	李鸿章与八国联军。李鸿章开始坚决反对利用“拳匪”反洋人。最后，撞进瓷器店闯了大祸的慈禧一跑了之，李鸿章这才粉墨登场，从两广总督的任上赶回北京和八国联军周旋。画面是八国联军攻打北塘炮台的情景，右上角画像为李鸿章。

1900年7月15日法国《小日报》上登载的一幅画《杀洋人》。从6月11日开始，大批的义和团团民涌进北京，很快就达到了数万人。默许义和团进京的并不是慈禧，而是朝中的主战派王公大臣，正是他们打开了京城九门，造成了义和团蜂拥入京的事实。	义和团冲击教堂。1900年6月12日，北京出现了义和团焚烧教堂和部分洋行的情况后，外国人才开始受到攻击。

义和团杀洋人。当时法国杂志上刊登的关于义和团杀洋人的水彩画。

义和团冲击外国驻华公使馆。到了后期，义和团运动在慈禧的支持下已经呈现“官民结合”的局面。冲击各国公使馆也有“甘军”的“功劳”。1900年，董福祥部的士兵纷纷加入义和团。他们杀死日本驻华使馆书记官杉山彬，并参与围攻东交民巷使馆。	义和团灭“洋教”。义和团当时不仅仅杀洋人，也杀了不少中国人。中国人加入“洋教”的大约有80万，其中绝大部分是为“信仰”而加入，但是也有一些中国“教徒”仗着洋人的势力欺负自己的同胞。这为日后的冲突埋下了导火线。

义和团拆毁铁路。1900年5月27日，当英国将军西摩尔统率联军自天津出动时，义和团于北京卢沟桥、琉璃河、长辛店、丰台站等处拆毁铁路，拔出电线杆，以阻挡侵略军前进。联军两天只前进了40多英里。

前门在燃烧。1900年6月16日，义和团团民在前门前的大栅栏焚烧“老德记”西药房（义和团见“西”就烧，见“洋”就灭）。一时火势失控，延烧居民，被焚之户以千数，正阳门楼洞亦为烈焰扑及。火起后，“南烧至小齐家胡同，西至观音寺街，东至前门大街，北至西河沿西月墙”。此次大火，共计焚毁店铺4000余家，火至天明未熄，左右前后，烈火延烧三日不灭。正阳门楼亦被烧塌，京师24家铸银炉厂亦全被焚毁。北京市所有钱庄银行因之被迫歇业。通货既不流通，市场交易全停，一夕之间，北京就不是北京了。

1900年前门被烧前后的照片三张照片应该为同一人所拍。拍摄者前后来前门三次。

前门没烧之前两个月拍的正阳门照片。原注：1900年感恩节。	烧毁后的箭楼残留部分	烧毁后的正阳门残留部分

1901年拍摄的被烧毁的前门正阳门楼子

被烧后1903年重建的前门箭楼，摄于1910年。

1900年，英国海军士兵站在英国公使馆外的“防御阵地”上 1900年5月20日至31日，各国公使提出如果中国政府不立即采取行动，各国使节应马上调来卫队。慈禧5月31日同意各国派兵进京，但规定每个国家来京军事人员不得超过30名，一旦京都恢复平静，应马上撤退。这些士兵就是这么进的北京城。

1900年，俄罗斯海军士兵站在俄罗斯公使馆外的“防御阵地”上 在慈禧的默许下，从5月31日晚至6月8日，携带新式武器的各国军队已有接近1000人进入了北京，其人数远远超过了规定的限制。

1900年英国公使馆大院里的“防御阵地” 很多外国人逃入英国公使馆。天主教传教士丁韪良进入公使馆，脱去道袍，领了毛瑟枪，参与巡逻和“防御”事宜。当他们听到西摩尔率联军2000余人从天津出发进犯北京时，这些来自公使馆的炮火猛烈地射向大街。但是，不久他们听到了坏消息：联军退了。“防御战”又开始了。

八国联军从海上进入华北。1900年5月以后，八国联军加紧调兵遣将，这支新加入战斗的军队在天津附近的海面上登陆，准备进攻大沽炮台。

八国联军中的日本军队正在休息

八国联军中的英国军队。英军派来10653人，亡64人。

八国联军中的德国海军士兵在操练

八国联军中的美国军队——蓝色夹克部队在北京市区。美军派了5608人，亡48人。

八国联军中的法国军队。法军士兵下车后正在集合。法军来了7080人，亡50人。

北京遭殃了

1900年， 4月5日，京城出现了义和团坛口和揭帖“消灭洋鬼子之日，便是风调雨顺之时”。

4月10日，袁世凯镇压山东义和团。

5月19日，天主教大主教樊国梁致书法国公使，速召海军入京防卫。

5月24日，各国公使照会清廷，将在使馆驻军。

6月6日，慈禧决定利用义和团抵御洋人。

6月7日，义和团纷纷涌入京城。

利用义和团泄私愤，而且还得到身边王公近臣的叫好，说明慈禧多恨光绪，多恨洋人，多么爱权又多么无知！联军的炮声传进宫的时候，慈禧这才急了，她一日之内连续五次召见军机大臣开“御前会议”。慈禧在大殿上哭着问那些“慷慨激昂”的“刚毅”之辈：“我们母子怎么办？”“刚毅”们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大家只能相顾愕然。

8月14日，慈禧召见大学士六部九卿，大家早已作鸟兽散，无一人应召。天安门和西长安门已相继失守，慈禧只好对载澜说：“事已至此，惟有走了，你们还能为我护卫吗？”曾经“神勇”的载澜自知无兵，不敢应承。15日凌晨，载澜飞奔入宫，告东华门已被攻陷，慈禧竟要跳水自杀。载澜拉着她的衣服说：“不如先避一阵，再图。”慈禧慌忙换上农妇的装束，头发都来不及梳，簪子也忘了带，急慌慌如丧家之犬登上载漪的车子，胁持光绪“西狩”去了。

8月20日，八国联军基本占领了整个北京城，北京人遭殃了。俄国《新边疆报》记者扬契维茨基描述了他所看见的情景：“傍晚，万籁俱寂，枪声早已停止，我重新登上城墙，眺望城市。在这个古城的上空，曾经从夜里2点到下午2点，到处纷飞着令人生畏的弹药：燃红的铅弹，钢铸的榴弹，甚至还有中国人民用生铁制成的古老的炮弹。在这寂静的古老城墙上和在这神圣京都的城墙下，人们的鲜血一直流淌了12个小时。”

法国《费加罗报》特派记者罗蒂写道：“几个褴褛的乞丐，战栗在蓝色的破衣之下；几条瘦狗，食着死尸，如我们在路上领教过的一样……经炮弹、机关枪光临过的北京，留下的仅有颓垣败瓦而已……一切皆颓坍了，但欧洲人的国旗，飘扬在各处墙上。”

他来到天坛，看到：“这个往昔庄严肃穆的地方，现在任由野蛮人的马队驰骋。英国人派来的攻打中国的上万名印度兵，在那里扎营。他们的马蹂躏着一切，草地上全是马粪。一个大理石的香炉，往昔是祭神时烧香用的，现在被英国人当作烧瘟牛之处……”

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路线图说明。这是当时西人报纸上的联军进军图。为了阅读方便，笔者在图上加了少许中文地名。1900年6月10日，天津、廊坊成功击退了西摩尔中将率领的2053名联军的进犯。17日，大沽口外海面上的22艘联军军舰开始向大沽炮台开炮，清军立即还击。炮台守军在抵抗了6个小时后，南北炮台相继陷落，守军大部阵亡。8月4日下午，八国联军从天津沿运河两岸向北京挺进。6日，杨村阻击战只进行了90分钟，清军的防线就全面崩溃。12日，联军不费一枪一炮占领了北京的门户通州！14日凌晨，联军总攻北京城，到晚上9点，相继攻入北京的外围城墙，开始向东交民巷推进。15日，联军逼近紫禁城。16日，清军在京城各处与联军展开巷战，清军死伤惨重，战至晚间，联军占领了北京全城。

慈禧太后离开北京城。这是西方报纸上刊登的描绘慈禧太后外逃的漫画。1900年8月15日凌晨，东华门被攻陷。慈禧慌忙“西狩”去了。

1900年美国报纸上刊登的水彩画，描绘美军攻入北京的情景。

八国联军进北京。美国哈珀周刊（Harper’s Weekly）1900年刊登的八国联军列队进京图。列强的军队无论从训练、装备和军事思想上均和清国军队有很大的距离。其实何止军队，清国那时几乎在一切方面都还处在中古时期的水平。就像民国时期外交家、历史学家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说的：“我们的军器和军队是中古的军队，我们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们的人民，连士大夫阶级在内，是中古的人民。”

北京城遭摧毁。1900年8月16日，进入北京的各国军队的指挥官下令“特许军队公开抢劫三日”，北京城陷入了空前的劫难之中，昔日繁忙的大街成了一片废墟。

大清门附近的断垣残壁。瓦德西在1900年10月22日给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报告中说：“最近的战斗使北京许多街区毁灭。北京被占领之后头三天公开允许的抢劫造成不可估量的破坏。英军的抢劫是相当有制度的，强抢来的东西必须集中放在外交使团的一个地方，以便日后拍卖。拍卖的收入再按照计划在军官中间分配。而且英国军官告诉我，印度士兵（英军几乎完全由印度士兵组成）根本不能理解没有劫掠的胜利有什么意义。日本军的战利品必须上交国家，国家肯定收获了可观的数目。在美军，抢劫是被官方禁止的，但是美国官兵都是些冒险家，禁令被最彻底地置之不理。俄军的抢劫以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东西被扔得乱七八糟。法国在抢劫方面也不落人后。”“在（德国）国内如果人们想象这场战争是为传播基督教文明和生活方式的话，他们肯定要感到幻灭了。自从三十年战争和路易十四时代的劫掠以来，还没有像这样的。”

1901年2月2日，侵华英军在午门前为前一天在伦敦过世的维多利亚女王举行追思仪式。瞧，他们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红白事儿都在人家的地盘上办。每天的吃喝拉撒都有当地人解决，总费用还等着李鸿章来“报销”呢。

日军缴获的义和团武器弹药。从这些老式的枪可以看到义和团的武器非常落后。就是这样的武器还打败了英国将军西摩尔的军队，取得廊坊大捷，西摩尔事后回忆说：“如果义和团所用武器是近代枪炮，那么，我率领的联军必定会全军覆灭。”

1900年8月，英军从北京沙窝门的下水道偷偷攻进城内，引来一群京城百姓围观看热闹。

日军抓捕义和团团民。北京陷落后，联军进行了残暴的报复，他们包围各义和团坛口，搜捕屠杀义和团团民。这是日军士兵正在押解一名义和团团民。

1900年8月，美军在天津用银子雇佣一些人组成临时运输车队“支前”。中间两黑衣者为美军蓝衣队后勤官。

1900年8月，由直隶当地民船组成的美军运输船队正通过白河（北运河）向北京运送作战物资。

老狐狸悲壮出山

当义和团在北方如火如荼时，东南地区的封疆大吏们却正在和各国共同酝酿一个互相保护的条约。这次是由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挑头，李鸿章的亲信盛宣怀具体联络，他分别致电东南各省督抚，请他们参加。

两广总督李鸿章，在广州也有自己的一手。坊间传说他的幕僚刘学询及英国驻香港总督卜力爵士穿针引线，企图讨论让李鸿章和孙中山宣布“两广独立”。

李鸿章在对义和团是招抚还是围剿的选择中一直是旗帜鲜明的围剿派。

美国1913年出了本《李鸿章回忆录》，里面有一段李鸿章的话，翻译在这里，供参考：“据李鸿章说，他当时是两广总督，1900年初他已经预见到中国将有一段时期因为义和团同外国的矛盾而成为社会主要问题，或者说北方将主要以拳头来对话。”

“1900年2月，在他的手记中记载：‘我记忆中这已经是第三次朝廷让义和团来践踏国家，但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制止这个无法无天的组织。由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结束这一组织的无法无天，我预期朝廷会很少关注我后来写的那些奏折。义和团反对的所谓洋鬼子，这种行为对中国无一利而有百害，我的这个观点几乎没有给太后留下多少深刻印象。’”

“‘赶洋人出去是不可能的，但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国家因为洋人撤资却在许多方面更加贫穷。我最后一次在北京时，一直努力地对朝廷说这些观点。太后显然有时倾向这些。’”

李鸿章虽然人在广州，却对千里之外朝廷里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有着自己的耳目。美国作家曼勒克斯写的《李鸿章回忆录》中进一步引用李鸿章手记里的话说：

“我私底下知道端郡王暗地里支持义和团，他会利用各种手段去说服太后：如果洋人不干预，反洋人不会出事。端王有一大批有权有势的追随者，我最担心慈禧太后相信他们的好斗言行。”李鸿章认为这是“群小把持，慈意回护，必酿大变”。

他在两广的任上曾经多次冒死电奏朝廷，反对慈禧的“联拳灭洋”政策，当朝廷向洋人宣战的消息传到广东，李鸿章立即公开了“粤不奉诏”的立场。由此义和团明确提出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一龙”光绪皇帝，“二虎”即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三百羊”是朝廷中支持对洋人主和的官员。这要是在平时，慈禧一定要“办”了李鸿章的，但当时形势一天不如一天，自身都难保的她还能想着岭南那边？而且，留着李鸿章就像利用义和团一样，是软硬两手中软的一面。

70多岁的李鸿章。慈禧数次电召他离开广州北上，他虽然回复“立刻遵旨北上”，但却没有离开广州一步。《宣战诏书》发布后，李鸿章说：“此乱命也，粤不奉诏。”

电报催命般打到两广总督府

形势比人强，当各国摆出架势要进京保护“侨民”时，朝廷不得不起用软的一面——李鸿章。1900年6月15日，清廷命令李鸿章“迅速来京”。这时，李鸿章满腹狐疑。朝廷催他迅速进京，却未言何事，更未授新职。

朝廷的电报一封急似一封。

7月3日，电报到：“懔尊前旨，迅速来京，毋稍刻延。”

7月7日，电报又到：“前迭经谕令李鸿章迅速来京，尚未奏报启程。如海道难行，即由陆路兼程北上，并将启程日期先行电奏。”

7月8日，朝廷急电：“命直隶总督由李鸿章调补，兼充北洋大臣。”这是慈禧太后根据荣禄的建议调他为直隶总督、议和全权大臣，以期催促李鸿章上路。

7月9日，电报又到：“如能借到俄国信船由海道星夜北上，尤为殷盼，否则即由陆路兼程前来，勿稍刻延，是为至要。”

7月12日，朝廷急电：“无分水陆兼程来京。”这样，李鸿章才踏上了北上之路。

7月17日，李鸿章乘招商局“安平”轮离广州北上。李的密友裴景福和李鸿章在熙熙南风下有一场少有的“深入交谈”。李倚在小藤榻上说：“广东斗大城中，缓急可恃者几人？尔能任事，取信于民，为地方弭患，督抚不若州县也。能遏内乱，何至招外侮，勉之！”裴氏就目前的局势请教李，他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厚德，人心未失，京师难作，虽根本动摇，幸袁慰庭搘拄山东，香涛、岘庄向有定识，必能联络，保全上海，不至一蹶不振。”裴氏问：“万一都城不守，公入京如何办法？”答曰：“必有三大问题，剿拳匪以示威，纠首祸以洩忿，先以此要我而后索兵费赔款，势所必至也。”裴氏问：“兵费赔款大约数目？”答曰：“我不能预料，惟有极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作得到否？我能活几年，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

李鸿章遥望北方，心情久久不平，在场听者无不动容。李鸿章借此又开始发挥了：“事定后中外局面又一变，我国惟有专心财政，偿款不清无以为国，若求治太急，反以自困。中国地大物博，岁入尚不及泰西大国之半，将来理财须另筹办法。”话题由此转到中国之根本问题究竟在哪儿。裴氏先说：“窃有一言为公陈之，中国之弱弱于人，非弱于法也。人有得失，法无新旧，果得其人，因时损益，法虽旧亦新也；不得其人，虽博采古今，组织中外，适以滋弊。”李鸿章听了笑而讥之曰：“八股旧也，策论为新，策论得也，八股为失，我与尔皆八股匠，故说旧话。”

李鸿章离开广州前的留影

李鸿章有野心？

海风瑟瑟，白浪涟涟，李鸿章踏上了他人生的不归路。

这个躲在南国成一统，观察局势数月的老狐狸，终于悲壮地出洞了。直隶、北京，虽然眼下混沌不开，但那毕竟是他这只江淮老狐驰骋多年的疆场啊！

轮船经过香港时，李鸿章在盛大的仪仗队和17响礼炮声中登陆，拜会了香港总督及各国驻港领事。

香港总督卜力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一直在观察李鸿章，说李“正在向这个（两广独立）运动卖弄风情，谣传他想自立为王或是总统”。卜力给伦敦的建议是：为了保证“南方的安定”，“如果赞同孙中山和李总督缔结一项盟约，对于英国的利益将是最好不过的”。孙中山早已经看穿李鸿章。他谓李鸿章“既无主义上的信念，又甚缺乏洞察大局的见识，并且年已老迈，对功名事业早已看透”。

果如孙中山所言，当得知李决意遵旨北上的消息后，港督卜力劝告李鸿章重新考虑北上的决定，认为“李鸿章留在广州，对和平事业最为相宜”，李鸿章客气地拒绝了。

这次会见，李鸿章了解了英国人对未来中国最高级别人事安排的意见。他目的达到了，卜力给伦敦的报告说李鸿章“不是不乐意当皇帝”。

这次香港停留，李鸿章没有见孙中山，也绝口不提“两广独立”。他从没有想把根扎在广东，也不相信孙中山能成大事。他所有的履历都建立在体制内运作的基础上，历来对“革命”二字深恶痛绝。他善于在各方势力中寻找最大的公约数。对此，他有几十年的“斗争经验”。

结束会谈时，李鸿章还请求联军占领北京后一定要宽宏大量，不要采取报复措施。他告诫卜力说，报复只会激起中国人更普遍的仇外情绪。

1900年7月18日，李鸿章自香港启程北上，“平安”轮三天后到达上海。李鸿章要在这里观望再观望，这些天形势的变化是他始料未及的。

7月13日，八国联军分两路向天津城内发起总攻。

7月14日，八国联军占领天津。

7月17日，俄军屠灭江东六十四屯居民。

在上海，他的儿子李经述发来急电：载漪、荣禄之辈“党拳煽乱”，慈禧“力不能制”，“围城西幸势所必然”，切勿“轻身赴召，自蹈危机”，“天津失守，北京将不保，万勿冒险北上，切切”。

李鸿章1900年1月15日抵达广东任两广总督时，在香港与香港总督合影，戴眼镜者为唐绍仪。

上海的神秘人物劝进李鸿章

1900年7月21日，李鸿章便以健康为由要慈禧赏假20日：“连日盛暑驰驱，感冒腹泻，衰年孱躯，眠食俱废，奋飞不能，徒增惶急。”朝廷的回电催他：“现在事机甚紧，着仍遵前旨迅速北来，毋再借延。”但是，李鸿章在上海还是采取观望态度。

上海这一个多月里，前来拜访的人、上帖子的人很多，各种观点都有，每天的电报多得来不及翻译。

李鸿章的亲信翻译马建忠还收到一封来自英国政府背景人士的来电，主张李鸿章不要失去此千载良机，拥兵自立。李鸿章置之不理，急忙让马建忠把那电文烧掉。

李鸿章对慈禧并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当荷兰公使克罗伯来沪告知各国公使拟让慈禧归政光绪时，李鸿章表示反对，说：“太后训政两朝，削平大难，臣民爱戴，此次拳匪发难，只恐祸起腋肘，不得已徐图挽救。”

北京那里，慈禧太后完全乱了阵脚，她一方面急盼李鸿章和洋人求和交涉，另一方面又听信载勋、载漪和刚毅等顽固派大臣的话摆出决战的架势。

7月28日，慈禧杀主和派大臣许景澄、袁昶。

8月3日，俄军大举入侵东北。

8月4日，八国联军由天津向北京进犯。

8月7日，朝廷正式任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负责与各国外交部门电商“停战”。

8月11日，慈禧又处死反对开战的徐用仪、立山、联元等五大臣。

李鸿章在上海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大表不满。荣禄说：“其苦口力谏之言，竟不能胜太后一念报复之心！”

李鸿章在给慈禧的信里伤心地说：“每读诏书，则国是未定，认贼作子，则人心未安。而臣客寄江南，手无一兵一旅，即使奔命赴阙，道途险阻，徒为乱臣贼子作菹醢之资，是以小作盘桓。”

8月15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偕光绪帝等离京西逃。

8月16日，八国联军在北京公开抢劫三日。

8月19日，俄军抢先占领颐和园，将珍宝窃掳殆尽。

8月20日，朝廷以光绪皇帝名义发布“罪己诏”，向列强政府赔礼致歉。

这个时候，列强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根本不考虑李鸿章暗中发出的和谈请求。甚至除俄国外，大家都不考虑由李鸿章出面进行和谈。

1896年3月27日，李鸿章离开上海出访俄国之前，与大哥李瀚章话别。图为李鸿章（左坐者）与李瀚章（右坐者）及子侄及孙辈的合影。站者左起依次为李国燕、李经叙、李经迈、李经羲（李瀚章三子）、李经方、李经畲（李瀚章长子）、李经述、李国杰、李经澧（李瀚章六子）。李鸿章祖籍安徽，发迹却在上海滩。从1862年他率淮军杀进上海开始，一个半世纪期间，李家几代人生活在上海，成为上海滩上的一大名门望族。其中，李经迈在上海西部做房地产生意；李经方退休后亦回到上海经商；李经述之子李国杰，李瀚章之子李经羲（清末曾任云贵总督）、李经澧（曾任嘉兴电报局总办、哈尔滨电报局总办）官场退隐后都久居上海。

“总统”李鸿章

随着事情的越发不可收拾，暗地里冒出个“李鸿章大总统”的策划方案。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方案是，一旦北京不保，太后与皇上死于非命，到时就共同推举李鸿章出任中国“总统”以主持大局。

李鸿章如果想当这个首任大总统是有他的实力的。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等都是手握兵权、坐镇一方的实权人物。可是洋人呢？洋人可是当时中国的“隐形执政党”啊。据说李鸿章以北上议和经过香港的机会，还向英国港督卜力打探。他问道：“我听说如果义和团把北京的所有公使全杀了，那么列强就有权进行合法的干预，并宣布‘我们要立一个皇帝’。如果是这样，你们将会选择谁？”他推测列强将选择“一个汉族人”。在这里，李鸿章暗示，如果列强决定用一个汉族统治者来代替满族统治者，他本人是愿意的。卜力回答说，列强“大概会征询他们所能找到的中国最强有力的人的意见，看怎样做最好”。

到了上海，李鸿章不走了，他这时的心理活动谁也不知道，或许他动了心，甚至他可能想到1863年洋枪队首领戈登说过的话（注：这个故事来自梁启超，可能也属于“后党传奇故事”一类的）：“中国今日这个样子，不可能在世界上成气候。除非您自己来做，掌握全权可以对中国的事情大加整顿之。您如有意，我当执鞭效犬马之劳。”当时的李鸿章只是一个江苏巡抚，听了觉得不着边际，没有言语。现在想想这不是“受制于人”的自己日日所思的吗？由此他又想到了1896年和德国前首相俾斯麦在密室里诉苦的话：“与（慈禧）妇人（光绪）小孩子共事，亦是不得已啊。”

“总统”“皇帝”，对寄身于政治的人来说，的确是如雷贯耳的词。但李鸿章老矣，想想自己夜夜咳嗽，痰堵时气都上不来，夏天怕冷，冬天离不开火炉。这么一想，他的“总统”欲火便败了五分。

再想想慈禧太后将自己从一个“苦大仇深”的江淮李二小子一路扶摇，提到一品大员，顶戴三眼花翎，赏黄马褂。有清一朝有哪个汉员有此殊荣？不仅这样，连老母李氏也被追赐一品夫人，晋封为一品伯夫人，晋赠一品侯夫人。皇恩浩荡，李某何德何才，还敢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李总统”可能就在这一念之差下给“差”没了。

这是李鸿章唯一一张穿裘皮大衣的照片。大约于1900年左右拍摄。这期间，他很怕冷，常常在夏天也穿得严严实实的。没办法，油灯将尽了。

赫德是个关键人物

正当列强意欲趁庚子之乱宰割中国之时，一位躲在幕后的关键人物出场了，他就是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爵士。

赫德说：“瓜分、改朝换代或修补满洲人的统治——在这三种行动方针之间要有所选择。”赫德反对瓜分。

至于“改朝换代”，赫德认为：“建立一个新朝代——却没有一个全中国愿意接受的有名望的人。这个计划会把中国投入多年的无政府状态中，并且由外国列强一致同意所设立起来的朝代，以后将永远带有软弱和耻辱的标记。”

赫德赞成“修补满洲人的统治”，他把“现存的朝代当作一个开着的商店或公司接受下来，简而言之，就是尽量利用它”。因为“它的命令通行于全中国，承认它会是所有的列强都默许的最容易的解决办法，支持它比起任何其他的行动来都会更迅速、更有效地恢复普遍的平静”。

赫德的话，列强是要听的。因为，列强公认“在关于中国的一切事情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赫德爵士更有权威，他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已经有37年以上”。

实际上，写这段历史时是不能不说出赫德这个名字的。因为他掌握了中外议和的全局。是的，他没有亲自参加议和，因为“那样将造成一种英国在谈判里操纵的气氛，而且容易引起反对，不过会议进行的一切情况和中国所采取的每一步骤，……都应让我知道”。

赫德出来说话，加上俄国准备“坚决把赌注下在李鸿章身上”，列强的态度才开始松动。

鉴于以往的经验，1900年8月25日李鸿章电请在和谈中加派奕劻、荣禄、刘坤一、张之洞为全权大臣，让大家共同承担“误国”骂名。

8月27日，清廷让庆亲王奕劻回京，会同李鸿章妥商办理谈判事宜。

9月7日，朝廷发布剿灭义和团的谕旨：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非痛加铲除不可”。

9月8日，朝廷再次表示“罪在朕躬，悔何可及”，要求李鸿章“即日进京，会商各使，迅速开议”，说什么“不特安危系之，抑且存亡系之，旋乾转坤，匪异人任，勉为其难，所厚望焉”。从中可以看出朝廷已经在求李鸿章了。

9月15日，李鸿章在上海逗留50天后，上了船，离开上海北上。

大清国海关总税务司赫德

英国人肖克利（W.H.Shockley）拜访“中国的俾斯麦”——李鸿章。肖克（李鸿章右后立者）1898年曾到山西考察中国炼铁业。生平不详。庚子年间，李鸿章在处理繁忙公务期间见了不少这类洋人。这位洋人的后代将照片展示在家族荣誉栏里以为纪念。

旗人骂李鸿章，现在又盼他来！

李鸿章北上的消息传到北京，全城轰动。

那会儿不但慈禧急，留京的官员急，就连旗人和百姓也急。与梅兰芳合作的戏曲作家齐如山曾讲到那会儿北京人的心绪：

当义和团正盛、西后最得意的时候，合肥（李鸿章）正在广东，旗人们有的说他能勾结外国人，太监们说得更厉害，说想着把他调进京来杀了他。

……各国军队进京后，……从前虽骂他，但现在已知道非他不可，所以大家都盼他来，因他来得慢，大家又怨恨他。……他来的那两天，北京所有的人，可以说是狂欢。

……尤其旗人，自西后光绪走后，他们每月的钱粮，谁也得不到。可是旗人又专靠钱粮吃饭，所以几个月以来，都跟没有娘的孩子一样。

……听说李鸿章要来，总以为他是跟外国人有勾手的，他来了一定有办法。……东四牌楼一带，旗人吃饭的很多，正喝着酒，忽提李鸿章来了，便高兴地说，再来一壶，盼他来的程度，就如是之高。

……我问他们，你们向来很讨厌李鸿章，为什么现在这样欢迎呢？他们的回答是：说人家是汉奸，没人家又不成，就是里勾外联的这么个人。……彼时许多人对李鸿章都是这样的批评。

1900年9月29日，李鸿章到达天津。天津已经被战争破坏得不成样子。李鸿章还特地去了一下他住了20多年的北洋通商大臣衙门。此时此刻办公地已是破败不堪。

千呼万唤后，李鸿章进京了。这时的他已经不是“千刀万剐”的“二虎”了，舆论已经发生了变化，北京人希望他来“拯救”他们。

联军抢够了，被围的人也解救了，他们的后勤给养还指着“地方”解决呢。万众都指着李鸿章。

10月11日，李鸿章由俄军百人护卫队开道到达北京。“全权大臣”住进了北京贤良寺，外面日夜有俄军士兵守卫着。联军立刻宣布贤良寺为联军承认的清国之地。

这时的李鸿章虽然是人近黄昏，却感到夕阳无限好。正式场合，庆亲王奕劻以亲王之尊，名字排在李鸿章的前面。

私下亲王却对李言听计从，甚至有点学生看老师的味道。细节都由李鸿章敲定，而且慈禧已经说过，“朝廷不为遥制”，就是说这回干事儿少了很多牵绊。

1900年李鸿章北上，在天津海防公所逗留时留影，身后站立者为其幼子李经迈。照片摄于1900年9月27日。当时李鸿章已78岁高龄，身体很糟糕。在天津，他接受了俄国记者扬季维茨基的采访。扬在自己所写的《八国联军目击记》中说：“这位伟大的老人，驼着背，由两个奴仆搀扶着，慢慢地走了出来，费力地坐在太师椅上。”李鸿章“已老态龙钟，高高的个子，肥胖而笨重，他不时地咳嗽。看他的脸色可以想象得到，他为自己的疾病和为他的祖国飞来的横祸而深受折磨”。

1900年李鸿章坐着竹轿子来到阔别一年的天津。这时候的天津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鸿章刚抵达英国使馆的情景，迎接他的是英国远征军司令阿尔弗雷德·盖斯利将军（右二）。

瓦德西最恨李鸿章

李鸿章这个人一生最担心一个“权”字旁落，因为“有权”就“有事”，就可以让他忙碌起来。他永远不会忘记五年前在贤良寺，那180天坐以待毙的感觉。他的忙碌哲学是这样的彻底，以至于他不但自己忙碌，而且还要后继有人，让大儿子李经方从小习三国语言，和他在谈判桌上共同忙碌。这要特别加以突出，因为在他那个时代，“搞夷务”是下三滥，为人所不齿。李鸿章办了一个同文馆，几次招聘都没几个人来。李鸿章后来给考生一个政策，让其以后享受“进士”同等待遇，这才勉勉强强有些报名的。他能让儿子搞夷务，没有点儿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匮”的精神是不可能的。

他不是思想家，甚至有点守旧，他不属于开天辟地的人物，却能将每件事情尽量做好。他的谈判技巧是一流的，而且总知道运用人家的短处，各个击破，这点瓦德西最恨他。天津教案，他一鸣惊人，他的老师曾国藩去处理，结果外人和国人都不满意。李鸿章用了点儿“痞子手段”就顺利化解危机，让老师自叹不如，他也一下子成为有清一朝外交第一人。马关谈判，他挨了一枪，却为慈禧省下了一万万两银子并换来了列强的干预。这就是他的本钱，慈禧知道，光绪知道，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以及马上就要和他同桌的庆亲王奕劻都对此赞叹不已。局外人最纳闷的就是这点：为什么每次谈判，李鸿章总谈出一大堆“赔款”，而老佛爷却非他莫属？这就是慈禧的高明之处：输了的一方总能谈出一个“意外”的价格，还帮她担着骂名。而具体执行者李鸿章却只要一个做事的机会。为了做事，李鸿章进京给太监送红包，每每出手大方，曾国藩送小红包，左宗棠不但不送红包而且还到慈禧那里告状。正应了小品中的一句话：我就纳闷了，同样是人，这差距咋就这么大呢？这就是李鸿章。

1900年9月底，在英、法、美、俄承认由奕劻、李鸿章来担任中方的议和人选后，其他国家也先后表示了认可。谈判开场比较顺利，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场谈判会旷日持久持续了一年。法国出面代表参加谈判的十一国提出六条意见，包括：

一、惩处各国公使指定的罪犯。

二、禁止军火进口。

三、赔款。

四、建立永久性的使馆卫队。

五、拆毁大沽炮台。

六、允许各国在大沽至北京一线驻兵。

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联军的最高统帅瓦德西赶到北京时，联军占领北京已经超过了一个月。瓦德西总共在中国待了十个月的时间，回国后写了本回忆录《拳乱笔记》，其中最有价值的内容就是客观地记录了一些八国联军在北京制造的惨剧。

德国遇害公使克林德的纪念牌坊建成典礼。清廷被迫在克林德被害的东单建立牌坊，这是牌坊建成后的典礼现场。

李鸿章各个击破

针对法国代表十一国提出的谈判条件，几天后，庆亲王奕劻和李鸿章联合照会各国，提出了五条议和纲领：

一、承认围攻使馆违反国际公法，保证今后不再出现类似事件。

二、愿意协商赔款问题。

三、同意修改有关条约，侧重中外商务。

四、收回被占衙署，与各国分别缔约。

五、先行停战。

仔细琢磨这两个谈判纲领，一个要驻军长留，一个想赔钱走人；一个妄想解除人家的武装，一个希望商业上给对方些便宜；一个要治罪，一个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李鸿章甚至大喇喇地提出要一一个别对谈，以期各个击破。

中方提出议和大纲两天后，联军最高统帅瓦德西终于赶到北京，对李鸿章提出的议和大纲，这个武夫却比什么人都精明，瓦德西的态度是“不给予任何的理睬”。

慈禧的问题是绕不过去的，为了确保慈禧不被判罪，李鸿章坚持要在条款上写明“懿亲不加重刑”。这时候“中国国情”四个字起了作用。李鸿章让对方明白，中国人以孝为本，以忠治国，太后为一国之母，千万要尊重。

谈判双方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对不上眼儿。

李鸿章要先停火后议和，联军是先议和再停火。

联军开出一长串人名要求杀、关、流放和没收财产。李鸿章认为应该严格区分，尽量按太后懿旨加以保护。

谈判不欢而散，联军继续西进，并派兵进犯了清西陵和东陵，直逼张家口，向慈禧施加压力。联军司令瓦德西说，如果中国再不提出令各国满意的决定，联军就要进攻陕西，去捉拿真正的祸首！

接下来就是打心理战，慈禧在西安天天心惊肉跳地等消息，“以首祸当议己，常悁慄不自安”。她“一日不见京电，便觉无措，然每一见电，喜少惊多，实令胆怯”。1900年11月21日，她电问李鸿章：“列强所索各条是何端倪，曾否见询，有无万不能行之事，……应据实密奏。”她对和谈的态度非常坚决：“大局攸关，款议可成不可败，两害取轻。”

李鸿章玩的是各个击破，十一国组成的谈判方，看似阵容强大，其实个个心里都有小九九。俄国想的是东北的肥肉，日、英、美等国对此心生嫉恨。法国关心的是天主教的顺利传播，德国想的是在中国插进一只脚。李鸿章看出了他们是同床异梦。

西方时政漫画，描写李鸿章在对外交涉的时候，以一张如孩子般天真烂漫的脸欺骗八国联军。他在行将就木的最后日子，还不停地穿梭在北京的各国公使馆间。最让他棘手的是“力保太后平安无事”。依照列强的思路，想通过庚子事变把慈禧太后的权力给夺了，让年轻的光绪帝掌权。这是太后最不能答应的，李鸿章只有拆东墙补西墙地两头忽悠。

谈判的底线就是保太后

李鸿章在得到荣禄转达的只要保住慈禧什么都可以商量的“示意”后，便积极地贿赂俄国出面斡旋此事。不久，英首相索尔兹伯里就对首先提出惩凶作为议和先决条件的德国人说：“绝对不否认，如果把皇太后牵入这件事情以内，人们将冒着废弃中国整个国家组织的危险，这也是对于欧洲不利的。”这里联军刚有一点松动，李鸿章赶快给慈禧去电，要求朝廷“丢车保帅，把载漪他们抛出去”。接着，各国公使一致要求，只有中国的皇帝和太后回到北京后才可以开始谈判。而慈禧压根儿就没有此时回京的想法。

谈判又陷入僵局后，李鸿章惯用的策略是“以拖待变”，这一招已经屡试不爽。首先就是“李鸿章病了”。李鸿章的确病了，78岁的老人，又在1895年受过枪击，子弹残留物至今还在眼睛下部留着，又加上连日的劳累，病是肯定的，但是还没有到病倒的地步。久拖以后，转机来了。俄国人在东北准备监理东三省，这引起日、英、美等国极大的不安，他们不再坚持把“严惩祸首”和“两宫回銮”作为和谈的先决条件，而是转向急于开始讨论议和的具体内容。

在1900年西方圣诞节的前一天，英国、美国、法国、俄国、德国、日本、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比利时和荷兰十一国公使将《议和大纲》交给了庆亲王奕劻，并且要求迅速答复。这份《议和大纲》是《辛丑条约》的蓝本：

一、中国派亲王专使就克林德被杀一事前往德国谢罪，并在遇害之处树立铭志的牌坊。

二、严惩祸首，杀害凌辱外国人的城镇停止科考五年。

三、中国必须用优荣之典就日本书记官被害一事向日本政府谢罪。

四、中国必须在各国人民坟墓遭到亵渎之处建立墓碑。

五、军火及制造军火的器材不准运入中国。

六、公平补偿外国人身价财产损失。

七、各国驻兵护卫使馆并划定使馆区。

八、削平大沽炮台。

九、京师至海边由各国留兵驻守。

十、永远禁止军民等加入仇视各国的团体。

十一、修改通商行船各条约。

十二、改革总理衙门和各国公使觐见礼节。

看过条款后的李鸿章连连叹息，他吩咐立即原文电奏西安，并告诉发电报的人叮嘱对方，一定要用重笔写成电报稿呈送慈禧。电文传到西安后，引起大哗。所有人都感到条件极端苛刻，无法接受。与此同时，瓦德西也向李鸿章施加压力。

最终，由于《大纲》中既没有将慈禧列为祸首，又没有让她交出权力，所以慈禧还是批准了《议和大纲》。李鸿章和奕劻遵旨在《议和大纲》上签字画押。

和李鸿章谈判后，多国代表在西班牙公使馆前合影。

累死乎？气死乎？

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的李鸿章想尽快结束谈判。他代表清廷要求各国早日撤军，但各国要求必须亲眼看到祸首被惩办，必须把赔款的数额定下来，否则决不撤兵。

1901年2月21日又接到了各国要求处死的12人名单，即瑞郡王载漪、辅国公载澜、都察院左都御史庄亲王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山西巡抚毓贤、礼部尚书启秀、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大学士徐桐、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四川总督李秉衡、陕甘提督董福祥。其中除刚毅、徐桐、李秉衡三人已死，载漪、载澜“定以斩监候罪名，如以为应行贷其一死，则遣戌新疆，永远监禁”，董福祥“事缓办”外，其余的人都令自尽或正法。

4月，清廷又收到列强要求严惩的地方官员名单，“牵涉百四十二人之多”，大部分是根据“风闻的证据”列出来的。清廷于4月29日和8月19日先后发布上谕，惩办了96名官员：其中4人死刑，11人判死刑，减为永远流放，13人终身流放，4人监禁终身，2人长期监禁，58人永不叙用，2人谴责，2人追夺官职。

慈禧一口气杀了120多名大臣，各国惩办祸首的风波才逐步平息。接着赔款的问题便成了中外议和的关键，这才是各国的核心。俄国率先提出要求赔偿白银1.3亿两。

联军统帅瓦德西在来华前夕，德皇威廉二世于1900年8月18日告诉他要“谨记在心，要求中国赔款，务到最高限度，且必彻底贯彻主张，因为皇上急需此款，以制造战舰故也”。德国提出的赔款大概是4亿马克。

此外，法国要求的赔款也多达7000多万两。他们均要求赔款以现金的方式一次付清。

英、美、日等国则害怕过多的赔款压力会削弱中国市场购买力，因此他们首先需要了解“中国究竟能够偿付多少”。赫德认为“中国没有准备金”，所以赔款“不能支付现金”。中国是一个入不敷出的国家，“岁入共约8800万两，而支出据说需要1.01亿两。岁入的1/4以上用于支付现有借款的利息；至于亏空或所需用与收入之间的差额，仍然是欠债，因为没有资金偿付它”。他还认为，“最合适的偿付方法”是“各国政府同意接受中国政府保证在若干年内每年分期摊付”。

终日的忙碌和劳心，李鸿章病倒了，他在拜会英、德公使后在回贤良寺的路上受了风寒，一病不起。这次李鸿章真的病了，特别是和俄国的谈判几乎熬尽了他太多的心血。

1900年，俄国沙皇以镇压东北义和团为名，大举入侵东北。他调集了17万大军，分五路向中国东北进军。东北清军一溃千里，俄军仅用两个月时间便占领了东北。

德国克虏伯钢铁公司为纪念李鸿章访问该厂制作的红陶李鸿章头像。这形象已经预示着李鸿章离生命的终点不远了。

庆亲王和李鸿章在《辛丑条约》上的用印。

大清重臣李鸿章油尽灯枯

从1900年10月俄国对东三省实行军事占领开始，到1902年4月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之签订。这一年半的时间中，中俄进行了一系列极端复杂的谈判。

俄军在1900年10月1日占据奉天，然后诱逼盛京将军增棋签字批准明显破坏了“清国的‘独立’与中国中央政府的主权”的章程。这个章程内容被伦敦《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莫理循揭露，引起了其他列强的强烈反响和责难。英、德两国达成了一个原则协议：第一，各国不得瓜分中国的领土；第二，中国的沿海、沿岸全部向各国的贸易和经济活动自由开放。由于感到自己不具备瓜分中国的实力，法国、日本、美国等国均附和了英、德两国的建议。俄国一方面公开否认，当面撒谎；一方面则胁迫清廷全权大臣杨儒签字，以便造成既成事实。杨儒拒绝后，俄国就向李鸿章施压：如果中国“听各国谗言，不愿立约，则东三省必永为俄有”。

李鸿章已经开始咯血了。他吐血已经吐到了“濒危”的程度，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李鸿章已没有精力面对面与洋人再论短长了。李鸿章躺在病榻之上，指挥着下级官员把损失降到最低点———从一开始提出的10亿两白银降到4.5亿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4.5亿两，是对4.5亿中国人所定的数字，“人均一两，以示侮辱”。李鸿章接受了这个侮辱。

5月1日，列强们发表了一个报告，各国要求的赔款总数为“6750万镑，或4.5亿两左右的银子”。所有国家的最终报价都远远超过了他们实际的花费和损失。5月11日，奕劻、李鸿章“接受4.5亿两为赔款总额”。5月26日，清廷电告奕、李二人说：“各国赔款共450兆，4厘息，着即照准，以便迅速撤兵。”

1901年9月7日，李鸿章、奕劻代表清廷与十一国代表正式签订了《议和大纲》的“最后议定书”，简称《辛丑条约》。

在9月7日《辛丑和约》签订前后，李鸿章与俄使及维特的代表波兹德涅耶夫进行了频繁的接触。11月7日，李鸿章在俄人的“恫吓催促”下病死，“闻薨之前一点钟，俄使尚来催促画押”。李的病逝，对俄国财政大臣，负责俄国远东铁路建设的维特来说，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他“这时才发现，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因为随着失掉了李鸿章与许景澄，不仅我们一派已经完全没有台柱子了，而且在中央的最高当局中，看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勇敢地负责与外国人办理交涉”。

大清重臣李鸿章油尽灯枯，走了。这一天是1901年11月7日。

十一国代表在开“协调会”。十一国，各有自己的小算盘，都怕自己在中国这块肥肉面前少吃一口。但是人家讲“协调”，会前会后的“协调会”是在所难免的。这是谈判期间无数次“协调会”中的一次。

《辛丑条约》签字仪式“全家福”。十一国谈判代表坐左边，清国代表坐右边，后面是各国代表的随从人员。地点在西班牙大使馆。这天是1901年9月7日。这是根据《议和大纲》的“最后议定书”签字仪式的照片绘制的。

死后的荣耀

李鸿章的死，慈禧最伤心。一是他们同为“同光中兴”的核心人物，属于“同志”。二是李鸿章是“后党”，而且“党性强”，经过了实践的检验。三是李鸿章会做事。军事上创淮军，败太平军，剿捻军；实业上开办一系列新式工厂；外交上，以弱国之身搞起了“以夷制夷”。最后可能还有感情上，《纽约时报》曾经煞有介事地问：太后已经和李鸿章秘密结婚了吗？这显然是一条假新闻，但是当时的确流传着一句为官之道：不要和李鸿章作对，“今上甚从其言也”。

慈禧太后对李鸿章好，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清史稿》说：李鸿章死后，“事闻，两宫震悼，赐祭葬；赠太傅，晋封一等侯，谥‘文忠’；入祀贤良祠，安徽、浙江、江苏、上海、江宁、天津各建祠以祀，并命于京师特建专祠。汉臣祀京师，盖异数也”。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汉族大臣入祀京师，是少有的。

“赐祭葬”，朝廷当时赏银5000两为李鸿章治丧。慈禧太后派恭亲王溥伟前往祭奠，还派专使护送灵柩运回合肥老家安葬，这是有据可查的。但是现在没有找到相关祭葬的资料，只找到了李鸿章“祭葬”的一张画，可以看到“祭葬”的场面很大。

谥“文忠”，谥号，是朝廷对一个人死后的终生评语，“文”，是经纬天地的褒扬，“忠”是一生品德高尚的褒扬。按制，这个“文忠”低于曾国藩的“文正”却高于左宗棠的“文襄”谥号。

“安徽、浙江、江苏、上海、江宁、天津各建祠以祀，并命于京师特建专祠”。这个待遇比他的老师曾国藩还高，也是汉臣中第一人。这些专祠一共建了十所。其中有：

保定李公祠：淮军公所街。

南京李公祠：白下区四条巷77号、五福巷。

北京李公祠：东城区西总布胡同27号。

上海李公祠：华山路1626号复旦中学内。

天津李公祠：河北区天纬路李公祠东箭道，西箭道。现为五十七中校址，主体建筑已被拆毁，仅存附属两个小四合院。这里原名李文忠公家祠，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由直隶总督袁世凯主持修建。占地两万平方米，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庭院式砖木结构建筑，正门设在子牙河畔，庭院中央安放李鸿章铜像，主体建筑为连九间的大殿堂，堪称津门古建筑中之佼佼者。

李鸿章的“祭葬”。英国杂志《恒星》（The Sphere）于1902年刊登了这幅李鸿章出殡图。这张图片堪称绝版，因为至今没有人知道朝廷“祭葬”李鸿章的细节，这张图片弥补了目前史料的空白。从画面看，李鸿章的葬礼队列绵延近一里，规格相当于亲王级。图上的文字说明：李鸿章死后六个月举行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