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卫国绯闻多(56—57岁)

    春秋需要盟主——卫灵公家的乱事——被当作了阳虎——厌女症的起源——伺候贵妇很困难

    卫国的复活

    56岁这年,退职后的孔子去卫国,弟子子路、子贡还在鲁国当官,没跟着他,陪他的有冉有、颜回等人。

    贵族出门是面子事,重点就看有多少辆马车。孔子已经当过卿,应该有不止一辆马车,有些弟子也跟着当过官,能挣到辆马车。孔子出行的这个车队,大概有十几辆车,当然还有徒步随行的穷弟子。

    这时的齐、鲁、卫、郑“东方联盟”正在和晋国打仗,或者说,正在介入晋国的内战:晋国内部范氏、中行氏两家在东方联盟支持下,和赵简子开战。这两家军事上节节失利,只能退保以邯郸、朝歌城为中心的黄河北岸,这里紧挨着齐、卫两国,可以获得东方联盟的军事援助。

    卫国的都城帝丘,在古黄河南岸(今河南省濮阳市,春秋的黄河河道和今天不太一样,更偏北)。孔子进了卫国,就离朝歌战场不远了,只隔着一条黄河。朝歌是殷商故地,孔子是商人后裔,如果不是那边打仗的话,孔子肯定要去怀古凭吊一番。

    这一路上,冉有为孔子驾车。孔子看到道路两旁的卫国市镇,感叹这里人口众多。

    冉有问:人多了该怎么办?

    孔子说:让他们致富啊。

    又问:富了以后呢?

    答:教化啊,让他们守规矩。1

    这就是不当官的孔子,整天想的还是怎么当官。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其实不然,他太热心当官了,但他当官的乐趣不是捞钱,而是立规矩。

    孔子现在到的卫国,其实不是当初被周公分封的卫国故地。

    卫国最早被分封在了黄河北岸的朝歌一带,统治殷商王朝的核心区,在那里立国三百余年。到春秋中期,太行山里的狄人(中原人眼里的野蛮人)强大起来,打进了朝歌城,多数卫国人被杀、被掠走,当时的卫国国君也被杀,几百名幸存者逃过黄河,靠着齐桓公等列国的保护,在河南重新立国,这是孔子出生前一百年的事。卫国旧地被狄人洗劫之后,又逐渐被晋国扩张吞并了,直到现在变成战场。

    所以孔子感叹,一个国家从几百人繁衍起来,经过四五代人,又变成了人烟稠密的大国,这是很惊人的恢复能力。当年齐桓公充当霸主,带领中原诸国抵御蛮夷的进攻,实在功不可没。如今,中原已经没有霸主了,还有谁能代表周王维持局面?新的国际秩序还要在战争中慢慢摸索。

    孔子有信心,觉得自己的学说就是当前列国政治的解药。但关键还得有国君让他当官,给他实践理想的机会才行。

    到了卫都帝丘,孔子先安顿在老乡颜浊邹家,然后找机会见卫灵公。(见彩图8)

    第八章 卫国绯闻多(56—57岁) - 图1

    彩图8 孔子见卫灵公(清代焦循画)

    古人画的孔子,这幅比较好,场景、人物姿态都很逼真。画家还借鉴了西洋画的透视技法,地板的线条不平行。可惜他正好画反了:线条不是向远方汇聚,而是扩散。

    卫灵公会见了孔子。对这个曾在鲁国掌权的大学者,卫灵公很尊重,因为孔子让鲁国加入东方联盟,反抗晋国,对卫国是重大帮助。卫灵公跟赵简子可以说是有私仇,所以他对军事盟友很看重。

    卫灵公问孔子:在鲁国的时候,开多少俸禄?孔子照实说了。于是卫灵公也给他六万斗的年薪。

    卫灵公年纪应该和孔子差不多。他刚即位时,曾因为得罪了国内的大贵族,被赶出国,和当年鲁昭公出逃差不多。但后来在列国的斡旋下,他又回国为君,慢慢削弱了势力过大的贵族,提拔了一些忠于他的人,使卫国这些年政治比较稳定。孔子在鲁国试图提高国君权威,调和大贵族之间的关系,卫灵公也很赞同。这是他愿意用高规格接待孔子的原因。

    但要不要让孔子当官掌权,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卫灵公还没想到那一步,卫国朝廷也没有适合孔子的空缺。

    孔子到卫国这年秋天,卫国发生了一起内乱,起因是宫廷桃色事件,导致卫灵公和太子反目,太子出逃晋国,和父亲对峙多年。后来卫灵公死了,这件事情还在影响卫国政局。

    南子夫人和蒯聩太子

    卫灵公这时候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但还很风流。民间传闻,他有三个年轻俊俏的夫人,四人经常在一个澡盆里洗澡。

    光洗澡没什么大事。关键是,灵公现在的正房夫人——南子,生性比他还风流。关于她的绯闻更多。南子来自宋国宗室,她还没嫁到卫国的时候,在娘家有个相好的情人,是位公子,叫公子朝,也叫宋朝。这人是当时有名的美男子。

    这种堂兄妹或者姐弟的恋情,在那时是非礼的,但时有发生。比较著名的,是孔子出生前一百五十多年,鲁桓公的夫人文姜,和她哥哥齐襄公的恋情。当时文姜夫人陪鲁桓公出访齐国,和哥哥旧情重燃,搞得鲁国的史书都很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记载。后来齐襄公看妹夫鲁桓公实在碍眼,趁一次外交宴会把他暗杀了。

    如今的南子想念情人,还不用回娘家——她降得住老卫灵公,让夫君请宋朝搬家来卫国定居,这样见面更方便,搞得卫国人议论纷纷,只有卫灵公一个人不知道(不在意)。

    这事不光是男女绯闻,也牵涉政治斗争,因为南子的这些情人们,都想走夫人路线往上爬,会威胁到在位的贵族利益。孔子来卫国的前一年,卫国一个掌权大贵族想除掉南子的情人们,结果南子先在卫灵公面前告了状,这个贵族只好逃到鲁国避难。

    孔子到卫国不久,恰好卫国太子蒯聩出国访问,路过宋国,有个农夫唱民谣小调,故意让他听见。大意是,你家的小母猪满足了,该把我家的良种公猪送回来了吧?

    蒯聩太子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决心除掉这个风流后妈。他回国后,和一个心腹约好,等他去拜见后妈时,以回头为号,动手杀了南子。

    可惜这个心腹是个小人,也许是被南子夫人的风度给迷住了,当面答应得挺好,到时不肯动手,还把太子的计划都招供了出来。南子跑到灵公那里哭闹,太子只好逃跑了。辗转一番,去晋国投奔了赵简子,彻底和老父、后娘翻脸为敌。

    卫灵公的家务事又给国际战争浇了一瓢油。孔子刚到卫国,就赶上了这出闹剧。孔子祖上是宋国人,大概有人觉得他和南子、宋朝有什么牵连,在卫灵公前面告了状,卫灵公一时没主见,也有点担心孔子给自己戴绿帽子,派人到孔子的住地搜查过两次,当然是打着别的旗号,声称不是针对孔子。孔子出门,还总有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盯梢,他觉得人身安全无法保障,决定再出去躲一躲风头,等卫灵公家的这些乱事消停了再说。他想去卫国南边的陈国。2

    被当成阳虎

    卫国到陈国不远。但孔子车队出了卫国都城,往南才走上几十里路,就遇到麻烦了。

    这里是郑国东北部的匡城(今河南省长垣县)。九年前,阳虎在鲁国掌权,为了替晋国教训郑国,曾经带兵占领这里,大搞破坏。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

    现在孔子经过匡城外,弟子颜刻赶车,他用马鞭指着匡城的城墙,跟孔子说:“看城墙上那个缺口。当年阳虎攻城,就是从那个缺口进去的。”3颜刻大概早年当兵,跟阳虎到过这里。

    城墙上有人看见,敲响了警钟。孔子和阳虎一个模样,他们以为阳虎回来了。

    在鲁国的时候都是熟人,还不容易错认。现在不行了,说什么外地人都不信:早听说你阳虎在鲁国吃不开跑出来了,你可也有今天!当下把孔子一行都抓了起来。

    局势凶险,孔子却不急着辩白,他到生死关头就不紧张,听天由命。弟子们一看跟当地人没法说理,忙请人往卫国传话,请求救援。

    卫灵公派人赶来,跟匡城人核实:这是在鲁国当过大司寇的那位孔子,大学问家,阳虎的老对头,现在在我们卫国做客,没事出来走走。请大家不要拿亲人当仇敌,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匡城人发现弄错了,就放了孔子一行。孔子这次被扣押了五天。史书把孔子这次遭遇叫“子畏于匡”,畏就是受威胁。

    这样一来,卫灵公觉得没招待好客人,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孔子也欠了卫灵公一个人情,为了显示他和卫灵公没有芥蒂,就带着弟子们返回了卫都。

    这次事件,对孔子影响很大。到底有多大?大概和他年轻时候去参加季孙家宴会,被阳虎赶出来那次差不多。

    在晚辈人、学生眼里,阳虎和孔子是死对头,俩人从小时候就结仇,大了,政治路线不同,更不共戴天。孔子能在鲁国当官,靠的是这个形象,而且他为了当官,也有意利用阳虎问题向三桓施压。

    但回过头来想,阳虎在鲁国掌权的那些年里,对孔子一直不错。甚至阳虎从曲阜逃走的时候,把鲁国宗庙里的国宝带走了:一副宝玉,一张大弓,都是当年周王室赐给周公的宝物。孔子刚当上大司寇,阳虎就派人把这两件宝物送了回来,让孔子很长面子。这件事也正式写进了鲁国的官方史书《春秋》。

    前文提过,孔子和阳虎长得太像,很可能有血缘上的联系。成年后的阳虎或许是知道的,但孔子迟迟没回过味儿来。因为他是家庭伦理上的道学先生,很不愿想到那些歪门邪道的方面,另外他对出身问题很敏感,这也是忌讳。

    孔子不关心自己长什么模样,如他自己所说,“形状,末也”。忽然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异口同声咬定他就是阳虎,怎么解释也没用!

    到这次“子畏于匡”,孔子才开始正视、思考他和阳虎的关系。他最讲孝悌,但没实践的机会,老颜家那个哥哥实在扶不起来。但快60岁才明白过来,居然还有这么一位长得如此相像的“疑似”兄长……

    孔子没法找人核实这桩亲缘。他们年纪大了,知情的上一代人早都过世了,而且孔子绝对不愿跟人谈这种话题。他只能自己慢慢揣摩、消化这个疑问。

    孔子和阳虎,更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他们性格、相貌、政治取向的种种相似和差异,以及一辈子若即若离的对立依存关系,似乎都暗含着一种神奇的默契……

    更换“主人”

    匡城到卫都帝丘就半天路程。他这次回卫国,一位本地大贵族蘧伯玉派人来,邀请他到自己家住。

    蘧伯玉比孔子年纪至少大三十岁,到这时已经九十来岁,他这辈子见过的国君流亡、大臣被逐的事情太多了,对孔子也很有好感。

    孔子问蘧伯玉派来的使者:你们主人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使者回答说:我们主人总想少犯错误,但一直做不好。

    孔子觉得这个回答太好了,既谦逊,又委婉地说出自己的主人重视修身。4

    那时列国都没有商业性的高档宾馆,只有供下层人住宿的“逆旅”,朝廷公事有国宾馆。大贵族因私事出国,没理由住国宾馆,又不愿住低档旅店,一般都要在当地贵族里找一位“主”,就是房东兼朋友。这位“主”的身份和社交圈子,对客人有重要影响,因为客人是通过主人接触当地的圈子。以前鲁国的三桓去晋国,都是住在范献子家,范家就是三桓在晋国的“主”。

    孔子上次来卫国,事事不顺利,部分是因为他住在了老亲戚颜浊邹家。颜浊邹这人社会地位低,是靠孔子当官致富的暴发户,又料到孔子一旦倒台自己下场好不了,悄悄搬家到了卫国,自然声誉不佳。不过他好像有门祖传的手艺,能治“痈疽”,这是卫生条件不好引起的体表恶性感染,传统时代比较常见。颜浊邹从鲁国移民到卫国,主要靠这医术立足。但卫国上层人普遍瞧不起他,也带累了孔子。蘧伯玉老人这次主动结交“做主”,对孔子在卫国的形象很有提升。

    所以孔子后来总结:当君子,一定要持重,这样才有威严和学术地位;到外地做客,要选忠信之人“做主”;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犯了错误,不要怕人指出和改正。5

    这些总结,可能和他在卫国两次选择“主人”的经历有关。

    孔子在卫国头次选择“主家”失败,弟子们大概不好意思往《论语》里写,但口头传闻还是保留下来了,到三四代人以后的孟子,就有学生问:当初孔子到卫国,由“痈疽”之家做主,是怎么回事?孟子为了维护先师的面子,只能努力遮掩一番。6后世的学者,再没人能猜透这桩公案。

    只有了解孔子出身老颜家的背景,颜家人这些发达、迁徙的历程,才能揭开这段尘封两千多年的旧事。

    子见南子

    房子安顿好,第二个问题又来了。还是卫灵公那位宝贝夫人,南子。这次她想见孔子,而且是卫灵公不在场,单独会见。

    卫灵公这时家里消停了,派人来传话,说各国来的君子,只要不嫌弃跟寡人做兄弟的,都要(单独)见见贱内,而且贱内久闻您的大名,一直想请教您呢。老卫灵公觉得孔子跟南子夫人有什么误会,才赌气出走,现在两人需要谈谈,以释前嫌。而且,他就要故意不在场,显得自己大度,也堵住那些流言家们的嘴。

    主人态度诚恳,推脱不了。孔子的弟子都捏着把汗,怕老师的名誉从此毁了。

    这次会见,《史记》有一点记载,说两人隔着层很薄的布帘子,互相跪拜行礼。那时坐就是跪,所以跪拜不算什么大礼节。隔着帘子这句话,以前人没认真揣摩。其实它的潜台词,可能是说两人还是坐在一张席子上。孔子看不清南子夫人,只能听见她身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大概还能闻到香味,那时女人没香水,但会给衣服熏香。

    两人好像没谈什么具体内容,他们关注的事情太不一样,也聊不到一块儿去。但这两人代表了生活方式的两个极端,一个是很物质很现实,一个是太理想太宏大,距离产生美感,反倒都有观察一下对方的兴趣。

    子路本来在鲁国给季氏当宰,听见孔子在匡城被抓,辞了职着急赶来了。他已经听到了些孔子和南子的传闻,很不满,说您老这次搞不好,就跟宋朝公子一个名声了。

    孔子急得发誓,说我要干了什么坏事,老天也不会放过我!

    但这事儿后人不肯放过。大家都喜欢绯闻,特别是名人的、道德先生的绯闻。新文化运动以后,孔子老家曲阜的学生,排演过一出“文明戏”(话剧)《子见南子》。戏里面,孔子和南子是撩开帘子见了面的,孔子把见面礼——一块玉,亲手递交给南子。

    那时,贵族送礼经常送玉。学生演戏拿了块香皂当玉。香皂是洗澡用的,有些暧昧色彩。鲁迅的小说《肥皂》,讲一位道学先生,路上看见乞讨的姑娘,脖子上有泥垢,就联想,拿块肥皂“咯吱咯吱”洗一洗,姿色应该还不错。观众看孔子送给南子肥皂,联想应该也不少。

    但对孔子来说,这些都是无妄之灾。他对女人的态度,虽然比不上不娶老婆的和尚、神父,但也差不远了。

    孔子对女人,有句很著名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7跟她亲近,她就想要平等了,还要操控丈夫(那时默认男女是不平等的);跟她疏远了,她又一肚子怨气。

    关于小人,孔子还说过很多话,但关于女人,好像就这一次。拿女子和小人相提并论,是对女性的歧视,很多人都批判过,这里不用多说。

    有人为维护孔子形象,故意作曲解,说孔子的意思是,女人要是嫁给了小人,就没好日子过了。还有人更有创意,说是孔子感叹女人生孩子(小人)太困难了,还推测孔子夫人是难产死的。这些都是过度发挥。

    孔子自幼跟着单亲妈妈长大,家里还有姐姐,成家了还有女儿,他生活的环境里不缺女人,不过他照样对女人很隔膜。他拿女子比小人,更多是从夫妻关系得来的。孔子和夫人过不到一起。

    孔子夫人很不幸。《礼记》记载,孔夫人去世后,儿子孔鲤(字伯鱼)服了一年丧,然后有时还哭。一次孔子听见家里有人哭,问身边学生:这是谁在哭呢?

    学生说:你儿子孔鲤啊。

    孔子说:哎呀,这也太过分了吧!

    孔鲤听说了,就不敢哭了,也不敢穿丧服了。8

    按规矩(还是孔子自己倡导的规矩),儿子得为母亲服丧三年,哭又有什么不对?

    朱熹有注解:“伯鱼之母,出而死。”“出”是被赶出家门——孔子已经和夫人离婚了。孔夫人没死在孔子家里。这夫妻俩最后是彻底过不到一起了。孔鲤为被赶出家门的母亲服丧一年,大概也是孔子制订的变通规则。

    孔子和夫人离婚,夫人在外面去世,具体时间不清楚,大概是在孔子当官的那六年里。因为后来的孔子就很少在鲁国定居了,他儿子没陪着他周游列国。

    孔子不是贵易交,富易妻,喜新厌旧,他是忍受不了女人。

    孔子没再婚,也没小妾小老婆,晚年周游列国,一点牵挂都没有。在传统时代,这是标准的另类人士,那时只要家境稍微过得去的人士,都要讨上一两房小妾。后世很多道学先生,嚷着这也学孔子,那也学孔子,但这一条死也学不来。

    孔子的家庭

    再说孔子的家庭。离婚这事是孔门家传。

    孔纥那辈离没离过,史书没记载,不知道。但从孔子开始,连着三代人,都离过婚,所谓“孔氏三代出妻”。

    孔子的儿子孔鲤,死于孔子去世前四年,孔鲤的正房夫人没生儿子,有个妾生了儿子孔伋(字子思)。然后这个妾就被赶出家门,到卫国去了,很可能是被正房夫人卖掉了。当时,正房夫人是有权卖掉妾的。9孔鲤这个正房夫人好像很凶悍,孔子爷俩也拿她没辙,孔子晚年不爱在家里待着,不知是否也有和儿媳妇难相处的因素。包括孔子晚年周游列国,孔鲤从来没陪着他,可能也是怕老婆,不敢离家。

    后来孙子孔伋长大了,那时他父亲和爷爷早已不在世了,卫国又传来消息,说他的亲生母亲死了,孔伋就在自己的家庙里面哭丧。结果还在世的那些孔子弟子(曾参等人)提意见说:这女人跟你们孔家已经没关系了!孔伋就不敢在家庙里面哭了,改到了别的房子里。10

    孔伋到后半辈子,又把自己老婆赶走了,而且这个老婆也死在了他前边。孔伋儿子孔白,字子上,想给这被赶出家门的母亲服丧,被孔伋禁止了。孔伋的学生不懂,问为什么。孔伋说:她是我老婆,才是孩子他娘;如今不是我老婆了,就不是孩子他娘,当然不能服丧!11

    孔鲤当初还给母亲服丧了一年,到他孙子这代,连一天都不能服了。

    孔子弟子曾子,也因为“梨蒸不熟”把老婆休了。12孟子“恶败而出妻”,怕事业失败,先把老婆赶出家门。13直到宋朝司马光,写《家范》告诫子孙后代,说遇到“悍妻”一定要赶出家门。“昔孔氏三世出其妻,其余贤士以义出妻者众矣,奚亏于行哉?苟室有悍妻而不出,则家道何日而宁乎?”其实司马光没搞明白,孔鲤家被赶走的是小妾,真正的悍妻是赶不走的。

    到了晚清民国的末代孔府,已经是大富大贵的豪门家族,比《红楼梦》里的贾府显赫,但还是被这些最基本的夫妻、亲子问题困扰。民国孔府的嫡女孔德懋,写过一本《孔府内宅轶事》,回忆当年的家庭生活,把旧式家庭的黑暗、压抑写得淋漓尽致。她们姐弟的生母是个小妾,被正房夫人种种虐待,最后惨死,据说是被正房夫人毒死的。看过这书的读者才能理解,儒家伦理为什么不能原封不动搬到现代社会。

    孔子不是十全十美的圣人,他的家庭生活很失败,他那套“孝悌”家庭伦理学说也问题多多。究其原因,可能就因为他是个哲学家,而哲学是不能指导家庭生活的。

    男女大防

    孔子一辈子都拿女人当事业的绊脚石。季桓子让他出局,他也要公开把账记在女人头上。对男女关系,或者说比较风流的那种男女关系,孔子戒心更重。

    这有他幼年时候家庭的影响。孔子从小在农村里跟着单亲的母亲长大,农村人没那么多上层人的道德忌讳(上层贵族也不是不乱搞男女关系,更有一套说辞而已),乡下人家窄门小户,很多事情躲不开孩子,所以孔子对两性关系的排斥,大概从小时候就种下了。

    孔子对男女关系的谨慎程度,远远超过了他那个时代的普遍水准。比如孔子说:如果朋友的妈妈是寡妇,在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你不能到人家随便串门。14潜台词是,免得让人说你和朋友的妈妈有染。

    以前有人把孔子这话理解错了,以为他歧视寡妇的儿子,认为寡妇的儿子不配做朋友。其实不是。孔子自己从小没爹,就是寡妇的儿子。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背后有他不太愉快的回忆。

    再者,孔子的先人,当初怎么从宋国的大贵族流落到鲁国来,沦落成最低级小贵族的?也和女人有些关系。

    那是二百年前了。那时,孔子的先祖孔父,在宋国当大司马,位高权重。孔父的夫人极有风姿,也爱抛头露面。

    一次,孔夫人上街,迎面是太宰华父督的车过来,宋国太宰相当于国务总理。华督被这美女吸引住了,紧盯住不放,从两车迎面驶来,到会车一瞬,到各自远去,华督脖子转了一个大圈,都在看同僚的老婆,然后做了一个评语:“美而艳!”

    春秋人形容美女,经常用美艳二字,这两个字意思好像有点区别,可能一个形容脸盘,一个形容身材之类。

    之后华督念念不忘,整天谋划怎么抢到这女人。第二年初,他发动一场小型政变或内战,杀掉了孔父,把孔夫人抢到了自己家做老婆。15

    国务总理为抢女人杀了国防部长,宋国国君(当时是宋殇公)很愤怒,华督索性连国君也杀了。这事太大逆不道,引起鲁、齐、陈、郑的联合干涉,华督赶紧给各国国君行贿送礼,给鲁君的礼物是一个大青铜鼎,又立了郑国公主所生的一个公子做国君(宋庄公),郑国也没意见了,仗才没打起来。

    这次动乱后,侥幸逃生的孔氏家人流亡到鲁国,定居下来。华氏家族则长期在宋国掌权。

    动乱几十年后,华督的后代华耦当宋国大司马,来鲁国访问。鲁君安排宴会招待他,华耦不敢参加,说:我先祖华督当年作乱,诸侯的史书里都记载着,这是我们家族的耻辱,现在不敢享受这么高规格的接待。16

    孔父的后人就在鲁国。华耦到鲁国,心理包袱很重。

    孔子对女人印象不好,也跟他这段家史有关。那场动乱孔夫人没责任,但不少人总爱把祸端算到女人头上,说女人是红颜祸水。

    西周和春秋时候,男女关系还不像后世那么保守,贵族妇女抛头露面,参加社交场合也很多。比如诸侯国君出国访问,就时而带着夫人,接待国的国君夫妇也会一起举办欢迎宴会,两位夫人会和对方的国君敬酒、碰杯,甚至有“交爵”(也许像后世的“交杯酒”)的仪式。

    孔子说,以前曾经因为这种“交爵”暧昧发生事故:一位“阳侯”看上了“穆侯”的夫人,就把穆侯杀了,把他夫人抢了过来。所以此后诸侯国君的应酬典礼上,就很少让夫人出席了。17可惜这两位国君在史书里都没有记载,细节问题搞不清了。

    孔子跟南子,还有一层,就是他们都是商人之后,宋国宗室出身,都是子姓,要是有染,按当时同姓不婚的原则,就是犯了乱伦禁忌。孔子不可能不警惕。

    所以,后人拿南子的事儿打趣孔子,应该是冤枉了他。

    南子到底怎么想

    上面这些,都是从孔子角度看问题。从南子角度看,大概远不是这样。

    南子见孔子,想干什么?也许她真的风流成性,见个有点特色的男人就想尝试一下。孔子模样太特殊,她久闻大名,早就跃跃欲试。再者,她有和同宗男人相好的癖好,孔子也符合这条。无奈这老学究太不知风情。

    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太子蒯聩刚为宋朝的事情闹过,现在风波刚刚平息一点,南子未必这么嚣张没理智。

    她关心的,是怎么防范蒯聩太子杀回来。特别是卫灵公已经老了,万一哪天一命呜呼,太子回来继位,就没她的好日子过了。孔子的弟子、朋友,在鲁、卫两国当大官的多,跟孔子拉关系,就是要搞反蒯聩同盟;或者往大了说,稳定住反晋的东方同盟,因为晋国正支持蒯聩杀回来呢。晋国主政的是赵简子,赵简子手下得力的是阳虎,阳虎的死对头是孔子,所以孔子对她有用。

    当然,南子也是用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她是生活在众星捧月中的美女贵妇,习惯了跟各种男人用搞暧昧的方式打交道,有一套诱惑他们给自己办事的小技巧,也预留了继续发展关系的余地。但问题是跟孔子搞这一套没用,只会起副作用。当然,如果把“虐心”也看作一种高段位游戏,就又是一种境界了。

    就这样,孔子自己已经意兴阑珊,但还被纠缠在齐、卫、鲁、郑的东方联盟里,无法脱身。

    这个联盟里掌权的人,孔子大都看不上。鲁国的季桓子不用说,齐国的老齐景公、卫国的老卫灵公,在孔子看来,都是庸庸碌碌、无德无能之辈。18但他注定要跟这些人周旋在一起。

    搞政治,身不由己,孔子很无奈。但没办法,他跳不出来,因为他还想当大官,干大事业。

    和南子见面之后,孔子深感人言可畏。他说,这年头在卫国混,要是长得像宋朝那么漂亮,再没有祝鮀的奸猾,恐怕没有好下场。祝鮀是卫国的太祝,主管祭祀礼仪的,知识渊博,能说会道,但孔子觉得他奸猾阴险。19

    孔子不一定赞许南子,但他很同情宋朝,长得帅有时候也危险。孔子跟南子,生理层面确实很清白,心理层面,越分析越说不清。

    见过南子一个多月,卫灵公夫妇请孔子一起出城游玩。灵公和南子坐一辆车,一个宦官同车伺候。孔子坐第二辆车,待遇也不低。

    车队驶过街道,还特意从市场区穿过去。那时贵族看重身份,不会亲自逛市场买东西,卫灵公可能是要陪南子看热闹,满足她抛头露面的欲望——南子处处和现代女影星很像,喜欢被大众关注,也喜欢故意制造绯闻,增加知名度。

    满街男女都在围观南子夫人,也看到了后面车上这位五十七岁的老先生,指指点点的不少。因为南子的花痴名声太大。孔子面子上很过不去,他还从没被人跟“后宫”联系起来过。他到卫国,是指望给卫灵公干点正事,结果却成了伺候国君夫人的弄臣。他不理解,这些掌权的,老如卫灵公,小如季桓子,怎么都离不了女人?自己这种贤人,怎么就没这么大吸引力?“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20

    孔子这就有点过于拘泥了。对男人来说,美色和美德是不能互相替代的东西,用现代科学的术语说,这都不是同一区域大脑皮层管的事儿。

    离开鲁国一整年,传来了一个消息:鲁定公去世了。那时中原列国都有“赴告”的制度,本国发生的大事,要及时派使者通知有外交关系的诸侯国。以鲁、卫两国的距离,发生什么大事,两三天后就通知到了。

    鲁定公中年即位,在位十五年时间,也算尽了天年。他在位期间,经历过阳虎、孔子两轮主政,都梦想能结束三桓家族的专权,但都成了泡影。所以在孔子离职之后,鲁定公的精神状态也很差。

    第八章 卫国绯闻多(56—57岁) - 图2

    图4 孔子周游所到国家简图

    孔子一生的足迹,都在黄河和淮河之间。黄河北边是晋国,淮河南边是楚国,孔子和这两个强大的国家没有缘分。

    他临死前几个月,曾经接待邾隐公来觐见。邾国是山东原住民小国,已经沦为鲁国的附庸,在两君会见仪式上,鲁定公表现得萎靡不振,甚至有点低三下四——可能他被三桓管束的有点过分,已经有点拿不准自己的身份了。

    子贡这时还在鲁国供职,他参加了这次会见,说看国君这精神状态,估计离死不远了。果然,定公在四个月后就去世了。

    好像有人追究子贡的责任,说他口无遮拦把国君咒死了。子贡只好到卫国来投奔老师,顺便带来了鲁定公去世的细节。

    孔子曾经给鲁定公当过大臣,他是不是应该回去参加葬礼?

    这就有点讲究了。身在国外的大臣,如果还在任就应该回去,这叫“奔丧”;如果是被国君解雇、驱逐的,就不用奔丧。孔子事实上是被三桓解雇,但形式上是他自己辞职,估计还有称病之类的托词,这种情况是可以回去奔丧的。

    但孔子没回去,他对鲁定公没什么感情,对当权的季桓子更是不满,不想再跟这些人有瓜葛。

    而且,孔子还想走得更远,离开东方联盟这个圈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卫灵公这时要会见齐景公,也没时间理孔子。孔子带着弟子们出发了。

    他这次出行,主要的弟子都陪在身边,比如颜回、子路、子贡、冉有等。子路已经辞掉了季氏宰的工作,由师弟冉雍继任。冉雍个性谨慎,没什么作为,而且好像任职时间也不算长。


    1 《论语·子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2 《史记·孔子世家》:“居顷之,或谮孔子于卫灵公。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索隐》注:谓以兵仗出入,以胁夫子也。)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

    3 《史记·孔子世家》:“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正义》引《琴操》云:“孔子到匡郭外,颜渊举策指匡穿垣曰:‘往与阳货正从此入。’匡人闻其言,告君曰:‘往者阳货今复来。’……”

    4 《论语·宪问》:“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5 《论语·学而》:“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6 《孟子·万章上》:“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7 《论语·阳货》。

    8 《礼记·檀弓上》:“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

    9 孔伋的母亲是妾,且死于卫国的事,见《礼记·檀弓下》“子思之母死于卫”条;生过儿子的妾也是可以被卖掉的,参见《礼记·檀弓上》“子柳之母死”条。

    10 见《礼记·檀弓下》“子思之母死于卫”条。

    11 见《礼记·檀弓上》“子上之母死而不丧”条。

    12 《白虎通·谏诤》。

    13 《荀子·解蔽》。

    14 《礼记·坊记》:“子云:‘寡妇之子,不有见焉,则弗友也,君子以辟远也。’”

    15 见《左传》桓公元年、二年。

    16 见《左传·文公十五年》。

    17 见《礼记·坊记》。

    18 《论语·宪问》“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条,及《论语·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条。

    19 《论语·雍也》:“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20 《论语·卫灵公》《论语·子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