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2)
【三】
路子冶的路子到底有多野呢?随便一估计的话,起码是这栋单元房里杂物的两倍。在之后数天中,言小瓶充分见识了她这位同门师兄瞬间变脸、欺上压下以及打击报复等常规特征。好在言小瓶也是个能够吃堑长智的人才,她已经习惯了在每天迈入卢导师家之前,反复默念“不被皮相所迷惑”、“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带钱”(……)的三不守则。
当然,为了顺利完成两人共同的导师安排的艰巨任务,言小瓶做了很多构建和平气氛的尝试,她会时不时拿起从床底下发掘出的日记本,或者柜橱缝里捡到的发票收据,甚至是抽屉深处翻出来的信件,得意忘形地冲到客厅里,和万年以同一姿势躺在沙发上的路子冶师兄分享,虽然她的主动示好基本都只会得到同一种互动:
“关你屁事啊。”
路子冶简练而一针见血地回复她,然后他无比自然地接通卢姐的电话,开始报喜不报忧——或者说言小瓶的烦恼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抹消了,她只是个才入师门的小佣人,高层间的对话本来就只会在她的头顶上盘旋而过。不过时间一久,路大爷骨子里的善良也忍不住自然流露了出来:“这两个是我班上的同学,你要是忙不过来可以偶尔找他们帮忙——不过要看他们有没有时间。”
言小瓶望着沙发上新冒出来的两个成员,一模一样的姿势、装备,瘫在那里打各自的游戏,有气无力地冲她敷衍、点头示意,她胸口洋溢着一种类似仙蒂瑞拉……是心都碎啦的无望。
言小瓶倚着卧室的床腿坐在地上,膝头摊着卢姐的相册,就着门外联机激斗的喊叫声睡得特别充实。甚至在睡梦中她还在为自己开脱:与其低声下气挨骂,不如光明正大偷窥。
每一张照片上的卢姐都那么好认,目光如炬,不可一世,格格不入。
不过她拍照的姿势俗气了点,总是攀岩一般搂着旁人的肩膀,搞得连路人都像一家子似的。
“开门!613!我们知道家里有人!”
急促的敲门声惊得言小瓶一阵抽搐,后脑勺狠狠磕在了床帮上,她揉着脑袋怔了几秒钟,迅速扒着床头起身跑到客厅里,发现几个大妈叉着腰揣着手,正气凛然地坐在屋正中那条沙发上——路子冶他们几坨烂泥此时杵在一旁,搔头拨耳摇摇晃晃,满脸不耐烦。
“请问……”
“今天可让我逮着了!”
“……啊?”
“啊什么啊,你硬说没人住也得有人信吧!怪极了,之前我们蹲了几个月,还真就没看见过有人回来,连三更半夜都没个影子……呸呸,什么风气!”
路子冶的眉头狠狠绞在了一起。
“你们几个也是,老大不小的了,没个正事去做做,”大妈教训得起劲,“爹妈要是知道你们混成这样……也怪你们自己运气不好,偏偏摊上这么个老师,嗨——”
“大婶,你有正事吗?”路子冶双手揣在胸前,微笑着俯视这几位突然蹦出来的正义教路人。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们又不是有些人,成天不务正业,今天必须把环保基金交上来——这点钱也能欠上半年,要不要脸……”
言小瓶听得火往上撞,她恨不得抄起笤帚扑上去朝着那几人扫射上几个来回。就在她攥起拳头的瞬间,路子冶抢先一步,拎住她的衣领把她拽到屋子正中央,说:
“原来就这点事,那让她跟你们结账好了。”
言小瓶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她瞪着路子冶,下意识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空空的口袋。
路子冶一边招呼自己的那两个同学转移到餐桌上继续游戏,一边漫不经心地示意:“我妹妹是可怜,年纪轻轻的——你们不用担心,她精神是有点问题,不过脑子还挺好使的,算术学得可好了,连特智学校的老师都夸她呢。快,你们陪她算算。”
“……”言小瓶放过了自己的舌头,取而代之的是她几乎快把整个眼球瞪出了眼眶,却迎面对上路子冶目光里不容违抗的暗示。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进一,三九二十七,勾三股四弦五……”她回过神,盯着手里的小本子,运了运气,开始用一种机械的声音在嘴里咕哝起来,愤恨的眼神穿过沙发上那几个目瞪口呆脸色煞白的中年妇女,死死聚焦在路子冶的天灵盖上。
几个大妈连互相使眼色的勇气都没有,她们满脸惊恐和嫌恶,迅速起身冲出大门。
路大爷并不在意言小瓶同学咒怨般的神色,他得意得很,都快唱出小曲来了。
【四】
言小瓶的装疯卖傻、自我羞辱,除了成功驱除鞑虏、增添了自己的屈辱感之外,也是有所收获的。当天晚上,路子冶破天荒地多泡了几包面,还亲手盛了几根端到言小瓶面前:“你也怪不容易的。”
……
愤怒的言小瓶在众人的狂笑声中,把调料包里软趴趴的脱水蔬菜咬得咔嚓作响。
“卢姐啊?你明天回来啦,”路子冶剔着牙,夹着手机慢慢在屋里踱着方步,嘴却甜得没有半点折扣,“在您的英明领导和我的倾力执行下,家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欣欣向荣。你玩得怎么样啊?今年的项目也差不多了吧……”
路子冶也就在这个时侯不太像个地痞流氓。言小瓶仗着自己立了功,壮着胆子丢下吃过的饭碗没刷,气宇轩昂地背起书包告辞了——再有两箱细软,整个估价工程就能欢天喜地地结束了。卢老师?路子冶?沙扬娜拉……
不就是一套房子么,怎么可能搞不定?路子冶微笑着挂了线,嘴角的笑纹缓缓浸入深陷的脸颊,一点一点,化作了难以分辨的阴影。
“哎?我见过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当老师的,女的,巨有派头?”言小瓶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夸张地冲着收银员比画着。
“哈……是啊,去年她带学生在我们这儿填调查问卷,她守在门口,结果吓得整个小区的人都不敢进门……”收银员面露难色。
“我以为……我看了你们的照片记录好像还挺开心的……”言小瓶尴尬地收起零钱,准备开溜。
“还好还好,哈哈……”
“别搭讪啦老板,结账。”
言小瓶抬头,看见路子冶那两个同学站在身后,两人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购物篮,里面有斧头、锤子和几把足有半米长的锯条。
“小师妹你走啦?慢走啊。”
“……嗯,”言小瓶附和着,“你们不回吗?”
“还有点事——”两人互望了一眼,迅速岔开话题、挥手告辞,“你今天演技一流,我们卢姐手下就是无弱兵啊哈哈哈哈……”
言小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疑惑正在弥漫开来。
【五】
卢家。半夜。屋里隐约传来刷刷吱吱的声响。
“你要命啊!”
“你嚷什么你!想让全世界都听见是吧!”
“我靠,你以为你嗓门小啊!”
“啊!!!”
“……”
砰的一声,言小瓶一拳垂在门板上,她气喘吁吁地对着大门连踢带踹:“开门!”
一阵慌张的脚步声过后,路子冶从门缝里探出了头,一看是言小瓶,立即凶神恶煞了起来。他一把把言小瓶拽进门,骂道:“真发疯啊你!”
言小瓶顾不上敬畏他,她已经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或者说是搞得莫名其妙了。
路子冶,还有那两个师兄,三个男的穿着短裤背心、浑身木屑,手持板斧、锯条,正中围着一块被砍得豁牙露齿的木头。路子冶两只手上都是深浅不一的血道子,左腿迎面骨上还有一片血淤。
“你们想干什么?”言小瓶发自肺腑地费解。
“关你什么……”
“算了吧!我们可受够了!”另外两个壮丁撇下锯条,后仰倒在沙发里,使劲甩着僵硬酸疼的手腕,满脸终得解脱的轻松。
路子冶这半个月以来一直在物色合适的地方,好完成他那件旷世神作——他计划在卢姐再婚的时候奉上大礼一份,当然这个大礼是不能用金钱去衡量的,更关键的是他并不打算赔上一个月的伙食费只为一博导师欢心。
他打算送上一块手工制作的搓板,左右两弦分别刻上“和谐”和“团结”。然而木匠师傅严肃地拒绝了这种严重有悖职业精神和艺术追求的事情。于是事态拖延到今天,就形成了言小瓶眼前这一幕。
“……原来我师兄也是从特智学校毕业的啊。”言小瓶终于找到了反抗强权的机会。
“你……”
“我还是搞不懂……你们干吗要送搓板?”言小瓶逮住机会,一挫到底。
“卢姐是领导,”其中一个师兄严肃地感慨,“领导需要暴力专政的工具。我们就得会察言观色、鞠躬尽瘁、流血牺牲……”
“滚!”路子冶满脸通红,他使劲咬着手上的木刺,含混不清地骂道。
言小瓶忍着强烈的笑意,从木头渣子里拣出锯条:“我高中时玩过航模——你还要我们‘滚’么?”
【六】
卢姐再婚的消息就像她首婚和重婚一样,虽然劲爆,但是无人知晓。用其他师兄的话说,卢姐就是“一枚艳丽而伟大的旗帜——关键是艳丽”;而用路子冶的话说,那就是卢姐始终身体力行地坚持了“这个世界的核在地球里面,不在路人身上,我没义务围着他们跳圈圈舞”的观念。这在言小瓶听来更像是歪理邪说或者是洗脑魔音,不过她不讨厌卢姐,而且越来越感到微微的得意,一种越来越懒得对别人解释的欣喜。
“你手机号多少?”路子冶冷不防地问。
“?”
“你不是挺喜欢发掘卢姐的奇闻逸事么,”路子冶似笑非笑,“之前你真是积极得令人生厌。”
“没关系,我去问二师兄打听,还有三师兄也貌似知道不少。”言小瓶顶嘴。她合完了总数,在本子上龙飞凤舞地画了一道结线。
“……”
“话说回来,师兄你有什么八卦么,”言小瓶眼角挤出一个进攻的神色,“可以随时打给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