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在建立奥克兰分馆的同时,让木村武之负责管理运营位于西雅图的振藩国术馆。李小龙承诺只要一有机会就回西雅图举办讲习会,向木村武之教授新的技术,但后来他计划先在旧金山海湾地区扎下根来,直到有机会再到另外一个城市开设新的分馆。

    李小龙为赶去参加谢华亮在夏季组织的夏威夷式宴会而重新安排了他抵达奥克兰的时间。宴会派对在科伦坡宴会厅(Colombo Hall)举行,预计会吸引近千名购票者前来品尝美食,并观看歌唱及武术表演。节目单上写明当天参与演出的有“夏威夷歌鸟”莉娜·马查多(Lena Machado),以及一位来自西雅图的鲜为人知的功夫教练。这是李小龙和严镜海第一次有机会公开宣传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

    李小龙穿过由一盘盘的烤猪肉、大盘装的鸡肉粉丝汤、十加仑的芋头糊糊以及一份份的三文鱼色拉和菠萝切片所构成的美食区[167],径直走向舞台。他没有走楼梯,而是直接跳到了升高的舞台上。上去后,毫不耽搁,直接进行传统功夫的套路演练,动作流畅,迅猛有力。观众很礼貌地在台下观看,认为这个年轻人充满了朝气,但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李小龙似乎感受到了观众的情绪,于是在表演中途停了下来,转过来面向观众,以一种傲慢且带有优越感的声音问道:“你们怎么能指望以这种方式去格斗呢?”[168]突如其来的语气变化让在场所有人猝不及防,尤其是观众中那些传统武术人士。“没人会在街上以固定的模式去同你打架的。”他后退一步,摆出一个北派少林拳术的姿势,接着踢出一记高过头顶的外摆腿。之后,他再次停了下来,就他刚刚完成的动作进行了批评:“类似于这样的传统技术是一种僵化的形式。大多数的习练者只是在盲目地演练这些既定的组合套路及特殊技巧。”

    人群中因他的犀利言语而有些面红耳赤的人开始抱怨,他们期待的是一场活力四射的功夫展示,也许还会夹杂着一些老掉牙的笑话,并不是充满贬低意味的讲演。“他对传统功夫套路的无效性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对比演示,从而让观众群中的传统人士感到不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严镜海的朋友兼学生冯天伦(Leo Fong)回忆道。[169]

    “我的方法是科学的街头格斗(scientific street fighting)”,李小龙发出这则宣言后,紧接着打出了一连串的咏春式快拳,“这些技术流畅、简短,能够极为快速地直接命中目标,没有任何多余无用的动作。现场有人能挡开我的拳吗?”

    立刻有两个自告奋勇的人蹿上了舞台,都是足球运动员式的魁梧身材。李小龙微笑着打量了一下他们的体型,拿他们急切的心情开了个玩笑。他把其中一人拉到身边,向他和观众解释道:“我要从两米开外,迅速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并轻轻拍中你的额头,看你能不能挡住我的手,明白吗?”

    “明白了。”第一个人回答道。

    “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一道虚影闪过,李小龙从所在位置快速起动,穿过舞台,贴近对手,在对方完成格挡前的一瞬间拍中了这位“足球运动员”的额头。

    “下一个!”李小龙对着笑声四起的人群说道。

    在目睹了朋友所遭遇的情形之后,第二个人紧张地举手做出了防备。李小龙微微一动肩,这个家伙马上用手自面前横推,做出了格挡。李小龙待对方的格挡过去后,抓住时机,在几毫秒的时间内迅速在他的额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在掌声与仇视的目光中,李小龙走下舞台。尽管他的才华显而易见,但还是让许多人觉得受到了羞辱。亚洲武术的礼仪要求保持基本的礼貌,尤其是在公开场合,对其他风格的批判仅限于私人间的谈话。[170]“李小龙是我所见过的速度及协调能力最好的一位,”冯天伦回忆道,“但我担心他的态度会给他带来麻烦。”

    严镜海倒一点不担心,他为这位年轻的合伙人成为那些传统人士的眼中钉而感到高兴。表演结束后,严镜海兴高采烈地邀请他的学生和较为亲近的朋友们,周一去他家里与李小龙私下聚会。

    那天晚上,严镜海家中聚集了许多他当时的学生以及其他对现代武术方法持开放态度的人,包括阿尔·诺瓦克、冯天伦、李鸿新,还有一位来自斯托克顿市(Stockton)的新成员鲍勃·贝克(Bob Baker,也就是后来的罗伯特·贝克,曾参演过《精武门》)。严镜海告诉在场的人,他打算和李小龙一起创办一间新的武馆。严镜海正计划把他们临时的训练场地从车库搬到百老汇大街临近奥克兰汽车修理厂的一个新场地内,并希望能在一个月内开业。

    为了能引起在场人的关注和信服,李小龙展示了一种他们此前从未见过的技能——寸拳。他把咖啡桌移动到一边,拿起一本厚厚的奥克兰电话簿,递给房间内最高的人鲍勃·贝克,并让他把电话簿紧贴在胸口上站好。李小龙站在鲍勃·贝克面前,伸出他的右手,直到中指碰触到电话簿后,停在那儿,然后握拳测试了一下,出拳位置距离目标仅有一两英寸。那一刻,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见李小龙蹬地转腰,迅速握拳,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把拳头打进了电话簿。

    这群人都惊呆了。冯天伦回忆当时的情形:“李小龙把他打翻在沙发上,贝克以双腿直立的状态向后摔了出去。我还以为他会从房间的窗户直接飞出去呢!”[171]

    李小龙解释说,真正的出拳力量并不仅仅是来自肩膀和手臂,而是整个身体协同配合的结果。肌肉越放松,就越能聚集更多的力量——让柔软与坚硬相结合,就如同阴阳的转换。“武术应当具备实用的功能,传统的困境并不能把我限制住。”[172]

    李小龙的表现及新潮的观点让整个房间里的人都为之倾倒。冯天伦说:“这个年轻的武术家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看到每个人都被李小龙所展露的才华吸引住了,严镜海笑了,他临时调整了大家的训练日程:“在新的武馆正式开业之前,我们继续在车库训练,明天开始上课。”

    1964年7月24日,严镜海和李小龙向市政府申请了一份许可证,允许他们在百老汇大街4157号开设振藩国术馆,他们称之为“华人自卫武馆”(Chinese SelfDefense School)[173]。这个场地以前是一间室内装修店,占据了一栋两层砖砌建筑的一层,是个非常简陋的空间。李小龙希望把这里变成一个高档俱乐部,门前不设置任何指示牌,知道这里的唯一途径就是口口相传。任何人想加入必须提出申请并接受李小龙的筛选。他只接收品德高尚、务实敬业的学生。申请加入的人必须回答一个指定问题:“你为什么想学武术?”如果答复很暴力,譬如“我想揍我的邻居”之类的,那么就会被拒绝。这是一种不太寻常的招生方式。由于严格的准入程序,再加上身为教师的李小龙当时相对不太知名,所以武馆很难招收到新的学员。

    随着自身技术的不断提高,李小龙越来越确信同一种风格并不能适合所有人。例如,个子高的相比个子矮的,速度较快的相比速度慢的,性格好斗的相比胆小怯懦的,他们需要不同的技艺和训练方法。李小龙根据每位学生自身的特点进行个性化教学。李鸿新就曾在书中说道:“李小龙向我展示过一些大多数师兄弟都没有学过的动作,他告诉我这是专门为我自己准备的。他觉得既然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每个人都需要不同的教学。”

    李小龙认为学生不应该盲从于传统,而应该让传统遵从于人。因此,他的课程虽然严格,但并不正式。有时他会锻炼,有时他会讲课。他没有像日本空手道那样,把学生们以队列的形式排好,去练习一成不变的动作。他更喜欢让学生以两两一组的形式去磨炼技艺并进行对抗训练。他的座右铭是:“开发工具,改进工具,然后与工具融为一体。”[174]

    虽然李小龙建立了第二间分馆,充分享受了教课的乐趣,但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商业模式。由于对每个人每月只收取15美元的学费,七八个学生加起来,并不足以支付房租。为了吸引更多的学员加入,让自己以教师的身份继续生存下去,他不得不考虑快速成名,因为他肩上的责任即将越来越重。

    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让其女友怀孕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她,他要去一个危险的地方,有可能永远回不来了。越南,或者,更糟的——奥克兰。这时,正常的预防措施往往会被忽视。李小龙和琳达也是如此。他们已秘密交往八个月了。1964年7月,李小龙决定去奥克兰发展,两人即将分别,在几周的缠绵生活过后,他意外地得知琳达怀孕了。[175]

    琳达声称,李小龙知道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176]虽然他可能流露出了开心的表情,但他其实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琳达深爱着他,可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这与他上次和艾美三宝的关系正好相反。这一次,他是那个有所顾虑的人。琳达回忆说:“如果让他做出承诺的话,会把他吓死的,在承担家庭和为人夫君的责任之前,他想要多挣些钱,在经济上先有所保障。”[177]

    当木村武之开车把李小龙和他心烦意乱、有孕在身的女友送到机场时,事情仍未得到解决。李小龙站在去往奥克兰的登机口,看到琳达眼中的泪水,简单地说了一句:“我会回来的。”然后,转身走了。

    对琳达来说,这种感觉就如同坠入了生活的低谷。她的胃开始翻腾,恐惧掠过她的脑海,自己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呢?如果他感觉被束缚住了呢?如果他改变了主意呢?如果他忙于把事业做大做强而忘了我呢?”[178]

    李小龙打了一连串的电话,向他最信任的朋友兼生活顾问木村武之征求建议。木村武之告诉李小龙,他应该迎娶琳达,因为他不会遇到比她更好的妻子了。[179]“我非常尊重琳达,”木村武之说,“她真诚、忠实,不是那种肤浅的女生。”[180]

    经过两个半月的冥思苦想,李小龙终于做出决定。他写信给琳达,告诉她,想让她和他在一起,并计划回西雅图去接她。[181]琳达兴高采烈。李小龙逐渐坚定了这个想法。多年来,他一直担心他那未落入阴囊的睾丸会让自己丧失生育能力。现在,他很高兴自己要当爸爸了。琳达说:“他想要个孩子,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这个孩子来得刚刚好。”[182]当得知这个未出生的婴儿是个男孩儿后,他更加激动了。“事实上,我们只给未出生的宝宝取了一个男孩儿的名字。”李小龙说,“我们甚至连女孩儿的名字都懒得想。”[183]由于中国社会历来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所以李小龙觉得这是一个让父亲为之自豪的机会。虽然李忠琛可能最得父亲的器重,但李小龙确信他会是家族中第一个让李海泉抱上孙子的人。

    这对年轻情侣所面临的最大阻碍来自琳达的家人,尤其是她的母亲,她对琳达的这段感情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李小龙的存在。为了保密起见,琳达在西雅图设立了一个私人邮箱,这样李小龙就可以秘密地给她写信而不被家人知道。“我们决定私奔,先结婚,再去奥克兰,然后再打电话给妈妈,先斩后奏。”琳达说,“我一位朋友几个月前就是这么做的,一切尘埃落定后,每个人都安然无事。”[184]

    由于李小龙买不起婚戒,严镜海的妻子凯瑟琳把自己的戒指借给了他,让他在婚礼上用。[185] 8月12日,星期三,李小龙带着借来的戒指回到了西雅图。[186]他和琳达直奔金县法院大楼(King County Courthouse)申领结婚证。美国法律规定情侣婚前要先验血,并在三天的公证期过后才能正式成为夫妻。如此一来,他们的秘密行动就被泄露了。这对年轻的情侣没有意识到,当地的报纸在其人口统计页面会刊登申请人的姓名,他们也不知道琳达那位未婚的莎莉阿姨(Sally)一直是该页面的忠实读者。老眼昏花的她从报上看到这则“家庭丑闻”后,立即打电话给琳达的母亲薇薇安,告诉她,琳达·C.艾莫瑞(Linda C. Emery)和李振藩(Bruce J. F. Lee)宣告她们要结婚了。薇薇安快步走进琳达的房间,在她面前挥舞着报纸,大声喊道:“这是什么!这是你吗?”

    薇薇安召集所有家庭成员来商谈,试图改变女儿的想法。两位阿姨、一位叔叔、一位祖母以及她的继父参与了这次令人头痛的摊牌会。“他们是星期六到的,我们围坐在客厅内,就好像家里有人去世似的,”琳达说,“那情形太可怕了!”

    李小龙从来就不喜欢为这段关系保密,只是在琳达的坚持下才被迫同意。而且,他最讨厌被别人告诫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想娶您的女儿。我们星期一就会离开。”李小龙面对琳达那不太友善的家人强势表态道,“顺便说一句,我是中国人。”[187]

    这个笑话并没有让现场的气氛轻松起来。种族问题是这个国家及家庭的根本问题。异族通婚在那个时代更等同于后来的同性恋婚姻。虽然华盛顿州长期以来一直允许异族通婚,但在其他17个州[188],异族通婚仍是非法行为。直到1967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才在“洛文诉弗吉尼亚州”(Loving v. Virginia)一案中宣布,所有反对异族通婚的州内法规均违反了美国联邦宪法。

    “如果你跟他结婚了,你就会遭人歧视的,”一位阿姨争辩道,“你的孩子们也会遭受同样待遇。”[189]

    “时代在改变。”琳达说。

    “不会那么快的。”

    “也许不会,但我不在乎。”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琳达的母亲薇薇安质问道。

    “一年了。”

    “你已经骗了我一整年了?”薇薇安女士大声叫喊道,“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理解的。”

    琳达的叔叔转身对李小龙说道:“你怎么养活她?你靠什么生活?”

    “我教人功夫。”李小龙自豪地说道。

    “你教什么?”

    “你的大学怎么办?”琳达的母亲问她,“你是个好学生,医学预科生。你不是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医生吗?”

    “学校的事,可以等等看。”琳达回答道。

    “孰先孰后?为什么这件事不能再等等?”

    李小龙和琳达都不想回应。

    琳达愤怒的继父突然觉察到一个秘密,迅速冲进她的房间,一通翻找,最终他发现了一个鞋盒,里面装满了这对情侣往来的信件。大略看完这些信件的内容后,他跑回楼下,对她的母亲说:“你的宝贝女儿怀孕了。”

    令人惊讶的是,这一发现并没能改变这家人的想法。“你为什么不推迟一年结婚呢?”家庭成员试图说服她,“或者先把孩子生下来,看看你有什么感受。”他们宁愿琳达成为一位单身母亲,独自抚养私生子,也不愿她嫁给这个游手好闲的中国男人。

    琳达明确表态:“我不会再等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泪水和指责声不断涌现。她的叔叔提议带她开车出去透透风,跟她单独讲讲道理。她的叔叔自认是位虔诚的基督徒。“这样做违背了上帝的旨意,”他在车上对琳达说,“上帝不希望种族混合。你这是在犯罪。”

    “上帝爱他所有的孩子。”琳达毫不示弱地回答道。

    她的叔叔引用《申命记》第七章第三、四节的内容,继续劝解道:“不可与他们结亲,不可将你的女儿嫁他们的儿子;也不可叫你的儿子娶他们的女儿。 因为他必使你儿子转离,不跟从主,去侍奉别神,以致耶和华的怒气向你们发作,速速地将你们灭绝。”

    “我不相信这点,”她平静地说,“在上帝眼中,人人平等,上帝命令我们要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如果你这样做了,”她的叔叔警告她说,“你会被赶出家门的。”

    如果说周六的家庭会议已经非常不愉快了,那么周日的干预就更糟糕了。“真是非常可怕的一天,”琳达回忆道,“我整日都在以泪洗面。”任何劝说的借口都消失了。所有的争论都在一遍遍上演着。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家人威胁她要将她扫地出门,琳达坚称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她的想法。为了能跟李小龙在一起,她竭力与家人抗争。她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放弃他,即便是她的家人。“我已经决定了,就不会被任何人说服。”

    她的母亲有些疲惫和沮丧,她试图极力劝阻李小龙:“你不要娶琳达。她不会做饭,更不知道如何打扫卫生,也不会熨烫或缝纫。她什么都不会做。”

    “她会学会的。”李小龙说。

    就这样,薇薇安意识到自己输了,她不愿与心爱的女儿断绝母女关系,最终后退一步:“如果你们一定要结婚,必须在教堂里举办仪式。”

    薇薇安好些年不去教堂了,但如果她的女儿要结婚的话,婚礼必须神圣合法。薇薇安自认是家族历史的记录者,她有家中所有人的出生、婚礼以及死亡的详细记录。因此,她女儿的婚礼也必须被正规记录下来。

    琳达和李小龙同意在教堂举行婚礼,并很快与西雅图教会的牧师约定好了时间。1964年8月17日,牧师主持了这一略显仓促的仪式。没有鲜花。琳达穿着一件无袖的棕色碎花连衣裙,李小龙穿着他那套在香港定制的西服,那是他最喜欢的衣服。[190]木村武之是李小龙的伴郎。琳达身边只有她的母亲和祖母两个人。那位保守的基督徒叔叔直接开车回了埃弗雷特,拒绝参加婚礼,其他家人也没有到场(李小龙去世大约10年后,琳达再次见到了那位叔叔,他搂着琳达的肩膀说:“欢迎回家。”[191])。婚礼仪式结束后,薇薇安抱怨道:“无论如何,小龙都应该带些花来。”

    正如琳达事先所料,一切尘埃落定后,所有人都安然无事。李小龙有能力让琳达的母亲接受他,她甚至开始喜欢他了。李小龙会跟她开玩笑:“妈妈,你知道吗,你的腿是我见过的像你这个年纪的女人中最棒的。”[192]琳达温柔恬静、典雅大方的气质也给李小龙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龙单身时,喜欢跟漂亮艳丽的女生交往,但他却娶了一位温柔恬静、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她懂得倾听,并任由他为所欲为。”李忠琛说,“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他知道琳达会把家照顾好。虽然她是美国人,但她的性格与许多中国女孩非常相似。”[193]李小龙也持同样的观点,他在1966年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琳达比我认识的一些中国人更有东方气质,她很安静,不聒噪,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一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194]

    李小龙为了避免和父母发生冲突,直到婚礼结束后才告诉他们,他娶了一个外国女孩儿。他的父母有些不高兴。在他们同意欢迎琳达去香港之前,李小龙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去做说服工作,让他们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她是你的选择,我们就接受她,欢迎她加入我们的大家庭。”[195]他的母亲最终承认了这位洋儿媳妇。

    李小龙不知不觉间和父亲李海泉走了一条同样的道路,迎娶了一位和母亲非常相似的女人。琳达·艾莫瑞和何爱榆都是温柔恬静的女性。两人都是在观看完一场魅力十足的表演后爱上了表演者。两个女人都极力追求她们所崇拜的对象,都是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心怀远大梦想的中国穷小子。

    双方最主要的区别是意外怀孕。李小龙同意迎娶琳达,可能有这方面的考虑,因为这让琳达更加忠诚于他。“我当然不是小龙在婚前经常约会的那种美女,但我可以给他平和、安宁、理解和真爱。”[196]琳达说。她学着如何成为一位才华横溢、聪明多变且性格外向的男人的理想伴侣,他也因此爱上了她。“我们是一个整体的两半。”李小龙这样跟朋友们讲。[197]

    同琳达结婚是李小龙一生中做出的最好的决定。“从来没有人给过琳达她应该享有的赞誉。对李小龙来说,这个女人一直是他背后最强大的支柱。”木村武之的话传递出一种更广泛的观点,“我认为如果没有她的支持,小龙就不会有这么高的成就。”[198]

    巨大的成就要稍晚一些才会到来。现在,这对新婚夫妇刚从大学辍学,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他们却一贫如洗。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搬去奥克兰,住在严镜海家里。作为回报,琳达主动担任严镜海家的保姆,负责照看严镜海的孩子以及他的妻子凯瑟琳。凯瑟琳不久前被诊断为癌症晚期。

    06 - 图1

    黄泽民的这张照片曾刊登在1965年1月28日《太平洋周报》的头版上,该头版文章主要报道了他与李小龙交战的经过(图片来源:Robert Louie)

    06 - 图2

    1967年11月,李小龙和严镜海手持刚刚制作完成的纪念碑和盾靶合影(图片来源:David Tadman)

    第八章 奥克兰冲突

    1964年是日本武道发展的巅峰之年。这一年,柔道在东京夏季奥运会上被列为正式比赛项目,空手道也成为美国最热门的时尚运动之一。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和肖恩·康纳利(Sean Connery)都是空手道最忠实的拥趸。在每一场西海岸的博览会上,都会不可避免地出现日本武道表演,旁边还会伴随着方块舞以及妙龄小姐的比赛(Miss Teenage contests)[199]。在欧洲,甚至连王室成员也开始习练空手道,[200]西班牙和希腊的国王均以获得黑带而自豪。

    掀起这波空手道浪潮的是33岁的埃德·帕克,他在夏威夷出生,是位摩门教徒,也是位肯波空手道师范[201],并在犹他州和南加州开有几间空手道道场。埃德·帕克很早就意识到如果要推广武术、道场,包括他本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进入影视圈。1956年,他在帕萨迪纳和比弗利山开设了自己的专属道场,在那里他有机会教授更多的名人,包括罗伯特·瓦格纳(Robert Wagner)、布莱克·爱德华兹(Blake Edwards)、罗伯特·康拉德(Robert Conrad)、娜塔莉·伍德(Natalie Wood)、乔治·汉密尔顿(George Hamilton)、沃伦·比蒂(Warren Beatty)和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时代》(TIME)杂志称其为“好莱坞教派的大祭司和先知”[202]。埃德·帕克利用这层关系,以特技演员和配角的身份兼职参演以下几部电影:露西尔·鲍尔(Lucille Ball)的《露西秀》(The Lucy Show,1963年)、布莱克·爱德华兹的《粉红豹复仇记》(Revenge of the Pink Panther,1978年)和《杀鹅取卵》(Kill the Golden Goose,1979年)。

    1964年夏天,埃德·帕克试图将他所涉及的两个行业通过举办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 (Long Beach International Karate Championships)的形式整合到一起,目的是让美国当时顶尖的搏击高手在狂热的格斗爱好者和好莱坞圈内人士面前进行表演和比赛。埃德·帕克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向武坛知名人士广发邀请,并物色新人。他的朋友严镜海建议他去奥克兰与李小龙接触一下。埃德·帕克说:“镜海知道一旦我被小龙的非凡才能吸引到,就一定会利用我的影响力来帮助小龙获得大众的认可。”[203]李小龙的技艺(当他击打时,空气都有种爆了的感觉)以及他带有争议性的观点为他赢得了一张长堤冠军赛的入场券。“小龙非常反对传统,”埃德·帕克说,“所以我告诉他,如果他能来,并在冠军赛上进行展示,人们会更直观地看到功夫世界的另一面。”[204]经过多年在小地方的表演之后,李小龙终于有机会在百老汇展现自己的才能了。

    当李小龙抵达长堤后,埃德·帕克指派他手下首席教练丹·伊鲁山度(Dan Inosanto)去负责招待。“帕克先生给了我75美元,确保他能吃好,然后再陪他四处走走看看。”[205]丹·伊鲁山度回忆道。二人见面后不久,李小龙就遵循惯例,请伊鲁山度尽其所能向他发起攻击。伊鲁山度拿出了他最好的水平,结果“完全惊呆了”,伊鲁山度说:“他把我像婴儿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当晚我失眠了,我以往所做的一切似乎都过时了。”[206]

    大赛正式开始的前一天晚上,许多受邀而来的表演嘉宾和比赛选手聚集在下榻酒店的空闲舞厅内,即兴交流各自的技术。李小龙身穿黑色皮夹克和一条牛仔裤溜达进来。[207]没人知道他是谁。不过,当大岛努(Tsutomu Ohshima)看到李小龙走路的样子后,转身对他的学生们说:“刚进来的那个人不能惹,他肯定是位高手。”[208]大岛努是第一个在美国教授空手道的日本人。

    8月2日,长堤大赛在可容纳8000余人的市政礼堂举行,活动非常成功。[209]有数以千计的人赶来观看了各种拳术流派名家高手的现场演武及比赛。那时,李小龙尚未成名,被作为非主要嘉宾,安排在下午观众兴致不高的时候出场。当时,场内空调出现了故障,观众在观看了数小时的比赛过后,因场内空气闷热变得有些焦躁不安。李小龙身穿一套白色袖口的黑色功夫装上场了。[210]

    埃德·帕克拿起话筒,向观众介绍李小龙是一位鲜为人知的中国功夫习练者。木村武之和李小龙一起站在礼堂的正中央,他是李小龙此次表演的陪练。李小龙的演出内容较此前在谢华亮的夏威夷宴会所做的进行了升级。他先是以寸拳将一位志愿者打了出去,然后以两根手指做俯卧撑,最后在木村武之的配合下,进行了咏春拳自卫术以及黐手演示。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取悦观众,他表演的核心是他所做的讲演。他再次对传统形式进行了抨击,并提出了一种更为现代、高效的方法。“他站在那儿,先是完美地模仿了其他拳术的招式,然后一一进行剖析,指明这些动作不能实用的关键所在。他的话很有道理。他还对马步大肆嘲讽。”[211]巴尼·斯科兰(Barney Scollan)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说。他是一位18岁的参赛者,那天早上,他由于不小心踢到对手的裆部而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观众面前挤满了传统空手道的习练者,他们曾花费数千个小时去进行马步训练,然而,李小龙毫无畏惧地提出了要从中解放出来的主张:“老师永远不应该把自己最喜欢的模式强加于学生。他们应该找出什么对学生有用,什么对学生没用。个人比风格更重要。”

    正如李小龙所预期的那样,他充满挑衅的讲演在观众群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相当大一部分人对他心存敬畏,而另一部分人则非常沮丧。”丹·伊鲁山度回忆道。

    旧金山空手道师范克拉伦斯·李(Clarence Lee)曾提道:“李小龙在长堤讲演结束后,大家都排着队想要揍他”。

    与他年少时在香港的打斗环境一样,李小龙的傲慢态度将周遭人群一分为二,或支持赞成,或强烈反对。“李小龙当晚树敌甚多,但也有很多追随者。”旁观者斯科兰事后总结道。[212]

    埃德·帕克用16毫米摄像机记录下了李小龙的表演,他没有被争议困扰。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为李小龙的表现以及观众的反应感到非常开心,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当晚,他邀请李小龙和“美国跆拳道之父”李俊九(Jhoon Rhee)以及刚刚击败查克·诺里斯(Chuck Norris)赢得大赛冠军的迈克·斯通(Mike Stone)一起去一家中餐厅共进晚餐。[213]李小龙进餐厅后,先把袖子挽了起来,让每个人去摸摸他的前臂,感受其如铁管一般的坚硬。“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傲慢,因为他的言谈话语中贬低了空手道的习练者,不过我最终还是非常喜欢他。”迈克·斯通回忆道。[214]

    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是李小龙首次在这种比赛上亮相,可谓出尽风头。迈克·斯通成了李小龙第一位高水平的学生,李俊九同他交好,是其坚定的支持者,埃德·帕克是他的榜样。他那天下午的表演最终为他打开了好莱坞之门。

    1963年夏天,李小龙回到香港时,并没能争取到任何一个电影角色,不过他的努力确实让他重新回到了电影人的视线中。邵氏电影公司聘请李小龙陪同女星张仲文(Diana Chang Chung-wen)在加州为她的新电影《潘金莲》做宣传。李小龙的工作是每晚在舞台上与张仲文同跳恰恰舞,并在她巡演期间担任她的保镖。[215]张仲文性感的身材及迷人的举止为她赢得了“中国玛丽莲·梦露”的称号。对李小龙来说,这次电影巡演是他在美国公开场合推广其武馆的最佳机会。他同意做张仲文的助手,但条件是在每一站巡演时允许他上台进行功夫示范。

    在完成洛杉矶的巡演后,两人8月底回到了旧金山。[216]李小龙一进家,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严镜海正在医院陪伴他濒临死亡的妻子,有孕在身的琳达在家照顾严镜海和凯瑟琳两个调皮的孩子,奥克兰的振藩国术馆仅在勉力维持着。最重要的是,他被安排在新声戏院(Sun Sing Theatre)演出,这是他父亲20多年前演出的地方。虽然在那里演出可以发掘很多潜在的学生,但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观众。他在谢华亮的夏威夷宴会派对和长堤空手道冠军赛上对传统武术的抨击言论早已传遍了旧金山的唐人街。一些练习传统武术的学生及老师傅已买好票,想看看这位骄傲自大的咏春拳习练者是否敢当面羞辱他们。

    为了缓和现场紧张的气氛,李小龙以一个笑话开场。这个笑话与中、英文不同的书面文字排列方式有关。“尊敬的各位来宾,主办方提醒我,我的新书正在大堂出售。我注意到,西方人与中国人不同,西方人不太赞同他们所读到的东西。而东方人在阅读时,你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们表达出了对它的喜欢。”李小龙一边说着,一边频频点头,好像在说“是”,“但西方人阅读时,他们是这样的,”这时他把头左右摆动,好像在说“不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很喜欢它。”[217]

    人们笑了起来,场面看上去轻松许多,他们以为李小龙的态度会有所缓和。然而,他们弄错了。

    李小龙事先打了电话给他的舞台新陪练丹·伊鲁山度,他和李小龙一同从洛杉矶飞过来。李小龙以伊鲁山度为目标,强调了咏春拳的高效和实用,并指出他的体系是如何避免了其他传统功夫流派中所存在的大量无效动作。为了说明他的观点,他模仿了北少林大幅度的高踢,“为什么你要踢那么高,从而将自己的空当暴露出来呢?”他说完停顿了一下,让伊鲁山度对他的高踢进行了反击示范,“相反,你应该踢击低位目标,高位目标用拳去打。”

    李小龙无视人群中的不安,继续进行抨击:“在中国,80%的教学内容都是没用的。在美国,这个比例会上升到90%。”此时,观众中隐约传来愤怒的声音。“这些年迈的老虎们,”他继续说道,显然指的是旧金山的传统师傅们,“他们没有能够伤人的牙齿。”

    这种侮辱太过分了。

    一根点燃的香烟被愤怒地弹向了舞台,这引起了更多人效仿,相当于中国人扔臭鸡蛋的举动。

    “小龙说的那些话冒犯了中国传统武术,他们不喜欢这位年轻师傅的态度。”伊鲁山度解释道。

    后排一个人站起来喊道:“那不是功夫!”

    李小龙立即微笑着回应道:“先生,你愿意上台吗?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这名男子向出口走去,并挥手说道:“你不懂功夫!”

    “有谁愿意上台试试吗?”李小龙面向人群,继续询问道。

    靠近舞台就座的肯尼斯·黄(Kenneth Wong)突然举起了手,他当时只有十来岁,师承于旧金山一位“年迈的老虎”。李小龙看到后,示意他上台。

    “当李小龙叫到肯尼斯时,我们开始欢呼、呐喊,给他加油。”和肯尼斯的一众师兄弟共同登台表演的安德林·冯(Adeline Fong)回忆道。

    同李小龙一样,肯尼斯也被认为是一个性格鲁莽的武术奇才,很有天赋,同样狂妄自大。肯尼斯没有走楼梯,直接跳上了舞台中央。这一举动再次引起他的朋友们及其他观众的叫好声。

    李小龙先向这位少年表示了感谢,然后对参与方式进行说明:“我要站在离你两米开外的地方,拉近距离,拍中你的额头。你可以用任意一只手,或者两只手也可以,看能不能挡住我,明白吗?”

    “明白!”肯尼斯答道,他的笑容和李小龙一样灿烂。

    当两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面对面站立时,人群高声呼喊支持肯尼斯。李小龙如出膛的炮弹一样,迅速向前冲了过去,用手指拍向肯尼斯的前额。然而,肯尼斯以同样干净利落的速度拍到了李小龙的手。观众哄堂大笑,开始起哄。李小龙往后退了一步,示意再来一次。他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恼火。这一次他更加努力,起动更快。在最后的一瞬间,李小龙以佯攻骗过肯尼斯的手,然后用力拍到了肯尼斯的前额,并迫使他后退了一步。肯尼斯愤怒地冲着他举起拳头,摆出要开打的姿势。顷刻之间,一场真正的打斗就要上演。[218]

    人群率先爆发,嘘声四起。有人嚷嚷:“这不公平。”几十支点燃的香烟被弹到舞台上。李小龙意识到人群即将发生骚乱,立刻从肯尼斯面前退了回来,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参与。”结果,更多的烟蒂被弹向舞台。

    李小龙阴沉着脸,两眼放光,走到舞台边缘,发表了一份声明,其中的挑衅意味立刻成了热议的话题:“我想让大家知道,如果唐人街的武林同好们想要与我切磋咏春,欢迎他们来我在奥克兰的武馆找我,我随时恭候。”[219]

    话说完,李小龙转身离开了舞台。观众们惊讶地面面相觑:他真的要公开挑战整个唐人街吗?

    李小龙当日极具争议的表演及言谈被迅速传播开来,并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以进一步激化冲突。他侮辱了整个唐人街。如此无礼!我们必须教训一下这位来自西雅图跳恰恰舞的靓仔!很快,没到场的人比当晚在场的观众更加愤怒。

    其中一个被激怒的人叫陈大卫(David Chin),时年21岁,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旧金山传统拳师的资深弟子,李小龙曾羞辱过他的老师。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积极响应要找人教训李小龙,但无人敢前去应战。有长者建议他就此罢手。因为冲动的年轻人常会导致暴力事件发生,暴力会引起白人当局不必要的关注。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对于昔日华工的悲惨遭遇记忆犹新。他们知道唐人街的生存取决于他们看上去不具备威胁性,经常低着头,一副冷漠淡然的样子。有些人甚至认为,李小龙最后的声明根本就不是为了挑战唐人街。这位年轻人只是在为他的武馆打广告,以吸引更多潜在的学生上门。此外,为什么身在旧金山的人要去在意远在奥克兰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功夫教练呢?他的武馆很可能会经营不下去,一旦关门,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他。

    陈大卫不听劝阻,约了朋友陈炳(音译:Bing Chan)和罗纳德·吴(Ronald“Ya Ya” Wu)在著名的杰克逊街咖啡馆碰面。他们选择在这里见面,是因为他们要约的那位名叫黄泽民(Wong Jack Man)的年轻人在这里做服务生。他们聚会的目的是要拟写一封战书,向李小龙公开宣战。他们三位是在唐人街长大的,而时年23岁的黄泽民刚从香港坐船过来。黄泽民眉清目秀,身体匀称,温文尔雅,看上去有些学者气质,不太像一位武术家,但他的确是一位北少林功夫高手。他不久前所做的高级套路演武以及踢击技艺给当地社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20]黄泽民的梦想是辞去服务生的工作,创办一家属于自己的武馆。与李小龙不同的是,他尊崇传统功夫,并希望将他师父教授给他的技艺在唐人街传承下去。

    战书写好后,黄泽民坚持在底部签上自己的名字。陈大卫对此表示反对:“稍等一下。也许应该由我去挑战那个家伙。”

    “嗯……我其实想借此机会开一家武馆。”黄泽民说道。他相信自己可以打败李小龙,这能让自己一战成名,并吸引足够多的学生来创办自己的武馆。[221]

    如果说是羞辱让这件事开始发酵,那么从现在开始,将这件事推进下去的动力则是年轻人的雄心壮志。黄泽民和李小龙都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都想要在一个相对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以自己的方式去谋求生存之道。一个坚守传统,一个试图打破传统——一个若要成功,则另一个必须失败。

    陈大卫开着他那辆棕色的庞蒂亚克汽车穿过海湾大桥来到奥克兰,亲手递交了战书。战书落款写着黄泽民的名字。当他走进教室要求与李小龙对话时,李小龙回答说:“我就是,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放下了手上正捧着看的中国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它讲述了两个世交的兄弟在宋朝受到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侵犯时,因为立场不同而最终起了分歧,变成了对手。

    “他真的很狂妄,”陈大卫回忆道,“他盯着我,把脚搭在桌子上。我把战书递给他,他打开看了一下,笑着说,好的,没问题。定时间吧!”[222]

    陈大卫没有意识到,李小龙虽然看上去是一个非常狂妄的靓仔,但绝对不是绣花枕头。除了阅读,与人打架是唯一能让李小龙平静下来的事。在他所谓的“鲜活、刺激、格斗情形不断变化”的混乱状态中,他能得到一种内心的平静。[223]肾上腺素的刺激会迫使他过于活跃的大脑进入一种高度集中的状态。

    他并没有感到害怕,甚至有些兴奋。在新声戏院,他成了唐人街武术界的眼中钉。李小龙当时才24岁,他想要革新武术。

    尽管他后来声称自己并没有想要公开发起挑战,但他足够聪明,知道观众可能会这样理解他的话。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受挑战。他知道,如果你站在舞台上,面对一群武术家时,你声称自己的风格是最好的,自然会有人向你验证这一说法。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李小龙和临时担任黄泽民经纪人的陈大卫就时间和地点进行了谈判。李小龙不担心什么时候开打,但他坚持要知道在哪儿打。

    如果是唐人街的人想要挑战他,那他们必须来奥克兰,在他的地盘上打。李小龙告诉陈大卫:“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在我的武馆里打,我哪儿也不去。”[224]

    谈判从9月拖到了10月,李小龙越来越沮丧、恼火。那是他一生中最焦虑的时期。他在奥克兰的武馆只有少数几个人报名,最多的时候一天仅有十来个学生训练。[225]他的武馆合伙人严镜海刚刚在10月5日厚葬了自己的妻子凯瑟琳,正是情绪低落期,经常喝醉。[226]李小龙有孕在身的妻子琳达被留在家里负责照顾严镜海两个幼小的孩子:严万法(Greglon)和卡琳娜(Karena)。[227]

    比武结果将直接决定李小龙的命运。如果他输了,他现有的那一小部分学生很可能会流失,没有新生会愿意跟一位刚刚受到羞辱的年轻师傅学习。他会被迫关掉武馆,回到以前的中餐厅继续做洗碗的工作。

    为了防止任何一方中途退出,身为比武中间人的陈大卫用挑衅的言语来让双方保持敌对状态。“陈大卫会在黄泽民和李小龙之间搬弄是非,直到李小龙完全深陷其中,最后直接喊话:带他来吧!”李小龙的学生冯天伦回忆道。[228]

    约定的日期终于到了,选在了11月初的一个工作日,李小龙的导火索已经被点燃了。[229]“没几个人会有如此火爆的脾气。”琳达说。[230]

    下午6点左右,暮色降临,黄泽民、陈大卫以及他的四位朋友来到李小龙的武馆。[231]李小龙、琳达和严镜海在馆内正等着他们。李小龙在房屋中间走来走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从人数上看,奥克兰这边不占优势,不确定后续是否还会有人进来。严镜海径直走到门口,关门上锁,把所有人锁在里面,然后走回教室后面,站在琳达旁边。他在那里藏了一把手枪,以防情况失控。陈大卫回忆道:“气氛很不友好,真的要开打了。”

    两位年轻的斗士此前从未见过面。陈大卫走上前试图介绍:“李小龙,这是……”

    李小龙挥手让陈大卫走开,然后直接问黄泽民:“你当时在新声戏院吗?”

    “没有,”黄泽民回答道,“但我听说过你讲的话。”

    陈大卫在一旁插话道:“这应当是一场友谊赛,只是为了证明谁的技术更好……”

    “你闭嘴!”李小龙用粤语对陈大卫喊道,“你已经把你的朋友害死了。”

    这句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让旧金山来的人大吃一惊。敌意的程度已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们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商量结束,几个人分开时,陈大卫试图制定一些比武的基本规则:“不许打脸,不能踢裆……”

    “我不接受这些规则!”李小龙很强势地说道,“是你们提出的挑战,所以我来制定规则。在我看来,没有规则,就这样。”[232]

    琳达面带微笑在后面关注着场上的情形。她不会说粤语,也不能上前交谈,但她对自己的男人有信心。“我认为我应该感到紧张,”她后来回忆道,“但事实是,当时我再平静不过了。我一点也不担心小龙,我完全相信他能保护好自己。”[233]

    “来吧!”李小龙不耐烦地对黄泽民说道。

    当黄泽民走上前面对李小龙时,他们两人代表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李小龙嘲笑黄泽民试图要维护的东西。李小龙上身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下身是一条牛仔裤,既傲慢又直言不讳。黄泽民则显得有些内向,寡言少语,他上身穿了一件黑色长袖的功夫装,下身是一条飘逸的功夫裤。无论是两位比武的当事人,还是在场为数不多的旁观者,都不可能知道接下来的这场比武会成为功夫史上最著名的一幕,无数次地在书籍、剧本以及影视作品中被重复提及和改写。[234]

    两位年轻人对视了一会儿,气氛非常紧张。表面上看,这是一场传统的中国式比武:黄泽民的北腿对阵李小龙的南拳。身高一米七七、体重与李小龙相差无几的黄泽民看上去更清瘦颀长,他被寄予期望能够充分利用他身高腿长的身体优势以及高超的踢击能力,与对手在保持一定的格斗距离上将对手击败。李小龙则需要贴得更近,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作战优势,取得胜利。

    黄泽民并步站好,向李小龙鞠躬行礼,李小龙摆出咏春拳的桩架。紧接着,黄泽民上前一步,伸出了右手。他后来声称当时自己打算在比武正式开始前,像运动员那样握一下手(拳套互碰)。不管他的意图如何,这都是一个代价昂贵的错误。李小龙抓住时机,迅速启动,一腿踢中对方的胫骨后,标指直接刺向对方的眼睛,李小龙的手指打到了黄泽民的眼眶上,差一点儿就刺中了他的眼球。[235]黄泽民突然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李小龙紧接着一串连环冲捶打了上去,他想要重现昔日在西雅图以11秒时长完败空手道对手的情形。严镜海在解释李小龙的攻击理念时说道:“如果你与别人发生争斗,必须在10秒钟内结束战斗。你不能给对方机会,直接干掉他。”

    黄泽民日后回忆道:“开场的那个举动,为整场比武定下了基调。他真的想杀了我。”

    为了避开李小龙最初发起的猛烈攻击,黄泽民后退几步,挥舞起双臂,以扩大自己的防御面积。陈大卫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黄泽民不断后退,李小龙持续以连环冲捶向前追打。[236]黄泽民试图在后退时挡住对方的攻击,但李小龙的连环冲捶太快了,直接碾压过去。”在进攻过程中,李小龙改变了姿势,朝着黄泽民的裆部踢了一脚,但被黄泽民用膝盖挡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混乱的、带有侵略性的、快节奏的开场。黄泽民极力在躲避,始终在张着双手如风车般挥舞来防御李小龙的击打。[237]

    由于实在无法阻挡住李小龙的进攻,黄泽民开始担心起自己的生命安全。人在面临巨大攻势时的逃跑本能发挥了作用。惊慌失措之下,他转身开始逃跑,同时还在继续大幅度地挥舞着手臂,以保护后脑不被李小龙的快拳打中。[238]陈大卫说:“黄泽民转身背对李小龙,试图逃跑。”

    黄泽民逃跑时,冲向了武馆内附带的那间用作储藏室的主卧。刚到门口时,李小龙追了上去,照着黄泽民的后脑就是一拳。两人飞快地穿过狭窄的房间,从第二扇门又回到了主卧。[239]当黄泽民冲出储藏室,而李小龙在后面紧追不舍时,黄泽民突然停下来,转身一记空手道式的手刀照着李小龙的脖子劈了过去。[240]这一击,让李小龙有些踉跄。这是黄泽民的秘密武器。[241]

    比武之前,黄泽民偷偷地戴上了一副镶嵌有金属钉的真皮护腕。[242]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长袖盖住,没让任何人看见,包括跟他一起来的人。陈大卫说:“我很意外,没想到会出现那种情况。”黄泽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在比武中,严禁私自携带或使用武器,比如藏在鞋里的剃刀或手套里的铜指虎之类的。如果有人事先知道,黄泽民会被要求摘掉它们。

    当李小龙感到脖子上流血时,意识到他被骗了,立即暴跳如雷。“李小龙真的很生气,”陈大卫回忆道,“疼痛,我的意思是由那些护腕带来的疼痛。黄泽民继续用长袖盖住它。”[243]李小龙咆哮着冲了过去。乱拳砸向黄泽民,迫使他后退到了大厅内一个危险的地方。李小龙的武馆以前是一间室内装修店,有两个橱窗,上面有凸起的平台,用以展示人体模型。黄泽民疲于防守,逐渐向凸起的平台退去。由于没意识到周围环境,他在平台处被绊了一下,撞到窗户上,倾斜着倒了下去,黄泽民被困住了,既没法站起来,也没法顺势滚开。

    李小龙压到黄泽民身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你服吗?”李小龙要求道,“放弃吧!”[244]

    来自旧金山的陈大卫和其他人冲了过来,把两人拉开,并大喊道:“够了,够了!”黄泽民事先跟他们商量过,一旦战况对自己不利,他们就会快速介入。“在达成共识前,我们会终止这场比武,明白了吗?”陈大卫说。

    李小龙不依不饶,继续用粤语喊道:“认输吧,说啊,认输吧!”当黄泽民的朋友们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时,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李小龙稍微平静一些后,走到黄泽民面前。就像他之前和那位日本空手道对手比武切磋结束后一样,李小龙告诉黄泽民不要跟任何人谈论这场比武。他不想让这件事流传出去,黄泽民点头表示同意。[245]

    整场比武持续了大约三分钟。[246]

    经此一战,旧金山来的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武馆。回家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陈大卫笑着回忆道:“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做声。”

    第二天,李小龙的一位朋友本·德尔(Ben Der)跑去旧金山的唐人街,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前一天,每个人还在谈论这件事,说这将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啊。”他回忆道,“于是,第二天下午我特意再次跑去唐人街,看看大家都在说些什么。结果,四周一片沉寂。没人再谈论这件事。所以我知道肯定是李小龙赢了。”[247]

    当年因打架事件被父亲驱离香港的李小龙,深知打斗的后果会比打斗本身所造成的伤害更大。一周后,他专门去了杰克逊街咖啡馆,找黄泽民缓和关系。与整个唐人街为敌并不是李小龙的本意。

    “嘿,兄弟,我只是想打个广告,因为我新开了一间武馆。”李小龙对黄泽民说道,这是他对自己在新声戏院的抨击言论所做出的一种辩解,“我并没打算发起公开挑战。你看,你和我都有功夫传承,我们就像师兄弟一样。此外,我们都是在白种人国家谋生的中国人。我们应该互相帮助,而不是在窝里斗。没有理由为了这点破事儿而耿耿于怀。我们为什么要打架呢?”

    眼眶瘀青的黄泽民还在为自己的失败而痛苦,他只是盯着李小龙,拒绝回应。[248]李小龙自讨没趣,起身走开了。

    李小龙本想对比武消息秘而不宣,但这场挑战起初就已经与香港最性感的女演员张仲文扯上了关系,尽管有些牵强,但足够有趣,很难被人忽视。11月下旬,香港《明报》(Ming Pao Daily)的八卦副刊上刊登了一篇对这件事情高度虚构化的报道,标题为“张仲文招蜂引蝶,李小龙打斗受伤”。在这篇极富想象力的文章 中,被称为“华侨兄弟”的黄泽民跟踪张仲文,逼得李小龙与之交手,以保护张仲文的清白。在这一版本中,双方势均力敌,打至最后一个回合,李小龙被击倒落败。

    张仲文到旧金山后,其美貌让年轻的海外小伙子们为之着迷。[249]其中一位对她展开了猛烈的追求,甚至不顾性命之忧,像影子一样去跟踪她。张仲文被这位追求者弄得不知所措……
    意外的是,李小龙目睹这种情况后,心里很气。[250]
    于是,在一天晚上私自约战这位追求者。结果,两人势均力敌,各有损伤,但李小龙在最后一个照面被打倒了……
    这件事发生后,这位追求者意识到自己打败李小龙只是因为运气好,于是第二天跑去某个地方躲了起来,不敢再去骚扰张仲文了。

    由于《明报》在香港的影响力等同于美国的《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所以旧金山当地的中文报纸《太平洋周报》(Chinese Pacific Weekly)于1964年11月26日转载了这篇文章。当李小龙听说这件事后,暴跳如雷。不仅是因为有人食言,泄露了挑战的消息,关键是还有当地报纸声称他输了。于是,他联系《太平洋周报》,向他们叙说了事情的真伪。1964年12月17日,他们登报回应。

    李小龙说这场比武与张仲文无关。他指责陈大卫,是他怂恿黄泽民,说李小龙向整个唐人街宣战,但实际上李小龙只是在为自己新开的武馆做宣传。李小龙坚称是他赢了,因为他起初几拳就把黄泽民吓得转身就跑。黄泽民摔倒后,李小龙追了上去,举着拳头问他:“你服吗?”黄泽民连连告饶:“我服了,我服了!”

    被指为始作俑者的陈大卫在1965年1月7日去信给《太平洋周报》,认为比武的起因是李小龙在新声戏院的公开宣战。黄泽民去奥克兰只是为了比武切磋(意为“点到即止”),但李小龙非常生气,并过激地将门锁上,坚持要“好好打一场,分个高下”(意思是:没有规则,全接触)。陈大卫声称双方不分胜负,打成了平局。“旁观的人把他们拉开了,避免受伤或伤了感情。”

    现在,这件事已经在小报上闹得沸沸扬扬,就连性格内向的黄泽民也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回应。他同意接受采访,采访内容在1965年1月28日的报纸头版登出,并随文附了一张他穿着功夫服挥舞双刀劈叉的照片。

    在这座城市谋生的黄泽民承认,他就是那位与李小龙在奥克兰武馆交手的“华侨兄弟”……他承认李小龙在戏院舞台上“挑战海外华人社区”时,他并不在场,但他提到有几位朋友在场目睹整个经过,他们都说李小龙确实欢迎华人在“任何时候前去切磋”。
    ……黄泽民提到,大约6点05分,李小龙站在了武馆中间,让他上前一步。黄泽民说,按照武术界的规矩,他先伸出了友谊之手,但李小龙却直接开打……黄泽民说,他们两人都没有倒地,但都有些站立不稳,并在混乱中“擦伤”了彼此……
    黄泽民否认李小龙把他追打到墙边,以及他被打倒在地并被迫求饶的说法。
    ……他说今后他不会再为此事公开回应了,如果要他再打一次的话,他会选择在公众面前进行,让每个人都能亲眼见证。

    在黄泽民看来,这最后一句话无异于向李小龙发起公开挑战:如果李小龙不同意他对该事件的说法,他们可以在公开场合再打一次。然而,李小龙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拒绝公开回应。私底下,他给黄泽民起了个绰号,叫他“跑手”(The Runner)。[251]他认为没有理由和一名作弊并输掉的对手再打一次。

    那天,李小龙与黄泽民比武结束后,旧金山来的人立即离开了,琳达预计自己的丈夫会兴高采烈的。然而,恰恰相反,她发现他坐在武馆后面,双手抱头,情绪低落,身体也极度疲惫。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李小龙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失望,就像他十几岁时在香港赢得校际拳击比赛一样。对李小龙来说,不能完胜的结果几乎等同于失败。“他的表现既不干净利落,也并非高效。”[252]琳达回忆道,“他意识到,挑战本应在他开打之后的几秒内结束,结果却拖了三分钟。此外,打到最后,他有些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的,这说明他还没达到最佳状态。因此,他开始剖析这场挑战,分析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并试图改进。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自己起初习练的咏春拳还不够全面。”

    李小龙后来对一位朋友讲:“打完后,真的让我很困扰。这是我第一次明显感觉到我的格斗方式出了问题。这场打斗持续了太长时间。我不知道当他逃跑时,我该怎么办。我的拳头肿了,因为打到了这个06 - 图3货的脑袋上,这有点儿愚蠢。我当时就知道,我必须对我的格斗方式做些什么了。”[253]

    过去几年间,李小龙曾公开抨击传统武术,同时又认为传统咏春拳才是最佳选择。但是他的母拳让他失望了。它短促、快速的打法对于一个处在攻击距离外并拒绝与其搭手交战的对手来说毫无用处。而且它的训练方法——木人桩、黐手——不足以应对一场长时间的遭遇战。尽管经过近十年的不懈练习,李小龙身上已隆起一块块的肌肉,硬如磐石,但在一场超过三分钟的打斗中,他的心血管耐力还有所欠缺。

    与黄泽民的比武后来被证明是李小龙顿悟的关键,也是其放弃传统功夫的一个转折点。多年来,他一直宣称个人比风格更重要。在他略显尴尬的胜利过后,他自己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仅仅是修改几项技术是不够的,他需要从头开始,重新构建自己的武术体系。

    李小龙也开始质疑起自己的职业规划。小报上关于他与黄泽民比武的争议以及因此而来的负面报道让他对旧金山海湾地区的武术环境非常不适应。他为此四处树敌。由于他在奥克兰和西雅图的两间武馆都在勉力维持,他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在余生继续去教授武术。

    06 - 图4

    1966年,李小龙在位于巴林顿广场的公寓里教儿子李国豪功夫(图片来源:Moviestore collection Ltd / Alamy Stock Photo)

    第九章 进军好莱坞

    互联网出现之前,好莱坞的美发厅是电影行业的信息交流中心。在那里,互相交好的业内人士可以随时互通信息。杰伊·赛布林(Jay Sebring)是第一位意识到可以将好莱坞女星们长期以来享受的美发服务高价提供给位高权重的男士们的发型师。在普通发型师仅就理发和发蜡定型服务向男士收费两美元的年代,杰伊·赛布林可以凭借洗剪吹以及发蜡定型服务收取高达五十美元的费用——当然还会附加上所有最新的行业八卦。很快,在他的理发椅上坐上一个小时成了好莱坞当时最令人垂涎的约会时间。他的名人客户包括沃伦·比蒂(Warren Beatty)、史蒂夫·麦奎因、保罗·纽曼(Paul Newman)、弗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以及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甚至连大门乐队(The Doors)的主唱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的自由大波浪也是由他设计的。

    1965年初的一个下午,赛布林正在为威廉·多兹尔(William Dozier)做发型。威廉·多兹尔是麦迪逊大道类型剧的制片人,他正在筹备陈查理系列剧之《陈查理长子》。[254]故事主要讲述了虚构人物檀香山侦探陈查理(Charlie Chan)被杀后,他的长子决心为父报仇,并继承其遗产。威廉·多兹尔希望把这部剧做成动作惊悚的题材,类似中国的詹姆斯·邦德。[255]他甚至更激进地想让一名真正的中国演员来本色出演剧中的角色。回看那个时代,黄色面孔的亚洲人角色全部是由白人演员出演,他们会用胶布先把眼睛蒙住,然后在脸上涂上油彩,进行肤色装扮。在与陈查理有关的十六部电影中,陈查理一角选用了瑞典演员华纳·欧兰德(Warner Oland)来扮演。那些有过正式演出经验的极少数亚裔演员,大多是在二战剧中扮演恶棍,或者在西部片中饰演留着长辫子的苦力。

    “我需要找一个会说英语并能处理动作场面的东方演员,”威廉·多兹尔向赛布林抱怨道,“还得是一个有魅力的人。”[256]

    杰伊·赛布林是埃德·帕克的学生,跟他学习空手道,并且几个月前现场观看了埃德·帕克在1964年举办的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他听到威廉·多兹尔的抱怨后,立即回应道:“我有你要找的人。”

    “谁?”

    “李小龙。”

    “从没听说过他。”

    “有一部他在长堤时的表演片段,”赛布林说,“他会是你最适合的人选。”

    “我能看看吗?”威廉·多兹尔兴奋地问道。

    1965年1月21日,杰伊·赛布林和埃德·帕克开车携带李小龙在长堤表演的片段前往位于二十世纪福克斯的多兹尔办公室。观看结束后,多兹尔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立即打电话到奥克兰严镜海家中。

    就这样,李小龙被好莱坞发现了。

    “电话打来时,小龙刚好不在家,我和多兹尔谈了几句,”琳达回忆道,“虽然我从来没听说过他,他也没告诉我他想要什么,但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小龙回电话给他时,多兹尔说他新筹拍的电视剧想找小龙来演。可以想象得到,我们俩当时有多激动。”[257]

    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在此之前,唯一一位出演过美剧的亚洲人是美籍华裔女演员黄柳霜(Anna May Wong)。她在1951年主演了《柳霜夫人的画廊》(Madame Liu-Tsong)。[258]当时,没有任何一位亚洲男演员可以在电视节目中做主演,在好莱坞,亚洲人的角色也寥寥无几。所以,尽管本身是一位出演过二十部香港电影的资深演员,但李小龙从未考虑过在美国参与影视表演。“当我回到美国时,我真没想过,我的意思是,我是说,‘在这儿,我长着一张华人的面孔’。我的意思不是偏见或任何东西,而是基于现实的考虑。 ‘会有多少电影需要华人面孔出现呢?’”李小龙在接受《君子》(Esquire)杂志采访时解释说:“当需要华人角色时,他总是被贴上歧视的标签,你知道吗,类似 ‘当……嗒……啦……啦……嗒……当’这种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答复是,‘让这些都见鬼去吧!’”[259]

    如果李小龙能拿到这个角色,他将会获得历史性的突破。他会成为亚裔演员中的杰基·罗宾森[260],也许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能够借此最终摆脱父亲的影响,成就自己,并超越父亲。“我觉得我必须独立做成一些事情,”李小龙对《影视荧幕杂志》(TV and Movie Screen magazine)的记者如此说道,“如果我回到香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用做。我只要说声,‘看茶’,用人就会立刻把茶送来。就这样,我可以整天无所事事。我想为自己做点儿什么来证明自己,为我自己的名字带来荣耀。在香港,如果我坐上一辆豪华轿车,人们会说,‘李小龙坐在他老爸的车里。’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会被算作家族的荫护。”[261]

    李小龙回完电话后,非常激动,立刻同意飞往洛杉矶准备试镜,此时他的妻子已怀孕九个月,临盆在即。

    1965年2月1日,中国传统农历新年的第一天,琳达在东部奥克兰医院(East Oakland Hospital)分娩,与李小龙所期望的一样,是名男婴。[262]李小龙和琳达给这个男婴起名为李国豪(Gok Ho),意为“国家英豪”,英文名叫布兰顿(Brandon)。[263]“小龙非常自豪能有一个儿子,”琳达说,“他是家中的长孙。”[264]李国豪出生时,体重七斤九两,特别健康,头发由最初的黑色很快蜕变成了棕色。“我们第一个孩子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国人,”李小龙很自豪地告诉大家,“也许他是周围唯一的一个。”[265]与他的父亲一样,小国豪很快给初为人母、经验不足的琳达带来了麻烦。“国豪在刚出生的一年半里,晚上就没好好睡过觉。他不喜欢用奶嘴或是婴儿毯,总是大声哭闹,”琳达回忆道,“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标志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就此家中多了一分子。”

    然而,李小龙并没有重新调整试镜的日期。在琳达分娩三天后,李小龙离开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搭乘飞机前往洛杉矶。李小龙十分看重这次试镜的机会,因为他有可能因此进入好莱坞。琳达解释说:“小龙是个超级奶爸,但他不是那种会半夜起床更换尿布的人。他脑子里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比如开创自己的事业以及支付各种账单。”[266]

    杰伊·赛布林在洛杉矶机场接到初为人父的李小龙时,他已非常疲惫。这是两人初次见面,不过很快两人就开始因为杰伊·赛布林的老爷车——眼镜蛇传奇(Shelby Cobra)而热络起来。除了跑车和亚洲武术,杰伊·赛布林和李小龙还对时髦的衣服、时尚的发型以及漂亮的女性感兴趣。杰伊·赛布林当时正与女演员莎朗·塔特(Sharon Tate)热恋,且他身价不菲,是好莱坞潮酷一派的看门人(史蒂夫·麦奎因是风向标)。这次来二十世纪福克斯试镜将会是李小龙进入该阶层的第一步。

    试镜开始前,李小龙和威廉·多兹尔先在他的办公室内进行了一次沟通,内容包括接下来要谈论的问题以及即将进行的演示。之后,威廉·多兹尔和摄制组把他领到摄影棚内,整个棚内布景让人恍若置身于某个富豪的别墅客厅里。李小龙被安排坐在折叠椅上,背后是一张精致的驼背式沙发。他身穿黑色修身西装,白色衬衫,系着一条黑色领带,看上去就像一个虔诚的圣经推销员或葬礼上年轻的助理。头发自左向右整齐地分开,略向后梳,露出了整个前额以及两道引人注目的黑色眉毛。李小龙跷着二郎腿,双手交叉置于膝盖上,显得有些紧张。

    当摄影机开始工作时,威廉·多兹尔站在镜头外,给出了他的第一个提示:“小龙,现在看镜头,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年龄和出生所在地。”

    “我姓李——李小龙。1940年在旧金山出生,今年24岁。”

    “你曾在香港拍过电影?”

    “是的,大约6岁时就开始拍了。”李小龙回答道,眼睛转动了一下,很明显有些焦虑。[267]

    为调动气氛,多兹尔说道:“据我所知,你刚刚喜得贵子。你为此有点儿睡不好觉,是吗?”

    李小龙轻声笑道:“是的,三个晚上吧!”

    “请跟工作人员说说,他们在香港都是几点钟开始拍摄的?”多兹尔轻声继续问道。

    “嗯,大部分是在早上拍,因为香港平时有些喧闹,你知道,那里大约有300万人。所以,每当你要拍摄时,多数是从晚上12点开始,一直拍到早上5点。”

    “他们会喜欢来这儿工作的,”多兹尔开了个玩笑,“你在美国读的大学?”

    “是的。”

    “你是学什么的?”

    “呃,”李小龙停顿了一下,他抬眼向上看了一眼,“哲……哲学。”继而又向右看了一眼,然后再次看回镜头。

    “你今天早些时候跟我说过,空手道或柔术并不是最强或最好的东方格斗术。那么,什么才是最强或最好的呢?”

    “嗯,说最好的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呃,”李小龙讪然笑道,“在我看来,我觉得功夫非常好。”

    “给我们讲讲功夫吧!”

    “好的。功夫起源于中国。它是空手道和柔术的祖先。这是一个更完整的系统,而且更流畅——我的意思是更具流动性。它的动作是连贯的,而不是一个动作、两个动作,然后停在那儿。”

    “你能解释一下水的原理吗?它是如何适用于功夫的?”多兹尔问道,这个问题在此前沟通时曾提到过。

    “好的,功夫,以水来举例是最恰当的。”李小龙笑着回应道,他终于恢复自信了,“为什么呢?因为水是世界上最柔软的物质,但它可以穿透最坚硬的岩石或者任何你能叫得出名字的东西,比如花岗岩。水也是非实质的——我的意思是你无法抓住它,你无法击打它或伤害它。所以,每位功夫习练者都在努力做到这一点,像水一样柔软、灵活,去适应不同的对手。”

    “我明白了。但功夫的出拳和空手道的出拳有什么不同?”

    “空手道的出拳像铁棒一样——咣。功夫的出拳像是一条铁链,末端拴有一个铁球,”李小龙舔了下嘴唇,笑了起来,“然后——砰——里面会受伤。”

    “好的,现在我们要停一下,”多兹尔提示道,“等一下我们会让你站起来,给我们演示一些功夫动作。”

    “没问题。”李小龙点头示意。

    装好一卷新的胶片后,多兹尔请李小龙演示一些中国传统戏曲中的经典角色类型。基于自幼观看父亲登台演出的经历,李小龙成功地模仿了武生和小生的走路方式。“小生则比较柔弱,大概也就是查尔斯·阿特拉斯(Charles Atlas)广告中80多斤的样子。”李小龙在镜头前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走路时像个女生,肩膀会提起来。”

    “所以通过他们走路的方式,就可以立即分辨他们是谁?”多兹尔说。

    “对,他们所饰演的角色。”

    “现在,演示一些功夫动作。”

    “好吧,一个人很难演示,”李小龙夸张地耸了下肩,并摊开手掌说道,“我尽力而为吧。”

    “嗯,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人来配合你,”多兹尔说,他开始回看四周的工作人员,“你们谁想去……”

    工作人员开始大笑,并高声呼喊:“去吧,去吧,快过去吧。”说着,他们把副导演推到了镜头前。[268]这位50多岁的银发谢顶、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显然没意识到自己会被推选出来。

    “我不能保证不会发生意外。”李小龙开了个玩笑。

    “有各种不同的击打方式,”李小龙对着摄像机解释道,“这取决于你要攻击的地方以及你要使用的武器。对眼睛来说,你可以用手指攻击。”李小龙在副导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朝着他的眼睛用手指发起了一次攻击,并迅速把手收了回来。“别担心,我不会……”李小龙向他保证,话音未落,又朝着他的眼睛发起了一次攻击。“或者直接击打脸部,”李小龙朝着对方的鼻子就是一拳。副导演有些退缩了。

    “稍等一下,”多兹尔走到镜头前,抓住副导演的手臂说道,“让我们把这位绅士移到这边来,这样你就可以对着镜头做更多的展示了。好了,很好!”

    调整位置后,李小龙继续说道:“也可以让手臂在弯曲状态下配合腰力打出挂捶。”他立刻以同样的击打方式演示了三次,速度飞快,以至于只看到副导演的脖子像一个摇头木偶在来回晃动。

    “还是让我们这位副导演稍微后退一点吧,安全第一。”多兹尔打趣道。工作人员一直在压抑的笑声瞬间爆发了出来,李小龙试图用手遮挡自己笑出声时不雅的样子。李小龙终于舒适地控制了这个房间,他开玩笑道:“你知道吗,功夫是非常隐蔽的。中国人,常会选择攻击下盘。”李小龙先是佯装攻击副导演的头部,然后迅速沉身,一拳打向他的裆部。副导演的整个身体都在不自觉地前后晃动,他的大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李小龙的攻击实在是太快了。“别担心。”李小龙说着拍了拍副导演的手臂。

    “这只是自然反应。”副导演恳求道。

    “对,对!”李小龙笑道。

    “刚刚镜头挡住了,再给我们演示一遍吧。”多兹尔提议道。

    “这是标指,这是出拳,这是挂捶——紧接着击打下盘。”李小龙一边说着,一边连续发起四次攻击,把副导演吓得不轻。“接下来是踢腿——直踢裆部,然后,向上踢”,几乎与出拳速度一样,李小龙先对着副导演的裆部快速踢了一脚,然后转向头部一记钩踢。“我也可以后退一步。”说着李小龙后退了一步,到既定位置后,一记侧踢迅速地踢向了副导演的头部。

    镜头后的工作人员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们对李小龙所展示的速度、准确性以及控制力表示敬畏和赞赏。他们在李小龙身上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李小龙再次拍了拍副导演的手臂,笑着对工作人员说:“他有点儿担心。”

    “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多兹尔说道。

    李小龙的紧张情绪随着他的演示而消失殆尽。在美国西海岸各种现场观众面前登台表演五年之后,李小龙终于得到了回报。

    第二天,李小龙飞回到了妻子和新出生的儿子身边。

    三天后,也就是李国豪出生后的第七天,李小龙接到一则电话,通知他,他的父亲去世了。[269]家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时间上的巧合。李海泉已经疾病缠身很长一段时间了,咳得非常厉害。医生告诉他,由于多年来吸食鸦片,让他的心肺功能极度衰弱。[270]当他得知有一个孙子可以传宗接代后,终于放心地走了。[271]

    此时,琳达还未能从分娩中恢复过来,身体一直处于虚弱状态。李小龙既要关心妻子的健康,又要遵从儒家伦理赶回香港参加父亲的葬礼。一时间,左右为难。最终决定安排琳达携李国豪搬回西雅图,由她母亲代为照顾一段时间,他自己飞回香港奔丧。自2月15日至3月6日,李小龙在香港居住了三个星期。

    根据中国习俗,父亲去世时,儿子如果不在场,必须爬着回来请求原谅。李小龙到达九龙殡仪馆门口后,立即跪倒在地,四肢匍匐着爬向了父亲的灵柩,不由自主地号啕大哭起来。[272]李小龙认为这种仪式“结合了中国习俗和天主教的规定,整体看上去乱作一团”。服丧期间,李小龙不能理发剃须,“总而言之,我长发蓄须的样子看上去很像个海盗”。

    李小龙在香港写给琳达的第一封信中,充满了对她身体健康的担忧:“我最担心的是你的健康,我希望你能去医院检查一下。不要为费用的事发愁,你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记得去看医生,记得告诉我结果(比如你的血球指数之类的)。如果有什么必须要的检查,就去做,不要担心费用的问题,我会付得起的。”[273]

    身为家中长子的李忠琛帮助母亲何爱榆按照李海泉的遗嘱,对其遗产进行了处理。李小龙将自己所得那一部分用来购买了各种礼物:给自己定制了三套西装外加一件大衣,给岳母购买了一个钱包及玉石首饰,给琳达购买了一顶发套,最重要的是买了一枚钻戒送给她,以替代此前他从严镜海的妻子凯瑟琳那儿借来的那枚。“但愿我能把所有东西都顺利带过去,不被海关发现,因为我支付不起所有的税。”李小龙在给琳达的信中写道,“事实上,从明天开始我就破产了。当你看到我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发套、戒指……”[274]

    李小龙在三月中旬返回了美国,李忠琛选择留在香港,在学校任教,并照顾家庭。

    回家后不久,李小龙接到了威廉·多兹尔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大家对他这次试镜都很满意,《陈查理长子》还在筹拍中,但可能还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有实质性进展。[275]与此同时,多兹尔希望和李小龙签订一份1800美元(相当于2017年的1.4万美元)的独家合同。听起来不错吧!李小龙教功夫,每个月只能挣到100美元。毫无疑问,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

    由于口袋里突然有了一大笔钱,李小龙决定带妻子和孩子回一趟香港,度个长假,并见见他的家人。这是弥补他们以前负担不起的蜜月旅行,李小龙鼓动琳达说:“宝贝,这趟旅行会让你终生难忘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可以买下整个香港。”[276]他们计划等5月初李国豪稍微长大一些后出发。

    李小龙和严镜海同意关闭他们在奥克兰的武馆。因为自开馆六个月以来,仍没能招到足够多的学生来支付房租。[277]至少在那一刻,李小龙放弃了在全国开设连锁武馆的念头,决定重回演艺道路。“就在我发觉自己并不想以教拳来谋生时,我被邀请参加了长堤国际空手道冠军赛,结果被好莱坞发现了。”李小龙如此解释道。[278]

    重回演艺圈之前,李小龙与刚进入好莱坞的演员一样,要寻找一位经纪人。4月22日,威廉·多兹尔写信给李小龙,向他推荐了合适的人选:“我冒昧地向你推荐一位诚实可靠、口碑不错的经纪人,他叫威廉·贝拉斯科(William Belasco),是好莱坞先进管理机构(Progressive Management Agency)的负责人。”[279]多兹尔还随信附上了《陈查理长子》的剧本。几天后,李小龙约威廉·贝拉斯科见面,并与之签约——这是他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好莱坞经纪人。在他们的那次谈话中,威廉·贝拉斯科告知李小龙,《陈查理长子》的拍摄计划被搁置到了7月。[280]李小龙同意会在项目重启时从香港赶回来。

    4月28日,李小龙在给威廉·多兹尔的回信中写道:“看完剧本后,我对整个项目充满了激情,也萌生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可以让陈查理的长子这一角色在性格上更 ‘冷酷’、更‘微妙’一些。”“这个项目确实有着巨大的潜力,它的独特之处在于融合了东西方最好的品质,再加上此前观众从未见过的功夫动作场面……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操作得当,这部《陈查理长子》可以像詹姆斯·邦德一样成功。”[281]

    李小龙担心,他的家人可能不会完全接受他这位不会讲中文的白人妻子,包括这个令人头疼的小家伙儿。所以李小龙提前打电话给他的母亲,先是告诉她,可能会见到“世界上唯一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国人”,接着又称赞琳达,说她人品有多么多么好,而且特别擅长厨艺。[282]

    他们于5月7日抵达香港,家里仍处在悲痛的氛围中。李小龙的母亲非常沮丧。家里人在接待琳达时,举止行为礼貌得体,但态度上有些疏远,给人的感觉较为冷淡。琳达回忆说:“不太热情,更像是表面的客套。他们宁愿小龙娶一个中国女孩。”全家人的爱和焦点都集中在小国豪身上,好像琳达只是个奶妈似的。

    更让琳达感到不适的是,虽然以香港的标准来看,位于弥敦道的寓所已经很宽敞了,但对她来说却显得狭小而拥挤。几乎没有个人隐私,而且也没办法避开香港闷热的潮湿天气(气温高达27°~30°,湿度是85%~90%)[283]。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直接让小国豪病倒了,尽管后来康复了,但他很难完全适应。“小国豪是个非常调皮的孩子,”琳达说,“他一直在哭,不是生病,只是脾气不太好。”[284]

    作为家中长孙,李国豪受到了小皇帝一般的待遇。任何细微闹动的迹象都会立刻引来家中所有女性的慰问。不管多晚,只要李小龙的母亲、姐姐或伯母一听到小国豪的哭声,就会立刻起身跑过来哄他。“因为我们休息的地方离得很近,”琳达说,“如果要让好心的奶奶和姑姑睡个好觉,小国豪就不能哭,甚至一点儿动静也不能有。”家人的过分呵护就像是在含蓄地指责琳达作为一名母亲不太合格。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琳达总会抢先一步抱起小国豪在屋内踱着步子哄他睡觉,直到天亮。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拥挤的居住环境、尴尬的家庭关系,再加上语言障碍以及严重的睡眠不足,这一切都弄得琳达疲惫不堪。更糟糕的是,李国豪正在成为“头号被宠坏的孩子”。

    为了向亲戚朋友证明他的美国妻子并非一无是处,李小龙到处吹嘘她厨艺了得:“她什么都会做,你只要点菜就行了。你应该尝尝她做的意大利肉酱面,只要你开口,她就能做。那是地球上最好吃的意大利面。”他不停地这么说,最后每个人都追着琳达,让她做那道举世闻名的意大利面。琳达试图反驳,但最终还是迫于压力,选择了默不作声。

    可问题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意大利肉酱面。她的独家秘方是劳力牌的原始风味意大利肉酱调味料,在香港根本就没见到过。当时的香港连一家西方超市也没有。她也从来没有做过五个人以上的饭量。然而,李小龙邀请来20位亲友参加这场所谓的盛宴。随着夜幕降临,琳达逐渐滋生出一种恐惧感。虽然她确实找到了足够多的西红柿和调味料,但她以前从未使用过煤气炉,掌握不好火候,很快就把西红柿烧焦了。“太可怕了,”她回忆道,“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意大利面条中夹杂着烧焦的西红柿味道。他的家人边吃边笑,并小声嘀咕。我看得出来,他们为李小龙和我‘黏’在一起而感到惋惜。”[285]

    这不是李小龙所承诺的蜜月旅行,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这绝对让琳达终生难忘。

    在琳达尽心照顾李国豪的同时,李小龙仍在努力寻找改善自身武技的方式。为了进一步提高他作为一名功夫教师的权威性,他专门邀请师父叶问来帮助他完成下一本书《咏春教学手册》的配图。李小龙聘请泰山影楼的摄影师在一周的时间内拍摄了200多幅叶问演示咏春拳技法的照片。“叶问不喜欢拍照,但李小龙要求就例外了,因为叶问十分喜欢李小龙的坦率和勤奋练功。”李小龙好友陈炳炽曾是当时叶问拍照时的对手,他回忆道:“就我所知,叶问的确对李小龙最好,极喜欢他。”[286]

    停留香港期间,李小龙继续对他与黄泽民那场不堪的比武进行反思。“越是想到他向我约战,后来又转身逃跑,没能抓住机会狠揍他一顿,我就越生气。”李小龙写信给严镜海,“我应该沉着应对,但我被愤怒冲昏头了——那个家伙根本不算什么。”[287]他越焦虑不安,就越确信是咏春拳辜负了他。“我决心创建一个自己的体系,”他在给木村武之的信中写道,“我的意思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包括所有的内容,但仍以简单为宗旨。”[288]整个夏天,他都在做这件事,并给严镜海寄去了详细的描述,并使用绘图的形式对其最新的格斗风格进行了说明,他将其概括为“主要来自咏春拳,又结合了击剑和拳击”[289]

    当他那套以简单为核心的全新格斗体系尚未研发成熟时,他仍在寻找传统功夫师傅,试图学习一些复杂的技术,为进入好莱坞做准备。“这次回来,我会学习一些花哨的功夫套路,以应付各种影视表演。”李小龙在给木村武之的信中写道,“不管怎么说,观众总是喜欢看新鲜的东西。”在他研习武术的过程中,他逐渐区分开哪些技术可以用来格斗,哪些技术专门用来表演。例如,低踢适用于格斗,而高踢更适合电影表演。

    随着7月的临近,李小龙期待着被召回加州开拍《陈查理长子》,但他渐渐明白了好莱坞是一个承诺过多、实现过少的地方。他的经纪人威廉·贝拉斯科通知他,《陈查理长子》的拍摄暂时搁置,多兹尔要先完成手上的另一个电视项目。李小龙写信给木村武之,开玩笑地说道:“好吧,我想我暂时还不会出现在《生活》杂志上,因为他们要先集中精力拍摄《蝙蝠侠》(Batman)。”

    在此期间,威廉·贝拉斯科试图让他的新客户感到满意,为其物色了新的角色。当时,《圣保罗号炮艇》(The Sand Pebbles)正在筹拍,这给他们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影片讲述了一名美国船员和一群中国苦力于20世纪20年代在中国长江巡逻的美国炮艇上发生的故事。其中一名戏份较多的角色叫浦汉(Po-Han),是位中国船员,他被卷入了一场拳击比赛中,对手是位恃强凌弱的美军海员。威廉·贝拉斯科告诉李小龙,影片导演罗伯特·怀斯( Robert Wise)有兴趣让李小龙来试试,但最终罗伯特·怀斯还是选择了经验丰富的美国日裔演员岩松信(Mako Iwamatsu)。这是一个可怕的打击,因为这一角色非常适合李小龙,而且影片的主演是他未来的学生兼好友史蒂夫·麦奎因。如果李小龙得到这一角色,将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职业发展道路。该片最终获得了八项奥斯卡提名,岩松信也被提名为最佳男配角。

    先是原计划由他主演的电视剧被推迟,紧接着又错失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电影角色,李小龙顿时对好莱坞有些失望,他决定与童年认识的那些目前仍在香港电影业发展的朋友们联系一下。他不仅仅是要吹嘘《陈查理长子》这部剧,更是希望能够借助好莱坞的影响力在香港获取电影演出的机会——几年之后,他的这一操作方式产生了巨大的效果。他对电影制片人的宣传口径很简单:我即将成为美国最著名的中国演员,趁你现在还能付得起钱,马上签我吧!他的方法似乎有了一些效果,电影界的几位高管真的动心了,可是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跟进。不过,当李小龙携家人在启德机场登上前往美国的飞机时,他相信回香港拍电影会是一个可行的备选方案。

    李小龙和琳达带着小国豪于1965年9月初飞抵西雅图后,与琳达的母亲、继父和祖母住在一起。他们尚不清楚要在西雅图停留多久。李小龙还在焦急地等待《陈查理长子》的拍摄通知。多兹尔的回应一直是“很快,真的很快”[290]——但多兹尔已经开始忙着拍摄《蝙蝠侠》了,《陈查理长子》的项目只能不断被推迟。

    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生活变得越来越难以适应。“小国豪总是大声哭闹,”琳达说,“他现在被宠坏了。只要他一哭闹,就会吵到我的祖母,所以我必须随时准备起身抱着他在屋内走动,这样他就会安静下来,不会打扰祖母休息。”[291]

    突然间闲了下来,李小龙偶尔会在西雅图授课,其间去过几次奥克兰,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专注于自我训练以及构建自己全新的格斗体系。琳达说:“他继续深入剖析自己,并展开自我批评,因为他觉得这样会帮助他再次提升。”他从自己的藏书中寻求灵感,绝大多数是拳击和击剑方面的著作,但也有哲学方面的。他反复观看了杰克·邓普西(Jack Dempsey)和卡修斯·克莱(Cassius Clay)等拳击手的16毫米影片。卡修斯·克莱后来改名为穆罕默德·阿里。李小龙喜欢阿里的傲慢,更痴迷于他在1965年5月25日的比赛中击倒桑尼·利斯顿(Sonny Liston)的那记“幽灵拳(phantom punch)”。“如果不出意外,”李小龙写信给木村武之时提到了这场比赛,“利斯顿应该能躲开克莱从正面打来的拳……可是利斯顿的节奏完全被打乱了,结果被打倒在地。”[292]

    他们在西雅图逗留期间,琳达声称她的母亲“真的开始了解并接受了李小龙”。虽然艾莫瑞夫人可能觉得他很有魅力,但她为他缺乏稳定的工作而担心。她在西尔斯百货公司工作,每天下班后都会发现她的女婿正在看书、看电影或者是锻炼。

    她会直言不讳地问自己的女儿:“你丈夫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我马上就要参演一部电影。”李小龙坚定地回应道。他的底气来自那部《陈查理长子》电视剧以及所有据说要急于签下他的香港电影制片人。

    “哦,是的,是的,是的。”艾莫瑞太太很轻蔑地撇嘴说道。

    在岳母这儿借住四个月之后,是时候离开了。李小龙决定暂时先搬去奥克兰严镜海家。他此时的财务状况非常糟糕。此前好莱坞的那笔签约费,全部用来购买礼物以及度假消费了,《陈查理长子》的拍摄还是遥遥无期。“《陈查理长子》这个项目正在全力为你推进,也可能是另一个项目。”[293]多兹尔试图安抚李小龙,“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力为你提供更好的机会。”多兹尔正在等着看公众对于《蝙蝠侠》的反应,这部剧原计划于1966年1月12日在美国广播公司(ABC)电视台首播。[294]如果反响不错,电视台肯定会为他的下一个项目大开绿灯。

    1965年12月18日,李小龙写信给他在旧金山海湾地区的一位学生:“琳达和我在去好莱坞或香港之前,会先到奥克兰待一个月。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谈的是85%的预付款。即使这件事没有结果,在香港还有两份合约在等着我。”[295]

    李小龙的未来正处在十字路口,这一切都将取决于那位出生于哥谭市披着斗篷的黑暗骑士。

    06 - 图5

    大约在1966年8月,李小龙身穿加藤戏服探班《谍报飞龙续集》,与索迪斯·勃兰特合影。她在该片中饰演“亚马孙六号”(图片来源:David Tadman)

    第十章 塑造加藤

    令所有人(包括威廉·多兹尔和电视台高层)感到惊讶的是,《蝙蝠侠》竟成为一种现象。片中充满了夸张的情感、语义双关的台词、安迪·沃霍尔的波普艺术服饰、表演过火的坏蛋以及丰富多彩的打斗声音字幕(Biff、Zlonk、Kapow),这些漫画式的字幕在银幕上如烟火般绽放。[296]该剧吸引了众多漫画迷、城市美学家以及神志恍惚的大学生们。多兹尔认为,这是唯一一部没有笑声的情景喜剧。1966年3月初,《蝙蝠侠》登上了《生活》(Life)杂志的封面,标题是:“整个国家都为之疯狂了!”

    在好莱坞,一旦有成功案例出现,马上会引起跟风式效仿。美国广播公司的高管们追着多兹尔继续拍摄《蝙蝠侠》续集。1966年2月底,多兹尔提交了《陈查理长子》的剧本初稿。然而,几周后,他们拒绝了这个项目。[297]具体原因不明,但不难猜测,1966年,没有哪位电视公司的高管愿意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为一部由完全不知名的华裔演员主演的电视剧集保驾护航。

    1965年,好莱坞上演了《谍网威龙》(I Spy),这是首部由白人演员与黑人演员〔比尔·科斯比(Bill Cosby)〕共同主演的电视剧。这标志着电视荧幕上的全白色面孔开始进入多样化时代,在此之前,亚裔演员在好莱坞的发展困境已持续了很长时间。早在1910年至1920年的默片时代,首位成为偶像明星的亚裔演员是早川雪洲(Sessue Hayakawa)[298]。在他之后,再无其他亚裔演员有如此成就。在黑白默片中,美国和欧洲的观众,特别是白人女性,发现早川雪洲的日本特质充满了异国情调,令人兴奋。于是,他凭借1915年参演的《欺骗》(The Cheat)一夜之间成了超级巨星,与同时代的查理·卓比林和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等人齐名。这是一部类似于《五十度灰》的电影,影片讲述了一位股票经纪人的贪婪的妻子(Fannie Ward)因陷入债务危机,向早川雪洲饰演的日本古董商借钱救急。当她试图还钱给他时,他拒绝了,并在她的肩膀上打上了他的私人烙印。影评人迪威特·鲍敦(DeWitt Bodeen)认为:“早川雪洲对美国女性而言,甚至比瓦伦蒂诺更让人觉得刺激。”[299]一位美国记者曾引用早川雪洲的话说:“我的受众都是女性,她们喜欢我强壮、暴力的银幕形象。”[300]

    她们也喜欢他沉默寡言的神态。1927年有声电影的出现暴露了早川雪洲有浓重的日本口音,那些家庭主妇发现他的口音远没有他的颧骨那么刺激,这让他作为浪漫偶像的职业生涯自此走向衰落,一直至珍珠港事件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早川雪洲唯一能够出演的角色就只剩下刻板的反面人物,譬如1957年《桂河大桥》(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中的日本军官斋藤上校。[301]

    早川雪洲的遭遇反映了战后美国文化的一个更为广泛的趋势:所有亚洲男性角色被标签化。[302]这导致带有浪漫性质的主要角色将不会再让亚裔演员来出演。原计划在电视台播出的剧集《陈查理长子》是亚裔演员扮演主角的唯一机会。然而,美国广播公司的拒绝让这次原本有希望扭转大众对亚裔演员刻板印象的机会再次错失了,同时也是对李小龙一夜成名的梦想的一次打击。

    与任何优秀的制片人一样,威廉·多兹尔也采用了广撒网的策略。他有多个处于不同进展阶段的项目提交给电视公司的高管。他的策略是买下各类漫画、广播以及文学作品的电视转播权,包括《陈查理长子》《蝙蝠侠》《神奇女侠》(Wonder Woman)和《狄克·崔西》(Dick Tracy,又译为《至尊神探》)。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在全力推进《青蜂侠》(The Green Hornet)的项目,这是一部流行于20世纪30年代的电台广播剧。

    该剧由乔治·W. 特伦德尔(George W.Trendle)创作,故事情节很简单:布里特·瑞德(Britt Reid)白天是身家百万的报业大亨,晚上则变身为打击犯罪的蒙面斗士——青蜂侠。[303]布里特·瑞德有位日本助手名叫加藤,是他忠实的贴身男佣。[304] 1937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电台制片人把加藤的国籍改为了菲律宾。[305]乔治·特伦德尔把这部剧看作他之前那部最受欢迎的作品《独行侠》(The Lone Ranger)的现代版本。布里特·瑞德是独行侠的侄孙,加藤身上有唐托(Tonto)的影子,布里特·瑞德那辆豪车“黑美人”则是高大白马的升级款。

    1965年夏天,威廉·多兹尔和乔治·特伦德尔开始商谈《青蜂侠》的电视转播权。在1965年11月16日写给乔治·特伦德尔的信中,多兹尔写道:“我这里有位亚洲人,非常适合出演加藤。实际上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华人,但他可以扮演各种类型的东方人或者菲律宾人。我认为我们应该永远不点明加藤到底是什么国籍,只要他看起来像是东方人就行了。我心目中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是位空手道黑带,顺便说一句,他可以表演空手道教材上的任何一个动作。”[306]

    1966年3月,《陈查理长子》项目被停,同时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宣布秋季上映《青蜂侠》。这一事件的转折让多兹尔很尴尬地给身在奥克兰的李小龙去了一个电话。从在自己担当主演的电视剧中出演詹姆斯·邦德式的中国英雄,沦落为一位打击罪犯的白人富翁的东方用人。你觉得李小龙会愿意接受吗?答案当然是不会。“这角色一听上去就像是位典型的用人,”李小龙向《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解释说,“我告诉多兹尔,如果你让我留着辫子卑躬屈膝地为他们服务,那就算了吧!”[307]

    可是,事实上李小龙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和多兹尔有合同在先,即使他本意不愿出演这个角色,他也要考虑现实的生活问题:家中有妻儿要照顾,银行账户已空空如也。尽管这一角色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力,李小龙仍坚持只有在广播剧作的基础上进行调整,使之现代化,他才会同意出演这一角色。在广播剧中,加藤出场的关键时刻是当出版商布里特·瑞德大喊:“我的车,加藤!”加藤回答:“是的,布里特·先生。”[308]和其他优秀的制片人一样,多兹尔让他的签约演员放心,加藤的身份不是用人,而是助手。事实上,加藤将会是青蜂侠最重要的武器,他可以处理几乎所有的打斗场面。这也是美国观众第一次有机会在电视上看到中国功夫。[309]

    多兹尔同意让李小龙在剧中表现自己的“功夫”。虽然加藤与陈查理的长子相比,令人有些失望,但对于一个不知名的小演员来说,这仍然是一次展示他的个人才华以及东方格斗艺术的最佳机会。和大多数制片人不同的是,多兹尔的承诺是认真的。然而,他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他并不能完全掌控这部剧的拍摄。为了确保能够在电视上顺利播出,他被迫同意了乔治·特伦德尔最终敲定的剧本。

    在过去的一年里,李小龙、琳达和小国豪一直借住在香港、西雅图和奥克兰的家人或朋友家里。3月中旬,他们搬进了位于洛杉矶韦斯特伍德街区(Westwood neighborhood)威尔希尔大道(Wilshire Boulevard)和盖利大道(Gayley Avenue)拐角处的一套老式小公寓内。[310]这是这对年轻夫妇婚后首次独立生活。

    李小龙刚搬至洛杉矶,多兹尔就立刻为他报名了杰夫·科里(Jeff Corey)的表演课。[311]杰夫·科里是20世纪50年代被列入黑名单的个性演员。李小龙跟朋友们提到他时,认为他是“好莱坞最好的戏剧表演教练”。[312]他教过的知名演员包括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简·方达(Jane Fonda)、杰克·尼克尔森(Jack Nicholson)、伦纳德·尼莫伊(Leonard Nimoy)、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以及罗宾·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这是李小龙所接受的唯一一次正式的表演训练课程。杰夫·科里向李小龙介绍了有关摄像镜头、灯光、布景、搭戏以及其他涉及影视制作的关键内容,除此之外,他的主要目标是改善李小龙的措辞和纠正他的香港口音。“大家听不懂他说的英语,”在《青蜂侠》中饰演布里特·瑞德的演员凡·威廉姆斯说,“他的口音很重,他曾试着调整语速,但还是很糟糕。”[313]几个月的强化训练得到了回报。李小龙后来跟记者开玩笑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拿到这个角色的吗?因为《青蜂侠》主人公的名字叫布里特·瑞德,而我是全加州唯一一个会念这个名字的中国人。这就是原因所在。”[314]

    《青蜂侠》于6月正式开始拍摄。李小龙当时的工资是每周400美元(税后所得313美元),第一张支票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没有足够的钱去支付房租以及其他拖欠的账单。”[315]对于这对平时每月只有100至200美元收入的夫妇来说,这种感觉就如同中了彩票一样,“我们以为这是世界上所有的钱。”琳达回忆道。[316]

    他们的表现确实很像琳达所描述的那样。钱到手后,李小龙立即出门花2500美元买了一辆全新的1966年款蓝色雪佛兰诺瓦(Chevy Nova)。[317]然后,搬家入住到巴灵顿广场(Barrington Plaza)23层的一套豪华两居公寓内。[318]这超出了李小龙的支付能力,不过他从伯特·沃德(Burt Ward)处得到消息,他可以从中介绍物业经理给李小龙认识,让物业经理将李小龙的租金减半,代价是李小龙要教他们两人功夫。伯特·沃德在《蝙蝠侠》中饰演罗宾(Robin)

    一角,也租住在这栋公寓里,并经常为好莱坞演员和其他特殊租户之间牵线暗中交易。这种拳钱交易仅持续了三个月,就被业主发现了,结果他们都被赶了出去。李小龙一家只能暂时搬到英格尔伍德(Inglewood)的一个出租屋内,然后在1967年8月30日又搬到库维市(Culver City)的另一个出租屋内。[319]结婚9年,这个小家庭共搬了11次家。[320]

    李小龙可能觉得自己收入不菲,但实际上他被骗了。他犯了一个新人演员必犯的错误——与老板推荐的经纪人签约。要知道,他的经纪人威廉·贝拉斯科和威廉·多兹尔是很好的朋友,他和多兹尔从中所得到的收益远远高于李小龙。[321]《青蜂侠》中五名固定角色的周薪分别是:李小龙饰演加藤,400美元;沃尔特·布鲁克(Walter Brooke)饰演地区检察官斯坎隆(Scanlon),750美元;温德·瓦格纳(Wende Wagner)饰演凯斯小姐(Miss Case),850美元;劳埃德·高夫(Lloyd Gough)饰演迈克·阿克斯福德(Mike Axford),1000美元;凡·威廉姆斯饰演“青蜂侠”布里特·瑞德,2000美元。[322]尽管李小龙可以算是该剧的第二主演,但其片酬却远远低于白人演员。[323]幸运的是,李小龙从未发现他的片酬比凡·威廉姆斯要少五倍之巨,否则对威廉·贝拉斯科来说,人身安全恐怕会出问题。[324]威廉·多兹尔也许是感到有些内疚,于是在1966年11月30日将李小龙的片酬从每周400美元提高到550美元。[325]

    5月底,李小龙与凡·威廉姆斯首次共同出席了《青蜂侠》的开机新闻发布会。对该剧的推介是在一个正式的午餐会上进行的,出席人员包括数十名影视公司主管以及大约60名媒体记者。场地选在了豪华的比弗利山庄酒店(Beverly Hills Hotel)的宴会厅内。酒店老板为了向来宾表示敬意,特意把所有饮品调成了做作的青绿色。

    威廉·多兹尔以一个蝙蝠侠的冷笑话作为开场:“如果蝙蝠侠和罗宾被蒸汽压路机碾压过会发生什么?他们出场时可都是身披斗篷的。”[326]人群中发出了善意的笑声。多兹尔告诉媒体,他打算利用这股《蝙蝠侠》的热潮顺势推出《青蜂侠》系列。多兹尔解释道:“我们即将开拍的《青蜂侠》,有向《伊普克雷斯档案》(The Ipcress File)[327]致敬,并融合了很多新鲜元素——节奏、特技以及许多小玩意和新式武器。青蜂侠的座驾‘黑美人’将会自带各种花哨功能,这让此前詹姆斯·邦德的车看起来像是辆婴儿车。”

    然后,威廉·多兹尔把饰演蝙蝠侠的亚当·威斯特(Adam West)叫到了麦克风前,在拿媒体对蝙蝠侠的报道开了一系列玩笑之后,亚当·威斯特介绍凡·威廉姆斯和李小龙出场。现年32岁的凡·威廉姆斯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出生于得克萨斯州,曾在1962年上映的电视剧《冲浪六》(Surfside 6)中担任主演。他对自己被邀请表示惊讶,他两天前才正式签约。李小龙表现得很高兴,看起来像个圣诞节早晨醒来的孩子。他用粤语表示了感谢。

    在媒体问答环节,一位记者向凡·威廉姆斯发问:“你真的相信参演《青蜂侠》会拓展你的演艺事业吗?”

    “《蝙蝠侠》的成功让很多人刮目相看,”凡·威廉姆斯回答道,“你知道吗,有很多莎士比亚剧中的优秀演员还在为生计发愁呢。”

    另一位记者向李小龙提问:“广播剧刚开播时,加藤被设定为日本人,但在二战期间,他突然被改变了国籍,变成了菲律宾人。你怎么看待加藤这一角色?”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中国人。”李小龙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但是,毕竟加藤是个日本人的名字,难道不会有了解此事的东方人抗议吗?”记者步步紧逼地问道。

    “我是位空手道高手,黑带级别的。”李小龙严肃地回应道,“如果有人反对,我会把他们扔到后面去。”[328]

    威廉·多兹尔站了起来,插话道:“加藤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并不重要,因为这部剧纯属虚构,无关现实。”

    发布会结束后,亚当·威斯特和凡·威廉姆斯坐下来接受美国广播公司记者轻松愉快的电视采访。[329]李小龙刚才威胁要把任何反对中国演员扮演日本角色的人放倒的言辞显然给记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采访者问凡·威廉姆斯:“加藤会另一种形式的空手道,对吗?”

    “是的,中国人称之为功夫。”凡·威廉姆斯回答道,“我做了一个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当我靠近他时,瞬间我就被扔到了地板上。他很快,非常快。”

    亚当·威斯特以剧中蝙蝠侠的口吻,戏谑道:“比罗宾还快?”

    “比罗宾快多了,”凡·威廉姆斯笑了,“比子弹还要快。”

    “我对此深表怀疑!”亚当·威斯特假装愤慨地反对道。

    “你有看到他们比试吗?”采访者继续追问。

    威斯特宣称:“我们会关起门来解决这件事。”

    6月份,《青蜂侠》一开机,便面临着两大挑战。首先,威廉·多兹尔和82岁高龄的《青蜂侠》原创作者乔治·特伦德尔在创作理念上发生了冲突。多兹尔希望能够借助《蝙蝠侠》的成功,将《青蜂侠》拍摄成类似的跟风作品。多兹尔聘请了《蝙蝠侠》的首席编剧洛伦佐·森普尔(Lorenzo Semple Jr.)来撰写《青蜂侠》的试播剧本,并写信给乔治·特伦德尔,向他解释自己的设想:“我相信你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因为我们如今不能像广播剧里那样从头讲述青蜂侠的由来。”

    不过,乔治·特伦德尔此前已经被《蝙蝠侠》吓到了,他拒绝让自己心爱的角色变成小丑。他回复多兹尔时说道:“我想我们在讨论这个项目之初,就已经达成了共识,我们要按既定计划来操作。我担心你会把青蜂侠塑造成一个荒唐且脱离现实的人物,在我看来,这会在六个月内毁掉这部剧。”[330]

    由于无法改变乔治·特伦德尔的观点,多兹尔不得不把《青蜂侠》从起初设定的喜剧改为正剧。这一决定,让这部剧迎来了第二大挑战。《蝙蝠侠》每周有一个小时的黄金时段(每晚播出半小时,连续播两个晚上)来推进故事情节,但美国广播公司每周只给《青蜂侠》半个小时的播出时段。多兹尔被迫将一部典型的60分钟犯罪剧压缩成一部30分钟的情景剧。[331]凡·威廉姆斯回忆当时面临的情形时说:“当我们开拍时,听说每周只有半小时的播出时长,我心说,这可麻烦了!”[332]多兹尔甚至为《狄克·崔西》和《神奇女侠》提前制作了一部试播片,作为播出季中期可能会用到的替代品,以防止《青蜂侠》被提前停播。[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