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全集:爱你如诗美丽
译者小序
纪伯伦十二岁随母亲到美国谋生,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十四岁便显示出绘画天赋,被称为“小画家”。二十一岁时,在波士顿举行首次个人画展,引起时任女子学校校长的玛丽·哈斯凯勒(1873-1964)小姐的注意。玛丽天生丽质,又慧眼识才,于1908年资助(月供七十五美元)纪伯伦去巴黎学画,就读于巴黎美术学院,受教于著名美术大师罗丹门下。从此,纪伯伦与玛丽情书不断。二人也曾“怀着两颗愉快的心灵相互亲吻……相互自由、勇敢、迷恋地抚摩。他贴近了我的心,我贴近了他的心”。1911年,纪伯伦向玛丽求婚。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玛丽在她的1911年3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
“我爱他。我俩的心是相通的,没有任何间隔。我决计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我想到了结婚,不禁泪水簌簌下落,那本是欢喜与希望之泪……令人苦恼的障碍是我的年龄。想到这里,我感到困惑与为难。他的婚姻应该是他的辉煌事业的开始……哈利勒缺少的是梦想中的爱情。”“这种爱情的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这是必然之事——不论我的损失有多大,我都不会背弃那位尚不知名者。因为我深深怜惜纪伯伦的天赋之才和未来荣光。”她对纪伯伦说:“我爱你,但我的纯洁之爱不允许我毁坏你的前程。”
纪伯伦深深感激玛丽·哈斯凯勒的经济资助,总想归还,对她说:“只有我偿还清了我从你那里得到济助的债务,我才能心安理得,心情舒畅。”但玛丽·哈斯凯勒爱“才”如命,立即“生气地打断他的话”:“哈利勒,这些都是废话。一个负有使命的人,决不能让其濒于穷困潦倒境地,以免埋没了他的才能,葬送了他的天资!”
这对有情人虽然没能结成眷属,但纯洁、高尚的友情却始终将二人的心紧紧连在一起,情书未曾中断,探访、寄赠、切磋技艺、思想交流等活动常有,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理智,深厚无比的真挚情谊一直继续了二十六年,直到纪伯伦英年早逝。一位东方青年与一位西方姑娘相识、相亲、相敬、相爱,这并不罕见,但之间友谊保持终生的事例却不多。也许能与纪伯伦——玛丽·哈斯凯勒相比的,胡适(1891-1964)——韦莲司(1885-1971)可算其中一对。后二者之间的友谊持续了五十年,直到胡适病逝。不过,纪伯伦与胡适相比,虽然身后都成了世界级文化名人与著名学者,但二人生前处境大相径庭:胡适是官费留学生,纪伯伦是个背井离乡青年移民;前者获得了博士学位,后者受私人资助到法国学画;前者就任驻美特命全权大使,后者以靠他人定期资助、卖文和为人画像为生;前者晚年荣任“研究院院长”,后者贫病交加……因此,与前者结友终生,在世俗眼里自身亦流光溢彩;而与后者就显得分外寒酸,也就格外不易。
1926年5月7日,时年五十三岁的玛丽·哈斯凯勒结婚,成为福鲁伦斯夫人,定居萨凡纳,再未与纪伯伦晤面。
纪伯伦逝世电报一到,“玛丽·哈斯凯勒不顾一切,立即拍电报给纪伯伦的小妹玛尔雅娜,告之说她将于星期一早上七时到达波士顿”。
纪伯伦的遗嘱中写着:“画室中的一切,包括画、书和艺术品,全部赠予玛丽·哈斯凯勒·米尼斯。”
玛丽·哈斯凯勒在帮助整理纪伯伦的遗物时,意外发现纪伯伦像自己一样,完整地保留着对方寄给自己的信件。
纪伯伦的爱非同寻常。那究竟是精神恋爱,还是苏菲派的神秘之爱?他写信给女友,信中有弃绝红尘,又有勃勃雄心;有傲骨,也有才智;有成功,也有失败;有希望,也有失望;有诗、哲学、艺术,还有比爱情更高尚的友情。
纪伯伦这位东方千里马的成才之路、爱国情操、思想形成轨迹,尤其是他用英文写就的重要作品的酝酿、写作过程,以及玛丽·哈斯凯勒这位西方女伯乐慧眼识才、慷慨佐助、无私奉献等等,都一一跃然在这一封封、一篇篇真情洋溢的书信和日记里。
勤于创造、追求人类至美的纪伯伦与玛丽·哈斯凯勒之间的往来信件,在世界上也是不可多得的两性挚爱的文本。那里毫无世俗的卿卿我我之情,其中所隐含的,是深刻的文化寓意。
李唯中
青年纪伯伦
纪伯伦——玛丽·哈斯凯勒
生命是你的灵魂中更伟大的灵魂……在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里有一种静止的生命。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2日
亲爱的玛丽:
在一个乡村里,我和两位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他俩都来自我的祖国,是夫妻,过着简朴、惬意的生活。丈夫的胸中跳动着一颗雄心,而在妻子的容貌和灵魂里闪烁着灿烂的美。夫妻俩都喜爱诗。他俩的家乡芳草萋萋,绿树成片,看见它的人定会以为那是无数花园中的一座大花园。那里的房舍,远远看上去,就像散布在天鹅绒地毯上的珊瑚。
我在画画,不,我是在学画画。有道是业精于勤,天地随苦练而渐宽。这个思想是多么高明、精辟!我有时放下绘画,活像被迫睡觉的孩童。
亲爱的,你还记得吗?我过去认识人和物,都是通过听觉,声音首先进入我的灵魂;如今,亲爱的,我认识人和物则通过视觉,正像显示的那样,我的记忆力正在保存人和物所具有的形状和色彩。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10日
亲爱的玛丽:
身体觉微寒,头脑却活跃,精神状态处于巅峰。我衷心问候你。我告诉你,存放在你手里的那些画和肖像都属于你。有道是日月如梭,飞闪而过,不知不觉。我还要谦虚地说,我在巴黎这间画室所拥有的全部绘画和肖像也都属于你。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自主地支配这些画。
我的这些话颇带有老人的沉静语调,但却是我的愿望与情感的率直表达。我很期望自己活得久些,以便为你准备一些成熟的果实。因你给予我的太多太多了。我也期望那一时刻早些到来,那时我会说:
“承蒙玛丽的恩惠,我成了艺术家。”
“承蒙玛丽的厚爱,我成了画家。”
正是夜半时分,周围一片寂静。对面作坊里的那位柔声妇人,也已默不作声,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动静;她那动人的俄罗斯歌声不再取悦我的耳际。
衷心为你祈祷!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1月8日
亲爱的女子:
在生命的苍白中,当神魂被失望所笼罩时,我便读你的书信……每当雾霭包围“我的自我”时,我便捧着那些信,贪婪地读起来。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实的“自我”……你的信让我注视自己,使我远避丑陋的堕落,远远躲开生命的深渊。亲爱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风港……我的灵魂的避风港是一片丛林,我带着对你饱含温情心怀深处的透彻了解生活在其中。
现在,我正在与色彩搏斗;争执是苦涩的。毫无疑问,我们当中的一个将取得胜利……我几乎听到你那甜美的声音在说:
“喂,哈利勒,关于绘画,你要说些什么呢?”
我把自己的灵魂深深沉入色彩里……我祈祷着……请看哪,我正在吞食暮色,吮吸彩虹。学院的权威人士说:
“莫在典型美上加美!”
我的灵魂悄说道:
“假若我能绘画,我一定画典型美,并赋予与之相称的美。”
我的眼珠啊,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讨好长官,还是让我的灵魂满意呢?这些亲爱的行家们见识颇丰,而灵魂却是最近者。
夜深人静,睡觉是最值得向往的。我将上床,但却心思满载,浮想联翩。
亲爱的,恭颂晚安!上帝为你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2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上帝情愿守护着你。亲爱的……那位了不起的无名者赐予耶稣以不朽灵魂,就让你的心尽情欢悦吧!
但愿你在沐浴幸福中度过圣诞!但期年复一年,你总是生活在安详恬静之中。
我想你,不像想常人……我想你时,生命总是光芒四射,生活之果也正在成熟。
好玛丽,我亲吻你的手。你的美德芳香四溢……通过吻你的手,我会为自己的疲倦心灵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我失去了父亲。他就死在六十五余年前他第一次看到人间光明的那座旧房子里。他的最后两封信使我眼泪簌簌下落。
他在病榻上为我祝福,就在弥留之际还在为我祈祷。我知道他已安息于上帝的怀抱;尽管如此,我的心灵仍痛苦不已。我正在悲伤之火上经受灼熬……自感死神的沉重之手正轻拍我的肩膀……我看到昔日景象——那时,他和我的母亲、哥哥和妹妹生活在一起,面向太阳微笑……他们现在何处?在什么地方?
莫非他们在无名之地?难道他们彼此聚集在一起?莫非他们在追忆裹着殓衣走远了的过去?他们究竟在离我们这个世界很近的地方呢,还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亲爱的,我知道他们还活着,正在度过庄严美统领的余生……他们比我们离上帝更近。
七道幕帘再也无法遮挡住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清事物真相……花言巧语、模棱两可已经终结,欺骗灵魂业已消逝,我已感触到了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心灵仍然悲伤难抑。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5日
亲爱的:
你呀,你是我的欢乐,你是我的慰藉……你在夏威夷,在太阳岛上……你在这颗星球的对面。你的白天,正是巴黎的夜晚;你属于另一星系,但你仍然离我最近。
我独自一人时,有你伴我散步——我这样看你——你就坐在我的书桌对面。夜下,你侃侃而谈,我留心聆听……在有些时辰里,我发现你来自另一座山,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星球。
我在本子上写下对现代艺术家们的看法……他们每个人都有话,而每个人又用不同的风格说话。卡里 231 的画令我心灵震撼……他手下的人物或坐或站,皆被雾霭笼罩,而那些人物说的话只有莱奥纳多·达·芬奇 232 笔下的人物才能讲出。
卡里深谙面与手之秘密……曾对深、高与宽进行过深刻探讨……他的生命之美并不亚于他的艺术之美,曾饱经磨难,痛苦不堪……然而他诠译了隐藏在内心的痛苦秘密……他晓得泪水里有光闪烁……任何东西都会在泪珠中闪闪发光。
我思念夏威夷的高山和峡谷。
亲吻你的手,我闭上眼睛……便看见你,亲爱的。
哈利勒
致玛丽 (纽约)1910年10月31日
亲爱的:
最亲爱的人,我现在纽约……我很想看到你……我的心中充满对你的想念之情。
我很高兴,无忧无虑。
明日傍晚,我即到波士顿。
请写信给我。我心思你的容貌。我想见到你,甚为想念。
啊……你现在离我近在咫尺。
哈利勒
纪伯伦日记 1910年×月×日
从她的日记里,我们了解了她。1910年11月1日,我写了具有相反意思的一句话,与她先前说过的话均相矛盾。
但是他,正如她所说的,他孤独、痛苦、寂寞……同样,他全身心地追求着她。他向耐心求助,他向力量觅寻灵感。他借助她的忠诚探索宇宙奥秘……
她说:“他像个奋力挣扎的人,要从她那里得到满足。”
她在1910年11月1日说:
“哈利勒从巴黎回来后与我一道共进晚餐。他孤独寂寞,多么不幸——他远离人们,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同伴。”
她在1910年12月7日说:
“一别两年零四个月之后,他回来了。他去进行艺术深造……我因见到他而欣喜不已。”
一周之内,我们相见两次,也许会更多。
玛丽日记 1910年×月×日
他掩饰是为了忘记……或佯装忘记,以便产生青春时代的光辉思想……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完全虚构的一个故事——他对与父亲的过去守口如瓶;那是痛苦的过去,充满缺憾。
家庭倍遭贫困之苦……穷得厉害,父亲格外贪杯……他生活在这样一位放荡任性的父亲庇护下。他只能在他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母亲是一位仁慈的女性,为生存辛勤奔波……纪伯伦无疑想起了父亲的事,想到父亲曾在监牢中度过的一段时光。
但是,他对此加以掩饰,以便忘记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向我讲了他喜欢虚构的那个故事。
他讲狮子的搏斗,讲丛林和田园,讲天空和大地。
他强烈要求对那段黑暗痛苦日子进行补偿……他选择了光明,弃绝了黑暗……以便“她”不难过悲伤。
致玛丽 1911年1月×日
是的,肯于奉献的玛丽。星期六晚上,我想与交响乐结合,就像水酒交融。我将听赏卓越演奏家伊勒曼的演奏。我自感对音乐有一种特别的贪婪。假若我能在晚会后与你并肩而坐,我的心灵将醉入酩酊。
玛丽……亲爱的玛丽,在静夜之中,你总是孤独一人。你向我吹一口气;那口气发自你的内心,芳香四溢。那时,我会做好自己的工作,精神抖擞。我衷心喜欢工作。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1年1月10日
——当我想画画时,画画是多么困难!
“亲爱的,因为你占据了我的心,你居于我的心中。”
为了使此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完全乐意——我的心今夜甘愿为他奉献,以此让他如愿以偿……我在小凳上打盹儿,他开始画画。他在半小时内结束了工作。他给我画了一张头像,他很满意……他非常高兴,喜形于色,满面春风……容貌画得极为精神,内在价值显而易见。我的脸上透露出我的目光。
“他重新侃谈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谈他的父亲、母亲……和昂贵的烧柴!”
玛丽日记 1911年3月24日
玛丽:你记事中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纪伯伦:落水得救……那是庭院中的一个喷水池。当时,我玩一个大球,球滚进了水中,我追赶而去,随之落入水池。
人们告诉我:“你落水挨淹时,尚不满两岁半。”
我父亲喜欢我母亲带来的我的哥哥布特勒斯,而且十分喜欢。我并不感到不高兴……父亲爱我的母亲,那纯粹是爱情,而母亲也很尊敬父亲,虽然二人之间几乎谈不上什么互相了解。父亲性情暴躁,庄重威严,而母亲则温柔善良,宽厚仁慈。
父亲常用辛辣词语训斥我,随意认定我的意见是愚蠢、糊涂的。
有一天,父亲在家请客,当时我还是中学生,喜欢作诗,并不时自我欣赏。父亲讨厌我,也讨厌我的诗。
一女士说:“我看过你的诗。”
客人们都像那位女士一样,纷纷说读过我的诗,交口称赞我。
这时,父亲用火辣辣的目光鄙视着我。
当一位先生再三要求我读自己的诗作时,父亲抢口说:“你这么沾沾自喜,我不认为宾客们会欣赏你那些废话。”
在客人们的强烈要求下,我朗读了我的诗。父亲紧接着说:“别空谈饶舌了!”
父亲希望我成为一名律师,母亲则希望我随自己的意愿发展。
纪伯伦沉默片刻,抬眼望着远方。之后,他读了托尔斯泰的一段话,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我追求真理,但很少听人读过那样的语句。
我爱他。我俩的心是相通的,没有任何间隔。我决定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我想到了结婚,不禁泪水簌簌下落,那本是欢喜与希望之泪……令人苦恼的障碍是我的年龄。想到这里,我感到困惑、为难。他的婚姻应该是他的辉煌事业的开始……哈利勒缺少的是梦想中的爱情。毫无疑问,不久之后,他定会吉星高照。
这种爱情的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这是必然之事——无论我的损失有多大,我都不会背叛那个不知名者,因为我深深怜惜纪伯伦的天赋之才和未来荣光。
玛丽日记 1911年4月15日
他今天刚一到我这里,我开口便说:
“我有话要说。”
我沉默犹豫片刻,然后说:
“我的心背叛了我的口,我的心责备我的头脑。不过,真理最终会获胜。”
他说:“你多俊,我多丑呀!假若我淌出热泪,你可不要在意……昨夜我哭了一场。”
他焦急地提高声调说:“你哭啦……你哭啦……你哭啦……”随之,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胸脯上。
我说:“我决不考虑结婚之事,哪怕我如饥似渴的心灵想结婚。”
他目瞪口呆,我亦瞠目结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紧接着说:
“我不属于你……我爱你,但我的纯真之爱不允许我毁坏你的前程。”
是的,我的年龄比他大,他还有很长岁月,天命向他伸出了双臂。
纪伯伦哽咽了,继之痛哭失声。我把手帕递给他,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喃喃地说:
“一句话……我爱你!”
他扑到我的怀里。
我一阵微醉之后吻了他的手掌,接着捧起他的手掌亲吻,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在门上喊道:“玛丽,玛丽,你给了我一颗心!”
我感到平安,光明照亮了我的天际。我立即热情地回答他:
“谢谢你,我的主人!”
我多么幸福……我做出了牺牲,然而这牺牲使我们更亲近了!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8日
我已坐下几分钟。我不住地重述那发自我内心的祈祷词——我虔诚地祈祷上帝支持你,给你源自灿烂艳阳的力量、耐心和信仰及来自上帝的活力。
每一时刻的沉默都会从你那里带给我某种东西……让你接近我,亲近我,就像条条银丝系住我的感官,将我拉向你……于是,看到你正向我身边走来!
玛丽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9日
一切东西都是那样美……我翻看了你的宝贝,将其中一部分挂在了墙上。
《痛苦的喷泉》,我将它挂在了“玛丽”之地,它像一朵花一样波浪起伏。
《夜下的幽灵》,我将它放在了《公告》旁。
《痛苦的心》,我将之挂在了门口附近,因为它色彩斑斓多变。
请把一切都说出来,千万不要留下一句话。
把你心灵中的一切全部喷吐出来,因为你口里的甜滋唾滴都是香醇美酒。
玛丽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徘徊在大都市的马路上,影子紧跟着我。我用千只眼睛观看,用千只耳朵聆听,从白天一直到黑夜。当我原路折返回到我的房间时,我发现了更多我要注视的东西和更多我要细听的声响。
人在纽约是无休闲可言的。难道我来到大都市是为了寻找休闲!
午后我是在博物馆度过的。那里雄伟壮观,神奇足智,给人阵痛之感。
虽然这座博物馆新近落成,但却是最大的博物馆。
知道你正潜心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 233 ,我非常高兴。我想和你一道通过英文读这本书……尼采是迪奥尼斯的现身。那位巡游于丛林间的超人本是一个万能的实体,他喜欢音乐、舞蹈和享受。
难道我要被迫使用头油吗?有些时候,头发常常碍事,我只得用头油将之拢合!
我将像那些每日清晨往自己头上浇圣油的迦勒底祭司们那样,每天往自己的头发上抹油。
你为何还要寄钱给我?我的钱足够用了,你已给了我许多。
愿上帝为你的慷慨之手祝福!亲爱的,祝你夜晚愉快!
如果你也在这里,我该是多么快乐。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3日
我七次诅咒天命,因为它将叙利亚变成了土耳其的一个行省。君王们的权势在七大洋中还在驱赶叙利亚人——这些人鹰及其阴影在这里可以看到。土耳其大使里达帕夏在纽约;在城市,他是一个头脑有病、心灵疲惫的呆板、凝滞之人。但是,他很老道……诱使叙利亚人反对叙利亚人,从中挑拨离间,激起他们相互厌恶与仇视。
今天晚上,我与他在《叙利亚报》总编麦克尔齐勒先生家共进晚餐。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邀去与他交谈。
聪慧的女友,我期盼上帝改善我的状况。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致亲爱的女友:
亲爱的,我的心中有诗歌与情感;我的头脑里有忧思与悲伤。
我的心为你歌唱;我的脑海把你想念。
我不希望人们忧愁悲痛……虽然我的心灵痛苦不堪,直到大限降临。
一个瞬息即逝的社会,人太拥挤了,毫无益处。
在麦克尔齐勒家举行的晚会很有情趣,气氛和谐,话语温柔,情调高雅。客人中有美国人,也有叙利亚人。那位大使强作笑颜。我们谈到艺术,大使邀请我到华盛顿去他府上做客……这是土耳其人扫除障碍的手段。
应主人再三要求,我讲了话;但那些话却像投入干草枯枝中的火。
叙利亚真可怜,虽则她的儿女是诗人。虽然我们像天使一样对着她的耳朵唱歌,而她却充耳不闻!
可怜的叙利亚!
爱你的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5日
亲爱的:
我今天外出,遇到一位来自叙利亚的作家。下午两点钟,我去弗维勒先生邸宅,为他画了一幅肖像;这是我的画笔画得最好的一幅肖像……帕夏说,那肖像是内心世界的忠实表达。我们颇有兴味地交谈了一会儿,便一同去看画展,他把我介绍给了专家和画商。
几个小时之后,我便急匆匆赶回,以免背弃与雷哈尼 234 及其朋友们相会的约言。
已是夜半时分,我疲惫不堪……真想把头靠在你的肩上!我真希望你抚摩我这灼热的脸面……亲爱的,你抚摩我的脸吧,即使你在遥远的地方,我也忘不了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7日
我回来不大一会儿。我刚才还在博物馆……我的心对精美艺术品充满炽烈渴望,多么期望与你一道共赏。
我全神贯注地观赏那幅画,只因为你不在我身旁……我感到孤单、寂寞。
纵然在天空,一个人也须有个亲密伙伴,以其存在充实自己的生活,以其近在身旁使自己的心中充满幸福。
上帝以其喜悦庇护你,以其爱为你加冕。你是幸福人,福星永远高照……我亲吻你的双眼。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0日
亲爱的:
在纽约大街上行走的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犹太人。中午时分,人们争相外出,三三五五,你所看到的都是犹太人。
今天,我在“弗弗斯·艾菲纽”看到两千名犹太人。那场面真是诱发人的想象力,使人沉思深省。那场面又使我想到犹太人戴着手铐行走在巴比伦和西班牙的奴隶时代。那场面给诗人创造了机会,使他们回忆起在埃及的犹太人的过去和在美国的犹太人的未来……也许那样的一天会到来:犹太人走向“弗弗斯·艾菲纽”,就像巴黎人涌向凡尔赛。
犹太人在纽约是国王,弗弗斯·艾菲纽是王府。也许历史在自我重复,围绕着流浪的犹太人,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世界以他们开始,世界本属于他们;他们正在失去它,也正在破坏它。正在失去它,正在破坏它。是的,玛丽,确有一种含糊东西,令人颇费心思。
你那美妙的书芬芳四溢,香气馥郁……对于我这饥饿的灵魂来说,每本书都是一桌丰盛筵席。
美人啊,我将带给你一件好东西,想让你看一幅新画,就像有一次那样,或许你还记得吧?你全神贯注凝视,我顿感心境豁然开朗,目中的愁消散一光……你不记得了吗?
我要上床了,也好借之逃遁,沉睡一番。不过,入睡之前,我要和你一道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美人,亲爱的,要你和哈利勒一起读……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2日
“亚斯,你应让你母亲看看这张画像。”
这是一位女士对亚斯·弗维勒说的话……“她将从这幅画像中看到她儿子的真情实况,她将看到那个创造了辉煌业绩的儿子!”
亲爱的玛丽,这话使我感到自豪!
“她将从这幅画想象中看到她儿子的真情实况。”……这是令我开怀的称赞……我带着豪迈的心情想到你!
我在布鲁克林与我的一位生病的朋友共度了一个小时的时光。我给他读诗,对着他那憔悴黄瘦的面孔读诗。临别时,他拉着我的手,低声说:
“纪伯伦,回叙利亚吧……回你那已达成熟年龄的母亲那里去吧!她爱你!纪伯伦啊,回你的祖国去吧!”
我难过地离开了他,抹着眼泪急匆匆走去。
他的心中有对叙利亚的思念……他的心中有对死亡的恐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6日
亲爱的玛丽:
我在雷哈尼住的那座旧房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不瞒你说,情况变化之后,我感到处境困难与经济拮据,于是从单元住宅迁入了一个窝穴似的小房间。
不过,情况正在好转,我自感心满意足。我常在雷哈尼的宽敞房间里作画,快乐地享受时光……生活在一个大城市的异乡人应该在各式各样的房间里睡觉,也应该在各不相同的地方吃饭;同样,亦宜于探索自己未曾见过的陌生道路。观察人们匆忙奔波活动的情景,真是惬意快乐……这使我颇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个乐师旅行家……我是个离群索居者……这也是我所喜欢的。
你笑吧……
明天,我将开会工作……你不来坐坐吗?
来吧……每天午后都行……
来吧……帮我一把……
有你在足矣!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9日
知心人儿:
感谢叙利亚兄弟们的劝告。我劝他们要靠自己,告诫他们不要依赖土耳其制度……
理应让那些生活中的可怜人知道,美丽的谎言的危害性并不亚于丑陋的谎言……君王的宝库都是建在沙滩基础之上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满是污垢的塑像面前顶礼膜拜呢?
世界宽广,宇宙无垠,希望大有,那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目光限制在狭窄范围之中呢?
我要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们。上帝将为我指引道路。苍天会亲吻我,大地会为我祝福,定让亲爱的人儿赏心悦目。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25日
亲爱的美人儿:
你多么值得赞美……值得称颂!
假若说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恩情,无论如何报答,那是因为我还不能给你应有的报答,更不必说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对你的爱令我精神振作。因为世间丑陋无比,缺少这种刺激,需要这种情感。
我们吃饭,因为我们饿了,于是饱餐一顿。
我们喝水,因为我们渴了,于是饱饮一场。
但我们是在爱中,没有任何东西能解除这种饥饿,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制止这种干渴……存在的全部都是秘密。
我不会隐藏一件事,也不会表露别的事。
我不会喝滚沸中的肉汤。
我要大声说:“我爱你!”
我敬重附着在你身上的那个人。
或更贴切地说,我敬重像水酒一样与你交融在一起的那颗高尚灵魂。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30日
亲爱的熬夜人:
声望源于本领,好名来自决断能力,真理产生自头脑清醒……你知道吗?
你喜作预言吗?今天,我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画了一张肖像,真是惟妙惟肖。
亲爱的,我给查尔斯·拉赛勒画了一幅肖像,自感是一种享受……我花几个小时功夫,仔细观察他的容貌和他额头上的皱纹,细腻、精确、巧妙地将之移到纸上,将此人的内心蕴涵给予它——给之以真实。
我边构图边画,我跟他说话,他也跟我说话。那是一场十分有趣的唱和,这位博学的精明的男子谈及艺术的各个领域。他见地高明,思维敏捷,才智不凡。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没完没了地给我钱呢?上帝为你那慷慨之手祈福。
夜晚快活!请留住它!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6月28日
亲爱的:
我躲藏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招待了流行性感冒一番。夏日受寒像冬季着凉一样叫人难受倒霉……我是非常了解受寒和着凉的,并且与二位达成了谅解,二者对我颇感满意放心……感冒中,我最厌恶的是那种苦涩味,使我觉得仿佛一口吞下了一个土耳其人。
六月,是多么黑暗、寒冷、寂寞!就连空气也是死沉沉的。我自感好像身陷囹圄,口中的苦味令我倍加想念清凉的微风和灿烂的阳光。
玛丽呀,玛丽,现在我要上床入睡了,我应该合上双眼,把脸转向墙壁,以便想呀,想呀,想你!你是攀登高山的健将,你是生活的女猎手。
祝你度过美好夜晚,夜夜如此。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14日
亲爱的玛丽:
我来吧?玛丽,我来欣赏你的俊美容颜?我行动困难迟缓,明天夕阳西下之后再来如何?几周过去了,漫长而缓慢,我一直没能见到你……难道我不是人?一定要到夕阳西下时才来?
夏日里,尽管是夏天,我仍然是活跃的。我要重写《被折断的翅膀》;我要给之在火中洗礼,让之穿上一件新衣。假若出版商照我原希望的那样拿去出版发行,那该是多么糟糕。
我又画画,又写作。让我兴奋激动、急于寻觅突破口的事情多么多!我真想向你展示一下,简直有一千零一件事要做。我也真想让你知道一下那一千零一项计划。
玛丽,生活如旭日东升,黎明曙光已现。你相信吗?我开始热爱生活,因为生活中充满了该做的事情……问题接着问题,梦想连着梦想……我想见到你。你累吗?我心急火燎地期盼着通过电话听到你的声音。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19日
我亲爱的:
我在船上度过了苏菲派 235 信徒式的一夜。我没订到单人舱,床上散发着酒腥气,我只得与星辰和月亮相伴度夜……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一轮红日发出万道光芒。
这样的一夜将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被寂静笼罩着的大海哼吟的乐曲……无可范围的被照亮的万物,从容不迫地遨游在宇宙,使我盘旋在宽阔无边的思想太空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22日
我亲爱的:
我租赁了一个简陋的小房间,使之变成了相馆;它有一个阳台,那里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其美不亚于我在巴黎住的那个房间。租金二十美元。你想呀……多便宜。
无疑,你希望我租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不过,我现在已知足,对一切顺利感到满意。一颗宽容的伟大灵魂将引导我走向真理,为我照亮道路,然后慷慨济助我,让我搬入你所喜欢的房间里去。
我两个星期内开始工作。
这是一座大都市。我将与这里工作的人们一道工作。这里的各种因素都在运动着,正像上帝的想象力一样在不停地动着。
我开始重访三个月之前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当我用两只眼睛看那些东西时,仿佛那些东西已与原来不同。你什么时候来这里,让我们用四只眼睛观看吧!
亲爱的,上帝与你同在。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0日
我亲爱的玛丽:
艺术家认为,严厉、刻薄、粗俗的批评家误入了歧途,凯梓小姐并没有错。坦率地说,凯梓小姐紧紧把握着惯例,克守着原则。她是过去的奴隶,是过去的那种表现形式的奴隶;而奴性本身却是一种灾难。她与我分属两代人,之间隔着鸿沟;我们是从两个相互矛盾的观察面去看待艺术和生活的。
艺术的精美只能通过风格表现。我的风格接近新月,我将不遗余力地关照它,磨练它……我会像慈母照管自己的婴儿那样关照它,使之成为一种工具或者一种语言,通过我用绘画生成的阵阵微风,令之进入人们的心灵、头脑和想象力之中。也许人们会说:“艺术精美何在?”当他们厌恶风格时,他们会这样说的。
不过,称赞和厌恶只是一种倾向或感觉罢了。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4日
玛丽:
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在毫不留情地改正这些缺点。凯梓小姐以为这无关紧要,仍然认为设计太差……即使我的设计完美无缺,她也不会给我的工作以应有的评价。因为她肉体上软弱无力,而精神上却是机敏无比的;这互相矛盾的二者决不可能融合在一切去观察新的形式与看待新的见解,更谈不上去传达了。
至于她对现代色彩的看法,那更是童子般的愚蠢见解。
她不画画。假若现代色彩像她说的那样拙劣,那么,使用那种色彩的艺术家们又该被放在什么位置上呢?那些想发表反驳见解的人又在何方呢?如若不然,那么,在现代法国、现代意大利、现代英国和现代美国,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
这位小姐说我的用光很好,而画中阴影则很差……这是第二个错误说法,不合逻辑,荒谬得很……一个人怎能在画中用光适当,而阴影却不适当呢?好光正是来自好影的一种视觉想象。
也许她想说,这些人头位置不当,画得很不好,形式欠佳。心中的意向只有上帝知晓。
我想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8日
致我的心神:
工作不断,活动不止。我正在看《被折断的翅膀》 236 的最后校样。我将小画室整理了一番,让其变得美些,适合客人来访,充满欢快气氛。
这期间,我接待了一些叙利亚人,以便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意大利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 237 既不是宗教之战,也不是十字军战争。
在即将来临的冬天里,我将少写东西,多画画,以便画出足够数量。
夜幕浓重,我看不清自己所写的东西。
我的爱似大洋宽阔无比,波澜起伏。我的心平静不下来。
我心潮起伏,神觉倦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30日
玛丽,我亲爱的玛丽,我见到了同胞们,白天是在他们中间度过的。我工作,思考,现在正写作。
时间已晚,一更天过去了,我仍在埋头写作。尽管如此,不向你道过晚安,我是不会上床的。你离我是多么近啊!你今天距我的心思和情感很近。你的最近一封来信是红火炭……是一只生着翅膀的圆球,又是从发出乐声的岛屿涌来的波浪。
这是充满幻想、声音和影像的日子。我的心中有一团火,我的手里有一团火。我在每一处看到的东西,都是那样模糊不清,朦朦胧胧。
你知道用火焚烧的意思吗?你明白你在火中意味着什么吗?你晓得你燃烧之时,就是从桎梏中获得解放的意思吗?
啊!莫非还有超过火的欢乐吗?
让我用发自我灵魂深处的所有声音呼喊:我爱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1月10日
阿拉伯歌曲里有句美妙歌词:
“安拉知晓我的心……和我”
今天,我读了你的信之后,高声喊道:
“上帝知晓我的心……及玛丽和我。”
或许我要取出我的心,将之捧在手里,以便让人们晓知。在我的心中,有一种要揭示的愿望。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心从秘密中解脱出来。当第一位诗人的疯狂语句被洞中人讥笑时,他要遭受痛苦,那是毫不奇怪的。假若他要采摘果子,但必须献出他的弓、箭、狮子皮,献出自己手中的一切,以便使他的同伴感受到阳光在他的灵魂中创造的欢乐时,他也会毫不犹豫。
那种痛苦,难道不是苏菲式的痛苦,不是来自别人不了解你的痛苦,不正是造就艺术和艺术家的痛苦吗?值得开口高尚地说:
“为艺术而艺术!”
但是,更加高尚的不是让盲人睁开眼睛,以便与我们共度浸染着无声欢乐色彩的日日夜夜吗?
真正的艺术应该是实在的,它是通过艺术品的动人之美而表现出来的。我之所以说是“实在的”,因为使我们的视觉和洞察力增加对世界认识的任何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
画室很美,心满意足,自得其乐,我从未感到如此欣喜。
毫无疑问……我在工作。我完成了一幅小画,画的是十字架。
我们是实质的探索者,我们是将自己的孤独化作花园的自甘寂寞者。我们的生活中不是只有饥饿和干渴吗?难道我们的心神不是因为迷恋真理而对现实主义和种种意识感到厌烦吗?我们情愿去观看死亡之物的惨白容面吗?
我们当中谁有两颗灵魂,将其一寄在山上,把另一颗派往谷地?
想念你的
纪伯伦
致玛丽 1911年11月26日
玛丽,玛丽:
真正感谢的日子就要到来了!那是你来的日子,你赶往我这里的日子,我见你的日子,我见你的日子。
莎鲁特说你要来;我没敢问你,恐怕你说“不”。
星期四就要到来,我们衷心喜欢的一切将要到来。星期四不是远离未来的一部分,而是这个“现在”的桂冠。
这将使我忙一阵子:我要整理房间——这房间就是我的头脑……我要整理我的思绪……清除掉旧的灵魂、幻象和阴影。
欲得彻悟,我理应远离红尘。
最伟大的力量便是生命。你为了成为一名艺术家,你应该正视生命,观看真正生命内闪出的光芒;真正的生命是上帝……上帝就是一切。
每一分一秒,我都爱着你。我现在深深感到每礼拜的星期四、五的甜美。我们相互斟满爱情的杯盏,彼此交流思想情感;那思想跳跃着前进。人,只有远离之时才能看到大的东西。
喂,我有千思万想,想向你诉说。不过,星期四在即,星期四的乐趣已开始挑逗我的感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6日
星期二是个生辰纪念日,而不单单是“今天”。那有数时辰的实质是一座门,一座通往对欢乐有新的认识的门,一座通往对痛苦有新的理解的门,一座通向对生活有新的体验的门。我几次提笔想写信给你,而每次我都发现自己沉浸在奇异的寂静之中——那是深海的寂静,无名之地的寂静,漆黑地域的寂静……那是看不到、听不见的神的寂静!
直至此时此刻,当我写信之时,我感觉到生活中的至恶因素便是寂静无声。暴风到来之前的那些时辰和大喜或大悲过后的那些日子,本来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那样寂静,无声,深沉,张开的翅膀不住地拍击,凝固的火焰不停闪动。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7日
我们聚餐一顿,我和雷哈尼都参加了……雷哈尼和莎鲁特被命运摆弄来摆弄去,终于将二人分开,中断了联系。二人观察世界的目光、意义、基点各不相同,各自独立,而且借助的光也各不相同。
雷哈尼说,他将拒绝看她……不过,他将去看她……
莎鲁特说,她的门永远对他敞开着,他什么时候想去都行,什么时候想逗留都可以。她说这话时是认真的!
来自无名处的一种声音说:
这两个人是自我的织物,
二人之间的联系必增强。
我同意这个说法——二人天生一对,地就一双。
我向你致以入睡的问候——我亲吻你,然后说:“闭上眼睛,安心入睡吧!”之后,我开启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但是,我还会回来亲吻你,并且道一声:“晚安!”
我继之打开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月×日
我的亲爱的手,亲爱的眼,亲爱的思想,亲爱的火焰……
感谢二十九年来你的母亲给予你的神灵般的关怀。正是那种关怀使我们彼此接近、相爱,并为我们放下了平安的帷幕。
一滴泪水带着最高尚的灵魂洒散在无声的墙壁上……我没去摸它,以防它触到手指。哈利勒,我们在泪水中共度过的时光是值得尊崇、赞美和奉为神圣的。
你和你那力量非凡、文如泉涌的才思以及引发它的那种激情,令整个世界一解干渴!想你是多么容易,给你写信是多么困难啊……我是被迫开口说话的。心灵不允许我沉默不语!我要大声说:
“哈利勒,使心平静的人!”
当我留心聆听过去的回音,回顾已经过去的年月时,我发现那恰是表现这种感受的一幅图画,而其中起变化的和被替代的,只有本身的不断深化和升华!
爱你的
玛丽
纪伯伦自画工作像
致玛丽 1912年1月21日
沉静、无声的时刻仍然在占上风。我在这小小画室里,殷勤接待穿行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的阴影和幻象。我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生活着。白日充满烈火般的见解,黑夜沉浸在梦海之中。日末与夜初之间的那一时辰,被七层幔帐包裹着!
穿着痛苦外衣的欢乐何其多啊!甜蜜的痛苦何其多呀!
你亲爱的哈利勒无可选择,只能沉入欢乐与痛苦的深渊,以便发掘人生意义,并将之注入自己的绘画和文章里!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26日
我所爱的玛丽:
《被折断的翅膀》一书终于出版了。送给你一本阿拉伯文版本,你现在读它还是不容易的。谁能知道?有那么一天,你也许会读它,也许会喜欢它,因为它是吉庆的1911年的忠实表达。
玛丽,你问究竟是什么占去了我的时间吗?
我在孤独中工作……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宁静为我戴上枷锁,沉默包裹着我的工作。
玛丽,你问我心中激荡着什么?
你要问什么使我为之震颤?
也许不是……我要说:
“那是钟爱!”
上帝使我得到了所求。
我很少去见人——与他人在一起,我感到烦恼,即使他们都是忠实挚友。当一颗心转向一个小天地时,便要求孤独,仿佛上帝只把孤独赐予了它,而没有给别人。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日
我用炽燃的手,埋头工作了数小时,画得一幅肖像,很美,我很满意,很高兴。
为我当模特儿的姑娘,就像金子一样,但她不会再来。她要求在办公室做一份工作,作为当模特儿的补偿。
我思想活跃,浮想联翩……有许多关于死后生命的见解。我不会谈这些的,但我现在感觉着并将感觉着,“我”是不会消亡的,也不会沉入被我们称为“上帝”的大海里。
玛丽,有那么一天,你会饥饿难耐,急于去找食物,但找不到可食之物吗?这正是“你的哈利勒”现在的处境。我找食物,但找不到……一口东西没吃……蜷曲着熬过了一天!不过,我喜欢坚强的人!难道你不喜欢像农夫辛苦劳作之后那样,饿得挣扎不止,几将瘫倒?
我和你说话,如同与我的心交谈。你和我的命运形影不离,密不可分……二合为一,总分不开。
关于命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与时间和死亡搏斗的人:
莎鲁特从华盛顿寄给我一明信片,告诉我说,你因病卧床。因此,我的心急切地要去看你。你离不开我的心,就像镯子不离我的手腕。我一周后来纽约。
如果希望能实现,我给你带些画框或能够携带的什么东西?
《秋》那幅画有了框子,《三位女子》有框子了吗?
担心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哈利勒,你照直说,告诉我你喜欢让我带些什么去。
当我说,你生命脉搏的每一搏动,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之时,我的心回应道:“傻瓜!
你要说我对你来说是珍贵的,你的话包含着距离和疏远,你应该说:‘脉搏和心跳相伴共生。’”
写罢给你的信,留在我心上的是一片阴影。我悄悄轻步往里走,发现你正像耀眼的火一样燃烧着,因而我伸出双手取暖!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6日
假若我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一件什么东西,我不急于找它,不管它,但它不可避免地会到来。就连我给你写信之前给别人写信也一样,其结果是我很少想到你。
为了你,我不会忽视任何一件事,更不会放下,而应该对你特加款待。我为整顿思想花费了多大力气呀!是啊,那是引诱逃脱的思想……亲爱的,玛丽应该迅速行动,把分散的牲畜在晨光初照时分赶到纪伯伦的牧场去。
《被折断的翅膀》中给我的“献词”,我将之作为宝贝珍藏在我的无声世界里。还有,你送的另一件礼物——我以前从未向你提过——即《秋》那幅画上那个含有我的名字字母的小环,也在珍藏之列。
我爱那两件礼品,胜过我珍惜爱情!那两件礼物就像看天的瞳孔。那两件礼物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心底里……那两件礼物就像一句新的话语,没有人知道,虽然如此,但我明白……那两件礼物是两本无言的书,我正在读着;虽然如此,但我说不出我读了什么。那两件礼物是珍贵的,你也是珍贵的。
再见。上帝将心借给了我,让我爱你……当我发现我的微小的心容不下什么时,我百般祈求上帝赐予我心。
我的双眼期待着看到新的画作。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7日
玛丽女士:
今天,在我的心灵深处浮现出一片奇异、宁静、晴朗的阴影……
今天,耶稣出现在我的面前:容光灿烂,乌亮的双目闪现着安详的光,两脚蒙着征尘,粗糙的斗篷,曲柄长手杖,旧灵魂——那个按照自己的品性,把目光投向生活中无名深渊者的灵魂。
玛丽呀,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我在每夜梦中看到耶稣呢?为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像他那样善良、友好、慈悲和高贵的人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8日
亲爱的:
米开朗琪罗的诗,其力量取自美酒佳酿……那是遨游在云天的诗歌。
亲爱的,他的诗震撼着我的情感,同时情感又不为之颤动。把一个人同他的作品分开,这是多么困难哪!他身上最伟大的成分是无声的、静止的。
他带着心中的无声力量走入了坟墓,而他本人并不理会这种力量,也许他对此的不解增加了他的剧烈痛苦。
他是痛苦的。他的诗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画表露了这一点。
他绘画,作诗,创造。
他用百腿站立,用百足行路。
无可比的天才、艺术与光荣。
画笔及其主人多么娴熟!
假若他描绘你,进行夸张,
假若他赋诗赞美你,语入疯狂,
定会使你永恒,也使他自己垂世,
定会使你变成半个神仙,
因为他就是神仙。
思绪纷繁,如同因困倦而不住地打盹儿,但我睡不着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9日
玛丽:
这个国家里的阿拉伯文报刊正提及《被折断的翅膀》,并对之进行评论。《群众报》用整版篇幅,将其内容与许多大家的作品进行比较;要知道,每当提到那些作家的名字,我的双唇都会感到发烫。
这本书尚未传到阿拉伯世界。假如一个月或更长、更短一些时间传到那里,你则将看到有人对之进行解剖和伤击。他们将用铁舌痛骂我,特别是某些人,将不会对我付出的辛苦说一句赞扬的话。
我所珍视的只是冠于扉页的那三个字母——即你的名字的缩写字母。
我正全神贯注绘制一幅肖像,力求色彩亮丽,色度适当,意味突出。
我要外出……去吃第一顿饭……来呀,玛丽,快来吧!
陪着我共饮一杯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0日
哈利勒·纪伯伦:
这突然袭击来得多么猛烈,可我没有说它多么可怕。
拿着帽子的女人向我报告了消息,只见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进去时便留心看,走过之后感到惊慌失措,之后四下张望,重新观看,近看复远看……突然发现,原来是你!
凭上帝起誓,这星期一之前由天而降的访问,我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喜在内心”……外人对我说。
“我父亲精神健旺”……天在至高处,海在至深处……我就在那里。
我衷心支持你!
我收到了自打今年初不曾看见过的照片……美极了!
火人哪,我们见面之前,火是烧不着你的!
假若你一定要燃烧,火烟直上云天,那就让你的烟伴随着大风向我这里飘吧。
崇拜者!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5日
忐忑不安不是我的习性——既非我的缺点,也不是我的长处。
我不知为何忐忑不安,但今天我却忐忑不安起来——生病的可能性给了我以残酷可怕的打击!
因此,我想说明事实:
1、假若我生病了,你要知道:你就是我的宝库;你的宿身之处,也便是你的心所在之地。
2、假若你的病有什么结果,最好我能知道,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来,这里的人谁也看不见,我能直接收到……其余的,也是最重要的,则是我相信守护你的人他对你的爱绝不能与我对你的爱等量齐观!
灾难降临时,你要有理智,忍受灾难。你的朋友很多,他们应该关心你。他们的忠实、可靠和友情是不会消失的。
就让上帝从他们之间或从自己那里给你派去天使吧!
为你祈祷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6日
哈利勒:
每当我患病卧床时,就像我母亲到我这里来那样,我盼望我去你那里。也正像你母亲将要做的那样,带着甘甜纯净水似的温情而来。
我母亲对我怜悯备至。每当她到来时,我的心上便鸣起平安钟声,一切疑心退去,一切恐惧消失。
母亲和我一道度过的时间,如同一级阶梯,我坐上它,便可到达痛饮幸福甘露的地方。在母亲的身边,我便可畅饮安心甘醇。
我愿意把这种平安带给你,上帝给你派去了一只手和一颗心,我甚至亲眼看到了上帝给你的温情。
祈祷是危难之时的理想意志,也是发自内心的意愿,坚信上帝不会弃离而去。
愿你经常呼吸新鲜空气!
不要烦恼,不要惊慌!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总把你放在我的心上!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17日
不时到我这里小住的那位女客人,不论伤风,或患流行性感冒,我和她都是共通的。在每件事上,我们都有一致看法……冬天里,我给她温暖,她给我慰藉,活像两位亲密的朋友。分别时,我们咯咯大笑着相互拥抱之后,各自上路。
患病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一种享受……我患病时,自感像个孩子,只想一张柔软的床,躺在上面,眼望着灿烂的光。
假若你在这里,你就是那灿烂的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8日
我真感到高兴,因为你意志坚强。你不必恐惧,不要失望;恐惧比患流行性感冒还要痛苦……女友的恐惧会刺痛我的心。
不!不!在我完成我的生命使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美好世界的;在一个长时间之前,我是完不成我的使命的。
尽管各种因素在干扰我,我昨天还在奋力工作。今天,我已感情况好转。我的力气恢复了,至少是部分恢复了。
我双手和额头上的火熄灭了,高烧退了。假若我今夜安睡一夜,我定以健壮、活跃之人为明天带来惊喜,我会工作、歌唱。
你来纽约之时,也再认不出哈利勒了,他将成为体魄健全之人!你来时,是不会认出我来的,因为相见会令我力气倍增,增进我的健康和我的活力。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0日
真是抱歉!请原谅!我未能回答你最近一封信里的所有问题。
是的,我希望上帝让《三位女性》与我同在。也许有那么一天,灵魂催促我完成那幅画。米希琳的头像与这幅画面不相称,在我意决画出的其他头像中没有她的位置。那些旧作构思均嫌微小,表现手法有缺憾。让我们就像对待过去的影子一样,将它们全丢开吧!当我们考虑办画展时,就不要再去考虑那些画作了。
但期今天就是星期四,但望你今天早到来。当星期四到来时,我们再要求时钟慢点儿走……缓缓地走。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7日
亲爱的玛丽:
我生自己的气,我担心我的这种愤怒变成仇恨。因为我不知如何是好,像是迷了路,找不到正道。我只能借助于你刚刚吹入我体内的新灵魂进行思考。我不知道怎样思考,也不知道想从中得到什么!也许我不适于思考,只好把我的事情托付给为我们所有人着想的最伟大的“理智”。
还有,我心神无力,嫌恶他人。
但期我们看不到的那位神灵帮助我们。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9日
星期一,我把我的灵魂和自我全给了这幅画。星期一,我消亡在画中。今天是星期四。半天已经过去,还有半天,我很高兴。
住在这里的两位艺术家认为那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是我铸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不,我不大相信艺术家的看法……玛丽呀,流行性感冒仍然困绕着我的床榻,侵蚀着我的体能,消耗着我的腕力。我拖着自己的病体,跌跌撞撞,要到什么时候呢?
我的心伴着一位女神。我羡慕静享安逸的人。我这漆黑之夜没有一丝白色混杂其中。
我这如泉涌的文思不住淌溢,总有要求提出,常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喧哗……
我被创造出来之时,箭就插在我的心上;假如我将之拔出来,疼痛必定剧烈;将箭留在心里,疼痛也是剧烈的!
一个自私的人总是写自己,我就经常写自己。玛丽呀,请你告诉我,难道你没有厌烦过“我”这“我”那和“我”又这又那吗?
我像蚌一样蜷曲着,我是那种想使自己心中生出珍珠的珠母贝。但是,他们说珍珠是蚌的疾病。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春
你在写什么?你怎样看你所写的?
你在思考什么?你思考的走向是什么?
你想对我预言点儿什么?你想对我说点儿什么?或者沉默无言?
你开口说话是一种表白;你闭口无言也是一种表白。你说话时沉默,沉默时便说话。
你就是话语。
你的健康……你强壮吗?
你为什么不用六个小时时间来波士顿一趟?
你正在创作什么画?
你何时梦中访问我,以便让夜晚都是白天,晚上更加甜美?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3月10日
玛丽:
奉上帝之名,你怎能借上帝之权威问我,我对你的看法给我带来的烦恼多于欢乐呢?天上或地上的什么东西使你有这种想法呢?
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幸福?
你能将二者分离开来吗?
推动你和我的那种力量是由二者合成的,你是不能将二者分开的。美带给人的确实是甜蜜的痛苦。
玛丽,你给我的欢乐中确有痛苦,而唯有你给我的痛苦使我加倍爱你。
任何别的话都被视为言过其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4月19日
黎明前,我睡眼朦朦胧胧。空气中夹带着悲剧的气味。泰坦尼克号不幸沉没,多少乘客遇难……这场灾难令我痛苦不堪。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我泪如雨注。
我六点钟起床,灾难梦魇缠着我,总也不肯离去……我无奈,只有用冷水洗浴,然后喝了一杯咖啡,以期挣脱窒息境界。
七点钟,我与波斯巴哈教派 238 首领阿布杜·巴哈在一起。
八点钟,我们开始工作。人们陆续到来,大部分是妇女。她们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
九点钟,绘画完成,阿布杜·巴哈露出了微微笑容。仅仅一眨眼功夫,人们蜂拥而至。这个向我表示祝贺,那个紧握我的手,仿佛我为每个人都效过力。
这个说:
“奇迹啊,奇迹!启示降给了你!”
那个说:
“你把导师的灵魂显示出来了!”
每个人说一句……阿布杜·巴哈用阿拉伯语说道:
“和圣灵在一起工作的人是不会失败的!你的身上有一种来自安拉的力量!”
他又立即修正道:
“先知、诗人都沐浴着安拉之光!”
他再次微微一笑——他的微笑中包含着一个故事——那是暴风的故事,是叙利亚、阿拉伯和波斯的故事。
他的弟子们都喜欢那张肖像画,因为肖像酷似他本人;我也喜欢那张肖像,因为他表现了比我更优秀的一面。
我的眼皮沉重,简直困得睁不开眼。
三个小时够吗?我睡上三个小时,能够恢复耗去的精力吗?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6日
幸福的玛丽:
邮件带着对《被折断的翅膀》少许赞扬或指责送到了。我读过批评文字,便发现了奇怪的一面,人们毫不例外地用一般方法评说这本小书。这使我感到惊讶。他们多数人一致认为它是一件纯新艺术作品,也许是出版发行的阿拉伯当代文学最佳作品。
但是,他们对该书的精神及哲学持有不同看法。他们从两个相反的角度看待赛勒玛·凯拉麦这个角色:有的站在温柔的同情立场上,有的站在极为严酷的立场上;保守者和严肃者则属于后者。
在第九节,我试图将耶稣与阿施塔特 239 聚在一起,这一笔使他们感到新奇,他们对此大加赞扬……另一些人则用憎恶的眼光看之,将之视作叛教、伪信和败坏道德。
写信人当中有一位热情洋溢的青年人。他说,歌德和巴尔扎克是两座高峰,《被折断的翅膀》是一个新的开拓,是阿拉伯诗歌新时代的开拓!
吻你的两只手。
吻你的双眼。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5月6日
亲爱的纪伯伦:
啊,纪伯伦哪!怯生生地低语……我开始选定沉默,留心聆听你谈话,发表意见!实际上,我真为这个原则感到高兴——心灵的爱——完美的爱——沉默便是二者的保证。
六周之后,我将在西部。我像个神魂颠倒的人,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我要离开你。离开我仅看过一次的你那些画,离开我的天地……你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今世;你的画所在之处,就是我的来世。
使我心中感到难过的,那就是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用自己的心凝视着我的无知,它就像一只动物,跟着你走去……悲伤沉入我的胸中之后,我要不失时机地说服自己:即使我学会了阿拉伯语,仍然不了解你的话的内涵,那么,毫无疑问,我仍将是一个受了损失的人。
我喜欢纯粹的思考,因为它是一种安慰,继之而来的是满足。满足是一种快乐,又是心与神的平静安宁!
我的心充满这样一种感觉:自信得到幸福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人。
天地以你为我祝福!
让上帝使你的指尖闪光,使你的心中充满力量。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5月7日
你昨天读我的信时,你那标致的小嘴没有咧开吧?你是否说过:
“哈利勒是个受骗的孩子,总是说圣诞老人放在他的皮包里的东西!”
玛丽,你没有说这句话吗?请对我说实话,你的双唇未曾开启吗?
玛丽!你要让我迷失方向?你要让我悲观失望?你要让我陷入愚昧迷惘?
还是要增强我的智慧,让我和你一起在辽阔的西部共度一些日子?
玛丽,让蓝天的翅膀拥抱你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16日
阿布杜·巴哈几天前回到了纽约。妇女和平委员会在艾斯图饭店为他举行了盛大欢迎会,许多演说家在那里发表了讲话,和平是时下人们大谈的题目。
和平……和平……
国际和平……世界和平。
惹人生厌的东西,令人疲惫的重复。
无滋无味。
和平……和平!
反反复复……钟声毫无变化。
和平是世世代代的愿望。对世界来说,这个目标难以实现。
我要说:让那里发生战争吧!让战火燃烧吧!让地球上的人们厮杀吧,直到流尽最后一滴污血!
在一个应该灭亡的制度统治下的人们心灵上的平静已被剥夺,为什么还奢谈和平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18日
玛丽:
返回起点——再谈和平!
和平瘟疫不是正在侵入东方各民族,使他们由高峰坠入低谷吗?
因为我们不懂得生活,所以怕死。怕死使我们对圣战、斗争和厮杀吓得发抖。
那些活着的人,那些工作着的人,是“我们在”的意思……那些懂得生与死的人们,他们既不会因和平而欢欣,也不会劝告人们对和平充满渴望,而是为生命而欢乐,劝告人们渴望生命升华。
玛丽,我的唯一愿望是“我在”,而不是何地、何时……在“生存”艺术中没有和平!
玛丽,我多么渴望亲吻你的双手,亲吻你的双眼……我多么想“我在”和你一起,在你心中,在你周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26日
灵魂洋溢着愿望,肉体却濒于倾倒的危险。
亲爱的,我生病了。我的天性正在寻觅着一块生机勃勃的绿色土地,在那里,我能够热爱上帝,热爱生活,热爱完美。
白日里,我虔诚祈祷;
夜色下,我顶礼膜拜。
当春姑娘翩跹起舞在丘山之间时,人们便不再蜷缩在阴暗的巢穴里。
好晴朗的一天,我却四肢酸软,周身无力,心神凝结成块,既无起站之力,更不能迈步外出。
你也很累。不!你永远不会累的!你不会生病!你的身体像你的精神,时刻准备着,准备着……充满希望,充满理想!
你是黎巴嫩雪杉,把你那浓郁芳香的力量送入人们的心房!
我希望我们单独在一起,在林间……我们漫步,交谈,静默,我们吃桑葚。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2年6月5日
他高声喊道:
“希望光辉灿烂,却是无云之雨。希望是懒惰懈怠!我是说希望取得成功……我们与希望或信念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希望是工作的替代物!”
他说:
“中国人的精神是微小的,艺术是原始的。埃及艺术简单拙朴,但却不是原始的,因为它是精神的表达,实质的表达,而中国艺术却是用平易的方式表达事物。将阿拉伯人与中国艺术相比,阿拉伯人像一棵果树,树龄仅有七年,但满挂硕果,而中国艺术却是一棵八年之后才结果的果树!中国人对待文明缓慢,成熟也慢,而阿拉伯人的文明,成熟都很快。假若中国人现在应当被欧洲人一口吃掉,那么,欧洲人将把中国人吃掉……假若欧洲人的希望化为泡影,也绝不会被人一口吃掉,而会停在那个人的喉咙里,将那个人噎死。中国已经没有活的灵魂,不可能成为供吞咽的食物,只能成为在自身里波动的生命。中国人像是城堡,在他们看来,生活只是一根宝物链子!”
玛丽日记 ×年×月×日
哈利勒回来了,头痛得难受。我准备好晚饭,我们正吃时,他突然说他将于6月16日星期日回纽约,以便到叙利亚妇女俱乐部做报告,顶替所请求的援助。
我们读了几页《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最伟大的思念”。
他自幼非常喜欢尼采,十分赞美尼采的文采和思想,但对他的的哲学不大满意,将之说成是“可怕的”、“错误的”。他喜欢话语美——谐调、柔和之美,富有音乐之美……至于那使人生病、疲惫的毁灭哲学,那则是流亡哲学!但是,随着他坚持读尼采,他的心理渐渐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发现尼采是容易被他吸收的,并开始为尼采辩护,然后开始接受尼采的见解。
他最后说:
“不论是哪一件好的作品,都是发现了生命乐曲中的一支甜美曲子……是生命的一部分……一小块……一薄片儿!”
致玛丽 1912年8月14日
我所等待的暴风,现在狂烈地刮起来了。天色漆黑,大海泛白被泡沫覆盖,众神之灵遨游在苍天与大海之间。我边写边凝视着远方——真是令人惊异,就像我们在纽约看到的那样,你还记得吗?
玛丽,暴风中究竟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把我推向运动呢?暴风像箭一样喧嚣而过时,我为什么有一种青春之感呢?我为什么如此自信?我为什么信心十足?我不知道……尽管我不自然,但我偏爱暴风胜过喜欢别的任何东西。
你呀,你最接近上帝……你的所在之地,自由以清新冰冷之面显露,美用玛瑙宝石装饰着!
暴风狂烈至极……咆哮、喧嚣不息!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8月16日
今天,我离开了加利福尼亚。你来年的令人兴奋的愿望使我整个一夏天都感到有疑虑。加利福尼亚,它的意思是“夏天”。如果时间对你来说合适,我希望9月8日、9日见到你。其次,如若可能,我劝你到宽广的西部地区住上一年时间,以替代在纽约的生活。因为激烈的战斗不利于你的身体和健康,将延误你的事业,挫损你的锐气。毫无疑问,在那里生活一年将会产生良好的影响。
我强烈希望你慨然接受我的意见。
我说过类似的许多话,不想再写了。尽管如此,我讨厌你对此感到意外。
维持现状意味着空耗你的努力和生命。
请快快回信。
请接受我的爱和祈福。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9月16日
玛丽,我亲爱的:
我不在背后说任何人的坏话,我最讨厌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多少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呀!但我用容忍宽恕!
话语将对你掩盖着真相。因为世间充满欺诈和阴谋,所以我要把使我的心忧烦不堪的苦闷告诉你!
玛丽,这就是困惑……
活人们是我的邻居,他们激起了我的困惑。假若没有我从艺术之口吮吸的唾液,我的痛苦是不会平息下来的。世界常常变得黑暗无光……世界常常向我哭诉。假如我能够宽谅,那该多好……倘若我能够憎恶,那该多好……
这在这与那之间狼狈不堪,左右为难!
我最亲爱的人啊,我必须用我对你说的那句话熄灭火焰。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9月22日
请对我说实话,医生做了些什么?进行过医疗,做过康复治疗?使你恢复了健康?医生带来了什么变化?你从太阳光中取得了那线光芒!你得到了吗?还是坚持得到整个太阳,仿佛太阳是个发怒的山谷?
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保佑你!
强壮些……再强壮些!
在你的灵魂深处,生命的本身便产生自永恒。让我接近你那漫游在无边沙漠的灵魂吧!我要仿效你,或者以你为向导,在你的织机上劳作。我痛切地感到,我心灵中的任何东西,只有饱吸从你的想象力和感触中散发出来的甜津,才能成长壮大。
你感觉到秋天的瑟瑟抖动了吗?你喜欢就像我那样被爱情的寒冷蒙盖着的那种蒙盖吗?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10月1日
我用了几个小时读诗,朗读了《失去的天堂》。当我站在钢琴旁,抬头望我妹妹的肖像时,仿佛我看到了一种新的东西。她在说话,是的,哈利勒!在我看来,好像你的手指给肖像注入了生命。我赞美你的手指。
她的面容俊秀,光呈深色,一个栩栩如生的人——你的形象也出现在画中,那究竟是我妹妹,还是你呢?
你用双翅飞翔;尽管如此,你却行走在地上。
我呢,我的心已被强烈爱情占据。
想起你,那是多么甜美!我多么希望我的爱属于你。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0月6日
灵魂至爱呀,我感到头晕目眩,牙医用尽全部力量,专注地为我挖掘、凿洞、修理、破坏!
我的健康状况很好。蒙你恩惠,有一股新的力量热乎乎地进入我的血管。
玛丽,玛丽,吾心之母呀,我在这里,你给我说的那个人打开了我的眼界,使我看到了我备受煎熬的虚弱乏力,致使我埋怨起自己来!我虚弱乏力得厉害,致使我心力衰竭。我简直不知道如何述说这种虚弱,我只觉得它就像可怕的沉寂,是我多年来独自造成的!你呢,你来之时,压在我心头的苦闷便一扫而光,忧愁一并云消雾散。
我多么烦闷!我胸中有多少令人作呕的事呀!
是你,在我的私欲怂恿我做坏事的时候,正是你为我打开了希望之门……慷慨的贵人,为你干杯!
我本处于茫然困惑之中,当我饱饮了你那麝香的芳馨之时,我的心神平静怡然,处在了你的保护之下……你就是支柱,你就是众元素,你是水,你是火,你是风,你是甘露……你是我围绕盘飞的巢窝。玛丽呀,我们之间有一位无名神灵,双脚稳稳站立,双臂张开,双眼炯炯有神,明察万物。
总有一天,你将听到我的话音。我在另一个世界不住地重复;那个世界比我们这个世界离太阳更近。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10日
你的信给我的生活记下了新的一页。你使我感到意外,在我的内心里点着了火!我感到我们与世界之间的一场战争爆发了,我们最终是胜利者……是的,我们将取得胜利,不会失败……我们将避免受到损伤!
我用我灵魂中的所有声音说出这话;一个月之前,我还没有能力这样说。
我不是梦幻家,那个阶段已经过去。梦幻世界是美丽的。然而梦幻世界的后面有一个无始无终的永恒的地域,它的主人便是永不泯灭巨大辉煌,那就是企望。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15日
亲爱的玛丽:
作家皮埃尔·洛蒂 240 到我们中间来坐过。星期四,我与他度过了美妙的一小时光阴。其间,我们谈到了他的《诱人的东方》。我们争论不休,他说:
“我看了《被折断的翅膀》。我发现你在变……变得多了野性,而少了东方性。”
我的家乡,我热爱;我的东方,我热爱;我爱得至深。不过,我的热爱方式和途径不同于乡亲……皮埃尔忽略了这一现象。他的情感过于细腻,他的艺术灵魂包容了东方的疾病,其中包括东方的美妙与艳丽。但是,这决无益于救治东方,东方永远得不到解放!
不……不……我是在一位画家面前吗?
“不是的……不是的……没有这个,事情就复杂了!”
“决不……决不……”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除了这一点——像我会杀死我!”
洛蒂如是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0日
亲爱的玛丽:
洛蒂快满六十二岁——我在上封信里没有提及他的年龄。他体态稍瘦,身材匀称,画着双眉,洒着香水,面色红润,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几岁!
我决心再去看他一次。他的见解能引燃拨动我的火。他是位幻想家,时常漫游在或长或短的幻梦阴影中!
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拔掉了几颗蛀牙,每天都慢走五英里,胃口很好,饭香且富有营养。我就坐在窗户旁边,减少了工作时间,注重创作水平。
玛丽,你是河渠,让你的水哗啦流淌,解除我的心灵干渴吧!
赞美创造你的主!
赞美让你芳香四溢的主!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2日
你就是那不老之人。
在你的整个实体里,在你的全部存在中,在你的本质上,你都不会老的!
人间最美的事,即你是我的欢乐……你与我相伴在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上散步,手拉着手,心连着心。我们每个人都伸出自己那自由的手去迎接生活。
皮埃尔·洛蒂已回东方。他离开了纽约,嫌恶嘈杂的美国和幼稚的美国人。他只有扑进过去的怀抱里时,才会感到开心。
看过话剧《天女》之后,我又看到了他。那是一出中国系列故事戏,但并非精品。
他显出激动而带有怀疑的神情。只有一件事能引起他的兴趣,那是什么事?
他答应在法国站在我面前,让我给他画一幅肖像,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纪伯伦啊,现在,我代表叙利亚告诉你,快拯救你的灵魂吧……纯洁、净化、清洗你的灵魂吧!将它从西方的污垢中解放出来吧……快回东方去吧……美国不适于像你这样的人生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5日
土耳其与巴尔干国家之间爆发的战争,是两种不同精神——进步与落后——之间的搏斗!
奢华成性、骄傲自大的人们享受着舒适的生活,然后向巴尔干国家提出抗议,因为他们关心和平。
为什么他们不捣毁带有欺骗性的虚假和平呢?
我祈求上帝终结奥斯曼帝国的生命,解除枷锁,消灭压迫!
近东各民族正遭受着痛苦的折磨,就让他们尝尝生活的味道吧!
母亲叙利亚,睁开你那悲哀的眼睛,看看太阳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8日
“妈妈,我很痛苦。”
姑娘说,忧愁使她窒息。
“我是从天降落下来的。”
姑娘说,哀伤使她痛苦难耐。
“我小时候在你的怀抱里;”
“保护我长大的人逝去了;”
姑娘说,说着……
之后,姑娘倒下,睁开眼睛……又合上眼。
姑娘死了……随着姑娘逝去,乐曲也死了。
痛苦的姑娘……她的心伴着忧愁诞生……随着悲伤而死……
我为她感到难过……她的死撕裂了我的心。
我把一只花圈放在她的坟墓上,
在标牌上写下这字样:
“可怜的姑娘。”
我多么难过……我的身体瘦了,他们也一样。人类呀,你们关注天空,却踩着……
你们用脚狠踏。
她是牺牲品!悲哀的姑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1月2日
玛丽:
亲爱的玛丽,我是绝对权力的鼓吹者;你可以将之称为“专制主义”,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我的心在为叙利亚而燃烧。时光虐待了叙利亚……她的神灵被摧毁了,她的民众和子孙弃离了他们的神灵,寻找发面饼去了。她的姑娘们口不说话,眼睛蒙着眼罩。尽管如此,叙利亚还活着,这是最黑暗的坏事。
叙利亚活在贫困之中,活在惊涛骇浪之中,坐卧不宁。
我写的东西会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写的东西会引起阿拉伯人的反对,但我不在乎。我已经考虑过各种情况……此外,我已经习惯了十字架,就让他们随意把我的肉体钉在十字架上吧!
我的模特儿来了……光线充足,我的两手已感技痒。
一吻你的手!
一吻你的眼!
一吻你的唇!
对我来说少了呢?
还是对我来说多了呢?
我爱你……但是,除我的主之外,我不崇拜他物!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1月5日
星期五和星期六,我会留在这里。你到纽约时,或许你猜想我会离开这里;如果会这样,那便是不虔诚;如若真那样猜测,那就请将不虔诚除掉!
我与你在画室度过的一个小时,胜过我在黎巴嫩度过的一个星期!我对于安全国度的珍爱,你是知道的。
我心中有多少消息在相互搏斗,并且争相冲上我的口,在我的舌头上舞动。
我殷切地等待着你的到来。当你走近时,我该多么善谈!
再见,亲爱的!
奉上七十吻!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11月14日
我在写日记——写你,想你——却忘记了时间;我不曾留心,时间便飞闪而过。
在我不知不觉之中,晚霞便染红了天际。我毫不尴尬地重复说着:
“我喜欢和你谈话……我喜欢陪伴着你……我喜欢谈你……”
再就……再就……我希望在你的画作前顶礼膜拜,吟唱着你的诗歌,度过这一生。那炽热源于你的画作。你的每一首诗都携带着一种热,从中迸发出一种含义!
但是……我所得到的这种知识对我来说必要吗?我需要梦幻,还是需要知识?或者更需要愚昧?
但我猜想真相会大白,却很少认为它会大白。请你从另一个角落向我说明那是误视吧!我在不断地找它,却找不到它。虽则有时看到的只是些碎片。
我不知道这只是我信口开河,还是一个饱受爱情折磨的女子所说的话?!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1月16日
亲爱的,你的最近一次来访颇像个梦,眨眼功夫飞逝而过,又像来访的惠风,在两颗灵魂相遇之后,径直吹向未名谷地。
我有多少话想说,但却张口结舌,时间不容表白。时间啊……时间没有给我们以救急之恩,既没让我们开口说话,也未让我们默默无言——玛丽呀,默默无言乃是第二情友!
在过去的一周里,我的工作从容而畅快。本周尚未过完,我已完成了两幅画,其一是你看过起草的那幅《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其二便是《寂寞的房舍》!
最近,一位英国姑娘做了我的模特,她是专收英国诗歌的学生。
在这个活的典型身上,有一种神秘奥妙之物,隐隐约约,模糊不清,弄不清其本质与底细;在我看来,她好像属于痛苦悲观一类的人。
留存下来的那一点点东西,是生命中的很少部分!如果没有画和诗歌,我便找不到填补空余时间的东西。但我的画和我的诗总能在我的宝瓶中找到出口……我常能竭尽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在我的亲戚关系中,我就像等待新朋和异乡客的人,又像燃烧自己灵魂中不可燃烧的那一角落的人!
多么奇怪呀!但我觉得自己就像正在换牙的孩子那样!
然而我们在继续打开锁闩,以便走上正道,尔后为人指路。
我还想多写,但我自感虚弱,寂静在我的心神中占了上风。
如有可能,我定把头靠在你的肩上。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11月22日
你的昏暗处境撕裂着我的心,使我的生活更加无味!
你的昏暗情况变得漆黑如夜!而夜下的黑暗较之有所不及!
你是个失望者……决不是的!那是一片乌云,很快就会散去!你的情况颇似被浓雾笼罩的花园!你高兴吧,因为当紫色阳光穿过之时,浓雾便会消失!
我的心灵深处有一种声音在呐喊:
“舒心享受,无忧无虑地生活吧!哈利勒·纪伯伦,让你的光引导着你,勇敢地前进吧!我不希望你做诗人或画家,假如你借他人之光引路的话!我希望你成为独自编织者。无论你的情况会怎样,我决不会失望灰心,因为我的爱胜过跳跃。我的爱不会跳跃,因此,你会发现它是相互交织着的!”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1月×日
庙堂中有一种可怕的寂静,但它却在说话。
我曾在这个祭坛里打发过数小时光阴。
不曾有人敲门,许多世代以来,人们已将它遗弃,将它留给了一富翁,在原址上建了一座神庙;此人一再忏悔、反叛、失足,终于以此赎罪。
他之所以建庙,因为害怕火,也为了奉承讨好,完全忘记了进天堂要比骆驼从针眼穿过困难得多!
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影子,乍一看像位天使,于是我凝目注视,心中虔诚无比。仅仅片刻,天使便生出两只角,我不禁周身战栗。但我还是镇静下来,问道:
“幻影啊,你是何人?”
他摇了摇头,说:
“我所管辖的家园无边际,王国无界限,车船数不清,附属国无数,村庄不计其数,城市多不胜数!”
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道:
“请看那两个记号!
那是许多世纪刻画出而成。
宇宙是我的心中的向往,
荣耀却在恶德面前败倒。
神圣悄然退隐,
他们弃离了神龛,
然后却留下这一座,
装饰一新的神庙!
我是意志坚定的人,
只有自强才能将我压倒!”
我那阴翳的灵魂问他:
“你是罪恶之师?”
“你是被抛弃、被驱逐的人?”
他垂头片刻,然后低声说,那声音就像蛇的咝咝声,而且夹带着大理石的冰冷。他说:
“说不定……也许……”
玛丽,无论在我生前或死后,你都是值得我想望的!
你是一种象征和标记。你是我的诗歌源泉。我总是为你而画画。
快乐属于你!
哈利勒
纪伯伦日记 1912年11月×日
一大早,我就去了那座奇异的庙宇,仿佛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推向那里。
我发现他等在那里!他料定我会来?
我寻觅那两只角,但未发现……我只看到了漂亮的头和两只洞穴般的火红的眼睛!
他的唇抹去胜利的微笑,仿佛重新开始说道:
“人类向我的法律投降了,那便是腐败……价值概念对人类来说模糊了,价值的精髓消失了。”
“人类远离了爱情。”
“你懂得爱情吗?既然我知道你懂得爱情,我就对你坦率而言吧!”
我说:
“正如我所知,你是执掌政权的!你的尊号叫‘国王’……你真是国王?”
他回答:
“在高贵阶层的眼里,我的尊号的意思只是一种荣誉罢了。你要知道,当我说我的王国辽阔无边时,我是说我所统治的是男人们无条件服从的那个地方……从这个观点出发,我说我的王国辽阔无边,我错了吗?这个王国有边界吗?”
我说:
“有些事情是金钱买不到的,譬如尊荣和圣洁。”
他凝视着我的面孔,讥讽地说:
“尊荣是有的,圣洁也是有的;毫无疑问这两样东西是既不出售,也是无处可买的。但是,经验告诉我,我是什么都能买到的:只要肯出钱,尊荣便化为受贿,圣洁则变成荒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他说了谎话,遂用洞穴般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他又说:
“但我承认我冲撞了你!”
魔鬼……魔鬼就是他!
他怒气满胸。因为我看重的是你,所以我蔑视世俗的一切虚荣浮华!
致纪伯伦 1912年11月27日
你虽是个默默无言的人,你却说话——不论你留心到那一点,还没有留心——你已经说了很多话。同样,你的书信也说了很多话,你的沉默也说了许许多多话。
我用耳听,或不用耳听,但我日日夜夜都在听你说话!是的,我在听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来信……我喜欢提起你……
不论你写不写信,一切都会照常……你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要说就说,因为你是我的逐渐被了解的自由……因为你是生活在我的封闭世界上的唯一存在!
我欢迎你的钟爱!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2月12日
啊,门庭若市,请帖如雪片飞来!仿佛纽约人过去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如今确知我的存在了。多么奇怪呀!
世间是个运动场,
男男女女都是演员。
玛丽,你爱我吗?
我爱你……我爱你。
你爱我吗?
我渴望……我渴望爱情。
我正写着,不期困神来临。于是,我睡下,开始在梦的天空遨游。
我梦见了你。两个小时后,我醒来,发现目光正眷恋凝视着我!
我渴望……我渴望爱情。
我亲吻你的手和眼。
仿佛你呵斥我说:
“嘘,别动!忘掉亲吻吧!”
每当你的灵魂出现在我面前时,一切东西变得那样美丽!
欢乐吧……上帝赐你胜利!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12月15日
红日西沉,人们匆匆赶回家或奔娱乐场所。
我沉默无言,说不出话来。突然,钟声响了,声音那样深沉。
钟是不眠的,仿佛它在提醒睡觉的人们。
钟的两只眼睛睁着。
钟是不睡觉的。我和钟一样不眠,沉思在你和你的艺术之中。
多么值得赞颂,因为爱情、苍天、大地、理念和愿望都把我和你紧紧联结在一起!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人——你就成为傻瓜、瞎子、没有感觉的人吧!但你是我的主人和先生!我从百万人中选定了你……你要知道,我就是我,就在这里;你就是你,睁着双眼,敏感若炽燃之火,你就是我的先生,你就是我的情郎。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2日19日
我本心想星期一到波士顿,不期一个佳运迫使我留到星期二。
星期日那天,十二位访客突然而至,令我面容失色……你想啊,十二位客人呐!我只觉得大地都在摇动,很想把墙往后推,以使空间扩大!
对于我的心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所在地方更可爱的地方了。你那里的空气神奇无双,沁我心灵。你是我的女王。
玛丽,我深信时光不会否认我的权力。我将走自己的路,直至到达目的地。我决不讨好那些崇拜古老神灵、坚持迂腐见解、抱着陈旧愿望生活的人!世上有从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这些人明白事理,心满意足。他们人数少,但是一种力量。
你想要两幅画。我将给你带去两幅大画;大画往往比小画好。
朋友啊,艺术品的色彩来自心源,而我的艺术色彩则来自于你,因为你就是我的心源。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2月25日
倘若我每年都能轻易地在一个人的心中开辟一个新角落,那么,我既不必呐喊,也不会无目的或没目标地生活了。目的其本身是实质,并不是幸福或不幸。憎与爱是相互平行的,敌人就像朋友!请你为自己生活,供养你的生命吧!你要成为人类的最好朋友。
我每天每日都不是来日或昨天的我。即使我八十岁来临,你也会看到我奋力走向自己的工作,不住地创新,更换着我和你不喜欢的东西。你是我的灵魂的一部分。
我心神快乐。
我爱你……奉上诚挚问候!
我是你的亲密朋友。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月18日
我的女友:
尽管我很忙,我还是在不停回忆……
数年前的一天,我读到一本书,使我惊异不已,使我不知所措。当初我自以为没弄明白书中内容,或者没搞清作者所写的真实用意。
当我再次翻读过其中几页时,立即将之抛开,心中有说不出的憎恨、厌恶之感。那是一本戴着王冠的下流荒淫之作……通篇是淫乱放荡!对每个处于青少年时代的男女来说,都是魔鬼的教唆,引导他们堕落下滑犯罪。
你们当中有一位读过此书的受骗姑娘,对之颇感兴趣,在欲望面前闭上了眼睛,想入非非,遨游在舞台是罪恶之见的幻想天空。
难道就没有一个能遏制中伤者的人?
你亲爱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2月14日
出于偏爱进步与发展的动机,我想在同一座楼里租一个宽大的房子,有我现住的两间房子的三倍大。里面可采到北面、南面和天上来的光。我沉浸在欢乐、愉快之中!那才是我的理想房间。
租金四十五美元。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两种意向在向相反方向拉扯我:我是拿下它呢?还是保住这两间房子,也好省些钱呢?
租下大房子不得不付出装修费用,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我拿下它吗?
请给我写几句话作为劝告……有几句劝言,我也便心满意足了……
你的馨香充满我的心间
顺致
敬佩之意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3年2月15日
你不要失去机会,拿下大房间,不要犹豫!
假若财力允许,我定把你的画买下来。你可将你的画分成数等,由你自己挑选。
我有个想法:我们为什么不把你的画全控制在我们手中呢?你能把部分画卖给我,将之作为抵押贷款吗?
如果你这样办了,所有权你我共有;我是权利拥有人,你也是权利拥有人;那样,所有权便不至于从我们手中脱逃。
困难在于为画作价。不过,你要试试为画作价。请你挑选十幅画作抵债,我另外加付一千美元。画将与日增值。这便是画的价值规律。
用这个办法,我们详细研究第一次机会。请保证我买画的权利,要让人欣赏它,不至于让它最终放在走廊里,或挂在门破窗缺的厅堂墙壁上。
玛丽
玛丽日记 1913年2月17日
他是多么高尚!我一定要说这个话……他是多么高尚!
我不希望他成为有名的富翁,也不愿他成为醉于权势的人!我是个没有贪图的知足者,但期上帝让我们在一起。当大限来临之时,我的结局简易纯朴……我不喜欢富人。富人,令人厌恶。因为富人会失去理智、朋友和人格,会失去一切。人格消失了,只有他的钱在,才有人提及他。
我的良知是坦然自在的,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我拉走,迫使我向错误和可恶的东西投降……我的生命是一本打开的书,上面只写着纪伯伦……只要一翻开它,纪伯伦便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祈求我的造物主不要让我的年龄增长,因为我害怕自己变成一个无用的女人,痛哭青春年华一去不再复返!
我将爱我的所爱。
爱神常在梦中访问我。
我为自己担心害怕。
致玛丽 1913年2月18日
我挑选了十幅画,有的你还没看见过;就像你说的那样,将之作为我们藏画的一部分……按照法律规定,这些画属于你!
为画定价是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但是,如果我们说这幅画值十美金,十年之后,它将升值到五十美金。
梦是多么甜美——我希望能看到七十幅装饰某个大城市的一座大厅墙壁,亲眼目睹人们三五成群到那里去欣赏绘画,并交口称赞。
艺术家将死去。艺术家辞世后,他们画作的价位将提高……人们都这样说,这也是事实。
宽大房间能实现一个愿望——人们会疏远曾生活在困境中的艺术家,也不会敬重一个占据着墓穴的什么人,哪怕原来他是画神。
那些“敬重者”们感到自己也在被敬重之列……以便那个人成为“敬重”的牺牲品;在艺术领域内,这也是人所向往的一件乐事……不过,玛丽,这决不是我的习性。
我是个偏执人——正像你看到的那样——天性偏执。我常常憎恶社会,我的心总感到惊慌不定。
我真想把头埋在你的怀里,用力让你贴近我的跳动的心脏,并且轻声说:“我将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我为自己感到烦闷,手中的笔在抖动,自感肩负重担,正走向一种空濛、遥远、神秘的新生活。
亲吻你的双手!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3月16日
我像蜜蜂一样忙碌,所得结果是产出纯净蜂蜜。每年像这样的时候,我的灵魂便屈从我的火山爆发——“我”与“我”之间燃起战火!旧我被战胜,继而溃退……接着,便是遭到删节和清除。之后,我便发现了我那更好的自我,远离了陈旧的思想和见解……与此同时,我看到它转化成了新奇的看法!
为什么艺术遇到像我遇到的那种炽燃烈火呢?既然我们同属普遍存在,那么,艺术也不应该落后!
构成哈斯凯勒画集的画如下:
《让我们一道起来》
《种子》
《遥望的人》
《花萼》
《美杜萨》 241
《沙漠的心》
《头生儿》
最后的三幅画将是你最喜欢的。
在过去的两周里,你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们仍在进行详尽研究,你总是那样兴高采烈,春风满面。
两夜以来,你总是像大海一样笑。我喜欢你的笑。
两吻你的双手,双吻你的双眼!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4月20日
你明白你拥有七个头和一双手的意思吗?无疑你是明白的……现在,我也拥有七个头和一双手。这一双手中正燃烧着熊熊烈火……我的两只手正在燃烧,我正在失去说话能力。
正像你看到的那样,我是个哑巴。但是我正用我心上所有的口吟唱你的最近一封来信。是的,玛丽,我的心有一百张口,都能亲吻你的双手,吟唱你的书信。
春天剥夺了我的舒适生活……春天的日子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饥饿……我真想到田野里去,和农夫一道耕作、唱歌,聆听夜莺歌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4月30日
应该对营销的心理学方面进行简化。假若所有的买主都是绘画爱好者,那么,这一点是能够实现的。但是,困难在于买画的人既不是爱好者,也不懂画,而那些顺从上帝意愿转化成了爱好者的人,却没有能力买画。
今天,我收到了电讯公司分配的红利清单。在我的生平中,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成了股东。事情是蹊跷的,只有独自占据我们心的上帝才晓得我在诸如此类事情中的立场。
我将放弃明天,我要去占据……我要换一个房间……我希望孤独宁静……在原来的房间里度过了一段充满回忆、洋溢芳香的日子。我将感到失去了它,我会思念它。旧物里总是有温馨生活的痕迹!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6日
从5月1日起,往返的人多了起来——有木匠、铁匠,还有清道夫。这个地方也变得清洁可观了,但却看不出美来。我只是现在不知道自己肩负着期望。我要求允许我工作,我认为这是合法的,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的好朋友,好像我付出了。假若我把这个工作交给别人,他定会花费二十美元!
玛丽呀,玛丽,我当今不在笼子里……你给我的恩惠是巨大的,你为我做的好事太多了。我谨向你表示感谢和爱意……
我在房间里活动,我的翅膀触不到墙壁!我是个绝对自由人……这真是复活……我拥有空气、太阳和天空!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16日
我亲爱的:
你善待了我,如同上帝施恩于你。你真有福气!
国际现代艺术展览,是一次真正的革命,也是一个自由宪章。那些画,假如一张一张而论,实在没有什么分量和惊人之处。其实,你会发现其中只有几幅值得注意。但是,就展览整个精神而言,那确乎是了不起的,是精美壮观而宏伟的。学派很是丰富——遵循政治原则和人道主义的都有!影响是不会消失的,美展的爱的精神将永存!那是一条真理,就像人类渴望自由是真理一样!一百个自由灵魂,其唯一愿望是要成为什么,而不是追求什么,也不是要污染!自由人要的是自由艺术……我们不用伟大尺度衡量自由……一个人也许成为缺少伟大的自由人,但不可成为缺少自由的伟人。
像他们的习惯一样,波士顿人表现出一种敌意。昨日的人不会聆听今日的歌,更不会听明天的歌。按照他们的惯例,过去的法律就是未来的法律……他们生活在过去之中,与过去同吃、同喝、共眠……他们做着死人的梦!
我可怜他们!
我请求享受你的一份快乐。我为你承担我向上帝承担的一份义务。
我将毫不撒谎地向你讲述我的感受和奇闻!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17日
一群显贵迎接一位仙女——伟大的萨莱·布朗哈德。她从剧场出来后,我饱尝了她的容颜。她是多么靓丽——靓丽——这个词用来包装她,她是当之无愧的。
她颇有兴致地谈到她对叙利亚和埃及的访问。她说她母亲通晓阿拉伯语;阿拉伯语的音乐感过去和现在都活在她的心灵里。
但是,当我用眼神示意她站在我的面前,以便让我为她画像时,她微微一笑,说:
“我这么疲劳,怎好站立呢?你责怪我吗?”
仅过片刻,她立即不好意思地说:
“可以的……我将尽力而为。你就下周来吧!”
照这样,希望是有的……也需要我要对她进行筛选,将她那至美真实表现出来。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22日
我的心肝:
亲爱的,每个人都有两颗灵魂:人服从其一,违抗其二;珍惜其一,忽略其二!
玛丽呀,你就是我当作宝贝珍藏的那颗灵魂!
你就像我乘凉的绿荫!
你就像一颗无瑕的珍珠,属于想望你的人!
是的,每当我悲伤叹息,遭受欺侮之时,你总是属于我。有多少次,当我险些被撕裂时,你赶来救了我!
你常信步在我的血液里……常为我指路……你总是这样……我就这样爱上了你。
玛丽呀,每个人都两颗灵魂!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27日
我终于赢得了萨莱·布朗哈德!
虽然我昨天为她画的那幅肖像歪曲了事实,在她的年龄上做了假,但那幅肖像是成功的,至少可以让我说,那是我的一次胜利!
我使她获得了昔日的青春秀丽……是的,昔日的青春秀丽。但我胜利了,肯定了我是一个真正有能力的艺术家。
不过,假若我和别人合作要有与她共事的那种遭遇,那么,我最好弃离艺术而走上外交之路。
她希望让我离她远一点,以便看不见皱纹!但我还是看见了皱纹!
之后,她再三要求我宽容宽容,我便抹去了折叠在她脸上的那道皱纹……我果然宽容了!
之后,她又苦苦哀求我把她的嘴改一下,于是我把她的嘴画小了;其实,我原来就把她的嘴画小了!
萨莱啊,要让她满意是困难的,理解她是困难的,选择她作为朋友更困难!她性情尖刻,神经过敏,心喜奉承……想让人们像侍奉女王那样侍奉她,不服从者自然该死。
昨天,我摸了摸她的底。但是,我借助耐心的保护,与她进行了合作……也许她喜欢我了,因为我向她展示了一个梦。当我与她告别时,她向我伸出了手,我吻了吻她的手。
叙利亚的自治问题,缠绕着我们当中每一个叙利亚人的头脑。我们将最终获得自治,除非土耳其在玩弄它的故伎……那时候,我们将无从选择,将被迫与它为敌。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6月3日
玛丽:
人总有个崇拜的对象,而我却有两个——你和上帝!
我就像大海那样说话。我的生活不像许多人的生活那样是一片沼泽地!
我引颈遥望,以期待到与子孙后代比试才能之时。我的灵魂紧握着天绳。
我的崇拜无须乎毕恭毕敬、离群索居和孤身独处。
我的祈祷是发自心中的歌,轻飏直升飞至上帝的宝座,纵使浸透着悲泣、号丧与失声痛哭……上帝使我的肉体成为我的灵魂的神殿,必定会使这个肉体清纯洁净,以让其与居于其中的女神相匹配。
我虽离人们很近,却又是那么远哪!我虽离人们很远,却又是那么近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6月10日
你要知道呀,玛丽,我几乎去了巴黎。
叙利亚人将在那里举行会议,有三十多位代表参加,讨论政权事宜以及我们期望从独立自治中得到什么。
要求我和迪亚卜代表海外侨胞。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但我相信与叙利亚委员会讨论之后,在任何事情上都达不成协议,而且我与他们所设想、规划的相距甚远。
费用全由他们支付,我只管替他们说话,表达他们的想法,暂时地闭上自己的嘴,关上自己的思想之门!
既然我的思路与他们不合,那么,我也只有拒绝,以免良心承受谄媚重担。
迪亚卜责斥我发疯,别人也说我是痴呆,那么,我的疯癫就是无可争议的了。还是让我独立于他们之外吧!
玛丽,我们何不一道度过几日呢?我渴望着!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3年6月28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每年都在“西意拉”采月桂树叶。我真想给你捎去些桑葚,那一串串的果子漂亮极了……
这种月桂树叶粉碎之后,芬芳四溢,就像酒散发出的馨香。
这种树垂下的叶子就像一颗颗心。
我之所以给你寄这种月桂树叶,因为可以把它做成花环,戴在你的头上;这心一样的叶,我把它寄给你,因为它可以使你的心平静!
亲爱的哈利勒,我已经摆脱了桎梏,获得了解放,而且也已远离。但是,你不要躲避我,也不要提防、戒备我。我不能与你一道工作在你的沙漠里,也不能伴你旅行,更不能与你一道翱翔在你的天空中。
你那不可抗拒的痛苦,原本是神光的闪烁,那光神的额发借助于生命而抖动。
我遭受过困苦,我喜欢困苦。我的道路是一条光荣之路。因为你是我的视线正向,又是我的目标和愿望所归。
亲爱的人儿,望多保重,你拥有全部权利,星星比虫子可贵。我有一个希望……希望你了解我……我盼望自己拥有的东西,也盼望你拥有它……我希望你了解我。
我多么想你,然而必不可少的接近是理解的接近。
我希望用意志和愿望接近你,其原因是很多的,但我仅仅说出一个原因就够了……那就是我爱你。
我对自己和你以及上帝都是这样说。这是一种将我们与上帝系在一起的情感……我就是一种像锅炉一样沸腾的情感!
现在,你要听我的声音,不要说话,就像我每天夜里对你说过的那样做。
你就像孪生兄弟那样做。
上帝令你日夜美好,使你幸福!
来自玛丽的挚爱。
玛丽
致玛丽 1913年7月10日
亲爱的玛丽,假若你心情抑郁,假若有一事使我忧愁悲伤,这是因为恶人的口舌无所不伤。那恶人背着你像猛狮一样攻击你,而与你在一起时,却显得像是及时雨。
灵魂里有模糊的东西……就像一杯白色的混酒……不过,你要知道,死神就是一杯混酒,我们大家都得品尝。
我们在恐惧中被创造出来,我们藏在洞穴里躲避暴风。
因此,在飞鸟那里有我们在人类中找不到的诚实与光荣。我们生活在我们制作的法律束缚之中,而鸟儿则与大自然的法规生活在一起;那法规是使地球自转又绕着太阳运动的造物主倾泻出来的。
模模糊糊……每一种东西都是模糊不清、奥妙难言的……就连你我的关系也蒙上一层模糊之物,尽管你的心神与灵魂全都开放,但我看着我,常常觉得模模糊糊。
不过,你忠实而不欺骗,亲近而不疏远,诚爱而不反叛!这也就足够足够了!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7月20日
她再三要求我去看她,我说她想了解我的个性及我在想什么。
我曾做梦……
当她来到时,我难过地瞧了她一眼,悲伤地喊道:“我的好朋友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她说:“啊,你怎么这样问我?怎么啦?我生来就是个坏女人。天生如此,我将生存下去,我将死亡!”
我还做过一个梦……
她说:“你高兴欢快吧……我知道你与他的关系,你佯装你爱他,想用这个办法使你俩之间的友谊关系不中断!”
我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冷酷可怕,我的周身因之战栗颤抖。
在我的眼前,天地一片漆黑、狭窄,自觉简直容不下我。
我在做梦……
当我醒来之时,我连声赞颂上帝,因为我是做梦!
那个恶魂访问我了吗?
我战胜它了吗?
我该为自己的胜利而自豪吗?
玛丽
我母亲的面孔和我民族的面孔
致玛丽 1913年7月25日
亲爱的人儿:
你的梦使我感到高兴……上帝在你的心中放置了一团借知识和美燃烧的圣火,你不要熄灭它……不要将它埋在灰烬下。
你像从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流淌在蜿蜒曲折的谷地——流淌在我的心的谷地里——然后停下来,在我的心灵深处形成水塘或湖泊,平静闪光的水面可以映出星辰日月之光!
不爱你的人是背叛者……背叛者是不会为你画像的。
我将为你画一幅传世肖像!
我将画出你的心灵和你的情感;每当我静静沉思时,我便会看到你的心灵与情感!
力量是多么美呀!我很健壮,令人嫉妒。我吃得多,睡得少,工作勤奋。
贵人哪,我的口舌为你高歌。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3年8月1日
他说:“你的皮肤是棕色的!你丰满起来了!你变得水灵了!我看你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近来一段时间,他写了多少东西啊!狂人的话在增多;当他七十岁时,将把那些东西寄给我,让我读之。
他用阿拉伯语和英语向我朗读了《自尽者的内心独白》和《掘墓人日记》……有一祭司夜里起来去献祭,受伤的魔鬼谦恭、柔顺地呼唤他;祭司拒不答声,魔鬼这才说自己是魔鬼,是祭司错误的基础!
紧接着,他微笑着说:
“你知道他们在叙利亚把我称作掘墓人吗?”
中午时分,工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涌向餐厅。他说:
“奴性游行……富人之所以是富人,因其用钱掌握着工人的命脉……还控制着生育权,因为女工不生孩子……资方应该慷慨,工人不是奴隶……人是性欲的奴隶……性欲占了上风,孩子便被创造出来!”
在另一场合,他高声说:
“我希望杀死一大部分人,免得生出来类似品种、素质的后代。”
我说:
“你去杀死他们行吗?”
“我非常高兴而为!”
“你曾经杀过什么吗?”
“是的,我打过猎……杀过鸡,宰过羊。”
但他都见不得血,又如何去杀什么呢?
玛丽日记 1913年9月1日
我承认——承认是一种美德,即使他责斥我能减轻负担——金钱和时间是最沉重的负担。
我给他钱时,我说我买了他……买下了他!
我还说,钱是没有什么分量,是瞬间即逝的东西,我把它当作丢弃在角落里的废物……超过我所需要的钱财,我觉得它不属于我!
我把我的馈赠视为不要补偿的礼品。
证明便是我不管金额,忽视数量,直接从我账中划出。
毫无疑问,我想让那些钱作为助学金。人们应该对青年尽这个义务,不能让助学金成为鞍鞯或笼头。假若有可能,而且哈利勒也乐意,我会收藏起他的全部画作,因为对于我的心来说,那些画比金钱更加可爱。
我真的乐意了,我也真的拿到了那些画,以便将之保存、保护起来,也将那些贪心者赶得远远的!
哈利勒爱得慷慨大方,但他却谨慎小心,宁愿防守而不去进攻,拧要怒气冲冲的自由,也不要丰腴绵软的奴性。
一段疏远之后,我们又诚心相待了,我对他讲了金钱的故事,我看到他高大雄伟……我看到了他那不肯苟且的心灵和他那了不起的思想……我还看到了他那搏动着的充满高尚与挚爱情感的心。我吻了吻他的面颊,说:
“嗨,哈利勒呀,你多令人敬佩!你是关注人类尊严的一座强有力的大山。如果没有你,我会身遭火烧。如果没有你,我也找不到保护我心神的盾牌,也找不到保卫我的手臂,更找不到为我慷慨奉献的心!”
他满怀怜悯与感激之情,亲吻我——我仿佛在梦中——就像上帝亲吻抱在怀里的孩子!
致玛丽 1913年9月12日
玛丽:
我思考还是没思考呢?
一位老友造访了我。一位女访客,你不要生气!这种流行性感冒与我之间已建立起密切关系。相互间已达成完全谅解。我们不能严肃、庄重,因为严肃、庄重为高昂的代价所拒绝!
不要告诉我妹妹,以免她担忧害怕。
我已禁止自己工作。假如我用头脑工作——闭目沉思——我也是思考我的《疯子》。那是我喜欢并敬重的《疯子》;虽然它有请愿书的印记,但却是我获得安慰的根源;每当我生病时,我必去那里避难。在这个用奇特武器武装起来的世界上缺少武器之时,那还是我的唯一一件武器!
感冒无论到哪里,都是令人责备的。但对我来说,那倒不算什么让我担心自己面子受损的事!
玛丽,善于忍耐之人乃人中之俊杰。忍耐是一把值得称赞的六弦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9月18日
我亲爱的玛丽:
“女访客”在体验了爱和怜悯之后走了。我的病和疾消退了。我正在复元期中,虽然我还很虚弱……毫无疑问,轻松消灭了酸软,复元战胜了死亡……我的身体将得到休息,但我的头脑却根本不可能得到休息。
我总是像鼹鼠一样不停挖掘,不是常在好地里,因为鼹鼠是盲鼠,有时泥多,有时污水多,我感到厌倦乃至恶心,埋怨自己手忙脚乱,无休无止。虽然如此,我的口却难以描述我对上帝的感激之情。因为上帝使我的心变成了那只小鼹鼠的家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9月21日
亲爱的:
你不能对我的脆弱视而不见吗?你不能宽谅我的弱智吗?
或许你不愿意让自己大发雷霆?
请不要对我表现出的才智低下而生气。人有时才智少,有时才智多,而我也是人。
玛丽,我厌烦了这个家。我难得离开它,我好像笼中鸟。今天阳光灿烂,我也许到公园去,坐在那里注视人们的活动,观察人们那被疲惫折磨得憔悴不堪、被丑陋征服的面孔。
丑陋世界对于常在的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无瑕之美会消除美的意义。
我需要丑,致使美在我的眼里有其特定涵义。
我看到了丑陋——我看到愁眉不展、没有灵魂的狰狞面目,既没有漂亮可言,更不见秀丽存在。
欢乐又是多么需要忧愁啊!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8日
我亲爱的玛丽:
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我整整活了一生。我渡过了大洋,现已到达一块新的土地。
热爱生活的人,为什么如此贪恋尘世呢?
我将带着颜料箱和墨水瓶,到一个地方当隐士。真正的隐士索居荒野以便发现自己,而不是为了失去自己。一个人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自己,然而他在大城市里不得不用利剑劈路,才能看到自身的影子。
我每天工作不宜超过几小时。工作之后,需要休息、宽舒和宁静。因有许多事缠心,我厌烦了工作,许多时间飞闪而过。有一种思维方式,或者更贴切地说,为了证实存在,不向人提供任何体力劳动的机会。
《诗集》最近就要出版。我今天修改了校样。修改校样的确是最令人厌恶的工作,可是世上还有比仔细研究考证你那死去的灵魂所留下的作品所造成的烦恼更令人厌恶的工作吗?发掘坟墓倒没什么难的,而考证古物却是失魂落魄的难为之事。
我的新书正在装订。他们劝我推迟上市时间,以便为前一本书让出销售空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26日
昨晚,我害怕得要死。我在两封电报中度过的三个小时,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光,令我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我收到你的第一封电报时,立即带上轻便行李,开始来回走动。当时时针指着十一点。火车是一点钟或一点前几分钟开出的。我想向你谈谈我内心里的忧虑和恐惧。
那电报,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电文里的“正在好转中”给了我一种预示……于是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些许平静的思想将我的焦急情绪转化成了怀疑。我是星期五收到的你那封电报,给了我另外一种预示,我的感觉稍有不同,即使我的恐惧心理并未减轻!稍后,我给你发了一封电报。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我担心的是你病了,却又把实情隐瞒起来……
你微恙不适之时,我正在314疗养院。我在那里,打开了人们的眼界,引起了纷纷议论……进314疗养院必走门口,而从那里出来,人也不能从窗户飞出。
在收到你的第二封电报之前,这些想法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相互搏斗。第二封电报减轻了我的思想负担,将我从满是疑团的坑里救了出来……我立即上床,和衣而睡了。
现在,我感赞上帝使你近于痊愈了。我将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将不允许自己在那字里行间阅读,虽然那是十分必要的。
我在阅读中度过了多少年啊!这是我习惯中的一种动脑习惯——当人们和我说话时,我听到的是他们没说的话语……当我读书时,我看到的是他们未曾看到的东西……
但我答应你,在困难时刻,我不再读你字里行间所包含的那些东西……我只读你写的那些,相信你不会隐瞒事实真相,不管是怎样过去的!
你如不来,我就去波士顿。但我期望上帝让你来,亲爱的!
请莫怠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30日
头脑在学习新东西,而心还在顽固地实行过了时的旧法规。我的生活是先人们过的那种生活的一种新模式。
你开始解释对我说的那些事情,这是为什么?我理会话中精神,难道你不相信我的理解?
还有一件事,我想说明一下。我希望……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很敏感,我很快就会感到悲伤的。匕首要把我刺伤,而用拳头制成的刀子是伤不着我的……粗暴的话语和锐利的目光会使我保持警惕,但铁手是无害的。
不反映我的真实情况的东西,会自动被抹去。你只管平心静气。因为你的好朋友不是浮在牛奶面上的奶油皮!
你说你将于11月8日来这里,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将享受美好时光,享受长长的一段美好时光。
变为生活所爱的人儿,再见!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1月2日
我亲爱的:
富裕安乐因土地利用及其产品分配而来得轻易。但是,分配制度的混乱是个巨大的灾难!
我不认为他们会公平行事,相反他们会背道而驰、背弃真理。凡事公正处理,才会赢得人心,如同遇事以怜悯为怀,方得上帝欢欣。
因此,同情以若干耗尽生命者,尽力帮助他,使他从跌倒中站立起来,这样的人心存怜悯之情,身近造物主。
我之所以说这种怪话,因为我近两天看到的事情使我心中充满怒气……我看到了贫困,我看到了受凌辱者,我看到了遭贬损的赤贫……我看到一个被杀的人,躺在人行道上,鲜血从他的心脏流淌出来,我看到他的衣衫破破烂烂。我说:
“这就是被贬抑的贫困!”
我的思想常常来自我的视觉,而我所看到的正是希望路上的绊脚石。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15日
亲爱的哈利勒:
眼睛只能看到部分,因为它是身体高部位的哨兵……你不要抬高目光,也不要压低它,不要仔细打量人类,也不要留心观察……如若不然,你必遭灾难。
你的使命夹带着欢乐而来……之后,令我心烦意乱……你那模模糊糊的形象出现在你的话中……你的话在呼唤着你!
我的一半在这里,我的另一半在那里;我想乘上火车,以便使两个一半合一。
当我到达之时,你不要说话。我在听你说话,你有什么必要开口呢?你不要微笑,因为我已看到你的微微笑容……
我希望的是成为近人!
财富都集中在你那里,然后化为光芒从你的两眼里放射出来。眼睛透露出你心底里的秘密……你的眼睛能言善辩,并讲着一千只伶俐口舌讲不出的话语!
纪伯伦,为了一件你所深深谙熟的事,上帝已经举荐了你。你要好好珍重自己,不要忽视自己……你要珍惜自己的时间,不要白白浪费它!
上帝已把你荐举给光辉大业,你要当仁不让,受之无愧!
我为你祈祷祝福!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16日
上帝赐予你吉祥如意,将你奉为神圣,使他给予你的荣光久在长存。我已收到了你的信,其中有关于病的苦诉,我没把此事告诉玛尔雅娜,只有我自己暗暗悲伤难过,担心我所散布的恐惧情绪就像你的病引起我的那种惊慌。我自己感受到了所面临的痛苦,仿佛我就是病人。
每当我历数你的负担时——你那令人精疲力竭的工作,你的两种艺术,你的两种语言,躲在黑暗处的不义者的攻击,你的孤独,家中没有贴心人——我的钟爱之情便加倍增长,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念上帝将我从梦魇中拯救出来,我的心神方才得以轻松安静!
当我念及上帝,并且看到他的伟大存在时,我便如释重负。
当我提及上帝,看到那无可挑剔的巨大动力存在时,那美妙的场面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欣慰万分。
纪伯伦呀,你是属于上帝的,你是上帝的先驱者之一——你是在过去为未来而创生的。
今天你所写的是一些零星的见解,将来可结为论集,因为未来的人将学习如何看、如何听和如何读。你的工作不仅仅是诗,也不单单是绘画,你的作品就是你……你就是你的作品!那样一天即将到来:你的沉默与你的著作一道读,你的黑暗成为你的光明的一部分。
我爱那个我已开始看到的未来。那是浸透着上帝意识的荣光。那是与上帝永存的乐曲,那深沉的乐曲的回声回荡在万物之间。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27日
哈利勒·纪伯伦,
一个亲切的名字,
这是致谢的日子。
真的,哈利勒,真是致谢之日。
真的,哈利勒,我明白。
我打内心里明白你的最大愿望……你愿意独处幽居,你愿意单独与你的灵魂在一起。
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必然发生的事情难道不会发生吗?心不为相见和离别而激烈跳动吗?
再说,相见和离别,都会引起周身颤抖的!
那是必然要发生的事!离别常常持续很久。但是,对于我和你来说,不论离别的时间多长,新哈利勒与新玛丽之间的相见总会一再发生……两个两个地,三个三个地,四个四个地。
像这样反反复复!
今夜,夜已过去,东方尚未透出黎明曙光,我还在床上躺着,头脑里忽闪出一个念头:
“亲爱的哈利勒为什么不去古巴修养一段时间?”
“花上八十美元,在百慕大 242 小住两或三周。哈利勒,你去吧!上帝要你去的!你行动吧!”
“你好好想一想,动身吧!这次旅行对你,对你的心和头脑都是有益的!”
“你不要多为我想,不要生我的气!我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情人着想的钟情者!”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29日
我亲爱的哈利勒:
我是多么忐忑不安!我的心被忧愁缠绕。我为你担惊受怕,心似火烧,肝胆俱裂。
你去百慕大休息一下吧……我希望你去那里静心生活一段时间。你必将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回返。
你去吧,把你的忧虑和惆怅全丢在你的房间里。上帝想让你那样做,你就照上帝的意愿行事吧!
你已做过,或想做的,或认定的每一件事——证明你对我的爱——均使我内心充满欢乐……就让我在爱的激励下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也成为你快乐的源泉吧!
我不要他人替代你。我很满意,你充满了我的心。你迷恋上了我的心。岁月啊,你不要过去,不要让我觉得你好像是梦,我宁可啃石头,也不愿意让你走!
玛丽
致玛丽 1913年11月30日
我的灵魂伴侣:
上帝啊,亲爱的,你多么美!玛丽,你的心多细,想得多么周到!那正是你的文雅、聪慧、精明所在。
你为我尽心尽力,支付一切,可是你还是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你把我藏在你的心里,同样我也把你装在我的灵魂里。你反映了我的思想,正像我反映了你的思想!
你是我的灵魂的一半。上帝呀,你是多么美!……
我找不到去百慕大或古巴的理由。我的健康状况良好。如果有必要以空气换空气,那么,休息疗养所还是很多的。
我不需要换空气,也不能把我头脑里的思想换掉……亲爱的,我迫切需要的是你,需要你那浓荫和你那卫士般的灵魂。
玛丽,请相信我,我真怕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怕你使我对你的痛苦一无所知……这种想法使我痛苦不堪,尤其是在漫漫长夜。
玛丽,你会怪我犹豫不决,说:“我看他在克制自己,想的是要那么多钱……”不,不,不!你那双天赐之手给予和赐予我的太多太多……慷慨地给予了我以真正的生活!我知道,我所犹豫的是开销造成浪费奢华之时。
亲爱的玛丽,现在我将重读你的来信。反复读之,便会多次为我心中增添力量。
你要知道,你要知道,假如我说话时用另一种称呼呼唤你,那么,我就把你称为:
“喂,喜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2月7日
我所爱的你:
你的心里有怒气在翻滚吗?是不是因为我没去百慕大使你失望?是否因失望而感到不快?我为你祈祷,但期你做个好梦。在冬季,雨云浓重,我周身充满活力,而在夏天却不活跃……再说,我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我的天性便失常态,一旦远行,仿佛觉得将真实的自我丢在了身后!
我试图了解你正做什么,但徒劳无益。我现在还是不了解。我多么想用安稳和平静心态战胜自己的情感!
你不想说吗?跟我谈一谈,祛除我心中的忧虑与烦恼,给我的心灵注入没有恐惧的全新感觉吧!
或许我要去波士顿,和我的妹妹一起度过十天光景。在你起身去南方之前,有希望在那里见到你吗?
亲爱的,不要抱怨我的疾病。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2月19日
我所恋的你:
星期日一早,我将到波士顿。你若愿意,我与你共度午后时光……我在星期日中午一定和你联系,我的心的另一半,请等我和你通话……和你共度的时辰多么甜美呀……我喜欢与你对坐说话……我深爱两颗灵魂亲切交谈!
玛丽,我俩之间有一种灵魂的私语……我早就知道这一点;如若不然,怎么会有那样奇妙的相互理解呢?我又怎能知道你的内心所思,你又怎样了解我的内心所想呢?如果没有这种灵魂上的无声相通,这一切又作何解释呢?
你不是说过,你能在遥远的地方和我说话吗?
我不是也说过,我能打遥远的地方和你说话吗?
这不是灵魂与灵魂交谈吗?
是的,我坚信我俩之间的联系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你我两颗灵魂之间日夜都在相互唱和,亲爱的人儿!
星期日相见。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1月17日
喂,谢赫 243 !喂,我的朋友!蒙天祝福的哈利勒!我度过的这一周的日子里,我的目光总也不离开你的巨大照片……洋溢在我内心里的欢乐,用我的语言是无法描述的。
我把表丢在桌子上了吧!你若发现了,就把它放回我寄给你的金表的盒子里。这是我常想的一件事——假如我把我的表送给你,那么,那只表就不会和我的衣服一道倾倒出来。因此,十五个月以来,我一直没有带着它。此外,我喜欢大而价格便宜的表。
我自己感到好笑,因为我将建议你去洗土耳其浴,它可以祛除体内的有害污物,促进血液循环。
哈利勒先生,我的心笑得多美……我的灵魂吻你多美……我爱你多么美啊!
把你关于创作的想法一一写给我吧!
不要让你的时间空过或耽搁,因为生命是短暂的,不要浪费分秒!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2月4日
爱的爱者:
我所听到的使我感到高兴……你写的词语会说话。你不妨举行个画展,因为你旅行需用钱……你应该走动走动,那是你和你的思想所渴望的自由。
我希望你在给予和索取上都是自由人。
你说我常常给予,可怎么不晓得你所给予的比我所给予的要多得多呢?
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一千次脉搏跳动和一千个思想……我从你那里拿到了常人拿不到的东西……你又得到了什么?且慢,你拿到了什么呢?
我舍不得我的地位和我的地方,我不同任何人交换上帝给予我的东西,即使是她拿赤金来换取。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天上的秘密!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哲人们的金石。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光明与黑暗的真理。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信仰。
我信仰上帝,你所受的折磨不会给我的真诚信仰带来任何影响!
你的困难使我靠近你,你的痛苦将我和你联系在一起。请相信我,每当我想起你,我周身颤抖,就像发情期的女性。
我的爱在成长,成长着,不断成长着。
我的心希望什么又怕什么呢?我希望,我害怕……我希望你为你而存在,我害怕我失去你……假若我的心灵服从你,我定丢下工作,离开家乡,抛开……丢掉一切……跟随你而去。
顺致诚爱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2月8日
我的高尚爱人:
我想叙说一下你的信中所关注的事情。你的心在我的灵魂中创造了一个灵魂。我读你的信,只觉它就像源自生命核心的书信——就像生命之书——在大多时候,在黑暗的时候,当我被忧愁困扰而感到失望时,它便应时来到我的手里。你的信中总是夹带着那种为我们装点生活的日日夜夜的因素……每当我的心痛苦不堪时,我便感到需要有人对我说:
“快乐点吧……高兴点吧……对于所有的心说,都是明天,不论是颤抖的心,还是被剥夺的心!”
你确实做着这些事!
顺致至爱!
哈利勒
致玛丽 ×年×月×日
玛丽,我几夜未曾入眠。
我工作很认真……心气很高……如愿以偿!毫无疑问,成熟的果子是甜美的……亲爱的,追求是甜美的,成功是甜美的。这就是替我说情者。你是喜欢工作、热爱永恒的。
“瞎说……”你将会说,“纪伯伦在说梦话!他究竟在说什么?怎么这样不留心把词语散落开来?怎好不先选定意思,然后将之置于词句之中呢?”
这是你将要说的话。
我再回头谈生活需要。我不想要比现有的火炉更大的火炉。现用的火炉足够了,过暖会使胸部感到沉重,说不定还会发生呼吸困难。
我给你写最近一封信时,纽约人还被冻得上牙磕打下牙。这使我怨恨起老天来。
我希望……我希望……你往芝加哥写信,对火炉的主人说我们不需要了,并致谢意!
玛丽,你以你的灵魂高尚达到了众星斗以上的一个地方。你像智慧一样久居那里吧!不要下降……我如此爱着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3月1日
玛丽:
暴风雪席卷了整个世界,仿佛要将之连根拔起。风暴能把海洋和陆地连根拔起吗?多么奇怪呀!狂风肆虐,而画室却稳居避风处,平安无事!这里温暖洋溢,神魂平静,我甚是快乐。
亲爱的,暴风解救了我的心;
把心从琐碎事中解救,使之痊愈;
使心从那沉疴痼疾中痊愈,并保护之;
保护心免受鬣狗夜袭,使之足饮,
令心足饮透明杯中的美酒。
任何令人生厌之物,均不配与暴风交往。
暴风还在刮着,这正是我所喜欢的。
风暴令一切隐藏的东西兴奋。某种情感沉沦,暴风会将之唤醒。我的感官苏醒了,我的心在激烈跳动。我将投入自己的工作……她——暴风,紧握着我的手!
我发现自己已站在高山顶上,暴风在我的四周呼啸……我不知道,那里有像这样的地方吗?有朝一日,我能躲到那里去,以便把我的心变成画与诗吗?
现在,你和我都在工作。暴风唱着狂放的歌,跳着粗野的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3月8日
玛丽……玛丽:
星期日,生命停滞,一片寂静!星期五是在福特·奥斯妮女士家进的午餐,菜肴丰盛,饭饱酒足,一顿享受……当我心境明澈、自由奔放之时,我感到十分幸福。当我说出我的思想中孕育的东西,而且所说的既无妨害、也没有罪过时,我亦感到十分幸福。
在我的心底爆发了一场强烈革命,我被它的烈焰带到了埋头工作之中。我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绘画、写作和顶礼膜拜上帝。
玛丽,我如何描述令我着迷的东西呢?我常常乘着风翅高飞,以便见到天主……那时,我忘掉了痛苦,我像你一样,在我的心中变得高大,在我的感觉中变成了自由人。
我最近的一篇文章收到了所期望的效果。但东方的朋友们说,我发表了它,就是在死亡证书上签了字。
我不在乎!我的责任像阿拉伯人一样在于告诫,而结果握在上帝手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4月5日
玛丽:
每当我沉湎在绘画之中时,我总觉得我的灵魂徘徊在丛林与巨木之间。
亲爱的玛丽,我沉默不言,鸦雀无声。我努力工作,因吝惜自己的精力而入睡。我有时一连睡上十个小时。我觉得工作和睡觉剥夺了我的说话权利……一天天过去,我杜门不出……我不离开房间,只吃些方便食品,安心、自足地睡觉。
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心底那个修道士的决心更加强烈了。
生命是一部饱含各种可能性和无边无沿美好成就的长篇小说。然而人们是透明的薄板,他们的灵魂是瘦弱的,他们的话语是苍白无力的。
生命是一种力量,人总是鲁莽从事……然而生命与人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除非人把自己的灵魂捻得像螺丝一样。那么,人值得变成演杂技者吗?
我自己能够在矛盾的两端之间保持平衡。我能够在锁链的两端之间,在原始人与登至文明顶点的人之间保持平衡。原始人是本质的人,而文明人则是敏感人。但是,我在这里,在纽约,我总和普通的、有文化的、有教养的、有道德的人谈话——他们是空虚、脆弱的人!
这种人悬在天地之间——居于空中!简直是居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白痴!但是,这种人在他的摇摆荡漾的位子上,尽享清闲安乐;他觉得这种安乐舒适自在……对之爱不释手!因此,他不时微笑着。
两夜以来,你一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看见你与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跳舞;我看见你像鸟一样凫水。
你在咯咯笑着!你何不寄一张你个人的照片给我呢?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4月16日
哈利勒:
哈利勒·纪伯伦,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我和你一起参加今冬每星期三的传统舞会?这是最后一次晚会,也是最后一个星期三了!
难哉!蹦呀,跳呀,跑呀,跃呀!曲身……鞠躬……温度在升高,多么欢乐,多么高兴!完全忘记了两个小时的漫长,又伴另外四个人跳了一遍。
也许他们忘了我是你的朋友、你的伙伴和你的陪同。
我的所有日子都要陪同你度过……每当我感到远离你的时候,每当你那两只从高空往下看的眼睛远离开我时,我的心情总是闷闷不乐。
当我用两只肉眼观看,当我独感受微风吹拂,当我听到这颗自转星球上的喧哗时,我是多么的不幸啊!
奇怪呀,多么奇怪!你专横地占有吧!我是一个女俘,我的主人!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4月18日
我亲爱的玛丽: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亲爱的,我是多么欢快!星期日我们将一起度过。许多天过去,我一直没见到你……我一定要见到你,以便观察或了解生活中的许多事情。
你来访之后的日子,总是那样清新,明媚,充满顺利,充满温柔、快乐和兴奋……那是纯洁、体面的日子……那是向灵魂表示好感的日子,那是值得赞美的日子……我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我做了些什么,我没有做什么;我是什么,我不是什么;什么是那个,什么不是那个!
这都是你走后的事。
啊,我是多么欢乐……你就要来!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5月3日
称心如意的人儿:
星期日从你那里得到的祝福,已令我心满意足。我在短时间里生活了若干次。啊,我多么喜欢你!啊,你的灵魂多么高尚!你的自由和财源多么可贵呀!
你在任何事上都不拖延,仿佛你深知拖延等同吝啬……啊,你是多么值得称赞!
我独处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的那些话,仿佛那是诗,好像你是那位不让私欲诱使自己做坏事,以防自己的尊严遭贬损的女性,似乎你从上天的乳汁中吮吸到了高尚精华。
我们在畅谈中度过的如胶似漆之夜里,你我对坐把盏,同饮共欢。
你常常打开我的眼界,让我饱览一种新事物或多种东西,我又常常张口侃侃而谈……
我看到了真实的自我……我看到了是赤裸裸的自我,没有任何掩饰和遮盖……正是你使我的双手指向我的灵魂的闪光处。
我这就外出给你发信,吃午饭。我回来后即投入工作……和你一道!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5月24日
玛丽,你的温柔锁住了我的视线,你的话语将我俘虏……今天,在这天气晴朗、暖中微寒的日子里,我想着你。我很想到一个森林中去,那里没有人,也没有妖,仅仅有无数游魂,那里的惠风中夹带着来自你的吉祥!
还有书……和纸……
我只要轻快地一动,便深入进拥挤的树木之间,仿佛我决心实践我的心灵许下的诺言。
玛丽,我想着,当暴风突然刮起之时,你正在森林的中心,远离繁华地区,在一个荒凉的地方,你只能听见狼嗥,足以替代数十次震动你听觉的污言秽语。
人们及他们的话语多么丑陋!远离他们又是何等好啊!
我想起了暴风,还有比从运动中创造生命的元素更美妙的东西吗?
让我们一起到丛林中去,让我在那里和你交谈吧!我常和你在没有人烟的荒凉之地和你谈话。我所明白的任何事情,都会讲给你听。
我多次重复这句话。这话中没有任何夸张,而是确凿事实。
当时光肆虐时,我向谁诉苦?我向何人诉说灾难?当我的箭射偏时,我又向谁诉说我的苦闷?
向你……
是的……向你诉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8日
亲爱的玛丽:
我的心神将你赎回了,亲爱的玛丽。得到你的理解是无比幸福的。你是生命的施主。你像跟从人的伟大灵魂,不仅仅与之共同生活,而且为其生活增添新的内容。
我得到了来自你的幸福。这个世界不曾发现过像你那样慷慨施予我的先例。你——我对你说实话——就像从宇宙自然法则之外的天上降下来的奇迹!
我在《疯子》里说过,我现在还要说那些了解我们的人,他们会奴役我们的一点什么,或者奴役我们的某一部分。而你呢,却恰恰相反,你对我的了解,则是一种令人放心的可靠大自由。在你我相处的最近两个小时里,你把我的心抓在你的手里,用力挤出其中的水,发现那里有一黑斑。但是,你刚一发现黑斑,便将之永远抹去了,我变成了一个自由人……一个完全摆脱桎梏的自由人!
你在我的胸中点燃起了钟情之火。我洞察到你是一位修女,修行在某座山上的禅房里。我打心底里不喜欢那种居于充满玄妙之美地方的修士。
我恳求你不要鲁莽行事。一次修行,既不能使你的灵魂得到满足,也不可能解除你的干渴。你应该始终坚强,心态平稳,以便再一次成为修士。
月桂树叶和接骨木树叶散发着芳香,泌人心魂!造物主使你远离所有灾难。承蒙祝福,我的健康正在恢复之中。
你要想得到更多的爱,那么,你定会从我这里发现它。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3日
灵魂的爱人:
你是一座葡萄园。我的神魂为你而高兴,我的心田因你而感到宽舒。每当我想起你,我便看到生活是多么甜美,我感到生活是多么令人快慰。
今天,我正是如此——无忧无虑,充满希望,轻盈信步,看到大自然在微笑。
你就像我的双眼和双手。我到你那里寻找水草,我十分关心你,我也发现你十分关心我!
你像我的双眼和双手——你像我真实的存在,你像树木、岩石、苍天、溪水和高山,我们就站那山脚下。我们是实际的存在……我们是真实的存在。我们不是松鼠、田鼠、家鼠和猫头鹰!
我有时认为声音由下方传来,因为我在谷底,看山显得很高,又到很少人来的地方……但他们不看我,我也不看他们……山里常常传出人的声音,而那里却没有人。
我生活在巨石堆的夹缝之中——那巨石就像五指和手掌……我们本在岩石中,我们将之认作盗贼的避难处。
我每天只有当太阳西沉时才离开那里一次……我走到河边,下到水中,把我的桶灌满水,然后上岸。没有一个人接近我,因此我身不裹衣!
来的东西是何其多啊……都是我说过的那些东西,仿佛还活着的东西!
我醒来时,月亮挂在天上——但正值白天。丛林中挤满了骑士,他们三五成群地行走着,漂浮着,彼此叠罗着……有一队骑士,他们的国王便是哈利勒!
你是我们的手,你是我们的口。你能说出和画出我不能说或画出的东西。
上帝祝福你,上帝为你祝福。
顺致我的爱。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7日
亲爱的哈利勒:
星期日,我也进入了暴风之中——早晨,我坐在一架奔马拉的车上,那匹马十分强壮!在呼啸的风中,在濛濛细雨下,我沉思着……我想到了你,且看到了你!你常在暴风中与我在一起,多好的伴侣!
星期一,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把那封信封存起来,因为那时我被悲伤所征服。现在心情舒畅了,我再次给你写信。不过,你是知道书信与说话之间的区别。
至少你与我同在最黑暗的时刻!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即使你没对我提及,也不曾想我。因为思想是我们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都比我们所了解的多,尽管我们的相互了解还在增长。
如今,每当我想到你,面前的云雾便消散而去。我感觉到了美,也感觉到了温暖。
有时候,思绪万千……请不要认为我是思想的姐妹!
我想写,但我写不出什么。
高尚的灵魂,最可爱的人儿,我要多多给你写信,更多些!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9日
亲爱的哈利勒:
谷地山后的东方天空布满乌云。我真想到那里去,和你一道迎接暴风、雷鸣和闪电……帷幕垂落之前,有一件大东西将降下,我不会下去的。
属于我的日子所剩不多——那些日子属于我,也属于你。那是内心深处的时间,我看到许多人从你那里接受生活,因为你是痛苦的。我从火焰中看到了黄金——我看到无穷黄金,但不能用话语迎接而只能用心……那是一个遭受生产之苦的女人,你怀着无数的孩子,你,亲爱的,正滋养着这个“颠倒的世界”。
总有一天,你将得到永久的快乐。
你播撒了你的心,由你的种子生长出来的无数心将朝拜你。
几世纪后,你将遇见那些心……他们爱你,紧紧跟着你,呼唤着你的大名。
顺致爱……爱属于你。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7月21日
亲爱的玛丽:
我至死不离开此地,因它是永恒避难所,是记忆的故乡,又是你来访时的灵魂寄宿之地。
我不会离开……我将留下……因为即使你身不在,我也能看见你!不管我愿意与否,每当你来到这里,我还是允许你走……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你走时,我的灵魂总要哭泣!
我不离开……我将留下……因为你留在这里,不会离去!
有一天,我想到了虐待,好像你受了虐待。不过,你要知道,你是虐待了人的受虐待者,我是个横行霸道的人。
让我开开心吧!安慰一下因痛苦不知所措的钟情者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22日
亲爱的玛丽,邮差一早送来你的信,好像一早给我送来了光荣和功绩。我相信亲爱的不来访了。我感到我的心在用两条健壮的腿行走,欢乐上添欢乐,看不到我有另外的生活之路……你就是生活。
从所有不实在的东西中解放出来,是多么好啊!没有麻烦、难题的生活多么甜美啊!正是你把生活给我描绘得清清楚楚,即使我在梦中也看不到如此清晰的生活之路。正是你激起了我对生活的饥饿感。因此,有那么一天,我将登上一座山,你那引路的灵魂便是我的伴侣。
我天性喜欢沉默、静思。我心里有对我来说也是新奇的东西。我很想把这些东西倾注在各种形状的模子里。不过,我的这双手现在还并不急于行动——我忙于一切事……只有森林除外!
昨天我早晨出发,回来时已是初夜。
玛丽,当我们能把今世抛在身后时,那来世是多么精彩呀!我们要的是真正的世界——永恒生命的世界。
我们满怀青春豪情奔向那幽冥、日夜之后的异城。
就像我了解你那样的了解我,该是多么美妙!
你为我的生命增添了独立性。
你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动能。
夜夜安好……上帝为你祝福!
顺致爱……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23日
玛丽,我做了一次漫长的梦中旅行。我看到了风信子和延命菊。我和你一起站在一个濒临大海的山丘上……
你用奇怪的声音说:
“不把它投入大海,我们是不会走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那尊巨大的雪花石雕像,即我们从地下挖出来的那尊阿佛洛狄忒 244 雕像。
但我回答道:
“我们怎能做这种事呢?那是上帝的至美造物,紫荆的痕迹仍然浸染着她的双唇,双眼呈天蓝色!”
你说:
“哈利勒,她是石与土的抵押物,多该被沉入大海,你不认为她是最幸福的吗?”
我悲伤地说:
“是的……是的!”
我们抬着阿佛洛狄忒……抬着巨大女神,仿佛她很轻,我们从巨石上将之抛入大海。我们兴高采烈,因为我们给它穿上了水做的殓衣!
那时,一群鸟儿飞在我们的前方。当鸟群飞近时,鸟群中突然起火,变成了飞的火焰。
你说:
“你不认为我是正确的吗?”
我说:
“是的,你是正确的,不会弄错!”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现在离开了大山,但我不是过去几天里的那个样子了。
在山里,我和你一起,经历了在灵魂小道上行走的实践。
我总想给你写信,述说我的所见所悟,但很可惜,我不能够如愿,因为我失去了表达能力,笔僵固了,墨水也干涸了。
我是多么需要你,以便向你谈谈我和你摘去面具之后的情景。
面具……就是我们在人群之中借以遮脸的面罩!它就是没有我的男友和你的女友的那个世界的面具。
在我的内心里,陈旧的东西已经死亡,全面地死亡了。我不认为腹中胎儿生命比那三年的黑暗更黑暗;我把那三年视为现在的阴影、鬼影下的生活。
三年前,我看到了海面……看到了海水泡沫……在过去的几天里,我理会、学会、精通了!
知觉与分辨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大啊!
我的灵魂紧紧抱住你和你那有关阿佛洛狄忒的美梦。你的灵魂带着使我们两颗心产生疑虑的因素奔腾。
我打心底里知道——你也知道——我们很快乐!
我们不吝啬生命,但有求于生命,热爱生命。
我感觉不到时间,却感觉到死与生。在山里有很多东西,我只学到了一点点!
山与我们在一起……山与我们在一起……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8月7日
亲爱的玛丽: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周多时间。这里潮得厉害,挫伤人的锐气,消弱人的意志。无论意志自身如何奋发,但总是厌倦工作,懒于思考……就连精神也不听使唤了。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多数都是生面孔。我喜欢和妹妹在一起,手足亲情完善无缺。
但是,人们总是不肯向我们施舍自由和安静。他们一批批来,说个不停,久久不肯离去。
寒冷也趁火打劫,跑来折磨我,令我痛苦不堪。因为天太冷,我难以逃走。
现在,我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你。有件事情使我心神不安,我简直变成了疯子。我看见许多人,知道他们满怀友谊,但我与他们坐在一起,与他们交谈,我感到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很想给他们以思想上的伤害。
每当他们奢谈时,我的头脑便感到惊讶,于是展翅飞去,不久又飞回来,仿佛我是一只鸟,腿被线牢牢拴着似的。我对叙利亚人是没有戒心的,因为他们胸怀坦荡,罕有诡计,他们不懂得花言巧语。在我看来,那种试图用自己的名声和小聪明把你拉向他的人,才是最丑恶的人!
我们应该一起多度过些日子。我下周去纽约,妹妹将与她的男女朋友们去农村游玩。
我将读你的最近一封来信,其中定有低声细语,还生着翅膀。
为生命微笑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2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真想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在追求知识中做梦吟诗。
我真想做一餐美味,叫回那辆车,遇上众芳邻,睡上八小时,缝补衣服,采摘花果。所有这些,我都想做;若能做了,那该多好啊!
然而我那忐忑不安的心回忆起那比这种生活更宽裕的舒适生活。那是最惬意的生活,富足有余,充满欢乐,我在天上飞翔,飞上双子星,不再回来!
这里的生活是真实的。然而对于我和我的感觉以及我的意识来说,它是曲调混杂的音乐,或者也许它的份量被遮藏起来了……那里有天,或者近似于飘着云朵的天!
难道我是在说梦话?
沉思多么好啊!它使我感到欢乐!
它能保护我免受攻击!
思想……思想时而使我站起,时而又令我坐下,但它既不离开我的眼睛,也不离开我的头脑,因为你是力量的象征。哈利勒,你要知道,我的心是鸟的翅膀,它来去你我之间两次只用一个小时。
宇宙的创造者呀,为哈利勒指出一条正道。就让他以言行成为完人的典范吧!请把一切东西给予他,以便让他通晓一切!
哈利勒,每当我这样向主祈祷之时,我便接着说:
“主啊,求你保佑我们免遭灾难和失望之苦,让哈利勒成为主人吧!”
……
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