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孩子(2)

十月末的时候他事先没打招呼回家,刚好碰见弟弟在玄关换好鞋子,“妈妈今天代班,要明早才回来。”

“你爸呢?”

“上个星期出差去了。要不要我现在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你回来了?”

“不用了。”

弟弟也不多说什么,出去玩了。

张瑞心里松了口气,继父不在家,能免去两人面对时尴尬的气氛。他七岁那年母亲再婚后,他一直叫那男人叔叔,感情很淡,谈不上什么喜恶。他一直记得七岁那年,弟弟出生五个月了,母亲天天看护着弟弟,没什么时间照顾他,他有天故意一大早躲到衣柜里,想等着母亲着急的时候到处找他。结果从早晨一直躲到下午,饿得胃疼,这时听见继父在问母亲有没有看到他,怎么早饭和午饭都不见人,要不要去找找他。母亲哄着哇哇大哭的弟弟和继父说,不用去找了,他腿脚不方便,很少出去乱走,等会儿自己就会回来。

他记得自己好像躲在衣柜里偷偷地哭了一阵子,抹干眼泪推开柜子出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埋头吃饭,母亲也没多问他什么。

弟弟比他健康,比他聪明,而且朋友也多,天天在外头到处玩,像撒野的小马一样弄得脏兮兮地回来后便将T恤往沙发上随便一丢,成绩还好得不得了,有时母亲在饭桌上唠叨两句,说一个母亲生的,为什么性格会差这么多。他继父就会假装咳嗽,制止他母亲继续说下去,正因为这样,他更不喜欢继父。

可是母亲又喜欢念叨他,动不动就说这些事情,然后说到他父亲身上去,就会让他变得格外暴躁。

他性格是不太好,有时想到小时候的事,就觉得母亲对他一直不如对弟弟那样亲密,好像很早很早开始他和母亲就缺少生活里那种丰沛的热情和浓烈的亲近。动作上的、语言上的,反正没办法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感情,只剩下某种程度中的相互妥协、忍让、放逐,有时他在卧室里听见母亲催弟弟去收拾他乱糟糟的书桌时,就会故意打开门看着母亲,看得她声音一点点小下去,最后像犯错一样躲进厨房。年纪大了以后,少了一点尖锐和冲动、执著的东西,两个人保持着这样一段距离,反而觉得一切本来就应该这样。晚上做梦甚至会梦见他母亲带他去公园玩,中途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回家了,他一点也不着急,自己慢慢问路,慢慢找回家去,醒来时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可是又说不清楚哪儿不对。

张瑞回到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除了将整齐的卧室弄乱以后再收拾一次,他现在看不进书,看了也没有用,成绩就那个样子,不可能有任何起色了。整理几个钟头后累了,趴在床上又睡了一觉。晚餐是弟弟做的,弟弟一直找话题尝试活跃气氛,中途的时候停电,弟弟笑嘻嘻地到处找手电,照着半张脸大声唬了一句:“我像不像鬼?”

“不像。”

“你真没意思,继续吃饭吧。”没多久又抬头笑呵呵地问他,“哥,你在新学校还习惯吧?”

整夜只听弟弟一个人说话。

张瑞逃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他逃课去公墓,躲开公墓管理员坐在外婆的墓前看书,甚至常常整天待在城南已经荒废了的公园。小路上的芒草齐膝高,风偷偷地低下来,低下来,渐渐摸到草尖刮过去,哗哗的像午夜的潮水声。他想老师应该知道,可是他们懒得管。眼看着时间一下子跳进十二月,天气冷了下来,期末测验考也快近了,测验如果不达标便直接从重点班里淘汰出去,高考就会彻底沦为一个未知数。母亲每次打电话来,不管说什么事情,最后一定会说到这次考试上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戏,可是又不肯见母亲为难,只好一味地说这次考试没问题,肯定能过。

圣诞节那天正好赶上出外培训的生物老头回来上这学期第一节课。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老头岔开话题开始说他这次出门时见到的珊瑚,说到界门纲目科属种上时起了兴致,点名回答问题,老头将花名册浏览一遍,抬起头来,“张瑞,张瑞是哪一个?”

张瑞平时说话有点儿外地口音,平仄分不太清楚,同学都听不习惯,加上他这中途转学来的学生就像班里的孤魂野鬼,所以干脆很少和他说话。他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吓了一大跳,站起来匆匆说答案,这时也有人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

“错了,你说错了。”

他看书时记得清清楚楚,可老头也否定得固持而坚决,张瑞一时急了,和他较真地争论,说就是本来如何接下来又是如何,提到自己前段时间在图书馆看过的《中国动物志腔肠动物门》,他甚至还记得书就摆在图书馆的哪个位置,“那本书上说得很详细,我可以现在就去图书馆把那本书借来翻给你看!”

老头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横了脾气,“根本不是你答案对不对,而是你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明白,听不明白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你唧唧歪歪说了这么一大堆,我根本不知道你究竟说了什么?你问问你旁边的同学,他们有听懂的吗?你们听懂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那口音谁听得懂!”真有人回应了一句。

大家一下子哄笑起来,甚至还有嘘声,老头脸上挂起熟练的嘲讽的笑容,在张瑞的狼狈仓皇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从容和优越。张瑞站在教室最后一排位置上,迅速地将教室扫过一眼,发现整个班上的人都回过头来,眼神冷漠。张瑞脚下轻轻地挪动几下,而后又是轻轻的几下,努力地平衡自己的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骄傲,更加无畏,可是那么多目光逼视着他,一直逼他溃败到心里最晦暗的角落,连他都开始怀疑和否定自己,一开始的坚持瞬间分崩离析,只剩下卑微,他脸涨得通红,嘴张开几次想要辩解什么,可是说不出话。

那短短的一节课,像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克制和自信,下课铃声打响时,他听见自己身体里松懈时发出令人绝望的坍塌的声音,他扑在桌子上,动也不想动。

这时又有人拍他肩,“嘿,好久不见了。”

他抬起头,又看见杨文丽,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了口气。她一点儿也没变,还是白色的校服,修短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似乎有些不满意,说话的时候眼睛总会不经意地就扬上去。

“你原来在这个班……”

“杨文丽,马俊已经回来了。”

“好,这就来。”她朗声应道,扭过头,“下次聊。”

走到教室门口,他同学附在杨文丽耳边说了些什么,杨文丽朝他笑笑,然后皱起眉头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张瑞起来晚了,洗漱完出了学校到处走,走到中午时随便吃了点东西,搭乘城际列车去了公墓。大风凌厉,上山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钱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偷了,裤兜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入夜时,阴沉沉的天又下起大雨,他躲避不及,淋得全身都湿透了。天气早已寒冷,他冻得不轻,好像所有倒霉的事情一下子全来找他,一身上下口袋翻遍,才翻出两元零钱,眼看天色已晚,只好找了个公用电话铺子打电话回家。电话是弟弟接的,还没等他开口,弟弟已经认出他来,“妈妈,你的电话。”

他听见母亲从厨房出来,“是谁啊,我菜还在锅里,你去帮我看着别烧了。”

他将事情告诉母亲。母亲问他为什么在那儿,他便撒谎说是班里搞活动,结果他走得慢和队伍走失了。他现在对母亲撒谎已经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我现在给老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没事。”

“不用,我已经和他联系过了。”

“现在这么晚了,而且那儿离你爸家不远,你今夜就去他那儿住一晚吧,别回学校了,要不我也有些不放心,你不是也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他了?他住在有南巷,你原先去过,还记得位置吧?”

“谁打来的电话?”继父的声音也出现了。

“记得,可是我钱包也丢了……”

“你去你爸那儿,把这些事情和他说清楚,好了好了,先不说了,你小弟不会看菜,我先回厨房了。”

继父一出现,他的母亲就突然变得有些不耐烦,匆匆就将电话挂了,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主动和父亲联系过了,现在却不得不顶着风雨去有南巷。有南巷早已破旧,墙上到处都是斑驳的广告纸,风雨吹散幢幢树影,他全身湿嗒嗒地坐在楼道里,隐约听见电视声音或者洗衣机放水的声音,寂静的楼道里没有过客,水在他的脚下淌出混沌的形状。他冷得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去敲门。

他敲门的时候不知道喊什么,就那样木愣地叩,好一阵子才有人应,打开门是他父亲,高大的人影一下子全投射在他身上,遮满他的脸。他父亲刚开始没有认出他来,客气地问“你是哪位”?

“我……”那一刻他打算就这样“嗵嗵”地跑下楼去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他父亲侧开身,借着客厅里的灯光又仔细地看了看,忽然恍然,“小瑞?是小瑞吧?”

他父亲将他拉进门去,餐厅里坐着他父亲的妻子和他父亲的女儿,“怎么被雨淋成这样,差点儿认不出了,我去找衣服来给你换。”说着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去卧室找衣服,三个人冷静地睽视,女孩忍不住拿筷子在母亲身上击了几下,问他是谁。

“阿姨。”他叫了一句。

“吃饭了没有,过来一起吃吧。”

“吃过了,下午的时候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