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带你去(2)
走廊上,丁佑一肩膀扛着桌子,神气活现。“这几天去哪儿了?”
“随便转转。”唐影低下头,拖着椅子。
“随便转转?”
“坐火车啊。随便找个地方,随便买个票,随便坐坐呗。”
“然后呢?”
“……下了雨。田野青黄不接的。很广阔。电线杆上停很多灰色的麻雀。咕唧咕唧。”
“然后呢?”
“小房子三三两两的。绿漆皮火车,半截那种,停在铁轨上。跟玩具似的。嗯……那会儿电台在放《海贼王》的原声。坐我对面的大爷穿了双黑色的尖头皮靴,我很中意。”
“然后呢?”
“没了。”
“我觉得,每个窗口都是一幅流动的画。每节车厢,都有做画廊的潜质。”唐影抬起头,回味地自言自语。
“我老婆太妙了!”
“行了吧。我成绩差,还逃课。老师恨不得掐死我,大家一定也对我很不屑。你还跟这儿说风凉话。”唐影眯了眯眼睛。
“我说你好,你就是好的。”端出认真的神情不忘加一句,“我就是稀罕你。”
“……”
“嗯。”
“……这么乖,下次出门捎上你。”停下来,双手伸出去,宠溺地拍拍男生的脸。
>>>E
丁佑一的爸爸妈妈都是大学教授,一个教汉语言文学,一个教金融。爷爷二胡拉得非常好。奶奶年轻时是本地戏剧界的名角儿。唐影知道后小小吃了惊。看他整天晃来晃去的闲散模样,还真看不出来出自书香门第。
升上高三,丁佑一成绩直线下降。爸爸妈妈由于工作原因平常住在大学城,一两个星期回次家。他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住。晚上与一群人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打架斗殴不断,跟家人怄气顶撞弄得乌烟瘴气。丁妈妈找了唐影几次。印象中是长卷发盘起来的优雅阿姨。说话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永远镇定和蔼。期间,并没有上演如电影里棒打鸳鸯的戏码,丁妈妈反而好像挺喜欢这个冷静懂事的女孩子。
“小影,帮我劝劝佑一。”柔声细语地恳求,像是对已经进门的儿媳妇。
“阿姨放心。”彼此心照不宣。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更喜欢谁?”像是逗小孩子的循循善诱。两人站在公车上,摇摇晃晃地分享一副耳机。
“奶奶。”丁佑一懒懒地拉着拉环,上身随着晃动车厢小幅度地前倾后仰,“小时候没人管,被丢在爷爷奶奶家十几年。跟爸爸妈妈没感情。爷爷又凶。”
唐影望着窗外的车流,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其实喜欢我爸。他带我去小公园。那时的路都是小石子儿铺的。烤红薯的大爷一年到头乐呵呵,售门票的大妈坐那儿打毛衣很少抬头。我记得,公园门左手边有小摊,摆着奥特曼哪、大脸猫哪的塑料面具。还有小风车。”仿佛无限怅然,唐影的表情有点让丁佑一捉摸不定。“摩天轮很小,转一圈只5分钟。木马什么的,也掉漆。鬼屋的机关迟钝得踩上去半天才有反应。爸爸牵着小时候的我,走东走西。”
“哪个公园?我陪你再去。”
“所以,你要听你爸妈的话。”没有理睬男生疼爱的眼神,唐影认真地说。
“我妈又找你了?!”男生恼怒地提高声调,强压住怒火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继续说,“叫我考不上大学去当兵。我凭什么当兵!什么都喜欢给我安排好,又没什么前途。俩大学教授有什么用!他们从小欠我的,就该还给我!”
唐影捏了捏书包肩带,径直朝车门走。他用力扯住她胳膊。
“你这么没出息,我懒得跟你讲。”狠狠抽出胳膊继续走。
“……我错了。”
从此以后,丁佑一只要晚回家,丁妈妈第一个打电话质问唐影,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和丁佑一在一起;在外边打架,也打电话给唐影,言语里找不出责备的意味却让唐影听着胸闷;和家里人怄气摔门而出,同样打电话给唐影,二话不说赶紧冲出来陪丁家一起满大街找他。
丁妈妈是极其聪明的人。可选的方法有很多却懂得挑利益最大化的那个。深知粗暴地棒打鸳鸯只会挑起儿子更汹涌的逆反心理,远没有这样柔声细语来得效果显著。
唐影心知肚明。考虑到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怎样都不嫌过分。
只是心里酸酸的。
身处这样的年龄,似乎每个人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很抗拒。丁佑一用最直接激烈的方式表达不满,唐影却不可以。性格原因,她更多选择沉默。身为一个十几岁的未成年人,即使再成熟也不可能没有困惑。对于未来定义模糊,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过怎样的生活。糟糕的学业,淡薄的人际关系,尚不成熟的世界观,有时候也会如同陷入无边的泥沼,企图冲动地逃脱却未果。
妈妈说,你自己掌握分寸——像是对路人的敷衍。
没有人替自己安排,没有人给自己指点,连鼓励也没有。心绪变成暗涌的黑潮,在心底深处迂回盘旋。
“奶奶被他气病了。他关着门?都不让进。”丁阿姨的声音一响,唐影条件反射地心惊肉跳。抓起外套匆匆出门。赶到丁佑一家门口时已入夜,摁响门铃。一家人全在,看来事态不是一般的严重。在丁阿姨的引导下敲响丁佑一的房门。大人都回避后,门开了。
穿着大花短裤的男生转过身去,靠着床坐到地上。唐影坐到身边去。
“奶奶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
“严重吗?”
“嗯。”
眼睫毛一根一根看得清楚,垂下来像是停着一只灰色的小鸽子。头发是刚理的,发梢清爽地蹭着白皙的额头。唐影不做声,只是侧头看他。等着他自己发话。
“徐帆他们喊我去唱歌,要很晚才回来。奶奶不让去,我非去。她就一直等,等到凌晨我还没回来。心肌梗死……然后爷爷吓坏了……就……如果奶奶死了,是不是我害死的……”说着说着哽咽起来,鼻子红红的。唐影挺起后背坐起来,把男生的脑袋搂进怀里,轻轻叹气。记得他从前讲起奶奶时,总是一脸生机勃勃。他说,小时候和奶奶住乡下。奶奶一大早起床,把鸡喂好,放出笼子。那时还养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把它摆在大厅里。旁边放上收音机,播的通常是咿咿呀呀的戏曲。然后开始做饭洗衣,一切就绪后就躺在摇椅上打盹儿。时间会变得很慢,小佑一都瞌睡连天;也很静,静得晨光也熹微悠长。
唐影又一次胸闷得乏力。
即使是在女朋友面前,一个大男人也不该表现脆弱。丁佑一难为情地抬头,忍住没哭,只是眼圈有点红。“来,送你回家。”他站起来背过身,向房门口走去,尽量不让女生看清自己的脸。出门时,丁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意味深刻地看着唐影。
路灯有点暗,愈发显得巷子幽深。
唐影走在前面,丁佑一踩着她的影子,跟在半米之外。没有发生交谈,两人默契地沉默不说话,只走路。眼前的女生好像有点冷,耸起肩膀抱着胳膊,露出纤细的后颈。走路很大步,似乎永远不懂回头。很有想法却从不瞎任性,不会撒娇只会倔犟地咬住下嘴唇。什么都懂却从来不说,也有怨恨也有痛楚却从来不说。
像一个古旧瓷器,色泽圆润,散发独特的植物气息。
看着唐影的背影,她似乎疲惫不堪。丁佑一心情很复杂,不受控制地大步上前,伸手揽过女生脖子,低头亲吻她的脸。黑暗中突兀的亲吻,慢慢变成温柔的羽毛,轻柔地扫过两个人鼓涨酸涩的青春。
“我们分手吧。
“我也有生活要面对,我很累。你自己的未来,我不能带你去。
“丁佑一,我们分手吧。”
女生说完这些话,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瞬间袭来的空白,如当头一记闷棍。男生整个僵硬,茫然不知所措。话语笨拙得冲不破喉咙的防线。等缓缓回过神,女生已经扔下他,不给任何挽回的机会,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丁佑一站在原地很久很久。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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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遇见很多人。有人爱你,有人忌妒你,有人把你当做宝,有人不把你当回事。我不能带你去。
你会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或者不去。磕磕绊绊地开创自己的事业,或者安心选择父母给你铺好的路。我不能带你去。
你会褪去年少时一身的浮夸任性,长成成熟睿智的英俊男人,彬彬有礼令所有女人侧目。我不能带你去。
你的未来,统统要你自己负责。而我根本不能带你去。
感情最好的方式是,不给对方任何负担。
你是否原谅我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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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的唐影做过很多工作。奶茶店的服务生、KFC前台招待、快递外卖员、给杂志画插图。和一个医生谈了场恋爱,最终分手。去过很多地方,也自学了很多东西。变得真正强大坚忍,足够对抗生活里的各种礁石,而不是如年少般赌气隐忍。
最近的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开的小照相馆里当学徒。老人从不收女学徒,看了她拍的照片却破例收了她。他从来不用数码相机,坚持用传统胶片机。全部手工冲洗。显影定影的材料都已经停产,老人自己跑到医院去买原料。用的相纸是存货,只能冲黑白,打印的话要送到很远的地方。
那些材料,最多用三年。且只做遗像。
有时候唐影独自站在黑漆漆的工作房洗照片。面对古旧的曝光机,默念秒数,觉得有点恐怖。但心里安稳妥帖。
一天,唐影对着台灯灯光费力瞅一叠成像的相片,检查黑白对比度是否合格。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太太脸孔映入眼帘。老人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恬淡又和蔼。
是丁佑一的奶奶。
过世了吗?
那么几年前的事故,应该是安然度过了吧。那次之后真的再也没联系。班里碰见,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也被自己的冷面堵回去。还好没多久就毕业了。
丁佑一那家伙,心里是不是好过了些?有没有变乖?
正值初春,空气冷冽料峭,路边的树紧缩着枝干,却已经偷偷探着绿芽。
唐影坐在回家的公车上,车厢摇摇晃晃,她很快睡着。中午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浅灰色外套上,清浅温暖。
做了一个迷糊的白日梦。
夏天午后,坐在院子的树荫下睡午觉。爷爷在院子里浇花。丁佑一坐着辆的士来看望自己。车还没停稳便跳下来,站在篱笆栅栏门外朝自己顽皮地笑。
白白的、鼓鼓的。
唐影舍不得醒,不记得是否坐?了站。似乎在梦里委屈地哭出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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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是与非的景色里,我最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