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全集:叛逆的灵魂
叛逆的灵魂
自由之神啊,请听听我们的声音吧!
谨将此书
献给拥抱我的灵魂的灵魂
献给向我的心吐露心底秘密的心
献给点燃我的情感火炬的手
纪伯伦
沃尔黛·哈妮
一
这样的男子是多么倒霉:他爱上了一位姑娘,并已选定她做自己的终身伴侣,将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全洒在了她的脚下,把辛辛苦苦收获来的果实和谷物全都送到了她的手中。后来,他稍加留心,突然发现他用白日苦劳和熬夜辛苦试图换取的她那颗心,已经无偿地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正在享受着那个男人的内心恋情,并为得到那个男人的爱而深感幸福。
而这样的女子又是多么不幸:她从青春幻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嫁在一个男人的家中,那男人给她金山银海,大礼频赠,敬重有加,无限温情;但是,他却无法用炽燃的爱情火炬触摸她的心,更不能用上帝斟满杯的美酒醉饮她的灵魂,因为那天堂美酒来自于女人心上人的一对明眸之中。
我打青年时代就认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他本是黎巴嫩人,出生在贝鲁特城一个古老、富裕的家庭中,祖上有着光荣辉煌的过去。他很喜欢讲述父辈的荣耀历史,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直沿用着他们的信仰和传统,效仿着先辈的生活习惯,身着西式燕尾服,简直就像飞翔在东方天空的鸟儿。
拉希德贝克心地善良,品格高尚。但是,他像许多叙利亚居民一样,观察事物不看本质,而是看外部现象;不听自己的心曲,没有主见,只凭周围的声音决定自己的情感。他只迷恋事物虚饰浮华的外表,从不去深思眼睛看不到的生活秘密;无心去体味存在的内涵,一意去追求暂时的欢乐与享受。他属于那样一种人:匆匆表示自己对人和事物的爱与憎;时隔不久,对自己的表示感到后悔。此时的后悔只能招来讥笑与蔑视,得不到原谅与宽恕。
正是这种品质和性格,使得拉希德·努阿曼贝克与沃尔黛·哈妮女士结成夫妻。那时,姑娘的心还没有在能使夫妻生活幸福的真正爱情里与贝克的心相亲相印。
我多年不在贝鲁特。当我回到贝鲁特时,便去看望拉希德,我发现他体态瘦弱,形容憔悴,皱巴巴的脸上布满愁云,悲凉的两眼里透出令人痛苦的目光,无声地诉说心力的枯竭和胸中的郁闷。我挖空心思,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他枯瘦、惆怅的原因,只得开口问道:
“喂,我说你怎么啦?昔日你那脸上的耀眼的光华哪里去了?伴随你青春的那种欢乐又去了哪里?究竟是死神将你和好友分开了呢,还是黑夜抢走了你白天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财?看在友谊的份上,请你告诉我,你何故忧愁纠心,何因瘦弱缠身?”
他用惋惜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仿佛回忆使他看到了昔日的美好的画面,旋即又被遮掩。他的声音起伏断续,失望与沮丧情调显而易见。他说:
“一个人,假若失去了一位知心朋友,环顾四周,还会看到许多朋友,那么,他是可以忍耐、承受的。一个人,倘使损失了钱财,稍加思考,便可发现凭以挣钱的活力,将用同样活力再去挣钱,痛苦顿抛脑后,欢乐接续而来。但是,假使一个人丢掉了心灵的宽舒,他到哪里去找,又用什么去弥补呢?
“死神狠狠地打了你一巴掌,你会感到疼痛,但刚过一天一夜,你就会感到生命的手指在轻轻抚摩你,你会绽现出微微笑容,继之欢欢喜喜。灾难或许突然而至,瞪着可怕的圆眼凝视着你,用尖爪掐住你的脖颈,残酷地把你摔在地上,用铁蹄踩你一顿,笑着扬长而去;时隔不久,伸出柔若丝绸的手掌,将你扶起,为你吟唱希望之歌,让你高兴欢乐。
“许许多多的灾难和痛苦伴着黑夜魔影而来到你的身边,又随着晨曦降临而消失在你的面前,你会觉得可以用你的决心和意志把握你的希望。可是,假若你在万物中间的命运只是一只鸟儿,你喜欢它,以心中之粮饲之,让其饮你的瞳仁之光,用你的肋骨为它做笼子,让它把你的心坎当巢窝;就在你望着你的鸟儿,正用你心灵的光芒为它的羽毛增添光泽之时,它突然逃离了你的双手,高高飞上云端,然后落向另一个笼子,再也无法追还。这时,你怎么办呢?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办呢?你到何处寻求耐心?如何遗忘得了?怎能使希望和意愿再生?朋友,你来说说!”
拉希德贝克说最后几句话时,声音哽咽,痛苦不堪。他站起来,周身颤抖,活像风口中的芦苇。他把双手伸向前方,像是想用他那弯曲的手指抓住什么东西,以便将之撕成碎片。他的血直朝脸上冲去,将他那多皱的面皮染成了紫红色。他两眼圆瞪,眼帘一动不动,凝视片刻,仿佛看见眼前从无中生出一个魔鬼,来取他的生命。之后,他的面容忽变,转眼望着我,瘦体内的愤恨转化为痛苦,边哭边说:
“那个女人呀!我把她从贫困的奴役下拯救出来,将我的金库门向她敞开,使她穿金戴银,衣饰华贵,出入有香车宝马伺候,成为妇女们嫉妒的焦点。就是这个女人呀,我的心深深爱着她,我把全部情感倾注在她的脚下;我的心神深深恋着她,礼物频频赠送。就是这个女人呀,我本是她深情的朋友、诚挚的伙伴、忠实的丈夫,而她却背叛了我,弃离了我,跑到另一个男人家去了,与那个人一道在贫困阴影下生活,与那个男人一起吃用羞耻和成的面做的面饼,喝混合着屈辱的污水。
“就是这个女人呀,我深爱着她,把她看作一只美丽的鸟儿,以我心中之粮饲养着它,让它饱饮我的瞳仁之光,用我的肋骨给它做笼子,让它把我的心坎当巢窝。可是它呢,已从我的双手间飞走,落到另一个用鼠李 643 条编成的笼子,在那里它只能吃针刺和虫子,饮毒素和苦西瓜汁。一位纯洁的天使,我曾让其住在我的深情与钟爱的天堂里,如今却变成了可怕的魔鬼,下到黑暗之中,自己因罪而受折磨,也以其罪恶折磨着我。”
说到这里,拉希德默不作声。他用双手捂住脸,仿佛想摆脱自我折磨的处境。
片刻过后,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能够说的就这些,你不要再问我别的什么了!你不要大声张扬我的灾难,就让它成为无声的灾难吧!但期它在静默中成长,最后送我一死,让我得以宽舒。”
我原地站起来,泪水在我的眼帘里打转,同情之意令我心碎。之后,我告别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我再也找不到能安慰他那伤透了心的话语,也在格言中找不到一把能照亮他那默然心灵的火炬。
二
几天之后,我第一次在一个被鲜花、绿树包围着的简陋房舍里见到了沃尔黛·哈妮女士。她曾在拉希德·努阿曼贝克家中听说过我的名字,正是她践踏了贝克的心,让他死在了生活的铁蹄之下。当我看见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听到她那甜润的音调时,暗自心想:这个女子会是一个坏女人?难道她那透明的面容掩盖着一颗丑陋的灵魂和一颗罪恶的心?这竟是一位不忠实的妻子?莫非她就是我多次诬赖过的女人?难道她就是我想象中隐藏在外形绝美之鸟体内的可怕毒蛇似的女人?……
我心中念头一转,又暗自思忖:假若没有这张漂亮的面容,何物能使那位男子如此不幸呢?表面的艳美会招致巨大的无形的灾难和深刻无比的痛苦,难道我们没有听说过?月亮会给诗人的灵感以光芒,还是同一个月亮能使平静的大海掀起潮汐的狂涛巨浪,莫非我们不曾见过?
我坐下来,沃尔黛女士也坐了下来,仿佛她已听到我暗自思考的心声,不希望我的困惑与猜想之间的争斗再继续下去,于是用她洁白的手撑住自己的头,用近乎芦笛的柔和乐音的声调说:
“我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你,但从人们口中听到过你的思想和幻梦的回音。贵客啊,我知道你是个同情受虐待女性的人,你怜悯女子的懦弱,深谙情感和偏好。因此,我想向你摊展我的心,在你面前打开我的心扉,让你看看其中的内涵。假如你愿意,可以告诉人们,就说沃尔黛·哈妮绝对不是一个不忠实的坏女人……”
紧接着,沃尔黛·哈妮开始讲述她的经历,说道:
“当命运之神把我带到拉希德·努阿曼贝克那里时,我刚十八岁,而那时他已经年近四十了。他迷恋我,倾心于我,倒是满体面的,正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之后,他便让我做了他的妻子,在他那奴婢成群的大家之中成了女主人。他让我身着绫罗绸缎,用珍珠、宝石装饰我的头、脖颈和手腕。他把我当作一件奇珍异宝在他的朋友和相识家中展览;当他看到朋友们都用赞许、羡慕的目光望着我时,他的脸上便绽现出胜利的微笑;当他听见朋友的夫人们用称颂、友善的语言谈论我时,他总是洋洋得意,高高昂着头。
“但是,他却没有听见有人这样问:‘这是拉希德贝克的妻子,还是他的干闺女?’另一个人说:‘假若拉希德贝克青年时代结婚,他的头生儿女也比沃尔黛·哈妮年龄大。’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生命尚未从青春的沉睡苏醒之前,神灵还没有点燃我心中的爱情之火,情感与爱的种子尚未在我的胸中发芽。
“是的,所有这一切发生之时,我还以为身穿锦衣,周身华饰,乘香车宝马出门入户,室内全铺精美地毯,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可是,当我醒来之时,当光明打开我的眼界之时,我便感到神圣的火舌在灼烧着我的肋骨,感到精神的饥渴紧紧抓住了我的心灵,令我的心灵痛苦不堪。当我苏醒之时,我看到自己的翅膀左右扑动,想带着我飞上爱情的天空,继之却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来,原因在于受着教律锁链的束缚:在我了解那种桎梏和教律的本质之前,它便锁住了我的躯体。
“我苏醒过来时,感受到了这一切,知道一个女人的幸福并不在于男人的荣誉和权势,也不在于其慷慨与宽厚,而在于将二人的灵魂融合在一起的爱情。把女人的情感倾注到男人心肝的爱情,使男人成为生命躯体的一个器官的爱情,使二人成为上帝唇间一个词语的爱情。
“当这个尖刻的真理显示在我的眼前时,我发现自己在拉希德·努阿曼贝克家中就像做贼的,偷吃着他的面包,然后借着夜的黑暗藏身。我内心明白,我在他身旁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可怕的欺骗:那欺骗由口是心非、虚心假意用烙铁写成。在大地和苍天面前,清清楚楚地显示在我的前额上。因为我不能以心底里的爱报答他的慷慨,也不能用心灵的温情偿还他的善良与忠诚。我曾试图着学他,然而徒劳无益,无论怎样也学不会,因为爱情是一种力量,它可以创造我们的心,而我们的心却不能创造它。我曾在夜深人静之时对着苍天祈祷哀求,乞求苍天在我的内心深处创造一种精神情感,让我接近苍天给我选择的那位伴侣,然而同样徒劳无益,苍天没有任何行动,因为爱情是应上帝默示降到灵魂上的,人的乞求与之毫不相干。
“就这样,我在那个男人家里住了整整两年。我羡慕田野上的鸟雀能自由飞翔,姑娘们却嫉妒我这个牢中的囚徒。我像一位失去独生子的母亲,为我的心而痛苦不堪,因为它已苏醒,却被教律牵累,而且每天都在因饥渴迈向死亡。
“在那些黑暗日子的一天,我透过黑暗看到一线柔光从一位青年的眼中射出。那位青年独自行走在路上,独自生活在这座简陋的房舍里,埋头于自己的稿纸和书籍之中。我闭上双眼,以便不再看那线柔光,暗自思忖:心灵啊,坟墓中的黑暗,那才是你的命运所在。听到天上传来的歌声,甜美纯朴,震撼着我的心神,占据了我的全身。我赶紧捂着双耳,暗自思忖:心灵啊,深渊里的呐喊声,那才是你的命运所在,不要贪恋歌声了!……
“就这样,我闭上双眼不看,捂上双耳不听。尽管如此,我的眼睛仍然能看到那线柔光,虽然二目紧闭;我的耳朵仍然能听到那歌声,虽然我紧捂着双耳。我起初像一个在王公豪宅附近看到一颗珍宝的穷人那样,因为害怕王公而不敢将之拾起,又因为自己贫穷而舍不得丢下它。我像一个口干的人那样哭起来,因看到那一眼甘泉被森林中的猛兽包围着,虽口干却不敢上前饮水,只得趴在地上,急切地等候着……”
说到这里,沃尔黛·哈妮沉默一分钟,合上两只大大的眼睛,仿佛过去就竖立在她的面前,她不敢面对面地看着我。之后,她又说:
“这些来自永恒世界,未曾品尝过真正生活滋味就回到永恒世界的人们,他们是不能理解女人站在她顺天意爱上的一个男子与她屈从地上法律依附的一个男子之间时,她所感受的痛苦本质。那是用女性的血和泪写成的人间悲剧,男人看了发笑,因为他读不懂;一旦懂了,他的笑便会变成暴怒与凶狠,向女人大发雷霆,火气冲天,让咒骂和斥责声充满女人的耳际。
“这就是漆黑之夜在每一个女子心中上演的悲剧,因为她还不晓得何为婚姻之时,她的肉体就被绑在一个她知道他是丈夫的男子的床上,而她的灵魂却绕着另一个男子飞翔,那才是她整个神魂爱恋的男子,那爱恋中充满圣洁和美。那是一种可怕的斗争,自打女子的懦弱和男子的强悍出现之后就开始了,只要强悍奴役懦弱的岁月不结束,这种斗争是不会停止的。那是人的腐败法律与心的神圣情感之间一种可怕的战争,昔日我被抛入了战场,我险些忧伤地死去,因泪流不住而憔悴不堪。但是,我站起来了,除去了自身的女性怯懦,展开翅膀,挣脱了懦弱和屈从的捆绑,飞上了爱情和自由的广阔天空。如今,我在这位男子的身边感到很幸福;我和他就像上帝手擎着的一柄火炬,新的时代刚刚开始。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夺去我的幸福,因为它源于两颗灵魂的紧相拥抱、相互理解、相亲相爱。”
沃尔黛太太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仿佛用她的一对明眸穿透了我的胸膛,以便观察她的话能对我的情感造成什么影响,听听她的话在我的胸膛有何回音。但是,我一言未发,为的是不打断她的话。听她的声音,显然是在把回忆的苦涩与挣脱苦难、获得自由的甜蜜进行对比。她说:
“人们也许会对你说,沃尔黛是个不忠不信的女人,完全根据自己内心的好恶行事,弃离了那个把她尊奉为大家女主人的男人。人们会对你说,沃尔黛是个烟花女,用她那污秽的手把信仰编织的神圣婚姻花环撕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地狱芒刺编成的肮脏荆圈;她抛开了她身上的体面服饰,换上了罪恶与耻辱的衣衫。他们还会对你说更多的话,因为他们祖辈的幽灵依然活在他们的躯体内。他们就像山谷里的空洞穴,只会给话音报以回音,但完全不理会话音的意思为何。他们不懂得上帝为万物创造的法律,不明白真正宗教的意义,不知道人们何时是错的,或者是清白无辜的,而是只用他们那微弱的目光观察事物表面现象,根本看不到其中秘密,于是愚蠢地进行裁决,盲目地予以定罪;在他们的面前,罪犯、无辜者、好人和坏蛋一律平等,没有什么区别。
“如此裁决、如此定罪的人真是该死……在拉希德·努阿曼贝克家里,我是个烟花女,是一个不忠诚的女人。因为他在上天按照精神和情感法律把我变成他的妻子之前,他就依照传统习惯使我成了他床上的性伴。当我食他的美味以饱腹,他借我的身体满足他的肉欲时,我在自己的心灵和上帝面前是低贱卑微的。至于现在,我已变成了纯洁、干净的女子,因为爱情的法律已经解救了我。我变成了一个高尚、忠诚的女子,因为我废止了以肉体换面包、以青春换衣饰的生意。是啊,当人们把我当作一位贤惠的妻子时,我是个烟花女子、罪恶女人;如今我变成了一个纯洁、高尚的女子,而他们把我看作低贱娼妇,因为他们根据肉体判断心神,用物质的尺码度量灵魂。”
沃尔黛太太朝窗子望去,用右手指着城市,提高了声音,仿佛看到了活动在街巷中、阳台上、柱廊下的腐朽人影和堕落幻象,用蔑视、厌恶的音调说:
“你看看这些漂亮的宅院和高大堂皇的公馆,那里住的全是富翁和强人,而在那锦缎衬里的墙内,背叛居住在虚伪旁边;在涂着金色的屋顶下,欺骗生活在佯装附近。你好好看看,仔细想想这些向你展示荣耀、权势、幸福的楼堂馆殿,其实那些不过全是隐藏屈辱、悲凉与不幸的洞穴罢了。那都是粉饰一新的坟墓,在那里,柔弱的女子的狡诈掩藏在黛眼粉唇之后,男子的自私与兽欲则借金银光泽隐蔽在角落里。那宫墙傲然耸立,直插天空,洋洋得意:假若它能嗅到落在它身上的灾难与欺诈的气息,它定会土崩瓦解,四分五裂,坍塌下来。那些宅院,贫穷的乡下人用眼泪望着它:假若乡下人得知居住在那里的人的心中没有一粒来自满怀爱情的妻子的甜蜜之爱,那么,他定会讥讽地一笑,怀着同情心返回自己的田园。”
说到这里,沃尔黛太太拉住我的手,把我领到她观看城中宅院、公馆的窗户旁边,说:
“你来呀,我让你看看这些人所干的秘密勾当吧!我不希望做他们那样的人。你瞧那座公馆,大理石的明柱、铜嵌门扇、水晶玻璃窗,里面住着一个富人,从吝啬的父亲那里继承了大笔钱财,却从花柳巷里学来了种种恶习。两年前,他与一女子结婚:他只知道那女子的父亲出身于光荣世家,在当地的显贵中享有崇高地位。蜜月刚过,他便厌恶了妻子,又去寻花问柳了,就像醉汉丢弃空酒瓶子那样,将妻子丢在公馆里。起初她泣哭落泪,痛苦不堪。后来,她忍耐着,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人一样寻求自我安慰,知道自己不值得为失去像她丈夫那样的一个人流泪。如今,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容貌俊秀、谈吐文明的青年,向他尽倾心中的情感,把她丈夫的银钱往那个青年的口袋里塞。因为她不再理睬她的丈夫,所以她的丈夫也不再管她了……
“你再来瞧瞧那座被茂密花园环抱着的房舍!那座房子的主人出身于名门,他的家族曾长期地统治这个地方。由于家产渐失,儿子懒散,家庭地位大大降低。几年前,那个男人与一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容貌丑陋,但腰缠万贯。那男人占有了那丑妻的大笔钱财之后,便忘记了她的存在,找了一个漂亮的情妇,抛弃了妻子,使她后悔得直咬手指,无限思恋,坐守空房。现在,她打发日子只能靠卷头发、染眼睑、涂脂抹粉、用绸缎装饰自己的身段:也许这样能够赢得某位来访者看上一眼,但她只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看看那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院,那是一个容颜俊秀、心地邪恶的女人的住宅。她的元配丈夫下世了,她便独享了丈夫的遗产,然后选择了一个体弱志衰的男人做了她的新丈夫,借他的名字防止人们的议论,用他的存在掩饰自己的丑行。如今,她在她的追求者们中间就像一只工蜂,穿梭于百花之间,遍采花粉花蜜。
“你看那座有宽阔柱廊和绝美拱门的房子,那是一个爱财如命、无限贪婪的男人的住宅。他有一位妻子,天生丽质,性情娴淑,集心灵美与形体美于一身,简直就像诗歌,既有韵律,又富内涵,仿佛她压根儿就是为爱情而生,又为爱情而死。然而她就像许多女孩子一样,在她尚未年满十八岁时,她的父亲便把腐朽婚姻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如今,她体态消瘦,就像蜂蜡一样,正在被禁锢的情感高温下熔化;又像芬芳的气味,在暴风前渐而散失。她为一种可以感觉到但却看不到的美好东西耗尽了自己的爱,一心想拥抱死神,以便摆脱僵死的生活,从一个男人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奴役她的就是她的那位丈夫,那个白天攒钱、夜里数钱的男人,而且咬牙切齿地咒骂自己娶了一个不育的女人,痛惜妻子不能为他生个儿子,以使他的姓名传世,继承他的万贯家财……
“你再看看花园中的那座孤零零的住宅,那是一位诗人的住所。那位诗人想象力丰富,思想高雅,属于浪漫主义一派。他有一位头脑简单、性情粗鲁的妻子:因为不解他的诗意,常常讥笑他的诗。因为他的作品奇妙,而遭到妻子的蔑视。如今,诗人抛开了她,爱上了另外一个已婚女子。那女子聪慧温柔,用自己的温情为诗人心中送去光明,用自己的微笑和目光启迪诗人吟出不朽诗句。”
说到这里,沃尔黛沉默片刻。她坐在窗旁,仿佛因心神漫游在那些宅院绣阁中已感到疲劳。稍息后,她又平心静气地说:
“我不愿意成为这些公馆的居民。我不希望将自己活活地埋在这些坟墓中。我摆脱了这些人的利益引诱,从他们的枷锁下挣扎了出来。这些人娶妻娶的只是肉体,扬弃的却是灵魂。在上帝面前,只有诽谤上帝的愚昧的人才会给他们说情。我现在不是责斥他们,而是同情、可怜他们;我不憎恶他们,而是恨他们屈从于口是心非、撒谎欺骗、恶意邪心。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揭示他们的内心世界及生活秘密,并非因为我喜欢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而是为了让你看看一些人的真实心理,因为我昔日也像他们一样,如今才得以解脱。我要向你说明一些人的生活,他们说尽了我的坏话;我虽然失去了他们的友谊,却赢得了自己,摆脱了他们那黑暗的欺骗之路,把眼睛转向了忠诚、真理与公正所在的光明之地。如今,他们把我赶出了他们的圈子,我感到由衷高兴。一个人之所以被驱逐,因为他的伟大灵魂背叛了暴虐与压迫。谁不选择被逐而甘心受奴役,就决成不了自由人,享受不到自由的权利与义务。
“往日里,我就像一餐美味,当拉希德贝克感到需要进食时,他便接近我;但是,我们俩的心灵,却始终像两个低贱的仆人,彼此相距甚远。
“当我有了认识之时,我便厌恶了那种利用关系。我曾试图屈从于被人称为‘命运’的东西,但我不能,因为我不甘心让自己的一生跪拜在黑暗世代树起的、被称为‘法律’的可怕偶像前。于是,我打碎了桎梏,但并没有扔掉它,直到听到爱神在呼唤,并且看到心灵已准备上路。
“我像一个逃出监牢的俘虏一样,离开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的家,丢下了首饰、锦衣、奴婢和香车宝马,来到了我的爱人空无装饰但却充满精神情感的寒舍。我完全明白,我的所作所为都未跨过权利和义务允许的范围。因为苍天无意让我用自己的手折断自己的翅膀,倒在灰土上,用胳膊遮住自己的头,奄奄一息地说:‘这就是我今生的命运!’苍天无意让我一生在长夜里痛苦地喊叫:‘黎明何时到来?’而黎明到来时,我又说:‘白天何时过去?’苍天不希望人不幸,因为它已把对幸福的追求植于人的心田,只有人得到幸福,上帝才感到光荣……
“尊贵的客人,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我在大地和苍天面前提出的抗议。我曾多次吟唱,但人们却捂着耳朵,根本不听,因他们害怕引起他们灵魂的骚动,担忧动摇他们联盟的基础,将他们埋葬。
“这就是我走过的崎岖小道,终于到达了幸福的顶巅。假若死神现在就来擒我,我的灵魂会毫无畏惧地站在上帝宝座前,而且是满怀希望、兴高采烈地站在那里。我的良心已在最伟大的判官前摊展开来,露出了洁白如雪的内里。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服从了心灵的意愿,因为心灵是由上帝分离出来的;我的所作所为只不过追随了心的召唤和天使歌喉的回音。
“这就是我的故事,贝鲁特居民将其看作生活口中的咒骂对象和社会肌体中的疾病。不过,当岁月唤醒他们那黑暗心中的爱情,就像太阳催开了从布满腐尸的土中长出来的百花时,他们定会后悔。那时,过路人会在我的墓旁驻足,向我的坟墓致敬,说:‘沃尔黛·哈妮长眠此处。她的情感从人间的腐朽教规的奴役下解脱出来,以便按照崇高的爱情法律生活。她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太阳,以免看到自己的身影投落在骷髅与荆棘之间。’”
沃尔黛太太的话音刚落,门便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稍瘦、容貌英俊的青年,两眼中透出迷人的目光,唇间绽出温柔的微笑。沃尔黛站起来,亲切地搀住青年的胳膊,先呼唤我的名字,并在名后加上一个文雅的尊称,然后向我介绍了那位青年的名字,别有含义的目光已经表明了那位青年的身份。我立即悟出了正是为了这位青年,沃尔黛·哈妮背弃了这个世界,叛逆了那些教律和传统。
之后,我们都坐了下来,谁也不吱声,均希望听听他人的意见。一分钟过去了,那一分钟充满着使心灵向往天国的寂静,那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望着并排坐着的他俩,看到了从未看到的景象,我一下便知道了沃尔黛太太故事的内涵,晓得了她向社会机构提出抗议的秘密,那社会从不询问人们反叛的原因,便残酷地压迫违犯它的法律的人们。我看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颗天启的灵魂,居于两个青春焕发、协调一致的躯体之中,爱神站在二者之间,展开翅膀,保护二者免遭人们的责备和咒骂。我从那两张透明的、被忠诚照亮和被纯洁包围着的脸上看到了相互理解的光芒。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幸福的幻影竖立在被宗教鄙视、为法律所弃绝的一男一女之间。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向二人告别,不用话语已表述了我内心的激动之情。我走出那座被情感化为爱情与和谐圣殿的简陋房舍,来到沃尔黛太太向我揭示了内幕的那些公馆豪宅中间,边走边回想沃尔黛的那些谈话及话语间包含的道理与结论。
可是,我刚刚走到那个住宅区的边沿,便想起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他那绝望不幸的苦闷影象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暗自心想:贝克是不幸的。但是,如果他站在苍天面前诉苦报冤,控告沃尔黛·哈妮,苍天会听他的吗?沃尔黛追求心灵自由,离开了拉希德;拉希德在沃尔黛的灵魂还未倾向于爱情之时,他便用结婚征服了她的肉体……究竟是谁触犯了谁呢?究竟是沃尔黛对拉希德犯下了罪,还是相反呢?这二者,究竟谁是暴虐者,谁是受虐待的人呢?谁是罪犯,谁又是无辜的呢?
我仔细思考了近日听到的消息,反复琢磨近日发生的事件,又暗自思忖:自鸣得意常常使女人抛弃自己的贫苦丈夫,而去攀富人,因为女人贪恋锦衣华饰和舒适生活,致使她们的盲目把她们引入耻辱与堕落的泥坑。沃尔黛·哈妮是从一个富人的邸宅里走出来的,那里衣锦饰华,金银成山,奴婢成群,而她却走进了一个穷苦青年的茅舍,那里除了一排古书,什么也没有……难道她也是个自鸣得意的女人?愚昧常常泯灭女人的尊严,激活她的私欲,于是心烦意乱地抛下自己的丈夫,去找比她更低贱、更无耻的男人,以求满足肉体的欲望。莫非沃尔黛·哈妮当着许多证人的面宣布与丈夫脱离夫妻关系,走向一个灵魂高尚的青年时,能说她是愚蠢的女子,是贪图肉欲的女子?沃尔黛·哈妮不是本来可以在她那位丈夫的家中,与那些爱恋她的、愿意成为她的艳色奴隶和为她的爱情而牺牲的青年们幽会,以满足她的肉欲吗?沃尔黛·哈妮本是个不幸的女子,她追求幸福,且得到、拥抱了幸福。这就是人类社会所蔑视的事实,也是法律不愿接受的现实。
我对广宇耳语了这些话语,然后又修正道:“可是,一个女人用丈夫的不幸换取自己的幸福,这合适吗?”我的内心回答说:“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奴役妻子的情感,这能容许吗?”
我一直走到城郊,沃尔黛太太的声音一直响在我的耳边。夕阳西下,田野、园林开始披上寂静、舒展的轻纱,鸟儿唱起昏礼 644 颂歌。
我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然后叹了一口气,说:
“在自由女神宝座前,万木欢乐地嬉戏着微微惠风;在自由女神的威严面前,万木为阳光和月华而感到高兴。百鸟凑近自由女神的耳朵低声细语;在溪水旁边,围绕着自由女神的裙尾拍翅飞舞。在自由女神的天空中,百花挥洒自己的芳香;在自由女神的眼前,百花笑迎晨光降临。大地上的一切都依靠自己的自然法则生活着,又从自己的法则之中,吸取自由女神的荣光和欢乐。至于人类,则无缘获得这种恩惠,因为他们为自己的神性灵魂制订了狭窄的教规,为他们的肉体和心灵制订了一条严酷的法律,为他们的爱好、情感建造了可怕的狭小监狱,为他们的心智挖了一个深深的黑暗坟墓。如果某一个人从他们当中站立起来,脱离他们的群体和法规,他们就会说:‘这个可恶的叛徒,应该放逐,这是个下贱的堕落分子,理当处死……’但是,一个人应永远做腐朽法规的奴隶,还是应该得到日月的解放,用灵魂为灵魂而活着呢?究竟一个人应该永远凝视着地面,还是应该把目光转向太阳,以便不再看自己落在荆棘和骷髅之间的影子呢?”
坟墓呐喊
一
头领端坐在主审席上,国家的智士们分坐在左右两厢,他们那皱巴巴的脸面恰似圣书和经典著作的封皮。武士们肃立在左右,一个个手握着宝剑和长矛。头领的面前站着许许多多人,有的出于好看热闹的习惯是来观看的,有的是等待亲人犯罪的判决结果的,他们全都低着头,垂目示敬,屏着呼吸,仿佛首领的二目中有一种力量,足以使他们的心灵产生一种恐惧感。
审判团的成员终于到齐,最后判决的时辰已经到来,头领举起手,大声喊道:
“把犯人一个一个地带到我的面前,一一分述他们的罪过!”
牢门打开了,黑乎乎的牢墙显露出来,简直就像猛兽打哈欠时露出的喉咙。继而传来脚镣手铐的哗哗啦啦响声,同时夹杂着囚犯们的呻吟和哭泣声。
在场的人们一齐把目光转过去,人人伸着脖子,仿佛想用他们的视力抢在法律前面,一睹从那座坟墓的深处出来的死神的猎物。
片刻后,两个士兵带着一个青年走出牢门,但见那青年双臂被反绑着,而他那惆怅的脸和忧郁的面容上却透出心灵的尊严和内在的力量。
两个士兵将青年带到法庭中间,然后后退了一步。头领凝视了那青年一分钟光景,开口问道:
“这个人高昂着头站在我们面前,好像很豪迈,根本不在被审地位。他犯的是什么罪呀?”
一个助手回答说:
“他是个凶恶的杀人犯。昨天,阁下的一位下级军官去乡村执行任务时,他阻止军官们例行公务,并将军官杀死。当他被捕时,他手中还握着沾有死者鲜血的宝剑。”
头领大怒,在座位上动了动,两眼里射出痛恨的光箭,高声喊道:
“把他押回黑牢,砸上重镣。明天黎明时分,用他那把剑割下他的首级,然后将他的尸体丢到旷野上,让猛禽啄食,让风把他的恶臭吹到他的亲朋好友鼻子里去!”
士兵将青年送回监牢,人们用惋惜的目光目送青年走去,同时发出深深的叹息声。因青年正值青春妙龄,容颜俊秀,身体强健。
两士兵又从监牢里带出一位面容俊美、形体苗条的女子。但她满脸带着失望、憔悴神色,眼含泪水,似乎脖子也已经被后悔、忧郁情绪压弯。
头领望着女子说:
“眼前这个瘦弱女子就像站在实体旁边的影子一样站着,她犯了什么事?”
一士兵回答道:
“她是个娼妇。一天夜里,她的丈夫突然回到家中,发现她正在情夫的怀里,那情夫惊逃而去,她的丈夫便把她交给了警察。”
头领凝视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害羞地低下了头。首领声色严厉地说:
“把她押回黑牢,将她平放在荆棘床上,叫她回忆一下她自己的罪恶玷污的床铺,再用掺着苦瓜汁的醋灌她,让她想想非法亲吻的滋味。天亮时,把她赤身裸体拖到城外,用乱石将她击死,把尸体丢在那里,让群狼吞食她的肉,让虫蚁啃她的骨头!”
在场的人们目送女子被带入黑暗监牢。敬佩首领判决公正的同时,深深惋惜女子那愁容之美和痛苦神色的温柔。
两士兵第三次出现时,押着一个瘦弱的中年人,他那颤抖的双腿简直就像破衣服里边耷拉下来的两根布条子。他惊恐地四下张望,痛苦的眼神里透出失望、愁苦和不幸的影像。
头领望着中年人,用厌恶的口气说:
“这个死人似的站在活人中间的家伙犯了什么罪?”
一个士兵应声答道:
“他是个盗贼,夜入修道院行窃时,被修道士们抓住,发现他衣服里藏着祭坛上摆放的圣器。”
头领像饥饿的苍鹰望着被折断翅膀的麻雀一样,厉声喝道:
“把他打入黑牢底,加上镣铐。天明时,将他拖到一棵高树下,用亚麻绳把他绞死,悬其尸在天地之间,让各种因素把他那罪恶的手指化为粉末,让风神将他的尸体各部分扬做灰尘。”
他们把小偷押回牢里,众人相互耳语道:
“这个瘦弱的叛教徒怎敢偷窃修道院里的圣器呢?”
头领走下主审席,众智士和律师们紧跟其后,兵士们前呼后拥,旁听者们相继散去。一时间,那里空余囚徒们和绝望者们的哀叹;那声音左右摆动,活像映在墙上的幻影。
所有这一切发生之时,我一直站在那里,像一面镜子似的站着,所有行动着的人影都映入镜中。我思考着人为人制定的法律,沉思着被人们称为公正的东西,探索着生活的奥秘,寻觅着存在的意义,直至我的思想像晚霞被雾霭遮掩之时,我才离开了那个地方。我边走边自言自语说:
“青草吮吸土中的成分,羊吃青草,狼捕食羊,独角兽杀死羊,猛狮猎捕独角兽,死神最后收拾猛狮,是否有一种力量能战胜死神,使这一系列的不义变成永久的公道呢?有没有一种力量能把这所有恶缘转化为善果呢?有没有一种力量能用自己的手掌抓住生活的所有因素,微笑着将之抱入怀里,就像大海唱着歌将百川纳入自己的腹中?有没有一种力量能在比头领法庭更高洁的法庭面前制止杀人犯与被杀者、淫妇与情妇、盗贼与被盗者的出现与产生?”
二
第二天,我走出城市,漫步在田野上。那里一片宁静,令人神心快慰;天空的净洁杀死了狭窄街道和阴暗房舍产生出来的失意与绝望的毒菌。
当我行至山谷口时,放眼望去,只见一群群苍鹰和乌鸦时飞时落,整个空中充满了它们的鸣叫与拍翅声。我往前走了几步,抬眼一看,忽发现一具男尸挂在一棵高高的树上,又见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躺在石头中间,一看便知那女子是死在那些乱石的击打中,还看见一青年的无头尸体躺在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眼见这可怕场景,我立即停下脚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时之间,我能看到的只有可怕的死神的幻影矗立在沾满鲜血的尸体中间;我能听到的只有虚无的哀号搀杂着盘旋在人类法律猎物周围的乌鸦的凄凉叫声。
三个人昨天还在生活的怀抱中,今天却落入了死神掌里。
三个人以人的常规伤害了法规,于是盲目的法律伸出手将他们残杀。
三个人被愚昧判为罪犯,因他们是弱者;法律置他们于死地,因为法律强大。
一个人杀死了一个人,人们说:“这是个罪恶的杀人犯。”头领杀死了一个人,人们说:“这是一位公正的首领。”
一个人想抢修道院的一点东西,人们说:“这是个可恶的盗贼。”头领夺去他的生命,人们说:“这是一位杰出的首领。”
一个女人背弃了她的丈夫,人们说:“她是个淫妇。”可是当首领下令将她赤身裸体带走,当众用石头击死她时,人们却说:“这是一位尊贵首领。”
杀人是非法的,可是,谁使头领杀人成为合法的呢?
抢夺钱财是罪恶,可是,谁又使夺取灵魂成为美德呢?
女人的背叛是丑行,可是,谁又使用石头击死肉体成为德行呢?
难道用更大的邪恶惩罚邪恶,我们就说这是教律?用更普遍的腐败惩治腐败,我们就说这是法律?用更大的罪恶征服罪恶,我们就大声呼叫这就是公正?
莫非头领生平中没有杀死过敌人,没有抢夺过弱小臣民的钱财或房产,未曾调戏过妇女?莫非一个犯了多项罪而备受保护的人,却有权处决杀人犯、绞死小偷、石击淫妇?
是谁把这个盗贼吊在了树上?是天上下凡的天使,还是无处不抢不偷的凡人?
是谁割下了杀人犯的首级?是上苍下临的先知,还是到处杀人饮血的大兵?
是谁用乱石击死了这个淫妇?从禅房来的纯洁修士,还是借夜幕隐身,无恶不作的肮脏痞子?
教律——何为教律?谁曾看见它与太阳一道从九天降下?哪个人曾见过上帝之心,并能知道它对人类有何希冀?哪一代人曾与天使一道走在众人之间,并且说,禁止弱者享受生活的光明,用利剑残杀淫妇,用铁蹄狠踏罪犯?
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此拥彼抱,令我的情感跌宕起伏,直至听到脚步声缓缓向我走近。我抬头一看,忽见一位姑娘出现在树木之间,正在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三具尸体,害怕得不时四下观望。当她看见那被砍下的青年首级时,一声惊叫,随后跪在旁边,用颤抖的前臂抱住那首级,泪水簌簌下落,用指尖抚摩着那卷曲的头发,用发自肺腑的伤感声音哭了起来。当她哭到精疲力竭、悲伤难耐之时,便开始迅速用手挖起土来。时隔不久,一个宽大的坑挖成了,然后把青年的尸体拖入坑中,慢慢伸展,又将他那沾满血的首级放在两臂之间,用土掩埋好,把割下青年首级的那把剑插在坟上。
当姑娘正要离去时,我向她走去。姑娘一惊,害怕得周身战栗,然后低下头去,热泪似雨水夺眶而出,簌簌下落。她叹了口气,说:
“你如愿意,可以到头领那里去告发我。我就是死了,追随把我从耻辱中拯救出来的人而去,也比让他的尸体被猛禽吃掉要好。”
我回答她说:
“可怜的姑娘,你别害怕!我在你之前,就为你的心上人的厄运而痛苦过。请告诉我,他是怎样把你从耻辱中拯救出来的吧!”
她哽咽地说:
“头领的一个军官来到我们家田地收土地税,一看见我,便用可怕的贪色目光盯上了我,随口为我贫困父亲的地加上了连富人都缴纳不起的重税。我父亲缴不起税,那个军官便抓住我,强行把我带到了头领的豪宅,以便顶替金银。我流着泪求头领可怜可怜我,头领理都不理;我求他怜悯我父亲年迈体弱,他根本无怜悯之意;我大声向村上人求救,终于来了一个青年。那青年便是我的未婚夫,是他把我从那些酷吏手中救出来的。那个军官大怒,想杀我的未婚夫,我的未婚夫抢先一步,手疾眼快,抽出挂在墙上的一口宝剑,一方面为了自卫,同时保护我的贞节,手起剑落,使那军官一命呜呼。我的未婚夫性情豪爽,他没有像杀了人的罪犯一样逃跑,而是一动不动站在那个暴虐军官尸体的旁边,直到大兵们来给他加上镣铐,将他投入监牢之中。”
她说罢,望着我,那目光足以使心熔化,激起无限惆怅。旋即,她快步离去,而她那令人深感痛苦的话音依然响在天空,足令天地为之颤抖震动。
片刻刚过,我定睛望去,只见一个正值青春妙龄的青年用衣服蒙着脸走来。当他来到那个淫妇尸体旁时停了下来,立即脱下自己的斗篷,将女人那赤身盖上,然后用随身带的匕首挖起地来。之后,他把女尸稳稳地抱入挖好的坑里,用土掩埋,只见他的每捧土都和着他的泪滴而落在坟土上。埋好尸首后,他采了些鲜花,低着头,垂着目光,将鲜花插在坟上。
当青年想离去时,我急忙上前叫住他,说道:
“你与这失足女子有何关系,致使你违背头领的意志,冒生命危险来掩埋她的尸体,以免其被天上飞来的猛禽啄食?”
青年望着我,他那因哭泣和熬夜而红肿了的眼睛在叙说着他的由衷的苦闷与烦恼。他用哽咽且随着痛苦叹息的声音说:
“她就是因为我而遭石击丧命的。还是在我们年纪幼小一块玩耍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我们渐渐长大,爱情也与日俱增,终于成了我们的强大主神:我们用我们俩心中的情感为之效力,他将我们吸引向他;我们向他吐露我们灵魂中的秘密,他把我们搂在他的怀里。
“有一天,我不在城里,她的父亲强行将她嫁给了一个她讨厌的男人。我回到城里,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白天一下变成了漫长的漆黑之夜,我的生活变成了痛苦不断的争执。我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克制着自己心灵的偏向,终于征服了自己。我的情感引导着我,就像明眼人领着盲人一样,偷偷去看我的意中人。我的最大愿望是看看她的目光,听听她那歌唱一般的声音。到了她那里一看,发现她正独自一人为自己的命运和岁月而悲痛泣泪。我坐下来,寂静是我们的谈话,美德是我们的第三者。一个时辰未过,她的丈夫突然闯了进来。他一看见我,我便觉察到他的肮脏意图。他用他那粗暴的手掌抓住她那光滑的脖子,高声大喊道:‘都来呀,都来看这淫妇奸夫!’邻居闻声赶来,随后大兵来问情况,她的丈夫将她交到大兵手里;大兵们把她带走时,她披头散发,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不过,没有人伤害我,因为盲目的教法和腐朽的传统只惩罚堕落的女人,而男子却在被宽容之列。”
说罢,青年用衣服蒙着面向城里走去,我则一直站在那里,边张望,边沉思,边叹气。
我发现每当风摇动树枝时,那个被绞死的盗贼的尸体就微微颤抖一阵,仿佛在用它的颤动乞求天上灵魂怜悯,以便将它放下来,平躺在大地胸膛上,与死于仗义的青年和为爱情殉难的女子为邻。
一个时辰过后,一位形体瘦弱的妇女出现了,只见她衣衫褴褛,站在被绞死的那个人的尸体旁边,捶胸顿足,哭个不止。片刻后,她爬上树去,用牙咬断麻绳,尸体像破衣服一样摔在地上。妇女从树上下来,在两座坟墓旁挖了个坟坑,将尸体掩埋。随后,她拿来两块木板做成十字架,插在坟头上。当她转脸正要朝来的方向走去时,我喊住了她,问道:
“妇道人家,你为何要来掩埋这个死去的盗贼呢?”
她用深陷的、被忧愁不幸阴影染黑了眼圈的眼睛望着我,说:
“他是我的好丈夫,恩爱的伴侣,孩子的父亲。五个孩子都在挨饿,最大的八岁,最小的尚未断奶……我的丈夫不是盗贼,是个为修道院耕种土地的农夫。他为他们耕耘、收割,却只能从修道士们那里得到一张面饼,晚上分着吃,连一口都剩不到清晨……”
她继续说:
“我丈夫打年轻时就用汗水灌溉修道院的土地,用双手为修道院的田园耕耘播种。劳作的岁月夺走了他的力量,当体弱疾病缠身之时,他们便将他赶出来,并且说:‘修道院不需要你了,你现在就走吧!你的儿子长大成人时,你派他们来替你耕田吧!’他哭了,我也哭了。他以耶稣的圣名求他们怜悯,又要求他们看在天使和使徒的面上开恩,但他们没有可怜他,没有对他和我以及我们那赤身裸体、饥肠辘辘的孩子表示丝毫同情。我丈夫无奈到城里去找工作,结果被赶了回来,因为住在高楼宫殿里的人们只使用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后来,他不得已坐在路口乞讨,却不见一个人向他行善,从他面前走过的人反倒说:‘不能向懒惰成性的人施舍!’
“一天夜里,我们家里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孩子饿得直在地上打滚儿,吃奶的孩子使劲地吮吸我的奶头也吸不出奶汁,我的丈夫面色都变了,趁黑夜进到修道院储藏粮食和葡萄酒的地下室,扛了一袋面粉,转身就要回家,但是,他刚走了几步,修道士们便醒了,跑来将他抓住,一阵痛打狂骂。天亮后,他们将他交给了大兵,并且说:‘这是个可恶的盗贼。他来修道院要偷修道院的金器。’大兵们把他押入监牢,然后将他绞死。他曾为修道院当耕夫,只因为他想用自己辛辛苦苦收获来的一点剩余粮食充孩子们的饥腹,所以那些大兵们就要让鹰鹫啄食他的尸首。”
那位贫家妇女离去了,但她那断断续续的话语留下来的痛苦阴影却升腾直上,迅速蔓延到四面八方,就像无数根烟柱,在风神的戏动下缥缈不定,漫天飞舞。
我像一个凭吊者一样站在三座坟墓之间,周身战栗,怨恨满腹却张口结舌,泪水簌簌下落述说着内心情感。
我很想深思一番,但我的心灵却不允许我思考。因为心灵像花,面对黑暗收拢花瓣,决不把芬芳气息给予夜的幻影。
我站在那里,冤屈的呐喊声就像雾霭从山谷里溢出一样从那些坟墓的土里涌出来,萦绕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散,启示我发话。
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假若人们明白那寂静所说的那些话,那么,他们一定要接近天主,而不是更近于林中猛兽。
我站在那里,不住地叹息。假若我叹息的火焰能触及到田野上的树木,它们定会动起来,离开原地,一营一营地前进,用它们的枝条狠抽头领及其兵士,用它们的树干捣毁修道院的墙,砸死那些修道士。
我站在那里观望,同情的甘甜与悲痛的苦涩随着我的目光倾倒在那几座新坟上。
那是一位青年的坟墓。那位青年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了柔弱姑娘的尊严,将姑娘从野狼爪下拯救出来。他们割下了他的首级,作为他的勇敢的报偿。那位姑娘将青年的宝剑插在青年的坟上,让其作为永存的标志,在太阳面前叙说在这个暴虐、愚昧的国度里英勇气概的命运。
另一座是一位女子的坟墓。贪婪者未霸占她的身时,爱神已抚摩了她的心灵。她之所以被乱石击死,因为她的心至死忠诚。她的意中人从田野上采来一束鲜花放在她那尸体上,用它那缓慢的凋谢和干枯,在那被物质蒙上眼睛、被愚昧弄哑口舌的民众中,述说着被爱神奉为神圣的心灵的命运。
第三座是一个穷苦人的坟墓。修道院的土地吞食尽了他的臂力,修道士们便把他驱逐。他想用劳动为孩子们换取面饼,但他找不到活儿干。他去路口为孩子们乞讨,没有人肯向他施舍。绝望推动他去取回一点点用他的辛苦和额头汗水换来的粮食,却被修道士们抓住,并将他处死。他的遗孀把十字架插在他的坟上,以便静夜之中向天上的繁星证明修道士们的不义与暴虐;正是那些修道士把拿撒勒人耶稣的教诲变成了他们用来杀人的利剑,并用利刃砍剁可怜人与弱者的躯体。
那时,夕阳隐藏在了晚霞之后,仿佛看厌了人间的疾苦和人类的暴虐。暮色开始用阴影寂静编织薄纱,以便蒙在大自然界的躯体上。我抬眼望着天空,把双手摊展来来,伸向坟墓上的标志,然后大声喊道:
“勇敢之神啊,这是你的宝剑,已被插入土中!爱情之神啊,这是你的鲜花,烈火已使之凋零!耶稣基督啊,这是你的十字架,夜之黑暗已将之掩隐!”
新婚的床 645
明灯和蜡烛在前面引路,在贺喜的人们簇拥下,新郎新娘走出教堂。走在二位新人周围的青年们唱着流行小调,姑娘们吟唱着欢乐的歌。
队伍来到新郎的住宅,但见装饰一新,地上满铺华美地毯,各种器皿闪闪发光,奇花异草香气扑鼻。一对新人坐上一张高椅,宾客们坐在丝毯和铺着天鹅绒的长椅上。时隔不久,宽敞的喜堂内座无虚席,满满当当。仆人们往返穿梭,为客人们送茶添水,杯盏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过了一会儿,乐师们来了。他们刚刚坐下,便以他们的神秘气质使人们心神微醉;继之,他们用四弦琴的低语、芦笛的叹息和铃鼓的响声编织的乐曲使人们快慰怡然。
姑娘们站起来,和着乐曲翩翩起舞,像柔软的树枝条随着微风摇曳;她们那光滑的衣褶裙尾左右翻飞,就像月光戏动下的白云。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她们,纷纷向她们点头示意;青年们用自己的灵魂拥抱她们;因为她们风姿绰约,老年人的坚毅也为之动摇。众人们酒兴大增,开怀畅饮。喜堂活跃起来,声音渐高,自由占据了上风。庄重悄悄隐去,控制力渐而减退,心神中如同火烧,心跳陡然加速,大厅里的一切都像断了弦的吉他一样,落在一位无形无影的仙女手中,她玉指飞舞,狂击余弦,弹奏出介于和谐与噪音之间的乐声。这边,一个青年正在向一个姿色迷人的姑娘倾吐自己爱情的秘密;那里,一个小伙子为了与一个妙龄少年搭话,正向自己的记忆里搜寻最甜美的字眼儿;这里,一个中年人开怀畅饮,一盏接着一盏,一再要求歌手唱一支能够勾起他对昔日爱情甜润回忆的歌曲;那边,一个女子挤眉弄眼向一男子暗送秋波;那边一个角落里,一位鬓发斑白的夫人笑眯眯地瞅着姑娘们,想从中为自己的爱子挑选一位新娘;窗子的附近,有一个有夫之妇趁醉意朦胧之时,悄悄靠近情夫的身边……人们无不沉醉在极大的欢乐之中,尽情地享受着美妙时光。他们好像将昨日的不快完全抛在了脑后,仿佛也不去考虑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全心采摘今日的甜美果实。
那一切发生之时,美丽的新娘用痛苦失神的双眼望着这场面,就像绝望的俘虏望着监牢那黑洞洞的墙壁。她不时地朝喜堂里的一个角落望看,那里坐着一位二十岁的青年,远远离开欢乐的人们,活像受伤的鸟儿远离了鸟群。但见那位青年双臂合十胸前,仿佛护着自己的心,惟恐它从自己的胸膛里逃出去;与此同时,他的二目凝视着大厅顶下一种无形的什么东西,好像他的精神自我已经脱离了他的感官,跟着黑暗的幽灵遨游在天空中。
夜半时分,喜堂内欢声鼎沸,人们的欢乐情绪达到了高潮。酒过三巡,个个醉意熏熏,人人舌头觉短。新郎官原地站起来,但见那是个中年人,面皮粗糙,醉态显而易见,摇摇晃晃地走在宾客们中间,故作文雅姿态。
就在那时,新娘子示意一位姑娘走近自己。那位姑娘立即走去,坐在新娘子身边。新娘子朝四下扫视了一圈,就像一个焦躁不安的人要透露一项重大秘密似的,用颤抖的声音对姑娘耳语道:
“好朋友,我要你以自幼拥抱你我心灵的情感起誓;我要你以你此生中最珍贵的东西起誓;我要你以你心中的秘密起誓;我要你以抚摩我们灵魂并把它化为光芒的爱起誓;我要你以你心中的快乐和我心中的痛苦起誓。我要你现在就去赛里姆那里,让他悄悄去花园,到柳树林中等我。苏珊呀,请你代我求他答应我的要求。请你代我求他回想一下过去的岁月,以爱情的名义乞求他,并告诉他说,他的意中人是个不幸的盲目人;请你告诉他,她是个濒临死亡的人,期望自己被黑暗吞噬之前,向他敞开自己的心扉;请你告诉他,她是个快死的不幸者,希望自己被地狱之火抢去之前,看一看他眼中的光明;请你对他说,她错了,她想承认自己的罪过,祈求他的原谅。苏珊,你快点去,代我当面向他恳求。你不要害怕这些猪猡的监视!因为酒已塞住了他们的耳朵,已使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一切。”
苏珊站起来,离开新娘身边,走去坐在赛里姆的旁边;此时此刻,赛里姆独自坐在那里,伤心不已。苏珊把好朋友说的那些话低声对着赛里姆的耳朵说了一遍,温情与忠诚的表情显而易见地绽现在她的脸上。赛里姆低着头留心聆听,未曾答一句话。
苏珊说完,赛里姆望着她,就像一个干渴的人看到苍穹降下来的水杯。他用在苏珊看来像是从大地深处来的低声回答道:
“我这就去花园,到柳树林里等她。”
话音未落,赛里姆站起身来,转脸向花园走去。
未过几分钟,新娘子站起身来,偷偷溜了出来。她穿过被葡萄酒灌得酩酊大醉的男宾中间,走过把目光倾注在小伙子身上的妇女面前。当她来到已披上夜幕的花园时,朝身后瞟了一眼,就像惊惶逃出狼口的羚羊一样,快步向意中人站立的柳树林中走去。
苏珊一看到自己来到了赛里姆身边,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凝视着他的双眼,言词自双唇间吐出,同时泪水夺眶而出,边哭边说:
“亲爱的,你听我说!好好听我说!我多么后悔我的愚昧与匆忙!赛里姆,我后悔呀!后悔使我肝胆俱裂!我爱你,我只爱你!我爱你到生命终结,有人告诉我,你把我忘了,抛弃了我,爱上了别人。人们告诉了我这一切,赛里姆!他们的话使我心碎,他们的指甲撕裂了我的胸膛。他们的谎言充满了我的心灵。奈吉白对我说,你忘掉了我,你厌弃了我,你恋上了她。那个可恶的女人欺骗了我,企图破坏我的情感,好让我甘心情愿地嫁给她的一个亲戚,我却答应了。赛里姆啊,只有你才能成为我的新郎。
“现在,现在,我眼上的遮眼布已被揭去,于是来到了你这里。我已从这个家里出来,我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就是要搂住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拉回我被强迫嫁给的那个男人的怀里去。我已离开了谎言为我选作丈夫的那个新郎,抛弃了天命树为我的主宰的父亲,丢掉了神父编织的花环,弃绝了奉为枷锁的法律。我舍弃了这个醉生梦死、放荡不羁之家的一切,以便跟着你远走高飞,到最远的地方去,到天涯海角去,到仙人住的地方去,到死神控制的地方去。来呀,赛里姆,我们赶紧趁着夜色离开这里吧!我们去海岸,登上大船,让它载着我们到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吧!来呀,我们现在就走,天还未亮,我们就到安全挣脱敌人之手的地方。你看哪,这些金首饰、项链和戒指以及这些宝石,足够我们将来花用,足以保证我们像王公贵族那样生活……赛里姆,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看我呢?你为什么不亲吻我呢?你听到我的心在呐喊、我的心灵在哭泣吗?难道你不相信我已弃离了我的新郎、父亲、母亲,穿着新娘的婚纱来到你这里,要同你一起私奔吗?你说话呀,或者我们赶快动身,要知道,这时刻较之钻石和皇冠更加贵重啊!”
新娘诉说着,话音里有一种和声,比生命低语更甜润,比死亡的号丧更苦涩,比翅膀的拍击声更柔和,比浪涛的呻吟声更深沉。那和声起伏跳动在失望与希望、甜蜜与痛苦、欢乐与悲哀之间,其中包含了一位女性的全部希冀与情感。
青年一直听着,爱情与体面正在他的心灵中进行着搏斗:那爱情,能使崎岖化为平原,使黑暗化为光明;那体面却站在他的心灵面前,阻止他实现自己的意愿。那爱情本由上帝降在人的心田;那体面却由人类的传统注入到人的大脑间。
一阵可怕的沉默,酷似各民族在复兴与泯灭之间挣扎、摇晃的漫长黑暗时代。这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青年抬起头来,心灵里的体面终于压倒了意愿,目光移开那位在恐惧中等待的姑娘,平心静气、从容不迫地说:
“女子啊,事情既已定局,苏醒已经抹去梦幻描绘的景象,你就回你的新郎怀抱中去吧!趁人们还没有发现你的行踪,你快快回到喜堂里去吧!免得人家说,新婚之夜,新娘背叛新郎就像往日背叛自己的恋人一样。”
听青年这样一说,新娘子周身战栗,就像凋零的花儿在风中摇摇摆摆。片刻后,新娘难过地说: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回那个家。我已经永远离开了那里。我离开了那个家及那里的人,就像俘虏离开了流放之地。你不要让我远离你,你不要说我是个叛逆的女人。因为爱神之手已把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揉在一起;爱神之手要比神父之手强有力得多,尽管它把我的肉体交付给了新郎的意愿。看哪,我双臂搂着你的脖子,任何力量都无法松解;我的心灵已经紧紧贴着你的心灵,即使死神也无计将二者分开。”
赛里姆故作厌恶的样子,试图挣脱姑娘的双臂,并且说:
“女子啊,你离我远点儿吧!我已把你忘掉,是的,我已忘掉了你,厌弃了你,而且已爱上了别人。人们说的那些话是对的。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已把你忘光,甚至忘记了你的存在。我讨厌你,甚至不想看到你。你离我远一点儿,让我走自己的路吧!你还是回你的新郎那里去,做他的忠实的妻子吧!”
姑娘悲痛地说:
“不,我不相信你的话。你爱我,我从你的双目中看到了爱的光芒;我抚摩你的身躯时,感受到了爱的冲动。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我决不离开这个地方,一直待在你的身旁。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跟你一起去另一个地方。你在我前面领路,举起你的手,挥洒我的血吧!”
赛里姆提高声音说:
“女人啊,放开我吧!如若不然,我要大声喊叫了。我要把应邀出席你们结婚典礼的人们全叫到这座花园里来,让他们看看你的低贱耻辱,把你化为他们口中的一口苦饭,把你变成他们谈论的丑恶笑柄。我还将把我心爱的奈吉白叫来,让她戏弄、讥笑你,欢庆她的胜利,奚落你的失败。”
青年说着,抓住新娘的胳膊,将她推开。这时,新娘面色顿改,两眼闪光,乞怜、恳求、痛苦的表情化为愤怒和严酷,活像一头失去幼崽的母狮,或似内部刮起飓风的大海,大声喊道:
“在我之后,谁还会享受你的爱情?除了我的心,哪颗心还会醉吻你的双唇!”
说着,只见她从衣褶里拔出一把锋利匕首,闪电般地插进赛里姆的胸膛。
顷刻之间,赛里姆像被暴风摧折的树枝一样,瘫倒在了地上。新娘一下扑在赛里姆的身上,手里拿着的匕首还在滴着鲜血。
赛里姆睁开蒙着死亡阴影的双眼,嘴唇颤抖着,伴着微弱的气息,说了这么几句话:
“亲爱的,现在,靠近我一些。莱伊拉,靠近我呀,不要离开我。生命比死亡柔弱;死亡比爱情柔弱。你听,你听啊,人们在为你的婚礼开怀放声大笑。你听啊,亲爱的,他们手中的杯盏在铿锵作响。莱伊拉,你救了我,使我免遭这些大笑声的折磨,免于饮下那铿锵杯盏里的苦酒。让我亲吻一下砸碎了我的桎梏的手吧!请你亲吻一下我的双唇。我这双唇故意撒谎,强隐我心中秘密,请你吻一吻吧!请你用你那沾了我的鲜血的手指合上我这疲惫的眼帘吧!当我的灵魂飞上太空时,请你把这把匕首放在我的右手里,并且对人们说:‘他出于绝望和嫉妒而自杀了。’莱伊拉,我爱你,我只爱你。但是,在我看来,牺牲我的心、我的幸福和我的生命,要比在你新婚之夜带着你逃走好。亲爱的,趁人们未看见我的尸体,你亲吻亲吻我吧……亲吻我,莱伊拉,亲亲我,莱伊拉。”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被刺穿的心上,脖子一歪,灵魂飞上了太空!
新娘抬起头来,望着那座华美住宅,高声喊道:
“来吧!众人们,你们快来吧!婚礼在这里举行,这就是新郎!快来吧,我让你们看看我们舒适的新婚之床。熟睡的人们,你们醒一醒吧!醉汉们,你们醒醒酒吧!快来呀,我让你们看一看爱情、死亡和生命的秘密。”
新娘的呐喊声传遍那座华美住宅的角角落落,欢庆的宾客听到了新娘的那些话语,他们的灵魂为之震颤。他们侧耳聆听片刻,仿佛忽然从醉意中苏醒过来,然后快步跑出街门和各个出口,分两路左右围拢而去。当他们看到青年的尸体和跪在一旁的新娘时,人人惊恐不已,个个后退三步,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仿佛死者胸膛上鲜血直流、新娘手握匕首的景象已使他们张口结舌,生命在他们的躯体里已经僵死。
新娘的脸上挂着痛苦的严肃表情,望着他们大声说:
“胆小鬼们,靠近一些呀!不要害怕死神的幻影!死神是伟大的,它不会接近你们的微小心灵。靠近一些吧,不要因害怕这匕首而发抖;这匕首是神圣器具,不会触及你们那肮脏的躯体和你们那黑暗的心胸。请瞧一瞧这位身着婚礼服的漂亮青年吧!他是我的情郎,我杀了他,只因为他是我的情郎,他是我的新郎,我是他的新娘。我们寻觅多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新婚之床,因为这个世界被你们用你们的传统弄得太狭窄,又被你们用你们的愚昧弄得太黑暗,且被你们用你们呼出的气弄得太龉龊。所以,我们选定了隐藏在云彩背后。胆小的弱者们,靠近一些吧!请你们睁眼看一看,也许你们能看见上帝的面容反射到了我们俩的脸上,并会听到发自我们俩人心中的上帝那甜蜜的声音。那个嫉妒心强烈的坏女人在哪里?正是她造我意中人的谣言,说他爱上了她,忘掉了我,而恋上她正是为了把我忘记。那个坏女人以为当神父把手举到我和她的亲戚头上时她已取得了胜利。诡计多端的奈吉白在哪里?那条地狱里的毒蛇在哪里?让她现在靠近点儿,让她看看我已把你们集合在这里,以便欢庆我情郎的婚礼,而不是庆祝她为我选定的那个男子的婚礼……
“你们听不懂我的这些话,因为大海悟不透星斗的歌声。不过,你们将告诉你们的子女,有一位女子在她的新婚之夜杀死了她的情郎;你们将会记住我,用你们的尊口咒骂我。而你们的孙子一辈,则会为我祝福,因为明天将属于真理和灵魂。
“愚蠢的男人啊,你用阴谋、金钱和卑劣伎俩,试图把我变成你的妻子,你正是这个企图从黑暗中寻找光明的不幸民族的象征,你正是等待从顽石中涌出泉水、萤火虫生出玫瑰花的可怜民族的象征。你是像盲人随从瞎子向导一样顺从愚昧的这个国家的代表,你是为了得到项链和手镯而断脖子和手腕的伪男子大丈夫气概的代表。我宽恕你的卑微渺小,因为高高兴兴离开这个世界的心灵是会宽恕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罪恶的。”
这时,新娘把匕首举向空中,就像干渴难耐的人将水杯边沿拉近自己的双唇一样,狠狠地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就像镰刀砍断脖颈的风信子一样,顷刻倒在她的情人的身旁。眼见此情此景,妇女们慌了手脚,恐惧难过得失声大喊,有的昏迷了过去。男子们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惊恐不安地向两个死者跑来……
新娘那水晶般的胸膛涌出了血泉,她凝视着围上来的人群说:
“责备者们,你们不要靠近,不要把我俩的躯体分开。假若你们不从,盘旋在你们头上的灵魂会揪住你们的脖子,残酷地将你们掐死。就让这饥饿大地将我们的遗体一口吞下去吧!让这大地把我们掩藏、保护在它的胸中,就像保护种子免受冬日的大雪冻死一样,等待着春天的降临。”
新娘紧紧贴着情郎的尸体,双唇吻着情郎那冰凉的嘴唇,伴随着最后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
“亲爱的,你看哪……我心灵的郎君,你看哪……嫉妒虫们正站在我们新婚之床的周围……你看,他们的眼睛正凝视着我们……你听,他们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看呀,我已打碎桎梏,砸烂了锁链,我们快步向着太阳奔跑吧!我们在阴影下站的时间太久了。看哪,画面已被抹去,所有东西都被遮掩起来,亲爱的,除了你,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是我的双唇,快接受我的最后气息吧!爱神的翅膀已经展开,正在我们的面前飞向光明天外!赛里姆,我们快步跟上吧!”
新娘的前胸紧紧贴着情郎的胸脯,新娘的血与情郎的血流在了一起,新娘的头靠在情郎的脖子上,情侣的双眼一直相互眷恋凝视着。
人们沉默片刻,个个面色蜡黄,人人四肢酸软,仿佛死亡的恐惧已夺去了他们的活动能力。
这时,用自己的教诲为婚礼编织花环的神父走上前来,右手指着两具尸体,望着惊恐不安的人们,粗声粗气地说:
“伸向这两具沾染着罪恶和耻辱污血的手是该死的!为这两个魂已被魔鬼带往地狱的死人落泪的眼睛是该被诅咒的。就让萨杜姆的儿子和阿姆莱的女儿的尸体留在这被他俩的血污染的土地上吧!让野狗分食这两具尸体,让风把他俩的骨头扬掉!众人们,回你们的住宅去吧!躲避一下从这两颗心中散发出来的腐烂气味吧!因为这两颗心是罪恶铸就的,并且已被不道德的恶行粉碎。站在两具臭尸旁的众人们,快分散开,在地狱的火舌吞噬你们之前,赶紧离去吧!谁留在这里,谁就要成为犯禁的低贱人,不得进信士们顶礼膜拜的圣殿,也不能参加基督举行的祈祷!”
苏珊走上前去,新娘就是派她作为差使去找情郎的。
苏珊站在神父面前,用噙着泪花的眼睛望着神父,勇敢地说:
“瞎眼的叛教徒啊,我留在这里。我守卫他俩的尸体,直到黎明到来。我要在这垂柳树下为他俩挖个坟墓。假若你们阻止我来挖,我就用手指把大地的胸膛撕裂;倘使你们绑住了我的手腕,我就用自己的牙齿挖地。你们赶快离开这个充满馨香气味的地方吧!肮脏猪猡才会拒绝闻此香气,无耻盗贼才怕宅主和清晨的到来。你们快回你们的黑暗住所去吧!因为盘旋在两位殉难情侣上空的天使所唱的歌是不会进入你们那用泥土堵塞着的耳朵里的。”
人们离开愁眉苦脸的神父面前,而那位姑娘依然站在两具尸体的旁边,她就像一位母亲静夜里守着孩子一样。
众人隐去,那个地方一片空旷,苏珊这才大哭起来。
叛教徒海里勒
一
阿巴斯谢赫 646 在黎巴嫩北部的一个偏远农村居民中,类似于酋长在其居民中的地位。他的住宅挺立在低矮茅舍群之间,就像站在侏儒当中的巨人。他的生活比村上人优越,类似穷苦中的宽裕。他的性格不同于村上人的性格,如同强与弱之间的差别。
只要阿巴斯谢赫在村民中间说些什么,他们必定点头称是,像是有智慧的力量已经选定他做了它的代表,并且通过他的喉舌诠释它的意思。假若谢赫一发脾气,他们必定胆战心惊,匆匆逃离他的面前,活像黄叶面临秋风。倘若谢赫抽某个人的耳光,那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仿佛击打自天而降,被打人决不敢抬眼看看谁在打他。如果他对着某一个人微笑,众人会说:“好幸运的小伙子,得到了阿巴斯谢赫的喜欢!”
那些可怜的人们之所以那样屈从于谢赫,又那样害怕他的残暴,并不是因为他们太弱,而谢赫又太强,而是因为他们太穷,他们离不开他。因为他们耕种的土地和他们住的茅屋,全都是谢赫的财产;谢赫就像他们从父辈、祖辈那里继承了贫困和不幸一样,从自己的祖辈和父辈那里继承了大片土地和房舍。
农民耕地、播种和收获,都是在谢赫的监视下进行的。他们辛辛苦苦所得到的一点粮食,仅仅能够把他们从饥饿魔爪中拯救出来。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前,他们多数人断炊,只得一个挨一个地哭着来到谢赫的面前,乞求他发发善心,借给一个第纳尔 647 或一升小麦。谢赫常常高兴地满足他们的乞求,因为他知道收获季节来到时,借出的一个第纳尔能还回两个第纳尔,借出的一升小麦就能收回二升。
就这样,这些可怜的穷苦人背负着沉重的债务随时都要求到谢赫的门上,不但害怕阿巴斯谢赫发怒,而且还要讨他欢喜。
二
冬季带着飞雪和暴风来到了。田野和山谷一片空旷,只剩下啦啦啼鸣的寒鸦和光秃秃的树木。
村民们填满阿巴斯谢赫的谷仓、灌满他的葡萄汁缸之后,他们便守在自己的茅舍里,没有什么活儿可干了,于是坐在火炉旁打发时光,回忆先辈的业绩,重复以往日日夜夜所发生的那些故事。
十二月过去了。衰老的一年走去,叹息着将自己的最后几口气吐向灰色的天空。守岁的夜晚到来了,时光为童子般的新的一年戴上王冠,让之坐在世间的宝座上。
微弱的光隐去,黑暗笼罩了干河和山谷,大雪纷纷飘落,狂风呼啸着从山巅飞旋直下洼地,夹带着雪花,将之填充在沟壑里,万木因惧怕暴风而颤抖,大地在它的面前显得局促不安。狂风携带着漫天大雪整整飘飞了一天一夜,田野、山巅和道路变得像一张白纸,死神在上面写下几行模模糊糊的字,旋即又将之擦去。雾霭将散落在山谷两侧的村庄分隔开来,闪烁在茅屋窗内的微弱灯光消隐了。农民们的心中感到恐怖,牲口蜷缩在草料槽旁,就连狗也隐藏在角落旮旯里,只留下风神在对着山洞石穴的耳朵大声演讲和侃侃而谈;那可怕的声音时而从山谷深处传出,时而又从山顶俯冲而下。仿佛整个大自然对衰老之年的死亡感到无限愤怒、忧伤,有意寻找隐伏在茅舍的生命为之报仇雪恨,用严寒和狂啸作为武器与那些生灵搏斗。
就在这一可惧的夜下,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一位年方二十二岁的青年,沿着步步登高的山路,正在从盖泽希亚修道院 648 向阿巴斯谢赫的村庄走去。严寒冻僵了他的关节,饥饿、恐惧使他周身无力,雪花将他的黑衣服掩盖起来,仿佛想在他的生命被死神夺去之前就给他裹上殓衣。青年奋力朝前走,风却阻止他前进,还向后拉他,仿佛不希望在活人的住宅里看见他。崎岖不平的山路缠着他的双脚,他不时地倒在地上,然后又爬起来,继而大声呼喊求救。寒冷冻僵了他的双唇,他说不出话来,于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周身抖作一团。他像是各种互相搏斗元素的微弱集合体,又像是介于强烈与深刻痛苦之间的微弱希望,或者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落在河里,汹涌的水流正将之卷入河水深处。
青年一直朝前走着,死神紧紧跟在后面,直到他精疲力竭,意志泯灭,血管里的血凝固,倒在了雪窝里。
他躯体中仅存的生命大声呼喊。那是一种可怕的喊叫,是面对面看见死神幻影的临死者发出的喊声。那是绝望挣扎者的喊声,是行将被黑暗吞噬、被暴风抓住,就要被抛入无底深渊者的悲凉喊声。那是乌有太空中渴求存在者的喊声。
三
那个村庄的北面,田野上有一座孤孤零零的小茅舍,里面住着母女二人。母亲名叫拉希勒,女儿名叫玛丽娅,年龄尚未过十八岁。拉希勒是赛姆阿·拉米的遗孀;五年前,赛姆阿·拉米被害死在荒野上,凶手是谁尚不得知。
拉希勒像所有的贫苦寡妇一样,靠着辛勤劳动过活,惟恐生命被死神夺去。收获季节,她外出去拣丢在地里的麦穗;秋天来临,她到果园采摘主人落在树上的零星果子;冬天里,她则在家里纺毛线、做针线活,以便挣上几分钱或一升半升玉米。所有这些活计,她都得付出巨大毅力、非凡耐心和辛苦。她的女儿玛丽娅是个文静漂亮的姑娘,分担着母亲的辛劳,帮母亲一道做家务劳动。
在我们描绘的那个可怕的夜里,拉希勒母女俩坐在火炉旁。严寒盖过了火炉的温度,灰烬遮掩了炭火。高处挂着一盏小油灯,微弱的黄色灯光照射到黑暗之心,如同祈祷把安慰的幻影送到痛苦的穷人的肝上。
夜半时分,母女俩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姑娘不时地站起来,撩开小窗子,向黑暗天空望上片刻,然后回到座位上,心中对那大自然的怒容有说不出的惧怕和不安。
那时,姑娘突然动了起来,就像是从深沉的睡梦中苏醒过来,惊惧地望着母亲,急问道:
“妈妈,您听见了吗?您听见有人求救的呼喊声了吗?”
母亲抬起头来,留心细听片刻,然后回答说:
“没有哇!我只听见风呼呼地刮着,孩子!”
姑娘说: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它比飒飒的风声深沉,比暴风的啼哭声苦涩。”
姑娘说着,站了起来,打开小窗,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说:
“妈妈,我又听到了呼喊声。”
母亲惶恐地走近窗子,回答道:
“我也听见了……来呀,我们开门看看去,把窗子关好,别让风吹灭了灯。”
母亲说罢,披起长斗篷,拉开门走了出去。玛丽娅站在门口,风吹拂着她的长辫子。
拉希勒踏着雪走了几步,站了下来,高声喊问:
“谁在呼喊?求救者在哪里?”
没有人答声。她喊了第二遍,除了暴风的呼啸声,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大胆地走向前去,留心注视着被怒号的狂风波涛遮挡住视线的各个方向。她仅仅走了一箭之遥,便看见雪中有深深的脚印,几乎被狂风抹去。她像急切的期待者那样,追着脚印,快步朝前走去。片刻后,她看到面前有一个人的躯体躺在雪上,就像一件洁白的衣裳打上了一块黑补丁。她走上前去,扒开那个人身旁的雪,将那个人的头托在自己的双膝上,手按在那个人的胸脯上,感觉出他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她随即望着茅屋,大声喊道:
“玛丽娅,快来!快来帮我一把!我发现这里有一个人……”
玛丽娅离开家门,跟着母亲的脚印走去。因为天气冷,心中又害怕,她周身打战。行至母亲所在的地方,她看见一个青年躺在雪中一动不动,不禁哎呀一声惊叫。母亲两手托住青年的腋下,说:
“他还活着。你不要害怕,抓住他的衣角,我们把他抬到家里去。”
母女俩抬着那个青年,顶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深深的雪,艰难地回到茅舍,将青年平放在火炉旁。母亲用手轻轻揉着青年那冻僵了的肢体,女儿则用自己的衣角擦干青年那湿漉漉的头发和冰凉的手指。没过几分钟,青年便恢复了知觉,身子动了动,眼皮颤了颤,长出了一口气,给母女那富有同情感的心中送去了自己得救的希望。玛丽娅解开青年那破靴子上的带子,脱去他身上的湿斗篷,然后说:
“妈,您看哪!您看他的穿着,很像修道士的服装。”
拉希勒往火炉里加了一把干柴,望着那青年,惊异地说:
“像这样可怕的夜里,修道士是不出修道院的。究竟什么事情使这个可怜的青年人冒生命危险外出呢?”
姑娘改口说:
“不过,他没有留胡子,妈妈。修道士们都留有浓密的胡须。”
母亲两眼里闪烁着母性的慈爱目光,望着青年,叹了口气,说:
“孩子,把他的双脚好好擦干,不管他是修道士,还是罪犯。”
拉希勒打开木柜,取出一小罐酒,倒满一陶碗,然后对女儿说:
“玛丽娅,托住他的头,我们灌他一点儿酒,他就会恢复精神,身上也会暖和起来。”
拉希勒把碗边凑近青年的双唇,灌了他一点酒,青年睁开了两只大眼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两个救命恩人。那是令人难过的温柔的目光,和着感谢与知恩的泪水一起由眼里涌出;那是挣脱死神魔爪之后,感触到生命存在的目光;那是绝望之后的希望目光。青年抻了抻脖子,颤抖的双唇间说出这样一句话:
“上帝为你们俩祝福。”
拉希勒手扶着青年的肩膀,说:
“兄弟,不要多说话,免得劳你的心神。你要静静地待着,等待体力恢复。”
玛丽娅说:
“兄弟,你靠着这枕头,再凑近火炉一点儿。”
青年叹气着靠在枕头上。片刻后,拉希勒又倒了一小陶碗酒,再次给青年喝。随即,她望着女儿,说:
“把他的外套放在火炉旁,好干得快些。”
玛丽娅照母亲的叮嘱,将青年的外套烤在炉旁,然后坐下来,同情、怜悯地望着青年,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向青年那瘦弱的躯体注入温暖和力量。
这时,拉希勒送来两张面饼、一木碟糖浆和一盘干果,坐下来,就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用手喂那个青年。青年吃了一些东西,觉得身上有了些力量,便坐在地毯上,但见他那憔黄的脸上泛出了玫瑰色的火光,两只无神的眼睛也开始放出光芒。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
“仁爱与残暴之间,就像这黑夜空中的各种因素相互之间进行着残酷的斗争。不过,仁爱将最终战胜残暴,因为仁爱是属于上帝的,这黑夜的恐惧必随着白天的到来而过去。”
青年沉默片刻,然后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低微声音说:
“人的手把我推入深渊,人的手又把我拯救出来。人是多么残酷,又是多么仁慈啊!”
拉希勒的话音里包含着母性的温柔和令人放心的甜润。她说:
“兄弟呀,你怎敢在这样的黑夜里离开修道院呢?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狼都因害怕而藏在山洞中,鹰也因害怕而躲在岩石间哪!”
青年合上双眼,仿佛想用眼帘将泪水送回他的心底,然后说:
“地上的狐狸有洞穴藏身,天上的飞鹰有巢窝栖息。人之子呢,却没有靠头倚身之处啊!”
拉希勒说:
“一位文书要求跟着拿撒勒人耶稣走天涯时,耶稣就是这样说的。”
青年回答道:
“在这充满欺骗、虚伪和腐败的世道里,每一个想追随灵魂和真理的人都会这样说。”
拉希勒没有作声,思考着青年说的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有些迟疑地说:
“不过,修道院里有很多宽敞的房子,堆满金银的库房,满装粮食和拴着肥牛肥羊的牲畜圈栏。究竟因为什么事情,使你抛开这所有财宝,在这样的夜里外出呢?”
青年叹了口气说:
“我丢掉了这一切。我是迫不得已走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说:
“修道院的修道士就像战场上的士兵,长官呵斥他,他就得低头弯腰,一声不吭;长官命令他,他就得马上服从。我听说过,一个人要想成为修道士,他就得把自己的意志、思想、爱好及一切与心灵有关的东西抛开。不过,一个好的头领不会提出超出属下能力的要求。盖泽希亚修道院院长怎可要你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暴风雪呢?”
青年回答道:
“在修道院院长看来,只有那种像又瞎又哑、失去知觉和力量的机器的人,才能够成为修道士。我呢,因为我不是瞎机器,而是看得见、听得着的人,所以我只有离开修道院。”
母女俩凝视着青年,仿佛已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想保守的秘密。过了一会儿,拉希勒惊异地问道:
“难道一个看得见、听得着的人,就得在这样能使眼睛变瞎、耳朵变聋的夜里出来吗?”
青年叹了口气,深深低下头去,用沉重的声音说:
“我是被驱逐出修道院的。”
拉希勒一惊:
“被驱逐出来的?!”
“被驱逐出来的?”玛丽娅叹息地重复了一句。
青年抬起头来,后悔自己向两个女人讲出了真实情况,担心母女二人的怜悯之情会转化为厌恶与蔑视。但是,他从母女二人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同情与探问的目光,于是用哽咽的声音说:
“是的,我是从修道院被驱逐出来的。因为我未能亲手为自己掘墓。因为我追随欺骗与伪善已感心力憔悴。因为我的心灵拒绝享用穷苦人和可怜人的钱财。因为我的灵魂拒绝品尝屈从于愚昧的人民的财富。我被赶了出来,因为我寄身于茅舍里的居民建造起来的宽敞房屋里并不感到舒服。因为我的腹中再也不肯接纳和着孤儿寡母眼泪的面饼。我像一个患了肮脏麻风病的人被赶出了修道院,因为我对着那些主教们和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读着使他们成为主教和修道士的那本经书的经文。”
青年默不作声了。拉希勒和玛丽娅一直望着青年,都对他的话感到诧异。母女俩凝视着青年那英俊而痛苦的面孔,又不时地相互看看,仿佛想用这沉寂相互询问究竟是什么奇怪原因使青年来到了这母女的茅屋。母亲的心中终于生出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于是温情地望着青年,问道:
“兄弟,你的父母在哪儿?都还健在吧!”
青年用被烦恼打断的语句回答说:
“我既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连出生地都没有。”
拉希勒痛切地长叹了一口气。玛丽娅急切地把脸扭向墙壁,以掩饰夺眶而出的同情的热泪。青年用被压迫者期盼救星的目光望着母女俩,他的心神因母女二人的温情而振作起来了,酷似生长在岩石缝中的花儿,因早晨的露珠滴入花心而分外水灵。
青年抬起头来,说:
“我的父母在我未满七岁时去世了。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的神父就把我带到了盖泽希亚修道院,修道士们看到我来都很高兴,让我当了放牛娃。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就让我穿上了这件粗黑衣,让我站在祭坛前,他们说:‘以上帝及其使徒的名义立誓吧!立誓你甘愿出家修行,安于贫穷、保证顺从、坚守贞节。’在我明白他们的话的含义之前,在我还未理解贫穷、顺从和贞节之前,在我还未看到他们让我走的窄狭道路之前,我重复了他们的话。我本名叫海里勒,自打那时起,修道士们称呼我为穆巴拉克兄弟。但是,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作他们的兄弟对待。他们吃肉和美味佳肴,却让我吃干面饼和干果;他们喝酒和上等饮料,却让我喝掺着眼泪的污水;他们睡在舒适柔软的床上,却让我睡在猪圈旁一间阴暗的房子里的石凳上。我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修道士,与这些幸运的人们共享欢乐呢?什么时候我的肝才能不受各种美酒折磨,我的灵魂才不因听到修道院院长的话音而颤抖呢?然而我的希望和梦想都是无用的,因此我仍然在原野放牛,用背搬运沉重的石头,用双臂挖土。
“我干这些活,均为的是换取一点儿干面饼和一个窄狭的安身之地。因为我不知道在修道院之外,还有我可以生活的地方,原因在于他们教育我除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要相信。他们用失望和屈从的毒剂害了我的心灵,致使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痛苦和不幸的汪洋大海,而修道院才是挣脱苦难的港湾。”
海里勒坐起来,紧皱的面容舒展开来,睁大眼睛望着,似乎看见面前茅舍的墙上有一种什么美丽的东西。海里勒又说:
“老天有意招去了我的父母,并将我作为孤儿放逐到了修道院。但是,老天并不想让我像站在危险渡口的盲人一样打发我的整个一生,也不想让我终生做一个低贱的可怜奴隶。于是让我睁开了双眼,开启了我的双耳,让我看到光明在闪烁,让我听到了真理在说话。”
拉希勒点了点头,说:
“莫非除了太阳撒向众生的光明,还有一种光明吗?人类能够认识真理吗?”
海里勒回答道:
“真正的光明源自人的内心,向心灵展示心灵的隐秘,使心灵为生命而欣喜,奉灵魂之名而歌唱。至于真理,它则像繁星,只出现在夜下黑暗之中。这里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东西一样,它的可爱效应只有感受到虚妄的残酷后果的人才能领略。真理是一种看不见的情感,它教育我们要为我们的日子感到开心,并使我们甘愿把那种开心给予所有的人。”
拉希勒说:
“很多人都是按照隐藏在他们内心里的情感生活的;他们都相信这种情感是上帝为人类制定的法则的影子。但是,他们对自己的日子并不感到开心,恰恰相反,总是不幸到死。”
海里勒回答道:
“虚妄正是使人成为生命中不幸者的信仰和教诲。谎言则是引导人走向失望、痛苦和不幸的情感。因为人类应该成为大地上的幸福者,应该知道通往幸福之路,并在所到之处以幸福之名传播福音。谁在今世看不见天国,那么,他在来世也不可能看见。因为我们并非作为被放逐、被蔑视的人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是像一无所知的孩童来到世上,以便学习生活的美妙与秘密,出于对不朽灵魂的崇拜,探索我们心灵的内涵。
“这才是我读过拿撒勒人耶稣的教诲时所认识到的真理。这就是源自我内心的光明;正是这种光明,让我看清了修道院及里面那些人的真面目。那修道院就像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从那里闪出来的可怕魔影会置我于死地。这就是我坐在树荫下饥肠辘辘、边哭边呻吟之时,美丽原野向我的心灵宣布的隐秘。
“有一天,我的心灵醉于天酒,于是鼓足勇气,站在了修道士们中间。当时,修道士们像吃得撑饱的牲口跪卧在地上那样坐在修道院的花园里,我向他们阐述我的思想,对他们高声读圣书上揭示他们走错了路和他们叛教行为的章节。我对他们说:‘我们享用着穷苦人和可怜人的财富,品尝着用他们的额头上汗水与眼中泪水和成的面烤成的面饼,吃着从他们那里抢夺来的土地上收获的粮食,我们为什么却隐居在这里呢?我们为什么生活在懒散的阴影下,远离需要知识的民众,不让国家利用我们的心力和体能呢?拿撒勒人耶稣派你们做狼群中的羊,哪种教导使你们变成羊群里的狼呢?上帝把你们创造成人,你们为什么却远离人类呢?既然你们比行进在生活行列中的人优秀,你们就应该到他们中间去,给他们施以教育;假若他们比你们更优秀,你们就应该与他们结合在一起,向他们学习……你们怎好许下贫穷之愿,却像王公贵族一样生活?你们怎好许下顺从之愿,却背叛《圣经》?你们怎好许下守节之愿,心中却满怀七情六欲?……你们佯装对世间红尘不屑一顾,而实际上你们是最贪婪的人。你们佯装修行、节俭,而实际上你们像最识肥美牧草的牲畜。来吧!让我们把修道院的宽广土地还给这村上饥馑的百姓,把从他们那里夺来的钱财还回他们口袋中去吧!来呀,让我们像鸟群一样分散而飞向四面八方,效力于使我们变成强者的柔弱人民,改善我们赖以生存的国家状况。让我们教育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向着太阳光微笑,为苍天的恩赐、生活和自由的光荣而感到欣喜。因为我们在众人中看到的辛苦,远比我们在这里所得到的享乐要崇高、美好;我们用以安慰亲人之心的怜悯之情,远比隐藏在这修道院各个角落的德行更高尚、纯洁;我们对弱者、罪犯和烟花女说出的抚慰词语,远比我们在庙堂重复来重复去的冗长祈祷词更高贵、体面。’”
海里勒沉默片刻,喘了一口气,然后抬眼望着拉希勒和玛丽娅,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在修道士们面前说了些类似的话,他们听着听着,脸上呈现出惊异的神情,仿佛他们不相信一个青年竟敢站在他们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我说完后,一个修道士走近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怎敢在我们面前说这种话?’另一个修道士走近我,讥笑道:‘你是从你每天伴陪着度日的牛和猪那里学来的这种智慧吧!’又一个走来威胁道:‘可恶的叛教徒,你将看到我们怎样收拾你!’旋即,他们像健康人躲避麻风病人那样离开我,四分五散了。”
海里勒接着说:
“他们有的人去修道院院长那里告了我的状。傍晚时分,院长把我叫了去。院长在那些得意洋洋的修道士们面前把我狠狠地斥责了一顿之后,下令用鞭子抽我。我被他们用粗绳鞭子抽打了一顿,然后被判监禁一个月,随即修道士们哈哈大笑着将我带入又黑又潮的小屋子里。
“一个月过去了,我一直被抛弃在那坟墓之中,看不见光明,只能觉察到虫蚁爬行,只能摸到土,不知道何时为夜尽,只能听到一个修道士的脚步声,知道他是给我送发霉的碎面饼和混着醋酸的水来了。当我走出那监牢时,修道士们见我面黄肌瘦,以为我心志已死在腹中,认定他们用饥饿、干渴和折磨已经彻底泯灭了上帝置于我心中的情感……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独处之时,常常绞尽脑汁地想用什么办法能使这些修道士看见光明,让他们听到生命的乐曲。可是,我的苦思冥想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漫长世代在他们的眼上编织的厚厚的封膜不是少量日子能够撕破的,而愚昧堵在他们耳朵里的泥土已变成了石头,柔软的手指触摸是除不掉的。”
一阵充满叹息的沉寂之后,玛丽娅抬起头来,望着母亲,仿佛请求母亲让她说话。之后,她忧伤地望着海里勒,问道:
“你是不是又在修道士们面前说了些什么,他们便把你赶出了修道院?而且在这样令人恐惧的夜里:这样的黑夜叫人甚至对敌人都应该同情、怜悯啊!”
青年说:
“就在今天夜里,当风暴肆虐,各种因素在天空开始相互搏斗时,我远离了那些围着火炉谈天说笑话的修道士们,独自坐在一个地方。我翻开《新约》,仔细思考书中那些吸引我的心灵并使我完全忘记了大自然的愤怒和各种因素的残暴性的语句。当修道士们发现我远离他们时,他们便把我的离群当成了讥笑我的理由。有几个修道士走来,站在我的身边,开始挤眉弄眼、嬉皮笑脸,用手指点着我,呈现出蔑视我的神色。我没有理睬他,而是合上书本,把目光转向窗外。他们暴躁不安,怒目斜视着我。因为我的沉默使他们感到尴尬不已。一个修道士讽刺地说:
“‘伟大的改革家,你在读什么书呢?’
“我连眼皮都没抬,而是翻开《新约》,高声读这一节:
他对前来接受洗礼的人们说:“毒蛇们的孩子们啊,谁示意你们逃脱已经到来的愤怒,请你们制造适于忏悔的果实,而不要心想‘我们有亚伯拉罕 649 为父’。因为我要对你们说:‘上帝能够使亚伯拉罕的孩子从这些石头里站起来。现在,我已把斧子放在树的根部;不结好果的树要砍掉,丢到火中。’”众人问他:“我们怎么办呢?”他回答众人道:“谁有两件衣服,就请把一件给没有衣服的人。谁有食物,请也照此办理。”
“当我读完施洗的约翰 650 说的这段话时,修道士们沉默片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们的灵魂。但是,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修道士说:‘我们多次读过这段话,我们不需要放牛娃对着我们的耳朵重复它。’我说:‘假若你们读过这些话,并且理解它的话,那么,这个被漫天大雪覆盖着的农村的民众在挨冻受饿苦苦挣扎,而你们却在这里享用着他们的财富,喝着他们的葡萄汁,吃着他们的牲畜肉……
“我话未说完,一个修道士上来抽了我一耳光,仿佛我说的全是傻话,接着,另一修道士踢了我一脚,又有一个从我手里把书抢了过去,还有一个跑去叫院长。院长迅速赶来,他们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院长挺着腰杆,眉头紧皱,气得周身颤抖,厉声吆喝道:‘抓住这个可恶的叛教徒,把他拖到远离修道院的地方,让各种愤怒的因素教他什么叫顺从。把他拉入严寒黑夜中去,让大自然按照上帝的意愿处置他。之后,你们要好好洗洗你们的手,以防叛逆的毒素挂在你们的衣服上。假若他回来乞求你们,假装表示要忏悔,你们不要给他开门!因为毒蛇即使关在笼子里也不会变成鸽子,荆棘就是栽在葡萄园里也不会结出无花果。’
“修道士当即将我抓住,强行将我拖到修道院外,然后笑着回去了。他们把门闩上之前,我听到一个修道士讥讽道:‘昨天你是国王,你的臣民是牛和猪;今天,大改革家,我们废黜了你,因为你亵渎了政治。现在走你的吧,去当饿狼和盘飞的乌鸦们的国王吧!教它们应该怎样在它们的洞穴和巢窝里生活吧!’”
说到这里,海里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脸去,望着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火。他用痛心夹带着某种甜美的声音说:
“就这样,我被驱逐出了修道院。就这样,修道士们把我交到了死神的手里。我走着走着,只见大雾遮住了我的视线,看不清面前的路,暴风撕破了我的衣服,齐膝深的积雪使我迈不开腿,走不动路,我感到周身无力,跌倒在雪里,绝望地高声呐喊求救,而听见求救的只有令人恐惧的死神和黑暗的山谷。但是,在暴风雪之外,在黑暗和乌云之外,在太空和繁星之外,在这一切一切之外,有一种力量,那是全知的力量,那是充满怜悯的力量。那力量听到了我的呐喊和呼声,不希望我在学到其余的生命秘密之前死去,于是派你们俩把我从死亡深渊底部拉了回来。”
青年默不作声了。母女俩用同情、怜悯、赞赏的目光望着青年,仿佛她俩的心灵已经理解了青年心中的隐秘,并有同感和同样的认识。片刻后,拉希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温情地摸着青年的手,眼里噙着泪花说:
“被苍天选为真理支持者的人,不义毁灭不掉,暴风雪也无法将之置于死地。”
玛丽娅低声说:
“暴风雪能够毁掉鲜花,但却不能泯灭花种。”
这安慰善言像黎明之光照亮了地平线一样照亮了海里勒那枯黄的面容。他说:
“如果你们俩不像修道士那样把我看作反叛者与叛教徒,那么,我在修道院受到的压迫权作一个民族取得认识之前遭受苦难的象征。几乎夺取我的生命的这一夜颇似走在自由与平等之前的革命。因为人类的幸福源自妇女的敏感的心中,人类的情感产生于妇女心中的高尚情感。”
说着,青年靠在了枕头上。母女俩无意继续谈下去,因为她俩从青年的眼神里看得出,在他长途跋涉之后,得到了休息,又取了取暖,困意已经来临。
没过几分钟,海里勒便合上了眼,像孩子安稳地躺在母亲的怀里那样睡着了。拉希勒轻轻地站起来走去,玛丽娅跟着离开那里,然后坐在床上望着熟睡的青年,仿佛青年的枯黄的脸上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母女俩的灵魂,萦绕着母女俩的心。母亲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那合着的双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用无声的语言说话,通报着心灵的向往。”
女儿说:
“妈妈,他的两只手就像教堂里挂着的耶稣画像上的那双手。”
母亲低声说:
“他那忧伤的面容上绽现着女性的温柔和男子的阳刚。”
困神的翅膀托着母女俩的灵魂飞入了幻梦世界。炉火熄灭了,化成了灰烬。灯里的油干了,灯头渐渐变小,终于熄灭了。愤怒的暴风依旧在窗外呼啸,黑暗的天空飘着大雪,强烈的风将雪花左右抛洒卷扬。
四
两个礼拜过去了。乌云密布的天空时而寂静时而暴怒,用雾霭笼罩山谷,令丘岗披上白雪。海里勒三番两次想继续他到海岸去的行程,拉希勒和颜悦色、温情脉脉地劝阻他说:
“你不要再一次把你的性命交给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啦!兄弟啊,你还是好好留在这里吧!够两个人吃的面饼也够三个人吃;即使你走了,这炉子里的火也照以前那样燃烧着。兄弟啊,我们都是穷苦人,但我们像所有人一样生活在太阳下。因为上帝赐予我们每天的口粮。”
玛丽娅用温柔的目光求他,用和暖的叹气期待得到他的同情,以便让他放弃离去的想法。因为自打青年奄奄一息地进入那个简陋茅屋以后,玛丽娅就觉得他的心灵中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将生命和光辉送到了她的心上,唤醒了她灵魂中的最神圣之处一种爱的新情感。因为那是她平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奇异的情感,那情感使少女的纯洁的心变得像一朵白玫瑰花,吮吸过甘露,正吐着芬芳。
在人的心中,没有比那种神秘的情感更纯洁、更甜美的情感了;那情感在少女的心中突然苏醒,用神奇乐曲充满少女的心间,使少女的白天变得类似诗人们的梦境,令少女的夜晚变得像先知们的理想。在大自然的隐秘中,没有比那种意向更强大、更绝美的秘密了;那秘密使少女心灵中的平静化为持续不断的冲动,以其意志泯灭往昔的记忆,以其甜美生发来日希望。
黎巴嫩姑娘以情感强烈与细腻而有别于其他民族的姑娘。因为剥夺其智力发育与限制其知识升华的简单化教育,使其心灵转向只探寻自己心灵的意向,使其心只注意查询自己内心的隐秘。黎巴嫩姑娘就像从一片低洼地当中地心里涌出的泉水,因为找不到通道,所以不能成为流向大海的一条河,于是化为一汪平静的湖水,湖面上反射出来的是月华与星光。
海里勒感觉到玛丽娅的灵魂之波在围着他的灵魂涌动,知道绕着他的心的神圣火炬已触摸到她的心。海里勒第一次感到像丢失的孩子突然看到母亲那样高兴,但他立即折返回来,责备自己鲁莽与多情,心想这种灵魂上的相通将随着他离开那个村子的岁月消逝,将像雾霭一样消散而去。他暗自心想: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戏弄我们的隐秘究竟是什么呢?这又是一种什么法则呢?它时而把我们带上崎岖小路,我们只好被领着走,时而让我们站在太阳面前,我们高兴地停下脚步;时而把我们托上山顶,我们喜笑颜开,时而又把我们降到谷底,我们相抱呼喊。这是一种什么生活呢?一日像情人一样拥抱我们,一日又像敌人一样抽打我们。昔日,我不是在修道院的修道士们中间被迫受欺压吗?我不是为上天在我心中唤醒的真理而承受折磨和奚落吗?我不是对修道士们说幸福是上帝置于人类心中的意愿吗?
那么,又为什么这样怕呢?我为什么闭上眼睛,扭过脸去,以便避开从这位姑娘眼里射出来的光芒?我是被驱逐的人,她是一位穷家姑娘。但是,只靠面饼,人能活下去吗?生命不是债务与偿还吗?我们不是像处于冬夏之间的树木一样处于饥馑与宽裕之间吗?可是,假若拉希勒知道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青年的灵魂与她的独生女的灵魂,已经在无声之中相通互解,而且已接近至高无上的光环,她会妄说什么呢?倘使她得知一个从死神魔爪里被解救出来的青年想成为她的女儿的伴侣,她究竟会有什么举动呢?假使这个村上的普通村民知道一个在修道院里长大,又被赶出修道院的青年来到村子里,以便生活在一位美好姑娘的身边,他们会说什么呢?如果我对他们说,那青年离开修道院,以便生活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只鸟儿出了黑暗樊笼飞向光明与自由,他们会捂住耳朵不听吗?阿巴斯谢赫生活在可怜的农民中间,就像酋长在奴隶当中那样神气活现,他听到我的故事,会说什么呢?假如村上人不住地在村上神父耳边讲述我从修道院里被驱逐出来的原因,那神父会如何行事呢?
……
海里勒坐在火炉旁思来想去,边注视着颇似他的情感的火苗。玛丽娅不住地偷看他几眼,洞察着青年面容上泛起的梦想,倾听着源自他胸中的思想回声,感悟着青年的思潮正在他的心的周围起伏汹涌。
一日傍晚,海里勒站在濒临山谷的小窗旁,但见谷中的树木、岩石全被大雪覆盖着,像是裹着殓衣一样。玛丽娅走来,站在他的身旁,透过窗口望这天空。海里勒一回头,他的眼光与她的眼光相遇了。海里勒叹了火辣辣的一口气,随即扭过脸去,闭上了眼睛,仿佛灵魂离开了他,遨游向无尽天地深处,急于寻找他要说的一句话。
片刻后,玛丽娅鼓足勇气,问道:
“雪化路开之后,你将要到什么地方去?”
海里勒睁开来两只大大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天边,回答说:
“我将沿着这条路走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玛丽娅灵魂颤抖,然后叹息道:
“你为什么不住在这个村子里,离我们近一些呢?难道生活在遥远他乡比在这里好?”
姑娘言辞温柔、声音和谐,令海里勒五脏六腑不安。他回答说:
“村上人是不愿意接纳一个被驱逐出修道院的人作邻居的,也不允许他呼吸他们赖以生存的空气。因为他们认为修道士的敌人是背叛上帝及其圣徒的叛教徒。”
玛丽娅长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了。因为令人伤心的事实已使她无法开口说话。这时,海里勒用手撑托着头,说:
“玛丽娅,这个村上的居民已从修道士和神父们那里学到憎恶所有为自己考虑的人,他们效法着他们,远避所有像我们那样想以探索者而不是盲从者的身份来安排自己生活的人。假如我留在这个村子里,向村民们说:‘兄弟们,来吧,让我们按照我们心灵的意愿崇拜祈祷,不要像修道士和主教们主张的那样。因为上帝不希望自己为那些模仿他人的愚者所崇拜。’那时,村上人一定会说:‘这是个叛教徒,正顽固地反对上帝赐予神父手中的权力。’如果我对他们说:‘兄弟们,你们要留心聆听你们自己的心声,要按照深藏你们心里的灵魂的意志行事!’那时,他们一定会说:‘这是个坏蛋,想让我们否认上帝架在天地之间的桥梁与媒介!’”
海里勒望着玛丽娅的眼睛,用近似于银弦弹出的悦耳声音说:
“不过,玛丽娅,在这个村子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掌握着我,缠住了我的心灵;那是一种神圣的力量,使我忘掉了修道士们对我的压迫,并且使我觉得他的残暴手段倒是蛮可爱的。在这个村子里,我曾面对面遇到死神;在这个村子里,我的灵魂与上帝的灵魂紧相拥抱;在这个村子里,有一朵鲜花长在荆棘之中,其美令我神往,其香沁我肺腑。我究竟应该离开这朵花,走去宣扬把我驱逐出修道院的那些原则和道理呢,还是留在花旁,在围绕着它的荆棘之中为我的思想和幻梦挖一座坟墓呢?玛丽娅,我该怎么办呢?”
玛丽娅听罢这些话,不禁周身颤抖,就像月下香在黎明前的微风面前那样瑟瑟抖动,心灵里的光自双眸洒然溢出。她羞涩地难以启齿地说:
“我俩都陷在了一种公正、怜悯的无形力量的手中,就听凭它随意搬弄我们吧!”
自那一刻起,海里勒与玛丽娅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了,两颗心灵变成了一柄炽燃的火炬,放射着亮光,周围麝香四溢。
五
打纪元开始至今,一小撮坚持被继承光荣的人与神父和宗教头领们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是一种慢性病,用魔爪掐住人类集团的脖颈,只有每个男人的头脑变成国王,每个女人的心变成神父时,随着愚昧从这个世界上消逝,它才会消失。
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用贫弱者的躯体建造自己的宫殿,神父则在诚心者的坟墓上建筑庙宇。酋长抓住可怜农民的双臂,神父把手伸进农民的口袋掏钱。当权者愁眉苦脸地望着农民,而主教却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羊群则消亡在虎的愁容与狼的微笑之间。统治者佯装代表法律,神父诈称代表宗教;无数肉体与灵魂灭亡、消失在二者当中。
在黎巴嫩,在那阳光充足、知识匮乏的高山之国,贵族与神父联合起来欺压百姓;那些贫困百姓辛勤耕耘收获,只是为了肉体免遭前者的刀剑刺杀,躲避后者的破口咒骂。
黎巴嫩的坚持被继承光荣者,站在自己的宫殿旁边,对黎巴嫩人高声喊道:“君王委任我为你们肉体的保证人!”神父站在祭坛前喊道:“上帝委派我做你们灵魂的保护人!”黎巴嫩人则沉默无言,因为用土包裹着的心是不会破碎的,因为死人是不会哭泣落泪的。
本是那个村庄里的保护人、统治者和王爷的阿巴斯谢赫,也是最喜欢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们的人。他坚决维护修道士们的教导和传统,因为他们曾与他一道扼杀知识,在为他耕种土地、看守葡萄园的农夫心灵里培植顺从意识。
那天夜里,正当海里勒和玛丽娅接近爱神宝座,拉希勒温情地看着他俩,试图探察二人心灵的隐秘时,村上的神父胡里·伊里亚斯跑去告诉阿巴斯谢赫说,虔诚的修道士们把一个叛逆的坏蛋青年赶出了修道院,并且说这个叛教徒已于两个礼拜前来到了这个村庄,现在就住在赛姆阿·拉米的遗孀拉希勒家里。
胡里·伊里亚斯不仅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谢赫,而且还节外生枝地说:
“被驱逐出修道院的魔鬼,在这个村里也变不成天使;被田地主人砍伐并抛入火中的无花果树,在火炉里绝对结不出好果。假若我们要想使这个村子平平安安,不受恶病毒菌侵害,我们就应该把这个青年像修道士们把他赶出修道院一样,把他赶出我们的家园和田地。”
阿巴斯谢赫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个青年将成为这个村子里的恶病毒呢?我们把他留在这里,让他为我们看守葡萄园或放牛,岂不更好吗?我们很需要人手啊!如果有办法弄到双臂有力的小伙子,我们会喜欢他,决不放他走的。”
神父微微一笑,近似毒蛇吞舌。继之,他用手指拢了拢他那浓密的胡子,说道:
“假若这青年适于干活儿,修道士们是不会赶他走的。因为修道院的土地宽广无边,牛羊数不胜数。昨晚在我这里过夜的修道院驴夫告诉我,这个青年对着修道士们的耳朵重复叛教言论,而且还夹带着造反的词语,足以证明他鲁莽、心毒。他多次大着胆子对修道士们高声演讲说:‘你把修道院的土地、葡萄园和钱财还给这些乡村的穷苦人吧!你们分散到四面八方去吧!那比礼拜、祈祷要好得多!’驴夫还告诉我,责斥的残暴、鞭抽的疼痛与监牢的黑暗,都没有能够使这个叛教徒改邪归正,恰恰相反,却为抓住他的心灵的魔鬼提供了营养,就像垃圾污物使蝇虫数量骤然增多似的。”
阿巴斯谢赫站起来,就像老虎扑食之前那样后退了几步,一时默不作声,把牙咬得咯咯直响,怒不可遏。之后,他朝厅门走去,高声呼唤奴仆。三个奴仆应声而至,站在他的面前,听候他发号施令。他对他们说:
“寡妇拉希勒家里有一个青年罪犯,身着修道士服装,你们立即去把他给我绑来!假如那女人阻拦你们,你们就把她也抓住,拉住她的辫子,在雪地上拖!帮坏人者,就是坏人。”
奴仆们俯首听命,快步出门,实现主人的意愿。
阿巴斯谢赫和神父谈论着如何处置那个被驱逐的青年和寡妇拉希勒。
六
白日隐去,黑夜来临。夜将阴影撒遍大雪覆盖着的茅舍,黑暗寒冷的夜空出现了繁星,酷似永恒期盼出现在挣扎与死亡的痛苦之后。农民们关上门窗,点上油灯,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不去留心围着房舍周游的夜的幻影了。
拉希勒和女儿玛丽娅以及海里勒正坐在餐桌上吃晚饭时,忽听有人敲门。紧接着,阿巴斯谢赫的奴仆闯了进来,拉希勒慌忙地回头望去,玛丽娅害怕地惊叫一声,而海里勒却依然镇静自若,仿佛他那宽广的心灵对此早有预感,他们来之前,就料定那些人会来找他的麻烦。
一奴仆走近海里勒,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
“你就是从修道院被赶出来的那个青年?”
海里勒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我就是。你要怎么样?”
那奴仆说:
“我们要把你绳捆索绑,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若反抗,我们就在雪地上像拖被宰的羊那样把你拖走。”
拉希勒站起来,面色蜡黄,眉头紧皱,声音颤抖地说:
“他有什么罪,要把他带到阿巴斯谢赫那里去?你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绑着拖走?”
玛丽娅的声音里充满乞求的语调:
“他只有一个人,而你们是三个人。你们合伙欺负折磨他,那是胆怯的表现。”
那奴仆勃然大怒,高声叫道:
“在这个村子里,有哪个女人敢抗拒阿巴斯谢赫的意愿?”
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结实的绳子,上去就要捆海里勒的双肩。青年面不改色地站起来,像面临暴风的铁塔高昂着头,唇间洒溢出痛苦的微笑,然后说:
“男子汉们,我真同情你们哪!因为你们是强有力的盲目工具,被握在有眼睛的弱者手里,而愚昧比黑人的皮肤还要黑,愚昧最能降服于名义与残暴。昔日,我也像你们一样;明天,你们将变得像我一样。现在,我们之间相隔着一道黑暗的深沟,它吸纳了我的呼声,遮掩了我的真实面目,使你们既听不见我的呐喊,也看不清我的面容。你们来吧,把我的胳膊捆起来,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仨奴仆听海里勒这样一说,眼神发呆,周身战栗,一时惊恐不已,仿佛青年的甜润声音已经使他们的躯体失去了活动能力,唤醒了他们心灵深处的崇高意向。但是,他们很快又醒了过来,好像阿巴斯谢赫的话音又响在了他们的耳边,提醒他们不要忘记他派他们来要完成的任务。于是,奴仆们走上前去,把青年的胳膊捆住,然后默不作声地将青年带了出去,而他们却感到良心上有些痛苦。拉希勒和玛丽娅跟了出去,颇似耶路撒冷的女子们跟在耶稣身后去髑髅地时的情况,母女俩跟在海里勒身后向阿巴斯谢赫的家宅走去。
七
只要是新消息,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总是以思想传播的速度在小小乡村的农民中间迅速传开。因为他们远离社会上频频发生的事情,故使他们把全部精神转向打听周围有限空间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冬季里,当田野、果园沉睡在雪被之下,生灵害怕得围着火炉取暖时,村民们便更加乐意探听新消息,以便借其影响和刺激填补他们的空余白日,借寻其根问其底的乐趣打发他们的寒冷黑夜。
就这样,阿巴斯谢赫的奴仆在那天夜里刚刚抓走海里勒,消息便像传染病一样在村民中迅速传开了,喜欢打听消息的习惯使村民的心灵活跃起来,人们纷纷离开茅舍,像分散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跑来紧急聚合似的,被捆绑的青年还未到阿巴斯谢赫家宅,那宽大的厅堂里已挤满了男男女女及孩童,一个个伸长脖子,都想看那个从修道院里被赶出来的叛教徒和寡妇拉希勒及其女儿玛丽娅。在他们看来,这孤女寡母就是与恶灵魂一道在他们的村子上空传播毒素和地狱疾病的罪人。
阿巴斯谢赫坐在一张高椅上,胡里·伊里亚斯盘坐在谢赫身旁,农民们和奴仆们站在厅堂里,一个个瞪大眼睛凝视着被绑的青年,但见青年昂首挺胸站在人们中间,好像高山矗立在低洼地一般。拉希勒和玛丽娅站在海里勒身后,心中恐惧不安。人们的冷酷目光折磨着母女俩的心灵。可是,恐惧在一个看清真理而立即跟从的女人情感中能起什么作用呢?冷酷目光在一个听到爱神呼唤便立即醒来的少女心中能产生什么影响呢?
阿巴斯谢赫望着青年,用类似海浪咆哮的声音问道:
“青年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回答说:
“我叫海里勒。”
谢赫又问:
“你的亲属、家人是谁?你的家乡在哪里?”
海里勒望着那些用厌恶、嫌弃的目光看着他的农民们,说道:
“穷苦人、受压迫的可怜人,都是我的亲属和朋友。这个宽广的国家便是我的故乡。”
阿巴斯谢赫轻蔑地微微一笑,然后说:
“你的亲属们都要求惩罚你,被你称为你的家乡的国家拒绝你做她的居民。”
海里勒五脏六腑剧烈翻腾起来,说道:
“愚昧的民众将他们最优秀的女儿抓起来,交给暴虐者和压迫者处置;蒙受屈辱和蔑视的国家压迫热爱她和忠于她的志士。可是,一个好儿子,当他的母亲生病时,他能丢下母亲不管吗?一位仁慈的兄长,当他弟弟穷困潦倒时,他能袖手旁观吗?
“今天这些把我捆起来交给你的可怜人,正是昨天将他们自己的脖颈交给你的人。那些让我站在你的面前受欺辱的人,正是在你的田地里播撒他们心灵种子、在你的脚下挥洒他们体内热血的人。这片拒绝我成为其居民的土地,正是那片不肯张口吞噬暴虐者和贪婪者的土地。”
阿巴斯谢赫听后放声大笑,仿佛想用他那丑陋的笑声湮没青年的灵魂,阻止他的灵魂走向那些普通听众的灵魂中去。片刻后,他说:
“不要脸的青年人,你不就是修道院里的一个放牛的吗?你为什么离开你的牲畜,被赶出来了呢?莫非你认为人民怜悯叛教的疯子胜过怜悯虔诚的修道士?”
海里勒回答道:
“我本是牧人,却不是屠夫。我牵着牛到绿色草原和肥美牧场,却不曾去光秃秃的山冈。我把牛牵到甘泉,而远离腐臭沼泽。夜晚来临,我把牛牵回圈里,没有把它们丢在山谷,使其成为豺狼和猛兽的猎物。
“我是这样对待牲畜的。假若你能像我一样对待现在跪在我们周围的这瘦弱的人群,那么,你就不会住在这高大宫殿之中,而让他们饿死在黑暗茅舍里。假若你能像我怜悯修道院的牛一样怜悯上帝的忠实儿女,你现在就不会坐在高高的丝绸包裹的软椅上,却让他们像光秃秃的树枝面临寒冷北风那样站在你的面前。”
阿巴斯谢赫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额头上冷汗珠子闪闪发亮,随即笑容被怒面代替。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免得在他的手下人及众仆从面前显得过分在意。之后,他用手指着说:
“叛教徒呀,我们把你绑来,不是为了听你胡言乱语,而是要把你作为凶恶的罪犯审判。你要知道,你现在是站在本村之主的面前,他是上帝支持的艾敏·舍哈比酋长 651 意志的代表。你要知道,你现在是站在胡里·伊里亚斯面前,他是你所背叛的神圣教堂的代表。你要么为你犯的罪恶进行自我辩护,要么俯首帖耳在我们以及嘲笑你的人群面前悔过求饶。那样,我们就可以宽恕你,让你像在修道院里一样当个放牛郎。”
青年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罪犯不能由罪犯审判,凶恶的叛教徒不能在犯罪者面前进行自我辩护。”
海里勒说这两句话时,把目光转向大厅里拥挤的人群,用银铃似的洪亮声音对他们说:
“兄弟们,这个被你们用屈从竖为你们田地之主的人,把我捆绑来,以便在这建在你们父辈和祖辈遗骸上的宫殿里,当着你们的面审判我。被你们的信仰奉为你们教堂神父的人,来到我的面前,以便责斥我,并作为帮凶折磨、侮辱我。你们从四面八方跑来,为了看我痛苦的模样,听我求救的呼声。你们离开温暖的炉火,以便看你们的儿子和兄弟被绳绑索捆受凌辱的情形。你们快步跑到这里,为了观看猛兽爪中痛苦挣扎的猎物。你们来这里,是为了看一个罪恶的叛教徒站在法官面前受审的情景。我就是那个罪犯。我就是那个从修道院被赶出来的叛教徒,暴风将他带到了你们的村中。我就是那个可恶的坏人。请你们听我的反驳和抗辩吧!你们不要做同情者,而要做公正人。因为同情是不允许施予懦弱罪犯的,而公正则是无辜者的全部要求。
“我选定你们作为我的法官,因为人民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愿望。唤醒你们的心,侧耳聆听,然后根据你们良心的启示进行判断。有人对你们说我是一个邪恶杀人的叛教徒,但你们还不知道我的罪恶;你们看见我像杀人的盗贼一样被绳捆索绑,但你们还未听说我的过错。因为在这个国家里,罪恶与过错的真相总是被雾霭遮罩着,而惩罚则像黑夜中的电闪利剑一样清清楚楚地显示在人们面前。
“男子们,我的罪恶在于晓知你们的贫困和不幸,深深感觉到你们的桎梏沉重。女子们,我的过错在于同情你们和你们的孩子,因为他们从你们的奶汁里吮吸的生命中却混杂着死神的喘息。
“众人们,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员。我的父辈和祖辈生活在耗尽你们力量的这些山谷之间,他们也死在压弯了你们脖颈的桎梏之下。我信仰听得到你们痛苦的心灵呼声、看得到你们那被捶打的胸膛的上帝。我相信把我和你们从人类的奴性中解放出来,并让我们没有任何束缚地站在上帝驻足的大地上的教诲。
“我曾是修道院的牧牛人。我虽然与哑畜生待在寂静的旷野,但却未能使我的眼睛变瞎,因之视而不见你们在田地里被迫演出的痛苦悲剧;也没有令我的耳朵变聋,因之听而不闻从茅舍角落里发出的失望呼声。我曾细心观察过,看到修道院里的我和在田地里的你们像一群羊,正跟着一只恶狼走向它的洞穴。我在半路上站住了,大声呼救,那只狼立即猛扑向我,用利齿将我咬住。之后又对我施计谋,将我赶得远远的,以免我的呐喊声鼓动群羊的灵魂,从而奋起造反,惊而逃向四面八方,抛下那只狼,让其独自在黑夜里挨饿。
“因为我看到了用鲜血写在你们脸上的尖锐事实,我忍受了监禁、饥饿和干渴,遭受了折磨、鞭打和嘲弄。因为我把你们的无声叹息化成了响彻修道院各个角落的呐喊。但是,我决不害怕,我的心也未软。因为你们的痛苦呼声常伴着的心灵,使我不断获得力量,使我觉得压迫、蔑视和死亡是可爱的。
“你们现在或许自问:‘我们何时曾诉苦抱怨?我们当中谁又敢开口说话?’我要对你们说,你们的心灵每天都在诉苦抱怨,你们的心每夜都在痛苦呼救;但是,你们听不见你们的心灵和心的呼喊声。因为临死的人听不见自己胸中发出的咯咯声,而坐在其病榻旁边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被宰的飞禽不由自主地挣扎,它自己并不知道,而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
“白天里的哪一时辰,你们的灵魂不在痛苦地呻吟、悲叹?是在清晨,当求生的欲望呵斥你们撕破罩在你们眼帘上的纱幕,赶你们像奴隶一样走向田地时?是在正午,当你们想坐在树荫下以防烈日的利箭而却不能时?还是在晚上,当你们饿着肚子回到你们的茅舍,看到的只有干面饼和污浊的水之时?或者在夜里,疲惫不堪将你们抛在石头床上,你们睡不安稳,而困意刚刚莅临眼帘,却为谢赫的吆喝声突然响在你们的耳边,于是急忙爬起来之时?
“一年四季之中,你们的心在哪个季节里不在悲伤哭泣?是在春天,大自然穿上了一身新衣,而你们却衣服褴褛地走出来去观看春天之时?或者在夏季,你们把成熟的庄稼割下来,一捆一捆放在打谷场,用收获的粮食填满你们的恶霸主人的谷仓,你们的辛苦换来的只有一点草料和毒麦之时?或者在秋天,你们采了果子,榨出了葡萄汁,而你们所能看到的只有些许酸汁和橡子之时?或许在冬季,老天压迫你们,严寒和风暴把你们驱逐到大雪没顶的茅舍,你们坐在火炉旁,嘘唏烦躁,害怕狂风愤怒之时?
“穷苦的人们,这就是你们的生活!不幸的人们,这就是笼罩你们灵魂的黑夜!可怜的人们,这就是你们屈辱与不幸的幻影!这就是我所听到的发自你们内心深处的持续不断的痛苦呼声。因此,我醒悟了,背弃了修道士,叛逆了他们的生活,独自站立起来,以你们的名义和以因你们的痛苦而痛苦的正义的名义进行控诉。于是他们便把我看作可恶的叛教徒,将我赶出了修道院。我来是为了分担你们的不幸,生活在你们身边,使我的泪水与你们的泪水流在一起。你们把我绳捆索绑带到了你们的劲敌这里:正是这个劲敌霸占了你们的财富,依赖你们的钱财而过着富裕的生活,用你们辛勤劳动换来的果实填饱了他那贪婪的大腹。
“难道你们中间没有老人知道,你们耕种而却得不到收获的土地,本来是你们的,但当法律写在剑刃上时,阿巴斯谢赫的父亲从你们父辈那里抢占去了?难道你没听说过修道士们暗算你们的祖辈,当宗教的条文写在神父嘴唇上时,他们占据了你们祖辈的农田和葡萄园?难道你们不知道宗教代表与坚持被继承光荣的人合谋征服、遏制你们,倾尽你们的心血?你们当中的哪个男子,教堂的神父没有让他在土地主人面前俯首弯腰?你们当中的哪位女子,土地主人没有吆喝、催促她随从教堂神父的意愿?
“你们可听说过上帝对第一个人说:‘用你的额头汗水,换取你的面饼吃。’阿巴斯谢赫却为什么吃用你们的额头汗水换来的面饼,喝掺着你们泪水的酒呢?莫非上帝选中了这个人,使他在娘肚子里时就成了主人?或者因无名之罪,上帝对你们发了怒,使你们来到世上做奴隶,以便他收获粮食,而你们只能吃谷里的荆棘;以便他建造华丽宫殿,而你们只能住行将坍塌的茅舍?
“你们听说过拿撒勒人耶稣对弟子们说:‘无偿获得的,必无偿施予。不要把你们那里的金、银和铜占为己有。’哪一条教诲允许修道士和神父出卖他们的祈祷和咒文以换得金银呢?你们在寂静的夜里祷告说:‘主啊,赐予我们每日的糊口面饼吧!’主已把这土地赐予给你,正是为了你的糊口面饼,难道主允许修道院的院长们从你们的手中抢夺这糊口之食了吗?你们诅咒犹大 652 ,因为他出卖了他的主人,换取了银币。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你们为那些每天都在出卖耶稣的人祝福呢?不幸的犹大对自己的过错后悔不已,旋即上吊自尽了,而这些人却昂首挺胸,身着光润长袍,戴着金项圈和贵重戒指,走过你们的面前。你们教育你们的孩子热爱拿撒勒人耶稣,可是,你们怎么又教育他们对耶稣所厌恶的人以及背弃耶稣教诲的人俯首听命呢?你们知道,耶稣基督的使徒们有的被杀,有的被乱石击死,为的是让神圣的精神活在你们的心中。你可知道,修道士和神父们在谋杀你们的灵魂,以便他们活着享受你们创造的财富,以听你们镣铐的响声取乐?可怜的人们哪,在你们充满屈辱和蔑视的存在里,总是让你们跪在由欺骗和虚伪竖在你父辈坟墓上的可怕偶像前,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你们呢?你们以自己的屈从能保住什么样的宝库,能够作为留给你们的子孙的遗产呢?
“你们的灵魂在神父的掌握之中,你们的躯体在统治者的利爪间,你们的心处于失望与痛苦的黑暗之下。你们能指着生活里的哪一件东西说‘这是我们的’呢?软弱的屈从者们,你们可知道,你们所畏惧的,并被你们竖为你们心灵中最神圣的秘密监护人的那个神父究竟是什么人呢?你们就听我向你们说明你们感觉得出,但害怕明确讲出来的真实情况吧!
“他是一个叛道之徒;基督徒们给他一本圣书,他却将之变成一张网,用其网罗他们的钱财。他是一个伪善者;信士们给他戴上一个精美的十字架,他却将之制成一把利剑,并举到你们的头上。他是一个不义之徒;软弱的人们把自己的脖子交给他,他却将缰绳、笼头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并且用铁手扼住不放,直至他们的脖子像陶器一样粉碎,像灰烬一样四散。
“他是一只凶恶的狼;它潜入羊圈,牧羊人把它认作羊,于是安心睡去;夜到来时,它扑向羊,将羊一只一只地咬死。
“他是一个饕餮,对餐桌的留恋胜过神庙祭坛。他是一个贪婪之徒,他追逐第纳尔能够追到妖魔洞穴。他是一个吸血鬼,他吸奴隶的血就像沙漠上的黄沙吸雨滴。他是一个吝啬鬼,他连气都舍不得呼出,拼命积聚自己所不需要的东西。
“他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骗子,他从墙缝入室,房子不倒,他决不会出来。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盗贼,他偷寡妇的迪尔汗和孤儿的菲勒斯 653 。
“他是一个怪物,生着鹰喙,长着虎爪、鬣狗的犬齿和毒蛇的触觉。你们拿去他的书,撕破他的衣服,揪他的胡子,信意耍他,然后递给他一第纳尔,他就会原谅你们,向你们报以友好的微笑。你们朝他的面颊抽一耳光,朝他脸上啐口唾沫,踩他的脖子一脚,然后让他坐在你们的餐桌上,那时他就会佯装忘掉一切,进而满脸堆笑,松开裤腰带,大吃大喝一顿。你们诅咒他的主的名字,亵渎他的信条,讥讽他的信仰,然后送去一罐酒或一篮子水果,他就会宽恕你们,在上帝和众人面前为你们开脱。
“他看见女人,便立即扭过脸去,高声说道:‘巴比伦之女,离我远点!’然后暗暗悄声说:‘结婚总比欲火空烧好。’他看见青年男女走在爱情的行列中,便抬眼望着天空,大喊道:‘虚妄之极!太阳下的一切皆属虚妄。’之后,他便独自叹息说:‘让那使我远离生活欢乐、禁止我尽享人生的法律和传统全都灭亡、消失吧!’他又引经据典对人们说:‘你们不要信仰什么,以免受责备。’但是,他却无情地为所有嘲弄他的丑恶行径的人定罪,在死神还没有把他们赶出生命世界之前,他就把他们的灵魂发往地狱。他与你们谈话时,不时地抬眼望天,而他的思想则像毒蛇一样,一直在你们的口袋周围盘绕。他呼唤你们说:‘我的孩子们!我的儿子们!’而他丝毫没有父亲的温情。他的双唇既不对吃奶的婴儿微笑,也从不把小孩儿抱在怀里。他谦恭地点着头对你们说:‘让我们放弃世间红尘吧!因为我们的生命像雾霭一样旋即消散,我们的岁月像阴影一样很快阴翳。’如果你们仔细观看,就会发现他却紧紧抓着生命的尾巴,牢牢把持着岁月的繐饰,深深惋惜昨天的逝去,十分害怕今日过得太快,殷切地盼望着明天的到来。
“他要求你们行善,而他却比你们富有得多。倘若你们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会公开为你们祝福;假若你们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会暗暗咒骂你们。在神殿里,他会叮嘱你们好好照顾穷苦人和饥馑者,而在他的华宅周围有多少饥饿者在呼喊,在他的眼前有多少不幸者伸手求乞,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出售他的祈祷,谁不买就给谁加上背叛上帝和先知的罪名,并被剥夺进天堂的权利。
“基督教徒们啊,这就是令你们恐惧的那个人!穷苦人们啊,这就是那个吸你们血的修道士!这就是用右手在胸前划十字、用左手抓住你心的神父!这就是那位被你们树为仆人他却变为主人、被你们封为圣徒他却变成魔鬼、被你们尊为代理人他却变成沉重桎梏的主教!这就是自打你们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直到回归永恒世界一直跟着你们灵魂的魔影!这就是今天夜里来为我定罪、侮辱我的那个人!只因为我的灵魂背叛了拿撒勒人耶稣的敌人。耶稣爱你们并把你们称为他的兄弟,后来,他为了你们而被钉在十字架上。”
被捆绑着的青年容光焕发,感觉到灵魂的苏醒已在听众的胸中涌动,自己那番言语的作用已在望着他的人们的脸上明显呈现出来。于是,他提高嗓门,接着说道:
“弟兄们,你们已经听说过,酋长艾敏·舍哈比委任阿巴斯谢赫为本村村长。你们听说过,国王委任酋长为本山区的统治者。你们可听说过或看见过国王委任的一种力量为这个国家之主宰吗?你们既看不到那种力量的形体,也听不到那种力量讲话,但你们却在你们的灵魂深处感觉到他的存在,而且在它的面前顶礼膜拜,祈祷恳求,并且用你们的话呼之为‘我们的在天之父’。
“是的,你们的‘在天之父’就是国王、酋长的委任者,他是万能的。可是,你们相信爱你们并通过其先知教你们走上真理之路的‘在天之父’想让你们成为被压迫和受欺凌者吗?你们相信化云为雨、使种子长成庄稼、令花结出果实的上帝愿意让你们成为被人蔑视的饥饿者,而只让你们其中的一个人自高自大、饱食终日、尽享荣华吗?你们相信启迪你们爱妻子、怜悯孩子、关怀亲人的永恒圣灵会把一个压迫你们、奴役你们岁月的残酷主人强加给你们吗?你们相信启示你们热爱生命之光的永恒法则会把一个教导你喜欢死神残忍的人派到你们中间来吗?你们相信大自然已向你们的躯体里注入一种力量,以便重新让你们的躯体屈服于懦弱吗?
“你们是不会相信这一切的。因为假若你们相信这一切,你们就将成为神性公正的背叛者,就将成为为所有人照亮道路的理之光的背叛者。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你们帮助恶人欺压你们的心灵呢?上帝把你们作为自由人派往这个世界,你们为什么违背上帝的意愿,变成背弃上帝法则的叛逆之辈的奴隶呢?你们为什么抬眼望着强大的上帝,并称之为天父,然后却在弱小之人面前俯首听命,并称其为主人呢?上帝之子为什么甘愿做人类的奴隶呢?耶稣不是称你们为兄弟吗?阿巴斯谢赫为什么管你们叫奴仆呢?耶稣不是使你们成为灵魂和权利的自由人吗,酋长为什么让你们当暴虐与腐败的奴隶?耶稣使你们抬眼望天,你们怎么低头看地?耶稣把光明播入你们的心田,你们怎么用黑暗将心淹没?
“上帝把你们的灵魂作为发光的火炬派往这个世界,凭知识而炽燃,靠探索日夜隐秘而更加亮丽。你们怎么给它蒙上灰烬,让其自消自灭?上帝赐予你们的灵魂以翅膀,让你们凭之在爱与自由的天空翱翔,你们为什么用手将之弄断,继之像蚂蚁一样在地面爬行?上帝在你们的心中播下幸福的种子,你们怎么将之取出,抛在岩石上,让乌鸦啄食,让风神抛撒?上帝赐予你们儿女,以便让你们教育他们走上真理之路,让他们的胸中充满生命欢歌,把生活的欢乐作为宝贵遗产留给他们,你们怎么整天昏睡,让他们成为时光手中的死者、出生之地的陌生人与太阳面前的不幸者?一位让自己的自由的儿子成为奴隶的父亲,岂不是类似于儿子要面饼,却把石头给儿子的父亲吗?莫非你们没有看见过田野上的老鸟如何教雏鸟练习飞行,你们为什么教你们的孩子如何戴镣铐锁链呢?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过山谷里的野花怎样把自己的种子交给太阳的温暖保管,你们怎么把你们的孩子交给严寒里的黑暗?”
说到这里,海里勒沉默片刻,仿佛他的思想和情感已长大,言词不再穿着衣服,然后低声说:
“你今夜听我说的这些话,正是我被修道士们赶出来的原因。你们感觉到你们心中涌动的灵魂,正是使我被绑着站在你们面前的那颗灵魂。假若你们田地的主人和你们教堂的神父扑向我,将我置于死地,我将高兴、幸福地死去。因为我向你们揭示了一条被不义之徒视为弥天大罪的真理,从而实现了我的造物主和你们的造物主的意愿。”
海里勒说话时,他那洪亮的声音里有一种诱人的语调,令观者的心为之震动,发出由衷赞叹,颇似盲人突然看到光明;妇女们的心灵则因青年话语的甜润声调而颤动,纷纷用噙着泪花的眼睛注视着他。阿巴斯谢赫和胡里·伊里亚斯则气得发抖,忐忑不安,如依在芒刺靠枕上。他俩都想制止青年讲下去,但未能如愿。因为海里勒在用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对众人演讲,那力量如暴风一样强劲,又像惠风一样柔和。
海里勒讲完话,稍稍后退,站在拉希勒和玛丽娅身旁。这时,大厅里一片沉寂,仿佛青年的灵魂展翅飞遍大厅的角角落落,将村民们的目光转向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抽去了谢赫和神父心灵中的思想和意志,使二人站在自己被搅乱的良心幻影前瑟瑟战栗。
这时,阿巴斯谢赫站了起来,只见他眉头紧皱,面色蜡黄。他用喉咙被扼住似的声音喝斥站在他周围的人说:
“狗东西们,你们怎么啦?你们的心都中毒啦?你们躯体里的生命都死去了,再也不能撕碎这个多嘴多舌的叛教徒了吗?莫非这个魔鬼的灵魂缠住了你们的双臂,使你们无法弄死他?”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宝剑,向着被绑的青年冲去,想一剑置之于死地。就在这时,一个壮汉从人群中冲出,上前拦住阿巴斯谢赫,从容不迫地说:
“老爷,请收起你的宝剑。因为谁要动剑,必将死于剑下。”
阿巴斯谢赫周身颤抖,剑脱手落地,大声喊道:
“懦弱奴才敢阻拦自己的主人和恩公?”
壮汉回答说:
“忠实的奴才决不与其主一道行凶为恶。这个青年说的全是真理,对听众们讲的全是事实。”
另一男子走上前去,说:
“这青年没有说出一点应该审判的东西。你为什么欺压他?”
一女子提高声音说:
“他没有诽谤宗教,也没有亵渎上帝的圣名,你为什么把他称作叛教徒?”
拉希勒鼓足勇气,走上前去,说:
“这青年在替我们说话,为我们伸冤。谁想害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阿巴斯谢赫咬牙切齿地说:
“下贱淫妇,你也要造反啦?莫非你忘记了五年前你的男人背叛我时的下场?”
听到这话,拉希勒一声大喊,周身吓得战栗不止,仿佛晓得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她望着众人,高声说道:
“你们听到这个杀人犯在他发怒之时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了吗?难道你们不记得我丈夫被人杀害在田地里吗?你们立即查找杀人犯,但未找到。原来那杀人犯就藏在这高墙之后。你们还记得我的丈夫是个勇敢的男子汉吧?难道你们没有听我丈夫说阿巴斯谢赫狡猾可恶,并且谴责他的罪恶行径,抗拒他的残暴凶狠吗?
“看哪,苍天已指明了杀害你们的邻居、兄弟的凶手,并且令其站在你们面前。你们看哪,他的罪状就写在他蜡黄色的脸上。你们看哪,他摇摇晃晃,惶恐不安。你们看哪,他竭力捂着自己的脸,以免你们怒目凝视着他。你们看这个强有力的霸主,如今像受了伤的芦苇一样在瑟瑟颤抖。你们看哪,这个了不起的巨人在你们的面前,像做了错事的奴隶一样惊惶害怕。上帝无意之中让你们看到了你们害怕的杀人犯的隐秘,向你们揭示了使我变成寡妇、让我女儿变成孤女的凶残心灵。”
拉希勒语音洪亮高昂,就像雾霭一样直轰阿巴斯谢赫的脑袋。男子汉们的喧闹声和女人们的叹息声像火舌和火把一样在他的头周围翻腾波涌。这时,神父站起来,伸手架住谢赫的胳膊,扶他坐下,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呼喊奴仆们说:
“把这个诬蔑你们主人的女人抓起来!把她同这个叛教徒青年一道拖入黑屋子!谁敢阻拦你们,就与他同罪,一样被禁止进入神圣教堂!”
奴仆们原地未动,没有理睬神父的命令,而是全神贯注地望着被捆绑着的海里勒以及站在青年左右的拉希勒和玛丽娅,仿佛母女俩是两只翅膀,而且海里勒已经展开双翅,以便凭之飞翔在云端。
神父气得胡子抖动,说道:
“粗鲁无礼的人们,你们仅仅为了一个罪犯青年和一个撒谎的淫妇,就忘记了你们主人的恩惠,彻底背叛你们的主人了吗?”
年龄最大的奴仆回答说:
“我们为阿巴斯谢赫效力,为了换取面饼和栖身之地,但我们决不做他的奴隶。”
说着,只见他脱下斗篷,摘下缠头巾,丢在阿巴斯谢赫的面前,接着说:
“我不想让我的躯体穿这种破衣服,以免我的心灵在刽子手的宅中备受折磨。”
奴仆们效法他的样子,加入到了众人行列,他们的脸上绽现出解放与自由的欢情。
胡里·伊里亚斯见此情景,深感他那骗人的权势已被毁灭,于是边诅咒把青年海里勒带往这个村庄的时辰,边走出了阿巴斯谢赫的庭院。
这时,从众人中走出一男子,上前解开海里勒身上的绳索,望着像死尸一样瘫在高椅上的阿巴斯谢赫,用饱含决心和意志的语调对谢赫说:
“被你绳捆索绑带来作为罪犯审判的青年,已经照亮了我们黑暗的内心,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真理和知识之路。被你称为‘下贱淫妇’的不幸寡妇,已向我们揭示了五年前未曾揭露的可怕秘密。我们争相跑到这座豪宅来,看到的是无辜者遭到审判和正义者遭受压迫。”
男子接着说:
“我们的眼界已被打开,苍天让我们看到了你的吓人的罪恶和惊人的残暴。我们要离开你,让你一个人独处,我们不给你定罪,求苍天按自己的意愿处置你。”
大厅内男男女女人声鼎沸。这个说:
“我们赶快离开这个充满罪恶、反叛的地方,回我们的家去吧!”
那个高声喊道:
“来吧,让我们跟着这个青年到拉希勒家去,听他给我们讲令人受安慰的哲理和他的甜蜜话语吧!”
这个大声说:
“我们一定照海里勒的意志行事。他最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他比我们还晓得我们的要求。”
有的说:
“假如我们要求得到公正,我们明天就去见艾敏酋长,把阿巴斯谢赫的罪恶告诉他,要求他惩罚阿巴斯!”
又有的喊道:
“我们应该向酋长求情,求他任命海里勒为他驻本村的代表。”
还有的说:
“我们应该到大主教那里告胡里·伊里亚斯一状,因为他参与了谢赫所干的一切坏事。”
正当呼喊声此起彼伏,像利箭一样射向阿巴斯谢赫的胸膛时,海里勒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大家说:
“兄弟们,你们请听我说。大家不要太着急。我以我的爱心的名义要求你们不要到酋长那里去。要知道他在对待谢赫这一问题上,是不会主持公道的。因为猛禽是不会相互撕咬的。你们不要到主教那里去告神父的状,因为主教知道发生自裂的房子就会倒塌。你们不要要求我做统治者驻本村的代表,因为忠实的仆人是不希望做坏人的帮凶的。假若我配得到你们的热爱和同情,就让我生活在你们当中,与你们一道在生活中同甘苦共患难,与你们一道劳作在田间,一起休息在家中吧!假若我不能成你们当中的一员,我就会像那些伪君子一样,口头上讲的是美德、福音,实际上只会干坏事。
“现在,我已把板斧放在了树的根部,来呀,我们走吧,离开阿巴斯谢赫,让他在上帝的宝座前,站在自己良心的法庭上做自我审判吧!上帝的太阳照着好人,也照着坏蛋。”
说罢,海里勒便走出了那个地方,众人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仿佛他的身上有一种力量,无论怎样动,人们的目光总是注视着它。
阿巴斯谢赫独自呆在原地,活像一座坍塌的塔,痛苦得像一个战败的将军。
当众人们到达教堂广场时,月亮已从薄暮后升起,将它那银白色的光洒遍夜空。海里勒回头望去,但见男男女女像望着牧羊人一样,面孔全都朝着他,不由得神魂为之一动,仿佛从那些可怜的农村人的脸上看到了受虐待的标志,从那些被冰雪覆盖的低矮茅舍上发现蒙受屈辱和蔑视的国家的象征。海里勒像静听世代呼声的先知一样站着,面色变了,二目圆瞪,仿佛他的心灵已经看到了东方所有民族拖着奴性的桎梏正行走在那些山谷之中。他伸开双掌,举向上空,用汹涌波涛轰鸣似的声音喊道:
“自由之神啊,我们从深渊之底呼唤你,请听我们的声音。我们从黑暗之中向你顶礼膜拜,请你看看我们。我们在这雪地之上向你顶礼膜拜,求你怜悯我们。我们现在站在你威严的宝座前,身上穿着父辈的、沾染着他们血的衣服,我们的情感蒙着混着他们遗骸的坟墓尘土,手握以他们的心肝当鞘的宝剑,举着曾刺穿他们胸膛的长矛,拖着曾毁伤过他们脚的铁镣,用伤过他们喉咙的声音大声疾呼,以充满他们黑牢的号啕声恸哭,用发自他们内心痛苦的祈祷声祷告,自由之神啊,请留心细听我们的声音吧!从尼罗河源头,到幼发拉底河河口,心灵的哭声伴随着深渊的呐喊声,波涌般向你传送;从阿拉伯半岛之端到黎巴嫩前沿,被死神牵着的手颤抖地向你伸去;从海湾海岸到撒哈拉大沙漠的边沿,漫溢内心苦楚的眼睛望着你。自由之神啊,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吧!位于贫困与屈辱阴影下的茅舍里的各个角落,有多少人在你面前捶胸;坐落在愚昧、糊涂黑暗中的房舍里,有多少人向你倾心;在被压迫、奴役雾霭遮罩的住宅中,有多少颗灵魂思念你!自由之神啊,看看我们,怜悯我们吧!在学校和图书馆里,失望的青年向你诉说心声;在教堂和清真寺,被丢弃的经书在求你一阅;在法院和法庭,被搁置的法律在向你求救。自由之神啊,可怜我们,救救我们吧!在我们狭窄的街道里,商人出卖自己的时日,以便把换得的价值送给西方盗贼,却没有人劝阻他。在我们那贫瘠的土地上,农民用自己的指甲耕地,把自己心的种子播下去,用自己的泪水浇灌,收获到的却只有荆棘,而没有人教育他。在我们那光秃秃的平原上,贝杜因人赤脚、裸体、饥饿地行走着,却没有人同情他。自由之神啊,请你开口说话,给我们施以教育吧!
“我们的羊羔吃的是荆棘和芒刺,而不是鲜花和绿草;我们的牛犊啃的是树根,而不是鲜嫩玉米;我们的马匹吞食的是干草,而不是大麦。自由之神啊,快来救救我们吧!
“自打起初,夜的黑暗便笼罩着我们的灵魂,黎明何时降临?我们的躯体从一个监牢转入另一个监牢,世世代代走过我们的身边,发出声声嘲笑,我们忍受世代的嘲笑将到何时?我们的脖颈挣脱了一种沉重枷锁,又戴上另一种更沉重的枷锁,世上诸民族远远望着我们发笑,我们忍受众民族的讥笑要到何年何月?我们的脚甩掉一种铁镣,又戴上另一种铁镣,铁镣无穷无尽,我们命不亡,我们会活到何月何年?
“从埃及人的奴性,到巴比伦的掳掠、波斯人的残暴、古希腊人的效力、罗马人的奴役、蒙古人的暴虐和欧洲人的贪婪,我们现在正走向哪里?何时才能到达登山路口?
“从法老 654 巨掌,到尼布甲尼撒 655 的利爪、亚历山大 656 的指甲、希律 657 的宝剑、尼禄的魔爪和魔鬼的犬齿,我们现在正走向何人之手?我们何时才能抵达死神手掌,安享死亡的寂静?
“他们借我们的臂力,为他们神灵的神殿、庙宇竖立了石柱。他们借我们的脊背运土荷石,为加强他们的防卫力量而筑墙建堡。他们借我们的体力建造了使他们的名字永垂的金字塔。我们建造宫殿、大厦,而我们只能住茅舍、山洞;我们填满了谷仓、粮库,而我们只能吃大蒜、韭菜;我们织造了丝绸、毛料,而我们只能穿短褐、褴褛。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他们用阴谋诡计使部落间相互分离,令团伙互相疏远,弄得部族之间相互憎恶。在这强烈暴风面前,我们像灰烬一样四下飞撒,我们又像饥饿的狮崽一样在这腐尸附近争斗。这样的情况还会继续到何时?
“为了保住他们的宝座和使他们放心,他们武装德鲁兹人与阿拉伯人交战厮杀,鼓动什叶派与逊尼派争斗,挑动库尔德人屠杀贝杜因人,煽动艾哈迈德派反对基督教徒。这种兄弟们当着母亲的面相互残杀、邻里在情人墓旁相互威胁、十字架与新月在上帝或安拉眼下相互疏远的局面会延续到何年?
“自由之神啊,请你留心聆听我们的声音!大地居民之母,请你看看我们的面容。我们并非你的姐妹 658 所生。请你用我们当中一员之口讲话,因为星星之火可点燃干柴。请用你的翅膀的拍击声唤醒我们当中一个人的灵魂,因为闪电发自一朵云彩,顿时可照亮川谷和山巅。请用你的意志驱散这片乌云,像霹雳一样降下,像弩炮一样摧毁高高居于骷髅之上、镶嵌着贡品、贿赂金银、浸着血汗的宝座吧!
“自由之神啊,请听我们的声音!雅典之女啊,请怜悯我们吧!拯救我们吧!摩西 659 的伴侣啊,救救我们吧!穆罕默德 660 的情侣啊,快救救我们吧!耶稣的新娘啊,给我们施以教育,让我们的心强大起来,以便好好活着,或者加强敌人的力量,让其征服我们,消灭我们,我们也好永远宽舒!”
海里勒向苍天倾诉心里话,农民的眼睛一直凝视着他,情感随着他的心跳而波动,那一时之间,仿佛海里勒变成了他们肉体里的灵魂。
海里勒说完,望着农民们,用平静的语调说:
“今夜把我们集合在阿巴斯谢赫家里,以便让我们看到白日的光明;暴虐让我们站在严寒夜空下,为了让我们相互理解,像雏鸟一样藏在不朽灵魂的双翼之下。现在,就让我们各自上床睡觉去,以便等待清晨与自己的兄弟相会。”
说罢,海里勒跟着拉希勒、玛丽娅回母女俩的茅舍去了。随后,众人们散去,各回自家,边走边思考着自己的所闻所见,感觉到自己的心灵中有一种新的生命在涌动。
一个时辰未过,茅舍里的灯熄灭了,寂静的饰带披在了那个村庄上,梦幻带着农民们的灵魂抛下阿巴斯谢赫的魂,让其与夜的幻影一道打更,在自己的罪恶面前发抖,在忧虑的毒牙之间尽受折磨。
八
两个月过去了,海里勒把自己灵魂的秘密全部倾在了那些农村人的心中,每天都向他们谈他们的权利和义务,向他们描绘贪得无厌的修道士们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讲述残酷统治者的史实,从而使他与他们之间的感情牢牢地联系在一起,颇似那将星球相互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永恒规律。他们总是高高兴兴地听他讲这谈那,就像久旱的土地笑迎喜雨;他们自己聚会时总是重述他讲的那些话语,仔细思考他的话中所指,由衷地热爱他这个人;与此同时,不再理睬胡里·伊里亚斯,虽然自从他的盟友阿巴斯谢赫的罪恶暴露之后,他竭力讨好他们,接近他们,本来像石头一样坚硬,如今变得像蜡烛一样柔软。
阿巴斯谢赫心灵上患了类似于疯癫的疾病,常像被锁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在他家中的柱廊下来回走动。他常大声呼喊仆人,而回答他的只有墙壁。他高声向家丁发出求救喊声,而走来帮助他的只有他的可怜的妻子,他的妻子也像农民遭受他的欺压那样忍受着他的粗暴秉性。封斋的日子来临,苍天宣告春季的到来,阿巴斯谢赫的日子随着冬日风暴的结束而结束,经过一番可怕的痛苦挣扎死去了。他的灵魂被他自己做的殓毯抬走,赤裸裸地停在那座我们可以感到它的存在、但却看不见的宝座面前。关于他的死因,农民们说法不一:有的说:“他的情感紊乱,疯死了。”又有的说:“失望毒害了他的生命,当他的权势消失时,便自杀身亡。”妇女们则走去安慰谢赫的妻子,回来告诉她们的丈夫们说他是被吓死的,因为赛姆阿·拉米的鬼魂出现在他的面前,穿着血衣,而且在夜半时分,强行将谢赫带到五年前他死的那个地方。
四月的日子向村民们宣布了隐藏在海里勒与拉希勒之女玛丽娅的两颗灵魂之间的爱情秘密,人们个个喜笑颜开,人人心欢起舞。他们再也不担心唤醒他们心灵的青年远走高飞了,喜讯传出,人们奔走相告,欢庆海里勒成了他们每个人的近邻和可爱的女婿。
收获季节来临,农民们走向田地收割庄稼,然后成捆成抱运到打谷场上。阿巴斯谢赫再也不能凭借暴力掠夺粮食填充自己的谷仓,而是每个农民收获自己耕种的田地上的庄稼,于是那些茅舍里充满了小麦、玉米、美酒和食油。
海里勒与他们同辛苦共欢乐,帮助农民们收割庄稼,榨葡萄汁、采野果子。除了他心怀炽热的爱和具有充沛的活力,他不让自己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有什么不同。
自那年至今,那个村庄的每个农民都高高兴兴地收割自己辛苦种下的庄稼,欢欢喜喜地采摘自己栽种的果园的果实,土地属于耕者所有,葡萄园属于栽种、管理的农民。
如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黎巴嫩人已经觉醒。旅行者取道走向杉树林,停下脚步仔细观看像新娘一样坐在谷梁山的那个村庄,只见低矮的茅舍已经变成了被肥沃农田和茂密果园环抱的漂亮房屋。假若向某村民打听阿巴斯谢赫的历史,他会指着那一堆乱石和断壁残垣,说:
“这就是阿巴斯谢赫的公馆!这就是他的生平历史!”
假若有人问起海里勒,他定会把手高高举起,说:
“我们的好朋友就住在那里。至于他的生平历史嘛,我们的父辈则已用光构成的字符写在了我们的心坎上,那是永远抹不去的……”
草原新娘
肉体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纯洁的灵魂,厚厚的积雪不能泯灭活的种子。
世代灰烬与永恒之火
一
引言
(公元前116年之秋)
夜静悄悄,太阳城 661 的生灵都已进入梦乡。橄榄树和月桂树丛中那宏伟神庙四周的万家灯火均已熄灭。明月出来了,月光洒在那雪白的大理石柱上,那高大石柱像巨人一样站在那里,在寂静的夜下,守卫着神的祭坛,用迷惘、惊异的目光望着坐落在远处崎岖不平山坡上的座座黎巴嫩城堡。
在那充满神奇静谧的时刻,在那将睡梦中人灵魂与无边梦幻合二为一的时刻,祭司席拉姆的儿子纳桑来了。纳桑拿着一柄火把走进阿施塔特 662 神庙,用颤抖的手点上油灯和香,没药和乳香气味立即升腾弥漫开来,为阿施塔特女神塑像罩上了一层美丽的面纱,就像围绕人心的希望布片。旋即,纳桑跪在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祭坛前,高举双手,望着上方,两眼里噙着泪花,用被痛苦、忧烦压低和被强烈焦虑打断的声音,高声喊道:
“伟大的阿施塔特女神,求你怜悯!爱与美的主神啊,求你怜悯!求你把死神的手从我的爱人身上移开吧!我那心爱的人儿,是我的心灵按照你的意愿选择的……医生们的种种药水和粉剂已不中用,祭司们和占卜师们的咒语也已失灵,眼下我只有求助于你的神圣大名,求你答应我的祈求!请看哪,我的心已经碎裂,我的情感痛苦不堪,只有我的心灵的一部分还活在我的身边。让我们为你的爱的秘密而高兴吧!让我们为宣布你的荣耀秘密的青春之美而感到幸福吧!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我打内心深处向你发出高声呼唤。透过这夜的黑暗,我向你的慈悲、怜悯之情求救。请听我细说:我是席拉姆祭司的儿子纳桑,我的父亲毕生效力于你的祭坛之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决意选她作为我的终身伴侣。不料我们竟被妖精新娘 663 所嫉妒,她们往我心上人的肌体里吹入了怪病邪气,然后又派死神差使来,以便把她带进她们的妖洞。那死神差使现在就伏卧在我心上人的床边,像饿虎一样咆哮着,并将它那黑翅膀蒙盖在我爱人的身上,还伸出它那粗糙的爪子,要把她杀死在我的怀里。为此,我到你这里来,低声下气地求你可怜可怜我,留下她这朵尚未享受生命夏季之美的鲜花,留住她这只尚未唱完庆祝青春黎明到来的欢乐之歌的鸟儿吧!求你将她从死神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吧!我们一定高兴地为你唱赞歌,为你的声名荣光献上香火,在你的祭坛上献上祭品,为你的圣库加满陈酿和香油,用玫瑰花瓣和茉莉花瓣铺垫你的神庙柱廊,在你的塑像前焚上香和气味极美的沉香。创造奇迹的女神啊,救救我吧!让爱神压倒、战胜、征服死神,因为你就是掌管生死和爱情的伟大女神。”
纳桑沉默片刻。那片刻之中,他忧愁缠心,泪流满面,唉声叹气不止。之后,他又说:
“哎呀,神圣的阿施塔特女神啊,我的美梦已经破灭,我的肝胆俱裂,心也已死去,泪水也已哭干。求你用慈悲、怜悯之情让我复活吧!留住我的心上人吧!”
就在这时,他的一个奴仆走了进来,缓步走近他,对他耳语道:
“我的主人,她已睁开眼睛,朝床四周望了望,没看到你,便后再三呼唤你。所以我赶快来叫您去她那里。”
纳桑站起身来,快步走去,仆人在后面紧跟。回到住宅,走进病人房间,来到她的床边,弯下腰去,双手捧起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吻了又吻,仿佛他想向她那病体吹入源于他的生命中的新的生命。她把她那深深陷入绸枕的脸转向他,稍稍睁开眼,但见她的双唇上浮现出微笑的幻象,那便是她那柔弱体内残留的生命,是源自于她那行将告别人世的最后一线光明,也是那颗匆匆奔向停止跳动终点的心发出的呼唤的回音。之后,她开口说话了,她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活像一个贫家妇女的饥饿的孩子发出的呻吟声。她说:
“我心灵的新郎啊,神灵们已召唤过我,死神就要到来,将我与你分开。你不要悲伤,不要失望,因为神灵的意愿是神圣的,死神的要求是正常的。我现在就要走了。斟满爱情与青春美酒的杯子依然在我们手中举着,美好生命之路依旧在我们的面前伸展着。亲爱的,我这就要到灵魂聚会的天地中去了。我还要回到这个世界中来,因为伟大的阿施塔特女神会给那些尚未享受爱情甜美与青春快乐便走向永恒世界的情侣的灵魂里注入新的生命 664 。纳桑,我们还会相见,共饮水仙杯中的晨露,与原野的鸟雀共享灿烂的阳光。亲爱的,再见吧!”
她的声音低沉了,只有她的唇还在颤抖,酷似黎明微风前凋谢的花朵。情郎紧紧地抱住她,泪水簌簌下落,湿润了她的脖颈。当他的双唇接近她的嘴唇时,只觉得她的嘴唇冰冷冰冷的。纳桑一声大喊,撕破自己的衣服,伏在她那僵死的尸体上,他那痛苦不堪的灵魂开始漫游在生命的汪洋大海与死亡的万丈深渊之间。
在那黑夜的宁静之中,睡梦里的人眼睑颤动不止,本区的妇女们恐惶不安,孩子们的魂儿一片惊惧。其时,从阿施塔特神庙祭司宅中各个角落传出的哀号、痛哭、嚎啕声蓦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
天亮了,人们来看纳桑,以便对他遭受的不幸灾难给以安慰,但没有看到他。
几天过去了,东方来了一支驼队,领队人告诉人们,说他看见纳桑漫游在遥远的荒野上,正与羚羊群一道徘徊彷徨。
转瞬数世代飞闪而过,用它那无形的脚将历代的建树功业踏得粉碎。众神灵远离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以毁灭取乐、借破坏寻欢的暴怒女神。于是,太阳城的宏伟神庙被捣毁了,美丽的宫殿坍塌了,茂密的公园枯萎了,肥沃的田园变成了不毛之地,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凄凉难堪;人们回忆起昔日的幻影,便感到痛苦难耐;古老光荣赞颂声的回音给人们心灵送去的只有悲凉凄清。
但是,已经过去的、毁灭人类功业的世代却不能泯灭人类梦想,也不能削弱人类的情感。
梦想和情感将与不朽灵魂一道永存。梦想和情感像太阳一样夜来消隐,又像月亮一样晨至暂眠。
二
拿撒勒人到来后的1890年之春
白昼隐去,光明消逝,夕阳从巴勒贝克平原上收起那金黄色的余晖。阿里·侯赛尼 665 领着他的羊群回到神庙废墟。在那里,他坐在倒在地上的石柱之间。那巨大的石柱像是捐躯沙场的士兵的肋骨,而且已被各种因素剥得光光的。他的羊群静静地卧在他的周围,仿佛因为听到主人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声,有着强烈的安全感。
夜半时分,天在夜的黑暗深处撒下了明日的种子。阿里因为观察醒时的幻影,眼皮已感沉重;又因久久思考在可怕的寂静之中从断壁残垣之间走过的那些幻影队伍,头脑也已感到疲惫,于是用前臂撑托着脑袋。困神已经接近他,用它那面纱边沿轻轻地触摸他的感官,就像薄雾轻触平静湖面似的。此时此刻,阿里完全忘记了他那火一样盛燃的自我。与他那充满美梦和对人类法律及教诲不屑一顾的无形精神自我相会在一起了。视野在他的眼前渐渐扩大,隐秘在他的面前摊展开来。他的心灵离开向着虚无迅速前进的时间行列,独自站在排列有序的思想和争先恐后的念头面前。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或者几乎是第一次明白了伴随他的青春的精神饥饿的原因:正是那种饥饿,将深厚的甘甜与苦涩统一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干渴,将希冀的叹息与求得满足的静默结合在了一起;正是那种向往,世界的荣耀不能将之消除,岁月的洪流不能使之改道。在自己的生平中,阿里·侯赛尼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有一种异常情感:那是神庙废墟唤醒的一种情感;那是类似于回忆焚香滋味的一种细腻情感;那是一种神奇的情感,给予他的感觉像是乐师的手指轻弹琴弦似的;那是一种崭新的情感,源于虚无,或来自一切,渐渐发育长大,直至拥抱他的精神的全部,使他的心灵充满了病入膏肓者对温情的迷恋、寻找甘甜者对苦涩的体验和求善待者对于严酷的感悟;那种情感产生自充满睡意的一分钟时间内,那一分钟生出了世世代代的画面,就像世上诸民族产生自一滴精液。
阿里向着坍塌的神庙望去,此时困倦已被灵魂的苏醒所代替,只见祭坛的破烂遗迹显现出来,倒下的石柱原来挺立的地方以及坍塌墙壁的地基,全部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的双眼目光呆滞,心怦怦跳得厉害,就像盲人突然看见光明,他观察着,沉思着——他不住地思考、沉思——从思考的浪涛里和沉思的范围中,记忆的幻影在他的心灵中生成。他回想着,回想那些巨大石柱当年矗立在那里的辉煌、壮丽画面。他回想,回想那些华灯和银质香炉当年围着庄严的女神雕像的非凡盛景。他回想,回想庄重严肃的祭司们在镶嵌着象牙和黄金的祭坛前面恭献祭品的隆重场面。他回想,回想少女们击打着铃鼓,小伙子们唱着歌颂爱与美女神的赞歌。他回想着,似乎看见这些画面清楚地显现在他那闪电般的视力之中,同时感受到了那些奥秘的影响完全打破了他内心深处的平静。然而回忆带给我们的只是在已逝年华中所看到的实体的幻影,耳听到的也只是我们的耳朵曾经领悟过的声音的回音罢了。这些神奇的回忆与一个生在帐篷里、在原野放羊中度过青春妙龄的青年的过去生活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里站起来,行走在乱石堆之间。他那遥远的回忆从他的想象力上揭去遗忘的纱罩,就像少女取下镜子面上的蜘蛛网。当他行至神庙正殿时,仿佛地心有一种吸引力牢牢抓住他的双脚,他站住了。他抬头一看,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尊神像面前,那神像已破烂不堪,躺在地上,于是下意识地跪在神像旁边。他的情感在五脏六腑内奔涌翻腾,犹如鲜血从重创伤口涌流出来。他的心跳时快时慢,宛如大海上下翻滚的波浪。他压低目光,以示敬意,痛苦地长吁短叹,继之难过地哭了起来。因为他感到伤心的孤独,并感到有一种导致毁灭的遥远距离将他的灵魂与另一个美丽灵魂隔离开来,而在他过上这种生活之前,她就在他的身边。
阿里感到他的心灵只是盛燃的火炬的一部分,正是在时光快要过去的时候,上帝将他与那火炬分开。
他感觉到温柔的翅膀正在他那燃烧着的肋骨之间以及头上开解的布带周围轻轻扇动,沙沙作响。
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伟大的爱将他的心包起,并且控制了他的呼吸。正是那种爱将一个心灵的秘密吐露给另一个心灵,并用其强烈作用将头脑与度量衡世界分开。正是那种爱,当生命的口舌缄默之时,我们能听到它在说话;当黑暗将一切笼罩之时,我们能看到它像光柱一样挺立在那里。正是那种爱、那位爱神,在那静寂的时刻,降到阿里·侯赛尼的心灵里,唤醒了他那心灵中的甜蜜与苦涩情感,就像太阳催开荆棘旁边的花朵。
但是,这种爱是什么呢?这种爱从何而来呢?这种爱想从一个与自己的羊群一起伏卧在神庙废墟之间的青年身上得到什么呢?这流淌在一颗从未被姑娘们的眼神触及过的心肝里的是什么样的烈性酒呢?这像波浪一样起伏在一个贝杜因人 666 耳际的,却从未被妇女们唱过的又是什么天降之歌呢?
这是一种什么爱呢?这种爱又来自何方呢?这种爱对一个只顾放自己的羊、吹自己的牧笛,而不管外部世界的青年阿里有何要求呢?这种爱究竟是一位贝杜因姑娘的美貌,在不晓得阿里内心活动的情况下,抛入他心田里的一颗果核,还是本来被雾霭遮着的一丝光明,现在显露出来,以便照亮青年阿里的内心世界呢?这种爱究竟是一种梦幻,想趁夜深人静之时戏弄青年的情感,还是自古就有,而且永久存在的真理呢?
阿里合上被泪水蒙盖的眼睑,像讨饭者求人同情似地伸出双手。他的灵魂在体内颤抖,从那连续不断的颤抖之中,生发出由诉说的委屈和思念的热情组成的时断时续的叹息。他用一种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微弱低语的声音喊道:
“你是谁呀?你近于我的心,又远远离开我的眼,将我与我的自我分开来,把我的现在与被遗忘的遥远时光紧紧联结起来。莫非你是来自于永恒世界的仙女幻影,以便向我阐明生活的虚妄和人类的懦弱,还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精灵女王的灵魂,以便为了偷去我的头脑,使我在自己的部族青年之间遭受戏弄?你是谁呢?这紧抓我的心的使人死去活来的诱人之物究竟是什么呢?使我周身充满火的又是一种什么情感呢?我是何许人?被我称为‘我’的新自我在我看来十分陌生,那又是何人?难道因为我饮下了掺着能媒分子的生命之水,变成了一位能看见并听到隐秘的天使,或者醉于邪恶烈酒,因而看不到可以理会的事物的真相?”
他沉默片刻,情绪高涨,精神抖擞,接着说:
“心灵可以显示并且接近的,夜晚可以遮挡并远离的人啊!翱翔在我的梦境天空的美丽灵魂啊!是你唤醒了我内心的情感,那情感本来像隐藏在冰层下的花种,带着田野气息的微风轻轻掠过,触摸到我的感官,于是像树叶子一样抖动、飘荡起来!假若你穿着物质做成的衣衫,那就让我看看你吧!假若你是从土中得到释放的,那就命令困神合上我的眼帘,让我在梦境里看到你。让我触摸你一下,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吧!请你撕开遮盖我的通性的面纱,毁掉掩盖我的神性的建筑,赐予我翅膀,让我跟着你飞向天堂,假若你是天堂一位居民;或者用魔法抚摩一下我的眼睛,我便跟随你前往魔怪隐身之地,假若你是魔怪的一位新娘。请把你那无形的手搭在我的心上,将我紧紧抓住,倘若我能自由地跟着你走去。”
阿里对沉沉的黑夜耳语了那样一些话;那些话是发自荡漾在他内心深处歌声的回音。他发现他的周围有黑夜的幻影在悄悄移动,像是从他那热乎乎的泪管里冒出来的蒸气。他看到神庙断壁上出现了神奇的画面,色调鲜艳,如同彩虹。
就这样,一个时辰过去了。阿里为自己的簌簌下落的泪水感到高兴,为自己的惆怅感到快乐。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搏动声。他看到了万物以外的东西,仿佛看到这生活的画面慢慢地消失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梦。美妙奇异,悬念层出,就像一位先知,凝目望着天上的星星,盼望着启示降下,等待着结果,急促的叹息声终止了平静的呼吸,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遨游在他的周围,然后又回到他的肉体里,仿佛那灵魂在那废墟之间寻觅珍贵无比的失物。
东方透出黎明的曙光,寂静因晨曦微风的吹拂而战栗。紫罗兰色的光从能媒的微粒之间洒露出来。太空绽现出微微笑意,宛如号丧者在梦中看见心上人幻影时露出笑貌。鸟雀从废墟的断壁残垣缝隙间飞了出来,辗转翻飞在石柱之间,欢乐地唱着,预报着白昼的来临。阿里站起身来,手捂着灼热的前额,用呆滞的目光望着周围,就像上帝向亚当 667 的眼里吹了一口气。亚当立即用惊异的目光望着周围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他走近羊群,一声呼唤,群羊都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随后跟着他向绿色草原走去。阿里带着羊群走,而他的两只大眼睛在凝视着晴朗的天空。他那已经离开了一切可感触东西的情感,正在向他展示存在的奥秘和存在以外的东西,还让他看看已经逝去的世代。不过,那已经逝去的世代仅仅留下一瞥,仅仅那一瞥使他忘记了那所有一切,还给他的只有思念与追忆。他发现自己就像眼睛看不到光明那样,被遮挡在灵魂的灵魂之后。他叹息着,伴随着每一声叹息,一只火炬从他那燃烧着的心脏闪过。
阿里来到小溪边,但听那溪水的淙淙流淌声传播着原野大地的意志。他坐在溪边的一棵垂柳树下,只见那细长的柳枝条垂向水面,仿佛想吮吸那甜滋滋的溪水。群羊低下头去吃草,早晨的露珠闪着白晶晶的光。片刻未过,阿里已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灵魂的震颤提速。他像睡梦中的人忽然被太阳光惊醒,立即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他看见一位姑娘出现在树林间,肩上扛着一只水罐,缓步向溪边走来,她那赤裸的双脚已被露水打湿。
姑娘来到溪水边,正当弯下腰去用水罐灌水时,向溪的对面望了一望,目光与阿里的目光相遇了,不禁一声惊叫,丢下了水罐,继之后退了几步。姑娘望见阿里,就像迷路人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熟人一样……一分钟过去了,那数秒钟就像明灯一样,为他俩的心照亮了通往彼此之心的道路,将寂静化为奇妙的乐曲,把无名记忆的回音送回他俩的心灵。一个向另一个表明,在另外一个地方,自己曾被远离那条小溪和那片树木的影像包围着。二人各自用求哀怜的目光望着对方,相互颇感亲切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对方的叹息声,竭力用心灵中的语言呼唤着对方,终于在一种无形力量的吸引下,隔着一道溪水,两颗灵魂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完全相识终于实现了。阿里走近姑娘,拥抱她,亲吻她的双唇、脖颈和眼睛。姑娘在阿里的怀抱中一动不动,仿佛拥抱的滋味已经夺去了姑娘的意志,相互触摸的温柔已经使姑娘周身无力,姑娘就像茉莉花的芳香完全交付给了微风之波一样被彻底驯服了,随之像疲惫不堪的人想休息一下那样,将自己的头依在了阿里的胸膛上。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表明她那颗惆怅、愁闷的心已彻底舒展开来,宣告她那沉睡着的心灵已经苏醒、振奋起来。旋即,姑娘抬起头,朝阿里的双眼望了一眼:那目光是蔑视人类之间共通话语者的目光:在寂静无声的这种灵魂之语的旁边,人类之间的共通话语,就显得格外渺小无力。那目光是鄙视语词的目光:他不愿意让爱情成为语词肉体的灵魂。
情侣漫步在垂柳树之间。情侣双方的和谐一致是口舌,道出了二人已合为一体;又是留心细听的耳朵,听到了爱神的启示;还是远瞻的眼睛,看到了幸福的光华。群羊跟在二人身后,吃着草头花瓣;百鸟从四面八方飞来,唱着美妙的歌,迎见这对情侣!
二人来到山谷端口时,太阳已经升起,给丘山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斗篷。二人在一块巨大岩石旁坐了下来,那块巨石阴影下生长着紫罗兰。微风吹拂着姑娘的长发,那微风就像无形的嘴唇很想亲吻姑娘。姑娘感觉到神奇的手指在强行戏动她的舌和双唇,她望着阿里的瞳仁,用饱含甜润滋味的声音说:
“亲爱的,阿施塔特女神已把我们俩的灵魂送回这现实生活中,以免剥夺我们享受爱情甜美的权利和青春的荣耀!”
阿里合上双眼。姑娘的话像音乐,带来了阿里常在睡梦中看到的梦境画面。阿里感到无形的翅膀已带着他飞离那个地方,将他带到一个形状奇异的房间,站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位美女的尸体,死神已经取去她的亮丽和双唇上的温度。见此可怕场面,阿里一声惊叫,然后睁开了眼睛,发现那位姑娘坐在自己的身旁,双唇上挂着爱的微笑,眼神里闪烁着生命的光芒,顿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眼里的幻影消失,忘记了过去,也忘记了未来……
情侣相互拥抱,欢饮亲吻的美酒,直至双双酣醉,彼此伸臂相互抱着进入了梦乡,直到日影倾斜,二人被暖洋洋的太阳光唤醒。
玛尔塔·芭妮娅 668
一
玛尔塔的父亲去世时,她还在摇篮里。她的母亲辞世时,她还未满十岁。她作为一个孤女,被收留在一位穷邻居家里。那位穷邻居与妻子女儿们靠地里收来的粮食和果子生活,孤零零的山地位于美丽的黎巴嫩山谷中。
玛尔塔的父亲去世时,留给她的只有姓氏和一间坐落在核桃树和白杨树之间的简陋茅舍。她的母亲辞世时,留给她的只有悲伤的眼泪和做孤儿的委屈。就这样,玛尔塔在自己的故土变成了一陌生的异乡人,一个生活在那些高大岩石和茂密的树木之间的孤独人。每天早晨,她总是赤着双脚,穿着破衣烂衫,牵着一头奶牛,到山谷的一端那水草肥美的地方去放牧。她每到那里,总是坐在树荫下,与鸟儿们一起歌唱,与溪水一道哭泣。她嫉妒那牛有肥美的草可食,留心观察着花儿成长开放和蝴蝶款款飞舞。夕阳西下,肚子饿了的时候,便回到茅舍里,和养父的女儿一起坐下,吃点儿玉米饼子,就着少许干果和用醋与酒浸泡的酸菜,然后铺上干草,头枕双腕,长吁短叹地睡下。她多么希望整个生命就是深深的一觉,既不被幻梦所打断,跟着它的也不是苏醒!黎明到来时,养父便吆喝她起来干活儿,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急忙爬去,恐怕养父发脾气大声申斥。
一晃几年过去了。可怜的玛尔塔一直在丘山与远谷之间放牧。她像树木一样成长,心中不知不觉地诞生了情感,就像花蕊的芳香一样生成。就像群羊轮流到水渠饮水一样,各种梦想和思绪相继涌入她的内心。她长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姑娘,那思想就像一块良好的处女地,知识未曾在那里播种,经验之足也未曾踏过它。她长成了一位具有纯洁、雄大心灵的姑娘,那心灵被命运丢弃在那个田园,在那里,生命随着一年四季变更,就像无名之神的影子,端坐在大地与太阳之间。
我们把生命的大部分岁月都消遣在人口拥挤的城市,对黎巴嫩的农村、田园里的居民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们随着城市的新潮行进,致使我们忘记了,或者佯装忘掉了那充满纯洁的朴素美好的生活哲学;假若我们仔细观察一下那种生活,我们就会发现它春季微笑,夏季负重,秋季收获,冬季休闲;它所扮演的每个角色,颇似我们的大自然母亲。我们比农村人钱多,而他们的心灵比我们高尚。我们播下了许多种子,却什么也没有收获到,而他们则种上什么收什么;我们是我们贪欲的奴隶,而他们则是知足常乐者;我们喝的生活酒里搀杂着失望、恐惧和厌烦的苦涩,而他们喝的却是醇香的玉液琼浆。
玛尔塔十六岁时,她的心灵变得像一面光亮的明镜,可以反映田野的一切美景;她的心酷似空旷的山谷,能够反射所有声音的回音……在充满大自然叹息的秋季的一天,玛尔塔坐在一眼泉边,那泉水就像思潮从诗人的想象力里释放出来一样,从大地的深处喷涌而出。她坐在那里留意观看着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的黄叶,那秋风戏动黄叶颇似死神戏动人的灵魂。她又朝着花儿望去,但见鲜花已经凋谢,花蕊已经干枯开裂,要把自己的种子储藏在土里了,宛如混乱、战争年代妇女们对待自己的宝石、首饰那样。
玛尔塔望着花和树木,她与它们一样感到告别夏天的悲伤。这时,她听见山谷里的碎石子路上响起了马蹄声。她回头望去,只见一位骑士正缓缓朝她而来。骑士走近泉边,看其相貌和衣饰,足见生活优裕、教养不凡。骑士离鞍下马,谦恭、温和地向她问安。一个男子那样向她问好,是她不习惯的。之后,骑士问她:
“姑娘,我想到海边去,不料迷了路。你能告诉我去海边怎么走吗?”
玛尔塔站起来,像泉边的一根树枝。她回答道:
“我不知道,先生!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我的养父,他认识去海边的路。”
她说话时,惶恐表情显而易见,因为害羞,使她显得格外漂亮、温柔。她正要走时,骑士叫住了她,骑士的血管里青春烈酒在沸腾,神色也起了变化。他说:
“不,你不要去!”
玛尔塔惊异地站在原地,只觉得骑士的话音里有一种力量拉住了她,使她再也动不得。她用羞涩的目光望了骑士一眼,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而她完全不理解用意何在;她还发现骑士带着神奇的温和表情冲着她微笑,那温和表情甜美得几乎使她哭起来。骑士的目光里充满着友善和慈爱,望着姑娘那赤裸着的双脚、两个美丽的手腕、光溜溜的脖颈、浓密而光滑的黑发,眷恋地深思着太阳怎样烤着姑娘的皮肤,大自然又如何使她的腕子变得强壮有力。玛尔塔则羞涩地低着头,不想离去,也说不出话,原因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奶牛独自返回牛栏里,玛尔塔则没有回家。养父从地里回来时,到山沟里去找她,却没有找到。他呼唤着她的名字,回答的却只有从山洞传来的回声和林间风的叹息声。他闷闷不乐地回到茅舍,把情况告诉了妻子,妻子整整哭了一夜,暗自心想:“我有一次梦见她在猛兽的爪中,猛兽正在撕扯她的肉体,而她却边微笑边哭泣!”
关于玛尔塔在那个美丽田园里的生活,我就了解这些,而且是村上的一位老翁告诉我的。那位老翁自打玛尔塔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认识她。玛尔塔长成了大姑娘,却踪影不见,所留下的只有那位养父及其妻子眼中流出的几滴泪,而更详细的记忆则随着山谷里的晨风流淌去了,然后像儿童哈在玻璃窗上的一口气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
二
1900年的秋天到了。我在黎巴嫩北部度过暑假之后,回到了贝鲁特。开学之前,我和同学们在城里整整游逛了一周时间,充分享受了一下自由的欢快;那自由是青年人贪恋向往的,而在亲人家中和学校垣墙内是享受不到的。我们就像鸟儿,眼见笼门开着,心便尽享自由展翅飞翔和放声鸣唱的乐趣和欢快。青春是一个美丽的梦,书籍中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夺去了梦的甜美,使之变成了残酷的苏醒。能否有那么一天,哲人将青春的美梦与知识的乐趣结合在一起,就像责备能把相互厌恶的心融合起来呢?能否有那么一天,大自然成为人类的导师,人道主义成为人类的教科书,生活成为人类的学校呢?那样的一天会到来吗?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能感觉到我们正快步向精神升华前进,那种升华便是通过我们的心灵情感晓知万物存在之美,通过我们对那种美的钟爱赢得幸福生活来临。
一天傍晚,我坐在家中的阳台上,留意观察城市广场上的持续不断的争斗,耳闻街头小贩们的嘈杂声,都在叫卖自己的好货和美食。这时,一个五岁的孩子走近我,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肩上挎着盛放花束的盘子,用充满天生屈辱和伤心痛苦的低微声音说:
“先生,您买花吗?”
我望着孩子那枯黄的小脸,仔细打量着他那双被不幸和贫苦阴影染黑了的眼眶的眼睛。我发现他的嘴微张着,就像疼痛的胸膛上的一道深深的伤口。他裸露着两个干瘦如柴的胳膊,瘦弱矮小的身材弯向花盘,活像绿草中间的一只凋零的黄玫瑰。我一眼看到这些,只能用微笑表示同情。那微笑比泪水更苦涩;那微笑源自我们的内心深处,显露在我们的唇上;假若我们不管它,那微笑会上升,然后从我们的眼角溢出。我买了几枝花,目的在于买孩子的几句话。因为我觉得他那痛苦眼神的后面定有一颗小小的心,包容着岁月舞台上经常上演的贫苦人悲剧的一幕戏,因为那悲剧太令人感到痛苦,所以很少有人留心观看它。我和他说了几句温情的话,孩子感到放心、亲切,于是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因为他像他的穷伙伴一样,只习惯于听那样一些人的粗鲁话语,那样一些人常常把胡同里的孩子看成是一文不值的污物,根本不把他们看成是饱经世代箭伤的幼小心灵。当时,我问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垂目望着地面,回答道:
“我叫福阿德!”
我问:
“你是谁的孩子?家人在哪里?”
孩子说:
“我是玛尔塔·芭妮娅的儿子。”
“你父亲在哪里?”
孩子摇了摇小脑袋,像是不明白“父亲”一词的意思。我又问:
“福阿德,你的妈妈在哪儿?”
孩子说:
“病在家里。”
仅仅从这个孩子口里听到的寥寥数语,我的情感将之吸收,一幅幅令人痛苦的奇异画面与影像便生成了。瞬息之间,我便得知了可怜的玛尔塔的现实情况:我曾从那位乡下人那里听说过她的故事,如今她病在了贝鲁特城。昔日在山谷树林间安心度日的少女,今天却正在城市遭受着贫困与痛苦的折磨;曾在大自然怀抱中欢度青春、在美丽的田野上放牛的孤女,被腐朽城市洪水卷去,变成了不幸与贫困魔爪中的猎物。
我沉思、想象着这一切,那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用他那纯洁心灵的眼睛看到了我的伤心之处。他想离去时,我拉住他的手,说:
“带我去你妈妈那里,因为我想看看她!”
孩子走在我的前面,默不作声,自感惊奇。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是否真的跟着他走。
在那些肮脏的胡同里,空气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在那破烂房舍之间,坏蛋们在夜幕掩遮下干着罪恶的勾当。在那时而右拐、时而左拐的黑蛇般的弯曲的胡同里,我胆战心惊地跟着孩子走去。那孩子毕竟年纪尚小,心地纯洁,他所具有的勇气是熟知城里罪恶活动的大人们所没有的。正是这座城市,东方人将之誉为“叙利亚新娘” 669 ,也被称为历代君主王冠上的“明珠”。行至街区边缘地带,孩子走进一座简陋房子,因为年久失修,看上去近乎坍塌。我跟着孩子走了进去,每走一步,心跳便加速一些。走到屋子当中,只觉那里空气潮呼呼的。屋里没有一件家具,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正用它那黄色的光箭与黑暗搏斗。那里还有一张简陋的床,足以证明主人一贫如洗,穷困潦倒。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面朝着墙,仿佛有意躲避人间的黑暗与不公,或者好像发现墙壁里倒有一颗比人类之心更温柔、怜悯的心。
孩子走近那女人,叫道:
“妈妈!……”
女人转过脸来,见孩子指了指我,便立即在那破烂的被子里动了动,用饱含心灵痛苦和苦涩叹息的声音说:
“你这个人想要什么?你想买我的最后一点活力,用来满足你的欲望?你走开吧!巷子里有的是女人,她们会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你。我没有什么可卖的了,只有残留的断断续续的一口气,死神很快就要用坟墓的休闲来换取它了!”
我走近她的床。她的这几句话使我心痛不已,因为那正是她不幸故事的概述。我的情感随话语流出,满怀希望地说:
“玛尔塔,你别怕!我到你这里来,并非作为饥饿的野兽,而是一个深感痛心的人。我是一个黎巴嫩人,曾在杉树林附近的山谷中和乡村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玛尔塔,你不要害怕我!”
她听我这么一说,感到这些话发自一颗与她一道深感痛苦的心灵的深处,于是她在自己的床上颤抖起来,酷似冬季寒风前的光秃秃的树枝。她双手捂住脸,仿佛在竭力阻止自己回忆那甜蜜而可怕、美丽而苦涩的往日。一阵搀杂着叹息的寂静过后,她的脸出现在战栗着的两个手掌之间,我看见她那两只凹陷的眼睛正注视着竖在屋内空间里的一种不可见的什么东西,两片干枯的嘴唇失望地颤动着,喉中发出临终者那种“咯咯”的声音,并且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深深的呻吟声。乞求同情、怜悯之情发出的声音,随即又被虚弱、痛苦收回。她用这样的声音说:
“你既然是为了行善和表示同情而来,那就让苍天代替我报偿你,如果对失足者表示善心,对下贱人表示同情是件好事的话!不过,我还是要求你从哪里来返回哪里去。因为你站在这个地方会使你蒙受耻辱和责备,同情我会使你丢掉脸面和受到侮辱。趁还没有人看见你在这充满猪的肮脏的无耻龌龊房间里落脚,快回去吧!用你的衣服遮住你的脸,赶快走吧,免得过路人认出你来。充满你心的怜悯之情无法还回我的贞洁,也抹不掉我的污点,更移不开已深入我内心的死神那强有力的手。我是被我的不幸和罪过抛入这黑暗深渊的,请你不要出于同情心而使你接近我的污点。我像居于坟墓里的麻风病患者,你千万不要接近我;如若不然,大学会把你当作品德败坏的学生,将你开除出大学校门。你现在就回去吧!请不要在那神圣的山谷里提及我的名字!要知道,牧羊人担心自己的羊群受害,会拒绝收留患了疥癣的母绵羊。如果提到我,你就说玛尔塔·芭妮娅已经死了,别的什么也不要讲。”
之后,她拉住儿子那双小手,温情地吻了吻,叹着气说:
“人们将用讥讽、蔑视的目光望着我的孩子,说:‘这是罪恶之果!这是妓女玛尔塔的儿子!这是耻辱之子!这是意外之子!’他们还有更多说法,因为他们是视而不见的瞎子,听而不闻的愚人,他们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曾以自己的痛苦和泪水净洁过孩子的童年,曾用自己的不幸和灾难换取过孩子的生活之资。我就要死去,留下一个孤儿,在巷宇里的孩子们中间,独自苦难地生活着。我留给他的只有使他羞愧的可怕记忆,如果他是个无名的胆小鬼;也许那可怕的记忆使他热血沸腾,如果他是个正直的勇士。苍天若能保佑他长大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定能帮助他收拾那个对他和他的母亲犯下罪的孽种。假若他不幸夭折,挣脱了岁月的罗网,会发现我正在那光明、休闲之地期盼着他的到来!”
我的心默示我说:
“玛尔塔,即使你居于坟墓中,你也不像患麻风病的人;哪怕生活将你置入污秽者当中,你也不是肮脏的女性。肉体上的污垢玷污不了纯洁的灵魂,厚厚的积雪不能泯灭活的种子。这种生活不过是痛苦的打谷场。不过,最不幸的还是被丢弃在打谷场之外的谷穗,因为蚂蚁要来搬运,天上的鸟儿要来啄食,无缘进入田地主人的粮仓。玛尔塔,你是受了虐待的人,虐待你的便是豪宅阔少,钱财很多,心灵却十分渺小。你受了迫害,被人看不起。对于一个人来说,宁可成为受压迫者,也不做压迫者;宁可因天性懦弱而牺牲,也不做用拳头砸碎生命鲜花的强者,更不做以自己的偏好歪曲美好情感的人。玛尔塔,心灵是从神性锁链上脱落下来的一只金环,烈火熔化了这只金环,改变了它的外貌,抹去了它的圆形之美。但是,烈火不能把黄金变成别的物质,反而使之更加光亮,而该死的枯木、干草,只要火一来,便被火吞噬,使之变成灰烬,随风而被遍撒在沙漠之上……
“玛尔塔,你是被隐藏在人类殿堂里的野兽之蹄踏碎的一朵鲜花。那鞋子将你残酷地践踏,但它不能把你的芳香湮没。你的芳香将与寡妇的号丧、孤儿的叫喊、贫苦人的叹息声一起升腾至高天,那才是公正、怜悯的源泉。玛尔塔,你是被践踏的一朵鲜花,而不是踏花的脚,这足以使你感到自慰!”
我说话时,玛尔塔一直留神聆听。这一番安慰照亮了她那枯黄的面容,就像夕阳那柔和的光照亮了云霞。之后,她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后,试图向她那有话要说的面容上问她那痛苦内心中隐藏的秘密。这是一张知道自己将要归天者的面容。这是一张正值青春妙龄女子的面容,而她已感觉到死神的脚步声正响在她那破烂的床四周。这是一张被抛弃的女人的面容:昔日,她曾在充满生机和力量的黎巴嫩山谷里欢快地生活着;如今她虚弱不堪,正等待着从生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一阵令人伤感的寂静过后,玛尔塔集中全部剩余的力量,泪水和着话语流淌,心灵随着呼吸上扬,说道:
“是啊,我受尽了虐待,我是隐藏在人群中的野兽的牺牲品。我是被脚踩碎的一朵鲜花。我正坐在那眼泉边时,一个骑马人走来……他同我说话时是那样温柔和气。他说我很美,说他爱上了我,决不抛弃我,还说荒原上野兽成群,山谷是飞鸟和胡狼居住的地方……之后,他走近我,把我搂在怀里,亲吻我;在那之前,我从未尝过亲吻的滋味,因为我是个孤女。后来,他将我扶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后,将我带到一座独立的豪华住宅。接着,他取来丝绸衣、香水、美食和琼浆……他做这一切,面带微微笑容,掩盖着他的内心意向;借温柔的话语和友善的手势,遮掩着他的身中兽欲……他借我的肉体满足他的欲望,使我心灵蒙受屈辱之后,便离开了我,在我的腹中留下了一柄盛燃的活火炬,从我的肝中汲取营养,很快生长,然后从痛苦的烟雾和哭号的苦涩中来到了这个黑暗天地……”
她稍稍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就这样,我的生命分成了两段:一段是虚弱痛苦的;另一段是微小的,在夜的寂静中高声呐喊,要求返回广阔天空。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里,那个负心汉抛下了我和我的婴儿,我们开始备受饥饿、寒冷和寂独的折磨。我们求助无人,只有哭泣落泪;我们欲诉无门,只有恐惧忧虑……
“那个负心汉的伙伴们得知我的处境艰难,晓得我一贫如洗,软弱可欺,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来找我,都想用金钱买我的贞操,用面饼换我的肉体的尊严……天哪,我多少次都想抓住我的灵魂,将之献给永恒世界,很快我又放开了,因为它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我与我的孩子共有的;苍天把他从天下赶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使我远离美好生活,将我抛入了这无底深渊……现在,时辰已近,我的死神新郎别离之后已经到来,以便将我带到它那柔软舒适的床上!”
一阵深沉的、类似被散魂触摸的寂静过后,玛尔塔抬起被死神阴影遮住的眼睛,平静地说:
“看不见的公正啊,隐藏在这些可怕景象之后的公正啊,你呀,你听得见我这即将告别人间的灵魂的号丧,你也听得见我这颗被人轻视之心的呼声。我只有向你求助,我只能向你央告。我求你用你的左手接纳我的灵魂!”
她已精疲力竭,叹息声也已微弱。她痛苦、怜惜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缓缓地移开目光,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
“我们的在天之父……但期你的芳名永远神圣……但愿你的王权普及凡界……让你的意愿像在天上那样,在地上也化为现实,宽恕我们的罪过吧!”
她的话音终断了,只剩下嘴唇蠕动了片刻,随着全身活动的平息也停止下来。之后,她抽搐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眼色变白,灵魂离去。她的双眼仍然在凝视着不可见之物。
黎明时分,玛尔塔·芭妮娅的尸体被安放在一口木棺里,由两个穷人抬着,埋葬在远离贝鲁特城的一块荒地里。神父们拒绝为她的遗体祈祷,也不同意将她的遗骨安葬在十字架守护的墓地。到远离城市的土坑为她送葬的,只有她的儿子和另外一个青年,现实生活中的灾难已经使青年学会同情。
痴癫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