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网络围观改变了什么?

二零零一年之后,由于住院成本高昂,迫于压力,朱明新和吴承之把女儿接回了家调养训练。回了家,二十四小时护理就全靠两位古稀老人了。但是老俩口把女儿照顾得很好,长时间卧床,连褥疮都没有得过一个。

这之前,朱令已经一次又一次挺过危机。有一次,因为二氧化碳滞留难以呼出,她出现呼吸中止。吴承之立即把女儿送到了附近的东方医院。即使没有呼吸,父母也不放弃希望,医生受到感染,人工呼吸就坚持做了半个多小时。吴承之就在旁边攥着拳头给女儿打气「吸气!吸!」终于,奇迹发生,女儿渐渐有了微弱的呼吸。

这之后,吴承之开始要求女儿锻炼,增强体质。央视《东方时空》二零零六年播出的《朱令的十二年》节目编导朱甯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采访这个家庭,他印象最深刻的细节就是每天老俩口让女儿起床锻炼的艰辛过程。因为长期卧床,此时朱令的体重已经将近一百公斤,任何事情都需要两位瘦弱的老人把不能自理的女儿「弄」起来完成。「只能说『弄』,怎么『弄』呢?首先在床上把她抱住,朱令也抱住爸爸或妈妈,然后通过人站起来自身的力量把她拉起来。先从床上拉坐起来,再拉到地下,你想象一下这个情景,真是不容易。」朱宁感慨。

客厅里长期有一台步行机器,十几年如一日,朱令在上面周而复始地练习。练习坐,做上臂运动,再到腿,最后起身,练习站。对于朱令,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她无法表达,但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给很多看到的人留下的印象是她「非常害怕」,喉咙里会不由自主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吼。直至二零一七年我在小汤山目睹朱令的训练,她看起来依然显得惊恐畏惧,让人不忍看下去。

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是增强朱令体质、使她能尽可能长久活下去的最好办法。父亲规定女儿每次要站立足半个小时。完成这个任务,女儿总是会累得满头大汗,但一点点细小的进步都会使得老俩口欣慰不已——比如坚持的时间逐渐愈来愈长,比如练习完能拿杯子颤抖地晃悠地,喝上一口。

朱令的思维和记忆一直停留在中毒之前,对于以前的同学记得特别清楚,虽然视力已经几乎丧失殆尽,但只是凭借听觉,她就能辨别并「哼出」同学的名字。那段日子里,女儿的点滴好转父母都记得。一次,吴承之随口提了一句唐诗,昔日熟读唐诗宋词的女儿竟在轮椅上接出了下句,让父亲直呼「奇迹」。朱明新曾感慨丈夫,「幸亏他比较乐观,喜欢自我安慰,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相信女儿会一天一天变好。」

但事情并不总是如愿。之前女儿住院治疗,在专业的救护条件之下,恢复的速度很快。当时的吴承之夫妇充满希望,期待一点点康复的奇迹发生。回家照顾,坚持给女儿做了两年锻炼之后,朱令的肢体运动机能得到了一定恢复。但二零零五年,她又开始恶化,还出现了肺部水肿和呼吸衰竭。

本来满怀希望的朱明新再度陷入失望的深渊,「铊毒已经侵袭了她的每个器官,肺部、肝部都有问题,」她叹息,「我甚至在想,她能不能活得比我长。」这对于父母的心理也是巨大的折磨,他们不再敢满心期待,开始变得谨小慎微和脆弱易碎。朱甯形容,彼时朱令父母的状态给他的印象,只能用「麻木」来形容,「而你又能充分理解这种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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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的介入源于二零零五年岁末朱令突然再一次成为舆论焦点。此时距离她中毒已经整整十年,在当时最热门的网络社区天涯论坛上,突然出现了一篇名为〈天妒红颜——十年前的清华女生被毒事件〉的帖子,细致讲述了朱令的遭遇,并直接点出了嫌疑人孙维的名字,还说她已经顺利到了美国。

身处美国的何清记得,当时她非常吃惊,因为外媒此前的报导并不充分,她印象中的信息是互联网会诊挽救了朱令的生命,她已经醒来,这应该是一个Happy Ending的故事。「没想到残疾成这样。而且凶手没抓着,还来了美国。这事太过分了。」

因为网帖影响巨大,此前一直没有公开发声的孙维突然打破沉默,于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三十日在同一论坛发表了一篇洋洋洒洒八千字的长帖文〈孙维的声明——驳斥朱令铊中毒案件引发的谣言〉,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也是事件受害者,还辩白说宿舍几人关系很好,自己也没有受到任何庇护。

但是,正是这次声明中孙维对于朱令家上书国家领导人的细节描述,使得吴承之和朱明新确认,她就是凶手。其中的逻辑很简单,做为嫌疑人,她怎么能获知这些敏感且理应是机密的案件相关信息的存在,并且对内容了如指掌呢?「以前我可能只是有点怀疑,她们同学之间怎么能仇恨那么大,那么自私。但看到她的声明之后,我就认定了,孙维是唯一的,就是她干的。」

孙维的声明还很快被网友爆出在正式发布前曾送给金亚、王琪、薛钢、高菲、李含琳等人征求意见,进行了修改。原稿也随即被贴出。两相对照,最明显的改动就是关于她祖父孙越崎的描述。原稿中大段内容讲述了其经历,尤其是国共内战时期率领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起义、文革期间被批斗、以及「晚年在三峡论证中顶住巨大压力,九十四岁高龄亲自进行实地考察,坚决反对三峡工程」等等。或许担心这样颇有用力过猛之嫌的讴歌溢美之词在一份这样的声明中会适得其反,这些段落在最终发表的版本中都消失了。

而更加诡异的是,此前面对朱令的遭遇始终表现冷淡的物化二班在孙维发帖之后,变得十分活跃和团结。声明发出短短几分钟后,一些同学纷纷回帖,长篇累牍证明内容的真实性,并公开为孙维辩护,其中最为积极的就是王琪、金亚、薛钢以及他的妻子李含琳。

然而事实证明,这种「集体人品背书」的网络辩护却成为了一把双刃剑。毕业已近十年、地处天南海北、平素很少发声的同学们却在短时间内齐聚天涯的现象引发了极大的公众质疑。

二零零六年一月二十九日,一篇名为〈我们为孙维辩护的真相〉的帖子出现在网路上,声称在「孙维声明」发布之前,孙维及其家人曾给一些同学发了一份「回帖纲要」,告知她即将发表声明,「指点」同学们应该如何配合回帖。这份纲要的「总纲」是,须每天逐渐发帖,尽量不要互相呼应。细则还包括,「证实家庭廉洁,同时证明其人品;有顾虑的最好不用自己家的计算机;所有我们写在网上的信息朱令家人都会看到,所以不要给朱家提供额外的信息」等等。她还专门强调:「如果有关键性的事实(和案件相关的)年久失修记不清了的千万要先和我确认,如果记不清宁可不写,但一定不能自相矛盾!千万千万!」

从这份纲要可以看出,孙维尤其在意的是关于她出身和背景的传闻,希望同学们能强调,「其家庭根本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高干家庭』,她生活朴实,上学从来都是骑自行车,学期开始和结束时也不例外。当时班上一些外地同学寒暑假都有家里派小车接送,孙维却从来都是大包小包自己驮。」

回帖纲要随即引发轩然大波,网友们最直接的质疑是:为一个人的清白辩护,为什么还需要用「回帖纲要」来指导?

团支书薛钢后来在回帖中索性明白亮出支持孙维的立场:「我们的班级,我还是可以坚定地说,我们至今还是引以为荣。不是因为我是支书,不是因为所获荣誉,而是因为我们一同走过难以磨灭的日子。今天,在论坛里有我们现处世界各地的同学。我们坚定地在一起支持孙维的勇气,支持让会思考的人们能更多了解方方面面的事实……为什么仅仅抱住个别的言论,而完全忽略这里这么多同样是朱令和孙维同学的声音呢?这也正是我诚恳地希望您能平静地审视一下你自己,避免先入为主,偏听偏信的原因。」

历来叛逆的贝志城很快便引用在距离当时三年前(二零零二年)童宇峰发给他的邮件嘲讽了这种「集体荣誉感」:「物化二班在大学五年中拿了不少荣誉,至于是否名副其实,仁智共见。班里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是很大的。甚至到了毕业,可能还有一些矛盾没有解开。种种矛盾只是被掩盖在荣誉虚幻的光环下。而至于为何『大家』维护着这一个『荣誉集体』,我的一个同学说其实是因为这是那些干部的荣誉。我的观点是物化二班与其说是一个大学生的班集体还不如说是一个高中生的班集体。」

在孙维发布她的声明,金亚薛钢高菲等人发帖支持后,二零零六年一月三日,童宇峰在清华校友网的班级论坛上向这些同学发问:「我现在想问你们和孙维的是,你们,尤其是孙维本人,是不是真的希望北京市公安局重查此案并公布当年的卷宗?」并表达了「希望大家能共同努力,找到真凶,也替孙维洗刷嫌疑,同时物化二班也可以去一块心病」的倡议。

但是他并没有得到回应,相反,同学高菲表示希望大家「把你们关于朱令孙维一事的评价,隐去姓名贴上网」。二月二十三日,童宇峰在校友网上贴出了一份和律师协作起草的希望物化二班同学联署的公开信,呼吁大家协力「走司法途径……请求公安机关重新侦查该案」。但据他回忆,推动联署过程并不顺利,「遭到了金亚、薛钢、潘峰人各种阻扰。」最终未能在当年两会前呈给人大代表,联署不了了之。

童宇峰后来证实,网上公布的孙维与金亚、薛钢等人这段时间的邮件以及回帖纲要是黑客入侵了支持孙维小团体成员的邮箱后获取的。其中显示,孙维要求这几位支持者不要回复童宇峰的询问,不要向他提供任何信息」。原本一直觉得网络舆论对自己班集体的指责有失公允、不相信同学会是投毒凶手的童宇峰,想法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转变——对自己一些同学热切维护孙维却对朱令的遭遇如此冷漠感到齿冷:「难道朱令不是你们的同学吗?」

除了他自己,童宇峰还记得,这些事件后有同学打电话给他表示了对于这个班级以及某些人的彻底失望。从那之后,物化二班日益分裂成了两个阵营:同情朱令的,以及维护孙维的。而更多的人则始终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生活,不希望被卷入任何跟朱令中毒有关的舆论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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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维二零零五年的天涯声明之中,还着重驳斥了清华「实验室管理非常严格」的说法,希望证明自己并非「唯一能够接触到铊」的学生。在自我剖白之中,孙维反复强调自己在实验室使用的是「别人已经配好了放在桌上」的「铊溶液」。并说自己从未在清华工作学习过的哥哥在一九九七年四月曾「独自一人借了一部家用摄像机在白天工作时间到化学系实验楼,先后进了几个实验室,并从其中一个实验室的实验台上拿了一大瓶有骷髅标记的有毒试剂,举在镜头前,把它带出实验楼,然后又送回原处,整个过程全部拍摄下来。在随后的日子里又重复了几次,每次都无人过问」。

这段自我辩护之后十几年里在网络上引发了无数辩论。我采访熟悉了解清华实验室情况的物化二班同学时,他们提出了质疑:「二年级本科生刚开始下实验室参与课题,所能做的,多是给教授和高年级学长们配配溶液这样的杂事,」具体而言就是「秤点固体的铊盐,放在容量瓶里,配成一定浓度的储备液,稀释到要用的工作浓度」。也就是说,做为李隆弟童爱周两位教授课题组中唯一的一名本科生,依照惯例,孙维恰恰应是负责用固体铊盐配置溶液的那个人。

事实上,此前并未有过朱令究竟是被固体铊盐还是液态铊溶液投毒的确切共识和结论。在采访陈震阳时,聊起这一点,他的分析是,如同北大那样使用固体铊盐粉末投毒和使用溶液投毒都不能排除。「配一次溶液需要称百分含量,比如称个一克,加一百毫升水,就是一%的溶液。一般都是配很浓的溶液,有时候配一零%的。你要用多少,就去稀释。」

陈震阳介绍,铊中毒的摄入途径主要有三种。第一是通过呼吸系统,在高温或者密闭环境下通过鼻腔呼吸道吸入中毒;第二是通过体表接触,被皮肤吸收中毒,比如洗发水、沐浴露、隐形眼镜液等等;第三是通过消化系统,也就是最直接、伤害最为严重的,直接从口腔摄入体内中毒。

根据朱令的情况,能够排除呼吸中毒,原因是不存在这样的封闭环境。而是否曾经体表接触中毒难以确定排除,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消化系统直接摄入,她体内的铊含量绝不可能如此之高。事实上,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陈震阳曾回忆一九九五年侦破过程中,民警李树森向他提出过一个假设,「如果雪花膏里含有铊,会不会通过涂抹导致中毒?」陈震阳认为可能性不大,原因在于「朱令的样本检测里,铊含量的浓度太高了,铊是可以通过人体的新陈代谢每天排出一部分的,朱令已经中毒那么久,还经过了几次换血,体内的铊浓度还那么高,不太可能是体表摄入」。综合判断下来,几乎可以肯定的中毒途径,就是由消化道直接摄入,也就是「吃进去的」。

进一步细致分析,朱令入口的毒物究竟是固体铊盐还是铊溶液,则很难通过后来的检测来逆推。在一九九七年的北大投毒案中,做案者王晓龙很快自首,详细交代了自己的做案事实和动机:使用的是固体的硫酸亚铊粉末、在学校实验室拿到、如何秤取、分几次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往哪里投毒等等。而这种自首,除了警方审讯的压力,更多源于王晓龙对于受害者江林的复杂情感:他既怨恨对方对自己的疏远冷淡,又不希望对方真的就此离世。而如果足够冷血沉着地销毁证据,坚决否认投毒并拒绝透露细节,那么无论警方还是公众其实都很难获知王晓龙的投毒过程。事实上,根据媒体报导,在决定送江林去医院就诊之前,王晓龙先是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冷静地处理藏匿好了用剩的铊盐以及拿来秤重的天平和碾钵。

而朱令案的发生及其真相始终扑朔迷离、凶手一直逍遥法外的结果对于中国高校的影响还没有就此结束。二零零七年,位于江苏徐州的中国矿业大学再次发生学生铊中毒事件。五月底,三名矿大徐海学院机电系、材料科学专业的大一男生相继出现呼吸疼痛、四肢麻痺、特别是下肢疼痛的症状,至六月十日被确诊铊中毒。警方随即对受害者所在校区的一万三千多名学生进行逐个审查,学校食堂被关闭,饭菜、调料、餐具、桌椅等被取样检测。在确定餐厅样本检测并没有任何发现之后,警方将重点放在了男生们的宿舍。

徐州警方接受媒体采访时曾透露,他们「对宿舍同一楼层的其他同学提取了指甲、手的擦拭物等的样本,对于中毒宿舍的其他同学,要求学校安排其他宿舍,保护受害人宿舍的原状」。

「你不知道毒源在什么地方,房间里面的东西非常多,水壶、饭盒、茶杯、衣服、挎包等能吃到能沾到的地方都做了样本提取,对所有物品做照相、固定、封存、取样,这个阶段宿舍的东西是别人不能动的,要做备检,因为样本取走一批,如果不够,还要再继续提取。」

「现在还能想起来当时宿舍的摆设,外面一圈儿是床,中间是书桌,杯子和碗放在上面,男同学不是太讲究,杯子、饭盒也不是太干净。」当事民警曾这样对记者回忆。

而这种「不讲究」使得关键的证据得以被留存。要知道,铊的化合物极易溶于水,如果事后清洗水杯,证据很容易就灭失了。所幸,警方从中毒程度最为严重的男生的水杯剩余的水中检测到了高浓度的铊。至此,可以确认这是一起人为投毒。于是很快,中毒发生前曾和三名受害者一起吃饭、却唯独没有出现任何中毒症状的同宿舍男生小常进入了警方视野。

小常很快承认了投毒事实,交代是由于他与同宿舍的室友长期有矛盾,怨恨他们对自己不理不睬,总觉得自己被嘲讽、讥笑、看不起,便决定用这种方式下毒手「复仇」。他说自己在网上联系了四川一家出售硝酸铊的化工企业,购买了二百五十克硝酸铊粉末,然后买来一次性注射器,把硝酸铊吸到针管里,趁宿舍没有人,再注射到那三名同学的水杯里。而做案的「灵感」和「激励」,就来自朱令铊中毒,以及之后十多年都无法确定凶手的事实。

回到朱令。从北大和矿大的案例可以看出,两个投毒者都是使用固体铊盐,并利用其无色无味、极易溶于水的特性向室友的食物或饮用水中投毒。如果朱令是被以铊溶液投毒,以她体内八次换血后仍然超过一克的铊含量,铊溶液的体积会达到一百毫升以上,相当于小半罐可乐,依照常理,投入他人食物或者饮品很难不被发觉。

二零零六年时,童宇峰曾根据陈震阳的检测资料推测过朱令中毒剂量。报导的五种样本的铊含量高低相差很大。「用血样的值算出来正好是致死剂量,用尿样则是十五倍致死剂量。这里的分析有一个问题是没有考虑朱令的八次换血。如果这样的话,可能血样尿样得出的剂量是一致的。」从科学意义而言,没有投毒者的证言,或许朱令被投毒的剂量和途径将永远无法确切证明,童宇峰说,「但是从逻辑上来说只能是固体铊盐。」

二零一八年美国学者贺敏对朱令第二次中毒后脱落的头发所做的质谱分析中,除了看到多个铊毒峰值之外,还有另一项让人触目惊心的发现——她体内还含有铅。这基本可以概括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投毒情景再现:朱令在长时间内被小剂量多次投入了铊毒,而第二次中毒峰值阶段时还被加入了铅。用童宇峰的话说,「这就丧心病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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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沉默十年的孙维究竟为什么会在二零零五年突然主动跳到舆论漩涡的中心,各方和网友们一直有着各种解释。从朱令家获得的信息来看,尽管九八年中国官方已经「放行」,但孙维多次尝试却始终无法顺利获得签证出国。「一直没有出去,她一直就想给自己洗白。」而孙维自己的描述则是,她和家人多年来受到舆论审判,不堪困扰十分痛苦,于是下定决心出来澄清。

无论动机如何,舆论审判确实始终悬在孙维和维护她的人头顶。物化二班的很多人说,他们恐惧汹涌民意和网络暴力。二十余年间,一直有不计其数的网友在自发寻找真相,希望能为朱令讨回公道。

二零零七年,何清受一位有法律背景的网友之托,趁去日本出差的机会,到爱媛大学直接堵了当时正在那里深造的金亚。何清后来回忆,「开会完,我留了两天时间,在周末去了金亚的学校,找到她的实验室。看见一个小个子女孩出来,刚好就是金亚。她对我们的来访并不是很乐意,但还是同意一起去附近一个咖啡馆聊了一会。」

何清用了一个英文词汇「haunted」形容金亚给她的印象,中文里,这个词最接近的翻译是「闹鬼的,忧心忡忡的」。「这是一个中文很难表述的词,我感觉她心中有阴影,」何清描述。

这是朱令中毒后除了天涯论坛发言之外,被披露的金亚唯一一次在公共领域所做的表达,前提是当时何清保证「客观」,并承诺不会将谈话内容发表到网络上。何清回忆,金亚说,这个案子这么复杂,牵扯到很多人,公安都没有结论,我们怎么知道谁是凶手呢?何清则记得,她对金亚说,「这件案子对我们来说很简单,并不复杂。」金亚说,那是因为你们只看到一个分支,但这件事情有很多条分支。她用手指在桌上画了棵树的形状。并说,「朱令有很多活动,而且寝室室友之间相处很好。当朱令肚子疼的时候,她们还把朱令送到校医院,并嘱咐舍监给朱令留门。」

何清记得,她告诉金亚,铊中毒最大的症状是非常疼,朱令最后的疼痛,连被子盖到脚背都难以忍受。但金亚说,她没有印象听到朱令喊疼,说朱令第二次中毒看起来依然如常,照样上课,去乐队热中药。「朱令心气很高,可能疼也自己忍了。」何清于是告诉金亚,如果去看在那之前不久播出的央视节目《朱令的十二年》,就会看到片子里有朱令在医院因疼痛抓着床沿尖声大叫的镜头。

「我能感觉她听到这话后心跳加速,并避开了我的眼神。沉默了一会,金亚说,我的记忆怎么会这么不同呢,或许朱令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她疼痛。金亚还说,公安有我们回答所有问题的纪录,我们在每页上都有签名。当有人来问我这件事时,我从来都告诉他们,去问公安!如果公安要重审这个案件,我很乐意自己买机票飞回去协助调查,」何清回忆。

为什么金亚和王琪始终如此紧密地维护着孙维,却对同为室友的朱令态度大相径庭?在二零一三年朱令由于复旦黄洋案再成为舆论焦点的时候,网络上曾广为流传一封据说寄自美国洛杉矶的「知情人」给朱令父母的信件。其中数落朱令在清华的两年多「制造噪音,影响别人睡眠」,于是「被同宿舍人集体毒残」。

关于我「三个女生会不会合谋或至少知情」的问题,朱明新叹了口气,说:「化验头发的人(美籍科研人员贺敏)也是这种观点。」我也叹气,说很难理解,何以室友遭此不幸,她们却这么冷漠。朱明新明显激动了一些,「我也觉得不可理解,我觉得清华是怎么教的,怎么灌输的学生应该怎么想问题?」

二零零五年底到二零零六年的这次舆论焦点,是互联网时代刚刚到来时很多网友寄望于信息自由可以追溯真相、惩罚凶手的乐观时期,也是迄今为止孙维和她的家人唯一一次流露出表达欲望的时期。在网络上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之后,此前基本没有跟朱令家打过交道的孙维母亲通过物化二班的同学邱志江带话并致电,表达了希望跟朱令家谈一谈的愿望。这使得很多网友感叹「互联网改变中国」的力量——要知道几年前朱令的舅舅致电孙维父亲孙大武,还被坚决拒绝。

但这一次,不想谈的是朱令家。「她当时就是想要我们帮她澄清。但通过孙维的声明,我们认定就是她,不会理会这样的要求,」吴承之回忆。

在这段喧嚣的时间里,孙维和家人还曾一度答应了凤凰卫视《鲁豫有约》节目的采访邀约。据媒体报导,节目工作人员通过私信天涯网上发表孙维声明的ID发出邀请,一天后就收到对方的回复,表示愿意接受邀约,但前提是节目组的支持。「其出发点很明确:我要证明清白,必须是为我证明清白。」这位工作人员回忆。

后来证明,这个ID的维护者是孙维的哥哥。他选择在一家咖啡馆与节目组工作人员见了面,倾诉这个家庭多年来受到了怎样的谩骂和攻击,「即便搬家、换电话仍然不断被骚扰。半夜被打电话、家里半夜被塞进信。」也是在此时,孙维哥哥提供的信息第一次描述了孙维毕业后的确切情况,他跟编导说自己的妹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诺基亚,「并主导研发了诺基亚的一款用智能笔书写的手机。」

这之后,孙维也与节目组见了一次面。相关工作人员的印象是「瘦小」,但是一开口,气场很强,语速很快,在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委屈和家庭的困扰。一位工作人员回忆,「记得她说很多人打电话去她爸爸的办公室,以至于她爸爸为了躲避铃声躲到椅子下面。她自己也有几次试图自杀。有一次出差到了一个海边,她就想跳海死了。她用了很多书面语,很详细地描述了海滩的氛围,她如何在海边徘徊。」但与之相对的是,在三个小时内,她的言语中没有涉及任何关于朱令的细节。

见面结束时,孙维兄妹留下了一封信要求转交给主持人陈鲁豫,这是一封十来页的长信,「说是孙维妈妈写的,希望她能好好看看,给他们一个支持的态度。」

然而最终,孙维家还是退却了,这期节目并没有成为现实。已经成为「孙释颜」的孙维,从此几乎再没有在公共领域出现过。直到二零一三年再度被网络空间千夫所指,她才又一次登陆天涯,留下了一句「去去醉吟高卧,独唱何须和。笑骂由人」,便又消失了。

事实上,「网络围观」是一把难以控制的双刃剑,并不总是遵循人们善良和乐观的愿望发展。在移动互联时代到来之后,尤其是二零一三年网络民意汹涌之时,孙维也获得了一些为她辩护的拥趸,甚至有人会去骚扰朱令一家。朱明新记得:「偶尔有人写匿名信,还有人来敲门,说难听话。」围绕整个事件的谜团也并没有如同朴实热血的网友们所希望的那样发展——随着技术的进步,最初因为互联网活下来的朱令又能够因为互联网得到正义。

完稿时,朱令刚刚在二零一八年年底度过了她的四十五岁生日。朱明新在和我的长谈中,曾反思女儿性格中的弱点——「她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在家里,包括外公外婆,大家都以她为中心,最喜欢她。到外头她一点警惕都没有,轻信。我们没教给她,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她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像家里人一样对她那么好。」

「我觉得我们的情商很差,我们是学理工科的,一加一就是等于二。再多一点,家里的教育没有,没有这方面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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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到来了,四十五岁的朱令仍然坚强地活着。

在小汤山,她规律地坚持每天刻苦锻炼。「非常辛苦啊,锻炼完基本上满头汗,一张纸巾都擦湿了。每次做完都要擦一遍,额头后面头发擦一遍,都湿了。她能坚持,每次说做不做,接着做。」吴承之言语之间很为女儿自豪,「现在基本上抱着她能站起来,站个五分钟。坐在床上,她自己能坐几分钟,在床边上,坐半个小时都问题不大。」

七十八岁的吴承之最心疼女儿的是,由于气管被切开插入辅助呼吸设备,朱令再也无法发出声音,哪怕只是咿咿呀呀用她自己的语言向父母表达。「她有的时候非常想说话,想表达,我们也知道她的意思,但是她出不了声音。」

尽管生活残酷艰辛,吴承之和朱明新依然乐观和感恩,「二十五年了,朱令还在扛,还能到现在这个样子。」

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这个小家庭反复说,他们最感激的,就是互联网和无数的网友不断接力的帮助。「九五年救了朱令的命,另外事情本来就要这么处理了,不理你了,但是社会那么多人关心,所以朱令能够活到现在。整个网络作用非常大的。没有一九九五年,没有二零一三年,不会是这么一个处理结果。」

一九九五年写信给朱令父母祝贺他们的女儿在互联网会诊的帮助下活下来的时任美国总统柯林顿,曾经在二零零零年,网络时代来临之初自信地说,国际互联网将会改变中国的政治面貌,而政府试图管控互联网的企图,无异于「将果冻钉在墙上」(That’s sort of like trying to nail Jello to the wall)。事实上,从起初的门户网站时代到移动互联时代,从无所不在的审查到不断延伸的防火长城,果冻真的被钉在了墙上。然而,在这其中,信息依然在有限的自由空间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中国网民们在枷锁和迷雾中一点点探索着真相与公义的方向。

长久以来,女儿康复和真凶归案曾是朱明新最大的两个心愿。如今的她已很少再提后者,只是淡淡地说,「这个案子为什么碰到这么多阻力,其他的案子,复旦的北大的,罪犯都没什么背景,所以劈里啪啦就破了。这样一对比就很清楚了。」

「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长久以来,中国的行政体制最大的标志和弊端就是封闭式运作和极度缺乏透明度。从清华到协和,从公安到司法,暗箱操作、内部决定、权力傲慢是常态,普通公民希望进行平等对话、维护知情权简直难于上青天。如果公权力遮蔽重重,信息不对称之下的民间正义感便不可能被妥善安放。

惟愿我辈的有生之年,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1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会议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会议的简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