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年轻人的战争(63—68岁)
吴国染指中原——鲁国屈服了——贵族的民间艳情——年轻的感动与矫情——吴国霸主时代
夫差新霸
孔子这次在卫国住了五年。这五年里,卫国比较安定,没什么大事。事情多的是孔子的家乡鲁国。吴国势力像夏日的雨云汇聚,开始向中原世界笼罩过来。自一百年前的楚庄王霸业以来,这是南方蛮夷第二次染指中原。
吴国北上中原,走东线最近,要先后经过宋、鲁地界。夫差决定先压服宋、鲁,再迫使齐国称臣,掌控中原世界的东半部分,最后再和老牌霸主晋国一决高下。
鲁哀公七年,夫差带吴军北上和鲁哀公会见,目标是让鲁国臣服,建立君臣关系。会见地点约定在鲁国旁边的一个小国,鄫(今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这小国长期是鲁国的附庸。
开始时,鲁国人还没预料到吴国的野心。按周礼,诸侯款待国宾的礼节,要准备整只全牛,一只整牛叫一“牢”。天子级别最高,他到各地巡视,诸侯要贡献十二只“牢”。诸侯招待诸侯,用牛的数量看对方的国家大小、政治地位高低,提供五头、七头或九头牛不等。
这么多牛肉,天子或国君肯定吃不完,主要是招待随行的军队、臣僚。天子或诸侯分别有多少军队,出门可以带多少,周礼都有说法。
夫差这次北上,有使者来打前站,提出:我们吴王要一百只“牢”接待——比周天子高了七倍多。这是典型的蛮夷加暴发户心态。
子服景伯负责接待吴国使者,他被这个要求吓住了,说敝国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吴国使者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王这次北上,先经过宋国,宋国人就是用百牢招待的!你们鲁国总不至于比宋国还差吧?而且我听说,当年晋国一个卿来你们鲁国,你们就用了十几只牢招待,现在招待我们吴王,用百牢不正合适吗?
鲁国人最讲周礼,这下为难了。子服景伯和子贡商量着答复:鲁国招待晋卿那次,是鲁昭公出逃,晋国的范献子带着军队来维持秩序,鲁国的三桓招待他,用了十一牢。因为按照周礼,十二是“天之大数”,一年也只有十二个月。当年范献子不讲道理,好大喜功,敝国才按天子减一等招待他。如果贵国人真不在乎周礼,一定要这百牛,我们也没什么意见。
使者把意见报告到吴王那里去了,很快答复回来:就要一百头牛,少一头也不行。
鲁国人看惹不起,只好宰了一百头牛招待。
除了鲁哀公,夫差这次会盟还召集了附近的鄫、邾两个小国的国君。在盟会上,鲁国被迫承诺,如果吴王以后要和哪国打仗,鲁国要派出八百辆兵车随同作战。邾国比较小,也承担了六百辆兵车的义务。
其实按邾国的国力,根本没能力提供这么多兵车,也许要缴纳一些财物代替,史书没有详细写,就搞不清了。春秋时还有个说法:国君亲自出战,就等于己方战车数量增加了一倍,也许邾国的国君要亲自效力,折算成三百辆兵车。
季康子胆小,怕吴国人,躲在家里没参加这次会盟。夫差不太满意,因为谁都知道鲁君是傀儡,掌权的是季氏。吴国太宰(丞相)伯嚭派人到曲阜,请季康子来参会。
季康子知道这是要找自己麻烦,更不敢去了,忙派人给会议现场的子贡送信,让他好好替自己遮掩解释一下。
子贡受命上门解释。伯嚭很有意见:我们大王、你们国君不辞辛苦到这里来,他季氏一个大夫,反倒端着架子不出门,这就是你们的周礼吗?
子贡说:我们这是怕你们大国啊,你们都不按周礼跟我们打交道,我们怎么敢坚持周礼?再说,我们国君来开会,总要留个大臣看家啊;你们吴国的祖先,是我们周文王的大伯泰伯、二伯仲雍,当初让贤跑到了南方,被当地原住民拥戴成了头领。泰伯还穿着周人的衣冠,过周人的日子,仲雍就按你们南方人的习惯,把头发截短,身上文了刺青,裸着身子过日子,这还是礼吗?因为现实需要啊。
吴国人就爱听泰伯、仲雍的故事,他们很忌讳中原人说自己是蛮族。把泰伯、仲雍说成吴王祖先,吴人就是文明人了,至少是曾经文明过的人。季康子缺席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这次鲁君、吴王会见,鲁国人抱着应付的态度,以为对付过去了。吴国人却觉得鲁国彻底臣服于自己了,从此就是吴国的附庸。
子贡说的泰伯、仲雍逃到东南开创吴国的事,可能并不靠谱,按商朝后期的环境,他们很难跑到江南那么远。他们的后人很可能在周灭商以后被封在了“虞”国,在山西省最南边的平陆县,紧挨着黄河。到孔子出生前一百多年,晋献公搞扩张,“假虞灭虢”,顺便把虞国也灭了。吴和虞古音相近,所以再以后吴国兴起,就移花接木,把自己和已经不存在的虞国联了宗。
但子贡提到吴人剃短发、文身、裸体的习惯,应当是当时江南的风俗。当然,吴国上层和中原已经建立联系几十年了,肯定受一些中原影响,比如穿衣服。北方冷,他们裸着到北方也受不了。但吴国下层人文身、短发的习惯,到孔子这时候似乎还没太大改变。
有若像孔子
参加这次会盟的邾国(在山东邹县),是山东本地的原住民小国,曹姓,长期是鲁国的附庸。季康子看到吴王回南方了,就想攻打邾国,显示鲁国的独立地位。他没有参加吴王的会议,觉得那对自己没约束力。
季康子先举办了一个宴会,把国内在位的大夫们都请来,席间谈起了进攻邾国的打算。子服景伯坚决反对,说这会招致吴国的报复,孟懿子却支持季康子的意见。宴会不欢而散,伐邾的动议不可更改。
季、孟二人觉得吴国太遥远了,不可能真影响到鲁国,而且,以国君名义做出的承诺,在三桓眼里没有任何分量。故意践踏国君的形象,提醒外界谁是真正的主人,这几乎是三桓的本能。
邾国人没想到鲁国(三桓)会对自己开战。那时国境都不设防,鲁军一直开进了邾国都城的城门,听到邾君宫里还在敲钟作乐,应该是在宴会。邾君听说鲁国人来进攻,不许抵抗,他说:鲁国离我们太近了,吴国还在两千里外,指望吴国来抵抗鲁国是不可能的!
邾国就这么被鲁国占领,吞并了。鲁人俘虏了邾君,先押到土地神的庙宇里,向神明敬献了一下,又安置到了一个地方看押起来。鲁国人的这个土地庙叫“亳社”,里面祭祀的是东方的古老土地神,据说它是殷商之神,喜欢接受被杀的人做祭品。到春秋晚期,列国关系解体,商人当年的恐怖祭祀曾有零星的死灰复燃,邾君这次侥幸保了条命。
一位邾国的大夫逃到了吴国,向夫差求援,他控诉鲁国背信弃义,不尊重吴国的权威,夏天盟会时做出的承诺,到秋天就抛弃了。如果这次不教训鲁国,中原列国都不会把吴王放在眼里了!
夫差当即带吴军北上伐鲁。他这次准备搞个出其不意的偷袭,找了个向导——公山不狃,当初他据守费城对抗季桓子和孔子,失败之后没去找阳虎,而是逃到了吴国。在他的带领下,吴军穿过山地,开进了鲁国腹地,一路攻占城镇,进军到鲁都近郊(据说公山不狃还是“爱国”的,特意带吴军走了一条最难走的路)。鲁国人稍微抵抗了一下,发现自己完全不是吴军的对手。
有位鲁国大夫微虎,想趁夜偷袭吴军的营地,他带了自己家的仆从、农奴七百人,让这些人集合起来原地跳高,看谁跳的时间长,体能好,这样选出来三百人。这里面有个年轻人叫有若,字子有,他后来也成了孔门弟子,而且,有若模样长得很像孔子。
鲁国上层这时已经不想抵抗了,要服软和谈。所以有若这次当敢死队员的愿望没实现,不然他很可能就死于战场了,再没机会当孔门弟子,也根本不会被历史记录下来。
接下来吴、鲁谈判,鲁国正式承认夫差的霸主地位,双方举行祭祀,向天神盟誓,鲁国还释放了邾国国君,恢复了邾国的疆土。
关于有若长得像孔子的问题,孔门弟子其实都有那么点猜测,有若比孔子小四十三岁,比孔鲤小二十三岁,后来孔子去世了,众弟子就让有若坐在孔子的座位上,接受众人拜见,这也和周礼晚辈给隔代的先辈当“尸”,接受祭祀的习俗吻合。
那么有若是否可能是孔子的孙子、孔鲤的儿子呢?
有若早年是微虎家族的农奴,身份不高。别的信息就没有了,不好妄断。但春秋时候的贵族出门,和农妇有一夜情缘的事情不少。这倒不是后世小说里公子衙内强奸民女的叙事模板,因为春秋时候礼教不严格,农家女子为图点好处,往往喜欢跟贵族老爷有点故事。孔子说过:男女关系要用“礼”来节制,必须门当户对、三媒六证才能成婚,但还是很容易出现民女主动献身给贵族老爷的事,防不胜防,这叫“自献其身”1。
《左传》里这类记载不少。前面说过孔子雇主孟懿子的身世。其实再早一点,比孔子早两代人,鲁国三桓里还有位叔孙豹,年轻时出门在农家投宿,和这家的女主人有过一夜情。几年后,他继承了族长和卿的身份,那位民女带着个孩子找来了。这孩子自然是那次一夜情的产物,就被留在了叔孙豹家,但他没有取得贵族身份,因为母亲出身太低微,叔孙豹的正房夫人也不认可,他名字叫“竖牛”,竖就是奴仆、贱人的意思。
春秋还有更蛮荒色彩的风俗遗存。
每年腊月,天子和诸侯都要祭祀各种奇奇怪怪的鬼神,这叫“腊八”,比如祭祀虎和猫,因为猫捕鼠,虎吃野猪,都能保护农作物,这接近原始萨满教的“万物有灵”理念。这些祭祀期间,负责管理山林的官员“大罗氏”要向天子、诸侯进献礼物,一是捕获的野鹿,一是乡野民间的女子。2这种女子不是纳入后宫的,应该是“野合”完就送回家了。这也是原始时代男女关系松散的遗存,后世的国君、天子都忙了,未必有时间亲自跑到山林里猎艳野合,就把它纳入了正规的礼俗内容。可以想象,天子、诸侯下面的各级贵族中,肯定也有热衷此道的人士。
孔子特别在意男女关系,他专门说过:诸侯不应该纡尊降贵,跑到民间猎艳“渔色”。3说这话的大背景,恰恰是他那时代还有这风气。
贵族这些猎艳野合产生的后代,一般都是在母亲家长大,不会被父系接纳。像孔子或者孟懿子那样,被父系这边正式承认,继承贵族身份的,是极少数特例,都是因为实在没有男性继承人了。
齐鲁反目
回到吴、鲁的战后局面。吴军刚撤退,齐国和鲁国的关系又闹僵了。这时在位的是齐悼公(阳生),是齐景公的儿子。他和鲁国的渊源太复杂,需要专门说说。
老齐景公临死前,指定了一个年幼、母亲地位又低贱的公子荼继位,结果他死后不久,大贵族们就内斗起来了。陈乞(陈僖子)害死了小国君,驱逐了好几个辅政的大贵族,需要考虑继位的人选。
公子阳生已过中年,他本来带着儿子在鲁国避难,被陈乞请回去当了国君,就这么成了齐悼公。那是孔子在楚国拜见楚昭王时候的事。
齐悼公在鲁国避难的时候,新娶了季康子的一个妹妹,季姬(意为季氏家的女儿,姬是姓),悼公回国继位的时候没顾得上带走,这时要派人接过来。但季姬在老家有个真爱的相好,不愿去齐国当君夫人,扬言:非要把我送到齐国去的话,就把这些事儿都抖出来,大家都别过日子!
鲁国人不敢送走季姬了。鲁国人本来保守,女人的礼教也严,春秋几百年里,这么敢爱敢恨没心眼的鲁国女人,真没第二个。
齐悼公生气之下,想教训鲁国,就派兵打了鲁国一次。这时的齐国国力已经不强,他就想拉吴国做盟友,一起攻打鲁国,专门派了使者去吴国请兵。
不久后,鲁国人做通了季姬的工作,把她送到了齐国。齐悼公很高兴,季姬过上了齐国的奢华日子,也回心转意,跟合法夫君琴瑟和谐。齐悼公又派人到吴国,说我们又跟鲁国和好了,上次说的联合攻鲁的事情就算了……
在吴王夫差看来,鲁国已经臣服了吴国,“打狗还要看主人”,齐使第一次来谈打鲁国,夫差心里不高兴,但没明确表态;几个月后齐国人反悔,夫差更怒了,他觉得这是拿自己太不当回事,而且他要借机教训齐国,让它也承认自己的霸主地位。
夫差一面整顿军队,一面派使者到鲁国,要鲁国准备好兵力,等吴军到了一起攻齐。因为季姬的关系,这时鲁国已经和齐国和好了,但盟主吴王发话,鲁国人不敢违抗,只好备战。
吴越之人,就是后来的江苏、上海、浙江人,很文明,文化程度也高,明清两朝一直是出状元最多的地区,但春秋时代还不行,晚到秦朝和西汉,这里人都有“剽悍轻躁”的名声,就是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打起来不要命,春秋列国都有点惧怕。
鲁哀公十年(公元前485年),孔子68岁。这年年初的寒冬里,吴军开到了鲁国。邾、剡两个小国也参加了联军。
大战在即,齐国内部先乱了,贵族们杀了齐悼公,遣使向夫差求和。
这时的夫差已经到过几次中原,也接受了一点中原的观念,比如不能“伐丧”,就是敌国国君去世,办丧事期间,不能攻打。他正在成为中原的霸主,也想按中原的道义办事,就接受了齐人的求和,还在军中给齐悼公举行了三天祭奠仪式,然后班师回去了。
齐悼公被大臣们杀掉这件事,《左传》记载太简略,具体过程都没有。《史记》倒是提到,这次杀齐悼公的是贵族鲍氏。齐国大臣们又从悼公的儿子里选了一位公子壬,立为国君,就是齐简公。
夫差这次北上伐齐,产生了一个新想法:中原诸侯习惯驾马车,但吴国在江南,马少,那里是水乡,人们更习惯驾船;如果能修一条运河,从江南连接中原,以后吴军北上就方便了。于是他下令开凿运河,从吴都(苏州)贯通到长江,再从长江沟通到淮河。淮河有一条北方支流泗水,从鲁国发源,所以从长江到淮河,到泗水,吴军乘着船就可以一直到中原了。如果把泗水上游改造一下,就能和济水、黄河联通起来,这就是后世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大家都以为它是隋炀帝开凿的,其实在隋炀帝之前一千多年,很多河段就都陆续开通了。
春秋版《战争与和平》
齐简公上位的第二年,为报复吴、鲁联军攻齐,出兵攻打鲁国。
齐军正在开进的消息传来,鲁国人自然是向吴国求援,但远水不解近渴。季康子没了主见,向冉有问对策。冉有说:您三桓留下一个人看家,另外两个随国君出境抵抗啊!
季康子不敢。
冉有说:那就在咱们国内部署抵抗。
季康子上朝,拿这意见跟孟懿子、叔孙武叔两位商量,那两人还是不敢。季康子回来又跟冉有商量。
冉有说:他们两位不愿打仗,因为鲁国您季孙家才是真正做主的,齐国人要算账,也是冲着您个人来的,他们两位才不担责任呢。这次您要是退让不战,就是终身的耻辱,以后在诸侯里面都抬不起头了。他们两家不出面,您就一个人带着军队出城,死保曲阜。不敢跟您出战的,以后做人也没面子。鲁国先君留下来的公族家支这么多,都比齐国战车的数量还多了,一个家族对付一辆齐国兵车,应该绰绰有余吧,您还担心什么?
季康子总算下决心迎战了。但他还要走个程序,跟国君汇报一声,就让冉有陪自己一起去。两人头天约好,上朝前在某处大街碰头。
结果冉有先到了碰头的地点,季康子还没到。叔孙武叔和孟懿子的车却结伴过来了,他们也是去上朝。叔孙武叔老远看见了冉有,朝他喊:听说你们准备打仗了啊?
冉有说:这是你们君子的大事,我这种小人怎么知道!
孟懿子停了车,非要问个究竟。冉有说:您二位问的是军国大事,我这种小人物,别管是智力还是体力,都没参与的资格啊。
孟、叔二人都知道冉有这是暗含褒贬,在讽刺自己居高位没担当。孟懿子年纪大,老油条了,没作声,叔孙武叔年轻气盛,大喊:你这是说我不像个男人!(是谓我不成丈夫也!)4
于是他下决心参战了,让车夫打马回家,朝也不上了,立刻征集自家的武装力量。
看到季、叔两家都准备打仗,孟懿子不敢太立异,也召集自家的兵车人手,准备参战。
鲁国征集的兵力编成了两个军:季氏家族的武装构成左军,冉有是主帅,有七百辆兵车,当时一辆兵车搭配十名步兵。
冉有还有一支三百人的独立步兵,都是武城人,用长矛做武器。武城是季氏的势力范围,孔门弟子高柴以前当过武城宰,现在当武城宰的是另一个弟子,言偃(字子游),所以孔门师徒对武城的影响很大,这里人对冉有也很忠心。本来跟打仗无关的青年农民,这时也有点动心了。因为冉有、言偃这些人都是平民出身,但能改变命运出人头地,这是榜样的力量。
孟孙、叔孙两家的武装联合构成了右军,由孟懿子的儿子孟彘担任主帅,他这时还没到20岁的成人年龄,被称为“孟孺子”。孟家虽然同意参战,但心里还在迟疑观望,集结时间比季氏的左军晚了五天。左右两军都是接近一万人的规模,当时制度就是“万人为军”。
鲁国人尚左,就是以左边为尊贵。所以冉有既是左军的统帅,也是两个军的总指挥。鲁君和三桓族长都没有出战。
左右两军的主帅都乘坐战车,为主帅驾车的驭手、担任卫士的车右,也要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冉有的车右就是他的同学樊迟(字子须)。樊迟这时36岁,口才好,经常有些出格的想法。
樊迟长得瘦弱,季康子看见了,说:“子须当车右也太弱了点吧?”因为车右从来都是选身强力壮的人。冉有说:“他打仗肯拼命呢。”关键时刻,他更信任老同学。
给右军统帅孟孺子驾车的叫颜羽,他很可能是孔子母亲家的封主,陬邑属于孟孙家的势力范围,所以颜氏的人要作为孟氏的武装参战。
都城里的老弱也调集起来,集结在国君的宫殿外面,预备着城外一旦战败,敌人冲进来时保卫国君,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鲁哀公的一位堂兄,公叔务人(鲁昭公的儿子),也带着一个少年娈童去参战——那时同性恋的风气已经介绍过了。马车驶过国君宫外,他看到那些担负起战士职能的老弱百姓,感动得流泪了,说:本来就捐税多,劳役繁重,老百姓还要为国家做这些,要是治国的卿大夫没才智,士人不肯为国而死,怎么对得起老百姓呢?我话已经说出来了,就不会辱没自己!
《左传》里的这段记载,颇有点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俄国贵族青年们告别了莫斯科或彼得堡的文艺沙龙,投身抗击拿破仑的卫国战争……它虽然和齐鲁之战好像时间、空间距离太远,但都是贵族社会晚期,上流社会小圈子的年轻人走向战场的心路。甚至欧洲近代启蒙主义、人道主义的一些萌芽,在孔子的时代也零星出现了。拿破仑战争那样席卷全欧洲、洗荡旧阶级的大战争,中国历史类似的是秦的统一战争和灭亡秦国的大起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它们虽然远比欧洲的大革命时代粗朴瓠陋,但这两千年的时差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齐军这时已经开到了曲阜郊外不远处。鲁国军队集结完毕,开始迎上去,两军之间隔着一条水沟。齐国人不想主动冲锋,准备守在水沟后面,和鲁国人打一场静止的阵地战。其实他们觉得鲁国人应该不敢来主动迎战,可能虚张声势一下就撤退了,到时齐军在曲阜郊外做一点象征性的破坏,也就可以回国交差了。
鲁军到沟前,都停了下来,没人敢带头冲过去。冉有一时没了主意。樊迟说:“这沟不是过不去,是人们都怀疑你没有权威。你派人重申三次纪律,再宣布进军,还有畏战不进的,军法处置。”
冉有照着做了,鲁军果然动了起来,很快涉过了水沟。冉有看到齐军采取守势,鲁国的战车不容易冲过防线,就下车带着三百名长矛步兵跑在最前面,他们跳过齐军设置的路障,直接冲到了敌军队列里。这样,鲁国左军和齐军右翼混战在一起。
孟孺子率领的鲁国右军也在靠近齐军,孟孙家族本来就不想打仗,装装样子而已,看到离敌军越来越近,想撤退又不好意思下令,他的车右知情,大喊:“把马赶起来!”驭手颜羽会意,打马掉头朝后方逃去,孟孙家的人都跟着他逃跑了。叔孙家的人随大流,看孟孙家撤了,也跟着向后逃跑。
左翼齐军看对面的鲁军居然不战溃逃,开始启动战车追击。无奈孟、叔两家人早心有准备,别管驾车的、徒步的,早跑没了。齐国人也是应付事,追出一段,只见到了一个扛着戈缓步“撤退”的鲁国人。
这是个叫林不狃的年轻士人,可能也跟孔子上过课,结果学得比较要面子,他的战友们逃跑的时候,都招呼他快跑,但他说:那不是显得我跟你们一样了?
战友说:那你就留在这抵抗吧。林不狃说:那不是显得我比你们强太多了?
结果他就是慢慢往回走,被追上来的齐军砍死了。这是左翼齐军唯一的战果。
孟氏有个叫孟之反的人也比较要面子,他故意驾车跑在最后面,逃进城以后他还谦虚:不是我不急着逃命,马跑不快啊。
冉有左军和齐军混战了一番,双方逐渐都向后撤,又拉开了距离。鲁军班师回城,清点一下战果,斩获敌军首级八十个,自己的损失大概也差不多。
四五万人的一场大战,战死百余人,双方都觉得惊心动魄,产生了很多可歌可泣、著之竹帛的言行。这就是春秋晚期中原国家的一场典型战争。寡头政治已经彻底走上了末路。
齐国人也觉得损失大得难以承受,从下午到入夜,营地都在喧闹混乱。半夜里,鲁国人悄悄派出了几个侦察人员,他们回来报告:齐国人趁黑夜撤退了。
冉有要追击齐军,季康子不答应,冉有请示了好几遍都被否决。季康子不想太得罪人,他这季氏家族还要一代代传下去呢。
然后就是为战死者操办丧事。孔门弟子干这个是老本行。多愁善感的公叔务人,和他的小男宠一起死在了战车里。这个男宠还没成年,按常理,不能举行成人规格的葬礼,孔门弟子派人到卫国,向孔子请教。
孔子说:只要能执干戈(盾牌和戈)保卫社稷的,就应该得到成年人的葬礼。于是鲁国人按成人标准埋葬了他。5
齐鲁这场郊之战,在春秋不算什么有影响的大战,但对孔子师徒很有意义,因为弟子们都崭露头角了。鲁国三桓专权的局面已经彻底没有活力,需要这些出身低微的小人物来挑大梁。冉有带着步兵用矛冲锋,也不是春秋贵族战争的经典打法,而是战国战争的先声。
郊之战之后,季康子看到冉有这些人表现不错,就问冉有:你这打仗的本领,是自己天生就会,还是跟人学的啊?
冉有说:这是跟我老师孔子学的。
季康子没怎么跟孔子打过交道,因为孔子离开鲁国是十四年前,那时他还小,就让冉有说说,孔子这人怎么样。
冉有说:我老师现在是国际有名的人物,您要用他,老百姓都服您,也对得起列祖列宗。而且,我老师讲道德,要是想拉他干坏事,就是给他一千个村子做封邑,他也不干。
季康子表示可以考虑请孔子回国。但还没来得及着手,另一场大战就降临了。
吴国人的战斗力
齐鲁战争还没结束,因为三个月之后,夫差带着吴国大军赶到了。他要彻底打垮齐国。吴国人这次有上、中、下、右四个军。鲁哀公作为附庸国的国君,要与夫差同行,三桓族长和子贡也随同出征。
鲁国的军队基本没有参与战争,夫差根本看不上他们那点战斗力,他也没和鲁国君臣举行见面宴会,这套周礼对夫差太繁缛无聊了。
吴军在曲阜准备完毕,溯汶水而上,穿越鲁中山区,向齐国腹地方向进发,沿途攻占了两个齐国小城镇,于周历五月底——初夏时节到达艾陵(今山东莱芜东北)。
齐国人在这里集结了几乎全国兵力:上、中、下三个军。双方安置好宿营地,选择了开阔地势作为战场,战车和步兵开始列阵。一场东方世界的霸主之战即将爆发。
齐国人是中原习惯,上军在左翼,下军在右翼,中军居中。
吴国人却是蛮夷的习惯,以右边为上,所以从左到右依次是:下军、中军、上军、右军。吴王夫差亲自指挥中军。
双方的兵力应当都是战车两千多辆,步兵三四万人。吴国人兵力略多,所以吴国战阵比齐国宽出来一些,从右向左看,吴国右军对着齐国上军;吴上军对着齐中军;吴中军对着齐下军,吴下军前方却是空白。
两军部署队列的时间里,夫差巡视中军,和鲁国君臣聊了几句。叔孙武叔引起了他的注意,特意叫过来问:你的职务是什么?
叔孙说:敝人是从司马(副司马)。
叔孙武叔本来是鲁国的大司马,主管全国军事。但在宗主国的君王面前,就不能用鲁国的官衔了,要降半级。
夫差下令赐给他一套盔甲、铜剑、长铍(铍似长矛,但矛尖造型是一把短剑)。叔孙武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辈子没朝觐过周王,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子贡在旁边站着,忙走上去替他回答:“州仇我穿上这甲胄,从此追随上君!”还替他向吴王答拜。
子贡这个回答,属于贵族答谢上级礼物的规范用语,他用“君”来代替“王”,是不想落下背弃周王的口实。当然这只是在特殊场合,平常见了吴王肯定还要称呼“王”。
齐国人那边,全军上下都笼罩在不安躁动之中。如今齐君没有权威,几家大贵族争夺利益,很难形成统一意志。但作为老牌诸侯,贵族们又不愿显得畏战丢了面子,所以参战的贵族子弟们都做出了各种矫情、激烈的宣誓表演,比上次鲁国人的言行还要夸张。很多人声称,这次战争自己决心一死,还和朋友互赠礼物,相约一起战死。
一位公孙夏让自己的部属唱起了送殡的丧歌;陈氏家族的一个大夫让部属都准备好含玉(死了埋葬时含在嘴里的,据说可防尸体腐烂);一位公孙挥让部属每人准备八尺绳子,他说,吴国人头发短,砍了头都不好提,只能用绳子串起来!
齐国的三军,老牌贵族国氏构成中军,统帅为国书,这次齐君没来参战,他就是最高指挥。老贵族高氏组成上(左)军,统帅是高氏族长。其余贵族家族的武装组成了右军,统帅是个名气不大的宗楼。陈氏、鲍氏等相对新兴的贵族武装都在右军里面。
战斗开始后,吴国的右军迅速击溃了对面的齐上军。国书指挥的齐中军却一心决战,迅速击溃了吴上军。吴中军的夫差看到自己右边的势头不好,已经被敌军突破,便顾不上进攻对面的齐下军,转而进攻国书。齐中军冒险突入太多,陷入了吴人两军的包夹之中,损失惨重,国书战死,尸体也被吴人抢了下来。
齐右翼的下军也没太强的作战意志,陈氏、鲍氏这些人狡猾,早知道对抗吴国是费力不讨好,迫于面子来参战了,看到自己的中军已被合围,上军已经溃逃,也开始不战而逃。
战斗结束,吴军清点战果,俘获齐兵车八百辆,斩首三千,除了国书,还斩获多名齐国大夫,比如那位唱丧歌的公孙夏。吴国人把这些人头和战利品集中起来,举行了一个赠送给鲁哀公的仪式。因为吴军此次北上,就是要替受欺负的鲁国复仇,找回公道。
鲁哀公派人把国书的人头送回齐国。人头被装在一个新竹箱里,黑色布料做里子,四周用长丝带填充固定。最上面是一封帛书,写着:“如果上天没见识、没心怀,怎么能让尘世的属国敬畏呢?”这是庆幸自己这方战胜,觉得受到了上天保佑。
这次吴齐艾陵大战,让鲁国人真正见识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战争。相比之下,孔门弟子们抗击齐国的郊之战更像一场团体游戏。
吴国的霸主地位不容质疑,鲁国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能安心在南蛮的保护伞下过日子。至此,孔子为相时代的外交格局已经彻底翻转了,唯一保留的,是鲁国和卫国的亲密关系。
1 见《礼记·坊记》。
2 《礼记·郊特牲》:“大罗氏,天子之掌鸟兽者也……罗氏致鹿与女。”
3 《礼记·坊记》:“子云:‘好德如好色。诸侯不下渔色……’”
4 见《左传·哀公十一年》。
5 见《礼记·檀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