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与民族性

    民族是性格、爱好、见解各不相同的人们的集合体,并由一种比性格更强烈、比爱好更深刻、比见解更广泛的精神联系,将他们统一起来。

    宗教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这种联系的一些线。但是,信仰的差异却拆不开民族联系,除非这种联系像在某些东方国家那样脆弱。

    语言的统一,也许是这种联系建立的根本原因。但是,也有许多国家的人们,虽然他们的政治观点、社会制度各不相同,却讲着同一种语言。

    血统的统一,也许是构成联系的基础。但是,历史上有许多例子,同一个民族,却相互敌视,自相残杀,从而造成离心离德、东逃西散、骨肉分家。

    物质利益,也许是这种联系的编织机。然而,也有许多这样的国家,那里的民众不去创造他们的物质财富,而成年累月陷在无休止的争论之中。

    那么,何为民族联系?民族之根生长的土壤是什么呢?关于,民族联系,我有一种观点,也许有的思想家认为出奇,因其根源与结局均不可知。

    我的看法如下:

    每一民族都有个公共民族性,其实质类似于一个人的个性。这个民族性源于国民的个性,如同树木的生命源于水分、土壤、阳光和温度;但是,这民族性独立于民族之外,有其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个性究竟产生于什么时候,我难以确定;同样,也无法断定民族性出现的时间。我觉得,譬如埃及的民族性在尼罗河畔的第一个国家出现之前至少五百年就已形成;埃及的艺术、宗教及社会现象,都是从那种民族性滋生出来的。我关于埃及的这种观点,同样也适用于亚述、波斯、希腊、罗马、阿拉伯及其他新兴国家,即中世纪结束之后出现的那些国家。

    我说过,公共民族性有其特有生命。是的,因为任何一种生物,都有其一定寿命,所以民族性也有一定不可超越的寿限;这正像一个人,由童年至青年,再到壮年、老年,民族性也由蒙着睡眠面纱的黎明时的苏醒开始,到披着阳光的午间、穿着烦恼衣服的晚间及沉浸于困倦之夜的苏醒,直到进入深深的长眠。

    希腊的民族性觉醒于公元前十世纪,坚定起步于公元前五世纪。当它到了基督时代时,已经厌恶了苏醒之梦,于是躺在永恒的床上睡着了,拥抱着永恒之梦。

    阿拉伯的民族性,早在伊斯兰教兴起之前就已形成,并且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先知穆罕默德刚出世,这种民族性就像巨人一样站了起来,暴风似的扫掉了前进道路上一切障碍。到了阿拔斯时代,这种民族性登上宝座,在东起印度,西到安达鲁西亚的广大土地上,建立了若干国家。就在阿拉伯民族性极盛时期,蒙古民族性开始兴起,势力从东方伸向西方。阿拉伯民族性对此形式感到厌倦,于是由苏醒转入睡眠,但睡得不深,且时睡时醒。也许阿拉伯民族性会再次苏醒过来,以便道出自己的心愿,就像罗马民族性,在著名的意大利复兴时期,得到再度复苏。意大利复兴起步于里桑斯,完成于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米兰,全部过程赶到条顿人突袭、黑暗时代开始之前。

    历史上最奇特的公共民族性是法国民族性。它在太阳下生存了两千年,却仍处于青春时期;今天,它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显得深邃、观点敏锐、艺术成熟和知识渊博。

    罗丹、卡里尔、雨果、西蒙和热内等人,都是十九世纪人,也都是世界上的艺术大家。他们的知识最渊博,他们的想象力最丰富。由此可见,某些民族性的寿命要比另外一些民族性的寿命长。埃及的民族性生存了三千年,而希腊民族性的生命不过两千年。公共民族性寿命的长与短,其原因类似于人的寿命的长与短。

    公共民族性在世间舞台上发挥自己的作用之后,它会怎样呢?

    莫非它会死亡,留给后来者的仅仅是回忆?难道它会在日夜面前消失,仿佛根本不是日夜的一种现象?

    我相信,精神存在会发生变化,但它决不会消失;它像物质存在一样,由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而其分子和原子,则永将与时间共存。公共民族性也会睡觉,但它像花种被埋在土里那样,其芳香将升入永恒世界。我相信,民族性的芳香或花的芳香,都是绝对存在的,不容否认。锡卜、巴比伦、尼尼微、雅典和巴格达的芳香,至今存在于环绕地球的太空里,同时存在于我们的灵魂深处。我们,作为个人和集体,是存在于地球上的所有公共民族性的继承人。

    但是,那种神圣遗产,无论个人或者集体,都不能触摸到它,它仅仅俯着在个人或集体所属的那个民族身上,形成一种具有特有生命和独立意志的民族性。

    自知之明

    贝鲁特。

    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赛里姆坐在写字台前,台上放着许多古书和纸。赛里姆翻阅着经典著作,不时抬起头来,两片厚厚唇间吐出朵朵烟云。他正读一篇哲学通信,那是苏格拉底 193 示意门生柏拉图要有“自知之明”的一篇文章。

    赛里姆边细读文中那些珍贵字句,边回忆哲学家及导师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他发现,西方思想家无不坚守苏格拉底的思想,东方学者也都遵循苏格拉底的教诲。读着想着……赛里姆的思想完全沉浸在了“自知之明”题目之中,禁不住突然站起身来,伸展双臂,高声喊道:

    “是的,是的!自知之明乃各门学问之母!我嘛,应该知道自己。我完全了解自己。了解我的个性,细微入里,我理当揭开我心灵的幕帘,除去心灵深处的饰物,同时阐明:我的精神存在的意义在于物质存在,物质存在的秘密在于精神存在。”

    赛里姆侃侃而谈,激情洋溢,异乎寻常,二目间燃烧着渴求自知的火炬。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塑像似的站在上顶天花板、下接地面的巨大玻璃镜前,凝目注视自己的身影,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看过自己的头形,又照自己的整个形体……

    就这样,赛里姆站了半个钟头,仿佛永恒观念已将宏伟思想降予他,使他凭借其力量,足以明察自己的灵魂深处,令其内心各个角落充满光明。

    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张开口,自言自语说:

    我身材矮小;拿破仑 194 、雨果 195 也都是矮子。

    我的前额狭窄;苏格拉底、斯宾诺莎 196 也都是窄额头。

    我的前顶光秃;莎士比亚 197 也有个光秃前顶。

    我的鼻子大,且有个弯钩儿;赛凡鲁拉 198 、伏尔泰 199 和乔治·华盛顿 200 ,都生着鹰钩鼻。

    我有眼病;使徒保罗 201 和尼采 202 亦均有眼疾。

    我的嘴大,下唇前凸;西塞罗 203 和路易十四 204 也都是大嘴凸唇。

    我的脖子粗;汉尼拔 205 、安东尼 206 也是粗脖子。

    我的耳朵长且外凸;拜伦 207 、塞万提斯 208 也都生着一对招风耳。

    我的颧骨凸出,面颊下凹;拉法伊特 209 、林肯 210 也是这样。

    我的胡子往后甩,哥尔德斯密斯 211 、威廉·比特也是这样。

    我的两个肩膀不一般平,一高一低;奥比塔、艾迪布·伊斯哈格 212 亦如此。

    我的手掌粗大,手指短小;布莱克 213 、但丁 214 也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体态瘦弱,就像大多数思想家那样,因劳心而累垮了躯体。奇怪的是,我像巴尔扎克 215 一样,写作或阅读时,身边总放着咖啡壶。此外,我像托尔斯泰 216 和马克西姆·高尔基 217 ,喜与平民交往。

    我一两天才洗一次手脸;贝多芬 218 、沃尔特和泰曼,都有这种习惯。奇妙的是,我像薄伽丘 219 和伦勃朗 220 ,喜欢探听女人的消息,希望知道她们在丈夫不在家的时的所作所为。

    我馋酒,堪与诺亚 221 、艾布·努瓦斯 222 、德彪西 223 和马尔罗 224 相比;我贪食美味,可与彼得大帝 225 和白什尔·舍哈比 226 国王并论。

    赛里姆先生沉默片刻,然后用指尖摸着脑门,又说: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实际情况!古今伟人的特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具有这样优点的青年人,必定能在这个世界上干出一番伟大事业。

    自知之明乃格言之冠。今夜,我已经了解自己。自今夜始,我将开始一项伟大的工作;那是这个世界启示我的,并给我的灵魂注入了各种不同因素,我曾伴陪过人类的若干伟人,自诺亚至苏格拉底、薄伽丘及艾哈迈德·法里斯·舍德亚格。我虽不知道我将开始的那项伟大工作是什么,但像我这样一个集物质与精神于一身的人,确乎是日夜所创造的奇迹。我已经了解自己。是的!凭安拉起誓,我已充分知道自己。愿我的灵魂长在,个性永存,宇宙久在,直至我的大业告成。

    赛里姆先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人的外观挂在他那丑陋的面孔上,边走边用猫叫声混杂着骨头碰撞的音调,重复着艾布·阿拉 227 的诗句:

    纵然仅留下我一人,

    也要创出空前奇迹。

    一个时辰过后,我们这位朋友身裹褴褛衣衫,躺在他那张破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响彻天空;那鼾声与其说像人打呼噜,不如说更像石磨轰鸣。

    暴风

    优素福·法赫里三十岁时逃离尘世,来到黎巴嫩北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禅房,开始了默默无闻的隐士生活。

    附近村庄上的居民对他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有的说,他是豪门家子弟,爱上一个女人,而女人背弃了他,于是离开家园,躲到僻静之处,以便寻求慰藉。有的说,他是一位幻想联翩的诗人,避开嘈杂人世,以便抒发情思,作赋吟诗。有的说,他是一位虔诚的苏菲派,一心笃信宗教,厌弃了尘世。还有的则一言以蔽之:他是个疯子。

    至于我,则既不同意这个看法,也不赞同那个意见。据我所知,灵魂里有些秘密,用猜想和揣测的办法是无法揭开的。但是,我颇想见见这位怪人,和他谈谈。我曾两次试图接近他,以便探索他心中的隐秘,了解他的目的和愿望。可我所得到的只有怒目冷眼,寥寥数语,其中饱含淡漠、疏远、傲岸之意。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正在杉树林边散步,我以最美好的言辞向他问安;而他,仅点了点头,只字未答,便匆匆走过。第二次,我看到他站在禅房附近的一个葡萄园中,便走近他,说:“昨天,我听说这座禅房是十四世纪一位古叙利亚隐士建的,您知道吗,先生?”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谁建的,而且也不想知道。”他转过身去,讥讽地说:“你何不去问你的祖母,她年纪最大,最了解这山谷的历史。”我离开了他,对自己的莽撞、冒昧感到不胜内疚、懊悔。

    两个年头过去了。这位男子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一直诱惑着我的好奇心,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和幻梦之中。

    秋季的一天,我正在优素福·法赫里禅房附近的山坡上游逛,突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吹打得我东跑西躲,犹如一叶孤舟,颠簸在万顷波涛之上,巨浪摧毁了船舵,狂飙撕破了风帆。我边朝禅房跑去,边想:这可是天赐良机,不妨拜见一下这位苦行僧。这风暴恰是借口,这湿淋淋的衣服正好做媒。

    来到禅房,我已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我刚要敲门,我久想见到的那位男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他手里捉着一只小鸟,鸟儿头部有伤,羽毛蓬乱,抽搐一团,气息奄奄。我先向他问安,尔后说:“先生,我这般模样撞进您门下,望多见谅。因为不仅风雨交加,而且离家颇远。”

    他眉头紧皱,打量了我一番,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这一带有很多山洞,你可以到那里躲避风雨!”

    他边说,边抚摩着小鸟的头,其怜悯之情,实为我平生少见。目睹这种矛盾景况,我不禁感到奇怪:温情和粗暴同时集于一身,令我茫然不已。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我一眼,说:“暴风是不吃酸肉的,你何必畏惧而慌忙逃遁呢?”

    我回答道:“暴风不喜食酸肉,也不爱吃咸肉,但它喜欢阴冷潮湿的肉。倘若我再被它抓住,无疑将把我化作一顿美餐。”

    他面容略现舒展,说:“假若暴风将你一口吞下,那你便得到了不应得到的荣誉。”

    我说:“是的,先生!我之所以逃到您这里来,正是为了避开我不应得到那种荣誉。”

    他把脸一扭,试图掩饰他那微微一笑。尔后,他指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的木凳,说:“请坐下,烤烤你的衣服吧!”

    我道了谢,坐了下来。他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石雕椅子上,伸出手指,从瓷碗里蘸了点油,抹在小鸟的翅膀和头上。他望了望我,说:“暴风猛烈地抽击这只小鸟,它半死不活地落在石头上。”

    “先生。”我说,“暴风也将我卷到了您的门下,如今,我不知道我的翅膀是否也被折断,我的头部是否亦被撞伤。”

    他有些关切地望着我的面孔,说:“但愿人能具备小鸟的某些本性。但愿暴风能折断人的翅膀,打破人的脑袋。可是,人天生胆小怯懦,一看到暴风乍起,便纷纷躲到地洞石窟里去。”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是啊,鸟儿具有人所没有的尊荣。人生活在自己为自己制订的法律和传统之下,而鸟儿则只按照使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绝对法则生存。”

    他二目闪光,顿展笑颜,好像发现我是个领会得很快的小学生。“你说得好!”他说,“你说得对!倘若你相信自己的话,那么你就该离开人们,并且弃绝传统和他们那微不足道的法则,像鸟儿一样,生活在遥远的、只有宇宙规律的地方。”

    我回答说:“先生,我相信我说的话。”

    他举起手,语气坚定地说:“相信是一回事,循而行之是另一回事。世上许多人说的话犹如大海,而他们的生活却近似于泥塘。许多人的头颅高过崇山峻岭之巅,而他们的心却静眠在黑暗地洞之中。”

    他说完,未给我答话机会,便站起身来,将小鸟放在窗子附近的一件旧袍子上,随后拿起一把干柴,投到了炉子里,接着说:“脱下鞋子,烤烤你的脚吧!潮湿对人最有害。把你的衣服好好烤一烤,不要不好意思。”

    我靠近火炉,顿时热气从湿衣服里蒸腾而上,而他,则站在禅房门口,凝神注视着狂怒黑沉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您来这里很久了吗?”

    他头也不回地说:“当我来到这座禅房之时,大地荒凉空旷,沧海漆黑渺茫,只有上帝的灵魂在水面上游逛。”

    我暗自说:这个人真怪,要弄清他的底细实在困难。但是,为了探索他心底里的秘密,我一定要和他谈下去。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化傲气为温柔和善。

    夜幕垂降,山谷一片黑暗。暴风更烈。我仿佛感到洪水要来毁灭生灵,荡涤大地上的污垢了。似乎大自然发怒刺激了优素福·法赫里的心,产生了某些时候会出现的那种面对现实的镇定情绪,于是,他对我的厌恶之意变成了亲近之情。他站起来,点着两支蜡烛,然后拿来满满的一壶酒,还端来一只大盘子,上面放着面包、奶酪、橄榄、蜂蜜和水果。他与我面对面坐下,亲切地说:“这就是我仅有的食品,老弟,请吧,和我一道吃吧!”

    屋外狂风哀号,大雨悲泣。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晚饭。我每吃一口,总要看看他的面孔,期望从他的外貌上察看他心中的秘密,了解他的习惯嗜好,弄明他的意图希冀。

    吃罢晚饭,他从火炉旁边拿来一把铜壶,倒了两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后打开满装香烟的盒子,安详从容地说:“请吧,老弟!”

    我抽出一支香烟,端起咖啡杯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着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点着香烟,咽了口咖啡,说:“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禅房里,居然酒、烟、咖啡俱备,你自然会感到惊愕,也许有吃能住已使你觉得意外,因你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远离众人也就疏远了生活以及生活的天然情趣和欢乐。”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们总以为弃绝尘世、专心崇拜上帝的人,就把世上的一切情趣、欢乐完全抛在脑后,独处幽居,过着苦行僧的艰苦生活,只能用青草充饥,以泉水解渴。”

    他说:“在世人中间并不妨碍崇拜上帝;祈祷上帝,也无需离群索居。我离开尘世并非为了寻找上帝,因为在我父亲家里和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上帝。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的性格与他们的性格不同,我的理想与他们的理想不一。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个向左转的轮子,而他们的轮子全向右转。我弃绝了城市,因为我发现城市是一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树,根扎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乌云之外,而其花则是贪婪、堕落和罪恶,其果则是悲哀、苦难和忧伤。一些改良家试图对之施以嫁接术,借以改变它的本质,但都没有成功,一个个精神抑郁,在绝望和遗憾之中匆匆辞别人间。”

    这时候,他靠近火炉边,仿佛因为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而感到高兴,于是提高嗓门,接着说:“不!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不是为了祈祷、修行,因为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歌,纵然与千百人的呐喊混杂在一起,也可以传入上帝的耳里。至于修行,则是征服肉体,扼杀欲望。我的信仰与此毫不相干,因为上帝把躯体建成灵魂的庙宇,我们应该保卫它,使其坚固、清洁,宜于灵魂栖息。不,老弟!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非为了祈祷、修行,而是为了远离众人,逃避他们的法律、训诫、传统、思想和他们的喧闹的哭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乐意看见那种男人的脸,他们出卖灵魂,用得来的钱去购买还不如他们的灵魂贵重的东西。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那种女人,她们伸长脖子,昂首而行,挤眉弄眼,得意忘形,唇带千种微笑,而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我之所以离群索居,是为了不与那些半瓶子醋坐在一起,他们只在梦中看到知识的幻影,自以为站在了知识中心,醒时看到真理的一个影子,还自以为掌握了绝对的实质。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弃讨好那种粗俗男性,他们把温和当成软弱,将宽容视为怯懦,把不肯苟且看成自高自大。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一心发财的人打交道感到心神倦怠,他们认为太阳、月亮和星辰都从他们的钱柜里升起,而且还要落在他们的口袋之中。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政治家相处感到精神疲倦,他们拿着民众的愿望当做儿戏,言辞娓娓动听,说得天花乱坠,完全为了蒙蔽公众耳目。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神父、教士们在一起感到心烦意乱,他们口口声声训诫别人,而自己从来并不身体力行,要求别人做到的,他们却从不以身作则。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没从人们手里得到过什么,除非以我的心血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恶了那被称为文明的宏伟大厦,那工艺精湛的巨大建筑物却坐落在人类骷髅堆成的山丘之上。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精神、思想、心灵和躯体的生命就在这幽静之中。我爱这荒无人烟的旷野,因这里阳光普照,鲜花吐香,溪水欢唱。我爱这高峻山峦,这里春来生意盎然,夏日万物思生,秋至歌声遍野,冬临严酷无情。我来到这孤独寂静的禅房,因为我想探索大地的秘密,接近上帝的宝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静下来,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两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脸上露出自尊自信、坚强果断的神色。

    几分钟过去了。我望着他,因为我心中的疑问解除了,自然感到欢欣。我说:“您说的完全对。先生,您诊断出了社会的疾病和灾难,显然您是一位精明的医生,在病人痊愈或者死亡之前,他是不会抛开病人而离去的,您同意这个看法吗?世界上极其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您可大大有益于众人,而您却躲避他们,这实在不合情理。”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失望、苦涩的语调说:“起初,医生们都想将病人从病患中拯救出来,于是有的拿来手术刀,有的带来各种药,但是在病人治愈之前,他们全都毫无希望地死去了。倘若时代病夫能安卧在他那肮脏的病榻上,静心调理他那久治不愈的溃伤,那该多好!但是,那病夫却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每个护理人的脖子,并且将之掐死。更使我火冒三丈的是,那个可恶的病夫杀死了医生,尔后合上眼睛,自言自语道:‘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医生……’不,老弟,在人们中间,有益于他人的人是没有的。一个再高明聪颖的农夫,也不能让他的田地在寒冬里长出庄稼来。”

    我回答说:“先生,世界上的寒冬会过去的,随之而来的便是明媚绚丽的春光,到那时,田野上百花竞相开放,山涧里溪流淙淙欢唱。”

    他双眉紧锁,叹了口气,语调忧伤地说:“但愿我能知道,上帝是否会把人的生命,乃至整个时代分成若干部分,就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样更替转换,连续不断。一百万年之后,地球上的人们能够过上安定、体面的生活吗?会出现一个人皆赞美的时代吗?到那时,人们无忧无虑,欣沐白日阳光,安享黑夜宁静。这样的理想会变为现实吗?在大地饱餐人肉、足饮人血之后,这样的时代会到来吗?”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高举右手,仿佛在指着另一个世界,说:“那是遥远的梦想,这禅房不是欢梦之家。我只知道这一条公理,它不仅适用于这座禅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适用于这高山峡谷的每个地方。这条公理,即我是个人,能感觉出腹肌口渴,我有权从我亲手制作的器皿里拿来生活的面包而食,取生活的美酒而饮。正因为这些,我才离开了众人的餐桌筵席,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

    他在禅房中踱来踱去。我望着他,思索着他说的那些话,分析着他用曲线和暗色描绘人类社会的原因和动机。之后,我把他叫住,说:“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和意图,尊重您的幽居生活。但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您远避隐居而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失去了一位能为祖国服务、振兴民族的才子。”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民族与所有民族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的本性是一样的,他们相互不同的只有那微不足道的外形和仪表,东方民族的苦难正是世界的苦难。被认为是上升的西方的东西,只是一种空虚自负的魔影。伪善,即使剪去了指甲,也是伪善;欺骗,纵然它的触角是柔软的,永远是欺骗;谎言,即便穿上绫罗绸缎,住进华丽宫殿,也不能变成真理;奸诈不能转化成忠诚,纵然坐上火车或登上飞船;贪婪不会变成知足,即使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丈量,各自的重量能够称掂;罪恶不能变成美德,纵使发生在厂房和学院……至于奴性,屈从于生活,屈从于过去,屈从于训诫,屈从于利益,屈从于衣着,屈从于死亡,那么也就永远是奴性,即使面涂油彩,衣饰鲜艳,奴性毕竟是奴性,哪怕以自由自称。不,老弟,西方人并不比东方人高贵,东方人也不比西方人低贱,二者的不同就像狼与鬣狗之间的差别。我细心观察过,发现种种社会现象背后有一种原始的、公正的法规,它将灾难、盲从、愚昧平均分配各个民族,决不厚此薄彼。”

    我惊异不已,问道:“照这么说,文明及文明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兴冲冲地说:“虚假便是文明,文明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一切发明创造都是烦腻时用来消遣娱乐的玩具。缩短距离,填平沟壑、征服海空的只是一些充满烟雾的虚假成果,既不能悦目,也不能提神。至于被人们称为知识和艺术的哑谜,则是金质镣铐和锁链。人们拖着它,喜欢它那闪烁的金光,爱听它那铿锵的响声。那是铁囚笼,人们早就开始锻打铁柱铁条,但他们万万不曾想到,囚笼制成之时,自己却被囚禁在笼子中……是的,人们的工作是虚假的,一切意图目标、志向、愿望都是虚假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在生活的种种虚假现象之中,只有一种值得心向神往倾心思慕的东西,一种,仅仅一种而已。”

    “哪一种,先生?”我急忙问。

    他沉默片刻,然后闭上眼,双手捂住前胸,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声音甜润颤抖地说:“那就是精神上的苏醒,即灵魂最深处的苏醒。它是一种思想念头,突然闪过人的意识,使之眼界顿开,使之看到生命充满欢歌,佩带光环,像一座光明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间;它是人们天良中的一把火炬,在灵魂深处突然燃烧起来,引着了周围的枯枝干柴,尔后腾空而起,遨游于广袤无际的云天;它是一种感情,降落到人的心上,使之认为一切不合他的口味的东西都是丑恶、奇异之物,于是厌弃所有不合他的意愿的东西,反对所有不了解他的秘密的人——它是一只无形的手,揭去了我眼上的遮罩,使我站在亲朋友、同胞之中感到茫然,令我惊愕自问:他们都是何许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盯着我?我怎样认识他们的?我在哪里见过他们?我为什么生活在他们中间?我为什么和他们一起座谈?我在他们之间是陌生人,还是他们作为异乡客,来到生命为我建造并且将钥匙交给了我的房间?……”

    他蓦地静默下来,仿佛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画出了许多他不想展示的图像。他伸出双臂,低声说:“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我离开尘世,来到这空旷野外,以求生活在苏醒之中,饱享思想、情感、幽静之甘美。”

    他朝禅房门口走去,望着漆黑的夜色,像是对暴风说话似的喊道:“它是心灵深处的苏醒,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了解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它的奥秘。”

    思想低声细语,暴风狂烈呼啸。一个漫长的时辰过去了。优素福·法赫里时而走到禅房中间,时而站在门口,凝视那阴沉沉的夜空。至于我,则一声不吭,默默地体会着他的情感波动,细细地揣摩着他的言谈话语,深深地思考着他的生活以及后面的孤独的甘甜与苦涩。二更天过去了,他靠近我,久久地望着我的面孔,似乎想把我的相貌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因为他向我透露了他离群索居的秘密。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要到暴风中走一趟。这是我的积习。每年的秋冬两季,我总要尝尝暴风雨的乐趣,……给你咖啡壶和香烟!你想喝酒,自己去倒。如果想睡,那个角落里有被褥和枕头。”

    他边说,边披上一件黑色的长袍,尔后微笑道:“你明天早晨走时,请关好门,因为明天我将在杉树林里度过。”

    他朝门口走去,从门旁拿出一根长长的手杖,说:“以后你在这里再遇上暴风,就赶快到禅房里来躲避。但是,我希望你教自己爱暴风,而不要怕暴风……晚安,我的兄弟。”

    他匆匆朝茫茫夜色中走去。

    我走到门口,想看看他的面孔,他却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站了数分钟,他脚踏山谷石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清晨,风暴平息,乌云消散,山林沐浴在阳光之中。我关好门,心怀着一丝优素福·法赫里谈到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灵魂苏醒之意,告别了禅房。

    但是,我刚刚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看到他们的活动,听见他们的声音,便止步暗想:是啊,精神的苏醒对人来说是最可贵的东西,而且是生存的目的所在。难道文明、包括它的外表形式,不正是精神苏醒的需求吗?我们怎能否认已经存在的事物及其存在的正当性呢?也许现代文明是短暂的偶然现象,然而永恒的规律却使偶然现象成为绝对本质的阶梯。

    就在那年秋天,生活使我离开了黎巴嫩北部,故没有再见到优素福·法赫里。我被驱赶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暴风是温驯的,而隐居修行则是发疯。

    魔鬼

    胡里·赛姆昂是一位博学之士,精通心理学、神学,知道罪恶轻重的秘密,掌握地牢、炼狱 228 、天堂之内情。

    胡里·赛姆昂奔波于黎巴嫩北部山村之间,向村民们布道说教,为人们医治精神病患,教人们摆脱魔鬼的绳索纠缠。他与魔鬼不共戴天,虽与魔鬼日夜搏斗,但从不知道厌倦。

    村民们待胡里·赛姆昂十分宽厚,常以金银酬谢他的劝导和祝愿;人们争相将自家树上最好的果子及地里最好的谷物馈赠予他。

    秋天的一个傍晚,胡里·赛姆昂朝山谷中的一个孤村走去。他行至村外的一块空旷地方时,听路旁传来凄惨的呻吟声。他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裸体男子躺在石头上,头上和胸前有多处伤口,鲜血直淌,求救地喊道:

    “救命啊!救救我吧,我快要死了!”

    胡里·赛姆昂愕然止步,望望那个悲苦的男子,暗自想:这是个可恶的贼,想必是拦路抢劫不成,反被人打伤,正做垂死挣扎;即使我眼看着他死去,我也是无罪的。

    胡里·赛姆昂想走开,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说:

    “别丢下我!不要扔下我!你认识我,我认识你。难道我非死不可了吗?”

    胡里·赛姆昂面色泛黄,双唇发颤,心想:他八成是个疯子,在旷野上迷了路。胡里·赛姆昂又想:他的伤口实在吓人,我该怎么办呢?……心理学医生是无法医治肉体创伤的。

    胡里·赛姆昂走了几步,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大声喊道:

    “你靠近我一点儿!来呀!我们许久之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胡里·赛姆昂,是位善良的牧人;我,我不是贼,也不是疯子。你靠近我一些吧!我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胡里·赛姆昂走向那个快要死的男子,弯腰定睛一看,发现他的面纹奇特:聪明之中夹杂着几分狡猾,丑陋间又透出俊秀神采,凶狠里不乏和善。

    胡里·赛姆昂猛然后退,惊恐地问:

    “你是谁?”

    “别怕!”那个人声音微弱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请你扶我一下,让我站起来,再把我带到附近的小溪边去,用你的手帕给我洗洗伤口。”

    胡里·赛姆昂大声说: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见过你。”

    那男子用生命垂危者的声音说:

    “我是谁,你是知道的。你成百上千次地遇到过我,在各处都能看到我的面孔。我是最接近你的人。我是你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胡里·赛姆昂高声喊道:

    “好一个骗子!人近死期,应吐实言。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下,让你死在血泊之中。”

    带伤的男子稍稍移动一下,抬眼望望胡里·赛姆昂,双唇间绽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平静、温柔、深沉地说:

    “我是魔鬼。”

    胡里·赛姆昂一声惊叫,整个山谷为之颤动。他再细看那个快死的人,发现其身材、相貌与村中教堂墙壁上挂的那张魔鬼像一模一样,不禁浑身战栗。他高声喊道:

    “上帝让我看到了你的丑恶面目,使我加倍厌恶憎恨你这个永远受诅咒的魔鬼!”

    魔鬼说:

    “你不要这么轻率!你不要说空话浪费时间了!快,快给我包扎伤口,免得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躯壳。”

    胡里·赛姆昂说:

    “我的手是每天举神圣祭品的手,是不能触摸你那由地狱中的渣滓构成的躯体的。岁月和人类百般诅咒你,因为你是岁月的凶狠敌人,你干尽了灭绝人性的勾当。你还是死去吧!”

    魔鬼说:

    “你不知道我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你对自己犯下了什么罪。你听着,听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今天,我独自行走在这孤零零的山谷里。当我来到这个地方时,遇上了天神派来的一帮大汉,他们向我突然发动猛攻,打得我遍体鳞伤。只因为他们当中有个手持双锋宝剑的人,凶猛无比,不然,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我赤手空拳,面对那位全副武装的天神,实在无能为力。”

    魔鬼沉默片刻,伸手摸摸腰部的伤口,接着说:

    “我猜想那位天神就是米哈依尔,他是位英雄豪杰,精通剑术。如果不是因为我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的话,我定将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胡里·赛姆昂颇感自豪地说:

    “我为米哈依尔祝福,他从凶恶敌人的魔爪下拯救了人类。”

    魔鬼说:

    “我对人类怀有敌意,并不比你与自己为敌更强烈。你为米哈依尔祝福,而米哈依尔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在我受伤之时,你看不起我,侮辱我,虽然我过去和现在都使你得到了幸福、安逸;你生活在我的庇荫之下,能够否认我对你的恩泽吗?或许你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不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的过去使你感到心满意足,但可以代替我的现在和将来吗?难道你的财富多到了不容再增的程度?难道你不知道还有妻子老小?没有我,你会失去生计;我死了,你的妻小会饿死的。倘若命运注定我非死不可,那么,当大风吹走了我的灵魂之时,你将从事什么职业呢?二十五年来,你一直漫游在这些山村之间,反复告诫人们躲避我的灾难。人们感谢你,纷纷将手中的金银财宝和地里的谷物果实奉献在你的面前。假若他们得知自己的敌人——魔鬼已经死去,他们还会向你呈送什么吗?你是位精明的神学家,难道你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鬼的存在决定了它的敌人——祭司的存在!这是固有的敌对关系,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信士口袋里的金银悄悄地转移到祭司的口袋之中,像你这样一位有识之士,难道真的不知道,随着时势的消亡,英雄也就不存在了吗?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希望我死掉呢?要知道,你的地位将因我的死亡而丧失,你的生路将因我的死亡而中断,就更无面包填补你妻子儿女的饥腹了。”

    魔鬼沉默片刻,脸上显露出了央求的神情,然后说:

    “你这个执傲的傻瓜,听我说!我将让你看看你我休戚与共、息息相关的事实。起初,人站在太阳前,伸展双臂,首先喊道:‘七重天上,有从善如流的伟大上帝。’然后背朝阳光,发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又喊道:‘九层地下,有为恶作歹的该死魔鬼。’之后,人朝山洞走去,低声自语说:‘我处身于两个神灵之间,一个是我服从的神,另一个是我抗拒的神。’岁月蹉跎,人一直处于两种绝对力量之间:一种力量带着人的灵魂升天,人为之祝福;另一种力量拖着人的躯体入地,人报以诅咒。但是,人并不懂得祝福的意思,也不明白诅咒的内涵,人像夹在这两种力量之间的一棵树那样,夏至身穿绿装,冬来枝秃干光。当文明的曙光照耀人类时,出现了家庭,接着出现了部落,由于爱好不同,劳动分工出现了,随之产生了各种职业,有的耕种土地,有的建造房屋,有的织布缝衣,有的冶炼金属。很久很久之前,地球上出现了祭司,这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不需要的职业。”

    魔鬼静默下来,尔后放声大笑,整个山谷为之动摇。这大笑扩展了它的伤口,疼得它用手撑住腰部。它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就在那时候,地球上出现了祭司。老弟,我给你讲讲祭司出现的情况吧:在原始部落里,有一个名叫拉维斯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拉维斯是个聪明绝顶的男子,但他懒得出奇,既不乐意耕耘土地、建造房屋,又不喜欢放牧狩猎,他讨厌一切需要动手动脚的活儿。那时候,一切食粮都是用劳动换来的。因此,拉维斯总是空腹过夜。夏日的一个夜晚,部落的一些人聚集在他们的首领的茅舍周围,畅谈着一天的收获、见闻。突然,一个人站起身来,指着月亮,惊恐地喊道:‘你们看,夜光神的脸色都变了,光辉消逝,成了一块乌石,悬挂在天上。’众人仰脸一看,果然不错,禁不住喧哗起来,个个心慌意乱,人人坐立不安,仿佛黑煞神之手已揪住了他们的心。人们眼看着夜光神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漆黑圆球,大地表面亦暗了下来,山峦、河谷罩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曾经多次看到过日食月食的拉维斯人们,双臂举到空中,一番故弄玄虚之后,诡计多端地喊道:‘跪拜吧!叩头吧!祈祷吧!捂上你们的脸!黑煞神正在与夜光神搏斗。假若黑煞神占了上风,我们就得死去;只有夜光神取得了胜利,我们才能生存。祈祷吧!捂上脸,合住眼,不要抬头望天!谁看夜光神与黑煞神搏斗,谁就会失明,而且会神经错乱,疯疯癫癫。俯首叩拜吧!用你们的心灵援助夜光神战胜顽固黑煞神。’”

    “拉维斯一直用这种腔调说话,一心想创造几个新鲜奇特的词语,不断重复着刚学来的词汇。半个小时过去了,月亮恢复了原来的圆满和明亮。拉维斯提高声音,兴奋、愉快地说:现在终止祈祷吧!你们看,夜光神战胜了黑煞神,继续行驶在诸星辰之间了。你们知道,你们用叩头和祷告援助了夜光神。夜光神欣喜若狂,因此,你们才看到它更加皎洁、明亮。”

    “人们终止了叩拜,抬头遥望圆月,果然发现月亮晶莹光明如初,恐惧之情顿时化为乌有,人人手舞足蹈,各个欢呼雀跃,纷纷挥动手中的棍棒,敲击铁桶铜盘,整个山谷回荡着呼喊欢笑声。”

    “就在当夜,部落首领把拉维斯叫到面前,对他说:‘今天晚上,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讯。在我们中间,除你之外,谁也不了解生命的秘密,我为此感到无比庆幸。从现在起,你就是本部落中仅次于我的第二号头领。我勇猛果敢,臂力过人;你通今博古,足智多谋。你是我与神之间的当之无愧的中介人。你可以向我转达神的意旨,向我说明神的功绩和秘密。为了取得神的欣喜、宠爱,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

    “拉维斯回答说:‘神给我托梦,我将一一禀报;神有什么愿望,我定如实转达。我的确是首领和神之间的中介人。’”

    “首领大为高兴,随即赏给拉维斯两匹宝马,七十头牛犊,七十头羝羊,七十头母羊,并且对他说:‘我将派本部落的壮汉们为你建造一座和我的房子一模一样的住宅。每个季节之末,他们将把土地的一份收成奉献给你。你将作为一位受人敬重的头领,在我们这里永远生活下去。’”

    “这时候,拉维斯站起来要走,首领忙喊住他,问:‘你说的那位黑煞神是谁,它怎敢与夜光神进行搏斗呢?我们压根儿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神灵。’”

    “拉维斯搓了搓前额,答道:‘首领阁下,在许久之前,当时人类尚未出现,所有的神灵和睦共处,一起生活在银河后边一个遥远的地方。’大力神本是神中之王,众神之父,知众神所不知,能群神所不能,单独保守着隐蔽在永恒规律之后的部分宇宙秘密。在十二世代的第七世纪,白塔尔背叛了他的父王。一天,白塔尔来到他父王大力神面前,说:‘您为什么对所有生灵保持着自己的绝对王权,不让我们知道宇宙规律和世代秘密?难道我们就不是您的儿女,无权与您共享权利与永恒幸福?’”

    “神王勃然大怒,回答说:‘我将永远保持我的优先地位、绝对王权和基本秘密。我就是开端,我就是结尾。’白塔尔说:‘您如果不把您的权力分给我一份,那么,我和我的子孙就要背弃你。’当时,神王站在宝座上,顺手抄起银河当宝剑,抓住太阳作盾牌,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宇宙颤抖,喊道:‘可恶的叛徒,快滚到下界去吧!那里黑暗、阴森,你到那里徘徊游荡去吧,直至太阳化为灰烬,星辰变成尘埃。’就在那时,白塔尔离开神境,来到下界,来到群魔栖身的地方,并且暗自立下誓言,决心永远对抗父兄,为那些敬重父兄的人设立种种障碍。”

    “首领眉头紧皱,面色如土,问道:‘那么黑煞神的名字就叫白尔塔了?’”

    “拉维斯回答说:‘白塔尔是它在神界的名字;下界之后,它有了其他名字,如白阿来、兹卜尔、易卜里斯、赛塔纳伊尔、白勒亚尔、宰姆亚尔、艾哈里芒、麻里赫、艾卜东、舍易塔奴,其最通用者就是魔鬼。’首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魔鬼的通用名字,声音颤抖沙哑,就像风摇动干枯树枝发出的响声。尔后又问:‘为什么魔鬼像讨厌神那样憎恨人呢?’拉维斯答道:‘魔鬼之所以憎恨人类,并且想把人类消灭掉,因为人是其兄弟姐妹的后裔。’首领难堪地说:‘照那么说,魔鬼该是人类的叔伯、舅舅?’拉维斯用不无慌乱和暧昧的口气说:‘是啊,我的首领!但是,魔鬼也是人类的最凶恶的敌人,正是它使人们的白天充满灾难,令人们夜晚噩梦联翩。魔鬼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将风暴引向人类的茅舍,可以放火焚烧人类的田园,为他们的牲畜带来瘟疫,给人们的身体传染病患。魔鬼是位凶狠、残暴、冷酷、恶毒的神。我们遭殃,魔鬼欢乐;我们高兴,魔鬼悲伤。因此,我们应该弄清魔鬼的特点,以便防备它的恶毒用心;我们必须研究魔鬼的品格,以便摆脱它的阴谋诡计。’”

    “听到这里,首领头倚着手杖,低声说:‘我明白了。原来,我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我终于弄明了那种巨大力量的秘密。啊,原来是魔鬼唆使风暴毁坏我们的住宅,给我们的牲畜带来灾难。拉维斯,如果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这个真理,他们会向你祝福的,他们会感谢你给他们透露了敌人的秘密,教给他们如何防范敌人带来的灾难。’”

    “拉维斯辞别首领,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为自己的才思敏捷感到不胜欣喜,深深陶醉于自己想象的美酒醇香之中。而部落首领及其手下人,则一整夜没能安睡,辗转反侧在各自的床上,醒时魔影密布周围,合眼噩梦接连不断。”

    带伤的魔鬼说完这大段话之后,平静下来,胡里·赛姆昂凝视着魔鬼,发现它二目无神,双唇间泛出垂危的笑意。

    魔鬼继续说:

    “就这样,地球上出现了祭司,我的存在就是祭司产生的原因。拉维斯是第一个以与我作对为职业的人。他死之后,经过他的子孙的努力,这种职业发展起来,并且逐渐壮大,直至变成一门神圣、精细的艺术,只有那些智力发达、灵魂高尚、心地纯洁的人才能掌握。在巴比伦,每当祭司以其说教反对我时,人们便向祭司连续磕头七次;在尼尼微,人们将佯称了解我的秘密的人看作是人和神之间的金锁链;在塞伊卜,人们将与我为敌的人尊为太阳之儿、月亮之子;在巴比勒斯、艾弗席斯、安诺基亚,人们教自己的儿女去讨我的匹敌的欢欣;在奥尔舍里姆和鲁迈,人们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唾弃、疏远我的人。在太阳下的各大城市里,我的名字是科学、艺术、哲学机构的核心。庙宇只有以我的名义才能建造;学院、学校因我的影响而诞生;宫殿、高塔也是为了提高我的地位才拔地而起。正是我,使人类产生了信念,思想中产生了计谋,手脚也勤劳起来了。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为了生存才不停止地与人搏斗。倘若人们中止了与我的斗争,那么,他们的思想将会僵化、呆滞,他们的精神将会懒散、颓废,他们的身体将会酸软乏力。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无声的风暴,飞旋在男人的头脑里和女人的胸中。我把他们的爱好引向寺院、禅房,让他们对我诚恐城惶,自愿表彰我的功绩;或者将他们的嗜好引向花街柳巷,让他们以屈从我的意志为欢乐。静夜下,修道士虔诚地祈祷,以便把我赶走;其实呢,恰如娼妓,正呼唤我接近其床头。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以恐惧作基础,建造了花街柳巷;以嗜好为根底,兴筑了酒店烟馆。世上没有我,也就没有恐惧和欢乐,人类的理想、愿望也将随之隐没,生活将像弦断腰折的吉他,变得无声无气,冷清乏味。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主张欺骗撒谎、搬弄是非、背地咒骂、背信弃义、讽刺挖苦。假若世界上没有这些东西,人间将变成一座被遗弃的花园,除了荆棘、蒺藜之外,那里一无所生。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万恶之源。罪孽灭绝了,同罪恶搏斗的人也便不见了,你也随之隐没,你的子子孙孙、同事也将销声匿迹。我是万恶之源。难道你愿意以我之死换取罪孽的消亡?难道你想用停止我的心脏跳动来终止人类的奔忙?难道你想用根除的办法来消除漫骂诽谤?我是真正的根源,你乐意让我死在这里吗?神学家,请你回答!难道你真想中断你我之间久已存在的友谊?”

    魔鬼展开双臂,伸了伸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遍体呈绿灰色,犹如尼罗河畔久经风雨的一尊古老塑像。魔鬼睁开明灯似的眼睛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我已说得精疲力竭。我重伤在身,本不适于和你长谈,出奇的是,我竟口若悬河,讲述一个你比我更明白的道理,说明一件对你更有利的事情。事到如今,就请你自便吧!你可以把我背回家去,为我医治伤残,也可以把我扔到这里,让我死于荒原。”

    魔鬼说着,胡里·赛姆昂边听,边揉搓手。过了会儿,胡里惊恐失措地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你的话,请宽恕我的愚昧无知。我知道你存在的价值在于考验事物,你是上帝用来度量人的精神力量的尺子,衡量人的灵魂轻重的天平。假若你死了,考验便不存在,使人们保持警惕的那种精神力量也随之消亡,引导人们礼拜、祈祷、斋戒的根源也便丧失。你应该活着,倘使人们知道你已死去,他们就不再怕什么地狱了,继而会放弃信仰,为所欲为,放肆造孽了。你应该活着。有你在,人类便会远离不道德的行为。我出于对人类的爱戴,我不再憎恶你了。”

    魔鬼听后,哈哈大笑,声震四方,其势如火山爆发。尔后说:

    “尊敬的阁下,你聪慧豁达,颇通神学。从你的学识之中,我发现了从未找到的自我存在的理由。我明白了神学的真正道理。我们应该立即离开这里。请你把我背回你家去吧!我的身子不重,而且有一半血已淌在这山谷的石头上。你看,天色已晚,快一点吧!”

    胡里·赛姆昂卷起袖子,把长袍塞在腰里,背起魔鬼,朝大路走去。

    夜幕笼罩下的山谷死一般的寂静。胡里·赛姆昂身背一条赤身大汉朝自己的村庄走去;大汉伤口鲜血淋漓,污染了胡里·赛姆昂那黑色的衣衫和他那散乱的胡须。

    诗人巴勒贝克

    公元前112年。巴勒贝克城。

    国王端坐在金黄宝座,四周华灯高照,香烟缭绕。将领、祭司分坐国王左右两侧;兵士、奴仆面对国王肃立,犹如一尊尊塑像直立太阳神前。

    时过不久,歌罢乐休,一切声息淹没在夜神的衣褶之间。首相站在国王面前,用老年人那种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国王陛下,昨天,一位印度贤哲抵达本城,其人相貌非凡,说道广博,皆为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号召人们笃信:灵魂从一个躯壳投生到另一个躯壳,从一代转移到另一代人,直至完美无缺,加入神灵行列。今夜,这位贤哲要求晋见陛下,向您陈述他的见地。”

    国王点点头,微笑着说:

    “既然他从印度带来了宝贵真经,不妨唤他进来,听他一番说道。”

    不一会儿,一位褐色皮肤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表情严肃,浓眉大眼,面孔圆阔。不用多言,便知其人心底藏有隐秘,气质奇异非凡。他向国王行过鞠躬礼之后,抬起头来,二目光芒闪烁,开始论述他的新教义,细说灵魂如何从一个躯壳转入另一个躯壳,怎样按自己选择的中介因素步步升高,又如何依据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在荣誉的阶梯上逐级攀登,与使其幸福或悲凉的爱情同眠共生……尔后,他又开始讲灵魂怎样从一个地方转向另一个地方,寻求它所需要的东西,赎过去犯下的罪过,收获在另一处播种下的谷禾。

    话语冗长,国王面露腻烦神情,于是首相靠近贤哲,耳语道:“先谈到这里吧,有机会再说。”

    贤哲退后,坐在祭司们中间,闭目养神,仿佛因凝视万物而感双目不胜倦怠。

    一阵寂静之后,国王左顾右盼,问道:

    “我们的诗人到哪里去了?我许久不见他了……过去,他每天晚上都来做客,现在,他究竟怎么啦?”

    一位祭司说:“一个礼拜之前,我看到他坐在阿施塔特庙门廊里,两眼呆直,惆怅难堪,望着遥远的晚霞,仿佛他的一首长诗丢在乌云间。”

    一位将领说:“昨天,我发现他站在松柏杨柳之间,我问他好,他没回礼,而是一直沉没在他的思想、梦幻海洋之中。”

    大宦官说:“今天,我见他在御花园里,我靠近他一看,发现他面色焦黄,眼泪纵横,抽泣哽咽。”

    国王温情地说:“赶快把他找回来,我真为他担心。”

    仆役、兵士们出外寻找诗人,国王及其左右手们急切地等待,人人沉默不语,个个思绪紊乱,似乎感到一种看不见的魔影矗立在殿堂当中。

    片刻之后,大宦官回来了,像中了箭的鸟儿一样,倒在国王脚前。国王呼喊道:“有消息吗……究竟怎么回事?”

    大宦官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诗人已死在御花园里了。”

    国王顿时面罩愁云,神色颓丧,然后站起来,朝御花园走去,前面有侍从掌灯照路,后有将领、祭司簇拥。他们来到栽满巴旦杏、石榴树的后花园,在黄色灯光下,看到一具僵尸,犹如凋零的玫瑰花枝,横卧在草丛之间。

    一位将领说:“他依旧凝视着天空,仿佛在星辰之间,看到了无名神影。”

    大祭司对国王说:“明天,我们将把他安葬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庙旁,全城居民为他护送灵柩,少年们咏唱他的诗歌,少女们向他的陵墓敬献花束。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让我们隆重祭葬他吧!”

    国王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诗人那蒙盖着死亡面纱的脸孔,缓慢地说:“不,不!他在世时,身影游遍全国,芳香播满苍穹,而我们却轻视他;如今,他死了,我们倒要给他嘉誉美名,这样,神灵会奚落我们,草原神女、河谷仙子也会讥笑我们。我们就把他埋葬在这里吧,让他怀抱吉他,灵魂归天。谁想慰藉他的在天之灵,请到他家去,告诉他的儿子,就说国王忽视了他,致使他孤独寂寞,惨淡终生。”

    说完,国王四下环顾,问道:“印度贤哲何在?”

    贤哲走上前来,说:“国王陛下,我在这儿。”

    国王说:“贤哲先生,请你告诉我,神灵还会让我托生成国王,让我再转为诗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吗?神灵会将我的灵魂俯着在一位伟大王子的躯壳里,把诗人的灵魂注入一位盖世诗人的体躯之中吗?自然法则会让诗人在永恒世界面前停下脚步,令他以生命赋诗,也使我有幸向他馈赠礼品,让诗人赏心悦目吗?”

    贤哲回答道:“灵魂所期望的一切,均会如愿以偿。冬去春来的规律,将使你复生为显赫君王,使他再托生成卓越诗人。”

    国王笑逐颜开,精神抖擞,随后朝王宫走去,边走边思考着印度贤哲的话语,自言道:“灵魂所期望的一切,均会如愿以偿。”

    公元1912年。埃及开罗。

    明月初升,银白色的光带遍洒全城。国王依坐在宫殿阳台上,望着清澈的夜空,思考着经过尼罗河畔的代代先人,探究着狮身人面像前历代帝王和开拓者的功业,检阅着为时代所驱使由金字塔拥向阿布丁宫的群众队伍。

    当他的思想范围逐渐扩大,欢梦舞台渐次展开时,回头望了望坐在身后的朋友,说:“今夜,我颇想欣赏一下诗歌,请你给我唱几首呀!”

    朋友点了点头,随即唱起一位蒙昧时代的长诗。国王打断歌声,说:“唱首更新的嘛!”

    朋友再点头,唱起一位跨时代诗人 229 的作品。

    国王又打断,说:“更新的……更新的!”

    朋友点头,又唱安达鲁西亚二重韵诗。

    国王说:“请给我们唱首现代诗吧!”

    朋友手撑额头,仿佛欲呼来现代诗人的全部作品。片刻之后,他容光焕发,开始唱起一首幻想诗,其韵味神奇,诗意细腻新颖,比喻妙趣横生,令人神醉心倾。

    国王望着他的朋友,喜不自胜,只觉得一只无形之手正把他拉向遥远的地方。他问道:“这首诗出自何人手笔?”

    朋友说:“系诗人巴勒贝克所作。”

    诗人,巴勒贝克!两个陌生的字眼在国王耳际里翻腾,一种模糊而清晰、稳固而薄弱的形象在他心中油然生成。

    巴勒贝克,诗人!两个陈旧而新颖的语汇,使被遗忘了的画面重新回到了国王的心间,唤醒了国王胸中沉睡了的记忆,在国王的眼前,用近似云雾般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幅画面:青年诗人抱琴静卧草丛,王公大臣、将领、祭司静默地肃立在四周……

    如同晨来梦隐那样,这种景象在国王眼前突然消逝了。国王站起身来,双臂合抱胸前离去,口中念叨着先知的训词:“你们本是死者,上帝使你们复活,然后又让你们死去,再次让你们活过来,之后让你们回到上帝那里去。”

    国王回头望望朋友,说:“我国有巴勒贝克这样的诗人,使我们感到欣慰。我们将永远祭悼他,尊崇他。”稍停片刻,又低声说:“诗人是飞鸟,具有独特长处,从天而降,来到这个世界歌唱;假若我们不尊重它,鸟儿会展翅高翔,飞回故乡。”

    夜,过去了,天空脱下了它那镶嵌着繁星的华丽服饰,换上了用晨曦织成的淡雅衣衫;国王的灵魂蹒跚摇摆在万物奇景与生命秘密之间。

    口蜜腹剑

    秋天,黎巴嫩北方一片金黄。一日清晨,图拉村民聚集在教堂周围,相互询问、交谈着有关法里斯·拉哈勒突然出走的消息。法里斯丢下他那刚刚过门六个月的年轻妻子,奔向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遥远地方。

    法里斯·拉哈勒是本村的长老和头领,这是他从父亲、祖父那里继承来的职位。虽然法里斯方二十七岁,但却赢得了乡亲们的由衷尊敬和爱戴。去岁仲春,他和苏珊·白尔卡蒂结婚时,人们争相祝贺,说:“多么有福的小伙子!年龄不满三十,便得到了人们今世向往的一切!”

    但在那天清晨,图拉村民刚刚醒来,便听说法里斯长老带着所有的钱,骑着马,未向一位亲属告别,就离开了村庄。乡亲们纷纷揣测,互相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别村民,抛下新娘、家园住宅、田地、葡萄园而远走高飞。

    黎巴嫩北方的生活,近似于另一种意义的社会主义。出于现实主义的天然倾向,那里的人们同甘苦共患难;村里一日发生什么事,居民们便聚而研究情况,商讨对策,事事如此。

    正是这个原因,图拉村民抛开他们的日常活计,聚集在教堂四周,就法里斯·拉哈勒出走交换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村上的牧师胡里·艾斯泰凡垂头丧气地朝他们走来。人们靠近他,探问究竟,但他总是揉搓手,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牧师说:

    “你们不要问我了!孩子们,听我说!天亮之前,法里斯·拉哈勒敲我的门,我打开门一看,只见他手握马缰,面部表情痛苦难堪。我吃惊地问他想作什么,他说:‘阿伯,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海外去了,我决不活着回这个家园。’接着,他将一封信递到我的手里,信封上写的是他的朋友奈吉布·马立克的名字,要我亲手转交。之后,他翻身上马,未等我弄明事情缘由,法里斯便扬鞭策马而去了。我就知道这些,你们不要再多问我了。”

    一个人说:

    “毫无疑问,那封信将告诉我们法里斯出走的原因,因为奈吉布·马立克是他在村中最亲密的朋友。”

    另一个人说:

    “阿伯,您看到法里斯的新娘子了吗?”

    牧师回答:

    “晨礼之后,我拜访了她,见她坐在窗旁,失神落魄地望着远方。我问她时,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尔后抽噎起来,继而孩童似的号啕大哭。”

    牧师话音未落,村东传来一声枪响,人们惶恐不安。接着,人们听到一个妇女的呐喊声,整个旷野为之颤动。刹那之间,村民们乱作一团,人人面布恐慌、凄楚神情,男男女女争相跑去观看。村民来到法里斯·拉哈勒住宅周围的花园时,一种意外景象使人们血液凝滞,头脑昏厥:只见奈吉布·马立克倒在地上,树叶面粉糊正从他的肠子里向外喷涌;法里斯·拉哈勒的妻子苏珊·白尔卡蒂站在奈吉布身旁,披头散发,撕扯自己的衣裙,凄惨地喊叫:“他自己杀害了自己!他对自己的胸口开了枪!”

    众乡亲惊呆了,仿佛死神的手已经抓住了他们的灵魂。牧师走向前去,发现死者右手握着一封信,这正是他亲手传递的那封信。死者紧紧攥着那封信,仿佛信变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牧师拿起那封信悄悄地放入口袋里,做了个鬼脸,向后退去。

    乡亲们将奈吉布的尸首抬到他可怜的母亲家里;母亲一见她那独生子的尸体,当即昏迷,不省人事。

    一些妇女护送法里斯的妻子苏珊回到家中,这时,她已陷入半死不活的境地。

    胡里·艾斯泰凡回到家里,关起房门,戴上眼镜,取出从奈吉布·马立克手中拿到的那封信,声音颤抖地念道:

    奈吉布兄弟:

    我决计离开这个村庄,因为我在这里,给你、给我妻子,同时也给我自己带来了麻烦和不幸。我知道,你是位灵魂高尚的人,决不会背弃你的朋友、邻居。我知道,我的妻子苏珊纯洁无疵。但是,我也知道,爱情已将你和她的心紧紧连接在一起;爱情凌驾在你俩的意志之上,你无法清除它,就像你无力中断卡迪沙河的流水。
    奈吉布,你是我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们就一道在田间,在教堂广场上玩耍游戏;在上帝面前,你仍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像过去那样,将来也记着我。明天或者之后,当你看到苏珊时,请你告诉她,我爱她。我可怜她;请你还要告诉她,当我深夜醒来,看到她跪在耶稣像前哭泣、捶胸的样子,我万分难过。当一个女子站在爱她的男子和她爱的男子之间时,她是最难以生活下去的。可怜的苏珊常常处在这种矛盾斗争之中。她本想尽她做妻子的责任;但是,她无法扼杀她的感情。至于我,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而且不再返回这个家园,因为我不愿意做你们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
    奈吉布兄弟,最后,我希望你忠实于苏珊,永远保护她,她是为你而牺牲了一切,但她应该得到失去的一切。我已经说过,你是位灵魂高尚、心胸宽广的男子汉,留下吧,奈吉布!上帝保佑!

    你的兄弟法里德·拉哈勒

    胡里读完信,将它折叠起来,放回口袋,然后坐在窗子旁边,望着幽静的河谷,多皱的脸上显露出深思的神色。

    时隔不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经过一阵沉思,透过表面现象,发现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细微巨大的秘密。他突然喊道:“法里斯·拉哈勒,你何等聪明!我已经明白了,你怎样杀死了奈吉布·马立克,而你却清白无辜。你给他送了含毒蜂蜜,你给了他一把外裹丝绸的利剑,你给他送去了一封装着死神的书信。当他的枪对准自己的胸口时,你还握着他的手;而他的愿望却被包括在你的意志当中……啊!法里斯·海里勒,你真聪明!”

    胡里·艾斯泰凡摇晃着脑袋,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坐了下来。他微微一笑,笑中夹杂着比悲剧更为可怕的涵义。片刻过后,他从身边取出一本书,开始朗诵起来圣徒艾夫拉姆·席尔亚尼的二重奏韵诗;间或抬头遥望,静听自村中传来的妇女们的呼喊声。

    披风后面

    夜半时分,拉希尔睁开眼睛,朝天花板望了片刻,然后合上双眼,深深地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声音近乎喘息地说:

    “晨光照亮了山谷,我们去会见他吧。”

    此时,牧师靠近她的床头,摸摸她的手,发觉凉如寒冰;遂将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上,发现她的心静若坟茔。牧师垂下头,双唇打颤,仿佛想喊出夜下山谷里的魔鬼常叫的那个神圣字眼。他将拉希尔的双臂合成十字,轻搭在她的胸前,望了望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个男子,深情地说:“你的妻子已经去见上帝了。老弟,站起来,跪在我的身旁,让我们一起为她祈祷吧!”

    男子抬起头,面色如土,两眼直瞪,仿佛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无名神灵的身影。他静站稍许,然后朝妻子床边走去,跪在牧师身旁,祈祷、号哭,不时地在脸上和胸前画着十字。

    牧师站起来,手搭着男子的肩膀,说:

    “老弟,站起来吧!请到另一个房间去,你需要安睡、休息。”

    那男子没有表示反对,站起身来,朝对面房间走去,接着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仿佛已被忧虑、熬夜折腾得精疲力竭。

    没过几分钟,男子便像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熟睡了。

    牧师呆若木鸡似的站在房间中央,眼噙泪水,望着少妇的冰冷的尸体,间或回头看看她那熟睡的丈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一个小时较一生漫长,比死亡更可怕。牧师站在两个静卧的男女之间:男子如冬眠大地,梦思着春天的来临;女子与过去的时光共枕,永远漫游在梦乡。

    牧师走近少妇床边,就像跪在祭坛前那样,跪在她的面前。他拿起她那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抖动的唇边,望着她那蒙着死亡面纱的面孔,声音平静如夜,深邃似海,他说:

    “拉希尔啊,拉希尔,你是我灵魂的姐妹。拉希尔,现在我能说话了,请听我说:死神已经打开了我的口,以便向你透露比死亡还深奥的秘密;悲痛松开了我的舌头,以便向你揭示比痛苦更严酷的事件。你旋飞在天地之间的灵魂啊,请你听听我灵魂的呐喊!你可记得那些青年,每当你从田野归来,他们因羞于望你那俊俏的容颜,便猫腰藏进树丛之间;你可记得那位侍奉天主的牧师,他因为你已抵达天城,而毫无惧色地将你呼唤!”

    牧师低声吟罢这些语句,伏身亲吻她的前额、双眸和脖颈。热烈的长吻,无声神圣的亲吻,揭示了深居牧师心中的爱情与凄楚的秘密。

    牧师突然后退,倒在地上,周身战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与冰冷女子面孔的接触,唤醒了他的懊悔情怀。他跪直身子,双掌捂面,暗自说道:

    “主,宽恕我的罪过吧!神灵啊,原谅我的懦弱吧!我难以忍耐下去!生命掩埋在我心底的秘密,历时七年之久,而死神则只用一分钟就揭穿了。饶恕我吧,我的主!宽容我的软弱,我的神灵……”

    牧师如此恸哭、悲哀不止,左右摇头,他担心泄露心中之秘,避而不看少妇尸首,直到东方破晓,晨曦将它那玫瑰色的饰带搭在那标志着爱情、宗教、生存和死亡的实体的画面上。

    贪心的紫罗兰

    在一座孤零零的花园里,有一株紫罗兰,花瓣艳丽,芳香四溢,幸福愉快地生活在同伴当中,得意洋洋地在群芳之间左右摇动。

    一天早晨,紫罗兰戴着露珠桂冠,抬眼环顾四周,看到一朵玫瑰花,躯干苗条,翘首天空,恰似一柄火炬,插在宝石灯上。

    紫罗兰咧着她那蓝色的嘴唇,叹息道:“唉,在群芳当中,我最不走运;在百卉之中,我地位最低!大自然把我造就得如此低矮渺小,我只配伏在地上生存,不能像玫瑰那样,枝插蓝天,面朝太阳。”

    玫瑰花听到邻居紫罗兰的哀叹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百花群里,你最糊涂。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大自然赋予你芳香、文雅和美貌,这都是别的花草所没有的。你还是赶快打消你那些奇异念头和有害想法吧!满足于天赐予你的福气吧!你要知道:虚怀若谷者,地位无比高尚;贪得无厌者,永远贫困饥荒。”

    紫罗兰答道:

    “玫瑰花,你之所以这样安慰我,因为你已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你之所以用格言来掩饰我的低下地位,因为你伟大高尚。在倒霉者的心中,幸运儿的劝诫是何等苦涩;在弱者面前慷慨陈词的强者,何其冷若冰霜!”

    大自然听到了玫瑰花与紫罗兰之间的对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继之提高嗓门,说:

    “紫罗兰,我的女儿,你怎么啦?我了解你,你朴实无华,小巧玲珑,温文尔雅,莫非贪欲缠住了你的身,或者虚荣占据了你的心?”

    紫罗兰乞怜道:

    “力大恩泽的母亲,我谨向你倾诉我心中的恳求和希冀,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变成一株玫瑰,哪怕只有一天。”

    大自然说:

    “你不晓得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华美外观后所隐藏的巨大灾难。倘若你的身躯变高,外貌改变,成为一株玫瑰,恐怕到时后悔莫及。”

    紫罗兰苦苦哀求:

    “改改我的外貌吧!让我变成一株身材高大、昂首蓝天的玫瑰花……到那时,不管怎样,我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大自然无奈:

    “叛逆的傻瓜,我答应你的要求!倘若遇到灾祸,你只能抱怨自己呆傻。”

    大自然伸出她那无形的魔手,轻轻触动紫罗兰的根部,一株高出群芳之首、色彩斑斓夺目的玫瑰花,顿时出现了。

    那天傍晚,天色突变,乌云急聚,狂风骤起,撕破世间沉寂,电闪雷鸣,急风暴雨一齐向花园袭来。刹那之间,万木枝条尽折,百花躯干弯曲,枝长干高的花木被连根拔掉,幸免者只有伏在地面上、隐身石缝间的矮木小草。

    与此同时,那座孤零零的花园也遭受到了其他花园所经历的浩劫和冲击,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暴未息,乌云未消,已见园中花落满地。风停云散,只有隐藏在墙根下的紫罗兰安然无恙。

    一位紫罗兰少女抬起头来,望着园中花木败落的惨状,得意地微笑了。她当即呼唤同伴:

    “姐妹们,快来看哪!看看风暴是怎样对待那些盛气凌人的高大花木的吧!”

    另一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低矮,匍匐在地面上,但经过暴风骤雨,我们安然无恙。”

    第三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的躯体虽然微小,但风雨没把我们压倒。”

    就在这时,紫罗兰王后走了出来。她发现昨天还是紫罗兰的那株玫瑰就在自己身边,只见它已被暴风连根拔掉,叶子散落在地上,仿佛身中万箭,被风神抛到了湿漉漉的草丛之间。

    紫罗兰王后挺起腰杆,舒展叶片,大声呼唤:

    “女儿们,你们仔细看看!这棵紫罗兰为贪欲所怂恿,变成一株玫瑰,挺拔一时,不久被抛入万丈深渊,但愿这能成为你们的明鉴。”

    那株玫瑰战栗着,用尽全身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知足安分的傻姐妹们,听我对你们说:昨天,我像你们一样,端坐绿叶中间,满足于天赐之福。知足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将我与生活的风暴隔离开来,使我心地坦然,无忧无虑,无难无灾。我本来可以像你们一样,静静匍匐在地面,冬来以雪花裹身,没有弄明大自然的秘密,便与同伴一起步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本来可以避开那令人贪婪的事情,弃绝那些超越我自身天性的东西。可是,我在静夜里,听上天对人间说:‘存在的目的,在于追求存在以外的东西。’于是,我背弃了我的灵魂,一心想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东西。正是这种贪欲,使背弃心理变成一种巨大力量,使我的内心渴望变成了异想天开的幻想。于是,我要求大自然——大自然不过是我们内心梦想的外观——将我变成一株玫瑰花。大自然立即让我如愿以偿。大自然常用她的偏爱与渴望改变自己的形象。”

    玫瑰花沉默片刻,又自鸣得意地说:

    “我当了一个小时的皇后。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看了宇宙,用玫瑰花的耳朵听到苍天窃窃私语,用玫瑰花的叶子感触了光明。诸位当中,谁能得到我这份光荣?”

    尔后,玫瑰花的脖子弯下去了,用近似喘息的声音说:

    “我就要死去了。我心中有一种特殊感触,这是我之前的紫罗兰不曾有过的。我就要死去了。我终于了解到自己生活天地之外的一些事情。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这就是隐藏在昼夜间发生的偶然事件背后的真正实质。”

    玫瑰花合上叶子,浑身一抖,便死去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绽现出神圣的微笑——愿望实现后的微笑——胜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

    诗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远离故土,孤独寂寞,痛苦难耐,却使我永远思念我不认识的神秘故乡,使我的梦境里出现了我望不到的遥远故土上的影子。

    我远离了亲人、朋友。假如遇到一位乡亲,我定会自问:这是何人?我如何与他相识?什么缘分使我与之相逢?我为什么与他接近,和他坐在一起?

    我不熟悉自己的灵魂。我听到自己的嘴在说话,我的耳朵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讶。也许我会看到自己的内心在欢笑、哭泣、惊悸,于是,我的天性孤芳自赏,我的灵魂自问自答。但是,我一直默默无声,云雾裹身,沉寂缠心。

    我对自己的躯体感到陌生。当我站在镜子前时,从我的外表上发现了我心中未曾感觉到过的东西,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不曾隐藏过的秘密。

    我漫步在城市的大街上,一伙青年跟在我的背后喊叫:“这是个瞎子。给他一根棍子,供他探路行走!”我急忙躲开他们。我又遇到一群姑娘,她们扯住我的衣角,说:“他聋得像石头。让我们对着他的耳朵,唱首青春情歌!”我立即离开他们。我又碰上几个壮年人,他们站在我的周围,说:“他是个哑巴,活像一座坟墓。来呀,让我们把他的弯舌弄直!”我甩开他们,慌忙逃去。此后,我见到几位老年人,他们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他是个疯子,盛怒之时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我游历过大地的东方和西方,没有找到自己的故乡,也没有碰到认识我的人,更没有人听我诉说衷肠。

    清晨,当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已被囚禁在漆黑的洞穴里,但见毒蛇倒悬穴顶,地上爬满蚁虫。我走出洞穴,去见阳光,只有我的影子跟随着我,思想却已远去,不知奔向何方。夜幕降临,我回到洞穴,躺在用鸵鸟羽毛和骆驼刺树枝铺成的床上,不禁种种奇思异想缠住我的心头,苦甜悲喜,百感交加。夜半时分,无数昔日模影与众多民族亡灵,一同冲出岩缝,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望着他们,他们也望望我;我征询似的与他们谈话,他们微笑着回答。我有心拉住他们,却见他们顷刻化为一缕青烟,转瞬踪影不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心灵的语言。

    我漫步在空旷的原野上,看见溪水从山谷深处涌出,直上崇山之巅。我看到光秃的树木,转眼换上绿装,继而开花,结果,落叶,枝条落到谷底,一眨眼变成一条条抖动的毒蛇。我看到鸟儿展翅飞翔,时高时低,阵歌阵啼;转眼间,群鸟落地,变成裸女,个个披头散发,人人脖颈长美,目光含情脉脉,双唇微开笑溢;她们向我伸出手来,那手细嫩洁白,芳香阵阵扑鼻;刹那之间,裸女隐去,如云似雾,却听到空中回荡着嘲弄我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一个诗人。我用生命写的散文作诗,借生命作的诗写散文。我是个异乡人。我将永远是个异乡人,直至天年竭尽,叶落归根。

    言语与夸夸其谈者

    我厌烦了言语和夸夸其谈的人!

    我的精神对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也感到疲倦!

    我的思想就丢在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中间!

    清晨,我醒来时,看到言语坐在我床旁边的报纸、杂志上,用狡猾、恶毒、虚伪的目光盯着我的脸。

    我下了床,靠窗边坐下,想喝杯咖啡,驱赶眼里的困意,言语随我而来,站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狂呼乱叫。我伸手去拿咖啡杯,言语的手紧紧跟随,接着和我一道喝起咖啡。我拿纸烟,言语也拿;我放下,言语也放下。

    我去工作,言语紧追着我,在我耳旁叽叽喳喳,在我周围嘀嘀咕咕,在我脑海里噼噼啪啪地响作一团。我想把它赶走,它却大笑,尔后又复叽喳、嘀咕、噼啪。

    我上街去,看到言语站在每一家店铺门前,贴在每一家墙壁之上。我看到言语挂在沉默者的脸上,随着他们或动或静,而他们却察觉不出。

    假如我与友人坐在一起,那么言语便是第三个人。假若我遇到了敌人,那么言语就会膨胀、伸延,然后分身,变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其首在大地东方,其尾在西海之滨。当我离家远走的时候,言语的回声一直响在我的腹中,搅得我胃口欠佳,不思饮食。

    我来到法院、学院和学校,发现言语及其父兄让欺骗穿上外衣,让诡计蒙上头巾,给词语穿上鞋子。

    我来到工厂、机关、办公室,看到言语站在它的母亲、姑姑、祖母中间,摆动着两片粗厚嘴唇之间的舌头,而她们却朝着它笑,同时也朝着我微笑。

    我来到寺院、庙宇访问,发现言语高居宝座,头戴做工精细、款式美观的王冠。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日间听到的那些言语像蛇一样倒垂房顶,像蝎子在洞中生殖繁衍。

    言语居于天空云外,言语遍于地上地下。

    言语栖宿苍穹云霄之上、大海波涛之间,言语布满森林、洞穴和大山之巅。

    言语无处不有。那么,喜欢安稳寂静的人到哪里躲藏呢?

    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把我带入哑人的行列?上帝能怜悯我,赐予我以聋哑天质,让我在永恒寂静的天堂中幸福地生活吗?

    难道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听不到咬牙嚼舌,无卖无买?

    天哪!在地球上的居民当中,有不把自己尊为夸夸其谈者的人吗?在人类中,谁的口不为言语盗贼所忌妒呢?

    假若夸夸其谈者只有一种,我们就甘愿忍耐了,然而种类繁杂,不计其数。

    一种曰“自卑型”。白天生活在沼泽里,夜幕降临,便靠近岸边,将头露出水面,发出凄楚的叫声,令人耳嫌神烦。

    一种曰“蚁虫型”。蚊子也是沼泽的产物,围着你的耳朵飞来旋去,高唱无聊的鬼歌,其经是烦恼,其纬是厌恶。

    一种曰“拐磨型”。这是奇特的一伙,各自心中都有一盘用明矾和酒精转动的石磨,发出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响声,其最轻者也比拐磨的声音重。

    一种曰“黄牛型”。他们吃足干草,站在街头巷尾,声声鸣叫,其最悦耳者也比水牛叫声粗犷。

    一种曰“夜猫型”。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生活的坟丘之间,将黑暗中的寂静化为啼哭,其最欢快者也比猫头鹰叫得凄惨。

    一种曰“锯子型”。他们只能看到生活中的木料,整天分割生活,发出沙沙响声,其最甜润者也比锯子的响声虚弱。

    一种曰“鼓皮型”。他们用大锤敲击自己的心灵,空口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其最柔和者也比敲声粗重。

    一种曰“悠闲型”。他们没有工作,没有活干,哪里有座位,坐下便聊谈,咕咕噜噜,说个不停,究竟在说什么,谁也不清。

    一种曰“无聊型”。他们和人们捉迷藏,相互捉迷藏,和自己捉迷藏,并以幽默的名义求援;而幽默是严肃的,他们可不知道。

    一种曰“织机型”。他们用风织布,但我们一直没有衣裤可穿。

    还有一种,名曰“钟铃型”。他们只呼唤人们入庙,而他们却从不入内。

    夸夸其谈者门类繁杂,不胜枚举,无法描述,其最奇异者属于冬眠类,整个宇宙都能听到他们的鼾声,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我已对言语及夸夸其谈者表示了嫌恶之意。我认为自己像一位有病的医生,或是一个罪犯,我伤害了言语,然而又是用言语来诋毁言语。我认为夸夸其谈者是不祥之人,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名。上帝在送我至没有言语、没有夸夸其谈者的思想、感情、真理森林之前,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民族与民族性 - 图1

    痛苦的手

    珍趣篇

    镇静是掩饰傲慢脸面的面纱;诉苦是遮盖灾难面孔的假面具。

    外壳与内核

    我喝下一杯苦西瓜汁,而沉淀在杯底的却是蜂蜜。

    我走上一条羊肠小道,却来到一片绿色平原。

    我将一位朋友丢在云雾里,却发觉他站在拂晓的光芒之中。

    多少次,我用吃苦耐劳精神外套遮掩我的痛苦与烦恼,幻想报酬与善待就在其中。可是,当我脱下外套时,却见痛苦已经变成欢乐,烦恼业已化为爽朗。

    多少次,我与伙伴并行在公开世界里。我暗自说:“瞧他多么呆傻,多么笨拙!”可是,我刚刚走进秘密世界,却发现自己是个残暴不公的人,反倒觉得我那位伙伴多么聪明、机警。

    多少次,我醉于自己的酒,认为自己和我的同伴是羊羔和狼;直到我从酒醉中醒来之后,才发觉我是人,我的同伴也是人。

    众人们,我和你们都对我们的情况感到吃惊,都对我们隐藏的真实情况视而不见。假若我们当中有谁被绊倒,我们就说他是堕落者;有谁故意行动迟缓,我们就说他是腐败者;有谁说话口吃,我们就说他是哑巴;有谁唉声叹气,我们就说那是垂死挣扎者的喉鸣。

    我和你们都喜欢“我”的外壳和“你们”的表皮。因此,我们看不见外壳向灵魂透露的关于“我”的秘密,也看不见外壳对灵魂隐瞒着的“你们”的秘密。

    我们满脑子自负情绪,根本不看我们的实际情况,能指望我们干什么呢?

    我对你们说——也许我的话是假面具,掩盖着我的真实面孔——我对你们和我自己说,我们用眼看到的东西,绝不比用一块眼罩遮住我们的眼睛时而用洞察力所看到的东西更多些。我们用耳朵听到的,无非是干扰我们应该用心领会的东西的丁当响声。假如我们看见一名警察正把一个人带往监牢,那么,我们不应该再去判断他俩谁是罪犯。假若我们看见一个人已倒在血泊中,而另一个人双手沾满鲜血,出于正确见解,我们不应再判断谁是被杀者,谁又是杀人犯。假如我们听到一个人唱歌,而另一个人哭号,我们则应该忍耐一下,以便判断谁是高兴者。

    不,我的兄弟,不要用一个人的表现判断他的真实情况,不要把某人的某句话或某件工作当作其内心世界的标题。也许有那样一个人,因其笨嘴拙舌、语调怪僻而被人认作呆傻;然而他的存在,却是通往聪慧的路标,他的心田却是启示降临的地方。也许有那样一个人,因其面孔丑陋、生活狼狈而被看不起;然而他却是上天赠给大地的礼物,上帝降给人间的赠品。

    也许你于同天访问了宫殿和茅舍,走出宫殿时的心中充满恐惧,步出茅舍时感到由衷同情。可是,假若你能扯掉你的感官编织的表面现象,你的恐惧之情便会萎缩,继而下降到遗憾水平;你的同情心绪会发生变化,继之上升到敬重阶梯。

    早晨与夜晚之间,也许你会遇到两个人:第一个人你与谈话时,其声若呼啸狂风,其举动似威风大军;第二个人与你谈话时,其声颤颤抖抖,其心惶恐不安,其语断断续续。这时,你定判断:第一个人勇敢果断,第二个人懦弱胆怯。也许有那么一天,时光派他俩去迎战困难,或为某原则贡献青春。到那个时候,你再看看他俩,便会明白:虚饰的孟浪并非勇敢,无声的羞涩并非怯懦。

    也许有时透过屋窗向外看,见路人中间有一位修女靠右边走,另有一个妓女走在左边。你会立即说:“修女多么高尚,妓女多么可耻!”可是,假若你合上眼睛,侧耳倾听片刻,会听到太空中传来一种细微的声音:“这一位用祈祷恳求我,那一位用痛苦请求我。她俩的灵魂里各有一把属于我的灵魂的伞。”

    或许你在大地各方巡游,寻觅被你称作文明和发展的东西,进入一座城市,那里宫殿巍峨,学院堂皇,大街宽敞;人们快步走东奔西,有的开凿大地,有的翱翔天空,有的亮剑,有的问风,个个衣着华丽,款式新颖,似过节日,如临盛会。

    几天之后,你移步进入另一座城市,那里房舍低矮简陋,街道狭窄;老天降雨,该城会变成泥海中的胶泥岛;太阳出来,空中会布满尘土凝聚成的乌云。那里的居民纯朴本分,如同松弛的弓弦。他们行路缓慢,工作粗枝大叶。他们看你时,仿佛眼后有眼,正在凝视离你很远的东西。你离开他们那里时,心中充满晦气,有不胜枚举之感,会暗自言语:“我所看到的两座城之间的差距,恰如生与死之间。那边强壮有力似涨潮,这里软弱无力如退潮;那边精神振奋像春天,这里疲惫松垮似秋冬;那边朝气蓬勃似青春在花园中翩跹起舞,这里老气横秋似暮年静卧在灰烬之上。”

    但是,倘若你能借上帝之光看看那两座城市,会发觉那是同一花园中两棵相临的树。也许细细观察一下,你会发现:你所想象的其中一棵树所具有的那种优点,不过是闪光一时的泡沫;而另一棵树身上被你视为懒散松垮的东西,却是隐藏着的固有珠宝。

    不,生活的本质不在于表面,而在于其内涵。看物不要只看外壳,而要看其内核。人之美不在其貌,而在其心。

    不,宗教的真谛不在于寺庙所表露、礼仪与传统所阐明的那些东西,而在藏于灵魂深处及要用心意感化的那些东西。

    不,艺术的价值不在于你的双耳听到的那种抑扬顿挫的歌声,不在于诗歌朗诵里那种铿锵有力的语调,不在于你的两眼所看到的流畅线条及斑斓色彩,而在于歌中轻重高低之间无声颤抖的距离,在于通过诗歌渗入你的心田里的诗人灵魂中的沉静、寂寞情思,在于画面给你的启示,留心观之,从中看到比画面更远、更美的东西。

    不,我的兄弟,日夜的价值不在其表面。我行进在日夜之星上,向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通过它向你吐露平静内心里的一些话语。那么,在你察明我的心意之前,不要把我看作傻瓜;在你解除我的心底疑虑之前,不要把我想象成天才;在你看见我的心之前,不要把我说成吝啬鬼;在弄明我的慷慨暗示之前,不要把我说成仗义疏财的男子汉。请你不要把我看作多情者,除非弄清我情寄世间的一切光与火;莫把我称作无情人,除非你已触摸到我身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

    硕果压魂

    我的灵魂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可有饿汉前来采摘果子、饱食一顿么?

    莫非人间没有一位仁慈的戒斋者肯来餐食我的收成,卸去我的重担,让我轻松一下?

    我的灵魂被金银重载压着,难道没有人想取之装满自己的口袋,以便减轻我的负担?

    我的灵魂里盛满陈年佳酿,莫非没有干渴者前来自酌畅饮?

    一个人站在大路中间,将满握珠宝的手伸向过路的行人,呼唤着:“你们为什么不怜悯我一下,把我手中的珠宝拿去?!可怜可怜我,把我的珠宝拿走吧!”然而人们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去。

    也许他是个讨饭的叫花子,把颤抖的手伸向过路人,然后收回战栗的空手。也许他是个瘫痪盲人,人们走过他的身边,谁也不曾对之留心。

    他是个仗义疏财的富翁,在莽莽荒原与山脚之间搭起帐篷,每日夜晚燃起篝火,并派奴仆去路边等候,以便接来宾客进行款待。可是,大路却是那样吝啬,没有向他推举一个觅食者,也没有给他送来一位讨饭人。

    莫非他是个被抛弃的贫民?!

    也许他是个四处奔走的游荡汉,手拿拐杖,臂挎饭桶,夜来露宿街巷,坐在流浪汉们身边,与他们共餐施舍面包。

    她是伟大君王的公主,已从梦中醒来,离开牙床,站起来,穿上她那紫红色的长袍,戴上珠宝,发髻上喷洒麝香,手指浸蘸千日香蜜,然后步入花园。她缓步鲜花丛中,露珠潮湿了她的衣角。

    在静谧的夜下,公主漫步花园,觅寻自己的心上人。然而,在父王的国度里,没有人爱她。

    假若她是个村姑,那该多好!信步山谷草坡,放牧父亲的羊群,身披晚霞返回父亲的茅舍,双脚沾着隐居之地的尘埃,衣褶间散发着葡萄的芳馨;待到夜幕垂降,村民们进入梦乡之时,她偷偷走向意中人等待她的地方。

    假若她是修道院里的一位修女,那该多么好啊!燃烧自己的心当香,整个天空发着她心头的芳香;点燃自己的灵魂当蜡烛,让心上人擎着她的灵魂之光。她顶礼膜拜,让隐形的鬼怪将她的祷告带往时光宝库;在那里,虔诚信徒的祈祷被保存在情侣的热心与追求孤单者的低语旁!

    但愿她是一位老妪,坐在阳光下,向分享她的青春的人求取温暖,总比当公主要好。因为父亲的王国里,既无人将她当面包吃,亦没人将她的热血当酒饮!

    我的灵魂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子。在这个地球上,可有饿汉前来摘果饱食!

    我的灵魂里盛满陈年佳酿,莫非没有口渴者自酌畅饮?

    但愿我是一棵无花无果之树!富有者的痛苦胜过无果,宽裕而无付出者的忧愁要比食不果腹者的绝望还要可怕。

    但愿我是一口枯井,任凭人们向我投石,总比我是一道甘泉,人们打我旁边走过,而不汲取一口水要好。

    但愿我是一根甘蔗,任凭人们用脚踩我,总比我是一把银弦吉他,久置断指人家中,其亲人皆为聋子要好!

    一捧岸沙

    爱情的悲伤在歌唱。知识的抑郁在谈话。希望的苦闷在低语。贫困的忧虑在号丧。然而有比爱情更深刻的悲伤,比知识更高尚的抑郁,比希望更强烈的苦闷,比贫困更苦涩的号丧。但是,悲伤、抑郁、苦闷、号丧都是哑巴,不声不响;至于它的眼睛,则灿若群星,闪闪放光。

    当你受邻居的坑害而诉苦时,你应该把自己心的一部分送给邻居当礼物。若邻居心胸宽广,会感谢你;若其心胸狭窄,会瞧不起你。

    进步不能改善过去的一切,只会向着将要出现的东西前进。

    镇静是掩饰傲慢脸面的面纱;诉苦是遮盖灾难面孔的假面具。

    野蛮人饿时,从树上摘果子充饥;文明人饿时,从买者那里买来果子下肚,而这位买者从那为买者买到的,那位买者又是从另外一位买者那里买的,另一位买者是从上树摘果子人那里买的。

    艺术是由明显的无知走向隐匿的未知的一步路。

    有的人鼓动我忠于他们,凭以品尝我的宽厚豪爽滋味。

    我无法了解一个人的意图,除非他认定我欠他的债。

    大地呼吸,我们生存;大地咽气,我们死亡。

    人的眼睛是显微镜,向人展示的世界要比真实世界大。

    我在这样的人们之间是无辜的;他们将喋喋不休视为学问,将沉默无语看作无知,把矫揉造作当成艺术。

    也许我们认为极难的事情,恰恰是通向它的极易之路。

    人们对我说:“你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千万不要叫醒他,也许他在梦想自由。”我回答他们:“我若看见一个熟睡的奴隶,我就把他叫醒,和他谈谈自由。”

    反对是最低等的才智。

    美将我们俘获;至于最美,则把我们释放,甚至出自其本意。

    热情是火山,其顶峰不会生长犹豫之草。

    河水始终流向大海,不管水磨轮子破烂或完整。

    文学家用思想情感写作,然后奉献言论;研究者用言论创作,尔后奉献一点点思想感情。

    你吃得快,走得快,何不用脚吃饭、用手走路?!

    你无大喜,也无大悲,仅仅因为世界在你眼里太小。

    知识使你的种子发芽,而不把你当作种子抛掉。

    我不憎恶他人,除非憎恶能够成为我的自卫武器;但是,假如我不是个弱者,我便不会以此做武器。

    假若耶稣的先人知其心事,他们会恭恭敬敬地站在耶稣面前。

    爱情是颤抖的幸福。

    他们认为我目光犀利,穿肠透骨,因为我隔着筛子网眼看他们。

    我并无孤独之感,除非人们赞扬我的种种缺点,批评我的样样优点。

    在众人当中,有被杀者,但滴血未淌;在众人当中,有盗窃者,但未偷过任何东西;在众人当中,有欺骗者,但说的全是实话。

    需要证明的真理,仅仅是半真理。

    你们何不让我远离不会哭的箴言、不会笑的哲学、见童子不点头的傲慢!

    宇宙,明智的宇宙,被万物遮掩的宇宙,拥有万物的宇宙,在万物之中,又属于万物的宇宙啊,你之所以能听到我的声音,因为你就是我的存在;你之所以能看到我,因为你的慧眼能见万物生灵。给我的灵魂里播下你的一颗智慧的种子,让它在你的森林中长成大树,为你奉献果子。阿门。

    雾中之船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我们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收集到一位男子的谈话。

    那男子边用棍子拨弄着炭火盆里的灰,边对我们说:

    “喂,朋友们,你们想让我向你们吐露我忧伤的秘密?”

    “你们想让我给你们谈谈日日夜夜重现在我心中的那幕悲剧?”

    “你们已经厌恶了我的沉默寡言和守口如瓶。你们已经腻烦了我的唉声叹气与烦躁不安。你们的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说:‘既然这个人不让我们进入他的痛苦寺庙,我们又怎能入他的友情之家呢?’”

    “朋友们,你们说对了。谁不能和我们共苦,也便休想与我们同甘。”

    “那么,你们就听听我的故事吧!你们只管听,不必同情;因为同情只宜给予弱者;而我,尽管遭遇不幸,却依然是强者。”

    “自打我的青春黎明时起,我就在白日幻想和黑夜梦境中看到一位女子的身影,她形态异丽,德行罕见。在我独处幽居的夜晚,她站在我的床边。在寂静之中,我听得到她的声音。有时候,我闭上双眼,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前额,我立即睁开眼睛,惊恐地站起来,聚精会神,侧耳倾听那本不曾有的低声细语。”

    “我自言自语:‘莫非我的想象力将我抛进了五里云雾之中?莫非我用梦之雾气制造了一位女子,容颜俊秀,声音甜润,触感柔软,以便取代一位真实存在的女子的地位?莫非我已神魂颠倒,把理智中的幻影当成了我所亲近、钟爱、依附的靓女?莫非我离群索居正是为了与她接近?难道我合上双眼,捂住双耳,不听人间一切声音,专为看她的容貌,倾听她的声音?难道我真的疯啦?莫非我是个疯子,不以离群索居为满足,竟用孤独幻影造出一个女伴、夫人?’”

    “我说出‘夫人’一词,你们定会觉得新奇。可是,的确有一些使我们感到奇怪,甚至否认的东西,因为它以某种不可能出现的现象显示在我们的面前。不过,我们叫怪也好,否认也罢,都不能把事实从我们的心中抹掉。那个梦幻女子是我的夫人,与我共有并交流生活中的一切爱好、倾向、欢乐和意愿。清晨,我刚刚醒来,便见她靠在我的枕边,正用充满童真与母爱的目光望着我。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她便立即帮我完成。我刚在餐桌前坐下来,她便与我对面而坐,和我谈天,相互交换想法。夜幕垂降,她靠近我,对我说:‘走,我们到丘陵和山坡上走一走吧!我们已在这座房子里待够了。’此时此刻,我就放下工作,拉着她的手走去,一直走到蒙着充满寂静神奇色彩的傍晚面纱的旷野。在那里,我俩并肩坐在一块高大岩石上,凝神注视远方的斑斓晚霞。她时而指点被夕阳涂上金黄色的云朵,时而让我聆听鸟儿的鸣啭,只听群鸟入林归巢之前唱出赞美诗式的歌声,洋溢着感谢与安详的情感。”

    “多少次,正当我独处忐忑不安时,她便出现在我身边;只要我一看见她,不安顿时化为镇静,忐忑心绪随即转为舒展坦然。”

    “多少次,我遇到众人时,只觉灵魂中有一支大军正向我所憎恨的东西发动进攻;可是,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在众人之间,我心中的暴风便立刻化为神圣乐曲。”

    “多少次,我独坐一方,心揣一把生活中的苦与累制成的宝剑,脖子上套着用人间难题串起来的锁链。我偶然抬头,只见她站在我的面前,正眷恋凝视着我,二目间充满光明与纯美。于是,我头上的乌云顿时消散,喜悦之情顷刻充满心间,生活在我的眼里变成了欢快的乐园。”

    “朋友们,你们会问,我是否对这种古怪处境感到满足?你们会问,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是否能够对被你们称为幻想、幻象、幻梦,甚至称为精神病状态的情况感到满足?”

    “我要告诉你们,在那种状态下度过的岁月,是我平生最美好、最幸福、最甜润、最安详的时光。我要告诉你们,我和我的天仙女伴是一种绝对纯洁的思想,它遨游于太阳光里,漂浮于大海水面,信步于月夜之下,听着耳所未闻之歌,站在眼所未见景前。生活,整个生活,就在我们用我们的灵魂所体验的一切之中。存在,全部存在,就在我们所知道的、所证明的、我们因之兴奋或悲伤的一切之中。我已用自己的灵魂体验过那件事,且每日每时都在体验着,直到年满三十。”

    “我愿我不到三十岁。但愿我到那个年龄之前死去一千零一次。因为那一年夺去了我的生活之核,使我的心血淌尽,让我像一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松树一样站在日夜面前,枝条不会随大风之歌起舞,鸟儿不在其花与叶之间筑巢。”

    说到这里,谈话人沉默片刻,低下头,闭上眼,双臂下垂木凳边,仿佛失望了到了极点。我们则默不作声,静等他继续把故事讲完。片刻过后,他睁开双眼,用发自受伤的灵魂深处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朋友们,你们可记得,二十年前,这座山上的执政官派我去威尼斯城执行一项科学任务,让我带给那个城市市长一封信。我们的执政官是在君士坦丁堡与那位市长相识的。”

    “我离开黎巴嫩,乘一艘意大利轮船远航。时在三月,春之魂颤动在风的衣褶里,和着海波曲折伸展,模仿着绝美的图样,在积聚于地平线上的白云里钻蹿滚翻。我该如何向你们叙述我在船上的日日夜夜呢?人们熟悉语言的力量超不出人的所知所感,而人的精神之中有比人所知更深远、比人所感更细腻的东西,我又如何用语言向你们描绘呢?”

    “我和我的天仙女伴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充满温馨与友爱,沉浸在静谧、欢快气氛之中,不曾想过痛苦之神还会在幸福幕帘之后伏候着我,也未曾料想到苦汁会沉淀到杯底。不,我不怕生长在云端的花儿凋谢,也不怕黎明新娘的歌声消失。当我离开这丘陵和山谷时,我的情侣坐在我的身边,同乘马车向海岸驶去。我启程之前,在贝鲁特度过三天,夫人与我形影相伴;我去何处,她去何处;我站在哪里,她站在哪里。我每会一位朋友,她必朝朋友微笑;我访问学堂,她必拉着我的手;我晚坐阳台静听城市里的声音,她必与我同观赏共思考。可是,当驳船将我与贝鲁特港口分开时,就在我登上轮船甲板的第一分钟里,我感到我的精神的天空风云突变,只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随后听到一种深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回去吧,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去吧!下到驳船,趁轮船未开航,回你的祖国海岸去吧!’”

    “船起锚开航了。我虽双脚站在甲板上,却自感像一只小鸟,落入了盘飞在空中的一只鹞鹰的爪中。夜幕垂降,黎巴嫩的山峦被海上雾气遮掩。我发觉自己独立船头,而那位梦幻中的姑娘,我心爱的女子,伴随我的青春年华的夫人,没有在我身旁。每当我凝视注视着天空时,那位美貌少女的容颜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每当我侧耳细听时,她的声音便响在我的耳边;每当我把手伸向前方,便能触摸到她那纤细的手指……此时此刻,那位少女却站在另一条船的甲板上。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我发觉自己独站船头,面对夜幕、大海和苍穹。”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在甲板上踱来踱去,内心呼唤着情侣,二目凝视着滚翻起伏的海浪,期望能在白色浪花里看到她的俊容。”

    “时已午夜,旅客们相继就寝,我独自留在原地,心中不胜凄然惆怅,忐忑不安,若有所失。我猛一回头,望见她站在雾中,离我仅有几步远。我不禁周身战栗,急忙伸过手去,同时高声呼喊道:‘你为什么离开我?为何让我独守孤单?你到哪儿去了?亲爱的,你在何方?来呀,走近我吧!从此再也不要离开我!’”

    “然而她并没有走近我,依旧呆站原地。顷刻,她的脸上绽现出悲凉、凄楚表情,其可怕程度为我平生所未见。她声音低沉而微弱地说:‘我来自汪洋深处,为的是看你一眼。我要返回汪洋深处。你睡去吧,愿你做个好梦!’”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便与云雾融会在一起了,转瞬不见踪影。我以饥饿小儿的顽强,不住声地呼唤着她。我伸展双臂,轮番挥向四面八方,而我的双手所抓到的,却只有带着夜露的潮气。”

    “我走进船舱,心中波澜翻滚,煞是忐忑不安。在那艘船的船舱里,我是另外一条船,漂泊在绝望与迷茫的大海上。出奇的是,我的头刚一挨枕头,立即感到眼帘沉重无比。当我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在我深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女友被钉在开满花的苹果树上,鲜红的血从她的双掌双脚一直流到树枝、枝干,然后淌在草地上,与散落的花瓣凝结在一起。”

    “船日夜航行在大海上。我身在船上,不晓得自己是个人,去远方执行一项任务,还是一个幽灵,徘徊于云雾弥漫的太空之中。我没有女友近在眼前的那种感觉;不论醒时还是睡时,也看不见她的面容。我祷告,我祈求,呼唤无形力量让我听到她的只言片语,或者看见她的身影,或让我感觉她的手指在抚摩我的前额,结果徒劳无益,一无所获。”

    “我在这种状态下度过十四天。第十五天的中午,意大利海岸远远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在那天傍晚,船驶入威尼斯港。一些人驾着涂有五颜六色、绘有种种欢乐画图的小舟,将旅客及行李接入城里。”

    “朋友们,你们知道,威尼斯城坐落在几十个相邻的小岛上,街道就是河道,民宅与宫殿皆建在水上,船只取代了车辆。”

    “当我从轮船上下来,登上小舟之时,水手问我:‘先生,您去哪里?’”

    “我提及该城市长的名字,水手用留神、敬重的目光望了望我,然后划桨击水。”

    “小船载我驶去,夜幕已经垂降,夜色笼罩了全城。宫殿、寺院、学堂的窗子里都亮起明灯,灯光映衬在水面上,随波微微颤动,河面闪闪放光,整个威尼斯城宛如诗人的梦境,景观处处,不似幻想,胜似幻想,实令异乡客心荡神驰。”

    “我乘坐的小船刚驶到第一道河的转弯处,便听到数不清的大钟发出的声音响彻夜空;钟声悲凄,此起彼伏,断断续续,令人哀伤,叫人恐惧。虽然我正处于昏迷状态,使我对外界情况失去感觉,然而那铜钟的响声却像钉子一样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船停泊在石梯旁,拾级而上便到人行道。船家望了望我,指着坐落在一花园中央的公馆,说:‘就是这儿。’我下了船,漫步走向公馆,船家扛着我的行李后跟,行至公馆门口,我付了船费,打发走船家,然后敲了敲门。公馆的门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群仆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的哭泣,有的哀号,有的低声长吁短叹。此情此景,令我惊愕不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一中年仆人走上前来,只见他那目光拨开他那肿胀的眼帘,望了望我,叹着气问道:‘先生有什么事吗?’我回答:‘这不是市长的邸宅吗?’仆人点头称是。”

    “这时,我掏出黎巴嫩执政长官托我带的那封信,递给仆人。那仆人不声不响地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然后缓步朝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走去。”

    “所有这一些,我没有去多想它。之后,我走到一女仆跟前,问她们为什么如此悲伤,她难过地说:‘多怪呀,难道你没听说市长大人的千金今天去世了吗?’”

    “她再没往下说,随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朋友们,你们想一想一个漂洋过海的人的情况吧!他简直就像一种薄雾般的模模糊糊的念头,被宇宙巨人抛到盛怒的波涛与灰色的云雾之间。请诸位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青年人,在绝望的哀号和大海的咆哮声中挣扎了两个星期,好不容易才到达目的地,却发现自己站在痛苦幽灵缓缓散步、亲人的哀鸣弥漫天空的一家门前。朋友们,你们想想,一个异乡人来一座公馆求援,公馆却被死神的翅膀遮盖得严严实实。”

    “给主人送信的仆人回来了。他躬身对我说:‘先生,请进吧!市长在恭候着您。’”

    “说完,仆人在前面引路,我随之行至走廊尽头一房门前,仆人示意我进门。我迈步进门,发现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只见厅内烛光通明,几位绅士、牧师模样的人坐在那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我往里没走几步,便见从大厅中央站起一位白须长者;显而易见,忧伤已使其脊背驼弯,痛苦已令其表情失礼。他走到我跟前,说:‘你远道而来,却发现我正遭遇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实在使我感到难堪。不过,我希望我们的遭遇不影响你完成自己的使命。孩子,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我谢过他的温情,并用一些欠贴切的字眼,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老人把我领到他的座位旁边,让我坐下,我木然地与众宾客一道坐下来。我偷眼看了看他们那一张张忧伤的面孔,听着他们的低声叹息,心中有说不出的压抑与凄凉。一个时辰过后,宾客们相继离去,寂静的大厅里只剩下我和那位悲伤的老人。我站起来,对老人说:‘先生,请允许我告辞。’他立即阻止:‘不能,朋友!你不能走哇!若能忍受目睹我们的伤感之苦,又能听得下我们的沉痛呻吟,那就在我们这里作客吧!’他的话使我感到害羞,我当即点头表示用意。老人又说:‘你们黎巴嫩人最好客,你留下来,让我们招待你一下,哪怕远远比不上异乡客在你们国家所得到的热情款待。’”

    “片刻过后,老人敲了敲银铃,一衣着华美的侍仆应声而至。老人指着我对侍仆说:‘把我们这位贵客领到东厢房安歇,好好照料客人的吃喝,你要亲自招待客人,保证客人舒适。’”

    “侍仆把我领到一个宽敞房间,建筑精巧,陈设豪华,四壁挂着名画和丝织工艺品,感觉当中放着一张堂皇大床,被褥齐备,枕头上绣着花。”

    “侍仆离去后,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回忆着自己的处境,思考着自己孤独离乡远行,回想着自己在异国度过的第一个时辰。”

    “侍仆送来餐盘,上面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我没有胃口,仅仅吃了一点点,便让侍仆端走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时而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望望天空,听听大海波涛声,间或有船桨击水的声音传来,直至我深感疲惫,我的思想在生活的外表现象与其内部隐秘之间被折腾的精疲力竭,方才平卧床上,进入昏睡状态;那状态既包含睡眠的酣醉,又混有苏醒的清明,记忆与遗忘在那里翻腾不止,醒悟似海水的涨潮和退潮,轮番袭扰岸边。我就是无声的战场,无声大军在那里搏斗对仗,死神将骑士摔倒在地,一个个无声无息死去。”

    “朋友们,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状态中逗留了多久。当时和现在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处于那种昏迷状态中时,感到有一个活人站在我的床边,同时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屋内空间里活动着。我还感到有一位仙女在呼唤我,只是没有声音;她在鼓动我,但看不到手势。我当即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似乎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使我身不由己。我下意识地走着,如同梦游之人。我走在一个不用时空计算的世界里,一直行至走廊尽头,进入一个大厅,只见厅中央放着一张灵床,旁有两颗烛星照明,四周拥簇着鲜花。我走上前去,跪在床边,仔细观看,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我那位女友的面孔,看到我那位梦中女友的面容被死亡的面纱遮盖着。我看见了我爱得至深的那位女子。我看见她那僵直裹着纯白色殓衣的尸体静卧在素白鲜花丛中,笼罩她的是可怕的永恒寂静。”

    “神灵啊,主宰爱情、生命和死亡的神灵啊,是你创造了我们的灵魂,然后将之带到光明和黑暗中来。是你纯洁了我们的心,尔后又使它带着希望和痛苦搏动。是你,又是你呀,让我看到我的女友那冰冷的躯体。是你把我从一块土地带到另一块土地,以便向我显示死亡对生命的希冀、悲痛对欢乐的期望。是你在我那孤独寂寞的荒沙中种下一株白色百合花,然后又把我带往一个遥远的山谷里,让我看见的是一株凋零、枯萎的死百合!”

    “是的,朋友们,你们正是我孤独寂寞、流落他乡时的伙伴。安拉有意让我饮下苦酒;此乃安拉意志,吾辈无可奈何。我们人类在广袤无边的宇宙里,只不过是屈从,别无选择。如果我们有缘相爱,但爱并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倘若我们高兴,同样欢乐既非来自我们,也不属于我们,而在于生命自身。假若我们感到痛苦,而痛苦亦非源自我们的伤口,而是源自整个大自然内部。”

    “我向你们讲述自己的故事,目的在于向你们诉苦;诉苦是对生活的怀疑。我是一名信徒,自信我从黑夜之杯里喝的每一口酒所混杂的苦汁都是有益的。我相信穿透我的胸膛的钉子是美的。我相信撕碎我的心包的铁手是慈悲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本来无尾,又怎能讲完呢?我跪在我在梦中所爱的那位少女的灵床旁,凝目注视着她的面庞,直到黎明之手搭上玻璃窗。那时,我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枕人类的痛苦,屈身于永恒重担之下。”

    “三个星期之后,我离开威尼斯城,就像在时间的长河中度过了一千年的人那样回到了黎巴嫩;就像每个黎巴嫩人一样,从异乡流落,回到流落异乡。”

    “朋友们,请原谅,我讲得时间太长了,请原谅!”

    七个阶段

    我的灵魂忧伤过七次:第一次,是它试图通过贬低、抑制他人之路获得尊荣时;第二次,是它在瘫痪者面前一瘸一拐地走路;第三次,是它在难与易之间进行选择时,它择易而弃难;第四次,是它做了错事时,却为别人的错误幸灾乐祸;第五次,是它因软弱百般忍耐时,却把自己的忍耐视为强大;第六次,是它从生活的泥塘中拉出自己的衣角时;第七次,是当它站在上帝面前唱歌时,它把唱歌当成了它的一项美德。

    灵魂告诫我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爱人们所厌恶,与人们所憎恨的人真诚交往。我的灵魂向我说明,爱神不把优点置于爱方,而将之置于被爱的一方。灵魂告诫我之前,爱情在我这里是一条纤细的线,系在两个相近的木桩之间;置于现在,则已变成一个光环,首端即末端,末端即首端,环绕着一切生灵,慢慢扩展,未来的一切都将落入它的环抱中间。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观看被形式、色彩和外表遮盖着的美,让我凝神注视被人们当作丑恶的东西,直至向我指出美妙之点。灵魂告诫我,我认为美就是跳动的火焰;烟柱消逝,除了燃烧的东西,我什么再也看不见。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静听非舌头、非喉咙发出的声音。灵魂告诫我之前,我听厌了那种响声,传入耳际的只有嘈杂、呐喊,不禁耳倦神疲;至于现在,我却害怕安静,喜听人们哼现代之歌,高声赞颂云天,公布幽冥秘密。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唱非挤出的、非倒入杯中的、非用手举起的、不沾双唇的饮料。灵魂告诫我之前,我的干渴是灰烬堆里一颗弱小的火星;那灰烬是用小溪之水或榨汁厂水槽里的水浇灭的。我的产物就是畅饮,我的孤独就是微醉。我喝不足,饮无尽。但是,在这永不熄灭的火中,蕴藏着永不消逝的欢乐。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触摸尚未凝固、结晶的东西,让我明白感触到的东西是半合理的;我们抓到的正是我们希望的一部分。灵魂告诫我之前,如果我感到冷,便以热为满足;若感到热,则以冷为满足;若感到不冷不热,则满足于二者其一。至于现在,我那萎缩的触觉器官已经散落开来,变成了细细的云雾,穿过一切存在,以求与其中隐藏的东西化合在一起。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吸收芳草不散发、火炉不播撒的东西。灵魂告诫我之前,假若我想闻香味,便去花园,或对香水瓶、香炉吸气。至于现在,我则去嗅不燃烧、不流动的东西。我让自己的胸中充满芬芳气味;那香气未曾经过世上任何乐园,也非天上惠风所带来。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在无名氏和险情呼唤我时回答:“我在这儿!”灵魂告诫我之前,只有听见熟人的喊声,我才站起来;只有熟路,或者自以为好走的路,我才走之。至于现在,我熟识的人变成了牲口,我骑之走向无名地;平原变成了阶梯地,我拾级攀爬,以便接近险情。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用我的习惯说的“昨天……明天……”衡量时间。灵魂告诫我之前,我想象着过去一去不复返,未来无法到达。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懂得:一切时间都在眼前这瞬间之中,包含着岁月期望成就和实现的一切。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用我的习惯用语“这儿、那儿,那里”划定地方。灵魂告诫我之前,我到地球的某个地方时,便以为自己已远离另一个地方。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我所到之地,就是所有地方;我所占空间,就是全部距离。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在本区居民安睡时守夜打更;等他们醒来时,我才入睡。灵魂告诫我之前,我睡觉时看不见他们的梦,他们不留心也看不到我的梦。至于现在,我则不会遨游梦乡,除非他们监视着我;他们也不会在梦空翱翔,除非我为他们获得解放而欢呼。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不要因听见颂扬而高兴,也不要因听到责备而忧伤。灵魂告诫我之前,我总是怀疑我的工作的价值及品位,致使时光派人前来褒奖或贬低之。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树木春来开花,夏季结实,从不求赞颂;秋来落叶,冬令枝条光秃,却不惧贬词。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认定自己不比贫民高贵,不比暴君低贱。灵魂告诫我之前,我认为人无非分为两种:其一是弱者,我同情之,或蔑视之;其二是强者,我跟随之,或背叛之。至于现在,我则已经明白:人类由群体构成,群体由一个一个的人构成,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我的成分就是他们的成分;我的天良就是他们的天良;我的特征就是他们的特征;我的道路就是他们的道路。他们犯罪,我是罪犯;他们行善,我感自豪;他们站起来,我随之站起;他们退隐,我随之隐退。

    我的灵魂告诫我,教我明白:我手里提的灯并不属于我;我唱的歌,并非成于我的脏腑。我即使借光明引路,我也不是光明;我,即使我成了上了弦的四弦琴,我也不是四弦琴。

    我的灵魂告诫我,我的兄弟,教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的兄弟,你的灵魂告诫我,你也懂了许多。你与我,彼此彼此,相近相似。我俩之间的差别,不过是我谈的都是自己的事,话里有股忍劲儿;而你,则深藏不露,守口如瓶,包含着一种形式的美德。

    各自心中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疑难问题;我有我的黎巴嫩极其壮观绮丽。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包括其目标、志向;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梦想和愿望。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请你们喜欢它吧!我有我的黎巴嫩,我只满足于它净洁无瑕。

    你们的黎巴嫩是个政治结扣,时光老人试图解开;我的黎巴嫩是座高山,嵯峨雄壮,直插云天。

    你们的黎巴嫩是国际难题,黑夜之神将之掷东抛西;我的黎巴嫩是幽静河谷,在铃声溪歌中翩跹起舞。

    你们的黎巴嫩是角逐场,西来一群,南到一帮,争斗不息;我的黎巴嫩是祈祷声,清晨,它排翅鼓翼,送牧人、羊群奔往草地。晚上,当农民从田野、果园归来时,它高高飞起。

    你们的黎巴嫩是首脑聚集的政府;我的黎巴嫩是威严而又和善的大山,犹如不朽诗人,端坐大海与平原之间。

    你们的黎巴嫩是狐狸遇到狼群中的鬣狗时使用的诡计;我的黎巴嫩是难忘的记忆,可使月下姑娘们和谷场、奶厂的小伙子们的歌声重新回荡在我的耳际。

    你们的黎巴嫩是宗教头领、军事将帅手下的棋盘;我的黎巴嫩是座庙宇,当我看厌了眼前的文明时,便带着灵魂躲进那里。

    你们的黎巴嫩是两个人:一个抓钎,一个打钎;我的黎巴嫩是一个人,依着手臂,站在杉树荫下,他只与上帝和阳光共处同欢。

    你们的黎巴嫩是港口,邮政和贸易;我的黎巴嫩是远大理想、炽热情谊、大地与太阳的悄声细语。

    你们的黎巴嫩是职员、工人、经理;我的黎巴嫩则是青年的好胜、壮年的意志、老年的智力。

    你们的黎巴嫩是代表团、委员会;我的黎巴嫩则是风雪弥漫之夜里火炉周围的座位。

    你们的黎巴嫩是集团、政党;我的黎巴嫩是活泼少年,勇攀山石,敢与溪流竞走,将木球掷向广场。

    你们的黎巴嫩是报告、讨论、演讲;我的黎巴嫩是燕子鸣唱,是白杨、冬青槲枝条沙沙作响,是岩窟、洞穴中芦笛的回荡。

    你们的黎巴嫩是虚伪面纱掩盖下的欺骗,是效仿、做作外套中的沽名钓誉;我的黎巴嫩则是朴素无华的事实,临水池边,可以照见自己安详舒展的面容。

    你们的黎巴嫩是纸上的法律、条款,是卷中的合同、协定;我的黎巴嫩是生活秘密中的本能,而其本身并不知道,是苏醒时试图探索幽冥世界的一种渴望,而自己却还在梦中。

    你们的黎巴嫩是位老翁,捋着胡须,一筹莫展,只想自己;我的黎巴嫩是个青年,站似高塔,笑若黎明,知己知彼。

    你们的黎巴嫩与叙利亚时合时分,双方既想联合又想分离;我的黎巴嫩,则不合、不分、不卑、不亢。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

    天啊,谁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

    何不去看看他们的真实情况呢?

    他们的灵魂诞生在西方人的医院里。

    他们的智慧蒙自那些佯装慷慨豪爽、实则贪得无厌人的怀抱之中。

    他们是柔弱的枝条,左右摇摆,毫无目标;他们早晚战栗,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他们是浪涛上船只,既无舵,也无帆;犹豫、彷徨是它的船长;妖魔栖宿的洞穴是它的归港——难道说欧洲的每个国家不全是魑魅魍魉的洞窟吗?

    他们个个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可惜全都是门里的强汉;在欧洲人面前,人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他们是热情洋溢的自由革新家,可惜只限于报纸、讲台;在西方人面前,他们都是些被人牵动的倒退派。

    他们青蛙似的鼓噪说:“我们已经摆脱了凶残顽敌!”其实,他们的敌人依旧隐蔽在他们的肌体里。

    他们走在殡葬行列前,跳舞吹笛;遇上迎新队伍,他们的乐声转为号丧,舞蹈变成捶胸撕衣的乱动。

    他们不知何为饥馑,除非身遭灾荒;他们遇上精神饥饿的人,反倒取笑,弃而远之说:“这不过是永恒世界里的幻想。”

    他们是奴隶,时光老人取下他们手脚上生了锈的镣铐,换上光芒璀璨的枷锁,而他们便以为自己成了绝对自由人。

    这就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难道他们能代表黎巴嫩的坚硬岩石、高耸山峰、甘甜河水、芳馨惠风?有谁敢说:“我死之时,我的祖国定比我生时的景象好了寸分?”有谁敢说:“我的生命是黎巴嫩脉管里的一滴血,或是眼眶里的一滴泪,或是唇边上的一丝笑意?”

    这就是你们的黎巴嫩的子嗣。他们在你们眼里多么伟大,而在我的眼里又是何等渺小!

    请停片刻,看看我的黎巴嫩的儿女:

    他们是农夫,穿过崎岖小路,走向花园、苗圃。

    他们是牧人,赶着羊群,从一个山谷来到另一个山谷,羊儿渐大,羊数增多,供他们以肉为食,给他们以毛做衣。

    他们是葡萄园丁,榨葡萄以酿纯酒,凝醇酒以制糖蜜。

    他们是父亲,辛勤培植桑园;他们是母亲,巧手织出绸缎。

    他们是男子,收割谷物;他们是妻子,捡拾柴禾。

    他们是泥瓦匠、陶瓷工、编织工、钟表匠。

    他们是诗人,将自己的灵魂斟入新杯;他们是天才诗人,朗诵着责备诗、打油诗和抑扬格诗。

    他们离开黎巴嫩时,心中仅仅怀着激情,手上力量无限;他们返回祖国时,个个肩荷大地珍宝,人人头戴荣誉桂冠。

    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战胜周围环境;他们所在之地,必定团结所有众生。

    他们生于贫寒茅舍,死在科学宫殿;他们是风打不灭的灯,时令摧不毁的盐。

    他们迈着坚定步伐走向真理,步入完美境地。

    一百年之后,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会怎样呢?请告诉我——难道你们只为将来留下诉讼案件、花言巧语、呆钝愚昧?难道你们以为时光老人只在自己的记忆中留下欺诈、哄骗和谄媚?

    难道你们认为上苍只在自己的口袋里贮藏死人身影、墓穴灵魂?你们猜想生命会以褴褛遮掩它那裸露的躯壳?我告诉你们,事实终将证明我的论断:农夫在黎巴嫩山脚下栽的橄榄树,比你们全部业绩久存永恒;牛犊在黎巴嫩田里拉的木犁,比你们的所有希冀光辉高贵。我告诉你们,所有的良知请听我讲:黎巴嫩高原菜园里的歌声,比你们任何啰唆汉的琐碎话语长命高寿。我告诉你们,你们是微不足道的。倘若你们知道微不足道,那么,我对你们的嘲笑方式会和善一些,慈悲一些;但是,你们不知道自己卑微。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们有你们的黎巴嫩及其子嗣。假如你们能满足于空泡沫,那就请你们知足吧!至于我,我对我的黎巴嫩及其儿女,不仅心满意足,而且心中充满甜蜜、安详和宽舒。

    大地

    大地被迫从地球中冲了出来。

    大地在地球上昂首阔步,得意忘形。

    大地从地球上取材建造宫殿、宝塔和庙宇。

    大地在地球上撰写神话、创造学说、制订法律。

    大地厌烦了地球的作为,便取来地球的光环编织幻影、幻想和欢梦。

    大地的困倦合上地球的眼帘,于是地球进入了安谧、深沉、永久的梦境。

    大地呼唤地球说:“我是子宫,我是坟茔。我永远是子宫和坟茔,直至星辰消隐,太阳化成灰烬。”

    昨天·今天·明天

    我对我的朋友说:“你看,她靠在他的手臂上;昨天,她还靠在我手臂上呢。”

    朋友说:“明天,她就靠在我的手臂上了。”

    我说:“你看,她依偎在他的身旁;而昨天,她还依偎着我坐呢。”

    朋友说:“明天,她将坐在我的身旁了。”

    我说:“你看哪,她正喝他杯中的酒;而昨天,她还和我同杯共饮呢。”

    朋友说:“明天,她就会同我共饮一杯酒了。”

    我说:“你看,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昨天,她也是这样凝视着我。”

    朋友说:“明天,她也将这样望着我。”

    我说:“瞧呀,她正在他的耳边低吟情歌;昨天,她还在对着我的耳朵说悄悄话。”

    朋友说:“她就要对我唱情歌了。”

    我说:“瞧啊,她在拥抱他;昨天,她还在拥抱我。”

    朋友说:“明天,她就要拥抱我了。”

    我说:“一个多么奇怪的女人!”

    朋友说:“她像生命,人人可以占有;她像死神,要征服所有的人;她像永恒世界,将接纳所有生灵。”

    完美

    兄弟,你问我:人,何时才能完美无缺?

    请听我回答:

    当人渐臻完美之时,会感到自己是浩无边垠的苍穹,是横无际涯的海洋,是盛燃不衰的烈火,是璀璨耀目的光焰,是间或狂作、间或静默的风暴,是时而电闪雷鸣、时而大雨滂沱的乌云,是欢歌笑吟或悲泣哀号的流水,是春来繁花似锦、秋至枝叶凋零的万木,是耸入云霄的山峦,是深邃低沉的峡谷,是有时把肥沃丰饶、有时荒芜贫瘠的大地。

    当人感到这一切之时,也便达到了通往完美之路的中途。要想达到完美境界,那么他还应该在内省之时自感是依恋母亲的孩童,是责及后嗣的长者,是彷徨于愿望与爱情之间的青年,是奋战过去、苦挣未来的壮年,是独蹲禅房的隐士,是身陷囹圄的罪犯,是埋头书稿的学者,是不辨昼夜的愚夫,是宿身于信仰鲜花与孤独芒刺之间的修女,是挣扎在软弱獠牙与饥馑利爪之间的娼妓,是饱尝苦涩、逆来顺受的穷汉,是利欲熏心、谦恭下士的富翁,是漫游在晚霞烟雾和黎明之中的诗人。

    当人经历并且熟悉了这一切的时候,也便达到了完美境地,与上帝形影不离。

    独立与红毡帽

    不久前,我读到一位文学家的遗篇文章,作者在文中谴责、抗议一艘法国轮船上的船长和船员。文学家乘船由叙利亚去埃及,船上人强迫或试图迫使他坐在餐桌旁时摘下红毡帽。我们都知道,进屋脱帽是西方人的惯例。

    这种谴责使我惊愕。因为这向我表明:东方人死抱其生活的特殊象征。

    那位叙利亚人的勇气使我钦佩,简直就像一次我钦佩一位印度王子。我记得,当时我在意大利的米兰,邀请那位印度王子出席一场歌剧晚会。王子对我说:“假若你约我去参观但丁的地狱,我会高高兴兴地与你同往。可是,我却不能坐在一个禁止我缠着头巾和抽卷烟的地方。”

    是的,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东方人抱着自己的某些东西不放,哪怕是他的民族习惯的阴影。

    但是,我的这种惊奇不会,也不可能抹掉其后面的坚持东方个性、东方风格和东方妄言的粗糙而稳固的事实。

    假若那位在一条欧洲船上摘下红毡帽都感到为难的文学家想到那顶尊贵的红毡帽是欧洲某个工厂制造的话,那么,对于他来说,在任何一条欧洲船上的任何部位摘掉它,也就十分便当了。

    假若我们这位文学家考虑到个人的独立是小事,而技术独立和工业独立是两件大事的话,那么,他会不声不响,顺顺当当地摘下自己头上的红毡帽。

    假若我们这位朋友想到一个灵魂和精神被奴役的民族是不能以其衣着和习惯而成为自由民族的话……

    假若想到那些,他也就不会写文章表示抗议了。

    假若我们的文学家想到自己的叙利亚先辈曾乘叙利亚船、穿着叙利亚人纺织并缝纫的衣服去埃及的话,我们这位自由英雄也就会非本国织造衣物不穿、非本国船长和船员驾驶的船不坐了。

    我们这位勇敢的文学家反对这种结局是正确的,但未弄明其根本原因,仅仅看到了表面现象,没有抓住问题实质。这就是东方人最大难题。虽然他们常举出西方人惯于留意区区小事的例子而自鸣得意,然而他们拒绝成为不抓小事的东方人。

    我要对我们这位文学家说,我要对所有戴红毡帽的人说:“你们为什么不亲自动手缝制自己戴的红毡帽,然后再决定在船上,或山顶上,或山谷里,如何摆置你们的红毡帽呢?!”

    将红毡帽摘下,还是戴在头上,苍天知道这句话并没有写在红毡帽上,也没有写在屋顶或天河上。但是,苍天却知道它被书写在比每顶红毡帽更遥远的东西上,写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上,写在了每具颤抖的尸体上。

    致大地

    大地啊,你多么壮美,多么华贵!

    你对光明俯首帖耳,你对太阳恭顺敬佩!

    披上阴影时,你的风姿何其温文尔雅;戴起面纱时,你的容颜何其清秀妩媚!

    你清晨的歌声多么甜润!你夜晚的呼唤多么可畏!

    大地啊,你多么高尚,多么完美!

    我漫步在你的平原上,登上你的高山顶,来到你的河谷旁,攀缘你的岩石群,走进你的山洞里。我明白了:你的梦想在平原;你的威严在高山;你的宁静在幽谷;你的坚强在岩石;你的秘密在洞间。

    大地啊,平原的力量使你广阔无垠;崇山的谦逊使你魁伟高大;河谷之深使你低洼;岩石之坚使你显得文雅;洞穴秘密使你光明正大。

    我航行过你的大海;我跋涉过你的河流;我探访过你的小溪。我听到永恒之神伴随着你的潮汐谈笑;我听到时光女神在高原上、丘陵间歌吟欢叫;我听见司命之神在曲径和斜坡上与生灵论道。

    大地啊,你是永生之神的唇舌,你是时光女神的手指和琴弦,你是死命之神的熟悉与宣言。

    你的春天把我唤醒,带着我漫步在你的林海之中;在那里,你呼出的气化为蒸气,袅袅上升。你的夏令呼唤我,让我坐在你的田野上;在那里,你的辛苦结出累累硕果,满目琳琅。你的秋天呼唤我,我来到你的葡萄园;在那里,你的血已经化成了玉液琼浆。你的冬季呼唤我,带我来到你的床前;在那里,你的圣洁已经凝成了纯白的雪片。

    大地啊,你的春天浓郁芳香;你的夏令慷慨大方;你的金秋丰饶富足;你的冬令洁白无双。

    晴朗的夜晚,我打开心灵的门窗,带着贪欲的镣铐和自私的枷锁,来到你的身旁,见你正凝视夜空,又见繁星对你微笑闪光。我解下镣铐,打碎枷锁,方才懂得:灵魂之家就在你的天空,灵魂的愿望寓于你的愿望里,灵魂的平安寓于你的平安里,灵魂的幸福寓于星辰撒在你身上的金色尘埃中。

    乌云密布的夜晚,我厌烦了寂寞与孤单,来到你的身旁,但见你强大无比,周身用风暴武装,正用今战胜夕,以新压倒旧,令强征服弱。我明白了:人类的规则就是你的规则,人类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类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谁不用自己刮起的风暴摧毁自己的枯枝,必将萎靡不振;谁不用自己的力量扯下自己的腐叶,必定日益衰亡;谁不把自己过去的功绩遗忘,必然不能创新。

    大地啊,你多么慷慨,多么宽厚!

    你对那些逃避现实、陷入幻想的儿女们何等怜悯。纵然他们身落泥潭,不能自救。

    我们喧嚷,你却欢笑!

    我们犯罪,你却宽饶!

    我们渎神,你却助兴!

    我们赎罪,你却念经!

    我们虽已睡熟,但不能入梦;而你,在永恒苏醒中,居然梦幻联翩!

    我们用剑和矛伤害你的体肤;而你,却用油脂、药膏将我们的伤口治愈!

    我们在你的庭院里种骨头和骷髅;而你,却在那里栽白杨和垂柳!

    我们用你来掩埋腐尸朽骨;而你,却让我们的打谷场上堆满柴草,令我们的酒厂满贮葡萄!

    我们用血迹污染了你的尊容;而你,却用多福河之水为我们擦洗面孔!

    我们用你的宝剑制造大炮和炸弹;而你,却用我们丢弃的垃圾培养玫瑰和水仙!

    大地啊,你的胸怀多么宽广,你的情操多么高尚!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还是人?

    莫非你是一粒灰尘,当上帝从宇宙的东方走向西方时,你飞离了他的脚下?或者你是一颗火星,来自永不熄灭的火堆?

    莫非你是一颗果核,被埋入苍穹沃土中,果仁冲破硬壳,长成上帝的标志?

    你究竟是大力神血管里的一滴血,还是其额上的一颗汗珠?

    你究竟是太阳神缓慢舞动着的一颗果子,还是根扎永恒世界地底、枝插永恒世界天空的知善恶树 230 上的一颗果子呢?莫非你是一块宝玉,时光之神将你放在了空间女神的怀抱之中?

    你是宇宙怀中的女婴,还是监视日夜、博通事理的老婆婆?

    大地啊,你究竟是物,还是人?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眼力和见识!你是我的智慧、幻想和梦思!你是我的饥与渴,你是我的苦与乐!

    你是我眼中的纯美,你是我心中的思念,你是我魂中的永恒!

    大地啊,你就是我;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你!

    更大的海洋

    昨天——昨天是多么遥远,又是多么近啊——我和我的灵魂到大海去洗澡。一到岸边,便寻找遮挡眼目之地。

    我们正走着,见一男子坐在一块灰色岩石上,手拎一只口袋,正从里面一把一把地抓盐,将之撒入大海。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悲观者,在他眼里,生活只见阴影。让我们离开此处,因为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洗澡。”

    我们离开那里,来到岸边的一个小海湾,但见男子站在一块白岩石上,手里拿着一只镶嵌着珠宝的匣子,正从中取出糖块,抛向海里。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个乐观者,他本无喜事,却自欢喜。他不应该看见我俩赤身裸体。”

    我们继续前走,来到近处岸边,见一男子正捡起条条死鱼。怜悯备至地放回大海。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心地慈善者,他试图让墓中之人起死回生。让我们远离他去。”

    我们走过他,来到另一个地方,看见一男子正在水上勾勒自己的影子,波浪扑来抹去线条,他一次又一次勾描。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神秘主义者,正用幻想树立自己崇拜的偶像。让我们离开他吧!”

    我们丢下他,来到一个小海湾,见一男子正用勺子舀水面上的泡沫,将之倒入玛瑙杯里。

    我的灵魂对我说:“这是位空想家,正用蛛丝编织自己穿的外衣。他不配看见我俩的赤身裸体。”

    我们朝前走了几步,忽听有人说:“这就是海!这就是深海!这就是浩瀚的大海!”我们寻觅声源,却见一个人背朝大海坐着,耳朵上放着犄角似的贝壳,聚精会神听它发出的回声。

    我的灵魂对我说:“我们走吧!这是位昏庸老朽,懦弱无能,背朝自己无力把握的整体,一心倾注在自己所喜欢的局部。”

    我们离开他,来到另一个地方,见乱石中夹着一个人,头却埋在沙里。我对我的灵魂说:“来,我们就在这里沐浴吧!因为这个人看不见我们。”

    我的灵魂摇了摇头,说:“不,一千个不!你看到这个人是最坏的人。他是个恶劣的叛教徒,故意不让自己面对生活悲剧,而生活也不让他的心领略欢乐喜剧。”

    这时,我的灵魂面绽忧伤苦闷表情,用被悲哀打断的声音说:“我们走吧,让我们离开这海岸吧!因为这里没有一个隐蔽安全之地供我们洗澡更衣,我不愿意让这风戏动我的金发,也不愿让这里的空气看见我白嫩细腻的胸脯,更不乐意让这里的光暴露我圣洁的裸体。”

    此时,我们离开了那里,去寻找更大的海洋。

    史上无此年

    在那一时刻,柳树后闪出一位少女,拖着长长的白纱衣,走过草地,在已熟睡的少年身旁站下来。她伸出她那光滑如丝的柔软的手,抚摩着少年的头。少年睁开阳光唤醒的蒙眬睡眼,望了望少女,发现自己面面相对的竟然是位公主,于是双膝跪地,俨如穆萨看见丛林燃烧时的情景。少年想说话,却禁不住周身战栗,顷刻间泪水模糊了双眼,滴滴泪珠替代了开口发言。

    少女拥抱少年,亲吻少年双唇,又吻他那热泪盈眶的双眼,继而用比笛声还要柔和的声音对少年说:

    “亲爱的,我曾在梦中见到你,曾在孤独与寂寞中看到你的容颜。你就是我的心灵失去的伴侣,你就是我被差到这个世界来时,从我那美丽身躯分离出去的那一半。亲爱的,我高高兴兴地来与你相会,你已在我的怀抱之中,千万不要伤感。我抛掉父王的荣华富贵,正是为了伴你到天涯海角,与你共饮生死的苦辣酸甜。”

    “亲爱的,请你站起来,让我们同往远离人间的荒原。”

    情侣走向丛林,夜幕遮掩了恋人的身影。君王的暴虐与黑暗之魔鬼对这双情人再也无可奈何。

    纪伯伦生平及其著作

    少年时代(1883-1894)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于1883年1月6日生于黎巴嫩北部的一个名叫贝什里的山村。

    父亲哈利勒(1844-1909)曾是负责征收牲畜税的乡官。

    母亲名叫卡米莱(1864-1904),以精力旺盛、聪明干练闻名乡里,与哈利勒结婚之前,曾嫁给堂兄哈纳·阿卜杜·萨拉姆(客死巴西),卡米莱曾随他去巴西,生下儿子布特鲁斯。第二次嫁给一亲戚优素福·伊里亚斯·吉阿基阿。但此次婚姻一开始便不顺利,不到一个月时间,丈夫便撒手人寰。之后,她嫁给了哈利勒·纪伯伦,生下纪伯伦、玛尔雅娜和苏尔丹娜。母亲对纪伯伦的影响是巨大的。

    纪伯伦5岁时,被送进距离贝什里很近的以赛亚修道院小学,接受读、写规则训练。使纪伯伦对文学艺术的爱好得以发展的是赛里姆·达希尔医生,纪伯伦对他的恩泽牢记不忘。这位医生逝世于1912年,纪伯伦曾以动情的言辞哀悼他,发表文章在《西方明镜》上。纪伯伦写道:“雪杉青年逝去了。雪杉的儿女们,来吧,让我们用月桂树叶和玫瑰花做的尸床抬着他,遍游山谷和坡地吧!”

    在故乡,纪伯伦在美丽的大自然怀抱里度过了快乐、多趣的时光。那里有黎巴嫩最神圣、最美丽、最引人入胜的风光;神杉和卡迪沙谷地的美景,曾给予过他的心神和想象力以无数启迪,给他的文章言词与绘画色彩注入了数不清的美。

    迁居波士顿(1895-1898)

    1895年,纪伯伦刚满12岁,家庭生活遭遇重大灾难,父亲被控侵吞所收税款,被投入监牢,财产被查封。

    母亲卡米莱竭力挽救局势,但毫无结果。后来,她带着4个孩子离开贝什里,前往巴黎,通过一位亲戚,要回了部分财产。继而从法国巴黎举家前往美国。1895年到达波士顿,定居在华人区。

    在波士顿,母亲和布特鲁斯经商,妹妹玛尔雅娜和苏尔丹娜则为邻居打工。纪伯伦进入一所平民学校,继续学习。一位英文女教师注意到了纪伯伦的天赋。纪伯伦的天赋也引起了艺术家法里德·荷兰德·戴伊的注意。戴伊接收了纪伯伦,并领他走上了艺术之路。

    1898年,是纪伯伦在平民学校度过的最后一年,他结识了美国女诗人约瑟芬·毕布迪(约瑟芬·布鲁斯顿)。纪伯伦为她画了像,女诗人写信给戴伊说:“这幅画像,对我来说是一桩幸事。”

    在黎巴嫩希克玛学校(1898-1902)

    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同时也实现自己童年时代的梦想,纪伯伦于1898年回到黎巴嫩,入著名的希克玛(意为睿智)学校读书。

    纪伯伦在这所学校读书三年,受名师指导,掌握了阿拉伯语和法语。

    纪伯伦在黎巴嫩期间,数次回故乡贝什里探望父亲,并结识、爱恋上了一位富家小姐。二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最后以他的中篇小说《被折断的翅膀》里的结局而告终。后来,有人问故事里的这段恋情是否就是他的亲身经历,纪伯伦说,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

    在贝鲁特,纪伯伦还结识了艺术家哈比卜·苏鲁尔(1860-1927)和曾于1943年担任黎巴嫩国家元首的阿尤布·塔比特(1882-1947)及其胞妹苏日丹娜·塔比特(一说,这位姑娘或寡妇就是纪伯伦的初恋情人)。

    返回波士顿(1902-1908)

    纪伯伦得到胞妹苏尔丹娜逝世的消息,立即离开黎巴嫩,于1902年回到波士顿。

    在这一时期,纪伯伦经历了一系列悲剧:同母异父哥哥布特鲁斯于1903年(一说1902年)3月逝世,母亲于1903年(一说1902年)6月逝世。但也相继迎来了命运的转折,首先是结识了玛丽·哈斯凯勒(1872-1964)这位他的终生好友,正是她将纪伯伦推向文学艺术成功之路,她的贡献是不可抹灭的;他还结识了艾敏·欧莱伊,他办的《侨民报》为纪伯伦打开了通往阿拉伯文学世界的大门,使纪伯伦作为空前的诗人出现在阿拉伯文学世界。他的《梦景》一文便是其文学创作起步的星星之火。

    1904年,纪伯伦在戴伊先生的关怀下举行了画展。就是在这个画展上遇到了玛丽·哈斯凯勒,由她介绍认识了法语女教师米士琳。纪伯伦很喜欢米士琳,并为她画了肖像。

    1905年,发表第一部作品《音乐短章》。

    1906年,艾敏·欧莱伊为他出版《草原新娘》。

    1908年,发表第三部作品《叛逆的灵魂》。

    在巴黎(1908-1910)

    在玛丽·哈斯凯勒鼓动和资助下,纪伯伦前往艺术之都,于1908年6月末到达巴黎。在那里,他眼界大开,见识了古典流派和新流派等各种艺术流派,并在高利扬科学院期间参观、研究了这些流派艺术。他还访问了许多著名画家,如罗丹、马尔席勒、毕鲁诺等,参观巴黎、伦敦的许多博物馆、古迹和美术馆,随行者有他的好友、希克玛学校的同学优素福·侯维克和艾敏·雷哈尼。

    1910年春,纪伯伦展出自己一幅画作《秋》。

    1910年10月22日,纪伯伦离开巴黎,回到波士顿。

    在波士顿,“金环学会”成立(1910-1912)

    1910年11月初,纪伯伦到达波士顿,在那里参加了1911年成立的“金环学会”的创建工作。该学会的宗旨是让黎巴嫩、叙利亚侨民了解波士顿事件,支持他们举办的所有文化活动。

    1912年5月,纪伯伦见到“金环学会”邀请的客人、巴哈教领袖阿布杜·巴哈·阿巴斯。纪伯伦访问了他,并为他画像。

    尽管有妹妹和玛丽·哈斯凯勒在波士顿,但纪伯伦住在那里并不开心,觉得想象力和抱负都受到了限制,于是决定迁往纽约。艾敏·雷哈尼已向他发出邀请。

    在纽约度过的最后岁月(1912-1931)

    纪伯伦离开波士顿后,便定居纽约。这期间,是他创作最丰富的阶段。他这颗星已升起在文学天空。

    纪伯伦用阿拉伯语和英语两种语言写作。玛丽·哈斯凯勒指导他用英文写作。他相继发表了:

    《被折断的翅膀》1912年(阿拉伯文)

    《泪与笑》1914年(阿拉伯文)

    《疯子》1918年(英文)

    《行列之歌》1919年(阿拉伯文)

    《暴风集》1920年(阿拉伯文)

    《先行者》1920年(英文)

    《珍趣集》1921年(阿拉伯文)

    《先知》1923年(英文)

    《沙与沫》1926年(英文)

    《人子耶稣》1928年(英文)

    《大地之神》1931年(英文),该作品在纪伯伦逝世前几天问世。

    1920年4月,纪伯伦与旅居纽约的阿拉伯诗人和文学家成立了以他为首的笔会。该笔会的宗旨是复苏、革新并发展阿拉伯文学,使之积极干预生活,在生活中发挥积极作用。成员有米哈依勒·努埃迈、伊利亚·艾卜·马迪和奈西卜·阿里杜等。

    纪伯伦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4-1918),他积极参加了政治解放运动,并加入了救助难民委员会。

    纪伯伦是位情感丰富的人,他与黎巴嫩籍、侨居埃及的女作家梅娅·齐雅黛(1886-1941)之间的情书往来达十五年之久(1914-1929)。

    1926年,纪伯伦因工作繁重,身体开始衰弱。但他并未在乎病痛。他决心已定,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就这样,疾病一天天侵蚀他的肌体,而他却仍然沉湎在绘画和写作之中,直至1931年4月10日,他躯体中的生命火炬熄灭。但是,饱浸他的生命和精神、灵魂之油的火炬,却一直照耀着一代又一代人。

    1931年8月21日,纪伯伦回到了他所深爱的黎巴嫩,长眠在他故乡的马尔西克斯修道院,静赏大自然的美与静谧,分享着雪杉的不朽与盖努比谷地的圣洁。

    纪伯伦逝世之后,他的英文作品《流浪者》和《先知花园》分别于1932年和1933年出版问世。他的许多遗作和手稿尚有待于收集、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