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记忆,关于遗忘

    互联网像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脑,而且它从来不会忘掉任何事。方便的信息复制机制可以让同样的内容出现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充分冗余的备份让人们几乎能触摸到几乎所有的人类文明。

    在今天,像谷歌或者百度这样的工具,可以在数十天内将整个互联网重新备份一遍,总有网页快照这样的东西可以被找到。任何个人的记忆,只要出现在互联网上,它就成了整个互联网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剥离。

    这是好事吗?粗看起来确乎如此。是否记得你曾经错误地格式化了那个硬盘分区,里面的东西再也无法找回时的悲痛欲绝?互联网完全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的情绪、记忆和一切,都可以交给互联网,它会足够妥善地保存着它们,再也不会忘掉。它变成了我们大脑的扩展。它记得一切,而你只需要记得输入法和关键词就够了。未来会是这样吗?

    只是有可能而已。实际上,记得一切也许未必是件好事。对于我们来说,虽然遗忘总被视做一种讨厌的副作用,并且把它归因于大脑容量不够,但是大脑并不是硬盘,“容量不够”这种说法并不能站得住脚。出于某些目前人们还没法合理解释的原因,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些人能够记得所有事情。美国广播公司在2008年1月曾经报道过一位拥有超级记忆能力的极为特殊的人士,这位名叫布拉德·威廉姆斯(Brad Williams)的男子记得一生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一点都不会忘记。就人们所知,这种罕见的状况在全球仅有几例,他们将所有的记忆像图片一样存放在自己大脑当中,随时就可以调用。而他们,也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大脑袋。

    但是,这种让人羡慕的超级记忆力却会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糟糕后果。苏联的记忆强人所罗门·谢列谢夫斯基(Solomon Shereshevskii)能够在几十年后回想起一个超级复杂的公式,但却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抽象思维,大量的信息涌进他的大脑,让他甚至完全无法理解书本上一个简单句子的意义。美国“记忆女王”A·J无法从过去的负面记忆中摆脱出来,那些不开心的场景就像是高清电影一样随时在她的脑海里播放,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事实上,这种情况如果过于严重的话,甚至可能会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症”——一种在经历了重大而突然的伤痛之后可能会导致的精神障碍,患者会无法忘记那最惨痛的一刻,以至于逐渐回避、游离于社会之外,产生焦虑、抑郁等情绪,甚至发展成暴力和自杀倾向。

    在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丹尼尔·沙克特(Daniel L.Schacter)看来,遗忘,是一种保护机制。在十几年前那篇被人广泛引用的《记忆七宗罪》论文中,他认为遗忘可以让我们保持积极的心态,将那些不快的场景和事件埋藏在记忆之外。过于频繁地回忆那些负面记忆,会让我们被那些负面情绪占据,无法健康地继续面对今天的世界。就像过敏是我们自身免疫系统的过度反应一样,记忆和遗忘本身,也应该是保护我们自身的一种方式,虽然这种方式并不完美。

    但是互联网打破了这种方式。当年让你脸红心跳的第一封情书在数十年之后从杂物柜里出现是一回事,从网上看到却是另一回事。个人的记忆成为了公众的记忆,那些恨不得用一块橡皮擦掉的过去却鲜明地存放在我们根本不知何处的服务器上,成为无法回避的一串二进制编码,甚至可能存在的时间比我们自己还要长。

    这种情形,让一些研究者开始探索,试图让互联网也能学会忘记——至少是能够在人们的指令下忘记。哈佛大学的助理教授维克托·梅耶-舒伯格(Viktor Mayer-Sch关于记忆,关于遗忘 - 图1nberger)最近的新书在2009年面世,书名叫做《删除:数字时代的遗忘美德》,提出也许应该反思一下,通过技术让互联网记得每一件事是否真正值得。他认为,也许每一个社交网站都应该具有遗忘的功能,让那些令人感到尴尬和不快的往事自动随风而逝。

    一个叫做drop.io的文件分享站点试图在这方面做出一些尝试,他们允许用户自己设置文件的保存时间,当时间一到,就自动将之删除。这种方式也许会避免多余的尴尬,但是它和我们自然的遗忘相比,未免显得粗暴太多。

    而微软研究中心的戈登·贝尔(Gordon Bell)和吉姆·盖梅尔(Jim Gemmell)强烈反对互联网也应该遗忘的观点。他们最近合作写了一本书,叫做《完整记忆:数字记忆革命怎样改变每件事》。在这本书里,他们提出了全面记忆的概念,试图让人们可以把所有的东西——真的是所有的东西,包括书籍、文档、照片、录像乃至声音——全部存放在一个巨大的数据库中,以便人们可以随时回味生命中的每一刻。他们甚至还发展了一个项目来阐述这种理论:在那个项目中,人们可以将所有的记忆和经历,甚至你的情绪、欲望和梦想,都交给微软公司来保管。如果你想的话。

    这种情形让我想起罗宾·威廉姆斯(Robin McLaurim Williams)那部叫《最终剪辑》的电影,他在其中饰演一位剪辑师。在那部电影中,每个人出生时脑中就会被嵌入一个芯片,自动记录一生的所有经历。想到这些最个人的经历和体验可能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任意翻看、剪辑,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该忘记的就让它忘记好了。也许最终有一天,互联网会知道我们需要记得什么和忘记什么;在那天到来之前,不妨听从我们本能的声音——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就像张爱玲曾经写过的那样:“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