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秘密变成鬼魂
我的来访者诺亚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对死亡着迷。八岁时,他就每天读报纸上的讣告栏。“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会说,试着和母亲分享他的好奇心。但是母亲会耸肩说:“你永远无法真正知道。”
诺亚想知道,他必须知道。他寻找,调查。那些去世的人曾经是什么样的?他们丢下了谁?他们去世时多大?自己会死吗?父母会死吗?
几十年过去了,诺亚带着他所谓的“对逝者的执念”来找我。他想知道关于讣告栏里那些人的所有事情,我想知道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每一次诺亚带着一篇讣告来咨询室时,我们都会一起拼凑各自的拼图,捕猎缺失的东西。
“我知道了。”诺亚报告,经过几小时在家里费尽心思的调查,谷歌搜索,填补近期讣告的日期和细节。“我觉得我已经明白所有的一切。现在我可以放下了。”
和诺亚不同,我不明白。还缺少许多诺亚的个人历史,我试着耐心等待它们来到这个房间。我的经验告诉我,那些缺失的部分迟早会出现。我只需安静地聆听,邀请它们进来。
当诺亚找不到他拼图里的东西时,他会很烦躁。他举起报纸大声给我读一个叫玛丽的女人的讣告,之后翻起眼皮。“听这个有多讨厌。”他说,“他们为什么写‘罗纳德’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如果你谷歌他,你会发现这个罗纳德是她多年前和第一任丈夫一同撰写的一本书的翻译——而第一任丈夫也叫罗纳德。”
我有点迷糊,玩笑式地想:也许她只喜欢叫罗纳德的人。我的反应是因为我很难明白这些细节,这让我有点焦虑。我还不完全明白为什么诺亚对这些逝者的事情这么好奇。
“她的两任丈夫都叫罗纳德——有没有这个可能?”诺亚问。他重新数这几个罗纳德,好像需要确认这些名字的背后有什么含义。
他心里记得那些去世的人,并且拒绝忘记他们。他收纳他们的故事,好像那些属于他自己。在这个意义上,那些人既没活着也没死去,而是像鬼魂一样存在于两个世界,永不会完全现身,却存在于他的生活中,现在也存在于我的生活中。
随着我加入到诺亚的调查中,我开始发现鬼魂——逝者的鬼魂,他历史的鬼魂——困扰着我们两个。我们获知的总是不足。
“你出生时母亲多大?”有一天我问他,试图想象他的家庭。
诺亚回答:“44,我想。很老,对吧?”
他马上就44了,而且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你老吗?”我问。
“我猜是吧。”他说,“从小到大,作为四十多岁的父母生育的独生子并不容易,出于某些原因,我总想象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出生时就夭折了。每一次我拿这个开玩笑时,母亲就会生气。她觉得那是我对死亡的另一个疯狂想法。我暗自假想我们两个都是诺亚,诺亚一号和诺亚二号——就像苏斯博士(Dr.Seuss)故事里的奇奇和妙妙。”
“那你呢,你是诺亚一号还是诺亚二号?”我问。
“我当然是诺亚二号,我看着像诺亚一号吗?”他开玩笑接着说,“让我想起了玛丽生活里的罗纳德一号和罗纳德二号。你觉得她曾经同等地爱他们吗?你不觉得她嫁给罗纳德二号只是因为她想念她的第一个罗纳德,希望他能健在吗?”
我听着诺亚的话,想象他曾经是怎样孤独的一个小男孩,沉迷于父母死亡的想法,还有他所谓的逝去的哥哥的离奇幻想。
他的故事有许多空白,在咨询中我们试着将其填补:想象他曾经是怎样的;思考他的梦境和幻想的含义;了解他儿时对一个哥哥的渴望,以及他一直感受到却无法定义的悲痛。
随着时间的推移,诺亚不再研究讣告,而是更多地谈起他自己心灵的缺失,他象征性的死亡。我们讨论他假想的死去的哥哥代表他自己“死亡”的部分,包括他对世界抑郁性的出离,以及他父母情感死寂的方面——他们双方还和他有联系——尤其他的母亲,总让他觉得有隔离感,好像她把情感投入到她已经丢掉的事情上。
周六的晚上,我收到诺亚的电子邮件。“阿特拉斯博士,”他写道,“今天早晨发生了两件震惊的事情。我等不到下次咨询再告诉你。”第一件是他母亲那天早晨去世了。第二件是他发现自己确实有一个死去的哥哥。
“今天早晨,”他在邮件里继续写道,“我拥抱父亲时,他告诉我有件事情他们一直不想给我造成负担。他说:‘你小的时候,我们决定直到哪天我们哪一个去世了才会把秘密告诉你。’”这个秘密是的确有另外一个儿子,大概比诺亚大一岁,在诺亚出生前去世了。他的名字也是诺亚。
“父母在一个小坟墓旁边预留了他们的墓地,”诺亚继续写道,“我们明天下午会让母亲在那里入土。诺亚一号44年前被埋在那里,只有8个月大,就在我出生和以他命名的不久以前。他们不想让我因此伤心,让我痛苦或受重创。”
经过几十年的找寻,诺亚二号现在终于可以完成这个讣告。
*
诺亚的发现当时让我很意外,当我2015年4月在《纽约时报》“沙发”栏目发表这个故事时,我俩谁都没想过反响会怎样。在专栏发表的几个小时之后,我开始收到许多人的电子邮件,分享类似的经历。
曾经让诺亚觉得只属于自己的奇特故事原来许多人都有,每人都觉得那只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神秘费解、不同寻常的事情。大家分享他们失去兄弟姐妹的故事,他们直到晚年才发现的秘密,以及那些秘密怎样出现在他们心中。有几个人写到他们发现自己曾经是双胞胎之一但另外一个出生时就去世了,以及这个创伤对他们生命的影响。隐秘的现实及其在心里出现的方式之间的巧合通常被看成是似乎没有道理、有时甚至难以置信的经历。这留给所有人一条强烈的连接,连接他们的过去和现在,连接他们起初无法解释的感受和家庭的创伤。大多数人捉摸不清的是,他们的家庭秘密与心智和身体对自己意识层面未知信息的反应有不可思议的同步性。
我听说过一个男人,我叫他本杰明。许多年来,从他还是个孩子开始,他就一直做一个梦,梦里他被活埋在地下。他会半夜醒来,惊恐万分,告诉父母他害怕回去睡觉,因为他不能呼吸。他的父母希望他长大后这个梦会消失,但实际上,事情越发糟糕。十三岁时,本杰明患上幽闭恐惧症(claustrophobia)[15],在他需要坐地铁时会尤其严重。没人能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恐惧。
本杰明一直都知道他母亲的家人在纳粹大屠杀中被迫害了。他知道她失去了她的父母、祖父母和叔伯,她作为儿童幸存者移民到美国,她在十六岁时遇到了他的父亲。直到本杰明四十多岁时,他才知道他的外公是怎样去世的——他曾经被活埋。他的父母不了解创伤遗传的方式,从未把他的噩梦及其他症状与他们的家庭创伤历史联系到一起。正如第四章中的瑞秋一样,故事虽然很恐怖,但了解到外公的惨死让本杰明不再经历这个噩梦。当我们的心智回忆起来,我们的身体可以自由地忘记。
我也听说过艾米。她的故事也和噩梦相关,也是通过身体处理记忆。二十岁初的一天,艾米从一个恐怖的噩梦中醒来。梦里她坐在一架坠毁的飞机上,被烧死了。艾米没见过她的父亲。在她母亲怀着她时,她的父亲在坠毁的飞机上身亡,艾米从小知道父亲的悲剧,但从没想过这会影响她的生活。为什么她突然经历他的创伤,仿佛那是她自己的?为什么在她的梦里,她是那个被烧死的人?噩梦重复出现,连续一个月,没有一个晚上艾米不是带着自己将死的感受入睡的。她开始患上急性焦虑症,飞机燃烧的悲怆画面不曾离开她。她去看医生,竟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正是艾米的怀孕,让她的家庭创伤浮出水面:她的父亲在快有孩子时去世的创伤,失去丈夫的怀孕女人的创伤,永远不会看到父亲的未生婴儿的创伤。她的身体记得心智无法记得的东西。
人们可以在大脑意识层面之外互相连接,并且用非语言的方式互相交流,这一直都是心理学探索的课题。与流行文化不同,心理学家不会把这些归于我们心智的魔幻想法或超能现象,而只是一个简单的概念:潜意识。
潜意识交流是指一个个体与另外一个个体交流时,可以不经过意识并且没有意愿,甚至双方都没有觉知。这样的影响是很深远的——我们以我们不能完全清楚或者控制的方式互相连接,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比我们有意识地认知更多。
艾米流产了,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心底携带的悲痛:哀悼一个从未出生的婴儿,从未见过的父亲。和诺亚一样,未处理的家庭悲剧让艾米在潜意识中与过去连接,认同她从不了解的逝者。揭开家庭的创伤,处理痛失及其对生活的深刻影响,让每个人解开和过去之间的无形束缚,让他们自由地创造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