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悲情黄河(57—59岁)

    在楚国阴影下——陈国的闲适——残酷的战争先声——为什么要回卫国?——决心去找阳虎——黄河畔的绝望

    亚热带边缘

    宋国、郑国都待不下去,孔子又不能折返卫国、鲁国,那样太没面子。还能去哪里?

    北边是晋国,还在和鲁国打仗,他不能去。西边是秦国,春秋的中原人眼里,秦是个有野蛮色彩的国家,而且偏远封闭,和中原列国往来很少。孔子自命为商、周文化的正统传人,也不想去秦国。

    南方,有吴、楚两个大国,楚国在湖北省,吴国在江苏省南部,孔子离他们的距离还有点远,中间隔着几个小国。而且,吴、楚两国在中原诸侯看来都是蛮夷,情况又不太熟悉,孔子也下不了决心。

    春秋时候,中原的政治原则是只承认一个王,就是洛阳的周王。服从周王的诸侯,级别可以是公、侯、伯等等,不能是王。楚、吴两国却从来都称王。他们觉得自己和洛阳的周王是一个级别,比各诸侯国都要高。楚国国内,各县的长官叫公或者尹,对照的是中原诸侯国君的级别,这算是大逆不道。

    天下只有洛阳的周王是唯一的王,这个王是各诸侯的最高领袖:这是中原国家的政治共识,也是区分华夏和夷狄的主要标准。春秋的中原诸侯虽然事实上都不服从周王了,但这个大原则还没人公开反对,更没人敢僭越称王。当年齐桓公、晋文公为什么有那么强的号召力,就因为他们提倡诸侯团结起来,尊重王室对抗夷狄。孔子也不可能承认周王之外的第二个王,那样他的政治主张就都不成立了。

    不过,到孔子的时代,楚国王室、贵族已经向中原学得很文明了,和一百多年前大不一样。孔子二十二岁那年,当时的楚灵王跟人炫耀他王室藏书很多,都是古老的文献“《三坟》《五典》《八索》《九丘》”。1

    吴国崛起更晚,是最近几十年的事。它最大的敌人是楚国。楚国变文明了,战斗力却下降了,经常被吴国打得大败。

    吴国兴起以来,常和中原国家打交道,上层也开始学习中原贵族的各种讲究。吴国人还自称是周人后裔。据说,他们的始祖吴泰伯、仲雍兄弟二人,是周文王的伯父,本来该当王的,但他们把位子谦让给小弟季历(文王的父亲),自己跑到偏僻的东南方安了家,而且也像当地蛮夷一样,裸体过日子,还“断发文身”,就是理很短的头发,身上纹各种刺青,完全不像中原人了。

    中原国家对这个同宗的说法都半信半疑,他们还是觉得吴国太野蛮,跟自己不一样。

    孔子不得意的时候抱怨过:实在没人愿意推行我的“道”,我就坐筏子出海,投奔蛮夷去!2但说说可以,他下不了决心去吴或者楚国。

    考虑再三,他决定先往南走走,但不要太远。那里是陈国和蔡国。蔡国先祖是周武王、周公的兄弟。陈国的历史更古老,这个部族据说是舜帝的后代,妫(音归)姓,擅长制造陶器。周朝建立后,陈人服从周的权威,周武王就把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了陈君,把陈从一个东方小部族提升为正式的诸侯国,所以陈和周人诸侯关系一直很好,互相通婚很多。

    在西周的时候,周王朝势力一度比较强大,把势力推进到淮河两岸,比陈、蔡更南边一点,在那里分封了江、息、弦、黄、六、蓼等诸侯国,有些是周人宗室,有些是异姓。但一百多年前楚国强大起来,逐渐向北扩张,这些小国都被蚕食吞并了,剩下的还是陈、蔡两个老牌诸侯国。从那时起,陈、蔡一直生活在楚国的影响之下,政治上是楚国的附庸。这两国发生内乱,楚国都要履行宗主的义务,出兵帮助平叛。

    有时出现不讲面子的楚王,会废黜掉这两个小国国君,把它们兼并到楚国里面。但随着政局变化,新王上台,为彰显自己的仁德,又会恢复陈、蔡国君的国土。这里太靠南了,以晋国为首的中原势力很难影响到。

    孔子去南方的陈、蔡,既可以远离东方联盟和晋国的纷争,还能了解点吴、楚的情况。他决心南下陈国。

    洧水向东南流去,沿着河流往下游走三百里,就是陈国(今河南周口市)。这里已经靠近淮河,是春秋中原世界的最南端了。对于从鲁(山东中部)过来的孔子,是在逐渐走近“亚热带”地区。这里气候更湿热,溪水河流更多,植被更丰茂、常绿,水稻多过了耐旱的谷子、高粱,水牛这种热带、亚热带动物也越来越常见。

    陈国与回归

    到了陈国,境遇和之前的宋、郑大不一样。这里的人对孔子很热情,陈国的“司城贞子”主动做主,邀请孔子师徒住到自己家里。

    陈国的官名和鲁国不太一样,司空这里叫司城,司寇叫司败。这位司城大人还把孔子推荐给国君陈闵公,陈闵公也比较欢迎孔子,把他当成一位学术顾问,待遇比较优厚。

    为什么陈国能接受孔子呢?

    首先,因为陈国已经是楚国的附庸了,而且已经被楚国又废又立折腾过好几次,所以国内没有三桓七穆那么强大的贵族势力,君臣间的矛盾不激烈。

    其次,陈国本来就不是周人的姬姓国,它是东方原住民国家,被中原列国接纳到文明国家之列,地理上又在南部边缘,所以周人的传统文化反倒对它有种吸引力。郑、宋就不行,他们不缺孔子这种文化人。所以陈国人愿意接纳孔子。也有些年轻士人拜孔子为师,成了他的新弟子。

    至于孔子,还是有点不满足于文化顾问的角色,他更想当有实职的官。在鲁国当过大司寇之后,他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各种幸福感,就像烟瘾一样很难戒了。至于他那套学说是不是适合其他国家的情况,人家是不是真需要他干点什么,倒是次要的问题。

    所以他在陈国时,总是千方百计打听各种政治内幕、人事动态,希望自己还有当官的机会。

    一个在陈国刚投奔他的新弟子,十七岁的陈亢(字子禽),就有点奇怪,在他们陈国人看来,孔子本是个老学者和教书先生,怎么这么喜欢往朝廷官场上钻呢?

    陈亢问子贡:孔夫子到了本地,一心打听政界动向,他老人家是想谋个官职吧?不过“君子”好像应该谦让一点,等国君主动任命才好吧?

    在师弟面前,子贡自然要维护老师的形象:我们老师当官,靠的是温、良、恭、俭、让,跟那些钻营之辈可不一样!3

    陈亢名为孔子弟子,但他主要是跟着子贡学习,实际是子贡的学生。

    孔子这次在陈国住的时间略长,《史记》说是三年,不过古人都是虚岁的算法,实际可能才一年多点。他这次在陈国的最直观感受,就是看到了吴国迅速崛起,它和楚国争夺对陈、蔡等小国的控制权。

    十年前,吴、楚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战争,楚国几乎灭亡,那时蔡国倒向了吴国,和吴军一起进攻楚国。陈国人也必须选边站队,当时的陈国国君召集了一次国人大会,公开表决:想服从楚国的,站到会场西边,想服从吴国的站到东边——因为楚和吴分别在陈国的西南和东南方。

    结果陈国人的选择是,封邑地产离吴国近的,都想服从吴国;反之,地产离楚国近的,都想服从楚国;没地产的,就看自己家族亲戚的立场。表决结果势均力敌,又辩论了一番,最后陈人决定遵循上百年来的一贯立场,追随楚国。这次表决也说明,陈国的大贵族势力并不强,还没有形成寡头统治。

    孔子这次在陈国时,楚国已经从上次战败中恢复过来了一些,要清算当年追随吴国的蔡国。年轻的楚成王带兵来攻打蔡国,作为楚国的附庸,陈国国君也要带兵参加,此外还有随、许两个小国的国君。

    楚国联军包围了蔡国都城新蔡(今河南省新蔡县),楚人势在必得,在新蔡城外筑起了一圈夯土墙,宽一丈,高两丈。楚国令尹子西做了工程预算,要求九天完成,结果进度完全符合。蔡国人看到没有希望,放弃了抵抗,全城男女分成两列出城投降。

    楚国人提出的条件是:蔡国人必须向西南搬迁,到离楚国更近、离吴国更远的地方重新建国。那时人口总量少,土地相对富余,所以首先要控制的是人口,没有人口的土地没有用处。蔡国人接受了楚国的条件,于是楚王撤兵了。

    孔子这时在陈国,听说了很多战事的细节,这对他影响很大。那时中原诸侯的战争没这么残酷,国家的军事动员能力没这么强大,而南方被视为蛮夷的楚国,却有这么惊人的战争实力,可以从地图上轻易抹掉一个国家,一个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周人诸侯国!

    不久,又有消息传来:就在楚军围攻新蔡的时候,吴王夫差对越国发动了灭国之战,越国军队被全部歼灭,越王勾践带领群臣投降,成了吴王宫廷里的仆役。吴国和越国之间的血腥战争已经进行了十几年,这是一个阶段性的终结,也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仇故事的开端。

    吴、越之间的战争比楚人的战争还要残酷,和中原贵族们那种讲规则的、游戏一样的战争完全不同,比如几年前吴越会战,两军对阵,越王勾践居然让一批死刑犯列队走在阵前,依次嚎叫几声,自刎而死。趁着吴军出神看热闹的机会,越军发起攻击,大败吴军,当时的吴王阖闾也受伤身死。

    在中原贵族看来,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野兽在咬架,但这却是历史大趋势。吴越这些所谓“蛮夷”国家,君王的权威大,贵族没有自行其是的能力,国家间的战争就是你死我活、赢家通吃。这已经是战国的先声了。中原列国那种温文尔雅的贵族政治,终将被“蛮夷”风格的残酷竞争取代。

    几个月后,这支传说中的吴国军队来了——吴王夫差要报复楚国攻蔡,选择了追随楚的陈国作为目标。

    吴国这时刚刚灭越,兵锋正盛,楚国也不想正面对抗,所以没有派兵援助陈国。弱小的陈国不敢应战,只能关闭了国都城门,任由吴军在境内大肆破坏,甚至巫师和麻风病人也被杀死(古代麻风病人常被视为可怕的贱民,不许和正常人住在一起,都是在偏僻地区设专门的安置点)。4

    夫差这次来主要是给蔡国撑腰,因为蔡国人并不愿迁徙到楚国控制区,他们只能依靠吴国的军事保护,搬迁到东方更靠近吴国的“州来”去(今安徽省淮南市)。在蛮夷战争的裹胁之下,陈、蔡这种老牌诸侯如秋风中的败叶飘摇无定。

    前面说过,陈国贵族的一次聚会上,陈国司败(司寇)曾问孔子,你们以前那位鲁昭公人品怎么样?这涉及鲁昭公娶同姓的吴国公主的事。另一方面,陈国人对吴国又怕又恨,所以对鲁昭公也没好感。这让孔子很尴尬。

    这时陈国境内是兵乱,中原世界也不安定。

    东方联盟和晋国赵简子的战争正在升级,齐、卫、鲁三国联军西渡黄河,联络狄人部族一起攻入晋国,支援范氏、中行氏两家叛乱者。这轮攻势非常顺利,晋军被连续击败,东方联盟和范、中行两家在河北的控制区显著扩大了。

    这时的孔子,却决定回到北方。他公开的说法是,陈国正在受到吴军的威胁,而且想家了,想到老家那些年轻的学生没人指导,学业怕早都荒废了。

    鲁哀公元年(公元前494年)的下半年,孔子带着弟子踏上了北归之路。

    决心很难下

    北归要经过卫国。卫国边境上有个蒲城,当地贵族刚刚起兵闹独立,反对卫灵公。孔子到了这里,蒲城人知道孔子是支持卫灵公的,想把孔子抓起来。

    孔子的学生里有个叫公良孺的,家境好,他带着自家的五辆马车、一群仆从追随孔子,而且公良孺身高力壮,打过仗,仆人们也很能打斗,有自带的兵器。上次孔子师徒被匡城人扣押,公良孺也在其中,吃了不少苦,他这次不甘心隐忍了,拉开架势要和蒲城人决一死战。5

    蒲城人被公良孺的气势镇住了,一时不能得手,只好跟孔子谈判,说你只要不去卫国,我们就放你过去。孔子答应了,双方向神盟誓。

    孔子出了蒲城,仍奔卫都而去,他这次的决心很坚定。

    弟子说:咱们跟蒲城人都发誓了,这样不好吧?

    孔子说:受胁迫发的誓,神不听。

    卫灵公听说孔子回来了,专程到郊外迎接,给孔子一行安顿食宿。

    这次在卫都的时间里,孔子经常向一位乐师“师襄子”学习弹琴(前面说过,这是个打听列国最新动向的好渠道,他想让季氏那边知道的消息也可以这么传过去),同时关注着东方联盟和赵简子作战的信息。和在陈国时得到的消息有点不同,现在赵简子一方已经顶住了东方联盟的攻势,双方战事呈现胶着态势。这应该让孔子松了一口气,至少赵简子和阳虎一方还没有彻底失败。

    恰好,东方联盟这边有座叫中牟的城市刚刚叛变,倒向了赵简子一方。6中牟长官叫佛肸(音必细),他可能得到了阳虎的指示,秘密派人来请孔子过去。

    孔子当即准备出发,弟子们却接受不了:从在鲁国当官开始,到现在快十年了,孔子都是坚定拥护东方联盟,跟赵简子、阳虎作对的,现在突然彻底改了立场,让人没法接受。

    子路胆子最大,直接质问老师:“您一辈子讲各种君臣道理,现在佛肸是叛逆小人,您要去投奔他,这一辈子的事业岂不都白做了?”

    孔子说:“硬的磨不掉,白的染不黑。他们是不是小人,跟我无关。再说,我又不是匏瓜(葫芦),总不能整天干挂着,中看不中吃吧?”7

    这时是深秋,孔子大概看到了院子里泛黄落叶的葫芦架,就拿来打了比方。匏瓜出现在了《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里,是“邶”这个地方的一首关于渡过黄河的歌谣,也是在咏唱这个匏叶泛黄的时节。邶是卫国故地,在黄河北岸,现在已经是晋国的属地了,赵简子、阳虎正在那里和东方联盟作战。

    孔子心里的事儿没法跟弟子们说。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弟子们自然不服,他们不敢公然和孔子作对,但可以找借口磨洋工,就是不收拾东西出发。孔子已经是快六十的老人了,也不可能背个包自己走过去。

    他闷得不行,无处排遣,关在屋里玩乐器,弹琴,叮叮当当敲磬。

    有个背着草编篓子的人从外面路过,说:“这个击磬的人,是有心事啊!”

    知道里面住的是孔子,这人放下草篓子,进来说:“这么个敲法,是发愁没人懂你心思。也太想不开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水浅,你撩着衣裳蹚过河;水深,你湿了衣裳也要过。不就是那么条河吗?”

    这也是在引用《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里的诗句。

    孔子说:“确实是啊,最难迈出去的,就是这最后一步!”8

    黄河边的长叹

    这个匿名人的一番话给孔子打了气。一个霜冷的清晨,趁着学生们不注意,他居然转悠出了帝丘城,梦游一样走了几公里,到了黄河边的渡口,就要等航船渡河——史书没写有没有那位背着草篓的无名氏陪着他,但这人确实很像阳虎派来接孔子的。

    秋汛期的黄河水势格外浩大,《庄子》里的描述:河对岸一群牲畜在喝水,远的都看不清是牛是马。9这时令景色,和《匏有苦叶》里唱的一模一样:黄浊的河水拍打沙滩;灌木丛中野鸡在鸣叫,互相召唤;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天上飞过一行行南归雁,渡船飘摇,在天水之间越来越远。别人都乘船过河了啊,我却还在这边……

    学生子贡首先发现老师失踪,一路小跑追了过来。他在黄河滩上找到的孔子,比当初在郑都东门下更加苍老、迟钝,失魂落魄。

    两人在河边到底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可能知道。反正当其他的弟子赶来的时候,孔子已经回到了现实,不再坚持过黄河。

    面对黄河,孔子长叹:“壮观的黄河水,一直奔流不停。我过不了这条河,也是天命吧!”10

    每当无可奈何到极点,孔子就哀叹“命”。

    他还有一句关于河水的名言:“逝去的岁月就像这流水一样啊,日夜不肯停歇。”11可能也和这次有关。他也许在痛惜自己曾经丧失的机会,现在已经没法挽回了。

    《史记》说,孔子给子贡解释,他为什么决定不过黄河,是因为听说赵简子杀了窦鸣犊、舜华二位贤士,物伤其类,所以不打算去了。

    被杀的这两个人,别的史书都没提过,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这也许是孔子事后的说辞,但不是他停步的原因。史家钱穆也说:“此两人绝不闻有才德贤行之称见于他书,孔子何为闻其见杀而临河遽返?疑此事实不可信”12。但钱穆也没说清孔子渡河与半途而废的根源。

    如果认真分析史书关于孔子此行的记载,会发现一些值得玩味之处:

    他不顾和蒲城人的盟约,执意去往卫都,或许是早已存心想去黄河对岸;而渡河前的顾虑煎熬,未能渡河后的失落悲凉,孔子几乎表现出了精神失常的迹象,单纯的仕途官位对孔子没这么大的影响力,他在鲁国进入权力中心和被逐出时,都没患得患失到这种程度,这不是政治事业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

    孔子和黄河对岸的赵简子、和晋国君臣素未谋面,没有任何私交牵扯。那里唯一和他相识的人就是阳虎,这可能才是孔子的真正牵挂和纠结。孔子的家庭生活充满悖论,自幼无父,少年丧母,有母系的哥哥和姐姐但极少被孔子提及;他越到老年越是挂心阳虎,最终想迈开这一步到黄河彼岸相见,阳虎那里肯定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信息,关于他们二人到底是不是同父的兄弟关系。在那个年代,此时的孔子和阳虎已经是十足的老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但最难的也是这一步。《匏有苦叶》这首诗歌有些哀伤甚至悲凉,它是关于友情的,“卬(我)须我友”,也可以是兄弟亲情,如“则友其兄”13,《尚书》里有“友于兄弟”的古训,孔子也专门引用过。14在卫国的这段时间里,孔子一直在默默念诵《匏有苦叶》。

    孔子这次渡河尝试之前、之后的各种举止言行失常,都被他的弟子们编辑的《论语》记录了下来。从这些信息看,弟子们也许知道孔子和阳虎的微妙关系,甚至知道两人经过中间人的某些辗转交流。所以他们担心孔子情绪失控,径自渡河,那样学生们就很难在东方联盟的国家里面谋职了,他们也很难想象去晋国开始全新的生活。

    对岸,赵简子晋军正发起一轮新的攻势,包围了叛军固守的朝歌城,席卷黄河北岸。只要孔子渡过黄河,立刻就能得到赵简子军队的接应。15但孔子放弃了。

    如果两个人能够渡河相见,会谈些什么呢,身世、家庭和事业?在贵族寡头制的游戏规则中,他们都不太成功,也没有彻底失败,但各自的事业还是牵绊住了他们,使他们远隔黄河的滚滚浊流。

    此后的孔子,一度非常萎靡。

    他离开卫国,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不是曲阜城内贵族城区的家,而是老家陬邑,母亲的颜家庄。

    他大概想回到童年的天真和简单,忘掉成年后的一切纠纷。要没有那次停棺认祖,他一辈子就是颜家庄一个憨厚朴实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没有这些追求与梦想、希冀与绝望。

    睡在颜家庄土炕上的孔子,是何种心境,我们没法得知。小说《白鹿原》里,主人公白孝文回乡的心态,可能有点像孔子:

    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拨架和那一摞摞粗瓷黄碗,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秆柴火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

    孔子不是白鹿原上的白孝文。他老了,不会“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火垛顶引颈鸣唱”,向乡亲炫耀自己富贵。他更留恋自己的蛋壳,虽然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钻回去。

    孔子在家乡创作了一支悲哀的琴曲——《陬操》。他对命运的感激、哀叹与诅咒,都融汇在了这支琴曲里。只可惜,乐曲不是文字,后人没法解读它。现在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和《江河水》,也许和《陬操》的情绪很像。

    陬邑,他年轻时千方百计想挣脱的贫贱之乡,到衰老时却发现,这里才是自己逃避扰攘的角落,他这次试图逃避的,正是成年后的自己。


    1 见《左传·昭公十二年》。

    2 《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3 《论语·学而》:“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4 《礼记·檀弓下》:“吴侵陈,斩祀杀厉。”“祀”可能和祭祀有关;“厉”通“疠”,是麻风病患者。

    5 经史注家都没有对公良孺的身份做过介绍。晚出的《通志·氏族略》说他出自陈国,可能觉得孔子此行刚从陈国出来,新收了本地的弟子。但这种说法忽视了一点,就是《史记》明确说,在之前“子畏于匡”的时候,公良孺就已经在孔子身边了。本书前章已提及,春秋晚期,似乎只有鲁国公族盛行以“公某”为氏的习惯,公良孺可能是鲁国小贵族,但是否属于三桓家族,或是出自别的国君后人,就不可详考了。

    6 古代经史注释家已经指出,这个中牟不是后来的河南中牟县,但具体在哪里就说不清了。本书推测,可能在今河南安阳市一代,离卫都帝丘很近。

    7 《论语·阳货》“佛肸召,子欲往”条。

    8 《论语·宪问》:“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9 《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10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11 《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12 钱穆:《孔子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六章。

    13 见《诗经·大雅·皇矣》。

    14 见《尚书·君陈》《论语·为政》。

    15 《左传·哀公元年》:“冬,十一月,晋赵鞅伐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