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思想和学术
春秋贵族的基本功训练——关于马车的礼节和技能——“礼”表现身份差异——“仁”唤起人类共性——一直被隐藏的哥哥和姐姐——天堂里没有食堂的预设——春秋鬼神的显灵方式——活人扮演鬼神,接受祭祀
孔子的课程:六艺
阳虎为政这些年,孔子没什么官职和社会活动,一直在专职授课。(见彩图3)40到50岁这段时间,是孔子思想的成熟时期,也是他的学说开始被人们了解、接受的时期。
彩图3 明清时人所画鲁定公初年孔子讲学图(《圣迹之图》,明,作者不详)
这是阳虎在鲁国掌权的时期。案上的线装书画错了,因为孔子时代只有竹简木牍。
孔子一生有很多弟子,《史记》说他弟子三千,有名有姓列出来的有七十多人。这又有不同情况。首先,像孟懿子、南宫敬叔这种高级贵族,请孔子担任私家教师,他们基本没有什么师生之礼,主要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不会列入孔子的学生名单。
其次,有一小批弟子,像子路、颜回、子贡这种,长期追随孔子,关系超越了一般师生,甚至接近父子,等孔子当了官,他们也有机会,这是孔门弟子的核心成员。
再次,多数弟子,交了学费跟孔子学点文化,但没有太深的关系。特别是孔子地位高了以后,慕名而来的弟子多,孔子自己教不过来,主要靠那些核心弟子分别教,这些可以算再传弟子。
孔子教弟子的知识,早期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先说“礼”,它是各种社交礼节,背后则是身份制度。所以周人的礼,混合了制度和民俗两个层面的东西。小到一般贵族(士人)的婚丧嫁娶、祭祖待客,大到国君会见国君、国君朝见天子,周人都有一套繁琐的礼节。这些礼节,孔子喜欢说是周公制定的。其实周公掌权时周人刚开国,忙的是“大分封”这类军政大事,应该还顾不上婚丧嫁娶的礼仪问题。
贵族阶级的民俗,也是慢慢发展来的,有些是先在一个地方出现,逐渐传到别的地方。像晋国,丧服穿黑色(中国传统丧服都是白色,欧洲反倒是黑色),那是因为晋文公刚死,晋国要跟秦国打仗,觉得穿白丧服出去不吉利,就变通成黑的,这么保存下来的。
再比如,鲁国女人服丧,要用麻线扎在头发上,这是孔子出生前18年,鲁国跟旁边的小国——邾国打仗,死了很多人,家属去迎接拉回来的尸体,都在头发上扎根麻线。为什么扎?不知道。但此后鲁国女人服丧,扎麻线就成礼俗了,又被孔子编入了正规的丧礼。1孔子的学生南容(也是他的侄女婿)母亲死了,孔子还教侄女怎么往头上扎麻线。2
再如,鲁国贵族送见面礼,本来鹅(大雁)、羊羔都可以,没有轻重之分。但孔子50岁那年,也就是阳虎掌权的最后一年,晋国来帮助鲁国打齐国,双方见面时,晋军统帅范献子拿的礼物是羊羔,两名副手拿的是鹅。鲁国人从此觉得羊羔比大雁高级了,“鲁于是始尚羔”3。
到孔子教弟子的时候,他们开始拿笔把这些礼节记录下来,方便记忆和传授。这就是现在的《仪礼》等篇章,里面有士人的成人礼(冠礼)、婚礼、相见礼,还有贵族们请客宴会、出使外交、国君招待大夫、大夫朝见国君、丧事、祭祀等种种礼仪。这些礼仪越来越繁琐,一般人逐渐搞不明白,得有专门懂的人,给贵族或国家当管事、司仪。这些人就是后来的儒家,礼是他们的老本行。
乐,是音乐。
周人贵族的礼仪,特别是外交、祭祀,都要有音乐伴奏。所以儒家不能不懂音乐,这也是孔子教授的必修课。他给弟子上课,常常是几个人坐着聊天,讲一阵自己的学习心得,弹奏一会儿琴。
孔子自己特别喜欢音乐,这是他最大的爱好(不能算业余)。在没有收音机、录音机以前,音乐都是奢侈品,各国朝廷里有专门的乐官,叫“师”,都是盲人,因为他们听音敏感。大贵族自己有家庭乐队。春秋贵族吃饭要有乐队伴奏,叫“钟鸣鼎食”。比如宋景公,一次想找个大臣商量事情,听见大臣家那边有钟声传过来了(那时编钟是乐器),宋景公知道这是大臣在吃饭,就让人等音乐停了再去叫。
一般人,甚至一般贵族,都养不起乐队。像孔子这样实在喜欢的,只有自己学。孔子周游列国,到了哪儿都要跟当地的乐师学音乐。他听见别人唱没听过的歌,也要让人家再唱一遍,自己跟着弹琴,把调子记下来。
还有一点现在人不太了解的,就是古代的“乐”也包含了舞蹈。那时贵族宴会,宾主经常一起跳舞。还有更正式的场合,朝廷的典礼、祭祀,也都有集体舞蹈的程序,有点像现在的团体操表演。贵族子弟从小受教育,舞蹈是很重要的一项内容,要从十几岁学到二十多岁。4
射、御,分别是射箭和驾马车。
这是打仗的技能,贵族的基本功。但这两样不是书本知识,得靠平时有条件多训练,再加实战锻炼。
西周的时候,周王朝廷有专门的贵族学校,教贵族子弟们驾车、射箭,也教一点文化课,那时就叫“大学”。但自从西周终结,朝廷东迁以后,王室的权威不行了,贵族学校也办不起了。到孔子时代,贵族只能在自己家里学这些,因为他们养得起教练师傅。
除了打仗,这两样还有用处。射箭也是贵族的游戏。那时贵族宴会上一般不玩牌,而是比射箭。出城打猎,也用得着射箭。
驾车像现在开汽车,自己用车当然方便,伺候领导也用得着。而且,春秋贵族的车是专用的双轮轻便马车,车体很小,敞篷,也可以加一个伞形的车盖,驾四匹或两匹马(天子可以驾六匹甚至八匹),可以跑得很快,也可以作战车用。这种车可以做得很高级,比如用昂贵的檀木制作,叫“檀车”5,还可以进行很复杂的髹(音休)漆,再加上错金、鎏金等工艺,“美泽可以鉴”,鉴就是铜镜子,这是说车体就像镜子一样光亮华美。6
对木器进行漆加工,是中国古代的独特技术。明朝末年开始有欧洲传教士来中国,最早的一位是意大利人,叫利玛窦。他写了一本《中国札记》,里面就提到了他对中国油漆桌椅的惊奇,他觉得木器经过这种处理,就成艺术品了。
这种高速轻便马车,商代后期的殷墟时期才出现,到秦始皇时还在用。它的制造技术很复杂,特别是和高速驰骋有关的车轴、车轮等制作工艺。《庄子》里记载一个专门制作车轮的工匠,他说:我这技术是多年学习加揣摩出来的,想把自己儿子教会也没那么容易。
但从汉代开始,这种两轮高速轻型马车就逐渐失传了,后世再也没能复原出来。因为汉代已经流行骑马了,有急事都骑马,不再靠马车赶路,马车朝着宽敞舒适、车厢封闭的方向发展,用来拉车的马也少了,一般是一匹,车速就慢多了。
再到宋代以后,文人已经完全不知道春秋时候的马车是什么样子了。明清时期的画家画过很多孔子事迹图,里面的车都是驾一匹马(甚至一头牛)的厢式慢车。直到近现代,考古发掘出了很多商周春秋的殉葬“车马坑”,都是用真车真马随葬,这才重新了解了春秋时期的高速马车造型。
孔子成为贵族以后,也补课学会了赶车、射箭。他给学生们教这些,最需要的是那些穷人家出身的学生,他们以前没机会接触这个。驾驭四匹马的车,需要很复杂的技术。以骑马为例,靠系着马嚼子的缰绳控制方向,拉右边绳子马就往右拐,拉左边的就往左拐,两根一起往后拉,就是“刹车”。四匹马驾车,就有六根缰绳了,它们怎么抓在手里,怎么操控,《诗经》叫“六辔在手”,大有学问。7
四匹马为什么是六根缰绳,而非八根?因为只有靠外的两匹马负责转弯,各需要有两根缰绳。靠里的两匹马不负责拐弯,两根缰绳就合成一根,只负责“刹车”。
驾车技术之外,还有专门的知识和礼节要学。
那时马车都是载三个人,战车的规矩是驭手在中间,弓箭手在左,戈手在右,分别叫“车左”和“车右”。三人的级别是驭手最高,弓箭手、戈手次之。分左右的依据是什么?因为正常人都习惯用右手,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最方便,所以弓箭手站在左边最合适。驾驶战车对打,距离稍远时,要让对手处在自己的左前方,方便弓箭手射击;但如果两车靠得近了,就要把对手放到自己车的右边,给戈手制造砍杀的机会。
国君、指挥官乘坐的车,和普通战车的规矩不一样,是领导在中间,驭手在左边,卫士(车右)在右边。当驭手和车右的,必须是贵族身份,至少是士,而且最好和长官不是同姓(同家族),三人的服装要有明显区别,让车下的人不容易认错。8
平时出门前,驭手要先拿着马鞭子站在车前,监督仆人们把马套在车上,因为驭手也是有身份的人,套车这种事不用亲自动手。
车套好以后,驭手把固定车轮的“軨”打开,绕车一周,检查车身有没有问题,然后撩起衣襟,从车后边登车(马车上、下车都在车厢后方),扶着车厢上的扶手带子(绥),在自己的位置跪坐下来。拿起马鞭的同时,双手把六根缰绳(辔)用手指分别夹好,赶车走上几步,检查一切正常。然后停车,起立,等待领导出门上车。
侍从们簇拥着领导登车时,驭手要把缰绳和马鞭都抓到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帮着领导抓扶手带子。领导的专车有两根扶手带子用于登车,一根领导专用,另一根给驭手、卫士用。
等领导上车后,车下的侍从退避,马车缓步朝院子外面走,侍从们徒步跟在车两边。到大门的时候,领导拍一拍驭手的手,示意放慢速度,转头命令卫士(车右)上车。当车驶近门道、沟渠减速的时候,车右都要跳下去步行,预防意外事件……9
给孔子驾过车的学生,有子路、樊迟、宰予、冉有、颜刻,家境大都不好,孔子让他们当义务的司机,他们也借这机会练习赶车,学这套本领。
不仅赶车有礼节,乘车也有。孔子乘坐马车的讲究是:上车以后面朝前站立,手抓牢扶手带子;在车厢里不乱转身,不大声吆喝,不指指画画。10这样有安全的考虑,避免惊动了马匹,或者干扰驭手的注意力,另外也是表现庄重的身份,因为只有贵族能乘坐马车,必须有上等人的威严。
那时的马车上可以站着,也可以跪坐,但道路不好,马车又没任何防震设备,跪坐着会颠得很难受。有些高级的马车,会用整张牛皮做车厢底,这叫“革车”,坐在上面就不那么硌了,再垫上厚垫子更舒服。但孔子好像没有过这么奢华的马车。
在马车上行礼叫“轼”。轼本来是车前面的扶手横木,在车上表达敬意时,要身体立正,表情肃穆,两手放在横木上,所以叫“轼”。一般进城门、街区门时,乘车人都要“轼”,以示敬意。孔子乘车时见了穿丧服的、修城墙的,都要“轼”。修筑城墙的都是底层百姓,但他们是在给国家工作,所以贵族也应当表示敬意。11
书和数,是书法和算数,也是实用技能,给贵族家当文书、账房先生,这两样有用。孔子以前给季氏家干活,管仓库,管牛羊,就是用这两样。
以上“六艺”,是孔子早期教学生的必修课,也是士的基本技能。随着孔子和弟子们年龄越来越大,社会地位和学术水平越来越高,课程就提高到了“六经”。或者说,孔子教弟子,前期主要是六艺,后期主要是“六经”,我们到孔子晚年再介绍“六经”。
世袭社会的规矩
孔子关心政治。他那个时代,列国政治都有点乱了,孔子就希望重建政治秩序,他后来从政也是为了这目的。
孔子理想的政治秩序没什么新鲜的,就是周人灭商,建立王朝之后的“封建”秩序。首先是周王(天子)和诸侯国的关系。周王要有权威,国君们必须服从周王,定期去朝觐,为王室服务。其次是诸侯国内部国君和贵族们的关系。和周王与列国的关系类似,国君要有权威,贵族们服从国君。
但到春秋晚期,这两层秩序都已经乱了。周王指挥不了诸侯列国,被各诸侯国敬而远之。列国的国君,很多也指挥不了大贵族,少数大贵族变成了世袭寡头,把国君控制得像傀儡。孔子梦想把这两层关系都正过来。
这套道理说起来没人敢反对,但真正的掌权者却都不愿实践:各诸侯国君,当然希望国内的贵族寡头服从自己,但自己不愿服从天子;贵族寡头也一样,希望家臣、百姓都老实听自己的,自己却不愿听国君的命令。既得利益谁也不愿放手。
孔子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周王和诸侯的关系太重大,牵扯太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他这代人能解决的,所以他重点关注国君和大贵族寡头的关系,在鲁国就是国君和三桓家族,希望三桓家族能退让一些,把几代人以来侵夺国君的权力、土地退出来一部分,上下有序,相安无事。他后来从政,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干这个。
孔子关于“礼”的言论,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讲等级身份的区别:天子、诸侯和大夫、士这些世袭的贵族,都有和地位配套的待遇、礼仪,比如天子用“九鼎八簋”吃饭(鼎是装肉食的,簋是装粮食类主食的),天子死了,也用这套东西随葬。诸侯是七鼎六簋,大夫是五鼎四簋,士是三鼎二簋……甚至坐的垫子有几层,都有专门的规定,而且从生管到死,还要管到后人的祭祀。孔子热衷研究这一套礼仪规范,最反对下级僭越,使用上级的排场。
上面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秩序,此外还有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关系:贵族和农民。那时农民几乎都是贵族家的私产,没有属于周王、国君的了。
在孔子看来,老百姓都是笨人,天生就是伺候贵族的,这是万古不变的秩序。他说,上层人聪明有文化,下层人愚蠢,这道理到哪儿都不会变;12治理老百姓,让他们糊里糊涂地听话就可以了,不能让他们太聪明;13都是这个意思。
穷人过日子困难,对富人(贵族)难免有仇富情绪,特别是那些跟贵族打交道多一些的,没有了距离感和敬畏感。孔子很担心这种趋势,他说,穷人要是喜欢暴力,仇视富人,就会出乱子,特别是在富人为富不仁的情况下。14
在颜家庄长大的孔子最了解老百姓的心态,这关系到怎么统治这些人。古代的老百姓没文化,一个共同点就是怕官府、怕老爷。到了民国时候,阿Q上了大堂还不由自主膝盖发软,跪在地上。所以孔子就教学生,你们以后当官,管老百姓,得端着架子,不能乱说乱笑,“君子不重,则不威”。15有分量,有威风,才镇得住老百姓。
现在看来有点滑稽。但那时的老百姓就吃这一套。别看阿Q那么个小人物,他放胆闹起来也很难缠。要让他老实听话,就得板着脸拍惊堂木,不行再打几板子。孔子早年的弟子很多都是穷人,颜家庄的老乡亲。孔子得教他们怎么当上等人,当老爷。那些阔学生,贵族子弟,不需要学这个,他们从小就有下人伺候,知道怎么指使、驾驭下人,甚至比孔子还拿手。
中国后来的历史,从战国列国搞变法,基本消灭了贵族阶级,专制君主直接统治黎民百姓,社会的阶级划分就不那么明显了,普通老百姓通过个人努力也能改变命运,进入官僚队伍。或者是底层造反、改朝换代,比如陈胜吴广造反,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阶级差别已经糊弄不了老百姓了。再到隋唐,科举制度建立,通过读书考试改变命运,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孔子时代的世袭阶级观念,在后世中国并不是主流。
但放到全球范围来看,中国又是个特例,专制皇权和官僚机器成熟得太早了。其他古代人类文明里,身份世袭制度更普遍、更长久,一直持续到近代。所以欧洲、日本的文化里,老百姓都有安分知足的一面,能接受祖辈传承下来的职业身份,“工匠精神”,改变命运的奢望不是那么强烈,对社会上层也更尊重。换中国人就不行,都欲望很大,想金榜题名或造反革命,变成达官显贵——他们宁有种乎?
“仁”很简单,也很复杂
孔子承认阶级差别、高低贵贱,但在这个基础上,他不主张贵族和统治者们为所欲为,而是号召他们对老百姓好一点,让老百姓有条活路。他提倡“仁”,具体到政治和阶级关系上,就是号召贵族和当权者们别盘剥得太厉害,更别草菅人命。
这跟孔子的出身有关。他童年时卑贱,在颜家庄的下层老百姓中长大,知道老百姓也是人,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所以,他劝贵族们别太奢侈,因为奢侈要靠本钱,就得剥削老百姓。他不光尽力帮颜家庄的老乡亲们改善生活,还同情整个穷人阶级。
这种“仁政”观念,战国的孟子更加重视,到处宣传。战国以后贵族阶级没有了,但皇权和专制国家机器更厉害,控制社会和聚敛财富的能力更强,所以“仁政”的观念没有过时,两千多年的传统社会里,一直是主流意识形态。
另外,孔子“仁”的观念,不局限在处理阶级关系上,而是所有人互相打交道的准则。它的道理最简单,就是“爱人”,对别人好,和别人处好关系。“仁”这个字的字形,就是两个人形。
但一味地好也不可能,还要有具体操作的方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6。你希望别人怎么对待你,你就怎么对待别人。其他的一切人与人相处的准则,都可以从这一条推导出来。比如,你想升官发财过好日子,你就应该尽量帮别人升官发财过好日子。孔子称这是“能近取譬”,就是从自己的心态里面,揣摩出别人的心态和需求来,尽量帮助别人。17
这种思想方法看起来太简单,但它还真是中国古代文明的独家特色。因为其他的人类古文明多是宗教文明,人和人相处的原则都要靠“神的戒律”来确定。比如,人不能偷东西,在基督教的《旧约》里面,这是上帝发布的戒律;在伊斯兰教中,是先知穆罕默德传达的真主的戒律;佛教里面,是佛祖释迦牟尼颁布的。这些宗教的信徒,就不用问人为啥不能偷东西,这是神赐的经书里写的,你照着做就行了。
但按照孔子的思路就是:你不希望别人偷你的东西,那你就别去偷别人的东西。其他的各种道德戒律,或者说法律原则,都是这么推导的。国家的政权运作,或者贵族对封地百姓的管理,都应该贯彻这套道德和法律原则。
在没有“神”这个立法者的前提下,孔子提供了非常简单而高明的社会规范来源。信宗教的人总是担心:不信神的人,没有神的教导,岂不是要为所欲为,没有顾忌了?其实他们没能理解到这一层。
孔子有时拿这种论证方法给大贵族讲道理。比如他晚年的时候,季氏族长季康子向孔子抱怨:最近老百姓结伙犯罪的案子越来越多了,社会没有安全感,该怎么办?
孔子说:这些人偷的、抢的,都是值钱的东西吧,这些东西您也喜欢啊。那些您不感兴趣的东西,贼人也没兴趣,就算白给,他们也不会要的。18
孔子这么说,是在提醒季康子,你们季家聚敛的财富太多了,所以有些老百姓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只能铤而走险去犯罪。你如果有点大局观念,别搜刮那么厉害,让老百姓有条活路,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这种论证方法,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路。
可以说,从人性的层面,孔子的“仁”已经认可了所有人在情感、价值方面都是平等的,这么推论下去,就会是人人平等的社会理念。但孔子又认为,人的理智和道德水准有差别,他觉得这代表了贵族和百姓的差别,所以希望阶级的划分依旧存在下去。
好像有点矛盾?但也正常。任何一种试图指导社会的思想或者宗教,都会有点自相矛盾的地方,因为社会本身太复杂了。
孔子亲历了农民(农奴)和贵族两种身份、两种生活,这是春秋时期一般人难有的经历。所以他对两者都有一点理解和同情,希望做个沟通的纽带,两者之间的调停人。这是乐观的立场。但搞不好的话,他会两头不讨好,两面不是人。贵族社会难以真正接纳他,追求全面平等的人又会批判他。
仁的道理说起来简单,但真的做起来,就没有止境了。因为它不像宗教戒律,哪些事情不能干,一二三四写得很清楚,照着做也不难,标准明确。但“仁”就不行了,它是活的、动态的,你接触的每一个人,个性、爱好和道德观念可能都不一样,要在这些“变数”里面掌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当然不那么容易。
而且还有个问题,就是“己之所欲”,是不是一定要“施于人”?自己喜欢的,是不是一定要和别人分享?有些宗教或意识形态的信徒就有这理念,觉得我这东西太好了,是唯一正确的,一定要跟你分享才行;跟你说了你还不信,那你就是异端……孔子的“仁”也处理不了这种具体问题。
所以孔子从来不说谁能完全贯彻“仁”。他首先说:我不是圣人、仁人。他最喜欢的学生是颜回(字子渊),最勤奋、刻苦,物质欲望最低,孔子也只是说,颜回能够坚持三个月不违背“仁”的原则。19言下之意,超过三个月,也难免做不到。
至于其他的学生,他就根本不拿“仁”来评价了。比如孔子晚年时,一个大贵族问他:子路仁吗?孔子说:不知道,他管理国家的财政和军事倒还可以,仁就不好说了。这位大贵族接着又问:那冉有仁吗?孔子说:冉有给大贵族当个家臣,能干得很好,是不是仁就不知道了。这位又问:公西赤仁吗?孔子说:公西赤搞外交工作很拿手,仁也不好说。20
还有学生拿当时的著名政治人物问孔子:这些人“仁”吗?孔子说:他们这种可以叫“忠”,可以叫“清”,但是不是“仁”,还真不知道。21
说到做不到的“孝悌”
孔子经常拿家庭比国家。他教弟子,第一课是孝悌,孝顺父母,服从兄长,“弟子入则孝,出则悌”22。他说,在家里伺候父母,和当官伺候国君、上级,是一个道理。孝悌,是孔子学说的另一个品牌。
和“孝”理念搭配的,是一套“丧服”礼仪,其中最重要的,是父母去世了子女要服丧三年。这三年里不能从事职业工作,要穿着孝服待在家里,不能喝酒、唱歌、参加社交娱乐,不能结婚,也不能过夫妻生活……
不过古人的三年,不是满三年、三十六个月,因为古人计算年份都按“虚岁”,过二十五个月就算满三年了。其他的亲属去世了,也按亲缘关系的远近,服相应时间的丧,比如一年、九个月、五个月、三个月……
亲属关系分成五级,有不同的服丧时间,这叫“五服”。比如祖父母死了,服丧一年,曾祖父母则九个月,高祖父母则五个月。过世者的辈分越高,反倒服丧期越短,因为服丧的核心,是父母——子女关系至高无上,不是全按辈分来的。妻妾对丈夫,也要服丧三年。
春秋时期,天子和列国的国君还没有这套严格的服丧制度,它是孔子提倡起来的,这么做只有一点点文献上的根据,就是《尚书》的《无逸》篇,这是周公对少年成王的教导,列举了商朝著名帝王的修身自律,其中有高宗武丁王。据说武丁即位以后,曾经三年不说话,以此纪念父亲小乙王:“高宗谅暗,三年不言。”“谅暗”有不同的解释,孔子这派就解释成为父亲服丧了。另外古人的“不言”,未必是不说话,可能是不主动开口,等别人发问才回答。
孔子从《无逸》里取了“三年”这个标准,作为追悼父母的时限,至于服丧的具体方法,大多是从祭祀前的斋戒事项照搬来的。另外,人想完全独创出一套礼仪是很困难的,孔子提倡的这套服丧的做法,也许曾经是某些地方或族群的风俗,被他借用来,要搞成普遍的道德规范。但从战国到秦汉,儒家这套丧服理念一直没成为主流,到唐宋时候,朝廷才开始全面推行。
曾经有弟子宰予给孔子提意见,说三年的服丧期太长了,耽误各种事情,不现实。孔子的解释是:人刚生下来,要让父母抱三年,才能自己走路,所以父母死了,孩子要用三年丧来悼念,这才符合人的天性!23
按照儒家的丧服原则,儿子死了,父母也要服丧,当然不用三年那么长,具体时间根据嫡长子或者庶子、次子之类又有区别。这就不好用上面的道理解释了。
孔子这么用心提倡孝道,但他自己没有实践的机会。他从小没爹,15岁母亲去世以后才开始认字学道理,以前未必这么自觉。比如当年,他穿着丧服去参加季氏的宴会,被阳虎赶出来,说明他那时还没有严格的服丧观念。
所以孔子讲孝,某种程度上是追求一种心理补偿,越是没有经历过,就越觉得好。
至于“悌”,孔子本来有实践的机会,因为他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个哥哥。但可惜的是,不管在《礼记》《论语》这些可靠的早期文献里,还是后来的各种史书乃至杜撰的孔子故事里,我们都找不到孔子和他哥哥打交道的任何记录。
而且,孔子还表现得好像从来没有哥哥嫂子一样。他曾经跟弟子们谈起自己生活里的各种遗憾:官当得不够大,不能一直跟公卿们共事;没有爸爸、哥哥可以照料;替人办丧事难免不尽心;难免喝酒误事。24这几样,丧事和喝酒是从严要求自己,跟外人无关;说没有爸爸也对,毕竟孔纥去世得早,孔子都没见过;但说没有哥哥可以照料,就实在让人不理解了……
我们至少知道,他这哥哥并没有早逝,因为《论语》提到孔子给哥哥的女儿办婚事,把她嫁给了自己的一个学生。说明这哥哥至少是活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
而且,这位哥哥如果死在孔子前面,就得由孔子主持料理丧事,但史书里丝毫也没提到。《礼记》对和孔子有关的丧事记载得非常详尽,连孔子给姐姐服丧都提到过,但唯独没有记载过孔子哥哥的丧事,所以有两种可能,或者孔子没管他哥的丧事,或者孔子去世时这位大哥还在世。
对于倡导孝悌的孔子,兄弟关系该是很重要的生活内容,但为什么史料里偏偏留白了?很难解释。
《论语》里有两句话,“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和“唯上知与下愚不移”25。我怀疑这是孔子在念叨他哥。“性相近”,换作两个陌生人不好解释,但如果是说兄弟俩就容易理解了。这意思是说,即使血缘关系很近的两个人,行为和教养也会有天壤之别。至于“下愚”,“下”是出身卑贱,社会地位低;“愚”是蠢笨,脑子死不开窍,和“上知”——出身高、有智慧的人正好相对。
所以我大胆推测,孔子这个哥哥,是和他同母但不同父的兄长,没变成贵族孔家人,一直过的是外婆家那种农民的日子,而且人品也是粗俗愚昧,唯利是图,就像小说《红与黑》里于连的哥哥,孔子也没法拿他现身说法,给学生们演示“悌”,索性就装作这人不存在。
关于同母异父的兄弟死了该怎么服丧,孔子也没有留下任何指导意见。他死后,弟子卜商和言偃两人才研究了这个问题。26
当然,哥哥可以不管,但哥哥的家人,还是要尽量照顾一下,所以孔子要给侄女操办婚事。这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一个“孝悌”理念就能解决问题。孔子自己都没法实践自己的理念,这是他的学说和生活的矛盾之处。
孔子的姐姐,经史记载也非常少,只知道这个姐姐死在了孔子前面,孔子好像没有专程参加她的丧礼,也没搞隆重的纪念活动,所以弟子们都不太知情。27这个姐姐,应该也是和孔子同母异父,地位不高,成家、生子都在颜家庄那个农民圈子里。假设她是孔纥家这边的女儿,身份高,会嫁个正式的士人贵族,孔子也就有个体面姐夫了。史实显然不是这样。
孔子的家庭关系都不太顺利,除了兄弟关系,我们后面还会谈到他和妻儿的关系。
周人的鬼和神
要了解春秋时人的思想,还必须介绍他们的鬼神观念,包括当时人跟鬼神打交道的方法——祭祀。孔子学说的重要内容是研究各种祭祀礼仪,他和弟子们也常担任各种祭祀活动的主持人,“祝”,就是代表世间和鬼神打交道的人。
早期的人类宗教观念都差不多,觉得各种自然现象、动植物后面都有神灵,死去的人也有鬼魂,可以干预活人的世界,这叫“万物有灵”观念。这种宗教形态被称为“萨满教”,它没有统一的教义,就是早期人类很朴素的宗教观念。后来西方产生的几大宗教,就有人为加工创造的因素了,神灵的谱系也简化了,最典型的是三大“一神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只认定一个真神。
中国的商代也产生了一个比“万物有灵”更高端一点的大神:帝,也叫上帝(后来基督教的“上帝”,是翻译成汉语时借用的词)。这个帝字究竟是什么来历,现在还说不清,反正在商人的甲骨文里面,任何和神圣有关的字,都有和“帝”共用的偏旁。“商”的字头也和它一样,说明商人认为自己是被“帝”保佑的。那时人间统治者只能叫“王”,不能叫“帝”。
对帝的崇拜出现以后,其他的各种神鬼也没有消失,都要接受尘世凡人的祭祀。商王祭祀帝和鬼神,要杀大量的牲畜和人。商贵族祭祀先祖,也会杀人、杀牲。周朝灭商后,周公建立新制度,就不允许搞杀人献祭了,杀牲畜的数量也很少。
中国古人的祭祀观念里,总默认天堂里没吃的,要靠地上的人送饭(祭祀),不然神和鬼都得饿肚子。其他的主流宗教,比如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就很不一样。他们也认为人(好人)死了会升天,而且那里什么都不缺,比地上生活都好,自然也就不用活人去搞祭祀。古代犹太教也祭祀上帝,奉献各种吃的,但基督教把这些都取消了。
在西周和春秋,天子、国君、贵族们平时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祭祀,他们的宗教原则,是按政治权力的大小祭祀不同等级的鬼神,并得到这些鬼神的保佑。天子有资格祭祀上帝,祭祀历代周王;诸侯只能祭祀本地山川神、自己的历代先祖,但没有资格祭祀周王,即使是王室后裔也不行,因为那是嫡长子序列(就是历代周王)的特权;贵族士大夫就只能祭祀自己家的灶神、门神等小神,祭祀自己的历代祖先,但也不能有国君,和国君不能祭祀周先王一个道理。
在春秋的诸侯国里面,鲁国比较特殊,鲁君能祭祀上帝,能祭祀周文王甚至更古老的祖先,比如周人的始祖姜嫄、后稷,这母子俩有半人半神的属性。这是特例,因为鲁国是周公之后,周公曾经长期辅政,地位高,所以有王室特许。
到孔子的时代又有新问题,就是周人只能把祖先追溯到姜嫄、后稷,这是单亲妈妈和未婚先孕、来历不明的儿子。东方的其他民族,比如商人,还有其他原住民小国,都有自己的祖先传说,和周人的不搭界。但在活着的人的观念里,各族那些半人半神的祖先们不能没关系,总得排个座次。那怎么办?就需要继续创造神话传说,把各族的祖先神都放进去。
周人占领中原之后,已经进行了一些这类工作,比如最古老的夏朝人——夏朝人早没了,但有些部族自称是夏朝的传人;比如山东原住民小国,杞国;再如陈国人,自称始祖是舜帝,周人也接受了这些半神半人的存在,在神话里把他们捏到一起去了,说后稷正赶上尧舜的时代,还在尧舜的朝廷里面当过管农业的官。
但还有些部族的祖先神没有被“整合”进来,比如商人的始祖,简狄和契母子俩,还有其他东方原住民族。孔子时代的人们就在继续创造神话,给所有这些始祖写“前传”,说他们各自还能往上追溯若干代,还有一位共同的始祖——黄帝。
孔子时代,鲁国朝廷祭祀始祖神,正在尝试往里面加一些新造的比姜嫄、后稷更早的神。这种祭祀半神始祖的仪式叫“禘”和“祫”,每年只能搞一次。孔子对增加新神很不满,但他谨慎,不敢公开反对,只是说:这种祭祀我不想往下看了。他还晃着自己的手掌说:懂“禘”这种祭祀的人,大概觉得天下就像这样(容易掌握)吧!28
前人对孔子这话有很多不同理解,其实我们只要知道一点,就是孔子那个时代的诸神体系和祭祀礼仪也不是完全固化的,它正在经历因为族群文化融合带来的新一轮“造神运动”,已知的“天下”各族的祖先神都要被编织到一个新体系里面。孔子不同意这种创造,但也不好公开反对。他对未知世界非常谨慎。
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是“敬而远之”,人要把人间的社会使命、家庭使命完成好,不需要鬼神干预现实生活。对鬼神,只要按照传统把祭祀的礼仪举办好就可以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29,他没明确说有或者没有鬼神,祭祀的时候表现得好像有就可以了。
这种态度倒不是孔子的独创,而是周人的文化传统。商人非常迷信,杀人和牲畜献祭多,用甲骨占卜也非常多。周人灭商以后,总结了商人灭亡的教训,觉得是他们太依赖神鬼,荒废现实的责任。所以周人发展出来一套比较理性、务实的观念,对神灵的祭祀主要是象征性的,不指望鬼神直接干预尘世的现状。当然,生活中总会有些过于迷信的人,但在周人的政治传统里,这种人都被人瞧不起。
在孔子之前一百来年,曾经有一个“神”降临到虢国某地(今河南省三门峡市一带),很可能是当地某人出现了被“附体”的表现。这消息传到洛阳王室,周惠王问内史(主管王室文献)官员:这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处理?
内史说:神降临到人间,是来考察人间统治者的“德”,看政治是不是搞得好。陛下平时是怎么祭祀上帝的,现在就怎么派人去祭祀就行了。
周王按照内史的意见办了。这是对神“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指望神给自己办什么具体的事情。虢国的国君就更迷信一点,他也派大臣去祭祀这位神,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祈愿”要求,神(被神附体的人)很满意,承诺将赐给虢君更多疆土。
虢君这么做,就有点违背周人的理念了。代表他去祭神的大臣私下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如今我们国君搞各种混乱的政策,又迷信鬼神,快要亡国了!周王室的人听说了虢君的作为,也都觉得虢要亡了。不久,虢国就真被晋国吞并了。30
孔子也是周人的正统观念,在生活中很少谈到鬼神,“子不语怪、力、乱、神”31。他还说,贤明的王者,不会拿自己的私人事务去麻烦上帝,王者向上帝献祭,祈求的是天下风调雨顺,而不是为了自己的私人事务。32以此类推,贵族或者普通人祭祀先祖或家里面的灶神等小神,也是例行公事,不是为了个人的某种私事。这和基督教等西方宗教很不一样,那些宗教认为,人的一切活动都在上帝的监督之下,任何人有任何生活疑难,都应该向上帝求助,求得指导。
“尸位素餐”的来历
神和鬼人都看不到,怎么祭祀?后世的办法是造神像。从佛教开始,道教和儒家跟着学,都给自己的祖师造泥胎镀金的圣像,给像献上祭品,烧香磕头。普通人家祭祖宗,造不了像,也要画像,都是穿着官服正襟危坐的标准像,挂在墙上接受子孙祭祀行礼。但在先秦时代,还没有给神灵造像的习惯,考古也很少见到那个时代的神像。
没有神像,用什么来代表祖宗神灵呢?周人有两个办法:不太隆重的祭祀,用写字的牌位;隆重的,就要用活人代表鬼神,这种人叫“尸”。
那时天子要有七座宗庙,诸侯有五座,依次递减,普通的士有一座,其实就是家里的一个单独的小院或一间屋子。宗庙里的祖宗牌位叫“主”,祭祀活动必须在宗庙里面。别的地方不行,祖宗不肯去。那时贵族逃亡,离家时有个重要程序,就是到宗庙跟祖宗告别,送上最后一顿饭,向祖宗道歉,说子孙不孝,以后没法按时给您送饭了,肚子饿您就忍着点儿。有聪明懂变通的,把祖宗牌位装在车上拉走,到哪儿都能祭祀。但当时多数人不认可。
祭品摆在供桌上,又没变少,祖宗怎么吃的?那时人们说,神灵享用祭品不是用嘴吃,是用鼻子闻,叫“歆”。祭品主要是猪、牛、羊,做得好,味道香,祖宗的灵魂飞来,在天上闻一闻就饱了,然后就会保佑地上的子孙。反过来,祖宗挨饿就会生气,地上子孙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自己不在家,请别人来祭祀行不行?不行。祖宗只吃自己子孙送上的东西,外人送的不吃。当年季平子赶走了鲁昭公,国内就没有国君了,但鲁国历代先君不能饿肚子,季平子就干起了祭祀历代先君的工作,这是政治僭越。当时晋国人赶来调停,鲁昭公还赌气不肯回国,晋国人就对季平子说:你们国家这事一年半载调解不了,祭祀祖宗的工作,你就先代理着吧。这是宗主国也承认了季平子的“代理国君”身份。
隆重的祭祀,要用“尸”扮演祖宗。这尸是活人,选择有讲究:要选被祭祀者孙子辈的后代,或者孙子的孙子,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奇偶顺序不能搞错。
为什么有这讲究呢?有学者解释,可能是从母系部落时代传下来的遗风。那时还不是夫权的小家庭,男女关系比较随意,但为了防止出现亲属乱伦,对代际辈分非常敏感,上下两代人交往有很多禁忌,隔代(爷爷辈和孙子孙女辈)反倒没啥禁忌,经常生活在一起。
后来周人的祭祀制度,就保留了很多这种“隔代亲”的遗风。比如祖先牌位的摆放,最辉煌的那位老祖宗放在正中间,他的儿子放在左边,孙子放在右边,孙子的儿子又放到左边……以此类推,都是隔代的亲人们在一起。祭祀的时候,同宗的男女老少都要参加,在宗庙里分左右两边站立,也是隔代在一起的原则。这左右两边的人,分别叫“昭”和“穆”,这就是周人的昭穆制度。
当尸的人,必须父亲已经去世。小孩符合这条件也可以,孩子太小,可以让大人抱着充当尸。尸也不能是主持祭祀的族长,因为他不能同时担任两个角色。如果在同宗里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扩大范围,同姓的也行。像孔子这种早年丧父的,如果他们孔家还有别的家支,他可以被选择去充当尸,接受祭祀。但史书里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可能真没什么别的传人了。
如果祭祀女性先祖,尸也必须是女性,而且不能是她生养的后代,必须从家里的妯娌、儿媳里面选,跟本家人不能是同姓。
在祭祀祖先之外,天子或国君还要祭祀上帝、山川等诸神,是不是也要选个人充当“尸”?目前的文献不是太清楚。从一些蛛丝马迹来看,可能也是要选活人当尸,而且是在君王的宗室亲属里面选。
周王、国君祭祖,朝廷里同宗的后人都要参加,异姓的大臣也要参加。士大夫祭祖,全家人、各种亲戚以及奴仆都参加,如果有关系要好的异姓同事朋友,也可以列席观摩。
祭祀之前,参加者要斋戒,就是不喝酒,不参加娱乐和社交活动,不过夫妻生活。33
斋戒的原则是节制自己的欲望,用一种虔诚、洁净的状态和神明打交道。斋戒前七天还比较松散,可以参加必要的工作和社交,后面三天就很严格了,要关在自己家里静心思索,尝试与神明进行心灵沟通,体面人家都有斋戒专用的居室,还有专门的衣服。
当然,祭祀活动要准备各种酒肉饮食,安排邀请宾朋,这些要靠管家来做。主人夫妇必须斋戒静思。
祭祀开始的时候,祭品在宗庙里摆好,宾主都入座。然后奏乐,音乐声里,尸被隆重请进来。尸一般要穿着被祭祀的那位祖先留下来的礼服,代表祖宗。陪伴尸的就是祝,他负责尸和祭礼主人(族长)间交流的工作。
尸登上接受祭祀的位子,坐下。司仪人员把准备屠宰祭祀的牲畜牵进来,请尸过目。一般是头牛,级别低的也有猪或羊,往往要披红挂彩,表示喜庆。尸表示同意,然后牵到门外宰杀。
按照周人原始部落时代的传统,应该由主人亲自动手宰杀祭牲。后来的周人文明些了,贵族不想亲自屠宰,就由屠夫和厨子代劳了。但在祭祀活动里,必须由族长——周王、国君或贵族亲自动手向尸供奉吃喝(献祭),不能让别人代劳,女主人(王后、国君夫人,以至各级贵族的夫人们)也必须出场,和丈夫一起操持献祭。
在主持人(祝)的指挥下,主人夫妇先端上一些点心、凉菜,亲自盛好给尸品尝。这种吃法很像西餐,是单人份的,而且分成很多道程序,每道只尝一点点,不能一下子就吃饱。
外面宰杀的牲畜,不同部位或烧烤或炖煮,也按程序依次端上来。除了主人夫妇,其他家庭成员、来宾也要依次给尸上菜、上饭、敬酒。
菜主要是猪牛羊的内脏、肘子肉(前腿,要连着骨头)、里脊肉、鲫鱼等。主食是蒸饭,要搭配调料酱和素菜。喝酒的时候,要用猪羊的肝蘸盐下酒。
尸依次吃喝,同时夸菜做得好吃,酒也好喝。然后尸给主人、主妇、宾客赐酒,这是祖先也要自己的孩子们吃好喝好。
尸最后吃饱喝足,祝高声宣布:“神已经喝醉了!”这是祭祀结束的标志。于是尸起身,再次表扬孩子们的孝心:所有的祭品都很丰盛,我吃得很开心,这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们……然后在音乐里,祝陪同尸离开宗庙。
尸退场后,其余的人才正式开始吃饭,尸在的时候,别人都是象征性地吃喝。饭食准备得多,尸只能吃很少一部分,别的都算他吃剩下的。后人吃祖先的剩饭,便得到了祖先的赐福保佑。主人夫妇先吃,然后是其他亲属、宾客,最后是家里的奴仆家童,一个人都不能少,象征祖先保佑了全家老小上下。
如果宗族成员因为某种原因被族长剥夺了参与祭祀的资格,那是非常严重的惩罚,几乎就是被“赶出家门”了,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来。
祭祀过程中会有突发事件,比如卫国某位国君正在祭祖,接到报告说,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刚刚去世了。卫君要赶去死者家中吊唁,就对尸做了两次“稽首”长拜,请假说:“我国有个叫柳庄的大臣,他不是寡人私人的臣,而是卫国的社稷之臣,我听说他刚去世,请您允许我赶去吊唁一下。”34
周人祭祀祖先,一般是祭祀夫妻俩,比如祭祀周文王,就连他的夫人大姒一起祭祀。那么在确定尸的时候,应当也是选择男女两位,他们一起出场,扮演祖先夫妻。而且这两位扮演者可能年龄差距比较大。所以在具体操作中,应当有很多有趣的现象。可惜经史文献对当时的祭祀细节记载太少了,今人难以靠想象复原。
孔子主持丧礼、祭礼,就是和鬼神,和尸打交道。他对鬼神的态度众所周知,敬而远之,不信仰也不怀疑,和鬼神世界保持距离,自己主动把人间的事做好,其余的听天由命。
这些观念,与其说是对鬼神的态度,不如说是对充当“尸”的人的态度,因为鬼神都要附在尸身上。祝和尸,实质是导演和演员的关系。祭祀活动前,祝要教尸如何举动、发言。祭祀过程中,祝更要保证一步步行礼如仪,不能出偏差,更不能让尸自由发挥,不然那麻烦可就大了。
孝子们供奉尸的时候有一个特点,就是要先上菜、上饭,一定让尸吃饱,然后再敬酒。这可以避免尸空着肚子喝酒,不然容易喝醉,后面的程序就难以圆满完成了。祝要控制尸喝酒的量,看尸喝醉了,要马上宣布祭祀结束,陪尸出门回家。如果尸已经醉得厉害,就由祝代为致辞告别,避免出意外。
尸虽然扮演的是祖宗鬼神,但说什么、做什么没有任何自主权,都要听祝的指挥,最后吃一顿饱饭,所以会有“尸位素餐”这个成语。
对充当尸的人来说,忽然变成了祖先的神明,接受子孙们的拜祭,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特别是对那些未成年的孩子,或者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人,往往会真有神灵附体的感觉。以后的生活里,他们可能也还会有附体的表现。春秋时常有“降神”的记载,这不是神真的自己显灵了,而是附在了什么人身上。后世直到近代,这种附体、降神在民间都很多。萨满教的巫师也是靠作法使鬼神附体,通过被附体的人发布指示。
“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学说
和一般人理解的“圣人”(或者创立一个学派的大思想家)不同,孔子的学说其实没有什么“革命性”,或者说,没有什么太原创性的东西。他更多是把之前周人社会里一些早已成型的、成熟的观念讲授给学生,并写成文字,系统保存了下来。他自己加进去的新东西少之又少。
孔子说自己是“述而不作”,只陈述以往的历史和惯例,不创作新思想、新学说。据说他还说过:我想写一些空洞的道理,但又想了想,还是让事实来说明一切更好。35可见他是有意识地不搞新理论、新学说。
比如政治原则,天子、诸侯、贵族应该有等级秩序,周人开国以来就是这么做、这么提倡的,不是几百年后的孔子才发明出来的。孝悌原则也是。那时等级身份都是世袭的,家长的权威很重要。儿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肯定要尊敬和服从,不然也就没有周人那套贵族制度了。各种礼仪,都是贵族们在长期生活中慢慢发展出来的,孔子只是把它们如实记载下来而已。
鬼神观念也是。在孔子之前,周人贵族文化一直排斥用鬼神干预现实生活,反对宗教狂热。孔子一直遵循这个基调。搞仁政,对老百姓好一点,孔子之前的政治家也懂,也有这方面的举措,这不是孔子的专利。
至于“仁”的观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维方式,周人也早就有了。因为他们不像商人那么依赖鬼神,就要摸索一套新思路,来处理现实世界里的人际关系,这方面的文献太少,但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像《诗经》里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别人心里怎么考虑的,我设身处地地想一下,也就知道了。36孔子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表达出来,就更清晰明白,操作性更强。可惜的是,他论述很少,没有写成长篇大论的文章。在孔子之后,中国漫长的传统时代,也很少有人深入地讨论。
既然孔子这些学说没有多少独创性,为什么他在后世有那么大影响,甚至被尊为“圣人”呢?
这主要是靠孔子自己的行动。他一辈子倡导这些尽人皆知的大道理,这种角色恰恰是很少见的。在孔子那个时代,这些大道理谁都懂,但多数人都知道它们难以落实,生活中管用的,还是各种实用的小道理、潜规则。孔子认死理儿的地方就在这,他真要把这套大家表面上都信奉,但实际上又都不当回事儿的理念给落实了,讲学授课,在鲁国当官推行过,行不通还要周游列国,到处推销。
当时有人评价孔子,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知道成功的概率几乎是零,但还是忍不住要尝试。从政治上讲,孔子不算成功,没哪个国君真采纳他的意见(采纳了也难成功)。但从学派的角度,他又成功了,他毕竟有了一大套教材,带出来一群弟子。这些弟子有些还算混得可以,让他这学派的观点可以一代代传承下去。
大致讲,战国以后,专制皇权逐渐建立起来了,需要找一套学说作为官方思想形态。那时“诸子百家”已经很多了,皇帝们比较了一番,发现还是儒家最合适。因为第一,儒家的书多,传统文化都被他们一网打尽,编到“六经”里面去了(我们在孔子晚年那部分再介绍“六经”),后来兴起的那些新学派就没这优势。第二,孔子的儒家推崇天子的权威,这也适合皇帝的需求。特别在西汉的时候,诸侯王的实力强大,皇帝总觉得不放心,正好拿孔子的学说来用,强调诸侯必须服从天子。所以汉武帝开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隋唐以后,诸侯和贵族基本都没有了(即使有也是纯粹的形式),国家管理层的人员变成了考科举出身的文官,科举考试的课本就是儒家经书。科举文官没有了春秋士大夫的世袭特权,但还是喜欢拿春秋士大夫来比拟自己。儒家思想经过这么多变通,或者说改良、扭曲、与时俱进,一直流传下来。
1 见《左传·襄公四年》。
2 见《礼记·檀弓上》。
3 《左传·定公八年》。
4 见《礼记·内则》。
5 《诗经·小雅·杕杜》。
6 《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7 《诗经·秦风·小戎》。
8 《礼记·坊记》:“子云:‘君不与同姓同车,与异姓同车不同服,示民不嫌也。’”
9 《礼记·曲礼上》:“君车将驾,则仆执策立于马前。已驾,仆展軨。效驾,奋衣由右上,取贰绥;跪乘,执策分辔,驱之五步而立。君出就车,则仆并辔授绥,左右攘辟。车驱而驺,至于大门,君抚仆之手,而顾命车右就车。门闾、沟渠必步。”
10 《论语·乡党》:“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11 见《礼记·曲礼上》《论语·乡党》。
12 《论语·阳货》:“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13 《论语·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14 《论语·泰伯》:“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15 《论语·学而》。
16 《论语·颜渊》《论语·卫灵公》。
17 《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18 《论语·颜渊》:“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19 《论语·雍也》:“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
20 《论语·公冶长》:“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21 《论语·公冶长》:“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22 《论语·学而》。
23 《论语·阳货》:“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24 《论语·子罕》:“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25 《论语·阳货》。西汉刘向的《新序》记载舜的弟弟叫“象”,是个“下愚不移”之人,看来古人也怀疑此语与兄弟、亲人有关,见《新序·杂事一》。
26 见《礼记·檀弓上》“公叔木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条。
27 《礼记·檀弓上》:“孔子与门人立,拱而尚右,二三子亦皆尚右。孔子曰:‘二三子之嗜学也,我则有姊之丧故也。’二三子皆尚左。”
28 《论语·八佾》:“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29 《论语·八佾》。
30 见《左传·庄公三十二年》。
31 《论语·述而》。
32 《礼记·表记》:“子言之:‘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无非卜筮之用,不敢以其私亵事上帝……’”
33 关于上古斋戒期间能不能吃肉,儒家经书没有明确的说法,从其他文献看,可能食肉的种类或数量有限制,但并非完全不食肉,比如唐宋类书引《汉旧仪》,汉代皇帝斋戒的礼仪是:“斋则食丈二尺旋案,陈三十六肉,九谷饭。”
34 《礼记·檀弓下》:“卫有大史曰柳庄,寝疾。公曰:‘若疾革,虽当祭必告。’公再拜稽首请于尸曰:‘有臣柳庄也者,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闻之死,请往。’”
35 《史记·太史公自序》:“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36 《诗经·小雅·巧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