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国之止
文/余慧迪 图/Fredie.L
余慧迪
柯艾签约作者
第一届“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人气选手
代表作:《北城以北》
我紧闭双眼将自己投向欢腾的风。
天旋地转之间什么都没有。肆虐的风带不走我。
于是自我救赎应运而生。
那片沉沉的雾霭中有个犹如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一般的小女孩问我,万一死去,何如。当时我抬起头恰好跟潜匿在暗处的冷风对了一眼,因此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它在等,等我们给出五花八门的答案,然后考虑一下应当给予冷笑还是大笑的反应。
它果真这么做了。当它在耳边学迪士尼里那个浑身透明的小幽灵开始欢腾打滚儿时,一种说不上来的困倦和反感席卷上来。我面无表情地推开风,说你走吧。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曾经有这么一句歌词风靡大街小巷。但当时我们之中无人能懂。大家只是拿着15cm的塑料直尺在地图上突发奇想地度量着现实与梦想距离的小毛孩,欢天喜地地收拾了心情便义无反顾地出门。时光湮灭了回路,所以从未有过归宿。纵使归宿,不过借宿。一宿过后,沉默辞行。一转身,昨夜金碧大殿却是残砖断瓦。而各自心境,也成了青灯古佛。
我们还未来得及老去,就先凋败了。
不论多么为壮年人不齿也好,同龄人耻笑也罢——那些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的科学家爷爷们没工夫也没兴趣理我们。那么好吧,自己即兴杜撰了三两台词,粉墨登场。我在风国的街道上散步的时候时常会有一种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台电视机里面,应有尽有。黑道帮派的,快意恩仇的,男才女貌的,苦命鸳鸯的,割脉喝药的,登楼刻石的,吞云吐雾的,醉生梦死的……这下子,“知耻”是一个如“魍魉”般罕见的陌生词,而“龌龊”就像“快乐”一样,被簇拥着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其道。那些阳春白雪啊。那些高山流水啊。帝高阳之苗裔兮!……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吟罢,颤巍巍回头,对上数江湖中人之斜睨,曰:装什么老子啊!
我想这样的日子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但没关系,生活这玩意儿就是喜欢玩卷铺盖的游戏,偶然疏忽,身后已卷起大半重,剩前面独路催促你跌跌撞撞往前走,再也不能把过去推翻。
近日不知何事风国众人开始耽耽,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像条咸鱼一样地死”。我不知其意指何事,是姿态抑或气味?是自身去日将至抑或国家不保?不,不可能。我们宛如1999年末那些愤世嫉俗的好事之徒,以自以为是的方式纪念或者祭奠,我们早夭的青春,啊青春。
于是自然而然地流行起故友重聚,爱上老成,爱上叨叨,更加自然而然地,所有对白都在不可抑制地化作省略号。大家兴致勃勃地策划,一本正经地坐下,宛若八九点钟的朝阳;七零八落地离去,好比日薄西山的暮钟。间或几句“最近可好”又或是“睡足否”,简直像一道玉米青葱燕麦粥,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不古不洋,不知让你说什么好,一边心力交瘁一边笑靥明媚。
也陆陆续续地抛却一些东西。宽大的衣服,枯萎的叶片,写满妄语的纸片,刺手的小石头,动辄惊喜万分的孩子气,好奇心,已经不再合身的人。我们曾经把他们披挂在眼睑上用以张望世界,满心欢喜以为那就是一个梦幻乡。可是谎会穿,梦会醒,人会心疼,会接受,会忍耐,会愈合。一切那样再简单不过,仿佛所有分分合合、喜怒哀乐,终不过因了随心所欲。偶像是用以装饰假象的新衣。就算冠以再多无辜的臆想和美好的寄望,它最终也不过是一个平庸得不堪看第二眼的惨剧。这世界,已很少大人乐得陪小朋友演戏。
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戏份,都是演给自己看的。你把他人化成巫婆、飞天猪、皇后与乞儿,可以终日耽溺;可是对于了无兴趣的事物,仍旧会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所以我想,是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太贫乏,以至于要在长大了以后还不依不饶地重新玩一次角色扮演的游戏?不对,是一生。
你知道婴儿什么时候才能看得到正常的影像吗?鱼儿都在海底大声咳嗽和说话;圣诞老人失去了越来越多的烟囱来供给他爬;在你七十九岁那年九月的一个星期三你将会永远地倒下……
这些,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有人言之凿凿。他说你若将人生观从“悲观”改为“一般”的话便可长寿四十年,如果是“乐观”的话……就不知道了。顺便说一句,这个“他”是一个冷冰冰的外国网站。
但,因为年轻,所以我们可以平静,像等待临刑一样去等待社会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遭遇阴暗还可以躲进谁的臂弯哭泣并得到安慰;所以我们对待该珍惜的东西都可以铁石心肠,因为我们有好多好多时间去遇见更好的;所以我们犯错误只要交罚款,不用处以极刑;所以我们放肆地挥霍了……
这一切,我们原本要珍惜的。
我们看《沉思录》,看《狱中记》,看《瓦尔登湖》,看那些姓名刻在磐石上的大人物们如何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刻画一些细枝末节,不禁暗中生笑,呵呵,如此这般,琐屑我也有——只是误把金矿碎屑当苹果核、铅笔灰一类的东西。当然,能翻过书皮的人也理应获得别人的尊重,说得出作者名的大概就够格叫人刮目相看了。因为身体内部某处生了溃疡,病急乱投医也就成了下下之策。十三岁的时候听十五岁的人对自己说“这个世界本就如何如何,你要怎样怎样”,懵懵懂懂点头称是并且顶礼膜拜。及至自己在那个年龄就将此话原封不动地延续下去。不知海明威在其处女作开篇之时是否也有过类似的观点。
反正到了最后大家都自知不自知地接受了,世界就是这样的。于是真理就此诞生。
这年头考试靠宝典,恋爱有秘籍,求职看攻略。现在的我们没有时间和精力透彻地消化一部名著,谈一场细节精致得足够将心雕琢成美玉的感情,一步一个脚印不依仗任何捷径外援地完成一件工作。当下的生活不种盆景不养龟,不弄宝墨不拨琴,时间的步伐太匆匆,二三十岁的我们已经把百年囫囵吞枣地快进了一遍。以致如今看见“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居然都能心生“就算残忍也真实得很可爱啊”的念头。
再也没有那样一望了然的纯粹与意外之喜。每一个眼神的对接和每一次狭路相逢,都必定掩藏着纷繁复杂的盘算和计划。满打满算的行程计划,盈余的时光用来干什么呢?用以盘点贫瘠的国王,破旧得宛如好几十年前的渔网,漏洞连片,轻轻一扯,就破碎了。
我常想,若是未来风国,或是不受它的糊弄摆布,或干脆大异其趣投奔军事大军,或许也能像城池内那些固若金汤的堡垒一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是原谅我太过愚蠢迟钝,以为唱着歌挥着笔就叫潇洒,最终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啃泥灰。我都忘了告诉他们,我的好朋友们,我是悔过了的,虽然现在一个人也要拼杀着;他们走的时候我是难过的,尽管催促他们滚得远远的;我是真的很想很想大家好好在一起的,可是,可是,大家都没有回头的打算了吧。
风国的风啊,我想你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将我们的离殇诠释得不那么欲哭无泪,欲走还留。你的决绝与彻底性的打击独独练就了我冷眉面对严霜的勇气。一任他们仍处在圈外,会为晴日而眉开眼笑,刮风下雨会紧紧搂在一起,说些我已经不相信了的绵绵私语。可是你从来不会告诉我他们说了些什么,你都只是用一只巨手狠推得我趔趔趄趄,催促快走快走。他们都说我变了。我不想再在风国待下去。可是我亦不想推开生活的铺盖走旧路。
就算没有一个皆大欢喜的定义概括成长,我亦心平气和地接受。在我们之前有那么多的前辈使用了各种夺目刺眼的形容词,比如破碎比如尖锐,比如明媚比如忧伤。似乎什么都是,又似乎什么都不是。我眼里的人生十六七大致只有两种,一种是奋不顾身的电光火石,另一种是不动声色的源远流长。那些冠着纷杂名目的权威工具书遍布大道时我假装没有看见里面一句很低调的话,叫哀莫大于心死。
可是我们,我们还有一些人偷偷怀揣了希望,就像被逐出理工大国的时候还抬头挺胸地踩着舞鞋走出城门的舞者。我们没有被现实的浪涛冲走,所以没资格暴戾;我们也没有登上正殿加冕为王,所以更没资格睥睨。可见无论做什么事半吊子总是很尴尬,但中庸却很吃香。
……你明白我在语无伦次什么吗?我时常试图从日子中理出个头绪,却因了终日苦思冥想而恍觉又耽搁了多么珍稀的时光。在一个新的仲秋高阳的日子,我和国民们一起站在市民广场上观看年度庆典。看着一排排新晋的司令军官、上校统帅、机械专家、生化学家和各种各样的工程师,看着他们或颀长拓拔,或双眸睿智,或春风满面,居然心里就,偷偷开心了一下。像是午夜深山禁林里情不自禁地绽放的一朵小小的风信子。
这是我们和他们选择的,无辨是非的未来。我依稀记起那年在风中可泣神灵的原始歌喉,叫人睁大眼睛留下泪水;那年最后宛如惊鸿一瞥的独舞,也会使人一边目不转睛一边涌生强烈掉头而去的愿望。因为这些代价太过无价——在我们心中星斗一样无价,在风国人眼里沙砾一样无价。但毕竟是倾尽全力的付出,没有演出的成分,更非哗众取宠,只为在破茧途中死去的蝶也许不是最美的,却最叫人欷歔;只为“夭”这个词不会勾起人太多感触,而“殇”却能让那么多深切懂得、似懂非懂和不懂装懂的人,都一起举起一杯斟满哀伤和深思的烈酒。如旭日初升前的唱晚,杜鹃啼血,声声割肠。世上总有一些事物可衬得起得天独厚这件霓裳,比如清水出芙蓉之美,比如剖腹取心的真,比如热泪热血与热汗相互喷薄的青春。
这是我们的故事。
这是我们在风国的故事。
至此,风国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