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发病初期
一九九四年到一九九五年二月
一九九四年九月,朱令升入大三。秋季学期的头等大事,是年末清华民乐队在北京音乐厅的「韵我华夏,爱我中华」纪念「二二九运动」专场汇报音乐会。已成为乐队骨干的她将表演一个古琴独奏节目——〈广陵散〉。
「那场演出她特别上心,」邢剑锋回忆。原本乐队老师安排朱令演奏其他曲目,但她非常喜欢〈广陵散〉,提前一年就要求学习。老师觉得这首曲子「杀气太重」,并不合适这种欢乐祥和的场合,希望教她一些舒缓柔和的曲子,但朱令很坚持己见。
古琴老师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与古琴乐声通常「清微淡远」的特点不同,这首曲子充满了慷慨激烈的情绪,曾被后世不少音乐理论家批评——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朱熹。
相传这是一首在东汉末年流行于广陵,即今日江苏扬州的民间乐曲。描写战国时代铸剑工匠之子、著名刺客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刺死韩相然后自杀的悲壮惨烈的故事。三国时代,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因得罪魏国大将司马昭的宠臣钟会,被蒙冤处死。临行刑前他也曾弹奏这首曲子,并在曲终感叹:「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之后慷慨赴死。窦文涛曾在《文涛拍案》中聊起这段典故,形容曲子有着「雷霆之声,戈矛纵横之感」。这个曲名后来还被朱令同学童宇峰拆开用于他回忆朱令的纪念文章〈广陵一曲从此散〉。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一日,初冬的北京已经寒意袭人。北京音乐厅灯火通明,两个一脸肃穆的报幕员用标准播音腔逐字读着曲目和演奏者介绍:「古琴曲〈广陵散〉在我国汉魏时期就有了。原曲表现聂政刺韩王的故事,曲调激昂紧张,反应聂政刺杀韩王时紧张激动的心情……演奏的朱令同学练琴已达六年,师从著名古琴演奏家孙桂生。她的古琴独奏〈潇潇水云〉曾获首届北京市高校民乐汇演二等奖……」
在掌声中登台的朱令看上去高号清瘦,垂顺的白衬衫和落地黑长裙让她显得朴素成熟,一头中长黑卷发扎了低低的发辫。原本爱美坚持戴隐形眼镜的她,此时换上了一副有着厚厚镜片的普通眼镜。朱明新后来回忆,早在那一年的五月初,朱令就曾打电话回家说「眼睛不好了,怎么看不见了」。她还带了女儿到北医三院就诊,病历上的临床症状是「双眼突然视物不清」。
这段演奏的视频被记录下来,成为网络上留存的朱令出事前珍贵的影像资料。在YouTube这个影片下,即便是民乐外行也难掩欣赏,不少网友惋惜感慨她的才华。邢剑锋对于演出效果的评价是「挺好的」,继而补充,当时不知道,她很虚弱了,那天需要很强的毅力才能坚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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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身为国家二级运动员、一向结实健康的朱令感觉不舒服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是她二十一岁生日,朱明新正出差香港和台湾,刚回到北京就接到女儿电话,兴奋地说拿到了几张演出的票。当时临近音乐会冲刺阶段,原本周末经常回家的她已经连续几个星期忙于排练不着家了。
父亲吴承之决定去清华取票,也给投入排练的女儿庆祝一下生日——请她下馆子。父女俩在清华附近找了个餐厅,但朱令食欲很差,「肚子疼得不行,吃不下,」几乎没怎么动筷子。朱明新记得当时劝说女儿不舒服就回家,她不肯,为了演出坚持排练。女儿鲜少生病,父母也就没当回事,吴承之临走前给朱令留了点钱,让她自己看病。
两个星期后朱明新给朱令打电话,女儿说肚子疼得受不了,去了校医院——诊断是肠胃病。十二月九日,依然没有好转,腹痛进一步加剧,吃不下饭,还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视力也愈来愈模糊。
到了十一日北京音乐厅演出的时候,朱令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邢剑锋记得,她「脸色不太好看」。〈广陵散〉独奏完,朱令还坚持完成了乐队的多首合奏曲目。坐在观众席的父母此时非常心焦,「我知道她特别难受。」朱明新记得,女儿台上的演出完美结束,而台下的她是含着眼泪看完的。演出结束后,朱明新专门到后台找女儿,劝她回家,但朱令坚持要和乐队同学一起把乐器和道具运回学校。事实上,同学张利记得,当天下午的朱令已经没有体力了,「她的琴她自己都拿不动,是我们班陈忠周帮着她拿的。」
民乐队另一位队员事后回忆:「演出完后,在清华南门餐厅的庆祝朱令没有参加,这时才听说她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完全靠坚强的意志完成了所有演奏。」
朱明新了解女儿的心思:之前的排练已经占用了很多时间,朱令急着想回学校,准备马上要到来的期末考试。让母亲意外的是,第二天她竟然自己回家了,因为「肚子疼得受不了了」。
家里人开始带着朱令到附近的北京医院、中日友好医院、劲松医院求医。都没有什么结果,症状也不见好转。十二月二十三日,朱令以「脐周腹痛伴关节痛、脱发二周,原因待查」的症状入住北京同仁医院治疗,这一天,她的一头长发掉了很多。
因为剧烈腹痛是最明显的症状,她被安排住进了消化内科。但一系列常规检验和拍片子之后,病因依旧不明。
在同仁医院消化科的一个月里,朱明新晚上打地铺陪伴女儿。此时的朱令,放心不下落下的课程和实验,看起来「很烦躁」。母亲记得,女儿的痛苦与日俱增,「状况愈来愈厉害,肚子疼得整夜都睡不着,但是头脑特别清醒。」刚开始,她还能自己从病床走出病房,到楼梯口用公用电话给同学打电话,后来几乎已经寸步难移。舅舅朱明光记得,「她就趴在我的胳膊上,慢慢慢慢往前蹭。」由于脚部神经末梢极其疼痛,无法走路,去拍片子时已经需要用轮椅推着。入院一个多星期后,腰部腹部开始长出带状疱疹,「背上起红疹子,红斑,特别疼。」朱明新回忆,「后来想起来,那就是神经损伤的征兆。」脱发也在加速,住院十天左右,满头黑发几乎已经掉光。
同仁医院的医生一筹莫展,只开些氨基酸等消化类药物和一些补充营养、增强免疫力的药。此时的病历摘要显示,朱令入院初步诊断有三个怀疑方向:自身免疫性疾病、消化系统疾病以及血液病。院方还组织了血液科、内分泌科、妇科的医生会诊。
事实上,同仁医院有大夫曾经怀疑「会不会是中毒了?」而这并不是第一次有人往中毒的方向猜测。朱明新回忆,此前就诊的小医院中就有医生提出,病因查不出来,会不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而来探病的朱明新的同事中,也有人这样怀疑。对化学并不精通的朱明新便专门去了一趟清华,询问化学系的老师,女儿是否有可能接触到有毒的化学药品。班主任王小元老师的回答是「没有」,还向医院出具了一份朱令接触的化学药品清单,都是无毒物质。
「怀疑她中毒的人挺多的,」后来朱明新在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也回忆起当时为什么没有沿着中毒的方向追下去,「但我们就觉得,要是中毒的话,不能就她一个人中毒啊。」
于是,同仁医院各科室以及邀请来的朝阳医院专家会诊时,以「没有接触史」的理由,未做任何化验,便排除了重金属或苯等化学物品中毒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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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一个月治疗不见效,朱令愈加烦躁——因为生病,她错过了期末考试。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她一向十分要强,不甘落后。时值大三上学期的关键阶段,朱明新回忆,女儿有着「一肚子的计划,想着学这个学那个,踌躇满志」。事实上,朱令已经计划大三下学期就退出民乐队,「演出以后她就要把乐队的事放一放,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上,因为已经三年级了嘛。」
一九九五年一月末,眼看猪年春节就要到了。治疗依然没有突破,家人在各种建议和支招下开始给朱令做全胃肠外营养——配合中医中药治疗。一周后,此前迅速恶化的病情似乎有了减缓的趋势。朱令自我感觉好转了,就坚决要求出院。朱明新记得,医院并不放行,觉得病没治好。但是家里人架不住朱令的执着,在病历上签字,带她回家了。
根据后来的法医学鉴定意见书〈(2000)京法鉴字第1035〉,出院时的朱令饮食及一般情况好转,头发开始再生,关节肌肉酸痛好转,但双下肢、膝、踝关节仍有广泛压痛,伴有双足、指尖发麻,但查体肢端无感觉障碍。
朱明新记得,回家后的朱令仍然痛苦,「疼得特别厉害」,但胃口有好转,头发也长出了一点短短的刺。一九九五年的春节,北京开始禁放烟花爆竹,以往热闹喧嚣的节日夜晚显得出奇的安静,甚至有些清冷。整个春节,全家人都没能过好。朱令一直喊着疼,没力气,躺在床上不动。朱明新回忆,「她自己非常疼,可别人看不出来她怎么了。」母亲记得,舅舅还说她,「你是不是有点娇气啊,小题大作一样,得多活动。」朱明新叹了口气,「真是冤枉她了,她实际上真的已经非常痛苦了。」
在家休养的这段时间,不少朱明新吴承之的同事朋友都来探望朱令,带来各种偏方:水冲后背、粗盐擦洗,说能减轻疼痛,但都每每收效甚微。中国音乐学院教师李文珍是朱明新中学同学曹依吾的爱人,擅长按摩,专门上门几次,每次为朱令按摩几个小时。李文珍后来回忆,这时的朱令身体极为虚弱,行动困难。她按摩的时候,「手一碰她,便大声打嗝不止。」她记得,看到这个二十一岁的姑娘纯洁向上,气质出众,叮嘱她:「安心静养,千万不可急于马上上学。文凭不重要,身体最重要,来日方长。」
可是朱令听不进这样的话。小学同学扈斌记得,几个女生约他一起到朱家看望。「她穿宽松浅色的睡衣,坐在床边,对话交流都很自如。」大家劝朱令不要坚持返学,「她跟我们说她已经好了,很坚定地说一定要回去继续上学。」扈斌感慨,「实际上,后来听叔叔阿姨讲那时候她腿还是疼的,但是朱令很坚强,跟我们见面没有任何『我病了压抑痛苦』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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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令在家休养过寒假时,朱明新去了一趟清华的女生宿舍取女儿的衣服用品。在宿舍放衣物的床上看见一个红色提袋,上面印有「国家地震局」。朱明新猜想这应该是女儿的,就用它装了朱令必需的衣物带回家了。没想到,女儿看见这个红袋十分生气,大发脾气说:「这不是我的,你干嘛乱拿别人的东西!」
朱令告诉母亲,这个袋子是孙维的。朱明新后来回忆,女儿平时很少说同学的坏话,「从来不跟我说她和谁不好,总把不好的事情往好处想,像她爸,不会担忧事情。」但即使粗线条如朱令,也已感觉孙维对她并不友好,心中很别扭。「所以,见我拿回孙维的东西,十分气急。」
这段时间里,朱令的情绪波动大起大落,时常被焦急、愤怒、伤心、痛苦裹挟。寒假结束,尽管家里人都不同意她回校上课,但朱令非常执拗。「她想着怎么能继续上学,惦记着这事,所以哭得特别伤心,」朱明新说。朱令的压力也来自紧迫感,在班上年龄偏大、清华又要读五年,她总是希望争分夺秒。
后来在接受采访时,朱明新回溯了自己当时的想法:「我对她的教育,实际上从来都是不勉强什么。我对自己也不是特别有信心,就是我的想法就一定正确。所以她一定要回去,我就同意了。」时隔多年,朱明新一直平静地娓娓道来,还是出现了波澜,她上进,我觉得能不耽误就不耽误。我就犯了个大错误,同意她回去了。」
1 指完全透过静脉输入必须的营养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