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绘画
绘画是最令人吃惊的女巫,她能通过最明显的不真实来使我们相信她是完美的真实。
——利奥塔德
〚一〛
从人体装饰到舞蹈、戏剧,原始人体艺术表现出一个从静到动的过程,同时也表现出一个从物质到精神、从肉体到心灵的过程。如果说,人体装饰与舞蹈的区别还比较外在,还局限于人体自身的范围之内(前者是在人体上创造,后者是用人体创造)的话,那么,舞蹈与戏剧的区别就是外在的、超越人体媒介的了。从最表面的现象上看,舞蹈和戏剧似乎都是用人体来创造,这一共同性在原始时代尤为突出和明显,以至于很多艺术史学家和人类学家都感到难以将原始舞蹈和原始戏剧加以区别并因而只好混为一谈。然而,其实即便在原始时代,舞蹈和戏剧也是并不相同的。它们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舞蹈并不一定要有人看(虽然也可以给人看),而戏剧却一定要有人看。舞蹈是典型的和真正的人体艺术,它以人体的律动为自己唯一的目的,甚至观赏舞蹈也只是观赏这种律动;而戏剧却只以人体动作为手段,其目的则在于造就一种可供观赏的幻象。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戏剧已开始超出人体艺术的范围而具有了心象艺术的性质。所谓“心象艺术”,即以“人心营构之象”为构成因素的艺术。它不像环境艺术那样诉诸人的生存空间,也不像人体艺术那样诉诸人的自然存在,而是直接诉诸人的心理活动,包括诉诸视觉的绘画、诉诸听觉的音乐和诉诸想象的诗歌(文学),而其中与环境艺术和人体艺术都最为接近的便是绘画。
在某种意义上,绘画可以说是作为环境艺术的雕塑和作为人体艺术的舞蹈的“抽象化”或“心象化”。雕塑表现的是三维空间中静态的人体和动物,舞蹈表现的是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中动态的人体和(模拟的)动物,绘画却要把它们“压缩”和“定格”在一个静止的二维空间中,所以绘画较之雕塑和舞蹈都更具有精神性,也更具有人对现实的超越性。但是无论如何,在原始时代,绘画与雕塑和舞蹈的题材是大体一致的。不过有趣的是,雕塑似乎更热衷于表现人体(这个传统一直保留到今天),绘画却宁肯让动物的形象占据其舞台中心,以致有人甚至把它称为“动物艺术”(animal art)。然而在我看来,这正是绘画作为心象艺术的特征。作为心象艺术在逻辑上的第一个环节,绘画首先考虑到的是呈现在人面前的外部世界,而且又首先是与人的生存息息相关的动物世界。这些动物是与人类朝夕相处、血肉相联的自然界的代表,把它们的形象用描绘的方式再现出来,不但有现实的实用意义(如本书第五章所指出的),而且也能给人以快感。它表现了人对外部世界和生存环境的一种关注,绘画就是这种关注和对这种关注的记录。
“目前所知最早的动物形象是从勒·费拉斯(Le Ferrassie)洞穴出土的动物线雕。它制作于奥瑞纳期中期。” [1] 我们还不能肯定洞穴壁画就是由这种线雕发展而来的,但似乎有理由认定雕刻的工具要早于绘画的工具,因为前者完全可以由最早的工具——石刀和石锥等来充当,因此有理由猜测人类首先是用线雕的方式来描绘对象的轮廓,然后才改进为绘画。事实上,原始绘画的发生程序也大略如此:起先“主要是以粗略的轮廓表现的动物,以及女性和男性生殖器,还有一些抽象的符号。稍晚,图像变得比较细致了,用描绘阴影的笔法画出肌肉和毛发,符号的数量和复杂程度也增加了;再往后,图像发展成彩画,巨大的野牛、马、鹿和牛类用几种颜色来描绘” [2] 。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工具的发明和改进无疑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史前洞穴壁画的事实,毋庸置疑地证明了“当时的画家已经懂得用兽毛扎制的画笔,蘸着用各色的土溶制的颜料来画画了。这些原始的工具,在当时的人类看来,乃是最先进的机械” [3] 。但是,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些“最先进的机械”却并不是出于物质生产的需要而被发明的。与雕刻所用的工具系由物质生产的工具借用或改进而来不同,绘画的工具——头发、兽毛和植物纤维扎成的画笔,一开始就是专门为绘画这种精神生产而发明的。而且,还发明了如今已失传了的用鸟的骨管把颜料粉末吹到岩壁上去的吹画法。此外,颜料的种类也很多,有红、黄、蓝、赭石等,红色是铁的氧化物,蓝色是锰的氧化物,黄色和橙色是铁的碳酸化合物,黑色则由烧焦了的长毛象骨研制而成,这些颜料和动物脂肪混合在一起,涂在岩壁上就会经久不变,从而创作出最古老的“油画”来。显然,在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劳动工具也十分简陋的情况下,绘画却竟然有了如此先进的工具和如此复杂的技巧,就不能不使我们断定,绘画之于原始人类,绝非可有可无的游戏、娱乐和消遣,而一定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和不可或缺的价值。正是这种重要性,使旧石器时代那些初萌的史前人类,在手无寸铁、身无绝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鲜有感官享受,亦无现成经验可资借鉴的条件下,创造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绘画艺术,并让这种艺术之花开遍了全世界。
正如人类主要是利用石头这种物质开始了工具制造和科学进步的历程,开始了建筑艺术和雕塑艺术的历程,人类绘画艺术似乎也起步于石头之上——目前发现的所有原始绘画珍品,几乎都是绘制在岩壁之上的。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欧洲史前洞穴壁画、非洲岩画和中国岩画。诚然,“我们可以肯定,人类是到处画画的,并且画在各种东西上的——画在石头表面上的,天长日久褪了色;画在木头上的,风吹雨打腐朽了” [4] 。但我们同时也可以肯定,尽管有多种可能,壁画(岩画)也仍然是原始绘画的主要画种和最早画种。这不仅因为靠石头获得文化进步的人类对这种物质会有一种亲切的情感,也因为只有在那光滑平整的巨大岩面上,原始造型艺术家的想象力、表现力和创造力,才能够得到最充分的展现和驰骋。
在所有原始岩画中,最具有无可置疑之原始性,同时在时间上也最为久远的,是欧洲旧石器晚期和中石器时期的史前岩(壁)画。这种史前艺术遗址在欧洲大陆发现了一百多处,主要分布在三个地区,或者说有三个中心区域,即法国的多尔多涅(Dordogne)、比利牛斯(Pyrenees)和西班牙,其中发现最早,名气最大,内容也最为丰富的,是西班牙北部桑坦德(Santander)省的阿尔塔米拉(Altamira)洞穴。它发现于1879年,而且它的发现还为人类艺术史留下了不少轶闻趣事 [5] 。这个洞穴很大,其长度接近一千英尺,内中有丰富的马格德林中期遗留下来的工具、炉灶、动物骨骼及贝壳等物,洞顶及四面墙壁,遍作动物之彩画或线雕。洞口有一条长道,两旁壁上,彩画颇多,而著名的“大壁画”(great fresco)画于洞穴顶部,是一幅46英尺长的大型作品,画有十五头野牛、三只野猪、三只母鹿、两匹马和一只狼的形象。这些形象栩栩如生,形神兼备,比例、透视和细节的描写无可挑剔,十五头野牛或卧或走,各尽其妙,其中一只受伤野牛,四足卧地而双角挺前、眼光怒视,表现出原始生灵的野性与活力。这些画实在画得太好了,以致当它们刚被发现时,人们几乎完全不能接受它们是史前原始绘画的结论;而当它们的可靠性和年代不再被怀疑后,便被誉为“猎人艺术的最高成就” [6] 。
除阿尔塔米拉以外,西班牙北部的艺术洞穴还有埃尔·卡斯蒂洛(El Castillo)、霍恩斯·德·拉佩纳(Hornos de la Pena)、拉洛哈(La Loja)、巴西加(Pasiega)等。埃尔·卡斯蒂洛在阿尔塔米拉之南,1903年为特尔·利奥(H. A. Del Rio)发现,绘画有象、野牛、大鹿,或红或黄;马、赤鹿、山羊、羚羊,则以黑色线条为之。巴西加洞穴于1912年为奥伯马尔(H. Obermaier)所发掘,全洞总计有绘画二百余件、线雕三十余处,多为动物,间有人像,而霍恩斯·德·拉佩纳洞中则有绑上了尾巴的人的形象。这种“半人半兽”的形象在阿尔塔米拉洞穴中也有,被称作“举臂而戴面具的人像”(masked humans with raised arms)和“呆人”(dead man)。它们究竟为何物,还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至于奥维都(Oviedo)之特维(Deva)附近的宾达尔(Pindal)洞,它出名是因为洞内绘有一头轮廓为红色的长毛象,象的胸部准确地标出了心脏部位(用红色心形标明),还有一条雕刻得相当精美罕见的鱼。与之相似,巴西加洞中大部分绘画的轮廓也都是红色的,黄黑二色较为少见。
法国比利牛斯地区的艺术洞穴,最著名的是“三兄弟”洞,即特洛亚·费莱尔洞(Les Trois Frères Ariège)。它之所以有名,不但因为它是三个少年偶然发现的,还因为那里有一个头戴羊角(或鹿角)并有尾巴的人(或半人半兽)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人、半人还是神,学术界尚有争论。与之相邻的是图·特·奥多伯特洞(Tuc d’Audoubert),洞中有著名的泥塑野牛。这一地区较有名的还有尼沃(Niaux)、马尔索拉斯(Marsoulas)、加加(Gargas)等洞穴。尼沃洞穴在达拉逊(Tarascon)附近的维·达·苏斯河(Vic-de-sos. R),内部有一圆形洞厅,壁上画着大量的野牛、赤鹿、马、山羊等图画,地面刻着鱼形和野牛。全部绘画,纯用黑色,并被认为是比利牛斯山区与马格德林期作品中最优美的。马尔索拉斯洞中有线雕,有彩绘,绘画规模甚大,野牛图均以黑色绘其轮廓,体部填以红色或黑色,或作红色圆点,表现出较明显的马格德林期绘画特点。
法国多尔多涅地区的艺术洞穴非常之多。塔加(Terjat)是西欧旧石器时代艺术遗址中最北的一洞,1889年为杜·瓦尔尼(du Garne)所发掘,洞口和洞中均有线雕图画,全为动物形。拉穆梯(La Mouthe)于1895年为E. 里维埃(Rivière)发现,洞中所画动物,先以线雕轮廓,然后填以红褐色矿土。冯·特·高姆(Font de Gaume)洞发现于1901年,此洞壁画,极为华丽,彩画特多,都绘作野牛形及巨象、冰鹿等,尤以“相向之冰鹿图”(Two Reindeer Facing One Another )最为精美,堪称杰作。这个洞穴中壁画位置之奇怪也是有名的:它的犀牛画在人只有躺在地上方能使眼睛与画面保持直线的岩石的隙缝上,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它的制作目的是非鉴赏的,也许确实是出于一种巫术的需要。此外,尚有康巴里尔斯(Combarelles)、拉格勒齐(La Grèze)、科马尔奇(Commarque)和贝尔尼法(Bernifal)等洞穴。不过,差不多发现得最晚却又最有名的还是多尔多涅地区维齐(Vezre)的拉斯柯克斯 [7] 。这个了不起的史前洞穴隐藏在一条狭长溪谷的小丘中,直到1940年9月12日,才被四个结伴出游的少年偶然发现。于是,“这个谜一样的、完全出乎预料的宝库发出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节日里那种令人震耳欲聋的回声。……洞中绚丽的绘画看起来几乎就像昨天所画下的那样,它布局分散,散发出一种荒芜的生活气息” [8] 。这些绘制在一大片连续的、发出微光的白色方解石上的杰作之所以保存完好,是因为洞壁渗出的石灰粉结晶好像在画面上抹了一层透明涂料,似乎连大自然也不忍心让这些史前艺术珍品被时光湮灭。画像的大小不一,大的有5.5米,小的也有1米左右,约一百多幅。其中以马为最多,其次为牛、驯鹿、犀牛、洞熊、狼、鸟等,也有想象动物和人像。画像大多是粗线条的轮廓画和剪影,即在黑线轮廓内用红、黑、褐色渲染出动物的体积和重量,形象生动,色彩明快,富有生气,有一幅画的是一只野牛刚要落入陷阱的一刹那间不知所措的步态,十分逼真。由于这个洞穴中的绘画成就是那样地惊人,所以它一被发现就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史前艺术宝库,并被称为“史前的西斯庭教堂”(The Sixtine Chapel of Prehistory)。
十分有趣,以上三个地区中最有名的三个洞穴——阿尔塔米拉、三兄弟洞和拉斯柯克斯,都是儿童或少年发现的,而这些“史前卢浮尔宫”中“展出”的,也恰好是人类童年时代的作品。它们都属于旧石器晚期。欧洲中石器时代的艺术遗址则主要是西班牙东部地中海沿岸的勒文特(Levant)岩画。它们大约制作于公元前10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之间,是中石器时代狩猎采集民族的美术作品,在考古学上属于卡普斯文化(Capsian culture)。卡普斯文化本指非洲的一种中石器文化,1909年首次发现于突尼斯的卡福萨(Cafsa),因罗马时代卡福萨称为卡普斯(Capsa),故名。它主要分布在北非的突尼斯、利比亚、阿尔及利亚等地中海沿岸诸地区,西班牙东南部、西西里(Sicily)等地区也有发现。卡普斯文化系由石叶工具传统从欧亚大陆传入非洲而形成,而卡普斯人“很可能就是西班牙东南部的岩壁绘图的创作者”。“他们可能起源于非洲”,而后又渡过地中海,流浪到西班牙东南部和西西里。“在西班牙,除了岩壁上的精美的油画以外,他们很少留下其他物质文化的遗物” [9] ,这些精美的油画就是所谓“勒文特艺术”(Levant art)。
勒文特岩画“与在法国及西班牙北部发现的极不相同,但与近代南非的布须曼人的艺术却更相似” [10] 。第一,它们多数画在小悬岩和小洞口裸露的岩画上,很少位于洞穴的深处;第二,以小型图像为主,动物形象一般很少超过七十五厘米,人像一般很少超过三十厘米;第三,只使用黑色和红色;第四,亦即最重要的一点,是已有明确、生动、毋庸置疑的人物形象(而不是前述法国和西班牙北部诸洞中模糊含混的半人半兽现象),以及人类社会生活(狩猎、采集、舞蹈、仪式等)之反映。最常见的题材是狩猎,如柯古尔(Cogul)岩画上有猎人杀野牛图,还有猎人手持木棍,赤鹿及牛群围在四周的狩猎图;在阿尔巴朗森(Albaracin)岩画上,画有野牛两群,五个猎人立于中间,手持弓矢,人像甚小牛特大,不知是表现狩猎的艰难还是祈望收获的巨大;在卡斯特利翁(Costellon)附近的奎瓦·德·洛斯·卡巴里奥斯(Cueva de los Caballos)洞壁,手持弓箭包围鹿群的形象画得栩栩如生。此外,在卡斯台龙(Castellon)一岩棚的壁上,用红赭石描绘着“弓矢作战图”,不知是两个部落在作战,还是本部落成员在演习。在柯古尔洞壁,还有“妇女环绕男子舞蹈图”(Dance Of Women Round A Man ),妇女都穿同样的衣服,腰部细小,头部用三角形纹样绘成,而且男像甚小(并似为裸体),女像甚大,不成比例。但无论如何,勒文特岩画较前述法国和西班牙北部旧石器晚期绘画之进步,已是一目了然 [11] 。
〚二〛
对于欧洲史前洞穴(洞壁)壁画(岩画)的研究,可能是目前原始绘画研究中最富有成果的。我们不但已大致掌握了它们的主要分布地区,而且正如本章第三节将要讲到的,我们对于它的历史分期及其风格演变,也有了大致准确的意见。相对而言,对于非洲岩画和中国岩画的研究则要困难得多,尽管非洲岩画的发现要远远早于欧洲史前岩壁画。1721年,在莫桑比克发现了第一幅非洲岩画,那里生动的动物形象由当时委内瑞拉的葡萄牙人的一个旅游团所发现,并报告了里斯本皇家美术学院美术史系。1752年,一个由E. A. 弗雷德里克·比尤特尔(Frederick Beutler)率领的非洲探险队在非洲东海岸的鱼河(the Fish River)两岸又发现了许多岩画,它们被认为是布须曼人的作品。1776年,约翰尼斯·舒马赫(Johannes Schumacher)开始临摹非洲南北部地区的岩画。1790年到1791年之间,另一支由格罗夫纳(Grosvenor)领导的远征队在非洲发现了更多的岩画,他们“到达了靠近长满荆棘的一条小河旁的村落,那是布须曼人居住的地方,在那里的岩崖峭壁上布须曼人画下了许多画,再现了各种野兽,它们的神态非常自然。其中还有仿佛是戴着掷弹兵帽子的士兵形象” [12] 。所有这些,都早于欧洲第一个史前艺术洞穴——阿尔塔米拉洞穴发现的1879年。
非洲岩壁画的发现要早于欧洲史前洞穴壁画的发现,它的分布范围也同样要广阔得多。可以说,它几乎遍布于整个非洲大陆,而最重要的则是撒哈拉和南部非洲。“在北抵阿特拉斯山脉、东至红海、南接热带森林、西临大西洋的这一广阔地域,已经发现了数以万计的遗址,包括几万件或几十万件雕刻和绘画作品。”“发现这些实物的地区有:阿尔及利亚的南奥兰和阿杰尔高原(例如贾巴伦、塞法尔、提苏凯和贾内特),摩洛哥南部,费赞(利比亚),阿伊尔和泰内雷(尼日尔),提贝斯提(乍得),努比亚,埃塞俄比亚的高地以及达尔提希特(毛里塔尼亚)。”南部非洲的发现地则“包括莱索托、博茨瓦纳、马拉维、津巴布韦、纳米比亚、安哥拉和南非共和国,而在奥兰治自由邦、瓦尔河流域和德兰士瓦发现的特别多”。总之,“差不多在所有非洲国家都发现了艺术遗址(有些可能并不是史前的),但调查工作却远未完成” [13] 。事实上,时至今日,也仍有新的遗址被不断发现。
非洲岩壁画不但分布甚广,而且延续时间也很长。一般认为,“这种艺术最远可以追溯到中石器时代,但实际上它是从新石器时代开始的” [14] 。C. K. 库克(Cooke)在其《非洲岩画艺术》一书中认为,罗得西亚(Rhodesian)的岩画约作于7000年前,赞比亚(Zambian)岩画约作于6300年前,南非(South African)的岩画约作于6000年前,撒哈拉(Sahara)岩画约作于5000年前,“还有人认为,在罗得西亚和撒哈拉地区的某些岩画已有一万年至二万年的历史” [15] 。但是,另一方面,黑非洲虽自十五世纪起就蒙受侵略、掠夺、奴役、压迫和血腥的奴隶贩运等巨大灾难,但令人惊异的是非洲岩画仍然一直年复一年地被创造着,并不因此而绝迹。也就是说,这种艺术可能竟然延续了九千年至一万年以上。
非洲岩壁画的数量也是惊人的。仅撒哈拉地区就有近三万个岩画遗址被发现,其中半数在塔西里(Tassili)。在阿尔及利亚东部的撒哈拉沙漠中有一条长八百公里、宽五十到六十公里的恩阿哲尔山脉,1956年法国探险队在那里竟发现了一万多幅作品。总之,无论就其数量之多、范围之广或延续时间之久而言,非洲岩壁画都当之无愧地居于原始绘画艺术之首。
非洲岩壁画就其制作方法而言主要有两种,即刻画和绘画。“总的来说,在刻画和绘画两者都存在的地方,刻画要早于绘画,而且最好的刻画技巧是最早的时期中发现的。刻画作于较软的沙岩上,也作于花岗岩和石英岩上,用新石器时期的锤石敲打尖石进行镌刻”,虽说工具简陋,技巧却十分精细,作品也相当高明。“在巴尔达伊(乍得)刻画的大象是运用浅的单线条勾勒的,它不过是一幅速写,但表达出神形实质。另一方面,因加勒杰恩(马坦杜斯)和因哈贝特Ⅱ刻画的大象,却是运用生动的粗线条深刻出来的,在戈诺阿(提贝斯提)刻画的犀牛也是这样。”“这些刻画的制作有时必然要求独特的、动作敏捷的才能。例如,在杰拉特干河有一个刻画的大象高4.5米,一头犀牛长达7.5米。” [16]
绘画似乎是刻画的后继或补充。如提苏凯(Tissoukai)岩壁上一处草图就证明这些原始艺术家们是先刻画后涂绘的。绘画有单色,也有多色。在南部非洲,单色绘画主要是在德兰士瓦和纳米比亚发现的,而在博茨瓦纳、格里夸兰和纳塔尔,绘画则倾向于多色。用得最多的是红色和褐色,次为白色和黑色,还有黄、绿、紫和其他颜色。制造颜料的物质有氧化铁赭石、高岭土、木炭、骨粉等,调合颜料的则是牛奶、酪蛋白、油汁、蛋清、蜂蜜和骨胶,它们无疑是非洲岩壁画多彩多姿和富于魅力的物质保证。
非洲岩壁画的发生至今仍然还是一个谜。由于北非、撒哈拉、埃及等地区的岩画与西班牙东南部的勒文特岩画在母题和风格上都有某些惊人的相似之处,也由于欧洲旧石器时代的克罗马侬人和卡普斯文化时代的人种类型曾在非洲北部发现,因此有人认为非洲岩画起源于欧洲,甚至仅仅是欧洲史前岩画的复制品而已。也就是说,“那些遥远时代的狩猎者以及狩猎艺术家,他们都是从地中海飘泊到好望角去的,而当他们漫游到当时还是绿色而富饶的撒哈拉及东非的大平原时,他们找到了理想的狩猎区,而后到达山区高原时,他们就停止前进了。于是就留下了绝大部分最早的非洲岩画” [17] 。至于那些布须曼画家,则不过是在简单地重复和无意识地模仿这些欧洲画家而已。因此许多布须曼人对于这些岩画的意义都一无所知,无可奉告 [18] 。但是,这种貌似有理的说法却也无可避讳地有一种“欧洲文化中心论”的种族偏见的嫌疑。因为勒文特岩画与西班牙北部和法国的岩画在母题和风格上都较少共同之处,也难以看到承继关系,却与非洲岩画颇为相似,因此,很可能是起源于非洲的卡普斯人漂洋过海到了西班牙东南部和西西里等地,并留下了这些史前艺术遗迹,而不是相反,即不是那些创造了阿尔塔米拉和拉斯柯克斯洞穴壁画的欧洲人来到非洲,教会了布须曼人以绘画技术。
毫无疑问,我们这种说法,并不排斥非洲岩画与欧洲旧石器时代岩画在更深层意义上的联系,即卡普斯文化有可能是奥瑞纳文化和马格德林文化的后继。事实上,旧石器时代(包括中石器时代)的文化和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应该说是“世界性的”,洲际之争也许并无意义。因此,如果我们把欧洲史前岩壁画和非洲岩壁画看作一个整体——旧石器晚期和中石器时代绘画艺术 [19] ,那么,就不难看出,这种严格意义上的原始绘画艺术可以分为三个历史时期,这三个历史时期差不多也就是绘画艺术的诞生过程。
第一个历史时期是奥瑞纳文化期。这个时期的绘画,较为简单、粗糙,仅仅在岩壁上描画轮廓,很可能是用手指蘸着泥画出来的。画出轮廓线后,再用红色或黄色矿石颜料涂画,有时在轮廓线内画满圆点或者涂满颜色。描绘现象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一些难以理解和辨认的抽象符号,其中有些可能不过是“作者”们用手指蘸上稀泥在岩壁上随便抹下的印痕,算不上是绘画,但另一些,如拉比列塔(La Pileta)洞穴中用黄赭石画成的“蛇形纹饰”却应看作最早的“抽象绘画”;另一种则是各种动物,大多只有轮廓,图形简单,如佩尔-侬-佩尔(Pair-non-Pair)洞穴中之线雕马及反刍动物,均只刻轮廓,而且四足也只画两足,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这洞才叫作Pair-non-Pair(意为“一双不是一双”)。
第二个历史时期是马格德林文化期,绘画有了长足的进步,已能先在岩壁上刻出轮廓,然后用红、黄、黑、白四种颜色绘成,不仅神态逼真,透视准确,而且有立体感,如人们经常提到的阿尔塔米拉洞穴中“受伤的野牛”,用黑、红、白三色渲染,间以线条,把野牛躯体的起伏结构表现得准确生动,呼之欲出,令人叹为观止。所画的动物由先前的静态发展为表现它们的动态,飞奔的马、受惊的鹿、狂怒的野猪、神气的猛犸,都极为传神,而且还出现了人的形象,当然形象还较为模糊。色彩的运用也较前大有进步,如冯·特·高姆洞穴中的驯鹿形象,雄性的用黑色,雌性的用红色,似乎是已赋予色彩以某种意义。
第三个历史时期是卡普斯文化期,以西班牙东南部勒文特岩画和部分非洲岩画为代表,其最大的进步,是已经出现了鲜明生动、准确无误的人的形象,而且反映着人类社会生活极其丰富的内容。那些猎手追捕野兽、战士攻击敌人的图画,充分表现了动物和人物的动态,充满速度和力度,尤其在群像造型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成就。以上事实说明,在新石器时代以前,绘画作为一种艺术门类已然诞生,因此有必要再做进一步的研究,以探寻这门艺术的某些规律性的东西。
〚三〛
人类为什么要绘画呢?或者说,人类是怎么想到用绘画的方式来反映现实生活或者表现内心世界的呢?一种合乎情理的推测是:人类的绘画一开始可能是无意识的,即漫无目的地用手指在沙土上刻画,或者用手指蘸着泥浆在岩壁上涂画,然后才想到让这些线条构成某种图形。K. P. 奥克莱(Oakley)认为:“可能人们开始学画是在无意中作为一种消遣而临摹动物的身影。他们用一块石器或一块赭石来勾画动物的图形。有人看到,一只关在动物园房间里的大猩猩,曾经用手指来勾画映在墙上的它自己身体的轮廓。原始人对于影子会产生好奇心的。早期的猎人们注意到:当动物(或其他形象)移动时,它的影子也跟着移动。由于知识的限制,可能他还没有推想到这是由动物产生的。把一只动物的假想的轮廓画在洞壁上,也许他认为可以把这影子固定在墙上,并使他有了控制它的能力。” [20] 这种说法虽有一定道理,但也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即:按照这种说法,人类首先描绘的应该是自己的形象,因为那只大猩猩正是这样做的,而原始人看到自己影子的次数,也可以肯定一定比看到动物影子的次数多。然而在第一个历史时期(奥瑞纳期),我们却看不到人的影子;甚至在第二个历史时期(马格德林期),也仍然是动物的形象居多;直到第三个历史时期(卡普斯期),人的形象才与动物的形象势均力敌。这显然不能解释为史前人对塑造自己的形象非常胆小(timidly)或缺乏实践(lack of practice) [21] ,因为恰恰是在奥瑞纳期,产生了“洛赛尔的维纳斯”等一系列人体雕塑作品。看来,在史前时代,绘画与雕塑这两种“造型艺术”就有了分工:绘画塑造动物形象,雕塑则塑造人的形象。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分工,却不能不说是一个谜,也许这一事实恰好证明了绘画与雕塑一开始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它们应该像本书这样归入两个不同类别和系列,而不是像通常那样归作一类。
如果人类的绘画不是从勾画自己的影子开始的,那么它又是怎么产生的呢?也许和雕塑一样,是由某些天然岩石或这些岩石上的天然图形引起的“错视”“幻觉”或“联想”而产生的。事实上,在非洲刻画中,“天然岩石利用得非常恰当。举例来说,一只长颈鹿是刻在一块长方形辉绿岩上的,它的形状正好适合(西德兰大瓦)。同样,在利乌方丹地区,一头犀牛是刻在一块表面粗糙、带有棱角脊背的岩石上,正好形成这个动物的背脊。在马雷奇斯方丹山(西德兰大瓦),一头斑驴由交错使用线刻和点刻法刻在一块辉绿岩上。它的下巴刚好是这块岩石上的稍稍凸出的部分,形象栩栩如生” [22] 。看来,整个发生程序大概是这样:首先是人类产生了一种视觉思维能力,能够将某些在外形上与动物形象相似的天然岩块或岩块上的某些印痕“看作是”动物的形象或“影子”;其次是为了让这些岩块看起来“更像”某个动物一些,就对这些岩块进行了初步的加工;而当人类掌握了用线条勾勒形象的能力以后,他就可以自由地、任意地在一切岩壁上刻画,于是就诞生了奥瑞纳期那些勾画轮廓线的早期绘画。
如果说,线条勾勒的轮廓,是绘画艺术从无到有迈出的第一步,那么,色彩的运用,就意味着绘画艺术从试探而走向了生成。因为轮廓线可以是画的,也可以是刻的,它可以向绘画的方向发展,也可以向雕塑的方向发展,而色彩却只属于绘画。从色彩的运用开始,绘画便与雕刻分道扬镳。与此同时,绘画也获得了自己新的意义,而这意义也恰恰是色彩赋予它的。我们知道,原始绘画中使用得最多的是红色,而红色意味着生命。因此,当一个旧石器晚期的猎人艺术家用红色在岩壁上画下一个动物的形象,或用红色将刻好的动物轮廓线内涂满红色,或者像在宾达尔洞中那样,先用红色画一只象的轮廓,又在准确的位置画一颗红心时,他就并不是在反映生活,而是在创造生活,即创造一个有生命的形象。这就很能解释这些形象的写实性。因为“如果艺术家相信他是在‘创造’一只动物,那么他会苛求这作品的逼真,这种逼真的要求要比其他艺术家去简单杀死一已有的动物形象更高” [23] 。毫无疑问,正是这种要求,导致了原始绘画写实性的增强和多彩画的诞生,导致了绘画艺术的长足进步。
绘画技巧的进步和绘画意义的“进步”是同步的。当一个早期奥瑞纳时代的原始猎人用手指蘸着泥浆在岩壁上信手画下一只野牛或一头羚羊的轮廓时,他想到的也许只是这时他的肚子很饿很饿,而野牛肉、羚羊肉却非常非常好吃,因此这时没有什么比一头肥美的野牛或羚羊更有吸引力的了。我们知道,原始画廊中大多数形象都是些可供食用的狩猎对象,有的甚至如非洲罗得西亚夏威(Charewa)洞穴中的羚羊形象一样,身躯被拉长了。这种变形的动机很明显,就是想有更多的好吃的肉。或者说,因为这些形象是在画家们肚子很饿的时候画出的,因此也许是在无意中,或有意无意之中,便将那动物的身躯拉长了。总之,当画家出于一种“替代性满足”的动机来描绘那些可食动物时,形象是比较单纯,制作也是比较简单的。相反,那些构图复杂、描绘精细的绘画,则显然有着更为复杂、“高级”的内容。一般认为,这类绘画大多有一种巫术或宗教的作用,而它们的逼真性和复杂性,则正是这些作用的要求所使然。例如笃信交感巫术的狩猎艺术家相信,只要准确地描绘出将要捕获对象的形象,好运气就会不可思议地降临到自己身上;而热衷于生殖崇拜的先民们则认为,将性爱过程再现于岩壁之上,是可以保佑部族人丁兴旺的。在非洲的塔西里和费赞(Fezzan)就有着大量表现性爱的岩画,在我国新疆呼图壁县境内天山深处,也发现了表现男女性交活动的岩画。至于那些表现狩猎、采集、战争、舞蹈、宗教仪式等场面的绘画,也并不简单的只是一种模仿、再现和反映,而同样是对原始社会生活的积极的参与和介入。毫无疑问,正是由于这种积极的参与和介入,绘画才成了原始社会生活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只有当连这种参与和介入也都不那么重要时,绘画才可能作为一种真正独立、纯粹的艺术而诞生出来。
[1]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269页。
[2] 朱狄:《艺术的起源》,第35页。
[3] 岩崎昶:《电影的理论》。
[4] 《麦克米伦艺术百科词典》,人民美术出版社版,第19页。
[5] 请参看本书第五章。
[6] 《麦克米伦艺术百科词典》,第20页。
[7] 拉斯柯克斯洞穴被发现之后,在西欧又有一批史前艺术洞穴重见天日,它们包括:科格纳克(Cougnac,1952)、德尔·罗米托(Del Romito,意大利,1961)和埃斯库拉尔(Escoural,葡萄牙,1963)等。
[8] 艾伯特·斯基瓦:《拉斯柯克斯和艺术的诞生》,转引自朱狄《艺术的起源》,第46页。
[9] K. P. 奥克莱:《石器时代文化》,科学出版社,1965,第66—67页。
[10] 同上书,第66页。
[11] 此外,在印度也发现了与勒文特岩画描写内容和风格都颇为相近的洞壁艺术,请参看岑家梧:《史前艺术史》,第61—63页。
[12] 贾尔玛和约安尼·拉德纳:《狩猎者和他的艺术》,请参看朱狄《原始文化》,第579—580页。
[13]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洲通史》,第1卷,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4,第489页。
[14]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洲通史》,第1卷,第491页。
[15] 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583页。
[16]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洲通史》,第1卷,第492—493页。
[17] 转引自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584页。
[18] 请参看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582页所引J. G. 伍德《人的自然史》:“随我同行的一个布须曼人对这些岩画的主题也并不比我知道得更多。”
[19] 中国岩画和现代原始部落的绘画因无法确定其年代,暂不论述。
[20] 奥克莱:《石器时代文化》,第81页。
[21] 请参看朱狄《原始文化研究》,第280页。
[22]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洲通史》,第1卷,第493页。
[23] H. W. Janson(詹森):《西洋艺术史》,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87,第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