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灭绝

    1641年初秋(崇祯十四年八月),67岁的梅之焕因病去世。失落与恐惧的情绪弥漫着麻城。根据各地的奏报,噩耗所至,哀恸四野。在他去世一周年时,数千人参加了在他墓地举行的隆重祭奠仪式。梅的传记作者告诉我们,其中半数都在梅生前以各种方式得到过他的栽培。第六章 灭绝 - 图1这次公祭不仅是梅持久人格魅力的象征,也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努力,以团结当地社会精英,对抗有组织的挑战者,尤其是那些正在颠覆大明王朝的人。近十年来,梅之焕有效地撑住了老虎张开的大口,但是到他去世两年之后的1643年,虎口猛地咬合了。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发生在麻城的故事就是一波又一波血腥的奴仆起义、异族的入侵和殊死的抵抗运动,其间既有对落难的明王朝的忠诚,又夹杂着强烈的地方主义。故事中不乏阴谋与背叛,却罕有幸存者。第六章 灭绝 - 图2

    汤志和乡村自保会

    17世纪40年代初对麻城来说真是一段艰难岁月。1640年、1641年都发生了严重的旱灾、蝗灾、农业歉收,以及粮食价格的恶性上涨。王葆心可能略有夸张地提到,黄州、蕲州地区有半数人口被饿死。和元朝末年一样,县志中留下了大量人相食的记载。其中还提到了一场毁灭性的瘟疫。最悲惨的是,该县成了全国恶战的战场。张献忠的部队一再经过该县,1641年年中,湖北巡抚宋一鹤决定以麻城为中心发动大规模的平叛战役。在明将王允成、刘良佐和左良玉的统帅下,大批明军前往麻城抢占战略要地,越来越多的当地百姓逃到山区。经过数月的血战,年底时明军在东义洲取得决定性胜利,其高潮是左良玉将军下令将1 200余名叛军俘虏斩首。宋巡抚向皇帝奏报他的军事行动取得了“完胜”。但从1642年到1643年初,明军与李白成部队反复拉锯,虽然顽强战斗,却都无功而返。第六章 灭绝 - 图3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左将军错误地决定赦免并安置叛军时,明军对麻城这一相对短暂的安抚政策反倒加剧了当地的对抗。左宣布任何接受赦免者都可以成为新民并在山区获得一块土地。为了给这一举措筹集经费,左向原有的麻城百姓征收一项新税,而此时百姓最难忍受这额外的负担。可以想见,结果自然是招致了当地精英的普遍反对,并加剧了对朝廷的不满。第六章 灭绝 - 图41643年初,兵部向皇帝奏报,同湖南及其他地区相比,黄州的地方精英对朝廷的忠诚是不那么靠得住的。第六章 灭绝 - 图5

    麻城鲍世荣起义,就是反映这种不满的最有趣的例子。鲍出生在东山西郊的一个大户人家,年轻时曾在由他家捐助的观音庙中做事。然而,出于对明政府压榨性税收的愤慨和对李白成义军的同情,鲍于1642或是 1643年召集一群僧俗好汉,在龟峰和阎家河镇发动了起义,杀死了税吏和衙役。据说他的队伍发展到近万人,并在靠近狮子寨的东山一带建立了根据地。1643年末被明军击溃后,鲍与陕西的李白成大部队取得了联系。 1645年李白成兵败身死,鲍却幸存下来,回到了老家。此后将近二十年间,鲍仍在东山地区从事反抗活动。第六章 灭绝 - 图6

    不过,作为这次起义的直接后果,规模更大的汤志起义爆发了。第六章 灭绝 - 图7这次起义是由那些最有权势、在麻城中部平原拥有大片土地的豪门家的佃户和奴仆们发动的。由于明朝最后十年频繁的动荡,自保会在这些地区的村民中间应运而生。这种会在麻城和其他地方具有悠久的历史,是中国乡村社会的一种基本组织形式。它们是村民们在元末建立的更具宗派性质的堂(包括著名的邹普胜的圣人堂)的新版本。清代和民国年间记载的众多麻城乡村会社,是和它们相似的组织:八方会、兄弟会、锣鼓会等。它们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自相残杀的右倾的红枪会和“左”倾的农民协会的先驱。其中有些会(如重阳会)声称是为了管理乡村文化活动,但大部分(如拳术会)旨在练习武艺和乡村自保。第六章 灭绝 - 图8

    明末的各种会中,有两个就建立在坝上豪绅李家的地产上,这时李家的族长是李长庚。第六章 灭绝 - 图9这些会分别是由自耕农明承祖建立的里仁会、由奴仆洪楼先建立的直道会(又称洗耳会)。从名称中就能看到,这些群体奉行完全正统的意识形态,深深扎根于行侠仗义、兄弟结拜以及武侠传奇所演绎的暴力儒学。里仁会中的里仁(仁慈地对待邻里),正是几个世纪以来麻城精英反复向家人灌输的道德准则,被视为乡村社区不可或缺的黏合剂。第六章 灭绝 - 图10里仁会和直道会的成员们共饮鸡血以示结拜,身着军装上街操练。起初这些活动至少得到了地主们的默许,这时他们正忙着组织力量抵御叛军的四处劫掠。但是局面似乎失控了,很多地主抱怨会员们穿着奇装异服,陶醉于他们的集体力量,并开始胁迫他们的主人。他们正在成为地主自己权利的威胁。

    1642年,当里仁会的领导权落到汤志手中时,这种威胁变成了一场危机。汤是个显然受过教育的奴仆,提出了和1631年奴仆起义同样的废除奴役的要求。大批心怀不满的年轻人加人汤志的组织,据说发展到了万余会众。1643年春,刚下过一场暴风雪,汤宣布起义。他杀了60多个当地文人(诸生),此举被社会批评家和编年史家吴伟业描述为对奢侈腐朽的几代麻城精英的炮烙。第六章 灭绝 - 图11佐藤文俊(Sato Fumitoshi)注意到,起义领袖大部分是高等的奴仆,通常负责管理麻城县周围的大片地产。平日里他们替县城里的主人打点日常事务,有充足的机会来建立关系网络。第六章 灭绝 - 图12因此,当汤的里仁会进军县城时,他能够动员附近心怀不满的奴仆们同他一道向县城集聚。大部分城里精英已经弃城逃往山区,以至于一个月前李白成的部队经过麻城时,认为这里不值得占领。汤的奴仆军队发现这里只有知县陆晋锡在做象征性的防御,轻而易举就攻占了它。被软禁在家的陆知县向周围各山寨请求军事援助,后者发起联合围攻,试图夺回县城。不过,至少有一位当地精英周文江没有加入他们,周是来自顺河集西部的秀才,或许是经过预先安排,他做了汤志义军的一名头目。第六章 灭绝 - 图13但随着山寨对县城的包围圈缩小,城中的粮食供应开始紧张,汤只身溜出城外,前往张献忠在蕲州的军营。张的部队在鄂东地区往返多年,却从未成功地攻占麻城县城。现在汤志愿意献上麻城,条件是他去解围。

    关于魅力超凡的张献忠的传说,像地方戏里的场景一样在麻城广为流传。其中许多都强调他那粗犷的、儒家式的正直,就像本书导论中提到的故事,张在麻城修建了拜郊城,以纪念在他年轻时曾撤销对其抢劫指控的一位按察使。第六章 灭绝 - 图14据说,当张在1642年席卷该县时曾碰到梅之焕本人的墓,他由衷地敬重这位正直对手的精神,命令手下不得侵害梅家所在村庄的居民。第六章 灭绝 - 图15

    但是其他有关张的所作所为的故事,对麻城精英来说却更令人不安。例如,1643年初,张占领了临近的蕲州府。据说他从城中士绅那里勒索了大笔血汗钱,拿到钱后又让他们列队进入东城门、再从西城门出去,在那里将他们全部杀死,无一幸免,城中的妇女大批自杀。第六章 灭绝 - 图16下一个月他又占领了黄州,一个当地和尚(曾经领导过一次血腥的教派起义)称他为复仇菩萨,阿弥陀佛张。张粉碎了一位黄州将领的抵抗,然后报复性地杀死了他的51个亲属。第六章 灭绝 - 图17

    但事实上,这时张献忠的好运已经开始消退了。他的部队开始和李自成的部队分裂并爆发冲突,进展不太顺利。汤志举事之时,他的实力已大为削弱,能轻易得到麻城和强大的新盟友,是他无法拒绝的。4月底(崇祯十六年四月六日),张解麻城之围,占领了此地。陆知县逃人山中,县丞李体明、教谕萧颂圣则被张杀害。张将麻城更名为长顺州,任命特立独行的文人周文江为知县,建立了一个由以前麻城的奴仆们组成的地方政府。少数没能逃到山里的县城士绅,急于避免他们蕲州同侪的厄运,准备向张表示顺从。其中有年迈的刘侨,他是刘天和的后代,1592年进士,作过都督宫保,因与宦官魏忠贤发生冲突而被罢官。他也是麻城最大的蓄奴家族之一刘家的族长。第六章 灭绝 - 图18刘通过周文江的手下给张进献美女和数万金币以保住性命,并接受了张军队里一个名义上的头衔。第六章 灭绝 - 图19

    收编麻城义军后,张献忠的实力大大增强,从7000人扩充到大约57000人,他很恰当地称之为新营。汤志被任命为校尉,被分派了4000人去防守麻城。第六章 灭绝 - 图20他继续反击山寨地主武装,成功地消灭了麻城的许多山寨。主要的抵抗来自朱山寨,知县陆晋锡在那里建立了流亡县政府。张的新营(主要由麻城本地人组成)大部分开往省城武昌。经过漫长的战斗(期间张的部队对汉口商人进行了屠杀),他们在7月击败了明朝楚王的军队,占领了省城。重振声势的张献忠自封为西王,在黄鹤楼登基。大约五十年前,李贽正是在这里遭到暴民的攻击。西王举行了科举考试,录取78人,建立了一个帝国建制的庞大官僚机构。不出所料,麻城人得到了大部分肥缺:李时荣被任命为湖北巡抚,张义泽(音)任黄蕲巡阅使,黄元凯任黄州知府,沈会霖任汉阳知县。背叛朝廷的文人周文江被提升为兵部尚书。第六章 灭绝 - 图21

    但是突然之间,战争形势又发生了逆转。这年夏末,左良玉(1598—1645)(也许是华中地区最有能力的明朝将领)从长江下游返回鄂东地区,成功地复兴了48寨。左是山东临清人,因为在与李白成和张献忠作战时接连获胜而擢升现职。他几乎目不识丁而且藐视上司,却具有改革倾向,并与东林党和复社有联系。第六章 灭绝 - 图22左的部队联合明朝正规军和山寨武装夺回了蕲州府,白云寨(在东山朝黄冈的山坡上)寨主易道三在他的帮助下夺回了黄州府。刚刚被张献忠任命为黄州知府的麻城人黄元凯只得逃走。听到左部逼近的消息,被张任命为汉阳知府的麻城文人沈会霖也逃回他家乡的山上。

    这个时候,凤阳总督马士英也卷入了战斗。马是贵州人,1619年进士,是当时最臭名昭著的腐败官员之一。他托庇于宦官门下,经常与改革派的史可法和左良玉发生冲突;他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军阀,经常以强大的淮河水军胁迫朝廷。第六章 灭绝 - 图23马率军从安徽老巢出发,一路横扫到麻城,在当年仲夏(崇祯十六年六月)夺回了县城,此时距麻城陷入张献忠之手仅有两个月。随后发生了一连串激烈的背叛和相互指责。为张提供财政支持并在西王政权中任职的刘侨,逃到山里剃度为僧。王葆心观察到,“文人清议都在斥责他”。被明朝的湖北巡抚黄书逮捕后,刘通过贿赂马士英而官复原职(黄书反倒被免职),随后又指责自己的同伙周文江才是真正的叛徒。左右逢源的文江也向马士英行贿,得到赦免并奉命统领麻城的武装。周也找到了自己的替罪羊——汤志,这个从前的奴仆却没有贿赂马的保命钱。他在县城外被斩,首级被挂在长矛上带回马的大营。第六章 灭绝 - 图24

    随后是大规模的杀戮。夏末时节,张献忠的势力被彻底赶出了湖北。他率领大部分军队进入四川,在那里制造了帝国历史上最为令人发指的大屠杀之一。第六章 灭绝 - 图25许多前麻城士绅作为张的重要将领参加了这次屠杀,包括高级指挥官洪振龙(音)和商元(音)。今天四川一些家族的文献记载都可以追溯到当时的麻城移民,看起来,其中大部分就是作为张屠杀大军中的一员来到此地的。第六章 灭绝 - 图26不过,回到麻城,马士英的军队也缉捕、杀害(尽斩)了他认为曾为张效力者的所有幸存家属,不分男女老幼。张湖北政权中的一些小人物逃到了湖南,其中350人落网,被左良玉斩首。第六章 灭绝 - 图27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麻城张献忠余党中一些最重要的人物,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曾与张密切合作的文人们,如刘侨、沈会霖,以及最有名的周文江,都撤退到东山的山寨,最终在那里作为明朝忠臣英雄般地战死。第六章 灭绝 - 图28

    改朝换代

    1644年4月25日,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在紫禁城后的景山上自缢身亡。六周以后的6月6日,清朝的征服大军在明朝降将吴三桂的引领下,从李手中夺过北京城,让六岁的顺治皇帝登上了皇位。麻城对这个消息的一种反应来自博学的藏书家梅之烦,他是国桢的儿子,也是刚刚故去的该县保护人梅之焕的堂弟。和他的堂兄一样,之烦多年来都是一名活跃的复社成员——也许因为没有参加科举考试和做官而更加活跃,故而其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与江南的复社领袖们交往。得知清朝在北方的首都继承大统,梅之烦声称明朝的灭亡已是既成事实(前明遗事),带领一群复社成员前往北京,承认了新统治者的权威,并请求他们按照应有的规格为崇祯帝下葬。然后,梅之烦返回麻城出了家(这样就巧妙地解决了是保留明朝的发式还是按照清朝规定留辫子的难题),放弃了他那可观的财产,搬到了龟峰,在那里与世隔绝、研习经典。第六章 灭绝 - 图29(人们不禁会猜想,将自己一生最宝贵的时光都献给了保卫帝国和家乡的梅之焕,如果还活着的话,当他看到明朝统治渐渐走向崩溃,是否会做出相似的选择。)然而,事实却是,尽管梅之烦恳请他的同乡在改朝换代之际保持坚韧淡泊,但麻城的大部分文人寨主将选择另外一条路。

    文人精英们的普遍做法(魏斐德恰如其分地称为“罗曼蒂克”第六章 灭绝 - 图30),在麻城大诗人刘侗(1595—1637)两个性急的弟子身上可见一斑。刘本人是豪门刘氏的一员,也是那个可耻的刘侨的年轻同宗。他和谭元春一道创办的“竟陵派” (以谭的家乡命名),同与之相左的袁宏道的“公安派”,并称为晚明最重要的诗文运动。第六章 灭绝 - 图31作为非正统诗文的积极而有争议的倡导者,刘也因为自己的传世名作、1635年的《帝京景物略》而受到批评。第六章 灭绝 - 图32刘至少做了五年北京国子监(国学)的学生,他这本《景物略》提供了丰富多彩的诗歌、散文和传说盛宴,论及了文化朝圣者们想要拜访的各处重要景观。不过,其中也不乏社会批评和派系政治之类的元素,例如对李贽墓富有同情的描述(对利玛窦墓的描述也是如此)。和他的前辈同乡梅之焕、梅之烦一样,刘侗也是积极的复社成员和晚明腐败朝政的批评者。例如,他在一首诗中猛烈抨击了朝廷田赋征收中的不公和贪腐——这项税收被用于抵御满洲人关的脆弱的防御工事,结果是村民们在丰收之后却只能喝稀饭。“他让心怀地方主义观念的村民间道: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辽阳是否安全?”第六章 灭绝 - 图33

    1637年最终通过会试后,刘担任的第一个官职是苏州知府。然而他因病死在赴任途中,没能到任,享年43岁,也因此免去了如何面对清朝征服者的艰难抉择。对他的两个年轻弟子曹胤昌和周损来说,情况就不同了。曹和周形影不离,师从刘侗超过了十个年头,先是在麻城而后是在北京,他们在那里协助创作《帝京景物略》。第六章 灭绝 - 图34他们在刘死后回到麻城, 1639年同时通过湖北乡试(曹考中了头名),之后又在1643年同时考中进士。他们都出身于当地精英家庭,都是著名的传记作家和有成就的诗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曹是那个时代全国年轻人崇拜的偶像,他喜欢和着音乐吟咏自己的诗歌。

    和本县的文化传统相一致,这两个年轻人都呈现出豪侠尚武的性格。曹年少时曾在云南边陲生活过,他父亲在那里做知县,老人死后他经受了护送父亲遗体回乡安葬这一英勇而艰辛的历程。考中进士后,胤昌在长江三角洲的嘉定任知县,热衷于欢聚宴饮却不屑于处理财政事务,这使他的地方官生涯很快便结束了。他的上司洪承畴称他“无意于事”。他回到麻城修建了著名的“浪园”,在此饮酒作诗、练习武艺。

    周损在事业上更有成就。还在北京随侍刘侗的时候,他就曾于1633年匆匆赶回麻城,和兄弟们一道将叛军赶出他们的村庄。十年后,他在担任江西饶州知府时曾经顶撞过马士英,因为后者的部队劫掠了几个当地的村庄,但他妥善解决此事,保住了各方的面子。周损离家后,他的亲属在麻城西部修建了朱山寨,我们已经看到,这里就是汤志占领麻城期间临时县政府的驻地。1644年北京失陷后,周损回到麻城接管了山寨,和曹一道组织当地的抵抗活动。

    联盟的复兴

    改朝换代的1644年,在麻城历史上却是一个异常宁静的年份,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清朝军队正忙于巩固他们在北方的统治。如魏斐德所说,崇祯帝的死讯“似乎意味着政治秩序的崩溃”,在很多地方激起了奴仆和其他平民的起义。第六章 灭绝 - 图35可在麻城却很少发生,这时奴仆们的不满已随着张献忠的离去而耗尽。下半年,南京的南明朝廷任命左良玉为钦差大臣驻守武昌,负责湖北的防务。他在这一年余下的日子里悄然着手各项事务。

    1645年春,战争的阴云再次密布。清军南下,战略重镇扬州在史可法拼死抵抗后于3月陷落。被赶出北京的李白成也逃到了南方,年初时他想在江西西北部的九江建立政权。他和当地的起义部队取得联系,将势力范围延伸到邻近的黄州,有资料显示,他试图和过去的对手——四十八寨的首领们——建立一个临时的反清联盟。但是到了夏天,他的地位越来越不稳固,当他流窜到鄂东南一带时,死在了当地官军手中。与此同时,武昌的左良玉越来越厌烦南京马士英的阴谋诡计,于4月宣布“东征”,为南明朝廷“清君侧”。月底,他行至九江时因病去世。左的部将金声桓于是投降了清军将领,后者很乐意派他去剿灭江西境内忠于明室的抵抗者。6月,南明都城南京陷落,福王(崇祯帝自缢后被拥立为弘光帝[译者按,原文误作“Hongwu”])被抓获并被处死。残破的明朝廷再次崩溃、逃亡。第六章 灭绝 - 图36

    湖北东部的蕲州府和黄州府日益与外界隔绝,一度获得了有效的自治。但在魏斐德看来,一个县(事实上是一县的部分地区)决定参与抵抗活动,是基于“特定地方条件”的众多复杂因素的结果,包括当地的财产制度、阶级关系以及当地精英的凝聚力。第六章 灭绝 - 图37在鄂东地区,蕲州府的蕲水、广济和黄梅县,以及黄州府的黄冈县,大多没有什么抵抗就在1645年下半年被逐渐纳入清版图,可是,麻城和它的两个邻县,黄州的黄安、蕲州的罗田,却在很久以后才真正并人大清,我们将会看到,差不多晚了近20年。罗田人王葆心自豪地说,这主要归功于当地风气中的核心要素——武勇。第六章 灭绝 - 图38

    或许是这样吧。但是,将人们对明朝的消极忠诚转变成对清朝统治的积极反抗的,却是1645年7月8日(顺治二年六月)的一个具体法令:该法令要求每个汉族男子剃掉前半部的头发,像满族人一样留辫子,所有清朝地方官都必须对治下的百姓强制推行。这项法令在整个长江流域引起了暴力抵抗。在江苏江宁府,新上任的清知府遇袭身亡;在清朝知县尚未到任的麻城,一群城内市民烧毁了县衙门而心满意足。但是和其他地方一样,麻城的主要问题不在城市。第一任清知县李恒于次年来到麻城,重建了县衙门,似乎没遇到什么困难就安抚了县城的百姓。第六章 灭绝 - 图39在山寨却是另一个故事了。根据清朝新任湖北巡抚江禹绪的奏报,剃发令一夜之间将黄州所有的山岭都变成了战场。第六章 灭绝 - 图40四十八寨联盟起初是为了镇压国内叛乱、而不是抵抗异族而建立的。联盟曾委托前南京福王政权的兵部尚书张金禅与新政权达成和平协议,一些最有影响的东山山寨的头领,包括白云寨的易道三和大崖寨的王光树,都已正式投降了当地的清朝将领。剃发留辫的命令改变了这一切。第六章 灭绝 - 图41

    四十八寨联盟很快复活了。这时究竟包括了多少山寨,文献中说法不一,总数当在300~800座之间,已经扩展到三个省和数十个县。如联盟传记作者王葆心所说,既然地方疆界在任何时候都会得到保护,那么从抵御叛乱转变到抗清斗争就是顺理成章的。第六章 灭绝 - 图42但是有争议的“地方性”(locality)不是一个行政问题,联盟实际上是一个国中之国,帝国的强制管辖权对它几乎没有什么影响。而如今大部分治所已经牢牢掌握在清廷手中。事实上,山区已经从河谷和平原中脱离开来了。

    这时的盟主是一个叫王燥的人。王是1627年举人,1630年代主要待在家乡罗田县。他创建了郭秩寨,并像邻县麻城的梅之焕一样,给知县镇压判乱提供建议。他还帮助梅把原有的山寨联盟扩展到麻城以外的地区。王于1643年到河南做地方官,但1645年初开封陷落后,他回到了家乡,积极组织抵抗运动。第六章 灭绝 - 图43他的副手就是麻城的周损。为了将联盟与其他效忠明朝的活动联系起来,周拜访了福州的隆武帝政权(以前的唐王,1645年福王死后他继承了皇位),回来时已被封为兵部尚书。第六章 灭绝 - 图44这样,蕲黄山寨联盟被整合进了更广泛的抵抗网络,其成员基于某些共同点而松散地联系起来:保留明朝的发式,效忠于某个自封的明朝皇帝,使用明朝的纪年。根据当时的记述,这个网络包括了各不相同的特定“地方强人”:四川的故绅,浙江的洞主,东南沿海的岛主,以及蕲黄和华中地区的山主。这些地方主义/效忠前朝的势力散布各地,其中有一些保持自治而不受清朝管辖达数十年之久,闽南的张金龙势力甚至延续了一个多世纪。第六章 灭绝 - 图45

    为了剿灭四十八寨的有组织抵抗活动,湖广总督何鸣銮和湖北巡抚江禹绪将不苟言笑的徐勇将军招致麾下,他是辽东人,曾在左良玉军中为明朝效力。1645年4月左去世后,徐和他的同僚金圣焕一道投降了清朝。整个夏天和秋天他都在江西西北部扫荡李白成和忠于明朝势力的残部,随后将目光投向了西面的东山山寨。第六章 灭绝 - 图46何总督给徐勇的命令是剿抚四十八寨联盟。在标准的军事实践中,有两种可供选择的平定方式:一种是官府的拿手好戏,通过谈判的方式达到招抚的目的;另一种是用赤裸裸的军事手段,彻底剿灭对手。第六章 灭绝 - 图47在镇压明末鄂东起义的战役中,明朝官员(如卢象升)和他们的地方盟友(如梅之焕)都采取了剿的方略,麻城当局早在1631年镇压奴仆起义时就是这样做的。第六章 灭绝 - 图48等到1645年冬清军组织起来对付蕲黄山寨时,他们也认定招抚不再有效,剿灭才是唯一让人满意的解决方式。他们便照此行事了。

    从九江出发沿长江西进,徐勇首先遭遇了位于东山东南麓的黄冈县的山寨。根据徐的报告,这里的抵抗力量有数万人,都有丰富的山地作战经验。12月底,清军首先包围了易道三的白云寨,开始撤了回来,但随后几天,他们巩固了阵地,通过极其惨烈的血战攻下了白云寨。徐的军队砍杀了几千叛军,将整个山寨夷为平地。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挺进到王光树的大崖寨,得到了相似的结果。新年刚过,他们又攻取了由周聪旷把守的蕲水县斗方寨。每个山寨陷落,幸存的抵抗者都会投奔后方的其他山寨。到了1646年2月初,清军已经荡平了东山东麓将近100个独立山寨,剿灭了大部分剩余的抵抗力量。易道三、王光树、周聪旷等山主,连同一些寻求他们保护的明朝县级官员,被活捉后解送武昌。他们在那里被枭首示众,以警告任何胆敢妨碍势不可挡的清军步伐的人。第六章 灭绝 - 图49

    尽管如此,麻城仍然是挑战(清朝)的中心。用巡抚何鸣銮的话说,这里山寨密布、寨逆肆虐。一年以前,剃发令还没有激起山寨叛乱的时候,他已经制订了一个夷平山寨的谨慎计划,只是没来得及实施。1646年初,麻城、黄安两地忠于明朝的抵抗者的关键领袖不是别人,正是周文江,他曾是汤志的盟友,并在张献忠短命的湖北政权中作过兵部尚书。周那些不太可靠的盟友中,有一些出身于当地最显赫的世家,包括梅之焕的后人梅增和耿定向的后人耿应衢,两人都被南明朝廷封为高级武将。

    四五月份,周文江察觉到清军已经疲于和不同的明政权多线作战,因而敢于从黄柏寨出兵围攻县城,先是黄安,两周后是麻城。当时麻城只有少量清军,主要是由另一支势均力敌的当地民兵武装把守。他们的首领叫邹兴,是该县最负盛名的八里藩邹家的成员。我们将会看到,他很早就投靠了清廷,并成为了未来几十年里麻城最重要的权力代理人。周文江没能打下这两座城,却引起了徐勇的注意,徐的部队抓获了周文江,并在邹墩寨的大佛寺将他处死。麻城历史中生活最丰富多彩的人就这样死去了。在帝制晚期该县有全国影响的人物当中,周文江几乎只在共产党时代的县志里得到了正面的记载。第六章 灭绝 - 图50

    整个夏天,周的盟友一个接一个被徐的军队抓捕、杀死。其中最难以捉摸的是耿应衢,他在清军包围新兴寨时逃了出来,此后辗转流窜于湖北、河南边界,藏身于一个又一个的山寨。据说徐的部队仅在追捕耿的过程中便捣毁了32个山寨。终于,在仲夏时节,一支大约7000人的军队围困了他藏身的姚公寨。经过三天的围攻,山寨内起了一场大火,大批寨众被烧死,其中许多是妇女。耿又一次逃脱,但不久就被抓获并处决。第六章 灭绝 - 图51

    周文江的老巢黄柏寨,仍然是麻城最坚不可摧的山寨之一。在周冒险进入平原地区并因此丧命后,他以前的几个部下在那里成功坚守了数月。1646年底,河南光山一个忠于明朝的义军领袖刘峰之来这里人了伙。12月,大股清军围攻黄柏,可用了一个多星期也没能使守寨者投降。徐勇运来挖掘器械,想在山寨的城墙下面挖地道,但守寨者用大炮和炸药阻止了他。最后清军使用火攻方才奏效,山寨里的大部分人被杀死。于成龙奏报,有397人(其中许多是妇女)逃出了火海,却被徐勇的部队抓获并杀掉了。第六章 灭绝 - 图52

    即便如此,麻城地区仍无法完全接受清朝的统治。1646年10月清廷捕杀唐王之后,人们效忠的对象又转向了过去的桂王、现在的永历帝。永历在广东的肇庆登基,但很快就被迫逃离,17世纪40年代末先后经过广西、湖南、云南等地,最终逃人缅甸,1662年在那里平静地死去。[译者按,此处有误,永历帝于1661年为吴三桂所获,次年在昆明被缢死。]蕲黄四十八寨联盟的领袖王烯被永历政权封为兵部尚书。但是这种四处流浪、据说也颟顸无能的自封皇帝,除了一丁点儿脆弱而又相互争夺的所谓正统地位之外,确实难以给抵抗运动提供什么凝聚力。实际上,这些山寨头领宣布效忠于幸存的两个未成年王子。其中一个是藩王朱允言(音),他的封地在武昌,但在17世纪40年代末被迫逃往蕲州府英山县的三尖寨避难;另一个是石城王朱统铸,躲藏在安徽潜山山中。[译者按,查王葆心《蕲黄四十八寨纪事》及其他文献,南明宗藩中并无“藩王”其人,前往三尖寨避难者亦为石城王朱统铸,原文疑有误。]他们都碰巧路过麻城,寻求某个寨主的庇护和招待。第六章 灭绝 - 图53

    到17世纪40年代末,清朝的拥护者已经在麻城县城建立了有效的行政机构,着手恢复聚集在那里的幸存地主的财产权。第六章 灭绝 - 图54高地的情形则迥然不同。即便1648年的一场血战使蕲州府大部分辖区被征服,麻城的叛乱仍然让人头疼。那年夏天,清军袭击打鼓寨遭到失败,报告称那里有三万名忠于明朝的抵抗者,清军伤亡惨重。第六章 灭绝 - 图55同年,已经归附清朝的金圣焕反水,率军从江西沿江而上,开往武昌,麻城寨主周承谟对金圣焕发起了一次短暂而惨烈的攻击。第六章 灭绝 - 图56大别山区忠于明室的抵抗者失去了湖北省位于平原要地的各县,转而闯过边界,进入河南补充给养。1649年冬,徐勇指挥的一场大战使清军控制了松子关和长岭关,从而削弱了抵抗运动,但无法将其全部消灭。第六章 灭绝 - 图57

    随着世纪中叶的临近,四十八寨联盟最初的数百个山寨中,只有极少数还在积极抵抗。盟主王烯巡视各寨,以保持大家的士气和团结。1649年春,他们发起了不切实际的最后一击。石城王从英山回到黄冈、麻城交界处的白云寨(易道三的老巢),宣布建立了一个假想的全国政府。他的拥护者抽签确定了各部职务:诗人曹胤昌任都御使,王燥和周损任尚书,连沈会霖(曾在1643年张献忠武昌政权中任汉阳知府的麻城变节士绅)也做了兵部尚书。石城王下令东征以收复安徽庐州,由王和曹任大将军。这场战役一败涂地,两个经验丰富的效忠者很快逃回了他们的山寨。第六章 灭绝 - 图58

    鲁莽举动再次激起了清军更积极的清剿。1650年,湖广总督池日益凭借一支将近5 000人的军队,对麻城进行了密集的围剿。石城王被俘并被送到北京问斩;同年,王燥死于乱军之中。麻城的周损在安徽被降将洪承畴击败,根据可信度不同的记载,他要么被杀了,要么逃到山中做了和尚,要么(如后文所述)得到了清朝的招抚。第六章 灭绝 - 图59象征性的和实际上的领袖都没有了,联盟渐趋瓦解。

    忠于明朝的诗人曹胤昌的命运更加丰富多彩。他并不想殉国,所以在四十八寨的抵抗活动失败后回到老家,装作疯疯癫癫的样子。但是他的老冤家洪承畴——他在前明做江苏地方官和曹的上司时很失意,而如今到了1651年,他已经官至清朝大学士——写信给湖北的地方将领,说曹是装疯的。曹一边装疯卖傻,一边写着诽谤性的诗文,说着酒话,羞辱清廷和洪本人。第六章 灭绝 - 图60曹迫于压力逃到了云南,他的青年时代就是在那里他父亲的衙门中度过的,亡命的永历皇帝也于1652年到了那里。曹在17世纪50年代死于此地。第六章 灭绝 - 图61

    但是曹胤昌的死和他生前一样很有争议。至少根据当地的传说,在将他的遗体运回麻城时还上演了一出肮脏的闹剧。这出闹剧的主角是黄冈人和零落。零落与胤昌有许多共同之处。他们都曾是麻城著名诗人刘侗的门生,他们的父亲都于17世纪初在云南做过官。零落的父亲和宏忠是省里的学监,凑巧的是,他就死在胤昌的父亲担任知县的永昌县。年轻的他设法(想必是在曹的帮助下)将父亲的灵柩送回黄冈安葬,正如不久之后胤昌也将自己父亲的灵柩送回麻城。有了这些渊源(《麻城县志》中曹胤昌的传记暗示),人们会期望和零落在17世纪50年代尽自己所能,帮助胤昌的幼弟胤明护送兄长的灵柩返乡。但是在他们的晚年,曹胤昌与和零落开始疏远了:县志中谨慎地提到他们不是朋友。或许尤其重要的一点是,曹曾是黄州抵抗运动的著名领袖,而和则很快就为清朝效力了。我们倾向于认为,零落虽然帮得上忙,却显然没有这么做。曹胤昌的遗体根本就没有被运回他的故乡。第六章 灭绝 - 图62

    虽然有些虎头蛇尾,清朝征服麻城这出戏的最后一幕仍然有待上演。从1652年到1653年,湖北东部几乎没有下过雨,随之而来的是农业歉收和饿殍遍野(麻城受灾尤烈),以及对刚上台的清政府的狂热抵抗。湖南一些零星的抵抗势力,试图利用这场天灾鼓动邻省湖北加入他们的运动。第六章 灭绝 - 图63李有实就这么做了,他刚占领了位于黄冈与麻城交界处、东山核心地带的白云寨。在某种意义上,1653年李的最后一次起义是一个过渡性事件:当地文献倾向于将其视为东山特有的运动,这与此后数十年、数百年间困扰该地的那些因素密切相关,这种关联超过了和此前更广泛的地区性抵抗活动的联系。到这年年底,李从他的避风港被赶了出来,但他依靠各山寨断断续续的庇护,以游击战的形式继续和清军周旋了数年。在清军方面,他们现在放弃了过去曾积极采用却收效甚微的做法——夷平自己攻下的山寨、以防为日后叛军所用。他们转而采用新的策略,将这些山寨至少部分纳入王朝自身的防御体系。例如,1653年末,一支清军奉命驻守东山的石人寨,以控制这个是非之地。第六章 灭绝 - 图64

    1656年新年刚过(此时清朝入主中原已有13年了),招抚江南各省总督军务大学士洪承畴奏报了他在麻城进行军事扫荡的经过。他认为,永久性平定这些山区(也让仍未落网的李有实找不到庇身之地)的方法,是招抚被击败的每一个山寨头领,以换取他们率众归顺朝廷。皇帝的仁慈(皇仁)可以确保该地区的永久和平,这比强制性的服从更好。他暗示,以剿获得平定的时代现在该结束了。洪劝告麻城的寨主们应该自行解散,另择居处,以解积怨。第六章 灭绝 - 图65洪没有说清楚他们该另居何处。是否包括四川——那些年清朝大规模移民、垦殖的目的地,已有为数众多并仍在继续增长的麻城人散居于此。如果是这样,洪的计划不过是把问题转移到长江上游,而不是他所说的最终解决。清初几十年间,长江上游的官员们经常抱怨在他们辖区里发生的抢劫行为,据说都是那些忠于明朝的麻城强盗干的,当地人骂这些麻城人是暴虐成性的该死的外省人。第六章 灭绝 - 图66

    效忠与地方主义

    蕲黄四十八寨联盟那些效忠明朝者,已经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呈现出来了——这场运动就是背后的众多意义之一。在当时的清朝文献中,这些效忠者经常被称为逆,以强调他们是在反对具有合法性的政权,或者贼(称呼反清叛乱者的另一个常用术语,但兼有盗贼和抢劫者的意思),以强调他们对地方社会的劫掠和破坏。有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1645年《清实录》提到易道三和王树光时,嘲笑他们猖獗,这种描述是为了强调他们没有理性、惨无人道的暴力行径。第六章 灭绝 - 图67然而,根据所有的记载(包括那些清朝官员自己的记载),此时此地恰恰是朝廷的暴行要野蛮得多。从初次进入麻城社会开始,清王朝的意识形态生产机制已经在忙碌地运作了。

    相比之下,就我在现代学术文献中所见,每次提到蕲黄的效忠者时都带有明确的同情色彩,尽管是以很不一样的方式。这种同情早在1908年王葆心对蕲黄四十八寨联盟的赞颂中就开始了。作为一位资历深厚的历史学者,王葆心令人信服地向我们描述了鄂东抵抗势力衰落的复杂过程,其中包括明朝的王子、前明的高官、“深明大义”的当地土绅百姓、和清朝发生冲突后又倒向抵抗势力的无耻的变节者以及为数不少的机会主义者。第六章 灭绝 - 图68不过王葆心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分子,相较于蕲黄抵抗运动中的效忠成分,他对汉民族主义更有热情。与此同时,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地方自治运动中,他作为一个积极倡导地方利益的作家,更热衷于颂扬蕲黄地区复杂动机中的爱国主义因素,他写道:东山和大别山地区对地方自治的渴望在任何时代都会逐渐衰退,而在王朝覆灭的时刻又总会浮出水面(可以推测也包括他自己的时代)。作为一个民粹主义者,王对当地奴仆起义者的冤屈不无同情,但是很明显,像梅之焕、周损和曹胤昌这些品性高尚的精英,都是他心中具有浪漫色彩的英雄。

    与之相比,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学者重视蕲黄地区的抵抗活动,是因为这些活动被视为阶级斗争的体现。关于四十八寨的文献和叙述,他们都自豪地(却又短视地)归人农民起义或农民战争的行列。即便是大历史学家谢国桢,虽然承认像王燥这样的联盟领袖必须被看做是乡绅,却又迅速补充说其手下主要是人民群众,正是这个群体决定了整个运动本质上的阶级属性。第六章 灭绝 - 图69日本的史学家(即便是同情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则更为谨慎。他们指出,尽管麻城及其邻县参加反清运动的主体力量显然是出身于佃农甚至奴仆,可这些人卷入抵抗活动的原因是很复杂的,其中也包括清朝方面的因素。他们认为,轻易假定这些人对忠于明朝的文人们有热情甚至普遍同情,或者(基于同样的理由)在缺乏个体证据的情况下否定这一点,都是错误的。谷口规矩雄(Taniguchi Kikuo)正确地指出,四十八寨的许多领导人(首先是梅之焕)并非一般乡绅,而是富甲一方、在帝国范围内具有广泛人脉的明朝高官。他们是毋庸置疑的权贵,一旦他们决定采取地方主义和效忠明朝的行动,依附于他们的佃户和奴仆是很难反抗的。第六章 灭绝 - 图70即便如此,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这种反抗确实发生了。

    一种替代性的解释(同样是那些使用“农民起义”理论的学者提供了许多例子)是将四十八寨的抵抗看做是一次民族主义的努力,实际上是抗击清军的跨阶级的统一战线。谢国桢在解放前开始研究明清更替(当时抗日战争的炮声正酣),他把蕲黄武装称为抗击清军入侵的人民军队(民军)。谷口规矩雄(他似乎也持战时统一战线的观点)称它为民族主义抵抗。然而,即便不考虑这种描述中的时代误置,也很少有证据可以支持这一论点。第六章 灭绝 - 图71可以肯定,老将梅之焕一再诉诸“国”作为自己试图捍卫的对象,但国直接指向的更可能是明王朝,而不是汉民族主义。毫无疑问的是,如果之焕还活着的话,绝不会像他的堂弟之烦那样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和儒家的生活方式而投降清朝。据说剃发令是促使蕲黄山主们进行殊死抵抗的导火索,但这也可以用民族主义以外的方式来解读。

    同样清楚的是,无论效忠的宏大对象是什么——儒家文化、汉民族主义抑或明王室,在17世纪的黄州和蕲州,这种效忠最引人注目的表达方式正是地方主义的诉求,也即魏斐德所说的“地方的神秘性”第六章 灭绝 - 图72。对某些人(比如梅之焕)来说,或许地方共同体正是凝聚民族精神的基石;但在多数人看来,地方共同体本身就足以抗拒征服,无论这征服是来自张献忠之类野蛮、下等的入侵者,还是爱新觉罗这样的边疆异族部落。他们都以灭绝性暴力威胁到了当地,为对付其中之一而组成的防卫性联盟,可以顺理成章甚至不可避免地转而对付另一个。然而,像周文江、刘侨、沈会霖这样的墙头草也会加人山寨的抵抗运动,这提醒我们不要认为地方共同体有—个包容性的共同诉求。效忠联盟中的每一股势力似乎都有他们各自的动机。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习惯于接受暴力,把它作为一种社会行动的模式。

    改朝换代与个人解放

    1651年,随着最后一波奴仆起义内讧的发生,关于跨越阶级界限抵抗外族入侵的任何令人鼓舞的幻觉都烟消云散了。事实上,麻城很多人完全有理由去积极欢迎改朝换代,因为这对他们的生存境况不无好处。一些博识的学者认为对清朝统治持乐观态度其实并没有错,因为除了那些在明代就已拥有特权并负责治理当地社会的文人之外,新统治者还没有必要的朋友。第六章 灭绝 - 图73

    具体说来,清朝征服者在统治华北的头十年里遇到了许多难题,其中包括明代遗留下来的奴仆制度。最令人头疼的是,由于租税徭役的分摊问题和土地所有权的归属问题,地主与佃户——奴仆之间的暴力冲突和诉讼纠纷日益增长。地方官抱怨他们被夹在了中间,请求上级给出明确的解决办法。最后在1651年春节过后,恼火的顺治帝下了一道诏令,试图界定奴仆制的界限和条件,例如里面提到,投靠他人者仍享有法律规定的完整人格,仍须和自由民一样为自己可能会犯的罪行承担责任。大多数地方对这个诏令感到困惑,它只能使当地的社会关系更加复杂。第六章 灭绝 - 图74

    到1651年时,清朝官员已经相当牢固地控制了麻城的低地中心地区,那里土壤肥沃,奴仆人数众多。他们正在顺利地清除以山寨为依托的残余抵抗力量。但新的县政府却面临着有争议的财政问题。由于政治和财政两方面的原因,湖北巡抚罗绣锦发布命令,取消了明朝退休官员(其中当然包括了麻城许多最有权势的地主)的地产不用纳税和服徭役的特权。麻城知县徐鼎断定,要在他的辖区内执行这一命令,最有效的做法就是“明确”奴仆的身份,这些人是前明官员土地上的主要劳动力。他提出了九条规定,具体内容没能保存下来,但其中一条是说,无论他们的东家享有什么特权,退休官员土地上的佃奴都要自己负担其租赁土地上的赋税和徭役。第六章 灭绝 - 图75对主人们来说这无疑是一项有敌意的举措,麻城大地主们的请愿书洪水般涌向地方政府和省政府,认为徐的新政策是不适当的(不正)的。对佃奴来说更加模棱两可:一方面,他们可以合乎逻辑地将它解释为清政府对其王朝自由民身份的承认;但另一方面,正在当地农业陷入危机的时候,他们却背负了一项新的财政负担。看来这两方都要采取直接行动了。

    这年晚春,起义就在县郊七里冈梅钿的土地上爆发了。第六章 灭绝 - 图76这次起义的领导者叫方继华,他是一个略有学识的奴仆,负责管理田产。他向地方官控诉,指责那些“包占丁粮”的“邑中故宦”——他的主人梅钿也在其中——勾结衙门吏役。知县徐鼎的公告,至少部分是为了回应方的煽动。与此同时,方开始重新召集1631年汤志里仁会的幸存者,用的就是从梅家地产账上没收的钱。数以百计的逃亡奴仆和无赖投入他的旗下。也许是为顺治在初春发布的“明确”奴仆身份的圣旨所鼓舞,方告诉他的追随者,他们梦寐以求的赎仆要求现在得到了朝廷的支持。如果必要的话,要以暴力方式动员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惶恐不安的地主们向徐知县报告了方的活动,但各种互相冲突的命令和这个消息让他不知所措,很长时间拿不定主意。

    县城里一群有影响的文人对知县的无所作为感到沮丧,他们以私人名义向罗巡抚报告了他们县迫在眉睫的危机。这些文人中当然包括梅钿,另一个则是那个不久前还在领导四十八寨反清活动的周损,但是也来自麻城最大的蓄奴家族之一。不过,这些人中最有影响力的是邹惺,他很早就归降了清朝,在1646年忠于明朝的山主们攻打麻城时他曾指挥守城。第六章 灭绝 - 图77此时正是邹惺受同侪所托,私下里前往武昌请求罗巡抚代为调停。

    邹向巡抚抗议道:根本就没有方继华寻口咬定的所谓“包占丁粮”。他解释说,至少就“丁”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麻城县对丁的评估已由人头税改为“从田摊丁”——事实上,这是1720—1730年代全国性摊丁人亩改革的一次地方性预演。第六章 灭绝 - 图78因此,交税的是他这样的地主,而不是方继华这样的佃仆。罗巡抚被说服了,授权邹回到麻城采取他认为必要的任何措施,不必征得办事不力的徐知县的同意。邹惺返回家乡,和他的地主盟友一道,抓获并立刻处决了方继华和他的七个主要副手。然而,除掉方并没有摧毁里仁会,愤怒的会众向他们的主人发起了猛烈进攻。例如,他们杀光了地主王世杰全家。那些文人精英(其中很多人最近才被说服从山间天堂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又一次逃进了山寨。随后起义者以历史上常用的方式,对麻城县城进行围攻。

    巡抚罗绣锦亲自带领一支清军解了围,这件事被证明是相对容易的。他随即采取了三项措施,其用意显然是为了缓和各方的矛盾,确立新生的清朝政权的绝对权威。首先,将知县徐鼎革职,既为整个骚乱找到了替罪羊,又开脱了县里士绅们遭到的指控。其次,捕获并处决了方继华组织中所有知名的余党。再次,他颁布了一套新的指示,作为确定奴仆身份的唯一依据。包括:(1)直接由圣旨赐给他人者;(2)战争中被俘者(阵获);(3)主人家庭内部出生者(家生);(4)自愿立契卖与他人者(家卖)。该指示与北京顺治朝廷正在制定的合法奴仆的种类基本上是一致的,但它绝未将麻城事实上处于奴仆地位者的种类全部囊括在内。

    1651年麻城事件是顺治朝更大范围的地区模式的一部分。这一年,张正中在黄安领导发动了另一次奴仆暴动,随后被武装的文人地主镇压下去。第六章 灭绝 - 图791658年与1659年之交的那个冬天,麻城北面的邻县光山发生了更严重的暴动。这一次,导火索又是因为谣传刚建立的清王朝颁布了放仆令,王明宇率领的奴仆弄到了武器,组织了一个会社(堂),威胁他们的主人交出释放奴仆的契约。这场运动蔓延到了毗邻大别山的商城县和固始县,但最终仍为知府金长真指挥的部队所剿杀。金随后也颁布了一系列和此前麻城相似的规定,收紧了合法奴仆的标准。他特别谴责把自由佃农和农场劳力当做奴仆的普遍做法,坚持唯有白纸黑字的卖身契才是确认奴仆身份的唯一合法依据,这个契约必须由个人自愿签订并在县衙备案。但即便具备这一条件,这种没有自由的身份也不能延伸到奴仆的妻子和后代。其中一项主张听起来颇像自然权利论,金坚持认为,所有非自愿放弃自由的佃农和劳力都是“礼义之人”,像对待奴仆一样对待他们不仅违背了大清律,也不合人性和社会的基本原则(人情)。第六章 灭绝 - 图80

    如佐藤文俊(Sato Fumitoshi)(他是对大别山区奴仆暴动最有研究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正是清政府对1651年事件的回应,直接促使麻城的地主精英们确信他们可以而且应该与异族政权合作。清政府的反应是一个关键性标志,表明这个内陆山地地区的君绅联盟最终从征服者手中幸存下来。第六章 灭绝 - 图81紧跟着1651年,整个黄州府新上任的清朝官员们纷纷提议承认、接受由精英领导的准军事力量,以巩固帝国的基业——这些军事力量已经存在了几十年,被用来镇压当地奴仆暴动、平定更大范围的反朝廷叛乱、以及抵抗清朝本身的人侵。

    当然,问题的症结还是在于奴仆制度。如果罗绣锦在湖北、金长真在河南制定的那样规章能得到严格的执行,其结果将是奴仆的大规模解放。但至少在麻城,情况显然不是这样。与之相反,在顺治朝和康熙初年,该地区的清朝官员似乎更关注地主们主要抱怨的逃仆问题,而不是奴仆们纠缠不休的赎仆问题。第六章 灭绝 - 图82然而,即便是在这里,17世纪70年代发生的事件(我们下一章要讨论的问题)表明,在这个十年之前,清王朝对麻城社会经济结构的积极干预是极其微弱的。

    清朝初年罗、金等人严格限制(请严)没有自由的佃农和农庄劳动力身份的开创性做法,是大约70年后雍正帝颁布的力度更大的全国性放奴令的先声。它们传递出相同的信息:农业奴仆本身并不违法(当然,清朝在华北和东北的皇室地产及旗人地产上都广泛地使用奴仆),但现实中有许多(甚至可能是大部分)事例都与法和礼相抵触,华中和华南地区尤其如此。一般说来,国家只承认那些白纸黑字并在地方政府备案的卖身契,涉及的只是签约的那个人。第六章 灭绝 - 图83但即便是雍正的努力也仅取得了部分成功。农业奴仆在很多地区依然普遍存在,在某些地方(比如安徽徽州府),它在此后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里仍是最主要的劳动力制度。第六章 灭绝 - 图84

    17世纪后半叶的麻城,主要的集体暴力事件不再是围绕着私人奴仆问题而发生。不过,虽然很难确定这种奴隶制有多么普遍,却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它确实存在。例如,19世纪中叶的著名僧人姚占就一直是个人奴,直到十八岁那年被主人托付给东山的新寺。第六章 灭绝 - 图85梁恭辰的《北东园笔录》(约1845年)中有这样一段话:

    湖北陈扶升者,黄州府巨族也。……生六子……各得显官。……宅中收婢如云,奈家法不整,凡仆妇之有姿者,恒用以伴宿……及其生子,仍为奴仆。第六章 灭绝 - 图86

    最终,麻城的奴仆制度甚至延续到了清朝覆灭。1927年3月在武昌举行湖北全省农民代表大会(其中有许多麻城代表),明确谴责全省仍然存在“农奴制”和“土地奴仆”第六章 灭绝 - 图87。直到1946年,麻城施氏族规中仍对男仆和女仆的行为分门别类地做了正式规定,看起来他们是没有自由的。第六章 灭绝 - 图88迅猛的暴力一再涤荡,古老的制度却很难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