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国的挫折(57岁)
老家宋国:殷商遗民——男同志和孔子作对——初民时代的户外旅行——郑国的寡头更冷漠
商朝的血腥记忆
孔子离开卫国,想去的地方是宋国,那是他祖先的故里,他57岁了,可能有落叶归根的想法,回那个他还没有到过的故乡。
宋国在卫国南边偏东,先要经过曹国(今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
西周初年周公搞大分封,封了自己的弟弟振铎到曹这地方建国。这样算来,曹国在诸侯里面辈分不低。曹国地理位置也很重要。西北是卫,东北是齐、鲁,南边是宋,西南是郑。后来,著名的范蠡帮助越王勾践灭吴,然后弃官从商,觉得这里是“天下之中”,就把自己的商行总部设在了这里。曹国都城叫陶丘,后人称范蠡为陶朱公。
但孔子的时候,曹国已经很弱小,沦为了三流小国,经常被宋国、郑国控制。孔子没有在曹国停留,直接到了宋国。这时距离孔父被杀那次政变,已经有二百一十五年,八九代人了。
宋人是商朝人的后裔,这个来历也很曲折。
据说在夏朝末年,商人就居住在宋国商丘这一带,他们的首领商汤起兵灭了夏朝,建立起商朝。但商朝前期有很多次迁都,直到盘庚迁到殷地才算稳定下来(今天看到的殷墟遗址)。
商人文明最大的特色是鬼神崇拜,而且是嗜血的鬼神崇拜。不管是给天神还是给自己祖先献祭,都杀很多牲畜和人。商人死了埋葬时要杀人殉葬。穷人家没奴隶可杀,也要杀只狗埋上。殷墟出土的商人墓葬区,有无数杀人献祭的祭祀坑。(见彩图9)殷墟甚至有加工人骨的作坊,里面成年人的半成品腿骨整整齐齐捆扎在一起,等待进一步加工。
彩图9 1930年代殷墟遗址发掘时的照片(历史语言研究所)
殷商的祭祀用人:人牲,头部都被砍去。
再后来,周武王在西部崛起,攻灭了商,然后是周公辅政,大搞分封,殷都被周人彻底破坏和废弃,商朝的核心区被分封给了卫国。另外,纣王的哥哥微子早就投降了周人,周人允许他建立一个诸侯国,延续商朝的血脉,地点就选在商人灭夏前的龙兴之地,由此建立了宋国,国都商丘。
宋国国君祭祀的老祖宗就是历代商王。《诗经》里有一部分“颂歌”,是王室和诸侯祭祀祖宗时演唱的,其中有一组《商颂》,是宋国国君祭祀商王祖先用的,都是史诗,从商人部族的始祖开始,唱到他们怎么灭夏建立商朝……1
周王朝给宋国的待遇最高,叫“于周为客”,做周朝的客人:宋国国君到京城朝见周天子,天子要用平等的礼节招待。其他诸侯国就没这待遇,到京城朝见天子是觐见上级,尊卑有序。这是周王室对昔日商王朝表示尊敬。
商人曾经建立王朝,人口很多,生活在宋国的只是一部分。其余的都被周人拆散分配给了自己的各诸侯国,鲁、卫等国建立时,都分到了若干家族的商人。一部分比较温和的商人被迁到了关中,那里是西周统治的中心,他们在那里给周人朝廷当帮手。最顽固的商人被迁移到了洛阳城。这里远离殷都旧地,靠近周人统治中心,可以防范他们造反。这叫“分而治之”。
这样七分八拆,还有一些商人没有着落,生活也不好过,就在列国间做起了生意。商人以前统治中原,对各地的情况比较熟悉,又见过大世面,生意做得好。今天做买卖的“商人”这个词,就是从这些商人来的。到春秋的时候,这些商人的商会总部可能设在郑国。他们和郑国国君世代都有协议:商人不干涉郑国的政局,郑国国君、贵族也不能给商人强行摊派。春秋时郑国的位置在中原中央,做生意比较方便。
从地缘上讲,商人崛起于东方,周人的故里则在西方的关中平原,两种文化从根子上完全不一样。周人虽然信鬼神,但不杀人祭祀、殉葬,连牲畜也不愿多杀。周公规定:招待、祭祀天子(周王),只能用十二头牛,诸侯、卿大夫依次递减。周灭商之后,严禁再搞杀人殉葬和祭祀,商人慢慢也把这种习俗改了,甚至可以说是忘了。
到孔子的时代,殷商时代的杀人祭祀已经是很野蛮,很不上台面的事情,春秋人的史书里甚至已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了。但血腥献祭理念的阴魂也没有全散,春秋时某些地下邪教式的巫师里面可能还有些残留,并且有了很大的变异;宋国人偶尔返祖,也会抓俘虏献祭。那时人们私下觉得,对于某些特殊的、邪门的神,杀人来献祭很有效,可以办成一些正常渠道实现不了的事。但总的来说,没有商朝那么盛行了。
商周贵族婚姻的讲究也不一样。商人本来没有“姓”的概念,也无所谓同姓不婚,盛行族内婚,不愿和外面的蛮夷通婚。周人相反,他们认为自己都是姬姓,必须和异姓(异族)通婚。像鲁国,历代国君习惯和姜姓的齐国、子姓的宋国通婚,还有周边一些姓风、曹的小国。周王室也是这样,常有齐国或宋国的公主嫁到洛阳当王后。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民族融合。商人本来婚姻封闭,他们统治河南、山东一带数百年,各部族的小方国众多,混合不起来。而周王朝用了几百年时间,就基本实现列国上层社会的一体化了,这里面通婚的功劳很大。
商人的思维方式也很有特色。他们建立王朝,统治中原的时候,对周边小国(部族)很残酷,动辄讨伐、劫掠,抓到俘虏都送殷都祭祀鬼神。但他们被周人打败之后,却很老实地接受了这个命运,周人的很多礼俗他们也全盘学了过来,文化上、政治上完全认同周王朝。到了春秋前期,齐桓公、晋文公充当霸主维护国际秩序,抵御周边蛮夷的进攻,他们最忠心的盟友和支持者不是那些周人诸侯,而是宋国。
当初三桓想用孔子,但鲁国人是周公之后、周文化的嫡传,他们担心孔子是商人后代,恐怕对周人政权有什么意见。三桓派人找孔子谈话,问他对周朝的态度。孔子说,周朝吸收了夏、商两代的好成果,最有文化,我拥护周朝。2这样三桓才放心。
孔子那个时代,黄帝、炎帝的传说还是野史,没变成正统。那时候正统历史里最古老的就是尧舜禹,然后是夏商周,之前都是野蛮的部落时代,没有文明的历史。
对夏、商、周文化,孔子认为大同小异,在这个基础上有一点点进化,到周朝发展得最好。举个例子,每年过年的日子,如果用今天的农历做标准的话,夏朝在一月一日,商朝在十二月一日,周朝在十一月一日。其他各种礼仪制度,孔子也都认为大同小异。他说:夏朝的历法最好(从西汉开始,果然又用夏历了);商朝的马车技术最好(在考古上,确实是从商朝后半段的殷墟才有马车的,之前的所谓夏朝没有,商朝前半段也还没发现马车);周朝的礼服冠冕制度最好。
商朝人对夏朝礼仪有些改造,周朝对商朝的也有些改造。孔子认为,这些改造幅度都不大,很容易说清楚,至于以后的历朝历代,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商朝的传人是宋国,夏朝也有传人,比如山东的杞国,这就不好考证了,因为考古里面真正的夏文化核心区,是河南西部(洛阳)到山西南部(运城)这一带,没延伸到山东。孔子考察过宋国和杞国的礼仪制度,他的结论是,这些都不是夏朝、商朝的旧制了,已经混进去很多周人的文化元素,而且文献记载也太少,没法细究——别看孔子推崇古代,他不是盲目地神化、理想化古代,有时甚至有“疑古”的治学理念。
孔子这种“三代大同小异”历史观,其实完全忘掉了商朝文明的血腥残暴,末代商王纣成了替罪羊,王朝的一切罪恶都归到了商纣头上。这倒不是孔子的创作,很可能是周朝开国者周公的国策;只是这段历史的文献太少,今天已经难以如实复原了。
而且孔子尊重祖先,对商、对宋,都有很强的好感,对商朝真有感情。他常挂在嘴上的几个仁人、贤人,伯夷、叔齐、微子、箕子、比干,都是商人。孔子说自己学习的榜样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老彭,也是商人。3
微子、箕子、比干,都是被著名暴君商纣王迫害,甚至残杀的。孔子说:“这三个人,是商朝的三大仁人啊!”
周人用陶俑取代了商人杀人殉葬的习俗,这是文明的进步,孔子却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始终没有提及商文化残酷野蛮的一面,因为这些在西周开始的历史记忆中都没有了。
今天看来,不仅商人的血祭是千古之谜,西周和春秋人怎么刻意把这些历史记忆抹去的,也是个千古之谜,只有一部来源不明的《逸周书》,里面对周武王刚灭商的时候大搞杀人献祭记载得非常详细,说明周人当初不是不知道这些,甚至很想学习这一套做法,真正的革命也许是从武王死后,周公掌权“制礼作乐”开始的。孔子编辑的《六经》刻意没有收录《逸周书》这些篇章,所以我们今天很难揣测古人的历史知识,也许他们知道的事情更多,但刻意隐瞒起来了,如果不是借助现代考古发掘,这些被隐藏的古史也就彻底湮没了。
和桓魋的冲突
宋国对孔子这个远来的游子,却没什么好招待。
当年的华氏家族杀了孔子先祖,在宋国长期显赫。但在孔子年轻的时候,华氏家族卷入了宋国贵族内斗,彻底失败,没死的也都逃往国外了。所以孔子这次到宋国,不仅没有亲族熟人,连老冤家世仇也没有了。
这次与孔子为敌的,是他的同宗,一个具有女性气质的年轻贵族(那时还没有同性恋这个词)。
孔子到宋国的时候,国君宋景公在位二十二年了,政治还算稳定,没有太大的乱子。宋景公非常宠爱一个年轻的宗室贵族,桓魋(音颓)。他这桓氏,是从宋桓公的一位公子繁衍出来的,比孔子家族产生得晚。桓魋的职务是大司马,主管宋国的军事。
这位桓魋为什么记恨孔子,史书没说。非要找原因的话,得从五年前说起,那时孔子还在鲁国掌权。宋景公有个弟弟叫公子地,有四匹白色骏马,桓魋非常喜欢,求着宋景公要马——那时的贵族都喜欢好马,是奢侈品和身份的象征——宋景公不好意思说是给桓魋,只说自己喜欢,向公子地讨了过来,转送桓魋。又怕公子地认出来,就把马尾巴、鬃毛都染成了红色。
这种掩耳盗铃的伎俩很难瞒住人。公子地发现后大怒,带人把桓魋打了一顿,马也牵了回去。桓魋受了委屈,找宋景公撒娇诉苦,说自己在国内待不下去了,要出国流亡。俩人伤心得不行,关起门来哭,四只眼睛都哭肿了,宋景公要替桓魋报仇。公子地听说势头不好,自己先跑了。另一个公子,原本居间调停,现在看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也跑出了国,他们占据了宋国边境上的一座萧城,和桓魋对抗。
这些事,和孔子都没什么关系,唯一沾点边的,是那位居间调停的公子,在萧城撑不住以后,逃到了鲁国避难。要说桓魋记恨孔子,这大概是唯一的理由。
但当时贵族因内乱出逃,各国都有接待的义务,只要不提供武力支持,不会造成两国翻脸。何况那位公子逃到鲁国的时候,孔子已经被架空,马上就要辞职了,没必要把账记在孔子头上。
可桓魋就是跟孔子干上了。孔子一行到了宋国,没人肯做“主”接待。桓魋已经放出话来了,本地贵族也没人敢来拜访。这是孔子到宋国时的尴尬处境。
好在孔子一直用宠辱不惊的标准要求自己,他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离开自己的祖先之国,还整天给弟子们开班上课。如果能吸引来一些年轻人拜师求学,他就慢慢建立起本地的关系,一切都有机会。
这时是夏天,天气热,孔子住处简陋,连个像样的庭院都没有,要带着弟子们操练“礼仪”,就像仪式彩排一样,需要一定的空间,他住处临街有棵大树,孔子就带着弟子们在树荫下练习礼仪程序。
以桓魋的官职和势力,想给孔子找麻烦很容易,但他表达敌意的方式也很阴柔,先派人砍了这棵乘凉的大树,而且声称下一步就要孔子的性命。
到这地步,孔子不走也不行了。不过他故意慢慢收拾东西,慢慢出发,不能丢了身份。弟子们紧张,劝老师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因为桓魋要找麻烦,肯定先拿这些学生开刀。
孔子还拿着架子:生死自有天命,“桓魋其如予何!”翻成白话就是:“桓魋(那么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他能把我怎么样!”4
桓魋不愿接纳孔子,还有个可能就是,他不喜欢孔子那套君臣和人伦秩序。孔子虽然并不明文反对同性恋,但他倡导的君臣关系、家庭关系里,也没有男男恋情的空间。
首先,孔子把男女关系看作人性的基础,社会关系的基础,他承认人最基本的需求就是吃饭和男女之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5,男女要有尊卑,也一定要搭配在一起。这才能生孩子,生尽量多的孩子,由此再发展出父子兄弟等家庭伦理原则。第二,孔子对君臣关系界定很清楚,就是严格的契约劳动关系,老板不能是朋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6。他反对把君臣关系和私人感情扯一起。
说到这儿,值得补充一下另一个跟孔子、阳虎都有点关系的男同志,卫国的弥子瑕,卫灵公的宠臣。
弥子瑕也以男色著称,深受卫灵公宠爱,一次弥子瑕和卫灵公在果园游玩,弥子瑕摘个桃子吃了一口,很甜,忙拿给卫灵公吃。卫灵公非常高兴,一边吃一边夸弥子瑕好,知道关心领导。后来弥子瑕年纪大了,美貌不再,卫灵公不喜欢了,又想起了这回事儿,说:你当年多混蛋,居然把吃剩的桃给我吃?7
弥子瑕先跟阳虎打过交道。九年前,阳虎带着军队伐郑归来,路过卫国,差点没和弥子瑕打起来。这个弥子瑕据说和子路是连襟,都娶了老颜家姐妹,大概是颜浊邹搬家到卫国后结的亲。这样算,弥子瑕可能和孔子也是姻亲。8
汉朝人提到弥子瑕,多数是因为他和孔子的关系。据说孔子刚到卫国,想求见卫灵公没门路,就先通过弥子瑕,见到南子,再通过南子推荐给卫灵公。汉朝人喜欢拿这个论证:圣人也有低三下四、通权达变的时候。9至于孔子初到卫国受过当地人猜忌,是不是和弥子瑕这远房姻亲有点关系;南子闹着见孔子,是不是包含了和弥子瑕的什么“宫斗”因素,就说不清了。
周道倭迟
孔子口头上不怕桓魋,在商丘城一直端着架子,因为桓魋真在城里动手的可能性不大,那样太丢宋国的面子。但孔子心里还是犯怵——出城到了乡下,人少僻静的地方,出点儿什么事就难保了。所以离开商丘城之后,他和弟子们立刻换了衣服,装扮成身份不那么高的人,加速离开了宋国地盘,朝西边的郑国而去。10
从卫国到宋国,再到郑国,其实是走了冤枉路。孔子当初就是想到宋国定居,但没料到有这番遭遇,他又不想走回头路,才选择了郑国。因为宋国已经是中原世界的东南角了,再往外就是所谓“蛮夷”的世界,那时人口很少,太荒凉,孔子不想往那边去。
宋、郑两国之间有一片荒原,就是现在河南的睢县、杞县、通许县一带。两国曾有约定,谁也不能开发这片荒地,留着做缓冲区。11
在孔子那时代,今日中国范围内的总人口超不过一千万人,不到今天的百分之一。还可以描述得更直观一点:现在能看到一百个人的地方,春秋时候就只能见到一个人;如果现在连一百个人都没有,在当时就是无人区了。这可以帮助我们设身处地想象一下春秋时候的生活和旅行。
马车行驶在野外荒原上,能见到人烟村落的时候少,都是莽莽原野、丛林,因为人少也就不可能砍伐树林,平整土地。有各种野生动物——梅花鹿、麋鹿、野猪、狐狸、熊、狼、豹子、老虎出没其间,甚至还有野生水牛。孔子常常提到野生动物“兕”,就是野生水牛。商朝的时候,中国境内的温度比现在高,水牛的栖息范围都能到河北省中部的石家庄地区。12孔子这时候气温比商朝时已经低了,但河南境内还栖息着很多野生水牛。
人烟虽然稀少,但还有沟通列国的道路。周人占领中原以后,修筑了连接各诸侯国都城的大道,叫“周道”。《诗经·小雅》里歌唱:“周道如砥,其直如矢。”13大路像磨刀石一样平,像箭射出去一样直;也有迂回弯曲的,叫“周道倭迟”14;哪国政治混乱,境内道路失修,就会“踧踧周道,鞫为茂草”15。
夏日的骄阳之下,孔子的一队车马穿行在草野、树丛之间,不时要涉过小河,穿过溪水漫流的湿地。遇到马车陷入泥水、浮土,学生们就要一起用力推车。
孔子站在颠簸的马车上,看着穿过荒原、通向天际的隐约周道。他提倡诸侯们遵守的也是“周道”,就是周人开创的模范统治秩序。可对既得利益谁也不愿放手。对孔子的说教,那时没人公开反对,但都不往心里去。孔子只能继续在周道上仆仆奔驰。
路上偶尔驶过笨重的牛车、驴马驮载的商队,或者诸侯、贵族出使的马车队。贵族马车上有旗帜,上面的族徽显示主人的等级和家族名号。大国的大贵族国际知名,他们的族徽很多人都认得。他们出门或者是忙公事——国君的家事,或者是自家的私事,无非都是婚丧嫁娶之类,相识的亲戚、朋友死了,要去哭丧吊孝;自家娶媳妇要去说亲、接新娘;这是贵族最主要的社交事务。
唯独孔子一行,既不像商,也不像官,倒像个政治斗争失败的逃亡者。
那时旅店、宾馆很少很少。在外面赶路,遇到村野人家可以投宿。没有人家,就只能露宿。体面人出门,车上都带着帐篷、席子、垫子,预备露宿用。穷人连帐篷都没有,只能在主人的大车下面铺点草,和衣而睡。《诗经》里,一位驻防回家的士兵,就是一路蜷在车下面睡觉,他想起了草丛里盘成一卷的虫子,觉得自己和那虫子一样。16露宿的人,身上经常凝满露水。蜷缩在湿冷的夜色中,听着草丛里的虫鸣,这是旅人最想家的时候。17
孔子当过大官,是退职大夫级别,总得有顶帐篷睡。但弟子们就未必有这待遇了。特别是家境不好的弟子,露营的时候,他们要扎起帐篷,饮马砍柴,打水生火,架锅做饭,伺候老师吃完,最后挤在马车下面睡觉。
出远门的人要带干粮,方便路上吃。一般是炒熟的小米,有时还磨成粉,古代叫“糒”(音贝),或者“糗”。还有脯或脩,就是肉干。古代没有冷藏保鲜设备,杀了猪牛羊,都要晾肉干保存。孔子教学生常收一捆肉干当学费,正好带着路上吃。
要是遇见农家,就能投宿。那时的农民都怕贵族,别管是哪国的,看见驾着马车来的体面人,就会尽量好好招待。但农民一般说的都是口音很重的各地方言,和贵族老爷们的中原“雅言”很不一样,互相难交流。
农家条件差,一般都是跑风漏雨的茅草房子。那时还有很多穷人住半地洞式的草棚子:先在地上挖半米多深,四壁支起木棍,盖上茅草,从外面看就是个窝棚。“屋里”中间一般是火塘,屋角地上再掏两个小洞,就是保存粮食的地窖。考古学上,称这种为“半地穴式房址”,从新石器时代一直沿用到战国时候。
春秋农民使用的农具、工具还有很多石器,这可能让今天人很不理解,毕竟青铜器已经出现在公元前两千年的中原地区了。但中国铜矿分布很少,铜的价格一直高昂,只能给贵族使用,普通农民很少能用得起,他们生活中还离不开石头、骨头、蚌壳制造的各种工具,考古发掘的商代、西周、春秋时期村落遗址基本都是如此。可以说中国“铜石并用”的历史时期很漫长,整个“青铜时代”社会上层用铜器,下层用石器,上层少数人代表了下层多数人而已。直到战国时期,冶铁的技术发展起来,才把石器、骨器、蚌器彻底取代了。铁的熔点比铜高,所以冶铁技术出现、普及得晚,但铁矿分布多,成本低,这个铁器革命才是影响到全社会每个人的,而不是仅限于上层。
出门的孔子大概宁可住帐篷,也不住石器时代的这种农家窝棚。但他幼年在颜家庄,可能也是在这种房子里长大的。
如果是村落或小镇,孔子一行会打听:本地的贵人是哪家?这种人家,或是大贵族派在乡间的管家,或是本地的小封主。
打听明白了,就先派弟子登门,向主人介绍:我们先生,鲁国退职的大司寇,孔丘先生,从这里路过,来拜访贵主人。还要奉上礼物,按礼节一般是腊肉、鸡、鹅、小猪、小羊,比较常见,容易买到。各地礼节都差不多,就是所谓周礼。
按习惯,主人得谦让,说:我这就去门口迎接!学生说不用,让我们先生自己来。然后推让礼物,主人不肯收,学生坚持要给。争一番,主人暂时放下礼物,到门外迎接孔子。
这是宾主等级相同的情况。如果主人级别高,就不用出院门,而是在院子里或者屋檐下迎接。反之的话,主人要更谦恭。
宾主互相谦让着进了院子,进入堂屋,主人还要坚持退还礼物,又客套一番,才算收下。双方落座在垫子上,再次做自我介绍,再互相介绍各自国家最近的动态,客人讲讲来时一路见闻,主人讲讲本地风土人情,话题可以一直持续到饭菜摆上来……宾主互相敬酒,用餐。
主人家的下人,也招待孔子的随从、佣人吃饭;或者这些人自己打火做饭,还要给马喂料。饭后,主人安排客人住宿安歇。古代人出门一般自带被褥甚至简单炊具,因为那时的餐饮住宿服务业还不太发达。
第二天起来继续招待早饭。客人出发前,算着主人家招待的开支,再留下适当的礼物。下次什么场合再见了面,大家就是老朋友了。
这种路上借宿结识的主人家,当时叫“馆人”,孔子在卫国就曾经结识过一户“馆人”。后来孔子又路过这里投宿,发现主人刚去世了,孔子到灵堂哭了一次,又命令弟子从拉车的马里面选一匹,送给这家人做丧礼的份子钱。弟子们不理解:按照礼节,对“馆人”这种交情,不用送太重的礼物。但孔子觉得他和主人太投缘,还是坚持送了一匹马。18
郑国:无人理睬
走过了宋、郑之间上百里的林莽荒野,慢慢开始有农庄、人家。这是今天的河南尉氏县,进入郑国的地界了,道路开始变得宽敞平整,路边也有像样的行道树了。
继续走下去,人烟、农舍越来越稠密,时而还有小市镇,有几家摊贩或小店铺。然后人烟越来越密,房舍村落越来越多,小河上也有了木头或石头的桥梁,开始有冒着黑烟的陶窑、炭窑和铜器作坊,远远能看见城墙的轮廓——快到城市了。
郑国都城叫新郑,这个地名现在还在用,在河南省中部。为什么是“新”郑呢?这要从郑国的来历说起。
郑国分封晚,是西周倒数第二个王周宣王的弟弟封来的,开始时封在了关中,今天的陕西省华县。周幽王之乱以后,关中失守,王室东迁洛阳,郑国也跟着东迁,灭掉了河南当地支持幽王、褒姒的两个诸侯国——东虢国和郐国,安定下来,新迁的都城就叫新郑。
从商丘到这里,不用走太快,四五天也就到了。
一路在马车上颠得难受,如今快要到达郑都,孔子可以下车走走,活动一下身子,看看热闹。没想到,在新郑城的东门外,孔子和弟子们走散了。
新郑是中原的商业中心,这东门外,又是新郑的商业和娱乐区,很繁华。《诗经》里唱:“出其东门,有女如云。”19这么多女子站在店门外招揽生意,让人眼花缭乱。弟子们大多没见识过这么发达的服务业,难免东瞧西看,挤挤挨挨回头就找不见老师了。结果,孔子一个人先到了东门下。
孔门弟子里面,子贡心眼儿最多,他忙向当地人打听。孔子长得太特殊,应该不容易走丢。
有人告诉他:现在东门下有个大个子老头,长得奇形怪状,又累又迷糊,像条丧家狗转来转去。子贡赶紧找过去,果然是孔子。
孔子很吃惊:这么闹闹嚷嚷的地方,你怎么找来的?
子贡汇报:本地人告诉我,说东门下面有个人,头长得像谁,肩长得像谁,腰以下像谁,反正都像古代的圣人贤人;整个儿看,说是像条丧家狗。
孔子开心大笑:模样不重要,不过说像丧家狗,确实,确实啊!20
孔子刚从市场里挤出来。他在体面的贵族圈子里待习惯了,不适应嘈杂的商业区,又是平生第一次出这种远门,所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孔子想来看看,郑国有没有当官的机会,结果不乐观。
从一百年前开始,郑国被郑穆公七个儿子的家族垄断了,简称“七穆”,是罕、驷、丰、国、游、良、印七家,都是用始祖那一代公子的字做氏。和鲁国的三桓一样,七穆也是在和老贵族、新贵族、国君的一轮轮斗争中抓牢权力的,而且郑国的斗争更激烈,更血腥,好几家的家长都死在了政变中。
郑、鲁还有一个不同。鲁三家的权力排名固定不变,别管哪代人,永远是季孙、叔孙、孟孙的排序;郑国这七家却是轮流做庄,按资历和能力相结合的标准,国务总理轮流当——郑国的最高行政职务不叫丞相或司徒,叫“当国”,二把手叫“执政”。孔子幼时到如今,是罕、国、游、驷四家依次当国,如今当国的人叫驷歂。至于国君,完全是七家操纵的傀儡。如果引起七穆家族不满,会被杀死换人。
这种极其稳定且封闭的寡头共和制度下,七家的当权者们肯定不会对孔子感兴趣。像“堕三都”这类政策,那是要了七家的老命。七穆在一代代贵族内斗的血战中站稳脚跟,可没那么见识短浅。他们把权力垄断得滴水不漏,阳虎那样的权臣都没机会出现。
郑国虽然加入了东方联盟,和鲁国一起对付晋国,但那是为了所谓“国家”(七家)的利益,跟孔子没私交。
比孔子早一代人,郑国当国的是国乔,字子产,这时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子产是“七穆”的第二代人(第一代人是公子,他这代是公孙),著名的政治人物,在列国影响很大。他当政的特点,是在七穆家族中倡导和衷共济,避免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爆发内斗,所以他处处(对另外六家)隐忍包容,高风亮节,一碗水端平。
孔子早年也久闻子产的大名,很景仰,说过不少衷心赞誉的话,就是因为子产隐忍、宽容的风格。但这是为了“七穆”不内斗,为了七个家族的长久利益,真不是为了平民百姓。
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没太注意子产和孔子的年龄差别,以为两个人年龄差不多,说孔子像对待兄长一样和子产交往,“兄事子产”。其实子产在世、当国的时候,孔子还是没什么地位的年轻人,两人不可能打上交道。
这次到了郑国,也没哪个贵族出来给孔子“做主”,孔子遭遇的是尴尬的冷场和漠视。
这时的郑都颇为喜庆,因为他们刚打败了宋国一次。两国开战的原因,还和“东方联盟”有关系。因为宋国人有种傻实在、认死理儿作风,一百多年以来,他们都服膺晋国的中原霸主地位,现在还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齐、鲁、卫、郑东方联盟和晋国开打,宋国就想援助晋国,派兵赶往黄河战区。郑国履行自己在东方联盟的义务,派兵北上截击,把这支宋军击退了,战场在“老丘”(今河南开封北),没在孔子从宋国赶来的路上,不然孔子一行就可以围观一下战场了。
孔子心情越来越低落,他当官时开创的国际格局还在延续,但他已然成了出局者,没人理睬了。
新郑城外有一条河,叫洧水。孔子在新郑的时间里,散步或者饮马,常来河边游逛一下。
洧水是条浪漫的河,水流平缓,河道曲折,形成了很多湖荡和回水湾,水边有垂柳、香蒲、芦苇丛,水中是睡莲和摇曳神秘的水草。郑国的青年男女都喜欢在河边幽会,或者驾着小船在河中游荡。那时郑国的贵族和平民中,传唱着很多关于洧水的情歌。现在的《诗经》里,还保存着好几首。
孔子好像不喜欢这个,他把“郑声”和“佞人”相提并论,说:郑国的歌曲都很淫乱,奸佞的人败坏道德,所以我执政的话,就要严厉禁止郑国歌曲,把奸佞之人赶走。21
其实在孔子晚年编辑的《诗》里,郑国那些情歌都保留下来了,孔子没有把它们真删掉。别的国家也有类似的情歌,孔子是喜欢诗和音乐的人,他大概不是真的讨厌郑国的诗歌,而是对这里的七穆家族太不满:不给当官也罢了(毕竟真请孔子当官的国家也不多),但对人那么冷淡,连点儿贵族圈子里最基本的人情味都没了。
可他又不敢公然开骂,因为七穆的高傲冷漠,对他形成了绝对碾压。在七穆家族眼里,孔子不过是个出身低贱而又野心勃勃的跳梁小丑而已,子产那套温情和隐忍,都不是给他这种人预备的。
一旦身份等级问题被定位、聚焦,孔子就像蛇被拿住了“七寸”,一点儿挣扎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是他没有那实力,二是那样只会证实、宣扬了自己的低贱身份。最好就是悄没声儿赶快走人。
相比之下,他在鲁、卫、齐真是过得很幸福,但他对卫灵公、齐景公和三桓的批评言论也最多,对最冷漠的宋和郑,倒不敢说什么,只能借“郑声”说两句酸溜溜、不明不白的话,含沙射影一下。除了子产,孔子没法对七穆再发表什么意见。
想象一下,如果孔子出生在郑国,会是什么命运?
附录 贵族社会的同性恋风气
孔子抱怨卫灵公好色不好德,不全是针对南子的女色。那时男色也很流行。
贵族社会到晚期,同性恋风气会流行,这好像是个共同特征。春秋晚期到战国时代,欧洲文艺复兴以后,都是如此。法国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可能就算是这种风气的遗韵。
早期的贵族都是军事征服者,尚武好战,没女人气。过了若干代人,习惯了安逸生活,尚武的精神消磨了,要靠文化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特别是到贵族社会晚期,下层出身的人逐渐威胁贵族地位的时候,贵族会更强调自己的身份,变得自我欣赏和顾影自怜——这就和女人心态很像了。贵族社会的同性恋风气,大概都跟这个有关。
孔子的时代是春秋晚期。到战国时期,像弥子瑕、桓魋这类女性化的贵族就更多了。最著名的,要算魏国的龙阳君(战国早期,晋国分裂成了韩、赵、魏三国)。后世称同性恋为“龙阳之好”的说法,就是从他来的。
据说魏王和龙阳君在一条船上钓鱼,龙阳君一会儿工夫就钓了一堆鱼,却眼泪汪汪哭起来。他跟魏王说:我钓到第一条鱼,很高兴。不久钓到条更大的,就想把前面那条给扔掉了。如今,我在床上伺候大王,天下的美男听说您好这口儿,都得来找您,到那时候,我不跟最早钓上来那条鱼一样了?魏王听得很是心疼,下令:再有来给我推荐美人的(没说是男是女,大概都包括),一律满门抄斩!22
楚国还有一位安陵君,是楚王的男宠,本来地位不高。一个说客给他出主意,说您以色侍君,以后色相衰老,难免失宠。不如您找机会跟楚王说,等楚王去世的时候,您来殉葬,这样楚王和您的感情就不一般了。安陵君照做了,楚王果然大喜,把安陵封给了他,也当了一个小国君。
战国这种风气很普遍。墨子抱怨说,列国的王公大人,有喜欢的美男,就给他们封大官,不管他们有没有本事。23荀子说过两次:到乱世的时候,男人都喜欢穿花哨的衣服,打扮、举止跟女人一样。荀子更不满的是,这样的男人不光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跟他们私奔的女人很多。24
春秋之后,中国还有过一个不太标准的“贵族时代”,就是魏晋南北朝。这个时期,士族门阀世代控制政权,现在人说魏晋“风流名士”,就是那批士族。
但士族不是像周人那样,靠老祖宗军事征服打天下的,他们没有经历过早期贵族武夫那个阶段,所以魏晋还不算真正的贵族时代。正因为这样,魏晋名士一开始,就具有贵族社会末期的特征,他们标榜文化,顾影自怜特别厉害,其中更不乏女性气质。
比如魏晋名士的老前辈,曹魏时的大名士(也是大官僚)何晏,他是魏晋玄学的开创者,关于《论语》最权威的注解就是他写的。史载何晏“美姿仪而色白”,喜欢涂脂抹粉,最大的业余爱好是穿女人衣服,走路都在欣赏自己的影子。
到西晋灭吴,国家统一,天下太平,士人都追求风流,以致男宠流行,美男子甚至比美女还受士大夫们追捧,那些不是士族的平民老百姓也跟着学这风气。有些和男宠关系太亲密的,甚至和老婆离了婚,两个男人公然居家过日子。25这已经有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因为中国古代重家庭、子嗣,一般的男同性恋尽量要娶个老婆,生孩子。
古代的男同性恋,一般还要分男性、女性角色,比如《红楼梦》里的秦钟、蒋玉菡就是女性角色,薛蟠、贾宝玉是男性角色,其实是双性恋。这种男女角色,经常又和社会地位有关,一般男角都是社会地位高的,像卫灵公、楚王,他们的男宠都是臣下。美国学者苏成捷专门研究中国古代的性与法律问题,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但在魏晋时期,这个规律似乎也不太有效,有些高级士族,比如何晏,似乎喜欢充当女性角色。
中国古代男同性恋关系,还有一个和现代社会不太一样的。就是现代社会里,男同性恋往往会形成一个自己的社交网络,有特定的接头地点、行为方式,形成一个“亚文化圈”。但古代没有,因为那时是熟人社会,同性恋都是在君臣、同僚或者乡里熟人社交圈内的个别行为。前面说过,传统时代的盲人,往往有自己的亚文化组织体系,但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了。这和同性恋的发展趋势正好相反。
1 这组诗在《诗经》的最后一卷,有五篇,分别是:《那》《烈祖》《玄鸟》《长发》《殷武》。
2 《论语·八佾》:“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3 《论语·公冶长》:“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4 《史记·孔子世家》《论语·述而》。
5 《礼记·礼运》。
6 《论语·八佾》。
7 见《韩非子·说难》。
8 见《孟子·万章上》。
9 见《淮南子·泰族训》《吕氏春秋·慎大览》《盐铁论·论儒》。
10 《孟子·万章上》:“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按:这个“要”,就是在半路上拦截,而不是在商丘城里动手。
11 《左传·哀公十二年》:“宋郑之间有隙地焉。”
12 河北省博物馆:《藁城台西商代遗址》,文物出版社,1977年。
13 《诗经·小雅·大东》。
14 《诗经·小雅·四牡》。
15 《诗经·小雅·小弁》。
16 《诗经·豳风·东山》:“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17 《诗经·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18 见《礼记·檀弓上》。
19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
20 《史记·孔子世家》:“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21 《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22 见《战国策·魏策》“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章。
23 见《墨子·尚贤》。
24 见《荀子·乐论》《荀子·非相》。
25 《宋书·五行五》:“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皆相仿效,或有至夫妇离绝,怨旷妒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