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孩子(3)

他拿着父亲的衣服去洗手间换,女孩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他,他悄悄踮起自己的左脚,想让自己看起来普通寻常,最好能将她那防备的、警惕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立即赶走,他害怕那女孩问起他的脚,问起他是不是跛子。

他换好衣服出来时看见父亲正在擦地,抱歉地笑了笑。父亲一边收拾一边问他,他将那些和母亲说的话又和父亲说了一遍。衬衣有点儿大,袖口要挽上两三次才及手腕,稍微动一动又掉了下来。

“现在个儿长了这么多,怎么还是这么瘦?”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又是勉强地抿出几分笑来。

“爸爸,妈妈让我叫你吃饭了,要不这饭冷了,她说你还不来,这菜就全冷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叫你爸吃饭就叫你爸吃饭,什么妈妈说,爸爸说。”

小女孩挨了训,不满地嘟起嘴巴。

“那我先去吃完饭,然后给你铺床,今晚你就留在这儿睡吧。”

“嗯。”他坐在沙发上等着,手神经质地抠住左腿。他本来将左脚搭在右脚上,很快又觉得跛着的左脚太难看,悄悄地趁所有人不注意时缓缓将腿收拢回来,安置在阴影里。

现在他已经习惯很快找到一个舒适而恰当的姿势遮掩住他的残疾,可是心理上却无法驱赶那种焦灼的惭愧和内疚,精神上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像他在心中将自己放大到这个世界的异客一样,他的腿也仿佛是自他出生那刻开始做了这具身体的背叛者,属于他自身,却没办法彻底剥离开。

他安静地等父亲吃完饭,父亲给他铺床,安置他躺好。父亲关灯离开时,他叫住父亲,“我明天一早就回学校,不在这儿吃早餐了,要不来不及会迟到。”

“那我等会儿和她说说。”

睡到半夜,他睁眼时发现女孩趴在他枕头边,她看见他睁开眼睛时有些兴奋,“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认识我爸爸的?”

张瑞苦笑,一声声哄着她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陪着她进入梦乡。他想起小时候总想快点儿长大,长大到可以自己独自乘公共汽车出门去玩,不用再和母亲挤在一个位了里;长大到可以够到书柜的最顶层,妈妈总是在睡觉前将他的《安徒生童话》藏在那儿;长大到可以去公园里,看海豚寂寞的表演度过整个下午时光,而不会被催着回家吃饭。

他现在终于长大了。

隔日清晨醒来,外面已经下着小雪。他在父亲的卧室外等了片刻,不见里面有动静,留了张纸条,在女孩的睡梦中离开了。

张瑞身上已经分文不剩,只好步行回去。

沿途雪皑皑的一片,公交车停靠站的大广告牌荧荧闪着灰绿色的光,路灯已经熄下去,白天却迟迟不来,偶尔几辆车响起来,缓缓开过去,很久又重新静下来。渐渐看到浓云被风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天破白了,亮了。

张瑞记不清楚父母是什么时候开始吵架的,三岁,或者更早,可能是从他学会走路开始,后来开始打架,打完后,他母亲就带着他回外婆那儿,偶尔甚至丢下他拖着行李箱就走。他坐在沙发上,父亲坐在对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峰杀伐地扫开,眼角愤怒地压低,敛紧,过上一两个小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这时他仰着头也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了。父亲打扫碎碗碎碟倒出门,接着做晚餐,张瑞得自己坐到餐桌旁,等菜上来吃饭,筷子不能够得太远就只吃面前的。楼上的电视开得很大声,变形金刚里大喊擎天柱。饭后晚点儿洗漱,睡觉,整个过程像一出灰色的哑剧,有次他忍不住等到半夜父亲睡着后偷偷爬起床,打电话到外婆家。外婆接起电话时,他听见外婆的声音还没开口就开始哭,就是觉得委屈,怎么哭都哭不完。

挂完电话,回头看见父亲站在卧室门口,他吓得连呼吸都停了,电话一下子放不稳掉下柜子,他慌慌张张赶紧去拣,又掉落,又拣,又掉,又拣,足足两三次才放好,而后垂着头假装没看见父亲经过他重新回去躺着。

最后一次他听见父亲怒狠狠地喊:“离婚?离就离,你以后就跟你那小跛子过日子去吧,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教好他,教他把这路走稳当了,不要等到十四五岁还像现在一样三四步出去就摔一跤。”

不久,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

他昨夜做梦却又梦见父亲带他去看烟火,一路上父亲沉默不语牵着他走到和平广场。父亲的步子太大,他因为害怕父亲又不敢抱怨,不得不咬紧牙根努力地颠着步子追,好不容易走到和平广场上,却只看见人群涌簇,他只能看见烟火的峰岭处,这时父亲将他背起来,眼前的世界刹那间宽广明亮起来。烟花沸腾处火光拖着流铄的长尾摇曳着升入空中,一丛一丛追逐着炸开来,如倚天的长剑劈破长鲸海水,金戈铁马已踏碎那一晚黑暗的夜河;又如狂风吹散千年的古月,最璀璨的晶石在高空之中相互撞击碎开,荧荧落下,一时云垂海立,崔嵬的楼船和辉煌的金舆遥遥相映?海市蜃楼般幻化出梦境般的奇景,鹰啸声里他满足地沉沉睡过去,一路上又是父亲将他背了回去。

张瑞回到学校所在的城市时已经是中午,因为走得太远,他的脚掌已隐隐作痛,光线隔在尘蒙蒙的云里,好像放在榆木柜子里藏了很多年后刚刚才想起。街边都是林林杂杂的小吃摊,桂花糕、鸡蛋饼,放学后路上不少热闹,杨文丽嘴里咬着章鱼丸子和朋友走过来,经过他时好像没认出他来。

“杨文丽!”张瑞这时不经意地踮起脚,端正自己的肩膀叫住她。

“唔,又看到你了。”

她朋友在一旁拉拉她,先几步走到前面去了,她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多说什么追了过去。

“他们说你喜欢那个张瑞呢。”

“哪有,你们疯了啊,就打个招呼而已,不要乱说啦。”张瑞远远听见杨文丽笑嘻嘻地辩解着,肩膀重新跨了下来,几个人在关东煮的小店前停住,她朋友回过头来看他,他连忙避开视线。

“张瑞,你在看什么?”

“妈,你怎么来了?”张瑞有些吃惊。

母亲的脸颊和鼻尖微微润着红色,眼睫也沾着些白色的霜气,在风里应该已经等了好一段时间,她心里有事,掩不住眼神里露出的急躁,可是偏偏装作没关系似的,“张瑞,一起去吃个饭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他母亲领着他往馆子走去,脚下的雪橐橐作响,头顶上的枯枝承不起烈风折断了,挟着积雪一起塌坠下来,跌在张瑞头上。他伸手去抹了抹。

“最近考得怎么样?升学的事有把握吗?”

张瑞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撒谎,或许母亲从临城远远跑来就会把这当做个好消息,开心回去,可是他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你知道不知道,今天上午你老师打电话来,说你昨天彻夜未归……”

“我去爸爸家了,你叫我去的。”

“她还说你经常逃课,她还说了你现在的成绩要继续待在重点班里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学校已经给你记过处分!”

“你都知道了?”那一刹那张瑞又想到了那个故事,他像那只鬼最后终于曝晒在阳光之下,形骸神智灰飞烟灭。

“张瑞,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你难道没想过要争气,哪怕是为我想想?你看看你弟弟,他会不会像你这样?”

“妈妈,不要说了,不要再提弟弟的事了。”张瑞根本听不进母亲的话,他也不想听,拼命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拧着力气地往前冲,只想快点儿就好。

可他怎么都走不快,母亲被他彻彻底底地激怒了,快步追在他身边,“和你爸离婚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当年你爸就因为你是个跛子才不要你,结果你现在还是个跛子!一个撒谎的跛子!一个骗子!”

“我没有撒谎,我只是不想让你不开心!”

张瑞撤开手,停下来朝母亲大吼一句,然后继续往前走,他不想撒谎的,这么多年来他也想像弟弟那样,像其他人那样可以自由地走自由地跑,他也想成绩一直优异,想让母亲一直开开心心,想让一切和现在不一样,可是也不知道究竟哪儿不对,所有的事情从开始就都错了。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于摔在厚厚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