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学着当贵族(15—35岁)
“封建”本意——春秋贵族的基本功——鲁国的三大寡头家族——被阳虎羞辱——妻子似乎不是贵族——给季氏打工——给孟氏当家庭教师——陪主人出国旅行——有了第一辆车
孔子从颜家庄的穷少年,变成了小贵族孔纥的后人,这是命运的大转折,放在春秋三百年历史里面,也是不多见的特例。
从现实的物质利益说,他的生活恐怕没太大改观:孔纥已经死了十几年,一点家产早让远房亲戚们分光了,贵族安身立命的根子——封邑也早没有了,他是大贵族孟孙家的封臣,假使生前有过封邑,死了又无后人,封邑要被孟孙家收回去。孔子能继承的,只是一个小贵族身份。这是个从外国(宋国)迁来的、历史悠久的小贵族家庭。
但这个转变还是很重要,它给了孔子新的机会。孔家早没男人了,但孔纥在世的时候,总有不少老同僚、老朋友,就是一起给孟孙家当封臣的那些小贵族们。这些小贵族看在当年和孔纥共事的情分上,会给孔子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孔子就这么慢慢混进了贵族圈子。
那个年代还没有阶级流动,社会几乎完全是静态、世袭的,底层老百姓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贵族也是个职业,有入门的基本功,还有自己的一套讲究,跟底层百姓的生活完全不一样。孔子尽量找机会往这个圈子里钻,努力学习当贵族的基本功。
“封建”的大规矩
“贵族”这个词,春秋时候还没有,是魏晋时候才有的。春秋时候用“士大夫”“卿大夫”来称呼世袭贵族,卿和大夫是高级贵族,士是低级贵族,他们都是世袭的爵位和身份。
贵族社会的关键词叫“分封”,当时也叫“封建”:“封”就是周王把自己的兄弟、子侄分封到外地去当诸侯国君;“建”就是诸侯建立起自己的小国家。诸侯一般不给天子交税,但有礼节性的定期朝觐,他们对周王主要是军事义务,如果周王跟夷狄外族打仗,或者惩戒反叛的诸侯,其他诸侯国理应带兵参战。
各诸侯国的国君继续繁衍后代,还要继续搞“封建”,把领土(包括这些土地上生活的农民)分封给自己的兄弟、子侄,让他们变成世袭的贵族大夫。大贵族土地多,自己管不过来,就继续分封给自己的亲戚,或者追随自己的外姓小贵族,让他们当自己的家臣。这些给大夫服务的低级小贵族,就是士。
那么周王、诸侯、大贵族们,难道没给自己留一点地产吗?
有,他们都有自己的一份“自留地”,不分封出去,而是派一些管家去管理,征收赋税,靠这些来养活自己,而不是靠下级的诸侯、大夫、士来进贡钱财。按周礼,天子的“自留地”一千里(默认为正方形的边长,实际上是做不到的),诸侯国君五十到一百里。1但这是西周的规矩,后来周天子丢了关中,迁都洛阳,他直辖的自留地就很少了。
天子和国君的这种自留地叫“县”,县就是悬,直辖的意思。为天子和国君管理自留地的官就是“县官”,他们未必有大夫那么高的身份,有些是士,这种直接为天子或国君服务的人叫“元士”,比一般的士(为大夫服务的)高级一些。
从理论上说,“县官”不是世袭的,但干的时间长了,也有变成世袭封主的趋势,天子或国君拿他们也没办法。
如果士投靠和自己不沾亲的大夫,则有专门的仪式,叫“策名委质”。“策名”,是小贵族把自己的名字、家世、功绩等等,写在一份木牍或玉片上,像人事档案一样,交给大贵族保管。“委质”,就是送一份礼,象征自己正式成为大贵族的家臣,以后世代效忠。这样换来一个职务或一块封地。
小贵族对大贵族、大贵族对国君的义务,就像诸侯对天子一样,主要是出力打仗,基本不交税。所以春秋的时候列国打仗,大小贵族们就驾着马车,带着刀枪和自家农奴上战场,替国君出力。
大小贵族封地上的老百姓,就是贵族们的农奴,大贵族会任命一些管家来管理他们,农奴每年收成的一大半上交贵族们,还要给贵族们干各种杂活,比如盖房子。他们不能随便迁徙,基本是固定在土地上的。农奴之间发生什么纠纷,也由主人指定的管家处理。
当然,如果农奴把对贵族的劳役换成交钱,也能换来一些人身自由,他们如果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比如孔子认祖归宗,一般也不会拦着,因为这也是有用的社会资源。总的来说,春秋贵族和农奴之间的关系没有很明确的法律规范,那时也没有成文的法典,都是贵族们的“人治”状态。
欧洲的中世纪也是这种一层层分封的关系,但他们的亲属网没春秋贵族这么庞大,封君和封臣之间大都没有亲属关系,所以另有一套很复杂的法律和观念来规范“封建”关系,权利义务规定得更细、更平等,比如“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中国的春秋则是尊卑关系很明确,等级身份更清晰。
后世的中国人,对春秋这套“封建”的贵族制度不是太熟悉,因为战国秦汉以后就不一样了。贵族阶层没有了,朝廷靠各级政府统治到每一户农民,农民都在政府上户口,每年向国家交税,男人到年龄了为国家当兵。所以我们要说清楚春秋社会的世袭特征,才能理解孔子的生活。
春秋贵族的必修课
说过了贵族的“封建”政治体系,再来说说当贵族的基本功。
首先得会打仗。贵族们为上级效力,主要是打仗。那时是驾着马拉战车,打车战。战车都是四匹马拉着,车厢很小,一米见方,赶车的驭手站中间,拿弓箭的站左边,拿戈的站右边,跑着打。
春秋时候一场大仗,双方投入的战车有几百辆、上千辆。这么多车列队跑起来,浩浩荡荡非常壮观。春秋以后就再没有这么大规模的车战了。
农民没有驾战车的资格,他们跟主人出征,都是当苦力干活,伺候主人的人和马。打仗轮不到他们出风头,那是贵族们的专利。
战车得在平坦的地面才能跑起来,两国打仗,要选开阔的地势会战。这种地方成队的马车狂奔,随军的徒步老百姓就剩下挨撞挨踩的份儿了。
后世人可能不理解:为什么不选坑坑洼洼的地方,挖壕堆土,让老百姓打阵地战?因为那时贵族瞧不起,要这么打仗就没人跟你玩。不光敌人、外国笑话你,自己国家的贵族也不愿带你混。
贵族打车战,最推崇的是勇气。那时玩阴谋诡计,打赢了也不光彩。孔子之前一百多年,有过一次“曹刿论战”,曹刿不是什么大贵族(但也不是农奴),爱玩点小花招。他给鲁国国君当参谋,和齐国的齐桓公打仗。齐国人很有(欧洲中世纪的)骑士风度,战车列完阵,先敲鼓,自己不进攻,请鲁军先动手。这是很高尚的风格。但曹刿不让鲁军动,等齐国人敲了三次鼓,将士们都麻痹大意了,才下令出击,把齐国打败了。这在那时算是特例。原来大家只知道夸曹刿聪明,但没想过,这是齐国人风格高,没趁你冷不防直接冲锋。
春秋时候国家间打仗,是国君(或者大贵族们)闹意气、耍威风的成分居多,不是非你死我活不可。齐国是大国,比鲁国厉害得多,可曹刿打赢的第二年,齐桓公就娶了位鲁国公主当夫人,两个国家又和好了。
另一位尽人皆知的宋襄公,和楚国人打仗,风格更高尚,结果吃了败仗,自己也受伤而死,成了后世的笑柄。其实宋襄公那套观念,在当时大家都理解。楚国人这一仗打赢了,也就班师回国,不肯继续进军把宋国给灭了。为什么?因为楚国人也尊重宋襄公的表现,这是双方起码的底线。所以我们不能拿后世打仗的观念去衡量春秋时代,因为后世没有贵族们的那套讲究。
那时贵族在战场上,偶尔还会发生“单挑”,有点像欧洲骑士的决斗,两辆马车对面停好,你射我一箭,我射你一箭,两边轮流来,直到一方被射死为止。还有风格更高、更自信的,先让对手射三箭,都没射中,自己这才还一箭,把对手射死了。
打仗时,见了对方国君的战车,要有礼貌地打招呼问候。哪怕要俘虏敌人的国君,也要行着礼说客套话。这样才算是“君子”,在贵族圈子内才被瞧得起。
所以,春秋时打仗,都是贵族自己玩的游戏,规模小,跟老百姓没关系,战争也不太伤害老百姓。不像战国,举国动员全民皆兵,旷日持久你死我活。翻翻《春秋》,那时候的国家差不多年年打仗,但对老百姓过日子影响不大。
其次,除了会打仗,贵族还要有文化,起码要能识字,能看明白自己的家谱。这是贵族和农民的区别。到孔子的前一代人,就是孔纥在世的时候,中原的贵族们更重视文化:那时各诸侯国搞外交,贵族们宴会应酬,都讲究“赋诗”。就是想说什么事情不能直说,先要背诵一首或几句诗,把意思暗示出来。这和猜谜、酒令有点像,孔纥那一代的大小贵族们玩得非常起劲。谁要是听不懂别人什么意思,或者自己的想法找不出诗来表达,就让人笑话,有不登大雅之堂的羞辱。
这其实是新时尚。五百年前,周武王带着周族人灭了商朝,征服中原,封自己的远近亲戚到中原当诸侯。那时他们是军事征服者大老粗,没什么文化。但立了朝廷之后,总有档案、文书一类工作,自己不会,就让投降的那些商朝贵族们干,那些人相对有文化。
前些年陕西出土了一坑青铜器,不是随葬品,是逃难前埋藏的浮财,后来忘了挖。不大的土坑,密密匝匝塞满了青铜器。器物的主人,就是这么一户投靠了周朝的商人贵族,“微史氏”,他们世世代代为西周朝廷管理文史档案。(见彩图1、彩图2)
彩图1 史墙盘(宝鸡周原博物馆藏)
内壁有几百字的长篇铭文,记载周武王灭商时,史墙的先祖“微史刺祖”投靠周武王,武王命周公把他安置在周人的大本营,关中的周原。从此微史家族世代为周王室担任史官。孔子和史墙家族都是商人后裔。
彩图2 “史墙盘”1976年出土于陕西省扶风县庄白村
《陕西扶风庄白一号西周青铜器窖藏发掘简报》,《文物》,1978年第3期。
其中有微史家族四代人的青铜器,共61件。西周末年,关中动荡,微史家族成员大概在逃难前埋藏了这些宝器,以后却没能挖出。
到了几百年后,这些周人诸侯养尊处优时间久了,从当初的大老粗征服者慢慢变得有文化了。贵族有文化往往是衰微的开始,因为他们已经不太爱打仗了,就得拿点别的来标榜自己跟老百姓不一样,炫耀“文化”最方便,翻翻书本,不用冒战场上丧命的风险,不受日晒雨淋蚊叮虫咬。
再有,作为贵族,得懂“人事”。这个人事,就是自己的家史、别的大贵族家的往事。
中国科举时代有《缙绅录》一类的官僚名册,给官员圈子提供社交信息,但春秋时没这些。大贵族家里的事儿,不管是本国的,还是外国的,主要靠社交场合贵族们聊天,口耳相传。那种情景,有点像《红楼梦》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哪位大贵族,祖上第一代发达的是谁,一辈辈怎么传下来,这些先人的名、字都是什么,干过什么好事或坏事,老婆娶的是哪家的,孩子又都嫁的、娶的哪家,现在他家的人在国内都当什么官,掌不掌实权……
知道这有什么用?贵族在圈子里混,想升官发财,都要靠大贵族提携、小贵族拥护。最基本的社交,比如到哪个贵族家做客,或哪位贵族来访,他家祖上先人的名字,一定要知道,说话时不能提到,这叫“避讳”,是对人家的尊敬。
实在不知道也能变通。刚到人家做客,落座以后先问名讳,这叫“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2。但这样问就显得有点生疏了。你来之前,怎么没做好功课?
恭维大贵族,也是恭维他祖上的功业。或者,他祖上要干过什么坏事,聊天的时候可别提到,让人家不高兴。
这不光是社交,也是国家的工作。比如,小国想打仗,要到大国请援兵——鲁国就经常到晋国或者齐国去求援,得有人出差办这事。那时各国都是几家大贵族掌权。当使者的,得知道大国里,这几家贵族各自掌什么权,他们各家关系如何,谁和谁是同盟关系,谁和谁是对手,哪家拉关系比如容易……比如,这位贵族的夫人是我国的一位贵族的千金,去找他帮忙,走走夫人路线,就比较靠谱。另一家呢,可能刚把女儿嫁给你敌国的公子,或者上次跟你国君喝酒,酒醉打起来了,你就最好躲他远点。这些家庭琐碎事,都能跟国际关系扯上。
比孔子大一辈,郑国有位执政大臣叫子产,名气很大。他手下有四大能人,各有专长。其中一位的专长,就是跟《红楼梦》里的冷子兴一样,最懂周围列国贵族家里的事儿,包括各家的渊源来历,当代人在朝廷里的地位、执掌,还有他们的能力、个性、各种癖好。3
春秋贵族圈子内的这些掌故传闻,后来被汇编成书,就是著名的《左传》。懂贵族家里的人事是一门大学问。
十有五而志于学
进了贵族圈子,学着这些知识,孔子的生活慢慢不一样了。
孔子晚年说过:我15岁开始立志学习。4为什么到15岁才想学习?因为这年他母亲过世了,他归宗成为贵族。以前他过的是农家生活,跟学习没关系。
贵族要文武兼通,武是贵族的发家之本,更基础一些。但孔子更喜欢学文化。从他后来的言行看,孔子这人不太喜欢暴力,大概和自幼跟着母亲长大有关系。认了孔门以后,他知道自己的家世是从宋国来的,宋国又是商朝人的后裔,就像那个微史家族一样,他也想做个搞学问的人。
还有,孔子虽然成了孔家人,但还没获得一份世袭的封邑产业。贵族打仗,得有自家的战车、兵器,这条件他不具备。孔纥家倒可能有几卷藏书,穷亲戚们不要的,就给孔子了。那时代还没小说,都是《诗》《书》一类古书,他正好学这个。
进了上层人的圈子,孔子第一个要改的是口音。
周人的诸侯和贵族有自己的方言口音,因为周人是从陕西这地方崛起的,和东方世界不太一样,他们的口音叫“雅言”,也叫“夏言”,夏有西边的意思。周人诸侯虽然分布到了各地,但他们还保持着这种西部口音。就像后来清代的满族八旗兵,在全国很多地方都驻扎,远到华南、伊犁、乌里雅苏台,但他们都是标准的北京口音。
孔子母亲家是山东原住居民,跟贵族们的口音很不一样,要从头学。到后来,他跟老家的穷亲戚们说家乡话,但跟贵族们应酬打交道,念书讲课,都用周人的“雅言”口音。5
在贵族圈子混了一段日子,孔子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的人,不光分成农民和贵族,在贵族阶级里面,也是等级森严。他这个孔家是最低级的贵族——士,抬头往上看,一层层的贵族还很多呢。
那时候,鲁国掌权的有三家大贵族,是一百多年前鲁桓公的三个儿子传承下来的。按照第一代人的长幼排行,依次是孟孙氏(也叫仲孙氏、孟氏)、叔孙氏、季孙氏(也叫季氏)。因为都出自鲁桓公,又合称“三桓”家族。
这三家权力和地位又不一样,排行是倒过来的:季孙氏地位最高,世代掌握鲁国政权;叔孙氏次之;孟孙氏最弱。鲁国的政局,其实是这三个家族的“贵族共和”,或者叫“寡头共和”,他们三家商量决定的事就是鲁国的国策。
就在孔子15岁认祖归宗这年(鲁昭公五年,公元前537年),三桓家族彻底架空了鲁国国君:全国的土地被分成四大块,季孙家占了两块,孟孙和叔孙家各占一块。这些土地上还有些中小贵族的世袭封地,按法理说,三桓是不能动的,但他们也想各种办法来侵占。
三家甚至尝试对中小贵族们征税,他们的解释是:理论上你们只用打仗,不用交税,但如今太平,经常两三年不打仗,也太便宜你们了,还是给上级交点粮食吧。三家再拨出一小部分财物给国君,应付各种开支。鲁国国君在三桓面前过得跟叫花子差不多。
刚认祖归宗这一两年,孔子能接触的小贵族,主要是孟孙家的封臣、他父亲的老朋友们,但不会太多,这些长辈也未必都喜欢接待他这个半路归宗的晚辈。
和少年阳虎的冲突
大概在母亲去世后一年左右,孔子有过一次开眼界的好机会。这年,鲁国最大的贵族季孙氏家里有喜事,办宴会,全国的大小贵族都来参加。
这次宴会是什么起因,史书没提。季氏族长季武子刚分到了半个鲁国,大概想找机会招待一下国内的中小贵族们,收揽人心,让大家以后好好为自己服务。另外,这也可见鲁国的贵族总量不太大,一个宴会就能坐得下。
孔子刚成了贵族,也兴冲冲赶去参加,却受了一个大羞辱。这件事对他后来几十年的经历,有很大影响。因为他和另一个少年小贵族——阳虎发生了冲突。
《史记》记载,孔子这时还穿着丧服,但已经不是刚下葬时的重孝,可能只是腰里缠着条白布。他走到季孙家门外,被阳虎拦住了。阳虎说:“季氏这次招待的是‘士’,可不是你!”孔子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走人。6
为什么阳虎要把孔子赶出来?这涉及当时贵族的很多讲究,得一层层说。
先说阳虎。
阳虎是大贵族孟孙氏家的支庶子弟,就像《红楼梦》贾府里的贾芸、贾瑞这些人,他们和贾宝玉能追溯到同一个祖宗,但太疏远了。如今的阳虎家级别跟孔子家差不多,是贵族里面最低的“士”。
我们知道,孔家以前是孟孙家的封臣,阳虎是孟孙本家人,他和孔子年龄也差不多,关系该更密切才对。但年轻人往往互相不服气,争强好胜,阳虎就给了孔子一个下不来台。
再说“士”。这是最低级别的贵族,再往下就是平民。
士都有大夫作上级或封主。如果一个士有了直接为国君服务的机会,他一般就要被提拔成大夫了。大夫里级别最高的,是“卿”。一个国家里卿是个位数,是国家的权力中心,类似后来的宰相、内阁。鲁国的三桓族长世代都是卿。
但大夫、卿,也没有脱离士,他们在继承父亲的官职和卿大夫身份之前,也只是个普通的士。即使是天子、国君的太子,在没即位前也是“士”。
卿、大夫的身份和官职不一定世袭,即使世袭,也只能传给唯一的嫡长子,因为官职名额有限。但“士”的身份,所有天子、国君、卿、大夫、士的所有孩子,天生都有。所以周人的礼俗里面,有“士婚礼”、“士冠礼”(成年礼),但没有卿大夫、国君和天子的婚礼、冠礼,因为默认在成年和结婚之前,不能正式继承父亲的卿大夫身份,所以年轻贵族都是士。
这也和欧洲中世纪的贵族制度很像。他们最基本的贵族等级是骑士。别管公爵、侯爵或者国王,他们的儿子只要没正式封授爵位,都是骑士级别。
阳虎为什么说孔子不算“士”?
一种可能,就是孔子年龄不够。《史记正义》是这种说法。按周礼,贵族男子20岁成人,办过士冠礼,才能算“士”,能参加正式社交场合。但这也有变通。父亲死了,大儿子得继承爵位,年龄不到也不能让那爵位空缺着,在社交场合排序靠后一点就行了。孔子就是这样,父亲死了,儿子岁数小也得顶门立户。再说,阳虎和孔子年龄差不多,孔子不够格,他阳虎也不够。所以年龄歧视的可能性比较小。
从这还能看出来,阳虎应该也是父亲早逝,所以他十几岁就算成年人,参加社交活动了。那时礼节还比较拘谨,长辈不能带着没成年的孩子参加正式社交。
另一种可能,因为孔子来路不正,刚刚认的宗,总有人怀疑其真实性。而且孔子母亲地位低。那时母系的血统也很重要,贵族结婚都要门当户对。地位低的小妾生的儿子,就远不如正房夫人的。孔子这方面很提不起来,所以这种可能性比较大。
还有,孔子穿着丧服赴宴。按照当时的礼节,在服丧期间不能参加宴会这类喜庆事。当然也不严格,换身常服就没人较真。
少年孔子这次遭遇,对他是个提醒,他的身份有点尴尬。贵族圈子等级森严,和这些人打交道,他得处处谨小慎微,多看多听,少说少动。
还有就是,他跟阳虎结下了梁子。
据说孔子从此见了阳虎就紧张得冒汗,尽量躲着走。7这底下藏着的,则是更大的不服气。很多人心里总有个假想敌,随时都在偷偷关注这人的一举一动,揣摩他的处境、手段、心态。孔子的假想敌就是阳虎,他从此大半辈子都在跟阳虎偷偷较劲。
成家立业,供职季氏
大概给母亲服丧刚结束,十八九岁的时候,孔子结婚了。他夫人有点奇怪,《论语》和《史记》里都没提过。按说孔子后世是圣人,夫人就是圣夫人,不该这么默默无闻。
《孔子家语》说:“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丌官氏。”这未必是事实。作者大概觉得孔子祖上是宋国公室,再回宋国娶个老婆,亲上加亲挺好的。
但当时的礼俗是“同姓不婚”。只要是商人之后,包括宋国的所有宗室成员,族姓都是“子”。孔子家出自宋国公子,族姓也是子,他不大可能娶同姓。(“孔”“丌官”是氏,还不是姓,参见本章末的附录。)
再者,孔子当时还不发达,没出国机会,也办不起跨国婚姻。孔子晚年身份高了,周游列国曾到过宋国,当地没人欢迎他,过得很凄凉。如果老丈人家在宋国,应该不大会出现这局面。
孔子这个夫人,可能还是他母亲家的老亲戚在颜家庄那个范围内给物色的,不是贵族出身,所以一辈子没名气。
结婚第二年,夫人给孔子生了个儿子,叫孔鲤,字伯鱼。这名字的来源,据说是当时鲁国国君昭公,给孔子送了条鲤鱼祝贺。这也有点抬高孔子。连不知名的阳虎都公然说孔子不够“士”的资格,国君怎么能知道他呢?
也有人说,是鲁昭公送给季氏家的鲤鱼,季氏又转送了孔子。这倒有点可能。因为这时孔子在季氏家里打工,当小职员,老板家送份礼物,也在情理之中。大管家派人把礼物提来,顺口再说一句,“别看就条鲤鱼,可是咱老爷昨天陪国君钓的!”
孔子20岁到30岁之间,日子过得还不富裕。《史记》说,孔子这时给季氏家族当小职员——“史”,在某个封邑里面工作,负责向老百姓征收粮食,登记入账,把仓库和账目搞得清清楚楚;还管过饲养牲畜的事,畜群增殖很快。8干的都是最基本的家政管理工作,但他很负责。
这时季氏的族长是季平子。他是季武子的孙子,名叫季孙意如,父亲去世得早,孔子17岁那年,老季武子死去,年轻的季平子就直接继承爷爷的爵位和职务了。
那时鲁国还没有各级地方政府,全国基本被季孙、叔孙、孟孙三家瓜分了。这三家的主子,派些大大小小的管家管理各地封邑,负责收税,处理老百姓的诉讼等工作,和后来的地方政府功能类似。
为什么在季孙氏家里干?具体原因我们不知道。孔子父亲是孟孙家老部下,他在孟孙家找个饭碗,按理说更顺理成章。但当时季氏在鲁国权力最大,占的地盘最多,在他那里大概找工作更容易。就连阳虎也是在季孙家干,跟孔子一样,从低级小吏干起。
这种生活,对孔子,对阳虎,都离理想太远了,有挫折感。
贵族出身的人,从在摇篮里开始,听到的都是自己祖先横戈立马、建功立业的英雄故事,到受教育、学文化的少年时代,学的也是周人灭商、占领中原的大历史和激情洋溢的史诗。对他们来说,“未来”就是马鸣萧萧、旌旗飘扬的沙场,或者举止文雅的外交场合。孔子少年时没有这种经历,但他还是农家孩子时看到的贵族,都是乘着骏马轻车驰逐郊野,路过贵族的宅院,里面也是丝竹悠扬、酒肉飘香。如今他的现实,离那些印象都太遥远。
《史记》接着说,孔子小职员的工作干得不错,就当了“司空”。司空是什么官?
按汉朝人的说法是很大的官。那时在鲁国,最大的官是司徒,相当于国务总理,主管财政和人事;然后是司马,相当于国防部长;司空,工业与建设部长;司寇,主管治安和司法。这几个人就是卿,鲁国的权力核心。
在鲁国的寡头共和制游戏规则里面,这几个位子都是三桓各家世袭。季孙家世代当司徒,叔孙家世代当司马,孟孙家世代当司空,还有一个三桓之外的臧孙家,世代当司寇。要这么说,孔子这一步升得太快了,让人难以置信。
20世纪70年代,从湖北睡虎地挖出了秦简,才知道不是这样。原来司马、司空、司寇这类官,不是中央才有,下面各级贵族的采邑里也都有,工作性质都差不多,所以名字一样。在秦简里,监督一群犯人干活的小工头,就是司空;负责乡里治安的就是司寇。国家级的为了表示区别,就在前面加个“大”字,大司马、大司空、大司寇。
孔子这个司空,其实还是季氏封地里的小吏,管基建工程。司马迁不懂这个区别,他以为孔子这是当了大官,跟孔子晚年当过的大司寇搞混了,说孔子干了司空以后,“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这都是三十年以后的事,编年错了。
三十来岁的孔子没出过国,也谈不上有什么事业。孔子说自己“三十而立”9,就是三十岁基本能养家,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了。他在曲阜城里有了房子,安了新家,不用住在颜家庄村里。像国君、季孙、孟孙这个级别的人,碰面的时候有,但还没机会深入打交道。
年轻的孔子主要时间和精力还都在学习。那时候有学问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专门给朝廷、贵族家管理书籍文件、算卦占卜,像微史家族。另一种就是普通贵族,他们不是专职搞文字的,但平时喜欢读书,到的国家多,见识的人多,听的事多,岁数大了自然有学问。这些人只要能结识的,孔子都要拜师学习。周围小国的国君来鲁国访问,有些年龄大,见识多,孔子也想办法去拜访或者列席旁听,讨教个一言两语。
孔子求知欲很强,要补的课也很多。“(子)入太庙,每事问。”10太庙是鲁国国君的宗庙,里面每一样东西在孔子看来都是新鲜的,以前没见过,所以都想问个究竟。
教学事业:早期学生
季氏家的工作收入有限,养活他一个人可以,供养老婆孩子就有点紧张。这时的孔子常做一个兼职,给贵族家“相礼”,就是人家办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时,去当司仪和主管。那时主持礼仪的人叫“祝”。为人家主持丧礼的,叫丧祝。为天子或诸侯专门负责礼仪的官,就叫太祝,孔子擅长和喜欢这个工作,所以才有他小时候就喜欢祭祀游戏的传闻。
周礼,特别是丧礼和祭礼,程序繁琐,讲究很多,一般人搞不明白,得请懂礼的内行主持。那时的婚礼倒相对简单,没后世热闹。人死了如何换衣服、入殓,灵堂怎么布置,通知哪些亲戚朋友,这些人都该穿什么级别的孝服,从入殓到下葬该怎么做,家属们怎么哭,下葬后怎么祭,都要丧祝决定。这助丧、助祭的工作,是儒家的老本行。因为这工作专业性太强,得好学的人才能搞明白,报酬又不高,一般贵族不愿意干。
这种工作有点像导演,指挥着大群形形色色的人,按程序一步步表演如仪,把仪式从头到尾搞得井井有条。孔子后来有那么强的建立秩序、整顿社会的决心,跟他干丧祝司仪的工作可能有关系。
有点学问了,孔子也开始自己当老师,开私塾招学生。他主要是想增加点收入,当时给学费叫“束脩”,字面意思就是一小捆干肉,束是捆,脩就是干肉、腊肉。其实这算是一种实物交易,拿点粮食或者布匹之类当学费应该都可以。那时铸铜的钱币还不流行,有时拿特定的稀有海贝当钱币,但民间最多的还是实物交换贸易。
孔子说:我收学生没什么身份限制,只要肯来交束脩的,我都会尽量教他。11这时孔子名气不大,跟他念书的,主要是颜家庄的老亲戚们。
孔子弟子里面,今天知道姓名的,至少有八九个是颜家人。像颜回的父亲颜路,比孔子小七岁,是孔子最早的学生之一。他们不是单纯的师生,还沾亲带故。所以到孔子晚年,颜回死了,他家里太穷,父亲颜路想让孔子把马车卖了,给颜回买棺材。孔子很不情愿,说你看我这身份,好歹也是退休的大夫,出门没辆车怎么行?
要是师生之间,不大可能提这种无理要求,老师凭什么贴钱给学生办丧事?颜路这么做,是以老颜家亲戚的身份。
孔子时代,阶级身份的区别非常大,老百姓(农奴)没文化,也没崇尚文化的习惯,这一点不像后世。那孔子这些老乡亲们为什么愿意学文化?
其实是很现实的考虑:改善生活。像孔子在季孙家的工作,当个小工头,或者管点儿最基本的财务账,这类事情,眼高手低的贵族子弟一般不愿意干,但大字不识没文化的老乡也干不了。孔子教他那些亲戚们学文化,是学最基本的认字、算数技能。有了这点文化基础,再加上孔子在季孙家积累的人脉关系,就能给老乡们找份临时工,这比当农奴种地轻松,收入也高。
老乡们很现实,看到了这个好处,才愿意跟着孔子学文化。孔子呢,一方面是靠这个挣点学费收入,另外也是提携老亲戚家的年轻人,给他们个改善生活的机会。这样帮手就多了,能把季孙家的工作干好,自己面子上也有光。孔子对自己学生“找工作”的前景很自信,他说,要是跟我学上三年,还找不到份挣粮食的工作,那才是怪事呢(那时的工资都是给粮食实物)。12
孔子的教育事业,和他的弟子团队,就在“社会需求”的夹缝里这么起步了。他教这些早期学生,主要是“职业教育”,最实用的知识,还不是“六经”那套高深学问。
当然,孔子到了晚年,官做得大,学问高,名气也大,就能招收身份比较高的贵族子弟当学生了——大半也是家道中落的小贵族。孔子晚年总结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13“先进”是早年收的学生,他们都是不懂礼乐的下层人、野人;“后进”是晚年收的学生,文化基础、社会地位都高得多,所以是君子。
不过孔子紧接着说:“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意思是,如果要一起干点儿什么事的话,我还是信任早年那批学生。因为他们都是老乡亲、老亲戚家的孩子,绝对可靠。
从西周到春秋,“野人”都是乡野之人、下层农奴的意思,他们是周人征服地区的原住居民。周人分封来的贵族统治者,都生活在有围墙的都城里面,叫“国人”(这个国是狭义的国都),当然,统治阶层都繁衍得比较快,人多了之后,又形成了另外一些都邑。
孔子早年还有个著名弟子——子路。
子路比孔子小九岁,当初是个街头另类少年,头戴插满雄鸡毛的帽子,胸前挂着野猪皮护甲,挎着刀子,到孔子家找事。大概是听说孔子开学授课,要收保护费,没想到孔子是个大块头,不好惹。后来跟孔子打交道多了,觉得学文化这条路更有前途,就拜师投在了孔子门下,还娶了个老颜家的闺女,跟孔子成了姻亲。子路和他妻兄(大舅子)颜浊邹,都是孔子最早的那批弟子。14
孟氏的家庭教师
孔子34岁这年(鲁昭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18年),孟孙氏的族长孟僖子病危。当年带着孔子父亲去打仗的,就是孟僖子的父亲孟献子。孟僖子听说过孔子,年轻人有学问,孔家又是孟家几代的老臣僚,所以孟僖子临死前,嘱咐儿子孟懿子、南宫敬叔两人和管家,让他们以后请孔子来教文化课。
孟懿子(仲孙何忌)、南宫敬叔(仲孙阅)这兄弟二人,都是10岁出头的少年。但他们的地位高,和老颜家那些亲戚们完全不是一个档次。这说明孔子的学问慢慢有了名气,开始受到大贵族们认可,他以后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当然,这两位的地位太高,孔子不敢把他们列到自己的弟子名单里,著名的“孔门七十二弟子”里就没这两个人。
孟家此时为什么能接受孔子当家庭教师,还有一个背景,就是孟懿子、南宫敬叔的母亲,也是孔子母亲那种民女身份,不是和孟家门当户对的贵族。
那是在孔子21岁那年(鲁昭公十一年,公元前531年),孟僖子去周边一个小国出访,路过一个叫泉丘的地方,和当地一个野人女子有过一次露水姻缘,当时他也没在意。结果不久之后,这女子居然私奔找到他家来,还带了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古书叫“僚”,现在叫闺蜜)。据说这女子第一次幽会孟僖子之后,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拿着一幅巨大的帷幕,把孟孙家的祖庙整个给盖了起来。她觉得这是某种天启,孟孙家必须接纳自己。
那时孟僖子早有了正房夫人,在外面也有外室相好,但一直没儿子,他就把这两个不请自来的民女安顿在一个相好家里,干点儿女仆的杂活。结果,那泉丘女子很快就怀孕生了一对双胞胎——孟懿子和南宫敬叔,成了孟家的合法继承人。
一起来的那位闺蜜一直没生孩子,但这二人关系非常好,曾到神社发誓,说以后谁要生了儿子,地位高了,也不能抛弃朋友。所以孟僖子就把南宫敬叔交给她养大。
知道了孟懿子、南宫敬叔这两人的出身,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主动接受孔子了。
再介绍一下孟懿子、南宫敬叔这称呼。孟和南宫都是氏,因为敬叔的封邑在南宫这地方,就有了一个和哥哥不一样的氏。懿、敬都是谥号,死了以后才有的。孟懿子称“子”容易理解,是那时对贵族男子的普遍尊称,但南宫敬叔为什么称“叔”?因为当时习惯称当弟弟的为“叔”,和我们今天的“叔叔”意思完全不一样。
洛阳王都之行
与孟家的这次结缘,给孔子带来了很多机会,最直接的一个,就是他可以“出国”见见世面了。
春秋时期列国的贵族一体化的程度很高,各种文化、时尚、做派都比较一致,特别是以河南为中心的“中原”这一圈。这不全是靠政治上的联系,而是从年轻贵族的教育就开始了。那时青年贵族在继承家业之前,大都要到国外游历一圈,甚至定居一段时间,有的是去自己外婆家,因为那时贵族国际通婚比较多,外婆家就是外国了。15
孟孙家的南宫敬叔,这次要去王都洛阳游历一趟,孔子以家庭教师的身份随行,所有开支当然都是孟孙家负担。
从文艺复兴到19世纪,欧洲的贵族子弟也有这种“游历”的风气,尤其是英国,因为它本来是个岛国,环境闭塞,更要“出去走走”。贵族子弟二十来岁的时候,一般要带着仆人到欧洲大陆旅行一圈,可能花上一两年甚至更长时间,也经常要带一名家庭教师随行。到了各国,要学学当地的语言,和当地的贵族圈子交往交往,拜访一些著名的学者,就是为了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和中国古语“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很像。这种欧陆旅行里面,一般都要去教皇所在地——罗马城,放在孔子那时代,就是王都洛阳了。
周人最早从关中崛起,都城在镐京(今陕西省西安市)。他们灭商以后,觉得镐京到中原有点远,就营建了河南的洛阳城,作为统治东方的重要枢纽,由王室直辖。到西周因为内战而灭亡,镐京又受到蛮人犬戎的威胁,周平王就放弃了镐京和关中,迁都洛阳,这是“东周”的正式开始。孔子这时,关中都已经成为新兴的秦国的地盘了。
孔子这次到洛阳,见到了一个著名人物——老聃,又称老子。根据一些研究的讲法,这还不是号称写《道德经》的那位老子,而是在周王室管理图书档案的一位老者。《道德经》出来得更晚,如果孔子那个时代就有了,孔子肯定要评论几句。
孔子向老聃请教了很多学术方面的问题。他晚年还给学生讲过,当时老聃的一位街坊去世了,老聃要帮死者家里办丧事,孔子也跟着观摩学习。
送葬的队伍半路上忽然发生了日食,天几乎完全变黑,还能看到星星闪光。老聃发出指示:停止行进,拉棺材的车停在马路右边,送葬亲人也停止哭嚎。等到太阳重新出来,老聃下令送丧队伍继续前进。
孔子不理解,按照习俗,棺材出了门就不能返回;出现日食不知多久才会停止,继续前进不比停下不前更好吗?
老聃的解释是:人的正常出行,都要在大白天。比如按照周礼,诸侯去朝见天子,或者大夫因公出差,都是日出时上路,太阳快落时就要找地方住宿,不能顶着星星赶路。出殡也要比照这种规范(因为死者是有身份的人,按生前的规矩来)。
日食都有史官的记录,今天也能用天文学知识推算。根据史书和计算,这次日食发生在鲁昭公二十四年周历的五月一日,阳历就是公元前518年4月9日。这是孔子在洛阳的确切时间,孔子这时34岁。这件事记载在儒家经书《礼记·曾子问》里,比较有依据。
后来到战国,诸子百家都喜欢拿孔子编点儿故事。孔子见老子这事也有了很多版本,比如庄子、韩非子,都把老子描绘成一位深不可测的高人。其实从《礼记》的记载来看,这位老子也只是个有学识的老者而已。
除了和老子的交往,孔子可能还结识了一些在王室供职的人物,比如负责占星、擅长音乐的苌弘。据说孔子曾参观周王室的祖庙,看到一个大铜人“三缄其口”,可能是嘴上被贴了三个封条,背上还铸了很长的铭文,告诫人们“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些记载就难辨真伪了。
孔子的洛阳之行好像很平静。但洛阳此时正处在政治动荡之中:两年前,长寿的周景王过世,但没有册立过正式的太子(曾经有过一位太子,死在景王前面了),王子们为王位发生争夺,先是最符合嫡长子继承原则的王子猛即位,但另一位受周景王宠爱的王子朝立刻作乱,杀死了王子猛,自己当了周王。很多诸侯都不支持这位杀兄弟篡位的王子朝。王子猛有个同母的弟弟王子匄逃到了晋国,准备靠晋国的支持夺取王位。
孔子和南宫敬叔到洛阳,正遇上王子们的这一轮对峙。再后来,晋国出兵赶走了王子朝,扶植王子匄成为周王(周敬王)。孔子的洛阳之行固然见了不少世面,认识了一些人物,但他也看到了周王室的衰微不振。
或许因此,后来孔子再没有到过洛阳,他也没梦想过帮助周王室恢复权威。春秋晚期的大背景下,能搞好一个诸侯国就很不错了。孔子虽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但追求的还不算是太缥缈高远的理想。
有车人士
孔子这次陪南宫敬叔旅行,算是为老东家孟孙氏成功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他也得到了现实的好处。最重要的是,他有了这辈子的第一辆马车。
因为在出发前,南宫敬叔家为孔子准备了一辆马车、两匹马,还有一个仆人,这也是一位大贵族的家庭教师出门该有的行头,不能太寒酸。而且,孟孙家还把这些开支报告了鲁昭公,当然不用鲁昭公出这笔钱(孟孙家应该比朝廷有钱),主要是让孔子在鲁国政治圈子里更有身份。
从洛阳回来以后,那位仆人应该归还了孟孙家,但马和车就一直由孔子使用了。这辆车只配了两匹马,档次不算高,因为那时体面的马车要驾四匹马,所谓“驷马”。但对孔子来说,这已经是超出预期的待遇了,他从此成了“有车”人士,这是他这辈子的一个里程碑。
当时的贵族,最体面的待遇是有一块封邑,这是最合法、实惠的收入来源,但很多小贵族都得不到。退一步的身份标志,就是有自己的马车和仆人。生活方便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社交场合的形象。那时衡量一个贵族的家产,最方便的方法就是看他有多少辆马车。到体面人家做客,如果是坐马车来的,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主人家会更尊重。那时贵族不光有事的时候乘车,没事“散步”也经常是驾着辆马车到处跑,去原野里散心,“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16——我抬眼看四方,都局促得不够我尽兴驰骋。很文艺的感觉。
对孔子来说,季孙家是他的大老板,他在季孙家就是个雇员,把老板哄高兴了也许能挣不少钱,但永远是打工的身份。孟孙家对他的提携就更大。他后来总结说:季孙家曾经送给我很多粮食,我富裕了,朋友们也对我更亲密了;孟孙家的南宫敬叔借我辆车,不光让我出门方便,事业发展也更顺了。17这时孟孙家的族长孟懿子,在世时间还比较长,他受过孔子的教育,在生活、工作上也尽量帮助孔子。
但一年以后,鲁国上层内讧,发生了一次大动乱,孔子差点“站错队”。要是这次他没认清大方向,按老路一直走下去,即使不丢性命,也要被当权寡头打入另册,终生默默无闻,不是日后的孔子了。
附录一 西周、春秋贵族的姓和氏
姓和氏,今天看来是一回事,孔子那时可不是这样。
周人的姓,是区别族群的。商人有没有“姓”的概念,现在不好说。但周人有,而且特别重视。因为周人严禁族内通婚,不同的族群要靠姓来区分,同姓不能结婚。周人都是姬姓。他们刚刚在关中崛起,还没有灭商的时候,主要和近邻的姜姓族通婚。
到周武王灭商,占领中原,把自己的同宗亲属和后代分封到各地,建立了鲁、卫、燕、蔡、虢等至少几十个诸侯国,这些国家的统治者都是姬姓。一贯友好的姜姓族也被分封到中原,建立了齐、申、许等国,协助周人统治中原。
中原原有的那些民族,有些可能已经有姓的观念;没有的,也被周人强行安了一个“姓”,用来区分能否通婚。比如商人,都是“子”姓(孔子是商人后代,所以也是“子”姓);秦、梁、莒国是“嬴”姓,薛国是“任”姓,邾国是“曹”姓。这些族群(小国),也逐渐都有了同姓不婚的禁忌。
氏,用来区分贵族的家族、家支。氏的来历很多。
可以用官职作氏,比如“司马”,本来是管军事的官职,世代当这个官职的家族,就可以叫司马氏。
可以用地名作氏,一般是贵族自己的封邑地名,比如晋国的原、韩、魏氏贵族。更古老的韩和魏是小国,在孔子出生前一百多年,韩、魏都被晋献公吞并,变成了地名,晋献公又把它们分封给忠于自己的大夫,这两家大夫就拿韩、魏作自己的氏了,他们和老的韩、魏国君家族没有关系。
可以用自己先祖的字作氏,因为对尊敬的人不能称名,但可以称呼字,那些不是太子,不能继承君位的公子们,他们的字,往往就成了自己后代的氏。
氏的来历多,这就难免有重复。
比如春秋时以“孔”为氏的家族,就不止一家。因为《诗经》里有“孔嘉”这个词,“孔”意思是“很”,“嘉”是“好”,所以那时人常有名嘉,字子孔,名和字要有点联系。孔子这个孔氏,出自宋国公子。此外,卫国还有一个孔氏,其中的孔文子和老年孔子关系还不错。但卫国的孔氏是姞姓,跟孔子家没有任何亲缘关系,这种是可以通婚的。
同一个家族(甚至同一个人),也可能有不同的氏,有的氏来自官职,有的来自封邑,很复杂。这在当时是专门的知识,贵族们都要学习。
说完姓和氏的来历,再说称呼问题。那时贵族中男人和女人的称呼方式也不一样。
称呼贵族男子的习惯,是“氏+名”,比如孔丘。对男人,姓不是用来称呼的,只是区别择偶用,不然孔子就该叫“子丘”了。
有些男人似乎没有氏,比如各国的国君家庭,国君的儿子就叫公子某,孙子叫公孙某。到公孙的儿子辈,才能有自己家族的氏,一般就是爷爷的字。但严格来说,国君和儿孙还是有氏的,就是他们所在的国名。这还是用封地命氏的原则。
贵族女子的正式称呼,是“氏+姓”。她们本来可能有小名,但不能在正式场合用。女子强调姓,正是为了区别婚姻,要跟丈夫的姓不同。但这个氏,可以是自己娘家的氏,也可以是丈夫家的氏,依当时人的习惯而定。春秋时“齐姜”就特别多,这都是齐国的公主嫁到国外去的,其他比如王姬、鲁姬也很多。后人为了区别,就再加上她们丈夫的谥号。比如“鲁共姬”,就是鲁国姬姓的公主,嫁给了宋共公。秦穆公的夫人穆姬,也是用了丈夫的谥号。
上面这些很复杂的讲究,都是贵族们才有的。那时的平民就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名。当然,氏也可以勉强有,比照贵族们的官职或封邑原则,平民也可以把他的职业或者村落名、主人氏等放在名前面,用来区别重名。比如《庄子》里那位很会切牛肉的庖丁,丁是名,“庖”是厨师,职业,也勉强可以算他的氏。
到战国的时候,贵族社会瓦解,礼崩乐坏,这些讲究就逐渐消亡了。首先是姓和氏没了区别。其次是老百姓也开始有正儿八经的姓。我们看史书里,战国的人就都有姓了(或者叫氏,反正这时也没区别了)。可从近来出土的云梦睡虎地秦简、江陵张家山汉简等看,秦朝和汉初的时候,还有很多老百姓没有姓氏,就是光秃秃一个名。这时的朝廷甚至有讲究:级别特别高的官员,在公文上可以不写姓氏,只写名,普通官员就要姓名完整。
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已经不懂春秋时候姓、氏的这些讲究。像他说孔子“姓孔氏”,明显不懂姓和氏的区别。《史记》里写周文王叫姬昌,武王叫姬发,周公叫姬旦。其实在周人那里,姬是姓,根本不能用到男人称呼里面去,结果两千年传下来,大家也这么叫习惯了。
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符合规范的称呼,应该是“周昌”“周发”“周旦”,他们是周这个小部族的首领,周就是他们的氏。
有人可能会问:除了周人,难道还有以“姬”为姓的人吗?
有。周人在西部的一些近邻部族——戎人,就有姬姓的,他们和周人同宗,所以一直不能互相通婚。但他们一直没文化,没建立起政权,也不愿接受同宗的周人统治,所以被周人视作蛮族,不能通婚的同姓蛮族。
孔子的这个“子”是他的姓吗?还不是,那是对贵族男子的尊称。
有点乱?没办法。那时的贵族,讲究就是这么多。
但在本书里,为了照顾现代的习惯,还会用“姓”代称当时的氏,比如我们就说孔子姓孔。但涉及当时意义的“姓”,我们就称其为“族姓”,以示区别。
附录二 周人的大分封和国际秩序
春秋有列国诸侯,有周王室,现在很多人都搞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因为再到战国的时候,各诸侯国的国君都称王了,王就显得不那么独尊。但春秋时候还不行,只要服从周人的国际秩序,就只能承认洛阳的周王,别的国君不能叫王,只能叫公、侯、伯、子、男等等。这里简单说说周人这套“国际秩序”的来历。
在周朝建立以前,统治中原的是商朝,势力范围包括了几乎整个河南省,再加上周围河北、山西、山东、陕西各省相邻的那一小块。但在这一范围内,还有很多和商人不同的部族小国,他们臣服于商朝,但还不是商人。
周人发源于陕北的山地,后来慢慢迁移到关中平原。对商朝来说,那里是西部很偏僻的边陲。周人原来是臣服于商朝的,那时只有商王才能称王,别的小国、部族头领,只要不敢和商朝作对的,就不能称王。
到周文王晚年,开始准备推翻商朝,才偷偷僭越称王。到周武王在位时,正式攻灭了商纣王,占领了商朝的地盘。为了巩固这新占领的大片土地,周王室就把自己的亲戚、族人大量分封到东部地区,让他们建立诸侯国,管理原属商朝的臣民。这种周人的诸侯国有几十个,北到今天北京一带(燕国),南边到了淮河和汉江流域。他们的国君家族当然都是姬姓。整个西周二百多年间,一直在断断续续分封新的诸侯国,因为历任周王都会有一些儿子需要分封。
姬姓诸侯国里,著名的有鲁、卫、晋、燕、郑等。他们和周王室的亲缘关系不一样,比如燕国,它的始封祖是召公奭,和周武王是同宗、平辈,但他们的共同祖先,要往上追溯好几代人。
鲁国的始封祖是周公旦,周武王的弟弟。卫国、晋国的始封祖,都是周武王的儿子。郑国更晚,始封祖是郑桓公友,他是周厉王的儿子、周宣王的弟弟,在周宣王时期被封为诸侯,那已经是西周晚期了。
除了这些同宗的亲戚,还有一些周人在西方的盟友部族,也被分封到了东方建立诸侯国。他们主要是姜姓的,比如齐国、申国、许国等。在周人灭商以前,这些部族已经和周人互相联姻好多代了,也参与了周人灭商的战争,是很可靠的盟友。
上面是被周朝正式分封的诸侯国。在这之外,东方还有很多原住民小国,他们原来服从商朝,周人灭了商以后,他们就改成服从周朝。周朝就继续承认他们的统治权,也让他们承担一些诸侯的义务。比如陈、南燕、杞、徐、莒、郐等,他们的姓就很杂了,有妫、姞、姒、芈、嬴、己、风、曹、妘等,这些“杂姓”大多是东方原住部族。周人一般称这些小国的国君为“子”或“男”,而不用公、侯、伯这类比较高端的国君称呼。
还有个更特殊的,子姓的宋国,是旧商朝的王族和百姓,他们供奉的还是历代商王祖先。这是周人宽大的地方,他们允许商王的世系继续建国,繁衍下去,前提是不能再称王了。
西周的王室很有权威,因为王室直辖的地盘很大,从关中一直延伸到洛阳,超过了任何一个诸侯国。那时没有诸侯敢和王室作对。到东周,王室丢掉了关中,势力大减,但周王的精神领袖地位还在,仍是各诸侯国名义上的至尊。有些强大的诸侯,比如齐桓公、晋文公,就倡导“尊王攘夷”,联合诸侯打击那些公然不服从王室的小国。所以春秋的周王室,可以说是“有形式,没内容”,没人公然否定王室的权威,但列国内部、列国之间的事情,王室已经无力管理了。新的国际秩序应该是什么,需要各诸侯国自己摸索。
从西周到春秋数百年里,周人那些最亲密的诸侯国(包括姬姓和姜姓的)慢慢发展壮大起来,把自己周边很多的原住民小国给蚕食、吞并了,这些亡国的国君家族,都变成了诸侯国里的异姓贵族。
但另一方面,也有些原住民国家强大起来,开始不服从周朝的统治秩序,甚至梦想自己能取代周朝。比如南方的楚国,它的国君就称王了,表示自己和周王是平等的,比所有的诸侯国君都高。再晚一些,东南方的吴国、越国也称王。这完全不符合周人的政治秩序,所以中原国家的官方史书,如鲁国的《春秋》,一直把楚国的国君写成“楚子”。哪怕有时候鲁国投靠了楚国,但表面上这套政治立场不敢丢,这是春秋中原国家的“政治正确”。
1 见《礼记·王制》。
2 《礼记·曲礼上》。
3 《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
4 《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5 《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6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要(腰)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7 《论衡·物势》:“孔子畏阳虎,却行流汗。”《论衡·言毒》:“孔子见阳虎,却行,白汗交流。”
8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由是为司空。”更早的文献《孟子》里也有类似的记载。
9 《论语·为政》。
10 《论语·八佾》《论语·乡党》。
11 《论语·述而》:“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12 《论语·泰伯》:“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13 《论语·先进》。
14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后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
15 春秋贵族的这个风气很重要,史书《左传》提及有些贵族的早年经历时,会出现些片段信息,但缺少概况性的总结,其他儒家经典则几乎完全没有涉及过。清代以来的学术界似乎也没有专门探讨过这个现象。
16 《诗经·小雅·节南山》。
17 刘向《说苑·杂言》:“自季孙之赐我千钟而友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