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未经审视的生活

    爱丽丝比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也许是因为她的黑色长发,也许是她第一次咨询时穿的运动裤和运动鞋,让我觉得她还是个女孩。她庆祝完自己的44岁生日之后马上就来找我了。很快她的年龄成为一个话题。

    爱丽丝认识阿特的时候三十八九岁,我了解到,那时她刚离婚,她担心自己可能年龄过大要不了孩子。

    “我不在乎婚姻,”她在第一次咨询时告诉我,“我五岁时父母就离异了。他们的离婚很糟乱。我父亲正式再婚之后,他就和我们的生活无关了。”

    我问她“正式再婚”是什么意思。

    爱丽丝翻起眼睛。“这不是我来咨询的原因,但我猜这和我正面临的事情有关。”她说,“我的童年很烂。再说一次,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问。

    “我们要有孩子了。”爱丽丝说。我有些意外,因为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怀孕了。

    “我们试着怀孕好多年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从我们开始在一起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就知道我们想要孩子,但是我怀不了。我试了所有的办法。许多次人工授精。”她转向我,“你知道那有多贵吗?我们全家都在经济上帮助我们。我母亲和她的丈夫把他们的存款给我们,阿特的姊妹也给我们钱。我羞于告诉你数目。你坐在候诊室,左右环顾,心想:‘所有这些优越的人,我猜我现在也是其中的一个了。’所以你可以想象不成功的时候有多糟糕。我不仅不能怀孕,甚至花巨额也办不到。这就是我所谓的不好的基因。”

    “等一下。”我试着让她放慢速度,以确保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你二十几岁的时候结过婚没有孩子;后来三十几岁的时候你离婚了,然后遇到了阿特,并且马上试着怀孕……”

    “正是,”她打断我,“阿特和我之前都结过婚,但是我们之间的爱是我们之前都未曾经历过的。从我们第一天见面起就非常强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你来这里是因为你要有孩子了?”我问。

    “正是,”爱丽丝确认,“另外一个女人会生下我的孩子。”

    “代孕[24]母亲?”我推测。

    “是的。我们也有一个捐卵者。她不是我亲生的孩子。还有,是个女孩。”她接着说,确保我收到所有的信息,但我看不出她的情绪如何。

    爱丽丝继续说:“所以你看,创造这个孩子牵扯三个女人:一个捐卵,一个代孕母亲,还有我——目前没有角色的女人。第四个人是阿特。这个孩子会是他亲生的。我有没有告诉你他在第一次婚姻中有一个女儿?丽丽。她特别棒,所以我们知道他的基因很好。”她微笑。

    “哦,还有一个细节,”爱丽丝继续说,“为了做人工授精,我们已经清空了所有人的银行账户,我们还需要想办法支付代孕母亲。我们申请了贷款,但是它可荒唐了。我也会告诉你的。”

    “我们有很多要谈的,”我说,“你对所有这些有什么感受?”我试着靠近她的情感挣扎,我认为爱丽丝来这里是为了探索这个。

    她不回答。

    “我不知道,其实,”她安静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对这个有什么感觉。有时候我对自己很失望。我感觉受伤,我是个失败者,我不是这个孩子的任何人。其他的时候,我感到宽慰。首先,因为怀孕和生产听上去并不有趣。它不是一个我错过了会感到伤心的事情。但真正的原因——我知道听上去很不好——是我宁愿有一个不携带我基因的孩子。这样对她可能更好。”

    我让她再跟我多讲一些。“你为什么不想让她有你的基因?”

    “我来自痛苦,”爱丽丝说,“它在我们的DNA中。霉运和创伤。我的母亲有最痛苦的童年,像是一部烂电影。她八岁左右时随家人移民到美国,她的母亲在路上去世了。他们只能拖着她母亲的尸体直到找到地方埋葬她。我的母亲可能被她的祖父性侵了,但是我家里没人提及这件事。你看,当我说创伤,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创伤。我之前没咨询过。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咨询过。”

    “所以你在这里是为了你们两个。”我说。

    “正是,”爱丽丝回答,“也许如果她当初能停止这样悲惨的循环,我就不会这么担心养育另一个将要成型的悲惨的女人。我从我母亲身上继承了霉运,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有一个会继承我霉运的女儿。”

    “另一个悲惨的女人。”我重复她的话。

    “正是,”她说,“我母亲永远都不会承认她是悲惨的。所以她成了一个嬉皮士,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脸上总挂着微笑。她认为我们应该关注于我们的自我疗愈和灵修之路。但同时,她从来都不开心。她有一个备受创伤的童年,两次失败的婚姻,一场失败的事业。我小的时候,她整天和我在家。她曾经常说她多喜欢那样,她给我梳那么多次头,她成了梳头专家。我原来总有长长的卷发,很难梳,她那样说的时候让我很讨厌。我能感到她的嫉恨。我记得一天在学校的聚会上,家长们需要自我介绍。我的母亲,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宣布:‘我是爱丽丝的妈妈,我是一个专业梳头的。’我当时想死。”爱丽丝看着我,确保我意识到她母亲隐藏的刻薄,尤其她怎样用微笑隐藏。

    “同时,如果可以的话,她每次就会消失几天。她会把我和同母异父的弟弟交给继父,自己去静修。回到家后,她会和我弟弟睡。有好多年我都以为她是为了哄他上床,因为太累了就睡在那里,但是我长大之后才意识到,她是不想和我的继父同床共枕。”爱丽丝说,“母亲从不承认她实际上不爱我的继父,他是个妥协的选择。她需要丈夫,因为她太害怕,不敢一个人。我对她感到特别遗憾,因为她不能有她想要的人生。我曾经因为这个责备我的继父。我猜我曾希望他让她开心,这样我就不必那样做了。”

    爱丽丝说得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她玩弄她的指甲。我注意到她在咬她的指甲角质,直到流血。

    “别误解我。我认为毁了我母亲生活的主要的人是我生父。”她继续说,“我恨他。然而我母亲从不生他的气,她发现他有外遇后不生气,甚至他为了那个女人离开她,她也不生气。她曾说他伤了她的心,抛弃她,让她那么痛苦,是因为那让她想起了她八岁时自己母亲的去世。我母亲从来没从我父亲的事情中走出来。他真是糟糕。我有没有告诉你他另有一个家庭?”她说着,看向她的手表。

    我发现自己无法呼吸。爱丽丝一直在说,我有太多强烈的感情没有时间消化。我推测我正在感受的是她一直经历的。她帮我从心里了解她,和她一样,我觉得承载了太多的信息。我没有办法让事情停止,去理解或处理这些信息。

    到了第一次咨询的最后,我有许多问题。我意识到爱丽丝间接地建立了一些连接,涉及她母亲备受创伤的过去,她自己的霉运,以及希望她未出生的女儿不要重复同样的未来。

    爱丽丝和我计划每周见两次。

    *

    几天之后,爱丽丝来了,让我意外又宽心的是,她从上次结束的地方开始。我问她对我们第一次咨询有什么感受,这是我第二次咨询时通常会问的问题。但是爱丽丝传达给我一种紧迫感。她赶忙坐下,然后马上开始讲话。

    “基本上讲,我父亲有另外一个家庭,”她说,“他和另外那个女人有孩子,当我母亲发现之后,他就离开我们了。我具体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但你可以想象这给她的创伤有多大。我们上次讲到这里,对吗?”

    我点头。“上次你告诉我你母亲的过去,”我说,“还有你父亲的抛弃让她想起她儿时失去母亲。你描述她解离的愤怒,还有你为她多么生他的气。”

    爱丽丝看上去有些迷惑。“我猜是这样的。”她说。我意识到我这样的说法让她觉得新奇。

    爱丽丝开始探索她对母亲的认同和深切的忠诚。母亲是抚养她的家长。

    “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怀揣许多痛苦,但还能够原谅他,甚至祈求他的幸福,”她说,“她比他豁达。你知道吗?在她发现之后,她的家人曾叫他‘魔鬼’,但是她会制止他们。她会说:她抱歉自己不是一个足够好的妻子,没有给他提供他所需要的。有许多年,这让我感到特别生气。我看到她眼里的悲伤以及她挣扎着从他的背叛中恢复。我青少年的时候曾发誓永远不会和那个男人讲话,并且永远不会原谅他。坦白来讲,是她尝试说服我说他是我的父亲,我应该试着了解他。但是她越这么说,我越生气。

    “‘我对这个混蛋没兴趣。’我会说,而且我从不回他的电话。

    “一开始,他会每天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只有五岁,我会跟他说一分钟,因为我母亲逼我那样。之后,当我上初中时,他会每周打一次电话,我会说我很忙,不回他。到了某个阶段,他就不打电话了。他和那个女人有新的生活,似乎对他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了。”

    爱丽丝一直讲话。她跟我讲她的童年,她讲得越生气,我越觉得伤心。

    “我有没有告诉你大概一年前我联系我父亲了?”她问。“我想我当时已经准备好听他的想法。他收到我的消息很兴奋,我们见面的时候他超级紧张。他说他会竭尽所能和我保持联络并且修复我们的关系。但事实是,没有什么可修复的。我那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我现在是个成人了,他错过了我的童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除了血缘上。”我看到爱丽丝在思考,然后她说,“我希望你明白我母亲从未鼓动我拒绝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爱丽丝第一次开始意识到她儿时失去了什么。她保护和忠诚于她的母亲,疏远她的父亲。爱丽丝小时候曾觉得父亲并不重要。她有一些和父亲关系好的朋友,她对他们并不嫉妒,她相信只要她和母亲互相扶持,没有他,她们会更好。

    潜意识的动机在幕后塑造爱丽丝的生活,重复她母亲的历史。她相信她遗传了母亲的“霉运”基因,其实是她对母亲的认同,还有潜意识中试图疗愈她的母亲,让爱丽丝经历母亲经历过的同样的心理痛苦:女儿失去家长的悲剧。母亲的创伤在爱丽丝的童年重现,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失去了一个家长,在单亲家庭长大。

    爱丽丝的失去和她母亲不同的是,作为女儿,她并没把这看成是个悲剧。通过这样的重现,爱丽丝和她的母亲可以一起重温母亲的历史,但是这次有假想的控制;爱丽丝认为结束和她父亲的关系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像她的母亲一样感到悲伤,她感到生气。她没有被别人抛弃,而是抛弃了别人。爱丽丝和她的母亲潜意识中有同样的愿望,修复母亲的创伤并且疗愈她。

    对于失去父亲这件事,爱丽丝保持视而不见甚至不屑一顾。悲痛和伤心再一次只属于她的母亲——是母亲失去了钟爱的丈夫,爱丽丝成为她情感上的看护人,变成了她母亲自己从未有过的母亲。直到现在,当我们尝试区分她母亲的需要和她自己的需要时,我们才第一次开始质疑在爱丽丝的家庭关系中,她实际上有多少选择。

    “我母亲再婚了,但是她仍然不开心。她儿时的创伤总在那里让她脆弱伤心。她从未停止过悼念她的母亲,她也一直都没从我父亲对她的抛弃中恢复。”

    爱丽丝潜意识中与她母亲的创伤连结在一起。我意识到当她试图明白关于自己和身边人的真相时她有多困惑。她的父母双方都以不同的方式伪饰,她纠结于从他们那里收到的双重信息,她母亲解离的气愤,她父亲的欺骗,她也纠结于自己因为防御她深藏的脆弱而产生的攻击性。

    爱丽丝停下来搜寻她的口袋。她找到了皮筋,然后很快把她长长的黑发扎起马尾。她看着我微笑。

    “我母亲现在快七十岁了,她还像小女孩一样编两条长辫子。我告诉过你吗?”她问。

    在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猜想她母亲是否嫉妒爱丽丝儿时有母亲。她的母亲是否需要让自己一直看上去像个小女孩,希望有一天她也会有母亲来照顾她,给她梳头?

    那些曾经失去自己的母亲或被自己母亲苛待的母亲会嫉恨她们的女儿有她们自己未曾有过的母亲,这并不稀奇。在咨询中,母亲经常会探讨这样的情感,说女儿比她拥有的更多;她嫉妒她的女儿有她那样的母亲。

    当我试图了解爱丽丝母亲的心理时,我意识到在咨询中,我怎样从分析爱丽丝转变到分析她的母亲,我推测在潜意识中我已经不可避免地分析她和她母亲以及她们之间的纠缠。我在执行她的愿望去疗愈她的母亲,让她的母亲更坚强。我就这样成了她母亲的咨询师——她母亲的母亲——爱丽丝梦想着能够把她的母亲交给我照顾,这样她可以离开,组建家庭并成为一个母亲。

    “我无法忍受伤害她的感情,”她说,“或许她也可以和你咨询。或许她可以处理她的创伤,因为如果我试着跟她说,她就会马上哭着说:‘我尽我所能做个好人、好母亲。’你知道吗?我相信她。她是个好人,而且我爱她。我知道她已尽她所能。”

    爱丽丝的母亲需要感到自己是受害者,而不是她经历的创伤事件的始作俑者。做个好人意味着不生气。相反地,爱丽丝不做受害者时感觉会更好。与其伤心,她更愿意生气。她们这样的防御分歧是因为爱丽丝试图和母亲不一样,她要积极地掌控她的生活。

    “我非常努力试着和母亲不一样,但我和她太像了。这是问题所在。”她说,“我喝的母乳是她的,它塑造了我的身体和心智。除了她,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没有过父亲。我的继父是个局外人,内在的圈子里只有母亲和我。是的,我痛恨做一个受害者,我也曾有过非常悲伤的童年,我也离过婚。我的运气如此糟糕,让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通过性交怀孕。我需要经过一次地狱。我不想让任何人烦我,就像我母亲曾经希望的那样。她总想离开我们去静修。我不想让我的婴儿有同样的未来。她会有阿特的基因,他很棒。”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了。”她用儿童的语气说完这句话。

    我们能看到过去和未来,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清晰的连接,爱丽丝在中间试着把两者搭建起来,通过疗愈她的母亲解放她自己,通过了解过去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

    婴儿两个月后就要出生了,爱丽丝觉得还没准备好。

    “也许我开始这个过程太晚了,”她说,“在她到来前,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跟你谈。”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急迫地想在婴儿出生前解决所有问题。

    爱丽丝很沮丧。“你不懂,”她说,“这很紧急。我有那么多决定要做。我突然有许多感受,晚上有那么多奇怪的梦。我担心钱,担心要怎样还清贷款。

    “有人说钱不重要。”爱丽丝继续说,听起来又很失望,“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说那些话的人通常是有钱人?当你需要又没有时,钱其实是非常重要的。”

    我在思考爱丽丝谈及金钱时这样开放的态度。性和金钱这两个话题通常是人们试图避免的,不仅在他们的生活中,在咨询中也一样。这些话题充满了虚伪和谎言,因此对于人们不情愿表达的感情和需要,这是很好的藏匿之处。任何不受欢迎的感受都可以通过性和金钱表达出来:攻击性,敌意,对征服和权力的需要,还有脆弱,自恋和创伤。

    比如性,即使当它是在表达敌意时,也可以被看成做爱。和金钱一样,性也可以用来控制他人,补偿情感上的不安全感,表达或者隐藏痛苦。避免谈及金钱和性可以让我们掩饰任何消极的感受。比如在咨询中,对心理医生消极的情绪可以通过推迟付款表达出来。当我们太尴尬于谈及金钱,我们可能会错失机会,去发现和处理来访者想藏匿的情感。

    爱丽丝谈到生产过程的花销,探索她在经济上,同时也包括情绪上可能无法承担的所有事情,以及对这些事情的感受。巨大的经济压力是她背负的更宽泛的自我怀疑和羞耻感的一部分。

    当生产过程涉及这些交易性或者医疗化的方面时——当它的过程不是在夫妻的床上——它往往会打破婴儿“由爱而生”的浪漫愿望。受孕的困难会以许多不同方式给人带来强烈的羞耻感,唤醒最阴暗的恐惧,让人感觉自己是被摧毁的,诅咒的,糜烂的,破损的或者恶劣的。这是很深层的伤害,触及人对其身体和存在的最根源的不安全感。

    和许多人一样,纠扰爱丽丝的感受是她的无法受孕可能在预示她不应该有孩子,她不配有,并且她不会是个好母亲。她尝试推开这些痛苦的感受。她把自己看成破损的,有不好的基因,以防御她的失望。她不仅对自己失望,还总想着她怎样在让别人失望,尤其——我后来了解到——对代孕母亲。

    “我觉得她想让我参与这个过程,但我总是忘了给她打电话。我觉得很有负罪感,我不关心她或者婴儿。我听说有的人每隔几天就会和他们的代孕母亲聊天。我只是偶尔给她打电话。我要问她什么呢?她感觉怎么样?当然,我可以那样,但那样会很假。我并不想知道她具体怎么样。现在我要做的最艰难的决定是她生产的时候我是否应该在那里。我的意思是产房,”她澄清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当别人怀着并且以后会生出你的孩子时,你很难假装相信这只是简单和快乐的。它唤醒许多情感,积极的和消极的。你可能会感到被侮辱和失望。”我说。

    “正是,”爱丽丝表示同意,“终于有人明白了。很多人不懂。他们说他们多为我高兴,我们将要有个孩子,这多么令人兴奋,好像所有都是好的。一天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你一得到这个孩子,就不会记得她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无稽之谈。”爱丽丝听上去很生气。“有的人真是蠢,或者他们为我感到遗憾,试着安慰我。但那并不真诚,让我觉得自己完全隐形。好像他们不明白我经历的是什么。还有,当她生产时,如果我在产房,我会觉得从头到脚都很奇怪。如果我在生产,我不会想要什么女人在那里盯着我双腿之间看。我想保护成全她的隐私。我不知道。你觉得她会感觉怎么样?其他人是怎么做的?”

    我认为爱丽丝害怕见证另外一个女人生出她的女儿,那可能会让她太痛苦。

    “我觉得你担心在产房那里你可能会有的感受。”我说。

    “我会是个局外人。”爱丽丝说道。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补充说:“现在我明白父亲的感受了。他们不能怀孩子,他们也不能生出孩子,他们不能给孩子以母乳喂养。什么都没有。这带出我的下一个难题。”她继续说,提出许多和她同样处境的女人纠结的问题之一。

    “我应该打激素吗?这样可以母乳喂养。你觉得呢?”

    爱丽丝把做局外人和做父亲连接在一起,我顺势探索。她曾说她和母亲在圈内,她的父亲是个局外人。我意识到她目前的矛盾和过去的事情相关,过去爱的唯一方式是做个母亲,而不是父亲。她害怕无法生产或无法母乳喂养意味着她是个父亲而不是母亲,这让她纠结。性别二元化的问题是它让她对自己的认知没有流动性。这激活了不能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的羞耻感,因此激活了她对成为她父亲的恐惧,父亲的爱让她无法信任。

    “你担心你将无法爱你的孩子吗?”我问,把性别和爱清晰地连在一起。

    “正是,”爱丽丝点头,“如果我不能生她,不母乳喂养,我怎么能知道我爱她?我不知道没有这些荷尔蒙,家长能否爱一个孩子。我的意思是,自然是这样规划的,女人会立即分泌催产素。”

    “似乎你相信是荷尔蒙让家长爱他们的孩子。”我说。

    “这真是让人失望,”爱丽丝悄声说,“我以为我已经想开了。我怎么回事?和我母亲一样,我被卡在一个小女孩的状态里,还认为她的父亲不爱她,尽管我知道事情比这更复杂。”爱丽丝叹了叹气。“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在我想母乳喂养的愿望背后,我担心我不能像‘真正的’母亲那样爱她,那是我曾经相信的唯一的爱的方式。”

    “正是。”我听到自己用她的词。

    爱丽丝看着我,我注意到她正在控制不让眼泪流下来。“我的父亲离开我之后再也没回来。我越生气,他就越退缩,直到他把我放弃了。他不再给我打电话,只是每年寄给我生日礼物和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我曾以为他写那些是因为他不得不那样,内心深处他并不真的在乎。为了那个女人,他离开了我们,他跟她有新的生活,新的孩子,新的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反正我不在乎他。”

    爱丽丝抽噎着。她为她多年前失去父亲而哭,为那个曾经相信只有她伤心的母亲才是唯一能够爱她的人的小女孩而哭。她哀悼她的无能,无法怀孕和生出她的孩子。爱丽丝充满了恐惧,害怕她无法爱她的新生儿,我们也意识到,她觉得自己是个很难让人爱上的女孩。

    “如果她不知道我是她的母亲怎么办?”她擦干她的眼泪,“如果她不爱我怎么办?”

    她的内心埋藏着如此多的痛苦,以及她惯于用恼怒和气愤掩盖的悲伤。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她的母亲一样秘密地哀悼。她不想让她的女儿像她承担她母亲的悲痛那样不得不经历她的悲痛。她知道她的负担有多重,她担心她的女儿也会不得不继承那样的遗产。

    *

    “我把我们的咨询跟阿特说了。”后一周来咨询时,爱丽丝边走进我的办公室边说,“关于母乳喂养和激素,我们长谈了一次,好像我和你咨询之后又和他咨询。”她微笑着说:“胜利了。我们做了决定。”

    爱丽丝从她包里拿出一瓶水。她把它放在桌子上。“你注意到我有多焦虑吗?”她问。

    “继续讲,”我问,“你怎么做的这个决定?”

    “突然一下,那就不是什么艰难的抉择了。我告诉阿特,我意识到我想母乳喂养是因为我害怕没有那些荷尔蒙我就不能爱孩子,我告诉他我意识到我对自己作为女人的怀疑,而且这实际上是因为我觉得我的父亲不爱我,这个发现让我有多苦恼。阿特知道所有的故事,自从我认识他之后,父亲和我之间也改变了很多。我觉得他帮我认识到父亲是一个完整的人。你会喜欢这个,”她开玩笑说,“我觉得我爱上阿特的时候是我意识到他在离婚时有多害怕失去他的女儿丽丽。”“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心理连接吗?”她微笑着问。“他是那个我从未有过的父亲,并且当我爱上他的时候,我第一次背叛了我的母亲。”她说。我让她继续解释。

    “就好像我母亲和我有一个秘密约定:我们是一家人。即使当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的婚姻和她的很相似——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觉得这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事情。我虽然结婚了,但我还是她的。我们曾计划如果我有孩子我会搬家,住得离她近一些,她会帮我抚养我的孩子。好像她是我的伴侣。但是后来我认识了阿特,那是一个双重背叛。”爱丽丝看着我,猜测我是否能把这些都搞清楚。

    “背叛是因为你真的爱上了他,他成了你的伴侣,而不是她。”我说,“但是还有什么其他的?为什么是双重?”

    爱丽丝闭上双眼。她说话,没有看我。

    “当我认识阿特的时候,他还在婚姻中。是这个原因。我刚刚离婚,阿特已经搬离了他的家人,但是从法律上讲,他还没有离婚。我曾经自认为非常确信的一件事情是我永远都不会和一个已婚男人在一起。那和我所有的认知相悖;那是错误的,原则性的。所以我试着疏远他。但是很难。我们当时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有一段时间我们被安排做同一个项目。我们每天都得说话,后来会通几个小时的电话。我们的谈话变得越来越亲密。阿特跟我讲他的分居,说那对他来说有多难。他有丽丽,她当时五岁。我父亲离开时,我也是同样的年纪。他讲到晚上无法和她在一起让他有多痛苦。我把我父亲的事情告诉他,父亲怎样背叛,离开我们,有了另一个家庭。他是我第一个分享所有细节的人。我甚至告诉他我母亲举行的那个仪式。”

    “仪式?”我问。

    爱丽丝睁开双眼看着我。“对了,我忘了我还没把这个告诉你。这是个奇怪的故事。当时我上一年级,父亲已经离开了,但他们还没有离婚。一个周日的晚上,母亲开车带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之前和爸爸去过那里很多次,但是那晚不同。她用他们在一起时就有的钥匙打开门。他的办公室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我的父亲是会计,他的办公室在镇上一栋褐砂石楼房的二层,离我们住的地方大概一个小时车程。”

    爱丽丝又闭上双眼继续说。

    “母亲需要一个告别仪式。她对我解释说我们要向前看以继续我们的生活,因此需要一个疗愈仪式,让我们可以放手。她没有哭,但是我记得她看着特别伤心。当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时,母亲站在他桌子的正前方。她大声祝愿他有美好的新生活,然后把婚戒摘掉,放在他的桌子上。她收起有我们一家人照片的相框,把它们装进她的包里。之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曾经放在我们家客厅里的小鸟的雕塑。那是他们结婚前他给她的礼物。她把它放在他桌子旁边的架子上。她把他们的结婚照和他忘了装走的集邮册放在他的椅子上。

    “在我们离开前,母亲说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她站在角落里拿着几张卡片,我能认出他的笔迹。我想那是这么多年来他给她写的生日或纪念日卡片。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然后她把它们散落在地上。

    “我们回到车里时,母亲问我感觉怎么样。她说我们现在自由了,这个疗愈仪式让她感觉好多了。我记得我说我也感觉好多了,但我是在撒谎。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我哭了,但不明白为什么。

    “阿特是我讲这个故事的第一个人。我记得他在电话那头的沉默。后来我意识到他在哭。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情绪化,他说他不知道是因为这本身是一个非常伤心的故事,还是因为他太认同我的父亲,感到他失去我的悲伤。我对那个答案很感动,感动于他的善良,试着聆听我的故事而不是和他的混在一起。感觉似乎他是第一个考虑我感受的人。”

    爱丽丝的声音变得温柔,她继续说:“那也是我第一次想到也许我父亲是真的伤心。也许他也失去了什么。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坦白讲,当我不想再见他时,我从未想过他的感受。我从未设想过他在那个周一的早晨走进办公室时的感受。我从没想过也许我母亲那样做是为了伤害他,而不仅是疗愈她自己。即使当我现在说起这个都觉得是错误的。我不觉得她的意图是坏的。”

    我听到爱丽丝是怎样通过阿特的眼睛,对她父亲的看法开始更细微。她开始把他和她母亲看成是挣扎于生存的复杂的人。

    “和阿特每晚聊天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我们已经无话不谈,我同意在办公室之外见他。就那样开始了。”爱丽丝停顿了一下,“我们那天晚上在一起,也知道我们在日后的生活里想每天晚上都在一起。一个月之后我们试着怀孕。”

    “你当时觉得你在背叛你的母亲。”我说。

    “哦,是啊。”她回答道,“我当然马上告诉了母亲,她为我高兴,但是我知道我跨过了什么秘密的界线。我害怕,不敢告诉她法律上他还没离婚。我害怕她会把那看成是向我父亲的靠拢,会担心我可能会原谅父亲而离开她。所以我慢慢地告诉她。

    “一开始她只是听着,和平时一样。她一直都是很好的听众。后来她问:‘他是好男人吗,爱丽丝?’那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我知道她在想我的父亲,但是她不想给我添乱。她只是一直问他是否是个好男人。

    “‘你为什么一直问这个,妈?他当然是。’我回答,她注意到我的烦躁。

    “‘我爱你胜过一切,’她说,‘我想让你和一个好男人在一起。我希望你开心。有一天等你有了女儿,你就会明白的。’”

    爱丽丝看着我。“实话跟你说,”她说,“那确实给我添乱了。它让我担心。我觉察到她的怀疑,我想也许她能看清阿特的什么东西是我看不到的。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百分百安全,但当我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她对他的疑心,那让我怀疑我自己的判断。”

    我问她的母亲那么担心是否是因为害怕失去爱丽丝。

    爱丽丝看上去有点好奇。“你知道阿特喜欢说什么吗?他说没人可以和我母亲分开。对他来说最有意思的事情是,我父亲不开心的时候,选择在母亲背后创造另外一个家庭,而不是离开她。爸爸只有在母亲发现后,没有其他选择了才离开。我的意思是——不要误解我——你得是个十足的混蛋,才能做出那么不道德的事情,但是那样的选择让阿特着迷。他说对于一个没有精神疾病的人来说,那样撒着谎过双重生活一定比离开难多了。相信我,阿特离开他的家庭时也很难,他并不是说这些都很容易。

    “现在我的看法不一样了。我理解父亲怎样难以离开她,因为他无法承受伤害她的后果。你能理解吗?我肯定他甚至不能告诉她,他在那个婚姻里有多不开心,因为那会让她觉得很糟糕。我不是责备她,但我肯定他知道如果他离开她,他就会失去我,他是对的。他是个懦夫;而她用她的悲伤控制他,我猜她用同样的方式控制我们所有人。”

    我明白,爱丽丝需要想办法接受她的母亲和父亲两个人,接受他们所有的不完美和错误,这样她才可以接受她自己和她的个人局限。她需要成为属于她自己的个体,可以自由选择,而不是一个陷在她父母世界里的女儿。

    我也迟疑了,自问是否理解她的父亲实际上是在服从一个规范的结构,而不是一种自由。在接受她的双方父母、原谅她父亲的过程中,是否有真正的自由?或者这只是一种顺从父权秩序的方式,因为传统上男人有更多的权利,为此父亲不会像母亲那样被严苛地评判?我坐在那里,满脑袋的问题,看到爱丽丝纠结于打破她的认同二元论,她是应该像她的母亲还是父亲,她只能忠于他们之间的一个,我明白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负担,而且这让她一直像个小女孩,没有真正的能力去选择或长大。

    爱丽丝拿起水瓶,装进她的包里。“咨询很累人,你知道吗?”她微笑说,“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么多可讲的。你有没有其他像我这样的来访者,一直说啊说,不让你插一句话?”

    我微笑。我喜欢爱丽丝,也知道对她来说谈及她的童年这样挑战自己的固有模式有多难。

    “我觉得更强大了。”她又说,我点头同意。

    “好像我在把自己生出来,”她自豪地说,“而你是我的助产师。”

    *

    后一周我打开门时几乎认不出爱丽丝。过了一分钟我才意识到不一样的是她的头发,她把头发剪短了。

    “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她听上去很兴奋,“有一天我问自己在我的婴儿出生前我想改变什么。还有,我们决定给她取名佐伊,意思是生命。”

    爱丽丝看上去老了一些。我在想她给女儿取名佐伊和剪头发的决定,她一口气同时提及。我回想起我们关于头发的谈话:她母亲的长辫子,对于她的年龄来说不合时宜;她自己长长的卷发,很难梳理;还有她母亲对梳头的厌倦。

    佐伊就要出生了。爱丽丝会成为一个母亲,她再也不像她的母亲了。剪发是象征性地剪断连接,在自己成为母亲之前分离出来;这样做让她的女儿有自己的生活,没有遗传的创伤。

    我还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想法,她就转身对我说:“这周末我又有一个想法。告诉我你怎么想的。我在考虑接受我父亲的帮助,支付给代孕母亲的费用。”

    “跟我详细说说。”我说道,想着新发型和这个新进展。爱丽丝正在重组她的家庭结构。她试图挑战这个以母亲和女儿为中心的家庭,为一个多成员的家庭创造空间。我知道她和我之间的过程也在这样演绎,爱丽丝确保我们的咨询中总会标志性地有一个第三者。

    一开始是她一直分析的母亲,后来是阿特,她总会跟他分享我们的咨询过程。爱丽丝潜意识中试图避免大多数人在咨询中寻求的二人体验,在此,来访者和咨询师在一个私密的过程中成为有亲密治疗关系的一对。相反地,爱丽丝需要创造的是一个三角关系,首先她收纳了她的母亲和我,后来她收纳阿特和我。她需要创造一个架构,在那里她不需要只对一个家长忠心。这个关系让她儿时失去的原生家庭复原,也为她将要开始的家庭预演。

    “这个周末阿特和我因为这个有一些争吵。”她说,我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们有争执,“我想我告诉过你,很长时间之前,当我跟父亲说起我们的不孕,人工授精和所有这些,他提出帮助支付一些费用。我很惊讶,马上说不要。我担心他想‘贿赂’我,我不想让他控制我。所以尽管我们没有钱,我们还是选择从银行贷款。但是我父亲没有放弃。他一直说他想参与这个过程。我告诉他我会考虑考虑,但是从没回复他。”

    “像你小时候一样。”我打断她说,她点点头。

    “这个周末,阿特和我说起我的童年。我告诉他在咨询中我意识到我一直拒绝父亲想亲近我的努力。我就是不相信他。我对阿特说现在我的看法有些不一样。他明白我的意思,但是他说我仍然不让父亲进入我的生活,当他试着给我什么东西时,我都拒绝他。”

    爱丽丝微笑说:“你知道阿特有时说话多像个家长?他那样很聪明。”

    我听出爱丽丝对阿特的家长地位有些矛盾的心理,我微笑点头。

    爱丽丝大笑。“我知道,”她说,“他有时像家长那样讨厌。他争论说家长因为能够给孩子提供她需要的就会很高兴,这不总是一种权力行为,像我通常理解的那样。他说经济支持是家长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他说起爱的语言,以及每个人怎样有他们自己表达爱的方式,有的通过语言,有的通过行动,并非一个就比另一个好。

    “我开始提高嗓音,说我父亲不应该为他的做法感到骄傲。他通过对母亲不忠来表达他的不幸福,这一点我不尊重。我说我宁愿他用语言而不是行动来表达他的感受。阿特说我完全错了,他说实际上爱的行动才是重要的,而不只是语言或者感受。他争论说诚实是人的语言和行为一致,我父亲的背叛很糟糕,因为他的语言和行为互相矛盾,但那并不表示他没有权利通过有爱的行动去尝试修复。阿特认为我父亲试着给我钱是因为他想告诉我他想弥补之前犯的所有错误,希望能够成为我的父亲,成为我女儿的外祖父;我对他的拒绝是在控制他,而不是反过来。

    “坦白讲,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从未想过我在通过拒绝父亲的钱控制他,确保他不要太接近我。这让我想起你之前说的人在金钱和性这两个方面最有欺骗性和虚伪性。其实,父亲这些年来一直在经济上支持我和母亲。我从没谢过他,尽管我知道他并不富有,因此必须做一些牺牲。我从没谢过他送给我的礼物,他给我支付的暑假露营费用或者大学学费,也没谢过他对我毕业旅行的赞助。我不想觉得我需要他或者给他控制我们的权利。我觉得付钱是他的责任。实际上,我有时觉得允许给我钱是我在帮他,好像是我在给他什么,而不是反过来。现在我想换个做法,通过接受他的钱和感恩他的付出来给予他。你觉得呢,加利,接受他的给予合适吗?”

    我想起对她母亲的背叛,猜测爱丽丝是否知道是她对忠诚的矛盾让她无法感谢她父亲给予她的任何东西。如果她让自己知道她想念父亲,需要他,她可能又会伤母亲的心。她不得不让自己忘记她的父亲。现在,她在征求我的准许,让他进来,原谅他。

    爱丽丝情感上的成熟和她的语速一样快。我见证她给她的画面加入更多的颜色,开始充满了微妙的层次感,而不只是从前对父母分裂的黑白看法。她现在可以让自己把他们两个看成是为幸福而奋斗的普通人。她理解他们在离婚时各自怎样用不同的方式利用她,把她看成他们不愿意分享的有价资产。

    我意识到爱丽丝对他们温柔的爱,以及因为他们无法重来而感到的痛苦;她想疗愈她的父母,让他们在一起,重新再经历一次童年。

    现在她可以哀悼,治愈她自己的伤口,解放她的未来。

    “我想让自己做我父亲的女儿。”爱丽丝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到最后嫉妒她的女儿有她没有过的父亲。她不想重复她的历史。

    一些人幻想一个人的生活是从婴儿出生时开始或结束,但与之不同,生活以及审视生活的过程是不断发展的。在爱丽丝一步步接近她的情感现实的过程中,她将会撕开和探索许多层次。在她女儿成长的每个阶段,她会重温自己的童年。她会对她的父母感到气愤,并且再次原谅他们。她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和她母亲当初一样,也会意识到她的最大努力并不总是足够好。她会犯错、会怀疑自己,发现自己过度矫正她父母的错误,也会重复那些错误。她会感恩他们给予她的,明白他们的自我认知以及处理过去创伤的能力是有局限的,并且她不得不为他们做一些功课。

    爱丽丝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给予佐伊生命的痛苦且幸运的过程。她和我会继续寻找她的真相;她会试着承担她的过去,追问她对自己和生活还不了解的事情。

    到最后我们才明白,最终我们自己经历的是未经他人审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