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现在这本《孔子大历史》,是我2010年《贵族的黄昏:孔子和他生活的时代》一书的增订版,这次增补的篇幅增加了一倍多。从最初写作到这次出版,跨度已逾十年,大环境和我的个人经历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变化,但书中的有些命题,比如寡头共和制的走向,一直是我关注思考的重点。
这本书是用普及读物的形式写的,但不缺乏学术观点,它甚至比一本规规矩矩的学术专著容量更大,因为学术著作必须罗列前人的各种说法,包括完全没有价值的或实质上不相干的内容。这本书没有采用严格的学术体例,因为上古史的材料很有限,用了哪些史料,提出了哪些和前人不一样的观点,搞这领域的内行很容易看出来,没必要一一解释;对于不是搞上古史的圈外人,谈这些论证过程也没太大意义。
本书里关于孔子的私生子身世、和阳虎的疑似同父异母关系,可能有读者觉得比较新鲜,希望不会有人被吓到——旧版已经写了这方面的内容,倒没被当成过于惊悚的异端邪说。其实关于孔子或历史上的大人物,后世评价、研究里常会有些“爆冷”的说法,往往难以证实,也难以证伪,所以还要看能不能“自圆其说”,就是把它和传主的更多史料联系起来,还原出一个更全面的人物形象。
除了关于孔子身世的判断,本书里还涉及了一些以前外界或学界不太注意的现象,比如先秦祭祀用“尸”(活人扮演被祭祀的鬼神)的习俗,再如孔子和《春秋》《左传》的关系,他和左丘明的疑似版权纠纷。这些在史书中的记载太零星,还难以全面还原,不知以后有没有新考古发现,或者借鉴人类学等其他学科,使我们对这些问题再加深了解。
这本书里用的主要是传世史料,涉及考古文献很少,因为目前虽然有部分战国简书出土,但对写孔子没太多有效信息。战国到汉代的简牍,最有价值的是军政文书类,比如法律类的睡虎地秦简、张家山汉简,汉代居延、敦煌等驻军文书;经史诸子著作在出土文献里相对薄弱。
孔子是春秋时候的人,要懂孔子,先得懂春秋。但后世的中国人真不容易懂春秋。不全是因为春秋国家多,事情乱,那时是世袭政治、贵族社会,和后世的中国很不一样(之前的商朝和西周历史记载太少,更不好讨论)。从战国之后,人们就把春秋那套政治文化都忘掉了。司马迁写《史记》,春秋礼俗就搞错了不少。清代乾嘉学派搞朴学,老老实实做考据,纠正了前人包括司马迁的一些错误。进入近现代之后,我们又多了一个新途径,就是借助其他古代人类文明的历史,去了解封建制的、贵族社会的春秋政治文化。
人类历史里面,中国(汉文明)是比较特殊的例子,官僚政治出现得太早了。其他的古代文明里,世袭封建制、贵族制存在时间很长,甚至一直保留到近代,比如欧洲、日本,甚至内陆亚洲的诸民族。参照这些历史我们会发现,周朝的封建制、春秋的贵族制度,其实也不是那么绝无仅有,很多现象都可以和欧洲、日本乃至汉文明周边的少数民族历史呼应上。当然也有些不同,比如本书列举的,欧洲贵族的一夫一妻制,和春秋贵族的多妻多子就很不一样。这些相似和不同,都有助于我们真正了解西周、春秋的历史和文化,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孔子的生平、思想。本书也是在这个方向上做的一点尝试。
除了春秋,中国古代还有个的贵族世袭、寡头政治比较突出的时期,就是魏晋南北朝,当时靠“九品中正制”把家族门第固定了下来,构成了一种世袭政治身份,所谓士族或者门阀。但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比较长,割据的小政权很多,身份世袭政治的表现程度并不一样,君主集权制也时而复兴;一般来说,东晋时期的政治身份世袭色彩很重,政治寡头家族甚至能架空皇权,其次是北魏孝文帝改革,重新强调家族门第差异,但还没到皇权被架空的程度。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专门描写东晋政治寡头们的争斗史,对于了解那个时代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相比之下,关于春秋历史还没有这种开创性、全局性的著作。
本书侧重写孔子,只能旁及一些春秋晚期的政治,这个时期已经属于贵族社会演变成寡头政治的阶段,乱象纷然,但还看不出变局会出现在哪些方面。此后的一个半世纪,史料记载非常非常少,可谓中国历史的一个“黑洞时期”,只能依稀看到,晋国寡头争斗中胜出的韩、赵、魏三家各自建国,它们是实行君主集权制变法的先驱。至于那些寡头共和制过于强大,难以推行变法的老牌中原国家,比如鲁国、郑国,就被新兴变法国家吞并了,这个过程也是历史黑洞的一部分,相关记载非常少。
就在写作本书初稿的2009年,我还写了一本南朝开国皇帝刘裕的战史《铁马楼船北府兵》,因为出版环节的延宕还一直没问世,这本刘裕战史其实也是写东晋门阀政治终结的阶段,和孔子传记有异曲同工之处。孔子和刘裕两人一文一武,都生活在寡头制晚期,孔子想靠和衷共济精神和复古理想制约春秋寡头们,但从未成功;刘裕靠着战场杀伐事实上终结了东晋寡头政治,但他本人和他的统治班底都是军人,无法提出一套政治文化层面的建设方案,所以之后的南朝几乎一直处在政治动荡中。从春秋和东晋的历史看,贵族寡头政治一旦形成,都无法形成良性可持续发展的模式,最终或是在变法中被革命,或是日渐削弱被吞并,或是被刘裕这种军人势力取代,总之都会走向衰亡。有人喜欢歌颂中国古代的“贵族共同体”,以为那本来是个更好的历史趋势,其实是因为不懂中国古代史,靠浅尝辄止的泛读加随意联想而已。
说来有趣,最初准备写孔子时,我想写的还不是历史传记,而是电影剧本。那时正好读博士比较闲,想写三个春秋题材的剧本,分别是晋文公重耳,乱世佳人夏姬和孔子。这三个人之间的时间跨度都是五十来年,正好把春秋从中期到晚期的历史都涵盖了。关于晋文公重耳,2009年初写了一部《中原》,后来曾得过广电部电影局的一个业余作品奖,当然也没人投拍。写完晋文公就准备写孔子,标题定为《兄弟》,明着写孔子和他同母异父的不成器哥哥,暗写他和阳虎疑似的同父异母关系。但还没动手,就听说已经有人在拍孔子的电影了,我再写个剧本也没意义,于是转而写成了历史传记。至于夏姬女士的题材,就再没有触及,在我的构思里它叫《兰之女》,《左传》里夏姬的父亲郑穆公就叫子兰,他的儿子们繁衍出了郑国“七穆”寡头家族;它应该是一部歌剧电影,有点像麦当娜主演的《贝隆夫人》,夏姬应该是个痴迷兰花,精神有点不正常的贵妇,当她被楚军俘获,带到郑都围城之下,看到自己娘家的国度行将覆灭,也会在阵前高歌一曲,“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那种感觉,中原列国的角色可以是京昆唱腔,楚王就可以来点黄梅戏……
但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解读、再现历史?还真不好说。因为一是史料有限制,有些方面可能记载特别少,我们很难再现。二是有些历史时期可能太特殊,变动太大,后世人也没法真正理解。这里讲个孔子后人的事迹,来看看我们对历史可以陌生到什么程度。
战国二百五十年里,孔子后人代代相传,都比较有学问。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孔子后人的待遇应该还可以,至少是没受什么迫害。陈胜吴广起义,建立了张楚朝廷,就有孔子后人来投奔,是兄弟俩,孔鲋和孔襄,当了陈胜朝廷的博士,老二还带着儿子,叫孔藂。没多久老大就病死了,之后是章邯秦军大反攻,陈胜吴广兵败垮台,老二也可能死于乱兵,只剩年轻的孔藂。
乱世兵灾里,他这个年轻书生能怎么活?
他投奔了刘邦,这时的刘邦刚刚起兵反秦,势力不大,屡遭败仗,到处流窜。刘邦是粗人无赖,最喜欢骂儒生,溺儒冠。孔藂也不可能靠学术让刘邦赏识,他只能当兵,从一线的战士干起,最初的职务是“执盾”,多少仗打下来,居然没死。到刘邦灭秦入咸阳,项羽封刘邦为汉王,孔藂任左司马。
再后来,刘邦项羽反目开战,孔藂升任都尉,类似现代军队的师长,多次和项羽恶战。最后,楚汉决战垓下,一般人都知道这场战役的总指挥是名将韩信,但当时的具体作战序列是:韩信指挥中路军,孔藂指挥左路军,另一位费将军指挥右路军,刘邦带预备队殿后。
战斗开始后,韩信中路军首先和项羽主力接战,失利撤退,孔藂、费将军的左右军迅速从两翼合围,顶住了楚军的攻势,然后韩信主力整队回战,终于大败楚军,这才有了项羽的四面楚歌、霸王别姬、自刎乌江:
《史记·高祖本纪》: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
刘邦称帝后,按战功分封诸将,孔藂封蓼侯,其子孔臧擅长经学,曾任主管朝廷祭祀、文教的太常。孔藂本人应该也有著述,传世有《孔丛子》一书,我怀疑,它应该是“孔藂子”的误写,因为繁体的“叢”(丛)和“藂”字形太像了。
五年时间里,从孔子后人、一介书生到兵团主帅,目睹和亲自促成了暴秦瓦解、霸王陨落,然后又是著述生活。孔藂的身份跨界之大,故事信息量之浓缩,远超过《静静的顿河》里的格里高利。我们今天的人,能写好他的故事吗?
扪心自问,我真做不到。我只能告诉今天的人,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孔藂,干了这么些我们今人很难放到一块去想象的事情,我没法还原他的完整人生。
《孔丛子》里面,孔子说:“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是谓不肖。”意思是说,父亲砍的柴,儿子背不动,这就叫不如啊。后世说不肖子,就是不如父辈的儿子。
面对创造历史的前人,我们这些所谓研究者、讲述者,都是不肖后人。
补记:
本书初稿于2009年夏,增订重写于2016年春,终稿于2019年初。多年从事古籍校勘的李晓侠女士志愿为本书稿做了引文校订工作,特此致谢。书中的一切错误都属于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