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贡造神成与败
子贡制造假圣人——子夏去了晋国——曾皙豁达,曾参愚钝——曾参记录了真实的孔子——寡头制晚期的混沌
孔门危机
孔子去世前后,是孔门最为萧条的一段时间,他的弟子们政治上最得势的时期已经过去了:随着卫出公倒台和子路之死,卫国基本没有机会了;齐简公、宰予被杀后,孔门在齐国当权的也没有了。最后只剩了在鲁国工作的这些人,最重要的是冉有和子贡二人。
在孔子返回鲁国之后,新的一代三桓对他已经有些失望。他以前名声在外,家乡人把他想象得很传奇。等他回鲁国定居,季康子等人和他打交道多了,难免觉得名不副实。所以孔子临终的两年,这种观念在鲁国上层逐渐流传,到他死后更加流行。
这代三桓里面,叔孙武叔最直率,说话没遮拦,而且他现在是三桓里年纪最大的,资历高。一次在鲁国的朝会上,他谈起了孔子一些迂腐无用的主张,认为孔子徒有虚名,真正从政当官的能力还不如子贡。
子贡当时不在场,事后子服景伯向他转述,子贡坚决不同意,说: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座宅院的话,我端木赐这座宅子,墙只有肩膀那么高,所以人从旁边路过,都能看到里面房子修得不错;而孔子这座宅院,墙有两三丈高,你要不从大门进去,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房子是多么壮观,陈设、家当是多么富丽。能够迈进孔子院门的人太少了,所以有贬低他的言论,不也很正常吗?1
叔孙武叔不讲面子,他还当面对子贡说过一些孔子没办好的事、没可行性的意见。子贡替老师辩护说:孔子不能和一般人比,一般人就像小丘陵,你想学习、超越很容易,但孔子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别人是没法超越的。2孔子也会犯错误,就像日月会发生日食、月食一样,他的错误谁都可以看到,但改过之后,人们会更加景仰。3
孔子是著名的老师,但他自己并没有专门的老师,在他之前也没有专职教师这个职业。所以有人怀疑,孔子早年出身不好,怎么可能“无中生有”,成了大学者?卫国一位大夫就当面向子贡提出过这个问题。
子贡说:周文王、武王开创的治道,已经渗透到了当前士大夫生活的一切方面,贤能的人体悟得多,愚钝的人体悟得少,但都生活在其中。孔子随时随地都在总结和学习,也用不着有个固定的老师!4
孔子的商(宋)人血统,也一度成了鲁国上层批评和怀疑的对象。那时的人已经基本忘掉商文明血腥残暴的一面了,但关于末代商纣王,却有很多荒淫暴虐的传说,有人用这些传说诋毁孔子。子贡也要辩解:商纣也不像大家传说的那么可怕,只是因为他失败倒台了,墙倒众人推,人们就把坏事都编排到他的头上了。5
孔门弟子里,也有人觉得子贡比孔子出色。陈亢就当面对子贡说:您说得过分谦虚了吧,孔子难道比您还能干吗?
子贡说:说话一定要谨慎!常人哪里能明白孔子的伟大之处,就像你不可能顺着梯子一直爬到天上去!6
面对社会上对孔子的质疑和否定,子贡带头振作孔门,提升孔子地位,他的方法就是神化孔子,把孔子包装得全知全能、半人半神。
叔孙武叔等鲁国高层本来已经很看好子贡了,他为什么还要努力神化孔子呢?
首先,叔孙武叔等人对子贡的评价,还是针对现实的行政能力,而不是神异功能。如果子贡神化了孔子,让孔子具有超自然能力,那么他这孔子的得意弟子,自然也会继承一部分超能力。而且孔子已经死了,可以尽情创造关于他的神异故事,这是个不可替代的超能力“载体”,就像后世的神佛塑像。
其次,子贡在鲁国上层没有过硬的关系,要在官场上立足、发展,他能够依靠的主要是孔门同学。神化孔子,使同学们的形象都提高了,大家都有机会,这也是师门凝聚力。形成一个休戚与共的团队,才能继续发展壮大。
孔子和子贡的分歧
子贡这些想法,在孔子去世前十年,被蔡国人包围那次,两人谈话时已经表达出来了。孔子发愁自己的道无法推行,子贡给的建议是:您的道太高深,世间普通人接受不了,您可以稍微放低一些标准,搞通俗一点,他们就能接受了。7为此惹得孔子很生气。
子贡抬高、神化孔子的证据之一,就是孔子知道的东西多,好像是天生的本领。他对吴国的太宰伯嚭说过孔子的很多超常能力,伯嚭感叹:孔夫子肯定是圣人啊,不然怎么这么多才多艺!子贡说:这应该是老天的意旨,才给了孔夫子这些超能力。
孔子听说了,纠正说:伯嚭太宰应该是了解我的,我早年出身卑贱,所以会很多下层人的技能,真正的君子(贵族)用不着这样!8
伯嚭恭维孔子“圣”,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普通人看来,就是具有超自然能力的人,比如能预言未来、呼风唤雨、通灵捉鬼。而孔子对“圣”的解释,是能够造福天下的广大人民,是成功的政治家,尧和舜都未必够得上圣,别人就连想都别想了。9这种对“圣”的解释也没有任何神怪色彩。
孔子晚年时而听到关于他“圣”的传闻,他澄清说:“圣和仁者两个标准,我都是达不到的。我勉强能做到的是,对事业永不放弃,对学生诲人不倦,也就这两点了。”10孔子是个人,从没觉得自己是超凡脱俗的圣人、神人。他说过:“我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只是喜欢古代的文化,一直在努力学习而已。”11
孔子曾经问子贡:你觉得我知道的东西特别多,是吧?
子贡说:是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孔子说:你想错了,我的东西都是“一以贯之”。12
孔子说自己“一以贯之”是什么意思,已经不好猜测了。后人注释家多认为是“忠恕”这类道德标准。其实孔子可能还是说自己的个人经历,像早年干的会计、监工等工作,碰巧有那么大的身份跨界,所以技能多一些。
孔子也从不谈“超自然”的神异现象或能力,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时的科学水平还没办法彻底否定这些,但孔子是理性的经验主义者,就是只忠于自己见过的事实经验,对于别人转述的怪异、无法解释之事,他不发表任何意见,有点像现在人说的:“不听谣、不信谣、不传谣。”这本质上是“求真”的心态,不会人云亦云丧失主见,把学问搞成巫术。
孔子把专业技能叫“器”,他说“君子不器”,意思是,地位高的人不需要学很专业的知识,要全面发展。
但另一方面,领导对下属,就要“器之”,就是要发掘下属的专业技能,不要奢求下属是全面发展的人才。13现在人说“器重”“量才器使”这些词,就是从这儿来的。孔子早年给人打工,要干好一个下属的本分,所以掌握了一些专业技能。
子贡也很关心孔子怎么看待自己,他专门问过孔子。
孔子说:你也是“器”,什么器呢?“瑚琏也。”14
瑚琏是盛主食的器具,而且是祭祀用的礼器,可以说既体面,又有实用价值,但还没达到“君子不器”的状态。
可以说,对于一个人是不是“器”的问题,孔子有两种定位方法:一是分工的需要,任何人作为下属、雇员,就要履行作“器”的义务,像是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没的选择;另一种是个人的精神追求,能不能在现实利益之外追求点超脱的东西,或者说关心社会的情怀。有这点追求就算“不器”了。只关心个人利益和成功的,就还是“器”。所以他认为子贡是很精美,也很有用的“器”。
子贡曾经问过孔子:要是有一个人,被整个城区的人喜欢,您是不是也承认他是个好人?
孔子说:那得分开说。要是城里的好人都觉得他好,坏人都觉得他坏,才说明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孔子思考问题是为了“求真”,要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应该是什么),而不是人云亦云,追随社会大众的舆论。子贡相反,他不太关心事物的“本质”,而是关心社会大众的态度,成功的商人、政客都是如此。能迎合、顺应大众的需求,就足够成功了,试图改变大众的观念才是费力不讨好。所以子贡搞的是“成功学”,专一的目标就是升官发财。
和孔子相比,子贡看到了人性更现实的一面:大多数人,包括列国的国君,三桓这种掌权贵族,他们处理的是现实政治,关注的是自己的现实利益,不需要人再来讲真实的历史和现实究竟是什么,更不接受那些克制欲望,建设理性政治的说教,那样太败坏他们的生活乐趣。他们需要的,恰恰是“超自然”的、神圣色彩的东西,就是通神的方士。巫术更符合他们的欲望,即使最终实现不了,追求的过程也是乐趣,它毕竟让人暂时超脱了庸常无聊的生活。
当然,子贡不是官迷心窍,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他能照顾好亲人、朋友、师生、同学、同僚们这些关系。他当年跟着孔子四处奔波,孔子去世后,他用各种办法提携、帮助同学,也是尽大师兄的责任。做人方面,子贡是有底线,有追求的。他对事业没什么底线,当个必要职业而已,没孔子那么多情怀,所以他能伺候各种当权者,给他们干各种事情,把自己的官当上去。
造神运动
活着的孔子不接受子贡的意见,死了的孔子却可以被任意包装,供庸人们崇拜。所以到孔子去世后,子贡就和孔子的理念全反着来了,他要把孔子塑造成神人、圣人的形象。
在比较忠实的儒家文献《论语》和《礼记》里面,孔子没有对任何“超自然”的现象发表过意见,他一直生活在很现实的世界里面。但稍晚的史书里,却记载了一些这方面的故事,很可能是子贡神化孔子的产物。
先看第一则。在孔子42岁这年,南方的吴国征讨越国,在今天的地图上,这是一次从苏州到绍兴的进军,但对那时的中原列国来说,已经是最遥远的南方世界。当吴军行进到会稽山时,发生山崩,出现了一些巨大的骨头,一根就可以装一辆车。现在看来应该是恐龙化石。但当时的人不理解,都很惊奇。
吴国到鲁国的使者带来了这个新闻。他向孔子请教这是什么骨头。
孔子解释说:这是古代的山神,叫防风氏。当年大禹在会稽山召集诸神,防风氏迟到,被大禹杀死,埋在当地。防风氏部族的人很高,都在三丈左右。这骨头应该就是防风氏的。孔子还说,最小的人族,身高三尺(那时的三尺不到今天的七十厘米),最高的人是他们的十倍,就是三丈高的防风氏。15
其实在吴王夫差之前,吴国和中原的联系很少,而且42岁的孔子还没当官,也没有接待吴国使者的机会。反倒是孔子晚年的时候,子贡担任外交官员,经常和吴国人打交道,才有可能听说这类故事,再把它的解释权安到孔子身上。
还有两则孔子在陈国定居时的传奇事件,可能也是子贡的创作,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陪在孔子身边了,他可以声称是自己亲眼所见。
第一则:孔子晚年周游到陈国,一只隼掉在陈国朝堂上,身上插着支一尺多长的短箭,箭头是石头做的。陈国君臣向孔子请教。孔子说,这种箭,是遥远的肃慎部落用的,这隼应该是从那里飞来的。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各遥远部落的人都来进贡,肃慎部落进贡的就是这种“楛矢”,周武王大女儿嫁到陈国,把那支楛矢当嫁妆带来了。你们现在到库房查查,应该还能找到。陈国人到保存古物的库房里翻了翻,果然找出了那支箭,和隼身上插的一模一样。16
第二则:孔子再次到陈国的第二年(鲁哀公三年)夏天,消息传来,说鲁国都城内发生大火了。孔子猜测说:烧掉的应该是桓公、僖公的庙吧?后来证明果然是这两座。17因为按照周礼,国君只能有前三代人的祖庙,更老的要废掉(还有两个更古老的远祖庙,永远不废)。到鲁哀公这一代,桓公、僖公已经在三代之外,现在人没拆毁,天命也要把它们烧掉了。
这两则神异故事,《论语》和《礼记》里面都没有。这些故事里,孔子已经具有了关于神异世界的知识,也有了探究“怪力乱神”世界的兴趣。这已经具有了巫师的职业特征,再往下就是呼风唤雨、未卜先知。
子贡这些神化孔子的举措只取得了有限成功,因为其他弟子很难配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去世后,有若被安排充当孔子化身,要接受众弟子的提问,表演孔子的预言能力。新创的故事情节是:孔子有预测天气的能力,天没下雨的时候,他会告诉学生出门带伞,然后果然下雨了;一个叫商瞿的学生一直没儿子,母亲想让他娶个小妾,但孔子说不用,他40岁以后会有五个儿子,后来果然应验了。
按照剧情,应该先由其他弟子当众讲出这两则事迹,向有若(扮演的孔子)提问。有若则给弟子们解释自己为何能够预言,并继续提供新预言。结果轮到有若开口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演,其他弟子看实在不靠谱,也放弃了这个扮演孔子的闹剧。
孔门多数弟子都是按孔子的正统教导读书,适应不了子贡倡导的这个转变,这就是从学者到巫师和算命先生的差距。
孔子去世后,子贡终于挺过了孔门最为萧条低落的时期,把孔子思想传播得更远,同时也把孔子塑造得超凡脱俗,成了庸众心目中标准的圣人。这个过程里面,子贡的官也越当越大,他晚年甚至“常相鲁卫”,就是在鲁国和卫国都当过宰相。
如果没有子贡的一番活动,孔门弟子可能早就风流云散,在历史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关于孔子的很多著作也未必能产生,那将不会有影响中国两千多年的儒家学派,我们今天对孔子的了解,也会像周公、老子一样稀薄而不可靠。
子贡提携同学,尽量给大家找发展机会,也有人不买账。有个叫原宪的孔门弟子,在孔子去世后,他看不惯子贡拉帮结派,也不愿参与为孔子服丧的活动,躲到了乡间过农民日子。他的观念可能和颜回差不多,最看重读书做学问,洁身自好,觉得当官就要追随当政者,同流合污干坏事。
子贡有次想起原宪,去看望他,应该是有什么职位出缺了,想拿这位老同学顶上。他随行的学生、仆役众多,车队浩浩荡荡驶入了原宪住的贫民区。这里平时都没有车来往,路边长满了荆棘杂草,车队就像在草丛里穿行,最后停在了原宪的破房子前。
原宪出来见客人,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旧衣服。子贡觉得很没面子,说:您日子过成这样,不是太惨了吗?
原宪说:我听说,没钱叫贫,学了道却不能实行才叫惨,像我原宪这样叫贫穷,不叫惨。
子贡被搞得很没面子,讪讪告辞离开了。后来他特别忌讳这事,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原宪了。这事就成了“原宪居贫”的典故。
子贡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人生的成功,具体说,是富贵,当大官,挣大钱,而不是孔子追求的“道”——合理的政治秩序。这是他和孔子最大的不同。
三晋新天地
追随在子贡身边的,主要是孔子从卫返鲁后新招的学生,这些人都比子贡年轻十几岁,学的东西不太够,资历也浅,正需要有人提携。除了有若,这个群体还有曾参、卜商等。
子贡看到鲁、卫、齐这些老牌中原国家工作机会已经不多了,但更远的地方还有机会,特别是孔子没有周游过的国家,比如南方的吴、越(吴国这时正在被越国征服),西方的晋国、秦国。他是做外交工作的,经常到这些国家出使,积累了一些人脉,正好可以把同学推荐过去。那里以前没接触过孔子的学说,会觉得新奇,更容易发展,这也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向外发展最有成效的是卜商(字子夏),他去了晋国。
卜商比孔子小四十四岁,《论语》里面收了不少他和孔子的谈话。这个人的特色是治学、做事都不严格,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生活态度大大咧咧,孔子说他“不及”,也是这意思。比如他说:一个人要是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做事,就算他没上学不识字,也称得上文明人了。他安慰同学司马牛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后来成了成语。
孔子平生最讲礼制,特别重视程序和仪式。卜商却认为内容比形式重要,他和孔子聊天,说到了绘画,卜商的推论是:找个美女当模特,如实画下来就很好,颜料、画布的质量倒在其次。他还引申:孔子主张的那些“礼”也是如此。这说法让孔子大跌眼镜,觉得太有见地,卜商以后能和自己平等探讨问题了。18因为孔子到老年之后,很多想法都和年轻时不一样了。
卜商当过莒父城的宰,孔子给了他两条施政建议,就是搞政绩不要贪多图快,别去争小利益,不然就是“欲速则不达”。19
孔子也担心,卜商会不会太没原则,把所有准则都丢光了?所以他告诫卜商:你要当“君子儒”,不要当“小人儒”!孔子觉得小人为了名利会为所欲为。
孔子去世后,卜商去晋国,在魏氏寡头辖区里收徒弟讲学,那里被称为“西河”,在山西南部,黄河大拐弯的东北角。卜商长期生活在西河,直到老死。那时的晋国只剩了魏、赵、韩三家大寡头,他们已经瓜分了晋国,形成了三个事实上的独立国家,所以这三国常被合称为“三晋”。这是中国历史从春秋进入战国的里程碑。
春秋后期的历史特征,是贵族政治、寡头政治已经日薄西山,却没有新的东西来取代它。真正的变革发生在晋国寡头分裂出来的这三个国家,尤其是魏国。
因为第一,晋国的高级贵族,基本都不是国君家族成员,不是三桓七穆这种所谓“公族”,所以晋国贵族寡头们缺乏“共和”的传统,斗起来就是你死我活,绝对不留活口。至于为什么晋国有这个传统,要追溯到春秋前期的晋献公,就是晋文公的父亲,限于篇幅,这里不多说。
第二,晋国的高级卿大夫家族,原来有十几家,经过很多次政变和内战,到春秋末年打得只剩了魏、赵、韩三家。内战也是优胜劣汰的过程,各家为了应对竞争,慢慢都放弃了贵族分封的管理方式,组建统一指挥的军队,用雇佣的文职管理人员代替世袭封臣等等,所以到战国初期,魏、赵、韩变成了最早建立君主集权的国家。这当中,魏国最为强大,最早推行系统的“变法”,是其他战国国家变法的鼻祖。
当年阳虎在鲁国失败,在齐国也待不下去,就去晋国投奔了赵简子,这是他有眼光之处,在那里能力更重要,不会埋没了他。战国人有个故事,说赵简子得知阳虎来了,准备迎接他,身边人劝说:“阳虎可是善于窃国篡权的人,您收留他,还让他当大官,不怕有麻烦吗?”赵简子说:“阳虎善于篡权,我偏偏善于守权。”他有一套驾驭阳虎的办法,让阳虎不敢再生妄念,老老实实为赵氏服务,奠定了后世赵国的基业。20
这个故事不一定完全真实,但确实反映了赵、魏、韩三家的领导策略,他们虽然出自寡头,但已经超越了搞寡头共和、贵族世袭的层面,向战国的集权君主转型了。
孔子当初对晋国、楚国都曾经动心,但最后也没下决心前去,他也许失掉了一些机会。到弟子卜商终于弥补了这个遗憾。
卜商到晋国的时候,魏氏名义上还是晋国的一家贵族卿大夫,实际上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时是魏桓子(魏驹)在位,他的太子魏斯向卜商求学。后来魏斯(魏文侯)继承了家业,把魏氏建成了一个真正的诸侯国,而且是列国中最强大的。他任用丞相李悝,发起了战国最早的全面变法运动,废除了贵族制度,把魏国建成了君主集权的官僚制国家。李悝是法家人物之一,他最有代表性的工作就是法制建设。后来战国列国的变法,建设新型国家,都是用法家思想做指导。
魏文侯手下还有一位著名的将军,吴起。后来吴起到楚国谋职,又把魏国的变法经验移植到了楚国。这些是稍晚的事,和本书无关,唯一有关的一点,就是李悝和吴起,在年轻时都曾师从卜商。因为西部的老晋国这一带本来没什么学者,卜商在这里办学,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容易产生影响。
至于卜商在魏(晋国)西河讲学的内容,就不太清楚了,因为他没有著作流传下来。从个性看,他这人通脱,不拘泥于教条,所以他应当针对魏国这边的实际情况,对孔子的学说有所取舍,比如忽略那些贵族社会的礼俗讲究,更侧重为国君服务的一面,来适应魏国的官僚政治。他能够长期在魏地立足,培养出这么多出色的学生,其实是探索用法家手段治国的先行者。这一派对战国乃至中国后世的影响也极为深远。
但卜商在西河定居后,和老同学们的联系就很少了,可能他觉得这边的环境和鲁国太不一样,大家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到他年老时,儿子先死了,卜商很伤心,眼睛都哭瞎了。曾参听说,专程赶来看望他。卜商还沉浸在丧子的哀痛中,曾参发怒说:你也太没出息了!你在西河这么多年,没好好弘扬孔夫子的事业,这都是活该!
卜商只能接受,他在西河搞的学问和孔子当年太不一样,在老同学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
曾氏父子不一样
卜商等人事业的成功,其实也是他们大师兄子贡的成功。但子贡神化孔子的事业没有完全成功。因为他是搞政治的,没时间著书立说,只能编造一些孔子的神异故事口头流传。把孔子真实事迹写下来,形成《论语》和《礼记》的,是子贡的小师弟曾参。可以说,曾参几乎把子贡神化孔子的事业给毁了。
曾参,这个“参”就是大写的三,因为他字子舆,“舆”就是马车,那时一辆马车拉三个人是标配。他比孔子小四十六岁,比子贡小十五岁,鲁国人,家庭成分是农民。他父亲曾点也是孔子的学生,“点”是脸上的麻子,那时还有天花病,得过天花的人容易落下麻子脸,他字“子皙”,就是长得白皙,配着麻子相映成趣。
经籍里对曾点的记载不多,比较零碎,《论语》里就是他和孔子谈自己的春游计划。孟子说,孔子对曾点的评价是“狂”,就是不拘礼节,洒脱任性。据说当年季武子死了,曾点听到消息,靠在自己院门上唱歌,显示他对鲁国这个大权臣很不尊重。21但季武子死的时候,曾点应该年纪还小,甚至还没出生,让他唱歌的死者也许是季平子。
曾点爱吃“羊枣”,可能是羊睾丸,让他儿子曾参很受不了。22另外,曾点还爱打儿子,据说有次拿棍子打,打得曾参昏过去很久,差点死了。23曾点没什么显赫的公职和社会活动。但他儿子曾参就有了:孔子去世后,子贡把曾参推荐到了新兴的越国。
在曾参之前,已经有个孔门弟子到南方发展,这个人叫澹台灭明(字子羽,羽毛扇可以扇灭烛火,所以是“灭明”),学习很刻苦,特征是长得很丑陋,孔子不喜欢他。子羽发现自己不受孔子待见,就去江南发展了,在吴国招收了弟子三百人,名气很大。但吴国旋即受到了越国的猛烈进攻,子羽可能死于战争,他的坟墓在苏州。孔子晚年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24
子贡经常和吴、越上层打交道,知道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如今越国灭了吴国,还想对中原施加影响,这是把孔门学派推广到南方的好机会,也及时填补上子羽之死留下的空白。曾参到越国之后,被越王勾践授予了显赫的官位,住进了富丽堂皇的大宅,出门时车队多达百辆。25这说法可能有点夸张,但确实是过上好日子了。
不过曾参没在越国干太久,就又回到鲁国了。这时孔子的孙子孔伋已经十几岁,需要拜师求学。他父亲、祖父都已经去世,曾参就当了孔伋的老师兼监护人,他在越国挣了大钱,这时正好可以帮孔伋过日子,成家立业。
到曾参晚年,干了件影响深远的工作:编辑《论语》和《礼记》。孔子在世时编辑了“六经”,那都是古代的经史文集,没有他自己的观点和事迹——“述而不作”。到孔子去世后,他的弟子们都还记得些孔子的教导,每个人听到的会不太一样,大家交流一下就比较全面了,再口授给下一代学生,也没写成文字。再后来,子贡去世了,曾参也老了,他有了完全的自主权,才和学生们合作,把孔子生平说过的话、办过的事正式写下来,这就是《论语》和《礼记》两部书。直到曾参死后,他的弟子们还在往《礼记》里面增补各种内容。
“论”是汇编,《论语》就是孔子的语录汇编。《礼记》的内容就更庞杂了,有关于婚丧嫁娶、祭祀的礼仪,还有很多日常行为规范,有孔子和弟子们的言论事迹,也有大段的编者(曾参师徒)的话,还有些比较晚的篇章,可能是汉代才补进去的。这在先秦诸子文献里也很常见,比如《庄子》一书,大家都承认是庄子写的,但里面也有些后人补进去的篇章。
关于《论语》《礼记》这两部书,史书没记载编者是谁,后世学者为什么推断是曾参和他的弟子们呢?因为书里对孔门弟子的称呼不一样,一般是称名或称字,这是比较平等的称呼,但把曾参则一直写成“曾子”,这是学生对老师的尊称,而且“曾子”出现的频率最高,这明显是曾子弟子们写下来的。
关于孔子生平的言行,最确切、最翔实的来源,就是这两部书。这两部书里没有,更晚才出现的故事,大多是后人编造的了。
曾参这个人的风格和他父亲完全相反。曾点是聪明、洒脱,曾参则是老实、愚蠢,也许是从小被他爹打傻了,也许是因为傻才挨打多。孔子在世时,对曾参的评价是“鲁”,也是笨拙的意思。26
孔子的形象被比较真实地记录下来,多亏了曾参的老实,这主要是《论语》;把儒家学说搞得不近人情,没人性,埋下了“吃人的礼教”的伏笔,则是因为曾参的愚蠢,主要代表是《礼记》。所以,要说塑造儒家的功劳,除了孔子这个开山始祖,就是曾参这个记录、转述人了。
曾参还原和曲解孔子
曾参最有价值的工作,是编辑《论语》,保存了一个真实的孔子,而不是子贡创造的那个具有超自然能力的孔子。
曾参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就因为他老实。孔子的弟子们都知道,活着的孔子是个人,有学问有道德的人,但不是圣人或神仙,他们保存下来的那些孔子言行没有任何神异之处。曾参也不例外,而且他父亲更早就追随孔子了,他知道的孔子言行更多。
所以曾参晚年和弟子们整理、编写《论语》的时候,没有收入任何关于孔子神异能力的离奇故事,《论语》专门写了:孔子不喜欢谈论“怪、力、乱、神”。关于孔子说过什么,记录下来比较容易,没说过什么,就不那么容易总结了,这叫“说有容易说无难”。《论语》的这一条非常重要,应该是曾参对子贡神化孔子的行为很不满,觉得完全背离了孔子在世时的教诲,才特意写下的,此举可谓功德无量。
甚至关于孔子早年母亲死了停丧不葬,到处打听孔纥坟在哪里的事件,也是被《礼记》记载下来的。这是关于孔子早年私生子身份的直接证据。如果编写《论语》《礼记》的人是子贡而不是曾参,就不会记录下一个这么真实的孔子。这是历史的幸运。
但和《论语》相比,《礼记》的负面作用就比较大了,曾参的愚蠢在《礼记》里反映得很充分。关于曾参怎么曲解孔子的言行,先讲一个事例,这是曾参自己口授,载入《礼记》的:
孔子去世后,弟子们要收集他的言论和学说,经常在一起讨论。一次,有若和曾参聊起了这个话题。曾参说:“我听孔子说过:辞职服丧的人,就应该穷起来;死了下葬的人,就该早点烂掉。”
有若听了大惊:“这可不像君子说的话啊!”他觉得太刻薄,不近人情。
曾参说:“真的,这是我从孔子那儿听来的原话。”
有若还是不信,曾参还是坚持。有若没办法,他没亲眼见到孔子讲授,只好暂时承认了。
后来,曾参和师兄言偃聊天,说起了他和有若的这场争论。言偃听完又吃惊了:“原来有若的想法和孔子这么像!”
言偃比曾参大几岁,伺候孔子的时间长,见闻也更多,他详细解释孔子那两句话的来历:“当年孔子路过宋国,听说桓魋给自己做豪华的玉石棺材,三年还没做成,所以孔子说:‘与其这么奢侈,还不如死了早点烂掉!’这话是针对桓魋的事情说的。至于辞职服丧期间该怎么过日子,说的是南宫敬叔,他那时不当官了,经常用马车拉着财宝到朝廷去,给在位的高官们送礼,希望早点给自己任命个职位。孔子为此说:‘要是这么公然行贿的话,还不如变成穷光蛋呢。’这是专门针对南宫敬叔说的。”27
这件事能看出曾参的愚蠢,对孔子的言论断章取义,而且缺乏常识,对这么违背人情的结论都不知道质疑、求证一下。另外,他可能把道听途说来的记成自己亲眼目睹的了,这是糊涂。
但另一方面,他又很老实,不固执己见,也不替自己狡辩。言偃讲得有道理,他听懂了就真心认可,承认是自己理解错了,不以为耻,到晚年又跟学生们老老实实讲这事,写进了《礼记》里面。只有老实和愚蠢兼备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儿来,缺了哪一样都不行。
《礼记》里面记的规矩特别多,其实没人能完全照它做,孔子也做不到。像《礼记》说,贵族男人应该30岁结婚,“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孔子20岁就结婚生儿子了,春秋贵族、国君也都是早婚,30岁一般都子女成群了。其他各种关于君臣、父母子女、夫妻、大小老婆的规矩,更多得数不胜数。这些规矩和禁忌,从民俗学、人类学角度是研究的好材料,但真用在生活里就很可怕了。
比如关于夫妻之间的规矩:夫妻的挂衣架不能混用,女人的东西不能放到丈夫的柜橱里,不能一块儿洗澡;夫妻可以一起睡觉,如果有未满五十的妾,丈夫要五天去睡一次,妾要提前做好准备,洗漱、斋戒、整理服装、鞋帽、头发,光整理头发的工序就有“栉、纵、笄、总角、拂髦、衿缨”,现在人已经搞不太清楚都是干什么的了。还有更奇葩的:如果正房夫人不在家,丈夫就不能跟妾睡……
关于儿媳妇和公婆的规矩:儿媳妇白天都要守在公公婆婆身边伺候,没有老人的命令,不能回自己屋里。儿媳有任何事,不论大小,必须请示公婆。儿媳不能有自己的物品和财产,不能借别人的,也不能把自家的借给别人。如果有人送给自己东西,要接受下来,送给公婆,公婆要接受了,儿媳就表示高兴;公婆要是把东西赐(还)给自己,要推辞,推辞不过的,接受下来,收藏起来,预备着老人什么时候用得着。如果儿媳想给娘家那边兄弟,也必须再向公婆请示一遍,得到批准后才能……
《礼记》里最反人性的,是关于丧礼的规定。比如亲人刚死,家人三天三夜不能吃也不能喝,“水浆不入口”,要做到“伤肾、干肝、焦肺”,把自己往死里折腾,同时还要嚎啕哭丧,接待吊唁者。父母下葬以后,子女只能喝最粗的粥,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在草垫子上枕着土块睡觉,这几乎是家畜的饲养方式,一定要“身病体羸”,靠拐杖才能站起来。曾参自称父亲死时自己七天七夜没吃喝,根据今天的医学常识,人七天不喝水肯定会死,这大概有夸张的成分了。28不过曾参确实记忆力不好,有时会把假的记成真的,把道听途说的记成自己亲眼目睹的,倒不是他有意捣鬼。
这里列举的只是《礼记》里面各种规矩的一小点,其他充满压抑和奴性的东西还有很多。到宋代,书生们又把这些翻出来,要在生活中全面贯彻,这就是所谓“理学”或“道学”。可以说,儒家传统文化负面的东西,《礼记》要负一多半责任(当然《礼记》并不都是规矩教条,日常的内容也有不少)。
曾参不光是记录这些他认为千真万确、亘古不变的人伦规矩,他自己还努力身体力行,全按这些规矩做。他死都死得符合规矩。
《礼记》记载,季孙氏曾经送给曾参一条席子,曾参觉得这席子太高档了,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人能享用的,只有大夫才配,就一直藏着这床席子(为什么不肯送人呢?也许是期待自己成为大夫)。到他年老病危了,儿子和学生们伺候他,悄悄把这床席子给他垫上了,希望他最后一刻能舒服点儿。
可惜,曾参发现了,说:我已经动不了了,你们把我抬起来,把这席子给换了。我配不上这席子,你们不能害我。
儿子们只好把他抬起来,换了席子。在这番折腾当中,曾参断气了。这是中国第一位道学家的一生——跟曾参相比,孔子真算不上道学家。
到20世纪初,西方现代文化传入,中国人开始反思和批判儒家思想的愚昧落后,搞新文化运动,说儒家思想是“吃人的礼教”,这完全有必要,儒家思想里真有这些污点。但这跟孔子关系不大。孔子这人虽然总结、记录各种规矩,但他毕竟懂“权”,就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以搞点变通,不坚持原则。他年纪越大,对规矩就看得越淡,所以他晚年喜欢的,是卜商和曾点这两个洒脱人。
可无奈的是,把儒家这些规矩整理到《礼记》里去的,正是曾参这个缺少人性的蠢人,不懂任何权变时宜。后世的朱熹等儒家原教旨主义者,就直接追溯到《礼记》去了,把儒家搞成了反人性的学派。这方面,孔子是替曾参、朱熹等人背黑锅。
除了编书,曾参还有一个重大影响,就是他是孔子孙子——孔伋的老师。孔伋自己写过一篇文章《中庸》,也收入了《礼记》里面。曾参晚年和弟子们一起编写《礼记》《论语》,孔伋可能也参与了。孔伋死后,还有个再传弟子,孟轲,就是著名的孟子。所以孔伋、孟子这一派受曾参影响,特别讲究修身,规矩最多。
儒家思想已经被新文化运动清算了一部分,但没有完全完成,因为以前都没有注意到曾参在这里面起的作用,所以没能把儒家思想里面不属于孔子的、愚蠢的这部分基因挖出来。
成神成圣的新趋势
子贡开创的神化孔子事业,也没有因为《论语》和《礼记》的成书而消失。因为社会上总有信神怪的人,有这个市场,所以后世里神化孔子的事情一直有人做。在战国时候,关于孔子的神异传说就不少了,汉代达到顶峰。
这些传说里面,孔子总是跟黑色的龙、神有关,这大概跟孔子模样有点怪和丑有关。荀子说孔子“面如蒙倛”29,就是脸上像戴了鬼戏的面具。古人有驱鬼辟邪的仪式,会戴着鬼的面具跳舞,象征恶鬼为害人间,最终又被驱逐。
还有种种更神奇的说法:
当年,颜徵在和孔纥在尼山上祈祷神明,感动了黑龙之神,让颜徵在怀孕了;30
孔子出生的当晚,有两条黑龙从天而降,围着颜家的宅子飞舞,还有神女、“五老”降下来助兴;
颜徵在当初在野外的湖边游玩,打了个盹,和黑帝“梦交”怀孕,黑帝还预言了孔子出生的地方。31后来孔子生下来,头上的疙瘩就像尼山的形状,胸部还有字“制作定世符”……32
还有人说,这黑龙、黑帝是“水精”,水里的神怪。因为战国的阴阳五行家认为,五行里水的元素就是黑色。反正孔子都被指向黑色、水生神怪的私生子。
还有关于孔子神异能力的传说,比如,据说他被匡城人误以为阳虎,被包围起来了,孔子就弹了一支琴曲,立刻有暴风刮起来,把匡城的暴徒都给刮跑了。
子路也被神化了,说他是“雷精”之子,他被剁成肉酱的消息传到鲁国,孔子听了伤心,让人把厨房里的肉馅都倒掉,这时天上雷鸣四起,好像雷神在为自己的儿子致哀。33
汉代儒家还有更耸人听闻的说法:孔子是得了天命的人物,就像商汤、周文王一样,注定要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王朝,但他太仁义,不愿动刀兵,就整理“六经”,把他创建新王朝的施政纲领都写进去了,这叫“素王”,就是有实无名的王。34这等于说孔子是周朝的叛逆,乱臣贼子。
以上是汉儒们比较狂野的传说,都比较低端,吸引的是文化水平不高、分辨力不强的人群。
但从战国到汉代,还有一种关于孔子“圣”的观念也在积累、成长,这种说法不那么离奇。它的大背景,是中国传统时代崇尚古代的观念。因为传说中最早的三皇五帝都是半人半神,他们那时是人类的黄金时代。比他们次一等,周朝建立的“封建”政治体制,西周和春秋的贵族士大夫政治,在后世人眼里也是比较古老的,可以算个白银时代。
生活在战国和秦以后帝制时代的人,就觉得自己活在黑铁时代,冷酷实用,缺少分封诸侯、士大夫世袭政治和贵族社会的温情。而且经过战国的变法,到秦朝统一六国,旧贵族阶级的遗存几乎被打扫干净。经过这两三百年的战争和社会革命,周朝封建社会、贵族时代的多数规矩,汉朝人都搞不清了。像司马迁写《史记》,就搞不懂周人姓和氏的区别,不光他自己,别的汉朝人基本也都不懂。
但越是这样,孔子越是“升值”,他编辑的“六经”,都是记录周朝典章制度、文化风俗的,在半通不通的汉朝人眼里,这是更古老、更权威的东西,虽然在现实中未必能完全推行,那也是因为时代堕落了,人心散了,不是老的制度和文化不好。这是后世孔子“圣人”形象更重要的来源。
这比黑龙、水精那派要老实一些,但对周朝制度和孔子也有光晕一样的美化。它的代表就是《史记》。司马迁在编写《史记》的时候,神怪版本的孔子故事已经很流行了。但司马迁的态度比较严谨,他写《孔子世家》,仍然以《论语》和《礼记》为依据,基本上剔除了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还有点把周朝看作三皇五帝时代的尾声,孔子是尾声的尾声,抱有浪漫主义的推崇。我们可以把这种思潮下的孔子形象,归纳为“怀古派的圣人”。
从汉朝开始,儒家思想成了官方意识形态。汉代以后的官方精神,和文人知识界的主流,就是延续司马迁的基调,把孔子看成一个比较温和、现实的圣人,代表了怀古思潮的精神象征,一直到现代的新文化运动(这中间还有过一个很特殊的时期,王莽的新朝,那时孔子被塑造成了怪力乱神之神。但王莽很快就失败垮台,这个势头也就过去了)。
而在文化程度比较低的群体里面,孔子的神异故事还是受欢迎。宋代以后,小说和戏剧发展起来了,孔子本来是改编神异故事的好题材,但历代朝廷都有禁令:不许用孔子形象写通俗小说,演戏剧。这防止了孔子被进一步非理性化、神化。专制王朝很提防宗教,哪怕是打着孔子旗号的宗教,因为儒家思想被官方提倡,本来影响力就很大,如果再出一个“教主”,肯定会侵夺皇权,分享官僚机器的一部分职能和利益。这个大背景下,孔子基本保持住了真实的形象,充其量是个温和的“怀古派圣人”。比孔子晚一点的老子、庄子,就被后世道教塑造成了神仙人物。
应当感谢曾参和他编辑的《论语》,给后世留下了一个真实的孔子,不至于荒腔走板演生成宗教教主。当然《论语》也有些遗憾,就是只侧重孔子教学、修身方面的言论,其他方面记载很少,比如孔子当官的几年,处理的政务肯定很多,但都几乎没有记载,关于政治斗争和丢官的过程,记载得更是模糊。可能孔子早年的弟子不太喜欢提那些伤心事,晚期弟子就不知情了。
另外,关于孔子的私生活,《论语》只侧重记载他作为一个大学者、德高望重的老人的一面,其他很多方面都是空白。比如,孔子和妻子、和女性的关系,他喜欢诗和音乐,有这种修养的人,年轻时总应该有些比较浪漫的经历,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干巴巴的道德先生。再如,孔子说自己很难“不为酒困”,意思是常有喝酒误事的时候,说明他嗜酒,《论语》里有些语气比较激烈的话,可能是喝高了跟学生们吹牛的。35但这方面的记载都是空白,今天也没法进行太完整的复原。
孔子身后事
关于孔子身后的学说和形象,其实与孔子本人没什么关系了,别人如何看待他、讲述他,把他当成圣人或者反派,都是别人的事情,和他无关。我们最后交代一下和孔子有关的人与事。
孔子的墓地变成了“孔里”,成了孔门弟子和后人聚居的地方。他生前很多用具,像颜回父亲请孔子卖掉的那辆马车,还有孔子穿过的大号鞋子,大概陪他踩过淮河边的泥土、黄河岸的沙砾,都保存在孔庙里面。三百年后司马迁到曲阜,看到这些,使他睹物思人,“低回留之不能去”。
后来,这些遗物被汉朝廷征调到东都洛阳,保存在最戒备森严的地方:武库(中央兵器库)。和它们存放在一起的,还有汉高祖刘邦的斩蛇剑、王莽的头骨等珍贵历史文物。不幸的是,晋惠帝元康五年(公元295年),武库被一把大火烧毁,孔子遗物和二百万士兵的装备一起化为灰烬。
阳虎最后一次见诸史书,是孔子去世前七年,此后再无下落。他大概终老于晋国赵氏门下。战国的赵国如果纪念开国先贤,里面应该有阳虎。
得罪过孔子的那位桓魋,一直在宋国掌权。他还带兵攻打过一次郑国,结果临阵胆怯,弃师而逃。桓魋在国内权势太大,宠爱他的宋景公也逐渐不满。孔子71岁那年,桓魋和宋景公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失败后逃到了齐国,继续在那里做高官,直到老死。孔子去世后六年,宋景公也死了,冉有代表鲁国前去吊唁。
流亡多年的卫国蒯聩太子,回国赶走自己的儿子卫出公辄,登上君位的三年后,因为得罪赵简子,又被迫流亡。会说吴语的出公辄再次回国为君,几年后又被贵族赶走。出公曾试图请子贡帮他回国,子贡没答应。但出公后来似乎又一次(第三次)回国为君。至于他的父亲蒯聩,却不知所终。
孔子去世四年后,越王勾践灭了吴国,夫差自杀。越国势力一度笼罩中原。鲁哀公忍受不了三桓的专权,逃到了越国,试图靠越国人的支持夺回权力,却没有成功。这和他伯父鲁昭公当年的经历差不多。
孔子的老亲戚,移民卫国的颜浊邹,后来又迁到了齐国定居,具体原因不详。孔子去世六年后,齐军入侵晋国,颜浊邹在军中战死。按他的年龄和出身,似乎和打仗不沾边,也许是他有治“痈疽”的医术,随行当军医去了。他的儿子颜晋因此获得了一块封地——五个村子。他是孔子弟子、亲人中唯一确定获得世袭封地的人。
孔子会见过的南子夫人,在卫灵公死后也不知所终。后世有人说,南子和相好的公子朝一起去了晋国,在那里白头偕老。但这是重名误会:南子爱的,是宋国的公子朝,去晋国的那位,是卫国的公子朝,不是一个人。卫公子朝去晋国,是孔子见南子前二十七年的事情,不是一代人。当时人为了区别,特意叫宋国的公子朝为“宋朝”。
这种考证其实很无聊,因为它不能否定南子和宋公子朝最终没能生活在一起。毕竟,面对这个充满纷扰忧虑、变幻无常的世界,后人唯一能祝福的,也只有“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1 《论语·子张》:“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2 《论语·子张》:“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3 《论语·子张》:“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4 《论语·子张》:“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5 《论语·子张》:“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6 《论语·子张》:“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7 《史记·孔子世家》:“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
8 《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9 《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10 《论语·述而》:“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11 《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12 《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13 《论语·子路》:“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
14 《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15 见《国语·鲁语》。
16 见《国语·鲁语》。
17 见《左传·哀公三年》。
18 卜商这些言论,见《论语》的《八佾》《子张》《颜渊》《子路》等篇。
19 《论语·子路》:“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20 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21 见《礼记·檀弓下》。
22 见《孟子·尽心下》。
23 见《韩诗外传》卷八、《说苑·建本》。
24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25 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正义引《韩诗外传》。
26 《论语·先进》:“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27 见《礼记·檀弓上》。
28 见《礼记·檀弓上》《礼记·问丧》。
29 《荀子·非相》。
30 见《礼记·檀弓》孔颖达正义引《论语撰考谶》。
31 见《艺文类聚》卷八十八引《春秋演孔图》。
32 见《太平御览》卷三百七十一引《春秋演孔图》。
33 见《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五引《风俗通》。
34 见《拾遗记》。
35 《论语·乡党》记载孔子“唯酒无量,不及乱”,意思有点遮遮掩掩,大意是说孔子喝酒没有特定的量的限制,但不会喝到撒酒疯(乱)的程度。这是孔门弟子们对老师比较恭敬的说法,写实程度恐怕不如孔子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