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

    请取下我身上的麻织殓衣,用茉莉、百合花瓣为我裹体。

    请从象牙棺材里抬出我的遗骸,让之平躺在柑橘、柠檬花枕上。同胞们,不要哭我,而要高唱青春欢乐之歌。田家女啊,请不要流泪,而要吟诵收获、榨汁季节的二重韵诗。

    请你们不要用呻吟、叹息掩盖我的胸膛,而要用你们的手指画上友情与欢乐的符号和标记。

    请你们不要用念咒和占卦打扰太空的休息,而要让你们的心与我一道盛赞永恒的真谛。

    你们不要穿黑衣哀悼我,而要披白纱与我同乐。

    你们不要伤心地谈论我一去不复返,而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我今天、明天和以后都在你们中间。

    请你们让我躺在青枝绿叶上,肩抬着我,缓步把我送到空旷荒野那没有人烟的地方。

    请你们不要把我抬到墓地,因为大理石会干扰我安息,尸骨、骷髅的咯咯碰撞声也会夺走我长眠的静谧。

    请把我送到松柏林里,找块地方,为我掘个坟坑;在那里,紫罗兰与白头翁同长共生。

    请把我的坟坑挖得深一些,以免洪水将我的尸骨卷入山谷。

    请把我的坟坑挖得宽一点,好让夜的幻影来访时坐在我的身边。

    请脱去这些衣服,让我赤身裸体入土。请你们将我放下,要慢要轻,让我安睡在母亲的怀中。

    请你们用松软的土将我掩埋,每把土里都要掺入百合、茉莉和长寿花种,让群芳吸收我遗体的养分,在我们墓上生长;开出的花儿,在空气里散发我心底的馨香;高高扬起头,将我灵魂里的秘密诉与太阳;随微风摇曳,让过路人记起我过去的爱好和梦想。

    同胞们,现在请离开我,让我独自留在这里!你们走吧,迈步要轻,就像寂静行走在空谷之中。

    让我独自留在这里,请你们静静地散去,就像巴旦杏、苹果树花飘飞散落在四月的春风中。

    请你们回家去吧!在那里,你们会发现死神也不能够从我和你们身上取走的东西。

    离开这个地方吧!你们所要的东西已经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组歌

    一支歌

    我的心灵深处有支歌,不喜以语词为衣;那支歌居于我的心坎,不愿随墨水注入笔端;那支歌像透明的封皮,包着我的情感,不肯像口水涌上舌尖。

    我怕能媒细尘将之玷污,怎可将它吟唱?因它习惯于安居我心灵中,担忧它难耐人耳粗糙,我又能唱给谁听?

    假如你看看我的眼睛,便会看到那支歌幻影的幻影;倘若你触摸我的手指,就能感到那支歌在抖动。

    我的作品能显示那支歌,就像湖面能够倒影星斗之光;我的泪水能揭示那支歌,如同气温将露珠挥洒之时,露珠便将玫瑰花的秘密揭露。

    寂静将那支歌张扬,喧嚣又将之掩盖;幻梦令其复出,苏醒又将之隐藏。

    众人哪,那是一支爱之歌,哪位以撒 168 能唱?哪位大卫能歌?

    它比茉莉花的气味芳香,哪个喉咙能将之抵抗?它比童贞女的秘密严实,哪根琴弦敢将之揭示?

    谁能把大海咆哮与夜莺啼鸣结合在一起?谁能将暴风与孩子叹息合二而一?哪个人会唱神的歌曲?

    浪之歌

    我与海岸是一对情侣,爱情使我俩接近,风又把我俩分离。我来自碧海丹霞之后,以便让我的银沫与它那金沙结合,用我的唾液把我的心冷却。

    黎明时分,我对着情人的耳朵山盟海誓,情人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夜幕降临,我把思恋祷词对他唱吟,他便与我热烈亲吻。

    我执拗、急躁;我的情侣却既有耐心,且又坚韧。

    涨潮时,我拥抱情人;落潮时,我拜倒在情人脚下。

    多少次,当美人鱼游出深水,坐在岩石山观赏繁星,我围着她们跳舞;多少次,我听情人与美女们诉说爱情之苦时,我与之一道叹息;多少次,岩石悔恨自己僵死不能动,我与它逗笑,而它从无笑意;多少次,我从海底窃得珍珠,将之赠送给天下美女!

    夜阑更深,人们与困神拥抱进入梦乡,而我却不眠,时而歌唱,时而叹息。我多可怜!熬夜使我精疲力竭,容颜憔悴。但是,我是热恋者;爱情的真谛是长醒不睡。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活着就要这样做。

    雨之歌

    我是银线,上帝将我从高空抛下。大自然将我笑纳,并用我去装点千谷万壑。

    我是美丽的珍珠,散落在阿施塔特女神的王冠上;晨光的女儿将我偷去,用我将田野镶嵌。

    我哭,而山川在微笑;我谦恭下士,而花儿却高昂起头。云彩与田地本是一对情侣,我是二者之间的救急使者;我自天而降,医好那位的病疾,解除这位的干渴。

    雷声和闪剑是我到来的先兆,七色彩虹宣布我的行程终结。世间生活亦如此:始终盛怒的物质脚下,终于平静的死神手上。

    我从湖心升腾,在能媒的翅膀上行走。当我看见美丽的园林时,便立即降下,亲吻白花芳唇,拥抱绿叶青枝。

    寂静之时,我便用自己的纤细柔软手指敲击窗玻璃;那敲击声构成乐曲,敏感的心灵方能通晓领会。

    空气的高温将我生下,我则解除空气的高温。正如女子,她从男子那里汲取力量,又用这力量去征服男子。

    我是大海的叹息,我是天空的泪水,我是田野的微笑。爱情亦如此:它是情感大海的一声叹息,思想天空的一滴泪水,心灵田野的一丝微笑。

    美之歌

    我是爱情的向导,我是精神的醇酒,我是心灵的美食。我是一朵玫瑰花,日出东方,我开启心扉,少女将我摘下,又把我亲吻,然后把我挂在她的胸前。

    我是幸福之家,我是欢乐源泉,我是宽舒起点。我是窈窕淑女粉唇上的轻柔微笑,小伙子看见我会忘怀疲劳,他的生活会变成美梦的舞台。

    我能启迪诗人的心灵,我能给画家引路,我能给音乐家当导师。

    我是婴儿眼中的亮光,慈母见之,急忙跪拜、祈祷,把上帝赞扬。

    我将夏娃的胴体展示在亚当面前,致使亚当对之顶礼膜拜;我在所罗门面前饰作他那意中人的苗条身段,致使所罗门变成了哲学家和诗人。

    我向海伦 169 微微一笑,特洛伊 170 化为一片废墟;我为克娄巴特拉 171 戴上王冠,尼罗河谷充满温馨和睦。

    我像世世代代的人们,今天建设,明日毁坏;我是上帝,使万物生,亦令之死。

    我比紫罗兰花的感叹轻柔;我比暴风强烈。

    众人们,我就是真理。我是真理,这一点你们最该知晓。

    幸福之歌

    人是我的情郎,我是人的情侣。我思慕他,他迷恋我。可是,呜呼!我和他之间冒出了个第三者,和我一道爱上了他,使我面临不幸,也给他造成了痛苦和折磨。那暴虐的第三者名叫“物欲”:我们走到哪里,它跟我们到哪里;它像毒蛇一样,分开了情郎和我。

    我去旷野寻情郎,在树下,到湖旁,不见他的身影;因为物欲引诱他,将他带往城市,去会狐朋狗友,搞腐化堕落,终于自投不幸之中。

    我去知识学院、智慧殿堂,不见他的身影;因为那以尘土为衣的物欲把他带到自私自利堡垒中去了。那是醉生梦死居住之地。

    我去知足之地寻情郎,不见他的身影;因为我的情敌把他禁锢在贪得无厌的洞穴里。

    黎明时分,东方欲晓,我呼唤情郎,他听不到我的喊声;因为留恋过去的困意使他的眼皮感到沉重。夜深人静,百花入眠,我与他嬉戏,而他却不理睬我;因为向往未来的迷恋占据了他的心。情郎爱我,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寻觅我;其实,他只能在上帝的作品里找到我。他想到用弱者的骷髅建在金银中的荣誉宫殿去与我相会,而我只在情感溪畔那神灵建造的朴素茅舍里才与他见面。他想在暴君、杀人犯面前和我亲吻,而我只有在纯洁花丛间幽会时,才准许他吻我的双唇。他希望计谋为我俩做媒,而我只求纯洁、美好的工作当我们之间的媒婆。

    我的情郎从我的情敌——物质——那里学会了呐喊和喧嚣,而我将教他自己的眼里流出求怜的泪水,发出要求充足东西的叹息。我的情郎属于我,我也属于他。

    花之歌

    我是大自然说出的话语;旋即大自然又将之收回,隐藏在自己的心里,然后又将其讲出。我是星斗,由蓝色帐篷落到绿地毯上。

    我是冬天孕育的各种成分的女儿;春天将她生下,夏天将她养大,秋天哄她入睡。

    我是情侣的礼物;我是婚礼上的花环;我是生者送给死者的最后一件赠礼。

    清晨,我与微风合作宣布光明的到来;夜晚,我与百鸟一同与光明告别。

    我在平原上摇曳晃动,将平原装饰一新;我在风中呼吸,使空气里充满芳香。我睡下时,夜晚的无数只眼睛盯着我;我醒时,用白日的单只眼睛观察。

    我喝着露酒,听着燕子唱歌,和着青草的掌声起舞。我经常向高空仰望,以便看到光明,不看自己的幻影。这就是人尚未学到的哲理。

    人之歌

    你们原是死的,而他以生命赋予你们,然后使你们死亡,然后使你们复活,然后你们要被召归于他。

    ——《古兰经》 172

    我自古存在,依今故我,我将存在到永久,我的存在无终结。

    我曾在无穷太空遨游;我曾幻想世界翱翔;我接近过最高光明圈;看哪,如今却成了物质的囚徒。

    我听过孔夫子的教诲;我聆听过婆罗门的哲理;我曾在菩提树下坐在达摩的身旁;呵,我现在正与愚昧和不信神搏斗。耶和华面谕摩西时,我在何烈山上;在约旦河旁,我亲眼目睹过拿撒勒人耶稣显示奇迹;在麦地那城,我听过阿拉伯人的先知训教;呵,我现在却成了迷惑、彷徨的俘虏。我看到过巴比伦的强盛;我见识过埃及的辉煌;我领略过希腊的壮丽;但我仍看到柔弱、屈辱和卑微显现在那所有功业里。我曾与艾尼·杜尔的妖术师、亚述的祭司、巴勒斯坦的先知们坐在一起,但我仍然歌颂真理。我背诵过来自印度的格言;我熟读过源自阿拉伯半岛居民心中的诗歌;我领略过由马格里布人情感凝结而成的音乐;但我是视而不见的瞎子,听而不闻的聋子。我承受过贪婪征服者的残暴;我遭受过专制统治者的欺凌和暴虐之徒的奴役;但我仍然有力量与日月抗争。

    我看到和听到所有这些时,我还是个孩童;我将要看到和听到青年时代及其未来的功业;我将要步入老年,臻于完美,归于上帝。我自古存在,依今故我,我将存在到永久,我的存在无终结。

    诗人之声

    力量能够把种子播在我的心田,我来收割,集起谷穗,将之一捆一抱地送给饥馑者。灵魂使这微小的葡萄树成活,我则把它结出的葡萄榨成汁,送给干渴人喝。苍天给这盏灯添满了油,我则将之点上,放在我家窗口,为夜下行人把路照亮。我之所以做这些事情因为我依靠而活着。假若白昼禁止我的行动,黑夜又将我的双手捆起,我则求一死。因为最适合于一个被其民族抛弃的先知和在乡亲中被视为异乡人的诗人。

    人们像暴风一样喧嚣,我则静静地叹息。因为我发现暴风的怒吼会消失,会被世代的汪洋大海吞噬,而叹息则与上帝一起永存。

    人们贪恋冰雪一样寒冷的物质,我则追求爱的火焰,将之抱在怀里,让其吞食我的肋骨,销蚀我的五脏六腑。因为我熟知物质能使人毫无痛苦地死去,而爱情则用痛苦使人复活。

    人类分种族、群体,分属国家、地域。我视自我在某一地区为异乡人,独立于任何一个民族。整个地球都是我的祖国,所有人类家庭都是我的亲戚。因为我发现人已十分弱小,还要自我分割,岂不是自视卑贱!地球本来就很狭窄,还要分成若干王国,岂不是过分愚昧!

    人类竞相捣毁灵魂殿堂,合力建造肉体学院,我却独自站在痛惜的立场上。但是,我留心聆听,听到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希望声音在说:“就像爱情用痛苦使人复活那样,愚昧能教人认识知识之路。痛苦和愚昧能化为巨大快乐和完整知识。因为永恒的智慧在太阳上没有创造任何虚假东西。”

    我思恋我的祖国,因为她美丽无比;我热爱我的国民,因为他们无比不幸。但是,如果我的民族在被他们称为“爱国主义”的策动下,起来向临国发动进攻,掠夺人家的财产,残杀他们的男子,使儿童变为孤儿,令女子变成寡妇,使土地饮其男儿的血,令野兽食其青年的肉,那时,我便会厌恶我的祖国和国民。

    我赞美我的故乡,我思念我在那里成长起来的国家。但是,如果有路人经过那里,要求在那家园投宿,向乡亲们要口面饼,竟会遭到拒绝,并被躯赶而去,那么,我的赞美就将为哀叹所代替,我的思念也将被遗忘淹没,我会自言自语:“连一块面饼都舍不得给饥馑者,连一张床都不肯给投宿者的家园,应该就地捣毁,夷为废墟!”

    我爱故乡,更爱祖国,尤爱祖国的大地。我全身心热爱大地,因为大地是人性的摇篮,而人性则是大地上的神性灵魂。神圣的人性正是大地上的神性灵魂。那人性站在废墟之间,赤条条的身上只盖着破布片,凹陷的两腮挂着热泪,高声呼唤着自己的儿女们,使整个广宇充满了呻吟声和哭叫声,而她的儿女们根本不去理她的喊声,只顾唱着宗派主义的歌,更无视她的簌簌泪流,只顾磨自己的利剑。那人性独自坐着,向民众大声求救,而民众听不见。假如有人能听到她的喊声,定会回应,继而走近她,为她擦拭眼泪,安慰她惨遭不幸。这时,民众会说:“不要管她!眼泪只能打动弱者。”

    人性是大地上的神性灵魂。那神性行走在各国之间,畅谈博爱,指出人生之路,而人们却嘲弄神性的言论和教诲。往昔,那里虽然耶稣听了神性,人们却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苏格拉底 173 听了神性,人们让他服毒自杀;如今,许多人听了神性,而且当着众人大谈耶稣、苏格拉底和神性,人们再没有能力杀死他们,但却讥笑他们说:“讥笑比杀人更厉害、更苦涩。”

    耶路撒冷未能杀死耶稣,耶稣活到永远;雅典未能处死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得到永生;讥笑也不能征服听从人性呼唤、紧跟神性脚步的人们,他们也将活到永远,得到永生。

    你是我的兄弟;我俩都是至尊圣灵之子。你像我一样,因为我俩同是肉体的囚徒,而上帝铸造两个肉体时用的是同一块泥。你是我生活道理上的伙伴,正是你帮助我认识隐藏在乌云之后的真理的本体。

    你是人,我的兄弟,我爱你!你可以随意对我加以评说。因为明天将为你做裁判,你的话语将在公正裁决面前成为明显而确凿的证据。

    你可以随意从我这里拿东西。因为我所占据的钱财,其中一部分属于你;我所占有的房地产,是我为我的贪心占有的,你可以享用其中一部分,如果一部分能让你满意。

    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是,你却没有能力触犯我的真理。你可以放我的血,焚烧我的肉体,但你不能使我的心灵痛苦,更不能使之死去。你只管给我的手脚戴上镣铐,将我下到黑暗的牢狱,但你却不能俘虏我的思想,因为它自由得像微风,徜徉、遨游在无边无沿的天宇。

    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

    你在你的清真寺里做礼拜,我爱你;你在你的庙堂里顶礼膜拜,我爱你;你在你的教堂里做祈祷,我爱你。你和我本是一种宗教之子,那宗教便是灵魂。这种宗教各分支的领袖都是指向心灵完美的神性之手上相互连在一起的手指。

    我爱你,爱你那源自一般智力的真理。那真理,我现在看不见它,因为我盲目;但我认为它是神圣的,因为它是心灵的作品。那真理将与我的真理在未来的世界里相遇,像花的气息一样相互结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永恒真理,与爱与美一道永存长在。

    我爱你,因为我见你在暴虐强者面前那样软弱;我爱你,因为我见你在贪婪的富豪门前那样穷困。因此,我为你哭泣落泪。我透过眼泪,看见你在公正的怀抱中,公正在向着你微笑,蔑视压迫你的那些人……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

    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与我为敌?你为什么来到我的国家,试图说服我讨好那些教长们?君不见,那些教长用你的话语求取荣光,借你的辛苦获得欢乐。你为什么丢下你的妻儿,去到遥远的地方,为将军们送死?君不见,那些将军们想用你的鲜血买高官,借你母亲的悲痛换取尊荣。难道说一个人杀自己的兄弟能算高尚?如果是那样,我们就为该隐 174 雕像,为亚那 175 颂歌。

    喂,我的兄弟,他们说:“维护自我是大自然的根本法则。”但是,我认为野心家的特点在于:首先使你甘心牺牲自我,以便达到制服你的兄弟们的目的。他们说:“要想生存,必须侵犯他人权利。”我则说:“维护他们的权利,那才是人类至尊至美行为。”我还要说:“假若我的存在必须使他人死亡,那么,死亡对我来说最甜最美。假如没有人让我体面、光彩、清白地死去,我会亲手把自己提前送往永恒世界。”

    我的兄弟呀,自私自利会导致盲目竞争,竞争会产生沙文主义,沙文主义会生出专利。所有这些都是争执和奴役生成的原因。心灵主张智慧和正义压倒愚昧和邪恶,而坚决反对那种拿金属锻造长矛、利剑,用武力推行愚昧和邪恶的权势。正是那种权势毁坏了巴比伦,毁坏了耶路撒冷的支柱,摧毁了罗马的建筑。正是那种权势造就了刽子手、杀人犯,而人们却把他们描述为“伟人”,作家依然在宣扬他们的名字,书籍也把他们的战斗记录、保存下来;与此同时,当他们用鲜血染红地面时,大地也不得不把他们背在自己的背上……兄弟呀,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你迷恋于欺骗你的东西、依附于危害你的人呢?真正的权势是维护公正普遍自然法则的智慧。假若一种权势能够处决杀人犯,将盗贼打入监牢,自己却又去进攻邻国,乱杀成千无辜,掠夺上万财富,那么,这种权势的正义何在呢?对那些让杀人犯去惩处杀人者,让盗贼去处罚小偷的宗派主义者,又该作何评论呢?

    你是我的兄弟,我爱你。爱是做高形式的正义。假若我对你的爱在各方面有失公正,那么,我就是穿着爱的漂亮外衣,以掩饰自私自利丑陋面目的诈骗犯。

    结束语

    我的心灵是我的好友:每当日月灾难沉重,总给我以安慰;生活艰辛之时,与我共分忧愁。谁不做自己心灵的朋友,便成为人们的敌人;谁不能自我安慰,便会绝望而死。因为生命源自人的内心,而非来自周围外界。

    我来到人间,有话要说;我将要把它讲出。假若在我讲出它之前,死神就把我召去,那么,来日会将之讲出。来日是不会把隐藏的秘密留在没有穷尽的书中的。

    我来到人间靠爱的荣耀和美的光明活着;看哪,我现在活着,人们无法使我远离生活。

    如果人们挖去我的双眼,我会留心听赏爱之歌和美之曲。如果人们塞住我的两耳,我会因为接触到融合着情侣气息和美的芳香的能媒而感到快乐。

    我来到人间,是为了大家,也依靠大家。我今天孤自做的事情,未来会当众宣布;我现在单口说的话语,来日会用许多口舌道出。

    暴风集

    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掘墓人

    被生命阴影遮罩着的谷地里,遍布尸骨和骷髅。在一个雾掩繁星、寂静可怖的夜里,我独自漫步在谷中。

    那里有一条血泪河,像蝮蛇一样爬行,又像罪犯一样狂奔。我站在河边,静听幽灵窃窃私语,凝目注视着空濛遥远、虚无缥缈。

    夜半时分,幽灵队伍倾巢出动,只听沉重的脚步声渐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见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惊恐呐喊:“你们想要什么?”

    他用两只亮灯似的眼睛望着我,尔后从容不迫地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又什么都想要。”

    “请不要打扰我,走你的路吧!”我说。

    他微笑着:“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在哪里停步,我在哪里驻足。”

    我说:“我是来求取孤独的,你就让我独自待些时候吧!”

    “我就是孤独,你何必怕我呢?”

    “我并不怕你。”

    “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风吹的甘蔗,瑟瑟战栗不止呢?”

    我回答:“风拂动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动;而我,却并未颤抖。”

    他哈哈大笑,其声音若狂风呼啸。他说:“你是个胆小鬼。明明怕我,却怕说怕我。你面临双重恐惧,却企图竭力掩饰。你的欺骗脆弱如同蛛网。你想令我发笑,惹我生气。”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也迫不得已坐下,注视着他那表情严肃的面孔。

    仅仅过了片刻,在我看来像过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说:“我叫阿卜杜拉。”

    他说:“名叫‘安拉的奴仆’,安拉的奴仆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仆啊!你何不把自己称作魔鬼的主人,以此为魔鬼带来新的灾难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仆’,这是个亲切的名字,是父亲在我出生那天给我起的名字,不便更改。”

    “儿子的灾难就在父亲的馈赠之中。谁不拒绝父辈和祖辈的礼物,谁便永远是死神的奴隶,直至作古。”

    我边点头,边思考着他的话,回想着记忆中与他的情况颇相近似的梦幻画面。之后,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作诗并散发之,以便把自己有关生活的看法展示给人们。”

    他说:“这是一种被废弃了的旧职业,无益于人,亦无害于人。”

    “我日日夜夜做点什么才能有益于人呢?”我问。

    “你可以把掘墓作为职业,也好清除堆积在人们住宅、法院和寺庙周围的尸体,让人们舒身怡神。”

    “我没发现住宅周围有堆积的尸体呀!”我说。

    他说:“你用幻想的眼睛观察,便会发现人们在生活暴风前战栗颤抖。在你看来他们还活着,其实他们生来就是死人,但却没有找到掩埋他们的人,故被抛在地上,腐烂发臭,臭气熏天。”

    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问:“活人和死人在暴风前都会颤抖,又如何区分死活呢?”

    “死人在暴风前颤抖,而活人则跟着暴风奔跑,只有暴风平息下来,他才止步。”

    其时,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丰满坚实,活像冬青槲树干,充满力量与生气。他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回答:“结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爱她。”

    他说:“你的过失和缺点太多了。结婚是人屈从于习惯势力的表现。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过独身生活。”

    “我已有三个孩子,大的刚会玩木球,小的才咿呀学语,还说不成话,我如何摆置他们呢?”

    “可以教他们挖坟坑,给每人一把锹,就不要管他们了。”

    “我无能力独处幽居,已习惯于生活在妻儿中间;假若离开他们,我也便失去了幸福。”

    “在妻儿中间生活,不过是放着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过,假若非结婚不可,那就要与一位仙女结伴。”

    我感到惊异,忙说:“世上本无天仙,何必欺骗我呢!”

    “好一个愚蠢的年轻人!无仙之说,决非真话;谁不信仙,便属于猜疑与模糊世界。”

    我问:“仙女也有风雅与姿色吗?”

    他答道:“她们的风雅永不消退,她们的姿色永不凋谢。”

    “让我见见仙女,我就信以为真了。”

    “假若你能够看见仙女,并且能触摸到她,我也就不让你与她结婚了。”

    “看不见、摸不着的妻子,又成何益呢?”

    他答道:“益处来得缓慢,可导致世间生灵及那些面临暴风发抖,但不随之走动的死物统统灭亡。”

    他转过脸去,片刻过后又问我:“你信什么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诸位先知,崇尚德行,对来世抱有希望。”

    他说:“这些词语均系先辈整理,尔后供你的双唇引用。然而纯粹的事实,则是你只信仰你自己,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个人爱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长存。当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个人的不同爱好和愿望,为自己起各种各样的名字,时而称自己为‘伯阿勒’,时而称自己为‘木星’,时而又把自己称为‘安拉’。”

    旋即他笑了,讥讽、嘲弄的面纱后绽现出一副笑脸。他接着又说:“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么奇怪呀!其实,他们的灵魂不过是腐烂发臭的尸首罢了!”

    一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着他的那些话,发觉其中有比生更离奇的含义,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的思想终于在他的外观与内涵之间徘徊起来。我想弄清他的秘密与隐私的念头油然而生,禁不住高声问道:“假若你信主,就请你以你的主起誓,告诉我,你是何许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么?”

    “疯神。”

    “生于何地?”

    “无地不生。”

    “何时降生?”

    “无时不生。”

    “你从何人那里学到这些哲理,又是谁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奥妙和存在的隐秘?”

    他回答:“我不是哲学家。哲理不过是人类懦弱品性的一种。而我,则是一个强大的狂人;我行走时,地球在我的脚下颤动;我停下脚步时,群星队列与我一同止步。我从魔鬼那里学到了嘲弄人类的本领;我与仙王共处,与夜下暴君做伴之后,方才弄清了存在与虚无的秘密。”

    “你在这崎岖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发自己的黑夜与白天?”

    “清晨,我亵渎太阳;午间,我诅咒人类;傍晚,我嘲弄自然;夜来,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么,喝什么,又睡在哪里?”

    他答道:“我和时间、大海一样,永无睡眠。但是,我们食人肉,饮人血;只有使人喘息,我们才觉甘甜。”

    这时,他站起来,双臂交叉胸前,然后凝视着我的双眼,用深沉、稳重的语调说:“再见吧!我要到魔鬼与暴君结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还有一事要问。”

    他的部分身躯已隐没在夜雾之中,只听他回答说:“疯神是不给任何人以宽限时间的。再见!”

    顷刻间,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见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我茫然,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当我抬脚离开那个地方候,听到他的声音回荡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间:

    “再见!再见……”

    第二天,我休掉了妻子,与一位仙女结为伉俪。后来,我给我的每个孩子一把锹和一把铲,并对他们:“去吧!看见死人,就把他们埋到土里去吧!”

    自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掘坟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却只有我一个人挖呀埋呀,没一个人来帮忙!

    奴隶主义

    人是生活的奴隶。奴隶主义使得人们白天充满屈辱、卑贱,黑夜饱浸血和泪水。

    自我降生起,七千年过去了,我所见到的尽是屈辱的奴隶和戴镣铐的囚犯。

    我周游过世界的东方和西方,我领略过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队伍步出洞穴,走向宫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们,个个被沉重负担压弯了脖子,人人手脚被镣铐束缚,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着人类从巴比伦行至巴黎,从尼尼微走到纽约,我亲眼看到人类桎梏的痕迹依然印在他们足迹旁边的沙地上。我从山谷、森林所听到的,尽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声。

    我走进宫殿、学院、庙宇,站在宝座、讲台、祭坛前,我发现劳工是商贾的奴隶,商贾是大兵的奴隶,大兵是官宦的奴隶。但是,偶像是魔鬼弄来的一把泥土,并且将之竖立在骷髅堆上。

    我进过富豪的家宅,我进过穷人的茅舍,我睡过镶金嵌银的牙床,我宿过魔影翩跹、死气沉沉的破屋。我发现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屈辱伴着拼音字母一道领受,少女身穿用驯服做里子的衣衫,妇女躺在屈从的床上入眠。

    我跟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恒河畔来到幼发拉底河沿岸、尼罗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广场、罗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伦敦大厦,我发现奴隶主义阔步于各地的祭悼队伍之中,人们尊之为神灵。人们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偶像前焚香,称之为圣哲。人们在奴隶主义面前顶礼膜拜,尊之为法规。人们为奴隶主义拼搏,誉之为爱国主义。人们向奴隶主义投降,命之为上帝的影子。人们照奴隶主义的意志,烧掉房舍,摧毁建筑,称之为友谊、平等。人们为奴隶主义辛勤奔波,称之为金钱、生意……总而言之,奴隶主义名字繁多,本义无异;表现各种,实质一个。其实,奴隶主义是一个永恒的灾难,给人间带来了无数意外和创伤,就像生命、习性的继承一样,父子相传;就像这些季节收获那些季节种植的庄稼一样,这个时代将它的种子播撒在另一个时代的土壤中间。

    我见识过种种奴隶主义,其最出奇者,则是将人们的现在与其父辈的过去硬拉在一起,使其灵魂拜倒在祖辈的传统面前,让其成为陈腐灵魂的新躯壳、一把朽骨的新坟墓。

    哑巴式的奴隶主义,将男子的岁月附着在他所讨厌的妻子的衣角上,将女性的躯体禁锢在她所讨厌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双方在生活中变成鞋和脚的关系……

    聋子式的奴隶主义,强迫人们依从环境,观其颜色而染色,看其衣着而更衣,听声应声,跟影随形。

    瘸子式的奴隶主义,将强者的脖颈置于阴谋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诱有能力者服从于贪婪者的嗜好,成为贪婪者信手拨转的机器,并且随时使之停转、毁坏。

    早衰式的奴隶主义,将孩童的灵魂从广宇降到贫寒家舍,实施饥馑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愤怒,使他们在苦难中成长,生时犯罪,死时被弃。

    画皮式的奴隶主义,买货不付实价,说好锦上添花,将阴谋称为聪慧,把啰唆当作学问,将软弱称为灵活,把胆怯叫做推卸。

    蜷曲式的奴隶主义,以恫吓转动懦夫们的舌头,于是懦夫们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变得像衣物一样,在家庭主妇手中被任意摊展、折叠。

    佝偻式的奴隶主义,假其他国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猾式的奴隶主义,给王子头上加国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隶主义,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无辜儿子。

    奴隶主义从属于奴性,是一种惯性力量。

    我跟着一代一代人奔走漫游,当我感到疲倦,并懒于观看民族的行列时,便独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里隐藏着昔日的幻梦,那里孕育着未来的灵魂。在那里,我看到一个消瘦的人影,它凝视着太阳踽踽孤行。我问: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问:“你的子女何在?”

    它说:“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死于狂症,一个尚未出生。”

    话音未落,它便隐没在云雾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别难过!你在监牢里并不比我难熬。

    威严之父,跪下吧!你坚强些!灾难临头,惊慌失措,这是胡狼的特长。君王被囚,只有蔑视监牢及狱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让你的心平静一点!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样,身居笼中,也是一个奴隶。我们之间的差别,只不过在于我常做噩梦,而这噩梦却害怕与你接近。

    你与我都被赶出了祖国,远离了亲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这样,忍受那无边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数量上胜过我们,而意志远不如我们坚强的懦夫吧!

    人们丢失些充耳不闻的聋子,喊叫、喧闹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对着他们的耳朵高声呐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喊住。我像你一样,仔细观察过他们的各个阶层。我发现,他们都是胆小鬼、可怜虫;他们只敢在戴镣铐的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气扬。

    专横的君王,你看看监牢周围的人们,仔细端详一下他们的面孔,他们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们中间,有的人像兔子一样胆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有的人像蛇蝎一样狠毒。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具备兔子的安详,狐狸的聪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这个脏得像猪,可他的肉不能入食;这个壮如水牛,但他的皮没有用途;那个像匹蠢驴,可却用两腿走路;那个似乌鸦,然而只在庙中啼叫;那个像孔雀,卖弄风骚,只可惜长着一身假羽毛。

    威严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宫殿、学院,尽是些窄狭的巢窝,可是住在里面的人们,却为遮阳坚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夜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阴影下凋谢,爱情之火在它的角落里熄灭,美好梦想在那里化为青烟。那是一种奇特的地道,在那里,幼儿床铺靠着临死者的病榻摇动,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尸的灵台。

    尊贵的俘虏,请看看那些宽敞的大街、狭窄的小巷,尽是些难以穿行的山涧河谷,弯道上盗贼埋伏,险谷旁叛徒隐蔽。那是各种欲望争斗的战场。灵魂在那里厮杀,但不用宝剑;灵魂在那里相咬,但不用犬齿。那是充满恐怖的森林,林中栖息着一种动物,外貌温驯,尾巴散香,头角光亮,其法律变得残酷,其传统变得更奸诈;至于它的君王,则并非你的匹敌——雄狮,而是一种奇怪动物:鹰钩嘴,鬣狗爪,生着蝎子舌头,常像青蛙鼓噪。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里站了许久许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愿以灵魂将你赎回。但是,他,一颗被囚禁的心,自认为是被废黜了的君主;他,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自感与那些囚徒更亲近。你就宽容那位青年人吧!岂不知他咀嚼话语,以充饥腹;他吮吸思想,以润渴肠。

    严厉的君主,再见吧!即使不能在这个奇怪的世间相会,也定在魔影世界见面,因为那里是亡灵聚会的地方。

    十字架上的耶稣

    写在受难的礼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类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站在历代幽灵面前,眼里噙着泪水,瞭望基勒吉尔山,遥看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白昼过去,夕阳西沉,人们跪在山脚下的偶像前,又开始顶礼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将普天下基督教徒的灵魂引向耶路撒冷。他们一排排站在那里,指点着自己的前胸,凝视着头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见那人影伸展双臂,在死亡幕幔之后,静观生命的渊源……但是,夜幕并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于是,基督徒们又成群结队地裹着愚昧、呆钝之被,在遗忘的阴影下侧卧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学家离开他们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弃离他们那寒冷的茅屋,诗人走出他们那幻想的幽谷,纷纷来到山上,肃然站立,默不作声,洗耳恭听一位青年的声音。那青年指着杀人者,说:“圣父啊,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然而寂静压倒了光明,致使哲学家、思想家和诗人又将灵魂埋在了古书堆里。

    妇女们的热心于生活的欢乐,酷爱华饰盛装。今天,妇女们走出家门,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见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细小的树苗,面临寒冬风暴,前俯后仰,摇摆不止。于是,妇女们走近她,但听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们随着岁月潮流,来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们回头望去,但见一位瘦弱女孩子,正用她的泪水为一个顶天立地大汉洗涤脚上的血迹。当他们看厌了这种景象时,便匆匆笑离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类伴着春天苏醒过来,为耶稣受难而痛苦落泪,然后合上眼睛,复入沉睡。而春天,则笑意盎然,昂首阔步,渐而转化为夏令,身着金缕衫,衣角溢芳香。

    人类是一位女子,以痛悼历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类是一位男子,定会为英雄们的荣誉和尊严而感到豪迈。

    人类是个女孩儿,望着受伤的鸟儿悲伤叹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风,因为狂风会摧折枯枝,荡涤浊水污泥。

    人类将耶稣看作一个穷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样被蔑视,像罪犯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于是痛悼他,歌颂他。人类的这些作为,完全处于对耶稣的敬重、尊崇。

    十九世纪以来,人们将耶稣当作软弱的标志崇拜;然而耶稣是强大的,只是人们不懂得强大的真正涵义。

    耶稣生时并不胆怯懦弱,死时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洒脱,死得壮烈。

    耶稣并不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而是狂飙,乍起便可摧毁一切弯曲的翅膀。

    耶稣从蓝色云霞之后走来,并非为了使痛苦变成生活的标志,而是想把生活化为真理和自由的象征。

    耶稣不害怕压迫者,也不畏惧敌人;在杀害他的刽子手面前,他没有喊冤叫苦。耶稣是殉教者的领头人,抗拒暴虐、专制的勇士。他见毒疮脓包,必定动手切除;听坏人大放厥词,当即出面制止;遇假仁假义的君子,必将之打翻在地。

    耶稣自高天降临人间,并非为了拆毁房舍,取其砖石来建教堂和禅房,以便引诱强壮男子充当牧师与修士,而是要把一颗新灵魂撒到天空,凭以捣毁立在骷髅堆上的宝座支柱,还要拆除坟墓上的巍峨宫殿,打碎矗立在弱者体躯上的偶像。

    耶稣来到人间,并非为了教人们在简陋茅屋和阴暗寒舍旁建造高耸云天的教堂、规模宏大的学院,而是要使人们的心成为庙宇,灵魂成为祭坛,头脑成为牧师。

    这就是耶稣的所作所为。这就是耶稣甘愿被钉在十字架上而舍身殉求的原则。如果人类心明眼亮,那么,他们今天应该站起来,高唱胜利凯歌。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请你从基勒吉尔山上看看历代人的队伍,听听各民族的呼声,理会一下永恒之梦。你被钉在沾着鲜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万把宝椅上的无数位君王更加庄严、高贵;你临死而面无惧色,比身经百战、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帅还要神气、威武。

    你虽满目忧伤,然而你比百花盛开的春天欣喜欢畅;你虽身陷苦潭,但是你比天上的神仙从容舒展;你虽在刽子手掌中,却比太阳光明灿烂。

    你头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 176 国王的皇冠妍丽堂皇;你掌上的铁钉,比朱庇特的权杖高贵大方;你脚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的钻石项链晶莹明亮。请你宽恕为你涕泪的弱者,因为他们不晓得该如何祭悼自己的灵魂!请你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用死亡战胜了死神,同时把生魂赐予了墓中人。

    庙门上

    为了谈论爱情,我用圣火净洁了自己的双唇。我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是个哑巴。

    在我懂得爱情之前,我就会唱歌;当我懂得爱情时,我口中的歌词却变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声却化成了深沉静寂。

    过去,你们曾经问我爱情妙在何处?我回答了你们的问话,你们个个感到心满意足。现在,我的眼上罩着爱情帷幕,我只有向你们打听爱情的特点,谁能回答我?谁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将我的灵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烧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火炬?

    寂寞之时,一只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灵魂,将难忍的苦涩与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谁能告诉我,这是谁的巨手?

    静夜里,数只翅膀在我的床边拍击。我沉下心来,留意探索这陌生事物,侧耳细听那新奇声音,低头沉思不明之理,深入思考不解疑难。我叹息,叹息中包含着痛苦与烦恼;对我来说痛苦、烦恼胜过欢歌、笑语。我向一种无形的力量屈服了;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来。直到东方破晓,我才入睡。醒时的人影,在我那疲惫的眼睑间上下抖动;梦中的幻象,在我的石头床上左右摇摆。

    爱情究竟是什么?

    一种无形东西,隐藏在岁月背后、视野之外,安居在人们心上,那究竟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种绝对观念,产生自一切因与果。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一股无名力量,将生与死化成比生更奇异、比死更深沉的梦,那到底是什么?请你们告诉我。

    众人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当中可有这样一种人:当爱神之手触摸他的灵魂时,他无动于衷,依旧沉睡?

    你们之中可有这样的人:当心爱的少女呼唤他时,他能不离开父母与乡亲?

    你们之间可有这种人:他不肯漂洋过海,横跨荒漠,翻山越岭,穿过峡谷,去会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极地,她的灵魂纯美,性情温柔,声音甜润,哪位小伙子不心向神往?

    当上帝接受人的祈祷,而且有求必应时,谁不甘愿自焚化为香烟,奉献在祭坛之前?

    昨天,我站在庙门前,向过往行人探问爱情的秘密。

    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无精打采,叹息道:“爱情是一种天赐,本是从原始人那里继承来的。”

    一位体魄健壮、肌肉丰满的青年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低声吟唱道:“爱情是一种愿望。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将人们的过去、将来与我们的现在连接起来。”

    一位神情凄怆的妇女,走过我的面前。她叹了口气,说:“爱情是一种致命毒素,地狱里的黑蛇吞食了它,将它喷洒在天空,尔后附在露珠上而降下;干渴的灵魂喝了这种有毒露水,醉一时,醒一年,然后永远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过。她笑眯眯地说:“爱情是多福河之水,晨光新娘将之注入强健的灵魂里,让灵魂升腾,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沐浴在白昼阳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衫的长须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满面愁容地说:“爱情是一种愚昧,随青春到来而来,伴青春逝去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焕发的男子,从我面前走过。他兴高采烈地说:“爱情是一门高深学问,擦亮了我们的眼睛;神灵看到的,我们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过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边走边痛哭流涕地说:“爱情是一团浓雾,将心灵层层围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画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间晃动,听到的只是深谷传来的自己呐喊的回声。”

    一位抱着六弦琴的小伙子,打我面前走过。他边走边哼着小调:“爱情是一束神奇的光,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进在绿色草原上的一支队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里的梦幻。”

    一位驼背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我面前走过。他的双腿似乎有了毛病,颤颤巍巍地说:“爱情是坟墓里的僵死尸体,永恒世界中的静止灵魂。”

    一个五岁孩子从我面前走过。他蹦蹦跳跳,拍着手,笑着叫道:“爱情就是我爸,爱情就是我妈。天下懂得爱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妈。”

    白日里,人们走过庙门前,个个都按自己的理解谈论爱情,人人都想揭开生命的秘密,无不畅谈自己的心愿。

    夜来临,不见行人来往,但听庙里传出这样的话音:“生命是两个一半:一半僵死不动,一半炽热燃烧;爱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迈步走进庙门,双膝下跪,顶礼膜拜,虔诚祈祷,大声呼喊:

    “上帝啊,请把我化为火神之食,请将我变为圣火之餐。阿门。”

    情侣、诗人、歌手的夜!

    影像、灵魂、幻想的夜!

    渴望、钟爱、思恋的夜!

    巨人,你站在傍晚乌云与黎明新娘之间,恰似鹤立鸡群。你腰挂锋利宝剑,头戴月光冠冕,身披静夜长衫,睁千只眼注视生命深渊,侧万只耳倾听死神吟叹。

    夜,你是黑暗,使我们看到了天上的灿烂光辉;白昼光明,却用大地的阴影将我们遮掩。

    夜,你是希望,在无边的恐惧面前,是你掀开了我们的眼帘;白昼虚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里,却使我们像瞎子一样受煎熬。

    夜,你从容镇静,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灵魂的奥秘;白昼喧闹,用大声吵嚷激发天涯沦落人的精神力量。

    夜,你无比公平,总将弱者的美梦与强者的意愿拢集在困神的怀抱之中。

    夜,你是仁慈之神,用无形的手指让不幸者合上眼,随将他们的灵魂带往温和人间。

    在你蓝色的衣褶里,爱慕者们倾吐自己的心绪;在你沾满露珠的双脚上,寂寞者们挥洒自己的泪滴;在你那散发着河谷幽香的手心里,异乡客留下自己的记忆。你是爱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独者的亲人;你是异乡客的伙伴;你是寂寞人的挚友。

    诗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圣哲的灵魂,在你的双肩上苏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发髻里蠕动。你是诗人的递词者;你是圣贤的启迪人;你是思想家的传授师;你是观察家的提示神。

    当我的心厌恶了人类,我的眼懒于再看白昼的时候,便向遥远的旷野走去;因为那里栖息着先人的灵魂。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黑色庞然大物,生着千只脚,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里,我定神凝视幽暗处的眼睛,侧耳倾听无形翅膀拍击,伸手触摸寂静之神的衣领。

    在那里,我面对阴森夜幕,不时自我鼓气壮胆。

    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巨大身影,耸立田地之间,头顶云朵,身裹雾幔,傲视太阳,戏弄白天,蔑视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斥责身卧锦缎的君王,怒目盯着盗贼的嘴脸,忠实守护在孩童枕边;为烟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泪;因情侣的啼哭而顿绽笑颜;借你的双手,高高举起胸怀宽广的大丈夫;假你的双脚,狠狠踢开心胸狭窄的怯懦汉。

    在那里,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严,你是我的慈父;我梦想做你的儿子,拆除你我之间的屏障,撕毁你我脸上遮罩的猜疑面纱。你向我倾吐了你心头秘密;我向你诉说了我的灵魂希冀。你的威严化成了比鲜花更美、比蜜语更甜的歌声;我的恐惧变成了比鸟儿安详、可爱的柔情。你把我高高举过头,让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远望,洗耳恭听,侃侃叙谈。你教我爱人所不爱,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抚摩我的头,于是,我的思想纵横驰骋,化为江河,冲走凋草败叶;你用双唇亲吻我的灵魂,于是,我的灵魂轻轻摇动,化为火炬,炽烧怒燃,吞没枯枝朽木。

    夜,我与你形影不离,直到我变得和你一模一样。我爱你呀,因为你我口味相投。我了解你啊,变成了你的缩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布满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钟爱之神将群星点缀在苍穹;晨光初照,恐惧之神又将繁星收拢。我心中有一轮圆月,时而闪现在乌云密布的天上,时而出没于充满梦幻的旷野。我那不眠的灵魂何其平静,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愿,听到了崇拜者祈祷的回声。我的头周围有一层神奇的外壳,临死者的喉鸣声将之撕裂,返老还童者的歌声又把它合缝。

    夜,我像你,人们会揣测我因此而自豪;而他们,则因自己像火,引以为荣。

    我像你,我俩都是无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爱好、品格和梦想,无不像你。

    我像你,虽然我没有金色云霞桂冠。

    我像你,虽然晨姑没给我的衣服绣上金边。

    我像你,我身上没有裹着云汉。

    我是连绵、舒展、寂静、紊乱的夜。我的黑暗没有开头,也没有终点。当人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欢悦光芒站起来时,我的灵魂却凄楚黯然,升入云天。

    夜,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会降临,直至笑迎大限。

    神女

    神女,你想把我带到何方?

    穿山越岭,道路崎岖,荆棘丛生,可使我们身登九天,心入深渊。我跟随着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着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着母亲。我跟在你的身后,忘却了自己的幻梦。我望着你那羞花容貌,对周围晃动的人影一概视而不见,只觉得你有一种无形力量,将我紧紧牵引。

    神女,请稍停片刻,让我仔细看看你的容颜!我走累了。这路途多么艰险,我的心儿为之震颤。歇歇脚吧!我们已来到三岔路口,这是生与死的界限。我决不再前进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愿。

    神女,请听我说。

    昨天,我还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展翅翻飞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广阔云天之间;暮色苍茫,我高栖枝头,极目眺望太阳神在傍晚建造、又于落山前捣毁的彩霞城郭里的广厦、宫殿。

    我像思想、意念,独自驰骋在地北天南,饱尝生活的美妙与欢乐,寻觅世间的奥秘与忧烦。

    我又似梦幻,辗转奔波在夜幕之间,穿过窗子缝隙,来到熟睡少女的绣榻,戏逗她们那天真的情感。尔后坐在老年人的床边,洗耳恭听他们诉说真诚的心愿。

    神女,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过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虏,拖着沉重的枷锁,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条醉汉,仍想喝那夺去我的理智的醇酒,还要亲吻抽打过我的面颊的手掌。

    神女,请停一停!我的体力已经恢复,我也已砸断了沉重的镣铐,摔碎了斟满酒的杯盏。你想让我做什么,要把我带到何方?

    我已经恢复了自由。难道你想让我变成一位自由伙伴:傻眼死盯着太阳,徒手抓火而不发颤?

    我再次打开我的心扉。难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时光的青年——白日,似苍鹰盘旋、翱翔在大山之间;夜晚,如猛狮雄踞在沙漠莽原?

    你可满足于一个男子的爱慕——他把爱情看成朋友,拒绝将之当作圣贤?

    你可满足于一颗狂爱之心——它既不屈从,也不怕火炼?

    你可满足于一颗柔韧的心灵——它在风暴面前摇动,但不被折断;它伴随风而狂舞,但不会被连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为一个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吗?

    这是我的手,请用你那嫩白的手轻摇!这是我的躯体,请用你那柔软的双臂拥抱!这是我的嘴,请你深深一吻,时间要长,切莫作声。

    自尽之前

    昨天,我心爱的女子坐在这寂静的房间里。

    她头靠着柔软的玫瑰色锦枕,用这只水晶杯饮着掺香料的美酒。

    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

    今天,我心爱的女子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那里被称为空旷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的指纹仍然留在水晶镜子上,她那浓郁、芳香的气息依旧存在我的衣褶里,她的话音依然在我房间里回荡。但是,我心爱的女子却早已奔向远方,那里被称为淡忘园;至于她的指印、香气、魂影,则将留在这个房间,直到明天。那时,我将打开窗子,请来风神,刮走美女留给我的全部赠品。

    我心爱的画像依旧挂在床边;她写给我的情书,仍然存放在镶嵌着玛瑙、珍珠的银盒子里;她送给我作爱情信物的金黄额发,一直放在麝香村里的锦囊里边。所有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着明天。当东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将打开窗子,让风神显威,把这一切带到黑暗中去,带到哑神栖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们,我心爱的女子就像你们心上的女子一样,她是一位罕见的女性,造物主赐予她鸽子般的温柔驯从,毒蛇般的反复无常,孔雀般的妖艳妩媚,豺狼般的凶狠残暴,白玫瑰般的丰润多姿,黑夜似的阴森凄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水泡沫。

    童年时代,我便认识了那位心爱的女子。我伴着她奔跑嬉戏在田野里;我抓着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时代,我认识了她,在字里行间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乌云间,看见了她的身影;从溪水淙淙声里,听到了她那悦耳的歌声。

    青年时代,我认识了她。我和她对坐畅谈,征询意见,交流心底秘密,倾吐肺腑忠言。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梦幻,一去不复返。今天,她已奔向遥远、空荡、荒芜、寒冷的地方,人称之曰淡忘园。

    我心爱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一位窈窕淑女,令我们神魂为之倾倒。她给我们许下许多愿:假若不能兑现,我们的耐心,便会云消雾散;倘使忠于诺言,我们便永不知厌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泪水沐浴,以仇敌的鲜血当香水洒身。

    生命是美女,身着白昼为表、黑夜衬里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乐意以人心为友,但不愿与之结为终身侣伴。

    生命是娼妓,诚然标致;但是,谁与她共枕,必定厌恶她那妖艳容颜。

    同胞们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为你们建造用空洞诺言堆砌、用花言巧语装饰和用美梦盖顶的宫阙、殿堂,还是要我捣毁骗子、懦夫所建之物,拆除伪君子、坏蛋矗立起的楼宇?

    同胞们,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要我像鸽子一样咕咕鸣叫,以便使你们高兴,还是学雄狮怒吼,仅仅取悦于我自己?

    我已经对你们唱过歌,而你们却没有手舞足蹈;我已在你们面前哭号过,而你们也未曾流泪。莫非你们想要我同时吟唱、号啕?

    你们的神魂饿得抽搐,而知识的面饼比山谷里的石头还多,你们为什么不吃?你们的心灵渴得发抖,而生命的甘泉像溪水一样,流淌在你们的住宅四周,你们为什么不喝?

    海潮有涨有落,月有阴晴圆缺,时有春夏秋冬。而真理既不消退,也不变化,你们为什么试图丑化真理的面目?

    我在寂静的夜里曾呼唤你们,以便让你们观赏圆月的壮美和星辰的威严,而你们却从卧榻上惊惧而起,手握宝剑长矛,高声大喊:“敌人在哪儿?让我与他拼杀!”天亮之前,敌人带着兵马来了,我再喊你们,你们却没有起来,依然深深沉浸在幻梦里。

    我对你们说:“同胞们,来吧,登上山顶,我要让你们看看世上的王国。”你们回答说:“我们的父辈祖辈生活在这谷地里,他们死在谷影下,埋在山洞中。我们怎好离开这里,到他们没去的地方去呢?”

    我对你们说:“让我们到平原去,我要让你们看看金矿和地下宝藏。”你们回答道:“平原上潜伏着盗贼和劫匪。”

    我对你们说:“来呀,我们一起到海边去,大海送来许多福利。”你们回答说:“浪涛喧嚣会使我们惊魂失魄,水深莫测会吞没我们的肉体。”

    同胞们,我原本爱你们,而这种爱害了我,也没有给你们带来好处。如今,我厌恶你们了;这种厌恶是洪水,只会席卷枯枝,仅仅冲垮危房。

    同胞们,我曾同情你们的软弱,而这种同情却使软弱者变多,使懒散人数大增,于生活毫无益处可言。如今,我看到你们的软弱,我打心灵深处厌恶、蔑视,禁不住周身颤抖。

    我曾为你们的卑躬屈膝而哭泣,禁不住泪水潸然流淌,清澈如同水晶。但是,我的泪流并未洗刷掉你们那厚厚的泥垢,却冲走了我的眼膜;未能润湿你们的顽石般胸膛,反而溶化了我心中的焦虑。如今,我面对你们的病痛放声大笑,这笑声如同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惊雷。

    同胞们,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你们想要我把你们带到平静的水池边,照一照你们的面容吗?那么请跟我来,看看你们的面孔是何其丑陋吧!

    来吧,仔细观看一下吧!心里恐惧会令你们的头发变得灰白,熬夜会使你们的眼睛变得像黑窟窿,胆怯会把你们的面颊揉搓得像满是皱折的抹布,死神会把你们的嘴唇吻得像发黄的秋叶。

    同胞们,你们对我有什么要求?你们对生活有什么要求?而生活已不再把你们当作它的儿女。

    你们的灵魂在算命先生、巫师术士的手心里颤抖,你们的肉体在暴君、刽子手的犬齿间战栗,你们的国家在敌人和征服者的脚下打战,你们有何希望面对太阳而站?

    你们的宝剑已在鞘中生锈,你们的长矛折断了头,你们的盾牌被埋在土里,你们怎能上战场杀敌?

    你们的宗教是假装神圣,你们的今世是诡称冒充,你的来世是烟云掠空。既然死亡是不幸者的安乐所在,你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生命是一种意志,伴陪着青春年少;生命是一种勤奋,紧紧与壮年相随;生命是一种智慧,总是跟从着老年。你们呢,同胞们,你们生来就已老朽无能,继而头脑变小,皮肤收缩,竟变成了一群在烂泥里滚爬、相互投石的顽童。

    人类是一条水晶河,夹带着大山的秘密,奔腾歌唱着注入大海。你们呢,同胞们,你们却是臭沼泽地,那里蛆虫遍生,毒蛇横行。

    心灵是一柄神圣炽燃的蓝色火炬,吞噬干柴,借风壮势,照亮神的面孔。而你们的心灵,同胞们,却是灰烬,又被暴风挥撒在山谷中。

    同胞们,我厌恶你们,因为你们不喜欢尊荣、庄重。

    我鄙视你们,因为你们不敬重你们自己的心灵。

    我敌视你们,因为你们与神为敌,而你们自己全然不知,无动于衷!

    我们与你们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神灵的身影,神灵不在邪恶身旁滋生。我们生有痛苦的心灵;痛苦巨大,小小心灵无地可容。欢乐的人们哪,我们嚎哭,我们悲痛。谁用自己的眼泪洗澡,他将永远洁净。

    你们不认识我们,而我们了解你们。你们顺着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从不回头望望我们;而我们,则坐在河畔,能看到你们的身影,能听到你们的脚步声。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呐喊,因为岁月的嘈杂声充斥了你们的耳间;而我们,则能听到你们歌唱,因为黑夜的低声细语启迪了我们的听觉器官。我们能看到你们,因为你们站在黑暗里的光明之处;你们则看不见我们,因为我们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我们是圣贤,我们是诗人,我们是乐师。我们用心中的丝线为神灵编织衣衫,我们用胸中的种子充满天上的谷仓。你们是欢乐的儿子,你们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静之神的手中,因为它的手指柔软;你们乐意离群索居,因为房中没有镜子能照出你们的容颜。

    我们叹息,花儿嘁嘁,树枝沙沙,溪水淙淙,和着叹息一道升腾;而你们,则在微笑,口里泻出的尽是嘲弄讥讽,酷似蛇毒注入人的伤口中。

    我们啼哭,因为我们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儿的可怜;你们微笑,因为你们的眼里只有黄金闪光。我们垂泪,因为我们耳闻了穷人的呻吟、被压迫者的呐喊;你们欢乐,因为你们听到的只有铿锵杯盏。

    我们悲哀,因为天主将我们的灵魂与躯壳割裂分离;你们欢乐,因为你们的躯体附着大地。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来吧,将我们的忧愁根源和你们的欢乐果实一起放在太阳神面前。

    你们用奴隶的骷髅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旧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历代人倾诉着我们的永恒与你们的灭亡。我们用自由者的手臂捣毁了巴士底狱;各民族人们重复着巴士底狱这个名字,祝福你们,诅咒我们。你们在懦弱者的躯体上筑起了巴比伦空中花园,你们在壮士的坟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宫殿;如今,巴比伦、尼尼微却成了广漠上骆驼足迹的友伴。我们以玉石雕成的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静立思动,无声欲言。我们拨动琴弦,欢奏那哈万德曲;乐曲唤来了知音者们那盘旋翱翔在广阔蓝天上的灵魂。我们用线条和色彩画出了玛利亚的肖像;色彩犹如天使的情感,线条酷似神灵的思想。

    你们身不离娱乐场,而娱乐场的魔爪在罗马和安塔基亚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壮士;我们喜欢寂静,寂静的手指写出了《荷马史诗》、《约伯记》和《特韵长诗》。你们与淫荡之神共枕同眠,淫荡风暴将上千支妇女灵魂的队伍卷入了耻辱、败坏的深渊;我们崇尚离群索居,在幽静的环境里,成就了《悬诗》、《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们与贪婪之心促膝夜谈,贪婪之剑造成了千条血河;我们始终驰骋想象之力,以幻想之手从高天光环采来了智慧花朵。

    我们是忧愁之子,你们是欢乐之子。我们的忧愁与你们的欢乐之间障碍重重,羊肠小道崎岖艰险,你们的宝马华车无法通行。

    我们同情你们的心胸狭窄,你们却憎恶我们的豁达坦然;站在我们的同情与你们的憎恶之间,时光老人也会感到难堪。

    我们接近你们,将你们当作朋友,而你们却攻击我们,把我们看成敌人;友好和敌对之间隔着一条鸿沟,沟中尽是眼泪和污血。

    我们为你们建造宫殿,你却为我们挖掘坟坑;堂堂宫殿与黑暗墓坑之间,人类以铁脚穿行。

    我们用鲜花为你们垫路,你们却用蒺藜为我们铺床;真理在鲜花和蒺藜之间久睡长眠。

    起初,你们以粗野的软弱对付我们温柔的刚强。你们一时压倒了我们,青蛙似的鼓噪鸣唱;而我们永远战胜了你们,却像巨人,默不作声。你们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亵渎他;但是,时隔不久,耶稣从十字架上下来,巨人般地走去,以灵魂和真理制服人们,将他的尊荣、仁慈洒满人间。

    你们毒死了苏格拉底,以石击死了保罗,杀死了伽利略,暗害了阿里·本·艾比·塔里布,绞死了米德哈特帕夏;如今,这些人像凯旋的伟大英雄豪杰,永远生活在世人的心里。然而你们,却像覆盖着尘土的僵尸一样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不知是谁把你们埋葬在淡忘与空荡的黑暗之间。

    我们是忧愁的儿子,忧愁是乌云,把吉祥、智慧雨露降在人间大地;你们是欢乐的儿子,欢乐像烟柱,随时可因微风吹拂、外力推拉而变得无影无迹。

    神子与猴孙

    时代多么奇怪!我们多么奇怪!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时代前进了,也带着我们前进了。时代揭去自己的面纱,令我们忘却忧烦,笑逐颜开。

    昨天,我们还在埋怨、畏惧时代;今天,我们却对它珍惜、喜爱,而且晓得了它的意愿、气质,知道了它的秘密、奥妙所在。

    昨天,我们还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阴森夜里、恐怖日间战栗的人影;今天,我们满怀激情,向山巅挺进,那里潜藏着狂烈风暴、耀眼电闪、震耳雷鸣。

    昨天,我们吃着和血的面包;今天,我们从晨姑娘手里接过美味佳肴,畅饮着芳香四溢的玉液琼浆。

    昨天,我们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条醉汉,将我们左右摆弄;今天,醉汉已经清醒,我们逗他笑,哄他玩,欢乐与共。

    昨天,我们在偶像前烧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们为自己焚香宰牲,因为至大至善之神的庙宇已建在我们的心中。

    昨天,我们屈从君主,在权贵面前俯首;今天,我们只向真、善、美热诚折腰。

    昨天,我们在星相家面前垂泪,畏惧阴阳家的胡言;今天,时代变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只看太阳光焰,只听大海歌唱,只伴狂飙起舞。

    昨天,我们拆毁灵魂里的凉亭,为先辈建造坟墓;今天,我们的灵魂变成神圣祭坛,故魂难以靠近,朽手不能触摸。

    昨天,我们只是沉默的思想,隐匿在被遗忘的角落中;今天,我们变成了巨大响声,整个寰宇为之震动。

    昨天,我们是灰烬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们变成了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们不能安眠,头枕泥土,身盖雪片,痛哭失去的佳运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们像无人牧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们的思想,咀嚼我们的情感,然而依旧饥渴难言。有多少时辰,我们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间,爱好凋零的青春,惊问为何如此孤单;我们凝视着空荡漆黑的苍穹,静听死一样沉寂中的悲叹。

    无数代人,像出没墓地的群狼一样飞闪而过;如今,天空晴朗,我们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象纵横驰骋。火把在我们周围晃动,伸手可触;鬼魂在我们四周升腾,气息可闻;天神乐队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欢欣陶醉。

    昨天,我们是那样;今天,我们的情况变了。我们是神的儿子,这是神给予我们的希望。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祝愿?

    自打你们从地缝里钻出时起,你们可曾前进过一步吗?自打魔鬼扒开你们的眼睛时起,你们可曾抬眼向上看过一次吗?自打毒蛇吻过你们的嘴巴时起,你们可曾说过一句真理吗?自打死鬼塞住你们的耳朵以来,你们可曾听到过生命之神的歌声吗?

    七万年之前,我看到你们像虫子一样,在山洞里爬来滚去。

    七分钟之前,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发现你们正在骷髅胡同里行走,无名鬼为你们带路,奴隶的镣铐羁绊着你们的手脚,死神在你们头上耀武扬威,振翅鼓翼。

    你们的今天,就像你们的昨天,也将成为你们的明天。你们将永远像七万年前那样生活下去。

    我们昨天是那样,今天迥然不同,这是神赐予神子的福分。猴孙们,猴子对你们有何恩赐?

    黑夜与黎明之间

    你莫作声,我的心!宇宙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莫作声,我的心!哀号者听不进你的声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夜下的人影不会留心你的低声细语。黑暗组成的大军不会冲击你的美梦。

    我的心呀,你莫作声!请你侧耳聆听:

    我梦见燕子高歌于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傲放在雪山之巅。

    我看见裸体仙子翩跹起舞于坟墓之间。

    我看到儿童们手拿骷髅嬉戏耍玩。

    我在梦中看到了这些情景;当我醒来之时,四下环顾,惟见火山爆发,不见燕子展翅,更听不到鸟儿啼鸣。

    我看到天上飘下雪花,落满田间谷地,白色殓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躯体。

    我看到沉寂时代面前,坟墓成行,那里既无人轻歌曼舞,也无人祈祷下跪。

    我看到骷髅堆成的山丘,那里只能听到风声,听不见人的欢笑。

    我醒来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忧伤,梦中的欢悦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梦里的欢乐是何时消失的?梦境中的画面为何不见踪影?灵魂怎样忍耐,何时才能盼到理想重现于梦中?

    我的心啊,请你侧耳聆听:

    昨天,我的灵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树,根扎大地之腹,枝插云天之外。

    我的灵魂之树春季开花,夏季结果;秋来之时,我将果子放在银盘里,置于道路中间,供过路行人取而食之,然后各自登程。

    秋天过去,秋歌变成痛哭与哀鸣。我再次去看银盘,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只果子,那是人们留给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里一尝,只觉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对自己说:

    “真倒霉!我送入人们口中的是诅咒,注入人们心田的是敌意。我的灵魂啊,你的根从大地腹内汲取的甜汁贮存在何处?你的枝条从太阳光中吸取的麝香放在哪里?”

    之后,我将我的灵魂之树连根拔起。

    我将灵魂之树从它生长的土壤里连根拔起,将时光留给它的纪念品全部抛弃。

    我又把我的灵魂之树移栽到另一块土地。

    我把它栽到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里。夜里,我守在树旁,自言自语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泪将它浇灌,并且说:“我的泪,味道鲜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灵魂之树又开花了。

    夏季来临,它又结果了。

    金秋到来,我将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盘中,置于路口;然而成群结队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顿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赛巴比伦琼浆,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声呼喊:

    “人们不喜欢嘴里有坑池,也不喜欢腹内藏臼盅;因为坑池是眼泪的女儿,臼盅是鲜血的公子。”

    我独坐在我的灵魂树阴之下。我的灵魂之树在远离时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作声,直至天明。

    切莫作声!空气不会吸收你呼出的废气,因为它已被腐尸熏染。

    我的心啊,请你留意细听: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只船,颠簸在万顷波涛之间,随风漂泊,从一个海岸达到另一个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装着七只杯子,杯里盛满各色颜料,绚丽斑斓,酷似彩虹。

    我厌倦了海上漂泊,便说:“我将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开回自己出生的祖国的港口。”

    我在船两侧涂上落日余晖般的土黄、青葱般的嫩绿、天空似的瓦蓝和晚霞的血红;在船帆上,画上引人注目的奇异图画。涂画完毕,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梦幻一样,开始遨游在浩渺沧海与无垠长天之间。船驶入祖国的港口时,人们争相迎接,人人欢呼雀跃,个个赞不绝口,只听锣鼓喧天,凯歌高奏,随之将我迎进城里。

    他们之所以那样欢乐,因为我的思想之船外观华丽,谁也不曾进入船里一看。

    也没有人问我从海外带回什么宝贵。

    谁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归。

    那时,我暗自说:“我骗了人们,仅用七杯颜料,便瞒过了他们的锐利目光。”

    一年过后,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东岛,搜集到没药、乳香、龙涎香,将之一一装入船舱。

    我航至西岛,带回矿产、象牙、宝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岛,带回锦缎、刺绣和开司米。

    我航至南岛,带回铁环铠甲、也门宝剑、长矛利刃和种种枪械。

    我的思想之船装满天下奇珍异宝,回到祖国的海港。我说:

    “人们必定将我赞扬,我亦受之无愧;人们必将载歌载舞迎我进城,我亦功有应得,声誉永垂。”

    但是,当我抵达港口时,却没有一个人迎接我;我来到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瞧我。

    我站在广场上,向人们宣布,我带回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人们这才向我投来目光;虽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却是嘲弄神情。时隔不久,人们纷纷弃我而去,随之各奔东西。

    我心情抑郁、懊丧,无精打采地回到海港,刚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为这事,我才又开始了海上远航。

    我高声呼喊:

    “大海的狂涛冲刷掉了船身上的涂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体;风吹、日晒、雨淋,剥去了船帆上的画图,使之变成了灰色褴褛衣。”

    我把带回来的珍宝装入棺木里,再将棺木推入水里。之后,我回到乡亲们中间。可是,他们都不理睬我,因为他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时,我丢下我的思想之船,来到死神城,坐在粉饰一新的坟墓中间,开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你莫作声,直至天明。切莫开口!狂风正嘲笑你的细语,山谷不会送回你的弦鸣。

    我的心,你瞧,东方已经破晓。假若你能说话,就请痛痛快快地说吧!

    我的心哪,你看,这就是黎明大军。黑夜的寂静可曾给你留下歌曲,让你唱着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你瞧,这是鸽子、燕子群,翻飞起舞在山谷上空,黑夜的恐惧曾给予你强健翅膀,让你陪伴它们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你瞧,牧人赶着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给你留下旨意,让你随牧羊人一道奔向绿原草地?

    我的心,你看,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园。莫非你不想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到园中玩玩?

    我的心,快起来,和黎明一道行动!黑夜已经过去,恐怖与梦幻也一消而净。

    起来,我的心,高声歌唱吧!谁不与黎明一道歌唱,便会永远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药与手术刀

    “他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是个空想主义者,他写东西目的在于毁灭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男女遵从纪伯伦关于婚姻的见解,那么,家庭支柱就要倾倒,人类联盟大厦就要坍塌,世界将变成地狱,民众必沦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笔多么优美!他是人类的敌人之一。”

    “他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是个叛教者。我们奉劝吉祥山上的居民唾弃他的学说,烧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东西粘在他们的灵魂上。”

    “我已读过他的《被折断的翅膀》,我发觉那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

    这都是人们谈论我的话语。他们说对了,我正是个极端主义分子,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我的破坏倾向胜过建设倾向。我打内心里讨厌人们所崇拜的东西,喜欢被人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假若我能够把人类的传统、习惯和信仰连根拔掉,我会一分钟也不迟疑。至于有人说我的作品是“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则自有话语揭开藏在面纱之后的事实——赤裸裸的事实则是,我不但没有往肥肉里夹毒药,反而将夹在肥肉里的毒药取了出来……而且我把毒药倒在了干净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们自己的灵魂的面前向我道歉,说什么“他是个空想主义者,常遨游乌云之间”的人,正是他们凝目注视着那透明杯中的闪闪放光的东西,放弃了其中被他们称为“毒药”的饮料,因为他们的胃口太弱,无力消化它。

    也许这段引言显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吗?冒昧毕竟是自我表现,而背叛则穿着他人剪裁的外衣。

    东方人要求作家像蜜蜂,翩跹起舞在田野之中,采集百花果糖,加工而成蜜丸。

    东方人喜欢蜂蜜,以为除了蜂蜜别无美食。他们吃蜜过多,甚至他们本身也变成了蜜,变成了在火前流动,只有放在冰块上才凝固的蜜。

    东方人要求诗人燃烧自己作为香,供他们的君王、统治者和大主教面前。东方的天空已布满从御座、祭坛和坟茔边升起的烟云,然而他们还不满足。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能与穆台奈比相媲美的赞颂诗人,有与韩莎 177 相似的悲悼诗人,有大大胜过莎菲丁·哈里 178 风雅的贺喜诗人。

    东方人要求学者研究其父辈及其祖辈的历史,要求深入研究他们的遗迹、习惯和传统,在他们那些冗长的语言、纷杂的派生词语和名目繁琐的修辞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东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们的耳边重复白德巴 179 、伊本·路西德 180 、艾弗拉姆·赛尔亚尼 181 和约翰·迪马仕基 182 说过的那些话。要求思想家在写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训诫和拙劣的引导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经文的界限。其实,谁要沿着那些经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阴影下的柔弱小草;其灵魂也像掺了一点儿鸦片的温水。

    简而言之,东方人生活在已经逝去的舞台上,喜欢消极的、供消遣的东西,讨厌积极的、纯净的、能够刺激他们,并且促使他们从充满平静美梦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原则和教诲。

    东方乃一病夫,遭到种种疾病侵袭,遇重重瘟疫骚扰,终于适应了久病,习惯了疼痛,不仅视痼疾和病痛为先天特性,且将之当作上好缺陷,与高尚灵魂和健全肌体密不可分;谁若没有此种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剥夺了天赋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残废人。

    东方的医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为其病进行会诊。可是,他们只给东方开短效麻醉药,只能延长病期,却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剂品种繁多,形式多样,花色纷繁。也许就像疾病相互传染那样,某种麻醉剂生自另一种麻醉剂。每当东方身上增添一种新病时,其医生便为之发明一种新的麻醉剂。

    至于导致那些麻醉剂出现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从于著名的宿命论哲学,此外还有医生的胆怯,生怕有效药物因起疼痛。

    给您举几个有关麻醉剂和镇静剂的例子,都是东方医生们用来治疗家庭、国家和宗教疾病的:

    由于种种实实在在的原因,丈夫讨厌妻子,妻子也讨厌丈夫,于是夫妻争吵不息,相互打架,彼此疏远。可是,没过一天一夜,男方的亲戚便去找女方的亲戚,相互交换休整过的意见和装饰过的想法,并一致同意让夫妻破镜重圆。于是,他们把女方找来,用令其害羞、却不能使其信服的、捏造的训诫迷惑她的情感。尔后,他们又把男方召来,用能够软化其思想、但不能改变其意志的花言巧语和格言谚语蒙蔽他的头脑。就这样,一对灵魂深处彼此厌恶的夫妻——暂时地——和解了;双方不顾各自的内心意愿,重聚一堂。直至漆皮“脱落”,亲朋们使用的麻醉药失效,男方再次表现出厌恶情感,女方摘下痛苦面纱。可是,那些第一次制造和解的人们,仍要再显身手;而尝过一口麻醉药的人,也是不会拒绝饮上满满一杯的。

    人们起来反对暴虐政府或陈旧制度,于是组成一个旨在振兴与解放的改革协会,他们勇敢地发表演说,热情地激扬文字,发表条例和纲领,派遣代表和代表团。然而没过一两个月,我们便听说政府关押了协会的头头,或者给其一个官职。至于改革协会,则已听不见它的什么消息,因其成员已喝过众所周知的麻醉药,均已平静、降服了。

    一伙人反对宗教首领,由于某些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他们批评首领本人,否定他的功绩,厌恶他的所作所为,继而威胁他说,他们要改信另外一种近乎情理、更远离空想和迷信的学说。可是,时隔不久,我们便听说国家的谋士们已消除了牧人与羊群之间的分歧,借助神奇麻醉剂的功效,恢复了首领的个人尊严,又将盲目服从回植到了忤逆的被领导者的灵魂之中。

    懦弱的受压迫者抱怨强大的暴虐者对自己压迫过甚,邻居却对他说:“别说啦!反抗者是要被处剜眼之刑的。”

    乡下人怀疑修道士的虔诚与忠良,同伴会对他说:“莫做声!书上有言:要听他们说话,莫照他们行事。”

    学生反对死记硬背巴士拉和库法学派关于语言的论文,老师便对他们说:“懒汉和疲疲沓沓的人在为自己制造比罪过还丑恶的借口。”

    少女不肯遵循老妪的习惯,母亲便对女儿说:“女儿并不比母亲优越;母亲走过的路,你也正在走。”

    青年询问宗教附属物的含义,牧师便对青年说:“谁不用信仰的目光去进行观察,谁便在这个世界上只能看到烟和雾。”

    就这样,时光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过去了。东方人沉睡在自己那柔软的病榻上,间或被跳蚤咬上一口,醒来一分钟,随后又入梦乡;由于受控于混在血液中、流在血管里的麻醉剂,只得世世代代沉睡下去。当一个人起来,大声呼唤那些酣睡者,使他们的住宅、庙宇和法庭充满喧嚣声时,他们这才开启那被永恒困倦封闭的眼帘,然后打着哈欠,说道:“好一个粗鲁无礼貌的年青人,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好好睡一觉!”随即合上眼,对自己的灵魂耳语道:“他是个不信神的叛教徒,正在毁坏青年人的道德观念,捣毁先辈的大厦,用毒箭射杀人性。”

    我曾不止一次自问,我是不是一个拒绝饮服麻醉剂和镇静剂的叛逆清醒者,然而我的灵魂只是用含糊不清的词语回答我。可是,当我听到人们咒骂我的名字、厌恶我的主张时,我方才相信自己确实醒着,知道自己没有降服于甜美的梦幻和可爱的空想,而是自求孤独人们当中的一员;生命正带着他们走在满种荆棘与鲜花,又被凶狠豺狼和善歌夜莺包围的羊肠小道上。

    假若醒悟是一种美德,那么,我会羞于冒充自是清醒者。可是,它并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种奇妙的现实,突然展现在自寻孤独的人面前;而他们则被一条看不的线牵引着,边凝神注视它那庄重的含义,边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向前走去。

    我确信,羞于展示个人的真情实况,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虚伪,而在东方人那里却被称作“富有教养”。

    来日,文学思想家们读了前面这些文字,会烦躁不安地说:“他是个从阴暗面观察生活的极端分子。只要他总在我们中间,为我们的处境而痛苦、号丧、叹息、落泪,那么,他眼里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要对这些文学思想家们说:“我哭东方,因为在灵床前跳舞是十足癫狂。”

    我之所以为东方人哭泣,因为在疾病面前嬉笑是双料愚昧。

    我之所以为那可爱的国度哀号,因为在失明的受灾者面前歌唱是盲目呆钝。

    我之所以激进,因为揭示真理的温和主义者只道出真理的一半,而把另一半遮盖在恐怖的幕帘之后,唯恐人们百般猜忌,说三道四。

    我看见腐尸,由衷感到厌恶,禁不住五脏六腑翻腾,神慌意乱难耐。我不能面对腐尸而坐,而左放一杯清凉饮料,右置一盘香甜点心。

    如若有人想把我的哀号换成欢笑,欲将我们的厌恶化为同情,并把我的激进变为温和,那么,他应该让我看到东方人当中有一位公正的执政者和一位正直的立法官,还应该让我看到一位按照自己的教导行事的教长,以及一位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妻子的丈夫。

    假如有人想让我跳舞,听我击鼓吹笛,那么,他应该请我到新郎家去,而不应该把我留在坟茔之间。

    金玉其外

    赛勒曼先生:

    他五十六岁,衣着华丽,身材苗条,皮鞋锃亮,脚穿丝袜,蓄有两撇弯胡,常抽高级香烟。他的手光滑细腻,拄着一根漂亮手杖,把手是镀金的,且镶嵌着宝石。他常在大饭店进餐,那里是显贵名流光顾聚会的场所。他外出游山玩水,坐的是两匹宝马拉的豪华篷车。

    赛勒曼先生没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什么钱财,因其父一生贫困,虽先人经过商,但没留下任何财产。

    赛勒曼先生很懒,好逸恶劳,自感地位低下。一次,我们听他说:“我的体格与性格都不适于干活。只有那些性情冷漠、体躯粗壮的人才能劳作。”

    那么,究竟赛勒曼先生是怎样弄到钱财,又是哪路神仙将他手中黄土化为金银的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依兹拉伊 183 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五年前,赛勒曼先生与富孀珐希玛结了婚。珐希玛的亡夫白图莱斯·努阿曼生前是位巨贾,在其同伴中,以兢兢业业、忠诚坚韧而著称。珐希玛年已四十又五,而性情、爱好却似十六七岁的少女。现在,她染着头发,画眼描眉,浓妆艳抹。不过,午夜之前,她总是见不到赛勒曼;即使偶尔见面,从先生那里得到的也只是冷酷的目光和暴烈的言词。因为赛勒曼终日忙于挥霍其妻亡夫用辛勤汗水换来的银钱。

    艾迪布先生:

    他是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他天生一个大鼻子,两只小眼睛。他的脸总是那样脏,双手沾满墨迹,指甲里积满污垢。他的外衣破破烂烂,衣角上落满油渍及咖啡污迹。所有这些丑陋外观,均非贫穷与饥饿的象征,而只是粗心大意所致。因他心不在此,整日忙于思考精神世界、疑难问题和神学题目……我们听他引证艾敏·君迪 184 的话,他说:“一心不可二用。那就是说,一个文学家不能在操笔的同时又讲卫生。”

    艾迪布先生的话多,动辄口若悬河,将一切忘在脑后。据我们所知,他曾在贝鲁特的一所学校念过两年书,从一名师学修辞、作诗、写信及作文。可是,直到今日,他一点东西也没发表过,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主要者是阿拉伯报业不景气,读者愚昧无知。

    近来,艾迪布先生开始致力于古今哲学研究。他同时崇拜苏格拉底和尼采 185 。他赏识使徒奥古斯丁 186 的言论,喜读法国两位启蒙思想家伏尔泰 187 和卢梭 188 的文章。我们在一次婚礼晚会上见到他,人们围着他放歌纵酒,而他则用他那闻名遐迩的口才,大谈莎士比亚 189 的悲剧《哈姆雷特》!另一次,我们见他走在为一头面人物送葬的队伍中,送殡者个个面带忧伤神情,低头缓步行进,而他却以他那尽人皆知的口才,扯谈艾布·努瓦斯 190 的泳酒诗及伊本·法里德的精神恋爱诗!

    艾迪布先生为何活着,在旧书故纸堆里打发日子的目的何在呢?他为什么不弄头小毛驴来,加入到足智多谋、强而有益者的行列之中去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魔王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告诉你们:

    三年前,艾迪布先生作了一首歌颂穆特朗阁下的长诗,后在哈比卜·赛勒旺家,当着穆特朗的面唱过那首诗。长诗唱完,穆特朗把艾迪布就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孩子,真主保佑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卓越的文学家呀!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自豪!毫无疑问,你将成为东方一位伟人。”

    自那时至今,艾迪布的父亲、叔伯和舅舅,无不常常望着他,得意洋洋地说:

    “穆特朗不是说过,你将成为一位东方伟人吗?”

    法里德贝克:

    他年近四十,高个子,小脑袋,大嘴巴,前额窄而秃。他挺着厚实的胸脯,伸着长长的脖子,走起路来总是懒洋洋的,而他的脚步却有一种独特节奏,酷似骆驼背负驼轿蹒跚行进。说起话来,他的声音洪亮,气势颇为壮观;假若不认识他,定会以为某位部长大人向下属发布有关奴隶事宜的命令。

    法里德平时没有什么工作,只是不时扎扎人堆,历数家庭光荣史,宣扬一下自己的高贵血统。他喜欢谈论伟人及英雄的业绩,如拿破仑、安塔拉 191 等等。他特别喜欢武器,收藏了多件珍品,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但他根本不会使用其中任何一种。

    他有个信条:上帝创造了人,并将人分成不同阶层,有的当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驴子,只有主人骑上,它才开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会握笔,强者才能舞剑。

    究竟法里德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夸夸其谈、自鸣得意、趾高气扬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镀银粪团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们揭示过,我们将之讲给你们:

    十九世纪的头三分之一年代里,当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带着一帮人走过黎巴嫩山谷时,曾路经法里德祖父曼苏尔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气很热,太阳朝大地射来火辣辣的光箭,几乎将地上的一切烧焦。国王下马后对大家说:“大家都来呀,我们在那棵冬青槲树下歇息一下吧!”曼苏尔得知此事,唤来四邻农夫,告诉他们说:国王就在他们的村子附近休息。农夫们带着无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随曼苏尔,向那棵树走去。来到国王跟前,俯身亲吻国王的衣角,然后宰了一只羊,并且高声喊道: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是主的恩赐!”

    国王见曼苏尔如此慷慨,心中高兴异常,当即赐长袍一件,并说:

    “从现在开始,我特别任命你为该村长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纳钱粮。”

    那天夜里,国王离去之后,全体村民聚集在曼苏尔长老家中,异口同声称呼曼苏尔为头领,决心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镀银粪团,金玉其外,败絮其里,但有数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魔鬼向我们揭示,我们将在时光把我们送入蓝色晚霞中之前告诉你们。现在已是午夜,我们的眼帘已对熬夜感到厌倦,请允许我们安歇,但愿幻梦新娘将我们的灵魂带往一个更加净洁的世界。

    梦景

    夜幕降临,困神将自己的斗篷抛到地上,我便离开床,向大海走去,暗自心想:大海是不会睡觉的;大海醒着会给不眠的灵魂以安慰。

    当我行至海边时,但见雾霭从山顶滑落而下,淹没了岸边,就像一层灰色的面纱罩在一位窈窕少女的脸上。我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翻腾的海浪,侧耳聆听轰鸣的涛声,沉思隐藏在波涛后的永恒力量;它历来能够与暴风一起飞舞,与火山一道爆发,绽现出玫瑰花瓣似的笑容,与溪流同声歌唱吟咏。

    片刻之后,我无意中回头一看,忽见三个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块岩石上,雾纱遮罩着他们,却又遮盖不住他们。我缓步向着他们走去;仿佛他们有一种吸引力似的,使我身不由己地走向他们。

    当我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时,停下脚步,定睛注目他们,仿佛那里有一种魔力,凝固了我的意志,却将我灵魂中的想象力唤醒。

    那时,一个人影站起来,用仿佛源自大海深处的声音,说:

    “没有爱的生活,就像无花无果之树;没有美的爱情,就像无香味之花和没种子之果……生活、爱和美——绝对独立的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说罢,那人影原地坐下。

    之后,第二个人影站起来,用近似于洪水咆哮般的声音,说:

    “没有叛逆的生活,就像没有春天的四季;没有真理的叛逆,就像光秃干旱沙漠里的春天……生活、叛逆和真理——三位一体,不能改变,不可分离。”

    接着,第三个人影站起来,用惊雷般的声音,说:

    “没有自由的生活,就像没有灵魂的肉体;没有思想的自由,就像被扰乱的灵魂……生活、自由和灵魂——三位一体,永恒存在,永不消失。”

    后来,三个人影一道站起,用巨大的声音,一齐说:

    “爱情及其结晶,叛逆及其后果,自由及其产物——乃主创造的三种表象;主是有智世界的良知。”

    当时,周围一片寂静,似乎寂静中夹带着无形翅膀的轻微拍击声及天体的抖动声。我闭上双眼,仔细聆听我听到的那些话的回音。当我睁开眼再次观看时,展现在我眼前的只有弥漫在雾中的大海。我走近三个人影坐的那块岩石,只看见一根蒸汽柱扶摇直上,升入天空。

    黑夜里

    写在饥馑的日子里

    黑夜里,我们相互呼唤。

    黑夜里,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们中间。我们呼救,我们呐喊。死神的翅膀将我们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们的灵魂推向深渊,死神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犹如火炬一斑。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恐惧,我们哭泣,跟在死神背后,谁也不能停下脚步,谁也不敢跟着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里行走,我们跟在后头。每当死神回头一望,我们当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长眠不醒;未倒下者,屈从死神的意志,继续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父亲呼唤儿子,母亲呼唤孩儿。我们人人饥饿难忍,筋疲力尽,苦苦挣扎。至于死神,则既不饿,也不渴,因为它吞食着我们的灵魂和肌体,吮吸着我们的鲜血和眼泪,但总也吃不饱,喝不足。

    头更里,孩儿呼叫母亲说:“妈妈,我饿。”母亲回答:“孩子,忍耐一会儿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妈妈:“妈妈,我饿了,给我块面包吧!”母亲回答道:“孩子,我们没有面包。”

    三更里,死神走过母亲和孩子的身边,拍翅抽击母子俩,母子倒在了路旁。至于死神,则朝前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晨,男人走向田间寻找食物,发现那里只有石头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儿身边,精疲力竭,空手而还。

    夜里,死神经过夫妻儿女身旁,发现他们都已躺在地上,进入梦乡。死神笑着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清早,农夫离开茅屋向城里走去,口袋里装着母亲和姐妹的首饰,打算卖掉首饰,换取面粉。傍晚,农夫回到村里,手中既没食物,亦无首饰,发现母亲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们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于是,农夫张开双臂,飞向天空,然后落到洼地,就像猎手射中的鸟儿一样。晚间,死神经过农夫及其母亲和姐妹的身旁,发现他们巨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黑夜里,黑夜没有止境,我们呼唤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们,你们可听得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将死者的灵魂派遣到你们那里当使者,你们可听得到他们的言语?

    东风带走了我们的灵魂,是否已到达你们那遥远的岸边,将重载卸到了你们的肩上?当你们知道了我们的处境,是前来搭救我们,还是无动于衷,说:“处在光明之中的人能为身陷黑暗者作点什么?承蒙天意,就让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谓天意如此。

    但是,难道你们就不能使你们的灵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们顺从天意,成为我们的助手。

    黑夜里,我们互相呼唤。

    黑夜里,哥哥呼唤弟弟,母亲呼唤儿子,丈夫呼唤妻子,情哥呼唤情妹。我们的声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苍;死神暂停脚步,讥笑我们,蔑视我们,然后走去,极目凝视着遥远的曙光。

    龋齿

    我口里有一颗龋齿,千方百计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静静伏兵以待;黑夜里,牙科医生安歇,药房闭门,它便猖獗一时。

    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走访医生。我对医生说:“请拔除我这颗龋齿吧!它使我尝不到睡梦的香甜,将宁静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叹。”

    医生摇头说:“倘若能够医治,千万不要拔掉龋齿。”

    说完,医生动手钻磨、清洗,除掉龋齿上的病迹;直到再无虫蛀部分,便在牙洞间填以真金。之后,医生夸口说:“病牙已经变得坚固结实,胜过了你那健康的牙齿。”我相信他的话,递上一把第纳尔,高兴地和牙医生告辞。

    一周未过,这颗倒霉的牙齿又来折腾我,它驱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入以临死者发出的喉鸣和深渊中传来的啼哭声。

    我走访另一位牙医。我坚决地说:“请拔掉这颗填金的坏牙吧!不要犹豫,不要迟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于数棍子数的人。’”

    医生动手拔牙。那是剧烈疼痛的时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时。

    医生拔下那颗病牙,仔细检查。之后,对我说:“对,应该拔除,病在牙根,已经没有希望治愈。”

    那天晚上,我安然入睡,睡得恬适酣畅,因此,我深深感激这拔除之功。

    在人类社会的口中,有许多龋齿,虫疾蔓延,直蛀其颌。但是,人类社会却不拔除这些病齿,以求摆脱痛苦,而是满足于治疗调理,清洁表面,用闪光的金子填充牙洞。

    有多少医生,只用华丽的涂料、光亮的金属来装饰人的牙齿!有多少患者,屈从于好心医生的意愿,呻吟着接受调治,受骗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复生,无法向公众阐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讲明置诸民族于死地的社会疾病的症结。

    在叙利亚民族的口中,生着肮脏发黑的龋齿,散发着恶臭。医生们对这些龋齿进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壳,均无济于事;要想治愈,除非连根拔掉。生着龋齿的民族,其肠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数不胜数。

    谁想看看叙利亚的龋齿,请到学校里去。在那里,未来的人们可以弄清艾河法士的那些话来自西伯维;而西伯维则是从驾驼轿的人那里听来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里,杂技式的才智戏弄诉讼案件,就像猫戏逗捉来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穷人家里去,那里充满恐惧,怯懦和愚昧。

    此后,再去访问牙医。牙医手指轻柔,机械精密,麻药齐备。他们天天都在填补龋齿的窟窿,清洁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们谈谈,吸收他们的才智,就会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辩家。他们组织协会,举行会议。他们在俱乐部、广场发表演说。他们谈话的声调和谐,比石磨的声音悦耳,较七月夜下的蛙鸣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对他们说,叙利亚民族正用龋齿吃着赖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杂着有毒的唾液,会引起肠胃病,牙医们就会回答说:“是的,我们正在研究最新药品和最新麻醉剂。”

    有人对牙医们说:“你们何不连根拔除龋齿?”他们会取笑他,说他没有对深奥的牙医进行研究。

    假如再要问下去,牙医们便会远远离去,并且厌烦地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们的梦想又是多么美妙啊!”

    节日的夜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城市,公馆中亮光闪烁。人们涌向大街,个个身穿着节日新衣,人人面带着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气中也散发着饭菜和酒腥气味……

    我独自漫步,远避拥挤与嘈杂,思念着节日的主人。

    我想着那位若干代人的圣贤,生于贫困,毕生生活清苦,最后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叙利亚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个完美灵魂点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飞鸟,穿过一个又一个文明时代……

    我来到公园,坐到一条木椅上,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条之间,向拥挤的大街望去,远远地听赏着行进在嬉戏、闲逛队列中庆祝节日的人们唱出的欢乐歌声……

    一个时辰的思考与梦幻过后,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画着模模糊糊的线条……我心想:他像我一样是个孤独汉。我仔细打量他的外貌,但见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虽然如此,却不乏庄重、严肃气质。……似乎他已觉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貌,于是转过脸来,用深沉稳重的声音说:“晚安!”我随后还礼:“晚上好!”

    之后,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我很喜欢他的声调。片刻过后,我又问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个异乡客;在每座城市里,我都是异乡人。”

    我说:“在这样的时节里,人们之间亲热、和气、关心、同情,就连外乡人也会忘却寄居他乡的压抑与寂寞。”

    他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闷。”

    说完,他目光转向灰暗天空,双眼圆瞪,双唇颤抖,仿佛从天幕上看到了遥远故乡的影子。

    我说:“这时节,人们相互关心,富人念穷汉,强者怜弱夫。”

    他说:“是啊,富人对穷人的怜悯,只不过是一种自爱;强者对弱夫的同情,不过是一种炫耀优越感的形式罢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说,“可是,强大的富人心中的愿望和爱好,与柔弱的穷人有何相干呢?可怜的饿汉梦想得到的是面包,而不会去想做面包时如何揉面。”

    他说:“受赠者不考虑什么,而施主则应该三思。”

    他的话令我惊异。我再次端详他那奇异外貌和破烂衣衫……

    一阵沉默之后,我望着他,说:“看来你很是饥馑,何不去要一两个迪尔汗 192 呢?”

    他的双唇间绽出苦涩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确实正遭受饥馑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钱。”

    “你需要什么?”我问。

    “我需要一个栖身之地……需要一个头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从我这里拿两个迪尔汗,到客栈开间房子去。”我说。

    “我去过本城每一个客栈,没找一间空房;我敲过每家的门,没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进过每个饭堂,没人给我一个面包。”他说。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说起话来,时而像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疯子!

    可是,“疯子”一词刚刚敲击我的灵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视着我,提高声音说:“是的,我是疯子。像我这样栖身无地,饥而无食的异乡人都是疯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宽恕道:“请原谅我的猜测。我不晓得你究竟何许人,只觉得你的话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请,和我一起到我家过夜呢?”

    “你家的门,我敲过千百次,没人给我开呀!”他说。

    我确信他是疯子,于是说:

    “现在去吧,到我家过夜去吧!”

    他抬起头来,说:“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许人,你是不会邀请我的。”

    “你是何许人?”我问。

    他声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专兴各民族之所灭;我是暴风,专摧历代所立之偶像;我来到大地上,是为了抛剑,而不是为了丢弃和平。”

    他站起来,但见他身材修长,面放光芒,伸展双臂,双掌上显现出钉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声呼唤:“耶稣基督……”

    当时,我听他说:“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岁月围绕着的我的名字叙说的传统作为节日来庆祝。而我呢,却是个异乡客,游荡在大地的西方和东方,百姓们无人不知我的真实情况。”

    狐狸有穴,天鸟有巢,人类之子却无一枕之席。

    其时,我翘首远望,眼前只有一炷香,传入耳际的只有发自永恒世界的深处的夜的声音。

    巨人

    用墨水书写与用心血书写大不相同。

    烦恼造成的沉默不同于痛苦酿就的无声。

    至于我,我已沉默无语,因为世界的耳朵已避开弱者的轻声细语、低沉呻吟,转而倾听深谷的痛哭、嚎啕、呐喊、喧嚣。当隐藏在天良中的那种醉心于以大炮当舌、弹药当词语的力量讲话时,弱者理当缄默。

    我们正处于这么一个时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们干的大事大;扰乱我们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隐没在暗影之中;嘲弄我们的见解和原则的疑难问题,已隐匿在面纱之后。至于那美妙的欢梦和蹒跚在我们直觉舞台上的清丽的身影,也已云消雾散,代之而来的是行走如风、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们之间的争斗结束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间,在死神种下骷髅的地方播种子吗?

    牧人会将牲畜赶到地面被矛刺破、水源混合着血浆的草原去吗?

    信徒会在群魔乱舞的寺庙里顶礼膜拜吗?诗人会在烟雾掩映的晨光中吟诗作赋吗?

    母亲能安坐婴儿床边,不再为明天担惊受怕,从容不迫哼吟摇篮曲吗?

    情侣能在敌对双方搏斗厮杀过的地方拥抱接吻吗?

    四月还会重返大地,用它那绚丽的衣衫来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体吗?

    你们的祖国和我的祖国会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将占领我们在阳光下长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叙利亚将被抛入狼窝、猪圈,还是被暴风卷近狮穴、鹰巢呢?

    黎明的曙光还会升上黎巴嫩的山巅吗?

    每当我孤独幽居时,总是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但是,灵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说话,只顾向前走而不回头;它虽然眼明腿快,却笨嘴拙舌。

    众人啊,在你们中间,谁不日夜自问:巨人戴上用孤儿寡母眼泪织成的面罩之后,地球及人类的命运将会怎样?

    我素来喜欢探索发展和进化的规律,据我所知,发展、进化规律不仅适用于抽象存在,而且也适用于具体存在;无论是宗教还是政府,都依此规律渐臻完善,犹如万物之适应性日益增强。至于倒退则只见外貌,衰败则仅在外表。

    进化规律这棵大树,其枝杈繁多,互不交织,然而俱生自同根。但是,此规律的外观显得残酷、暴虐,为狭隘的思想所不承认,为软弱的心所弃绝。此规律的内部,却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坚持比众人的权力更加高尚的权力,它向往比众人的目标更加高的目标,它倾听被淹没在恐惧和甜言中的难民的叹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围,到处都是侏儒,他们从远处争相观看巨人的身影。他们在睡梦中听到巨人喝彩回声,便青蛙似的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时代。数代人同知识和艺术建造起来的大厦,已被野蛮人的贪婪、自私毁坏。如今,我们像山顶洞人一样,不同的只是创造了用于毁坏的机器和用于制造死亡的阴谋诡计。”

    侏儒们将科学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进行了比较,并且用保护个人生存的思想对生存的目的进行了一番分析之后,才说出了这几句话:仿佛太阳只是为了供他们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为了供他们洗脚。

    巨人像风,从生活内部、视野之后、造化深处,从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冲出来,乌云似的上升,与大山交汇。如今,巨人们相互争斗,来解决地球上的难题。

    至于人类和人类脑海中的一切知识、学问以及他们心中的爱与憎、忍耐与苦衷,则都是巨人们顺手取来玩耍的东西,借以达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鲜血,将流成天堂里的多福河;洒落的泪水,将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灵魂,将成群结队升上遥远的天际,化成新的曙光。人们终于懂得了自己从苦难集市买到了真理;为真理而不惜钱财的人,是不会亏本的。

    四月必将重返人间;但是,谁不从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无所获。

    亲人之死

    我的亲人死了。我还活着,孤独地哀悼我的亲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们之后,我的生活也面临着他们经历过的种种灾难。

    我的亲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泪和鲜血浸透了祖国的高原。在这里,我像亲人、友伴活着的时候那样生活;当时,祖国的高原沐浴着太阳的光焰。

    我的亲人死了,不是饿死,便是亡于刀剑。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我生活在自由、欢乐的人们中间。他们吃食香美,饮料可口,床铺光滑柔软。他们望着岁月笑意盎然;岁月望着他们,春风满面。

    我的亲人死得真惨,而我却在这里活得舒适安然。这是一幕永恒的悲剧,常在我心灵的舞台上重演。

    假若我也在饥饿的亲人中间忍饥挨饿,在苦难同胞饱受摧残,那么,白昼的脚也会轻踏我的胸前,黑夜在我眼里也不至于如此黯淡。因为与亲人共患难,会让人感到欣慰;与无辜者同遭灾,会令人引以为自豪。

    但是,我没有能够与亲人一道同受饥寒之苦,没有跟随他们的队伍共赴灾难,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宽裕悠闲。在这里,我远离祸殃和灾民,毫无引以为自豪、炫耀之处,只得泪垂胸前。

    远方避难的人能为饥馑的亲人做些什么?

    但愿我能知道,诗人的痛哭哀号究竟有何用?

    倘若我是生长在祖国大地上的一个麦穗儿,那么,饥饿的儿童可以将我采摘,用我将死神之手推开。

    倘若我是祖国果园中的一颗成熟之果,那么,饥饿的妇女可以拿我填充饥肠。

    倘若我是飞翔在祖国蓝天中的一只鸟,那么,饥饿的男子可将我生擒,用我的躯体驱散他身上的坟荫。

    但是,事不随心,我既不是叙利亚平原上的麦穗,也不是黎巴嫩山谷中的熟果。这就是我的不幸,这就是我的无声灾难,它使我在自己的灵魂里变得渺小,在黑夜的阴影中变得卑贱。

    这是一幕凄凉的悲剧,令我张口结舌,束手无策,失去理想,无所事事。

    人们对我说:你的祖国所面临的灾难,只不过是世界灾难的一部分。你的祖国淌出的血和泪,只不过是日夜奔腾在地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血泪河中的几滴。

    是啊!但是,我国的灾难是无声的灾难——我国的灾难尽是毒蛇们带来的罪孽所造成——我国的灾难是没有乐曲、没有场面的无声悲剧。

    假如我国人们因起来反抗他们的暴虐君王而全部壮烈牺牲,那么我会说,为自由而死胜过屈辱而生;握剑而死,死得光荣。

    假如我的民族参加了战争,而且全部战死在沙场上,那么我会说,那是风暴,将绿干枯枝一道摧折。夭折在风暴之中,比寿终正寝更加高贵可敬。

    假如地球上发生了地震,我国因之地覆天翻,房倒屋塌,泥土埋没了我的亲朋,那我会说,这是内在规律,人力无法抗拒,要了解其秘密也不可能。

    可是,我的亲人既非死于反抗,更不是葬身于地震,而是惨死在屈辱之中。

    我的亲人死在十字架上。

    他们死时,手掌伸向东西两方,目光凝视着黑暗的苍穹。

    他们默默而死,因为人们的耳朵已被封住,听不到他们的呐喊声。

    他们死了,他们即不像胆小鬼那样向凶狠敌人屈服,也不像忘恩负义的人那样背弃好友良朋。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当罪人。

    他们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反抗压迫。

    他们死了他们主张讲和。

    他们饿死在盛产牛奶和蜂蜜的地球上。

    他们死了,地狱之蛇吞食了他们田野上所有的牲畜,吞食了他们谷仓内的全部食粮。

    他们死了,蛇的子孙将毒汁喷洒在充满了玫瑰、茉莉芳香的天空。

    我的亲人死了。叙利亚人啊,你们的亲人也死了。我们能为活在人间的人们做些什么呢?

    我们的哀号不能填饱他们的饥腹。我们的眼泪不能解除他们的口渴。为了把他们从饥饿、危难中拯救出来,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难道我们能够犹豫、彷徨、懈怠,置巨大悲剧于不顾,一心忙于生活的琐事吗?

    我的叙利亚兄弟,把你的部分生活用品献给失去生计的人们,这是你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会使你昼夜之间感到心地安然。

    有人向你伸手,你就给他一分钱;这一分钱,就是一个金环,可把你与高尚人格紧紧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