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星
赛勒玛结婚五年,未曾生一男半女。一个孩子,可使夫妻间建立起精神联系;孩子的微笑,能拉近相互厌恶的两颗心灵,如同黎明将黑夜的末尾与白日的开端连接在一起。
不育女子,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冷眼。因为自私心理向多数男人这样描述前景:生命的继续在于子嗣体躯。因此,他们要求生儿育女,以便他们永生在大地上。
实利主义男子看待不育妻子,如同看慢性自杀。因此,他厌恶她,遗弃她,希望她死,仿佛她是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背信弃义的仇敌。曼苏尔贝克就是一个实利主义者,像黄土一样平庸、钢铁一样冷酷、墓地一样贪婪。他渴望有个儿子,继承他的姓名和性格,正是这种渴望使他讨厌可怜的赛勒玛,在他的眼里,赛勒玛的美德,变成了不可宽恕的罪恶。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不会结果,屈居生活阴影下的赛勒玛不可能生育。夜莺不会在笼子里筑巢,以防将奴隶身份传给雏鸟。赛勒玛是个不幸囚徒,苍天没有把她的生命分成两个俘虏。山谷里的鲜花,本是太阳的温情与大自然的恋意相结合生下的孩子;人类的孩子,则是爱情与怜悯孕出来的鲜花。赛勒玛在那座建在贝鲁特角海边的豪宅里,从来没有感受到怜悯的气息和温情的触摸。但是,她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向苍天祈祷,求主赐予她一个孩子,期望孩子用他那玫瑰色的手指揩干她的眼泪,用他的目光驱散她心中的死神幻影。
赛勒玛苦心祈祷,致使天空中响彻祷告声和恳求声。她虔诚求救,呼唤声驱散了乌云。苍天听到了她的呼声,把一支充满甜蜜的情感的欢歌播入了她的腹中,终于让她在结婚五个年头之后,准备做母亲,一扫她的屈辱了。
生长在山洞里的树要开花结果了。
被关在笼中的夜莺要用自己翅膀上的翎羽筑巢了。
被丢在脚下的六弦琴,已被放在东方吹来的微风口上,等待风波吹动它剩余的琴弦了。
可怜的赛勒玛伸出她那戴着锁链的双臂,就要接受苍天的赐赠了。
一个不育的女人,一旦永恒规律让她准备做母亲,她的欢快心情是生活中的其他欢乐所不能相比的。春天苏醒时的壮美与黎明带来的所有欢乐,全都聚集在曾被上帝剥夺权利、随后又蒙赐予的女人的胸间。
世间没有比腹中胎儿里放出来的光芒更灿烂夺目了。
当四月漫步在丘山和坡地时,赛勒玛十月怀胎,就要产下头胎儿了。仿佛大自然已与她约定好,开始生出百花,并用温暖襁褓包裹青草婴儿。
等待的数月过去了,赛勒玛盼着解脱之日,就像出门人盼着启明星升起。她透过泪帘看未来,看到未来闪着光:透过眼泪看黑暗的东西常常闪烁光芒。
一天夜里,黑暗阴影在贝鲁特角的住宅区里游荡。赛勒玛躺在床上,阵痛已经开始。生与死在她的床边激烈地搏斗着。医生和接生婆站在那里,准备为这个世界送来一位新客。路上已静下来,不见行人来往,海浪的歌声也已低沉下来,只听到曼苏尔·伽里卜的家宅窗里传出高声喊叫……那是生命与生命分离的喊声……那是虚无太空中求生欲望的呼声……那是人的有限力量在无限力量静默面前发出的呐喊……那是躺在生与死两位巨神脚下的柔弱的赛勒玛的喊声。
东方透出黎明曙光之时,赛勒玛生下一个男婴。当她听到婴儿初啼声时,她睁开由于疼痛而合上的双眼,向四周张望,看到房间里满是笑脸……当她再次定睛凝视时,发现生与死仍在她的床边搏斗,于是她又合上了眼,第一次喊道:
“我的孩子啊!”
接生婆用丝绸襁褓把婴儿裹好,放在母亲对面,而医生却用忧愁的目光望着赛勒玛,不时默默摇头。
欢乐声惊醒了部分邻居,他们纷纷穿着睡衣去向孩子的父亲道贺,而医生却用慈悲的目光望着母子。
仆人们急忙去向曼苏尔贝克报告后继有人的喜讯,盼望得到赏钱,而医生一直站在那里,用绝望的目光凝视着赛勒玛和她的婴儿。
太阳出来了。赛勒玛将孩子抱近乳房,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望着她的眼睛,随之一阵抽搐,便最后一次闭上了眼睛。医生走过去,将孩子从她的双臂间抱走,但见两颗硕大泪珠夺眶滚落在他的面颊上,随后低声细语道:
“这是位匆匆来去的过客啊!”
孩子死了,而本区的居民们还在大厅里与孩子的父亲一道欢庆,祝贝克先生长寿呢!可怜的赛勒玛凝视着医生,高声喊道:
“把孩子给我,让我抱抱!”
当她再度凝神注目时,发现死与生依然在她的床边搏斗着。
孩子死了,而庆贺孩子降生的人们依旧把盏碰杯,欢声一浪高过一浪。
孩子与黎明一起出生,在日出时分死去,哪个人能将时间丈量一下,并且告诉我们:从黎明到日出这段时间,是不是比一些民族从崛起到衰亡的岁月更短暂呢?
孩子像念头一样产生,似叹气一样死去,如阴影一样消隐,他使赛勒玛尝到了母性的滋味,但他既没有让她幸福,也没有来得及把死神的手从她的心头移开。
那是一个短暂的生命,自夜末开始,随着白日到来结束,正如一滴朝露,从黑夜眼中淌出,随即被晨光手指揩干。
那是永恒法则刚刚吐出的一个字眼,旋即后悔,随之将它送回永久沉寂中去……
那是一颗珍珠,涨潮将之刚刚抛到岸边,退潮又把它卷入大海深处……
那是一朵百合花,刚从生命的花蕊中绽放出来,便在死神脚下被踩得粉碎……
那是一位贵客,赛勒玛急切地盼他到来,但他却刚来就走了,两扇门刚刚开启,他已影踪全无……
那是一个胎儿,刚刚长成孩子,便已化成了泥土。这就是人的一生,而且是民族的一生,也是太阳、月亮、星辰的一生。赛勒玛把目光转向医生,无限思念地叹了口气,高声喊道:
“把我的儿子给我,让我抱抱他……把我的孩子给我,让我给他喂奶……”
医生低下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太太,孩子……他……死啦……你要坚强些,要忍耐,好好活下去。”
赛勒玛一声大喊,随之沉默片刻。接着,她高兴地微微一笑,容光焕发,仿佛知道了一件不曾知晓的什么事,平静地说:
“把我孩子的尸体给我,让他死了也要靠近我的身旁。”
医生把死婴抱起来,放在她的怀里。赛勒玛把死婴紧紧抱在胸前,将脸转向墙壁,对死婴说:
“孩子,你是来带我走的。你是来给我指引一条通向彼岸的道路的。孩子,我就在这儿,你在前面领路,让我们一起走出这黑暗洞穴吧!”
片刻之后,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间,洒落在躺在床上的两具尸体上,那床由母性的庄严守护,被死神的翅膀遮盖着。
医生哭着走出房间。当他来到大厅里,道喜者们的欢呼立即被号哭声所替代。曼苏尔贝克没有大声喊叫,没有叹气,既没有淌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呆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右手里还握着酒杯。
第二天,赛勒玛身穿白色婚纱,被放入雪白天鹅绒衬里的棺材里。她的孩子则裹着襁褓,母亲那寂静的怀抱则做了他的棺木和坟墓。
人们抬着一口棺材中的两具尸体,缓步走去;那缓慢脚步酷似临终者的心脏搏动。送葬的人们朝前走去,我夹在他们中间,谁也不认识我,无从知道我的心情。
人们到达墓地,大主教保罗·伽里卜挺直站着,开始吟诵赞美诗,念咒语。祭司们站在大主教周围,唱圣歌、做祈祷,他们那阴暗的脸上毫无表情,蒙着一层心不在焉的面纱。
当人们把棺材放入墓坑时,一个站着的人低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两具尸体合用一口棺材……”
另一个人说:
“仿佛孩子是来带母亲走的。目的在于把母亲从其丈夫的暴虐和冷酷中拯救出来。”
又有一个人说:
“你们仔细瞧瞧曼苏尔贝克那张脸,他正瞪着两只玻璃眼望天,仿佛他没有在一天之中丧妻又失子。”
还有一个人说:
“明天,他的大主教叔叔会给他娶一个更有钱、更健壮的婆娘。”
祭司们不住诵经、祈祷,直到掘墓工将坟土堆好。接着,送殡的人们一个一个地走近大主教和他的侄子,用种种善言劝二人忍耐节哀,安慰叔侄俩。我则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没有人对我的灾难表示慰问,好像赛勒玛母子不是我最亲近的人。
送殡的人们回去了,只剩下一掘墓工站在那座新坟墓旁,手里握着锹和铲。我走近他,问道:
“你还记得法里斯·凯拉麦的坟墓在什么地方吗?”
他久久望着我,然后指着赛勒玛的坟,说:
“就在这个坟坑里。他的女儿躺在他的怀里,而女儿的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我用这把锹,把他们全埋在土里了。”
我对他说:
“师傅,你把我的心也埋在了这个坑里。你的双臂真有力气!”
掘墓工的身影消失在松林后,我再也忍耐不住,扑在赛勒玛的坟上,痛悼失声,泪淌不止。
苏尔班
艺术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束缚它的翅膀。
地点:贝鲁特优素福·米赛莱家中
时间:1901年秋天的一个夜晚
人物:包利斯·苏尔班(下称苏尔班)
——音乐家、文学家
优素福·米赛莱(下称优素福)
——作家、文学家
希拉娜·米赛莱小姐(下称希拉娜)
——优素福胞妹
赛里姆·穆阿维德(下称赛里姆)
——诗人、四弦琴师
海里勒·塔米尔贝克(下称海里勒)
——政府职员
幕徐徐拉开,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优素福家的客厅,四壁图书,桌上堆放着书稿。海里勒贝克 694 抽着水烟。希拉娜小姐正在绣花,优素福吸着卷烟。
海里勒:(对优素福)今天,我读了你那篇关于美术及其对道德的影响的文章,令我十分叹服。假若不是通篇充满洋式文风,简直可以说是同类题目下的最佳文章。优素福先生,我认为西方文学给我们的语言带来了不良影响。
优素福:(微笑着)朋友,也许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你洋装在身,用洋式杯碟进餐,坐着洋式椅子,岂非与你的主张相矛盾,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此外,你喜读西方书籍胜过阿拉伯书。
海里勒:这些表面现象与文学艺术毫不相干。
优素福:这之间确乎存在着一种实实在在、活活生生的关系。倘若在这个题目上稍稍进行一点点深入研究,便会发现文学艺术与习惯风俗、宗教、服饰及社会传统密不可分,而且与我们社会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密切相关。
海里勒:我是东方人,我将永远是东方人,直至生命最后一息。因此,我坚决反对某些欧化现象,期望阿拉伯文学保持其纯洁性,免受任何外来影响。
优素福:照这样说,你是希望阿拉伯语言、文学灭亡啦?
海里勒:怎么会呢?
优素福:一个古老国家,倘若不吸收新兴国家的成果,必将导致道德上的灭亡、精神上的崩溃。
海里勒:你的论点需要论据呀!
(这时,苏尔班、赛里姆走进客厅,在座者一一起立,以示敬重之意)
优素福:欢迎二位兄弟!(对苏尔班)欢迎叙利亚夜莺。
(希拉娜小姐面颊微红,兴奋神采显而易见,望着苏尔班……)
赛里姆:喂,优素福,凭安拉起誓,你不应该为苏尔班说半句好话。
优素福:为什么?
赛里姆:(半认真、半玩笑地)因为他不值得敬重、表扬或赞美。他是个讲究西方道德观念的人,他是个疯子。
苏尔班:(对赛里姆)我让你跟我来这家做客,莫非意在要你揭露我的短处、解释我的道德吗?
希拉娜:究竟怎么啦?赛里姆先生,难道你在苏尔班的品格中发现了什么新缺点?
赛里姆:他的老缺点不断翻新,直到他死亡、被埋葬,骨头变成泥土。
优素福: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们讲一遍吧!
赛里姆:(对苏尔班)你是让我揭露你的罪过,还是自己主动坦白交待呢?
苏尔班:我希望你像坟墓一样沉默,像老者的心脏一样平静。
赛里姆:那么,就让我来说吧!
苏尔班:看来,你有意让我今夜苦熬时光唠!
赛里姆:不!我只是想把你的故事讲给这些朋友们听听,好让他们对你的见解进行研究。
希拉娜:(对赛里姆)讲吧!让我们知道一下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对苏尔班)说不定赛里姆揭示的罪过,还是你的一项功德呢!
苏尔班:我没什么罪过,同样也无什么功德可言。我们这位朋友想揭露的问题,简直不值一提。此外,我不希望你们利用这宵夜良辰来谈论鄙人。
希拉娜:好!那么,就让我们听听新闻吧!
赛里姆:(点着香烟,在优素福身旁坐下来)先生们,贾拉勒帕夏 695 的公子结婚的消息,我想你们已经听说过,而且知道新郎的父亲于昨晚举行过盛大欢庆晚会,请去本城显贵名流。(指着苏尔班)帕夏把这位恶人请去了,鄙人也在应邀之列,原因在于人们把我看作苏尔班的影子:他去哪儿,我必去哪儿;他扎何处,我也必立身何处。蒙安拉安排,没有我的四弦琴伴奏,苏尔班先生是从不放开歌喉的。我们到贾拉勒帕夏家的时间比较晚。我们的苏尔班先生似帝王君主,总是最后到场。我们到那里时,看见省长及穆特朗贝克已在,且发现贵宾席上满座美女、文学士、诗人、富翁和头领。我们落座香炉与酒杯之间,人们的目光同时射向苏尔班先生,俨然他是一位神仙,突然间自天而降。女士们竞相朝他走来,有的向他献花,有的向他递酒,一时场面热闹异常,恰似雅典妇女迎接自战场凯旋而归的英雄。简而言之,自晚会一开始,我们的苏尔班先生就成了被众宾敬重、款待的目标……我抱起四弦琴,弹了一曲又一曲。等我弹完第三支曲子时,苏尔班先生才开启他那神圣的双唇,唱了一首歌……那是伊本·法里德的一首诗,诗中云:
除了我,世人皆会淡忘往事,
除了我,谁都会背弃其情侣。
在座者人人伸长脖子,个个侧耳细听。仿佛穆苏里从永恒幕帘后重返人间,在人们耳旁,低声唱着怡神销魂妙曲。过了一会儿,苏尔班先生终止了歌唱。人们满以为他喝下一杯酒之后会接着唱,但万没有想到,他竟一直再没开口。
苏尔班:(语气严肃地)我希望你至此住口,我不能再听你这种愚蠢的谈话。我丝毫也不怀疑,从他这种啰啰嗦嗦、空洞无物的言谈中,朋友们是找不到任何乐趣的。
优素福:你就让我们听听这个故事吧!
苏尔班:(原地站起)看来,你们宁愿听这种无聊谈话,也不希望我在你们中间坐一坐。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希拉娜:(意味深长地望了苏尔班一眼)苏尔班先生,请您坐下,无论如何,我们总还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苏尔班坐下,脸上满堆难耐、克制神情。)
赛里姆:(继续讲)我刚才说过,苏尔班先生唱了一支歌,即伊本·法里德 696 那首诗,便默默无语了。我的意思是说,仅仅如此,他便让那些可怜的饥民们尝到了神仙提供的美味,继而踢翻桌子,打碎杯碟,然后坐下,一声不响,宛如坐落在尼罗河畔沙漠上的狮身人面像。女士们一个个相继站起身来,走到苏尔班先生面前,柔声细语乞求他再为大家唱一支歌。但是,苏尔班先生却向她们表示歉意,说:“十分抱歉,我感到嗓子疼。”显贵名流、富翁巨贾们纷纷站起,苦苦哀求苏尔班先生再开歌喉,但先生却无动于衷,毫无心软表现,反而更加呆滞、僵固、冷酷,好像安拉已把他的肉心石化,将他腹中之歌变成了媚态与风雅。夜半之后,在座者失望至极,贾拉勒帕夏把苏尔班先生叫到旁边一个房间,将一把银币放入先生的口袋里,并且说:“先生,您既能使我们的晚会以欢乐结尾,也可令之扫兴落幕。因此,我求您接受这份薄礼,不是作为报酬,仅仅当做我对您的一点心意,请您万勿让宾朋们失望。”这时,苏尔班先生的身材突然显得高大起来,随之脸上浮现出傲然神气,将银币扔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操着开国帝王的语调,说:“贾拉勒帕夏,你看不起我,你在侮辱我!我到你家来,并不是为了卖唱,而是向你贺喜的。”贾拉勒帕夏一时丧失了耐心和克制力,随后吐出一串粗鲁言词,致使敏感的苏尔班先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帕夏家门。我吆,我这个可怜人,也抱起四弦琴,尾随苏尔班先生离开了那一张张漂亮面孔,一个个苗条身材,还有那玉液琼浆美味佳肴。是啊,我之所以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完全为了保住同这个顽固、执拗之人的友谊。我作出的牺牲那样大,可是时至今日,先生都不曾向我表示谢意,既没有称赞我的勇气,也未承认我对他的友情与忠诚。
优素福:(笑着)真的,这件事真有意思,简直值得用针把它写在眼里。
赛里姆:我还没讲完,精彩处尚在结尾,那神奇古怪的结尾,就连艾赫里曼·法尔斯和赛伊法·胡努德做梦也未曾想到过。
苏尔班:(对希拉娜)看在小姐的面上,我留在这里。现在,我求你让这只青蛙就此停止蹦跳吧!
希拉娜:苏尔班先生,你就让他说下去嘛!不论故事结尾如何,我们总是诚心诚意与你站在一起。
赛里姆:(点上第二支烟,接着说)刚才说过,我们走出贾拉勒家门时,苏尔班咒骂着那些富翁、显贵的名字,而我则暗暗诅咒他。之后,你们猜想会怎样?我俩各回各的家吗?你们以为昨夜晚会就这样结束?请诸位耐心听下去,定会惊讶不已的。正如你们所知,哈比卜·赛阿德的住宅与贾拉勒帕夏家仅有一个小花园之隔。你们晓得,哈比卜也是一位酒友歌迷,系苏尔班大师的崇拜者之一。我们步出帕夏门口,苏尔班停下脚步,站在大街当中,手指搓着额头,宛如一位大将军,正在考虑对某敌对王国进行征战大事。片刻过后,他突然迈开大步,向哈比卜家走去。用力摁过门铃,哈比卜开了门,只见主人身穿着睡衣,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口中振振有词。可是,当他看清苏尔班先生的面孔,又见我腋下夹着四弦琴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了过来,双眸闪闪有光,仿佛顿时云消雾散,晴日当空,春风满面地说:“是哪阵香风,这么早就把你们吹来啦?”苏尔班回答道:“我们是来你家为贾拉勒帕夏的公子贺新婚之喜的。”哈比卜说:“莫非帕夏公馆令你们感到什么不便,致使你来到这寒家茅舍?”苏尔班说:“帕夏公馆的墙壁没有听赏琴声与歌喉的耳朵。因此,我们来到贵府。快拿酒菜来,不要多说什么了!”说话之间,我们围桌坐下。苏尔班喝上一两杯酒,便站起身来,推开临着贾拉勒帕夏公馆花园的窗子,然后把四弦琴递给我,同时用命令的口气,说:“穆萨,这是你的棍子,让它变成巨蛇,令其将埃及所有的蛇吞食掉吧! 697 弹奏一曲《纳哈万德》,弹得长一点,奏得美一些。”我身为奴仆,只有俯首从命。我怀抱四弦琴,弹起《纳哈万德》。苏尔班向贾拉勒公馆,放开歌喉高唱……
(说到这里,赛里姆沉默片刻,脸上那种开玩笑的表情不见了,改用沉静、严肃的口气)
十五年前,我就认识苏尔班先生;自打少年读书时,我们就是同窗好友。他在欢乐和悲伤时都要唱歌。我听他有时像丧子的母亲那样伤心哭号,有时像情人那样欢悦吟唱,有时像得胜者那样笑逐颜开。全城安歇、人们入梦时,我曾听到他静夜里细声吟唱;教堂的钟声将神威与庄严洒满天空时,我曾听到他引吭高歌。是的,我听到他的歌声何止上千次,因此,自感对先生的灵魂之动静了如指掌。可是,昨天夜里,他却一反常态,把脸转向贾拉勒公馆,闭上双眼,唱道:
我每日倾吐心中之爱,
然而越说而情思越浓。
他唱得节奏轻快,潇洒自如,黄叶随金风飘舞。我暗自思忖:不……过去,我对苏尔班的灵魂并不谙熟,仅知皮毛而已;现在,方才刚刚摸到核心。过去,我所听到的仅仅是先生的喉音;而今,方才闻到他的心声。苏尔班演罢一个角色又演一个角色,唱完一曲又一曲,直至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天上有一群情人之魂在翱翔翻飞,低声呼唤着遥远过去的美好回忆,传播着夜幕包裹中的人类纯美愿望与梦想。是的,先生们,(他指着苏尔班)昨夜这位大师登着艺术的天梯,直摸云天繁星。出奇的是,直到黎明时分,他还没有落地。正如《旧约》诗篇中所记述的那样,他一声未响,就把敌人踩到了脚下。贾拉勒帕夏的满堂宾朋一听到苏尔班的歌声从哈比卜家中传出,一个个争先恐后,涌向窗子,男男女女抢座,互不相让。苏尔班每唱完一句或一节,他们便发出一阵赞叹声。有的则走到花园里,站在树下,无不兴致勃勃,人人引颈静赏,只是对这位大师的怪脾气有些大惑不解,尽管如此,他们的心间却充满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陶醉之意。有的人高声喊着苏尔班的名字,表示友好与祝愿之情;有的简直在狂叫,似在进行威胁与辱骂。我从一位客人那里得知,贾拉勒帕夏当时像雄狮一样吼叫,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边咒骂苏尔班,边对宾朋们大发雷霆,尤其对那些端着菜盘、举着酒杯跑到花园里去的人们,更是格外恼火。这就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全貌。你们如何评说我们这位疯狂才子呢?你们对他的怪癖性情有何看法呢?
海里勒:这真是一件怪事。我的看法是:首先,我欣赏苏尔班先生的才能,尽管如此,但我要说,他昨晚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他本来可以像在哈比卜家那样,在贾拉勒公馆里唱歌,好让众人们欣赏他的艺术。(对优素福)优素福先生,你说呢?
优素福:我不抱怨苏尔班先生,同时,我也无意了解他心灵深处的隐秘。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的个人问题,与他人无关;我还晓得艺术家的性格,尤其是音乐家的性格,与一般人大不相同,用衡量一般人工作的尺度去衡量艺术家的劳动,那是不正确或不合理的。艺术家——我指的是以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去创造新形象的艺术家——必定是不同于其亲友的古怪人;在故国,他是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位陌生人。艺术家,当人们向西走时,他偏偏向东;艺术家,往往因内心里不能展示的因素而激动;艺术家,在欢乐的人群中他悲伤,而在悲伤的人群里他却欢乐;艺术家,在其强者中间他懦弱无能,而在弱者当中他却坚强英勇;艺术家,高居于法律之上,不管人们生气还是高兴。
海里勒:优素福先生,你的这番话,其中心思想,与你那篇关于美术的论文中所阐述的想法没有什么两样。请允许我再说一遍,你所宣扬的那种西洋精神,必将成为我们作为一个民族而灭绝、作为一个国家而消亡的原因之一。
优素福:难道你认为昨夜苏尔班的作为是你所憎恶的那种西洋精神一种表现?
海里勒:苏尔班先生的作为使我感到不解。尽管如此,我仍然很敬重他。
优素福:如何展示自己的艺术才能,何时放开歌喉,莫非苏尔班先生不能自由决定?
海里勒:他当然有自由决定的权利。不过,我认为我们的社会生活现实与这种自由不合拍,我们的爱好、习惯与传统不允许一个人像苏尔班先生昨晚那样行事,否则处境尴尬。
希拉娜:这真是一场既有兴味、又有益处的争论。不过,鉴于这场争论自有其原因,故当事者应该有权进行自我辩护。
苏尔班:(久久沉默之后)我本不希望赛里姆谈这件事,相反愿昨夜事随昨夜过去而消失。不过,正如贝克所说,正因为我处境尴尬,所以不得不谈谈自己对此事的看法。你们知道,而且我也很清楚,认识我的大多数人都在批评我:有的说我卖弄风骚,有的说我搞邪门歪道,还有一些人说我寡廉鲜耻。为什么会招来这么多令人伤感的批评呢?原因在于我的性格,在于我那不能改变、即使能改也不想改变的性格。究竟人们为什么那样关心我及我的性格呢?谁道他们不能把我忘掉?在这座城中,有许多位歌手和音乐家,有许多位诗人和评论家,还有许多乞丐和叫花子,他们靠出卖自己的声音、思想、情感,乃至出卖自己的灵魂,以便换取一个铜板、一口残羹或一杯剩酒。我们的富翁和显贵都知道这个秘密。因此,我们看到他们在以廉价收买文学艺术家,就像把马匹车辆放在广场和道路上那样,将他们陈列在公馆与殿堂里。诸位先生,在东方,艺术家和诗人是端香炉的人,不,简直是奴隶,为了生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唱于婚礼,歌于晚会,号于丧仪,哭于坟茔。他们是在悲痛白日与狂欢夜下转动的机器。没有悲伤与欢乐的日子,他们则被抛弃在一边,好像没有任何价值的货物。我不怨恨那些显贵和富翁,只是咒骂那些歌手、诗人和墨客,因为他们不尊重自己,不珍惜自己的汗水。我憎恶他们,因为他们不屑于做小事;我责怨他们,因为他们宁愿跪着屈辱求生,却不肯站着自由而死。
海里勒:(兴奋地)昨天夜里,人们苦苦哀求你,千方百计讨好你,为的是听赏你的歌声。莫非你认为在贾拉勒帕夏公馆唱歌是一种屈辱?
苏尔班:若能在他家唱,我自然会唱的。可是,我环顾四周,发觉在座者当中,不是只能听银钱响声而根本听不到歌声的富翁,就是压根儿不理解生活,只会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显贵。在那些应邀宾朋中,找不到一个能够区分《纳哈万德》与《莱斯德》或《伊斯法罕》与《欧沙格》的人。因此,我不能在瞎子面前敞开我的胸怀,或者在聋子耳旁述说我的心底之秘。音乐是灵魂的语言。音乐是一股暗流,波浪起伏于歌手与听众灵魂之间;如果没有灵魂,并且能够理解所听到的乐声的话,那么,歌手便失去了说明的兴趣,同时也便失去了表露心底动静的愿望。音乐如同上着紧而敏感琴弦的吉他,只要弦一松,特性即刻消失,变成了麻线。
(说到这里,苏尔班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放慢速度说)
在贾拉勒帕夏公馆里,我的灵魂的弦松弛了。因为我打量了在座的男男女女,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是那样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故步自封、妄自尊大和愚昧无知。他们苦苦哀求我,原因在于我毫无表情、无动于衷、默不作声。倘若我像那些爱唱歌的青蛙一样,就不会有人重视我。
海里勒:(开玩笑地打断苏尔班的话)那之后,你到哈比卜家去了。为了斗气——仅仅为了这斗气——你坐下一直唱到天明。
苏尔班:我坐在那里,一直唱到东方亮,因为我想把心中的一切倾吐干净,想把肩上的重担卸掉,想责备黑夜、生活和时代。我还感到自己迫切需要紧一紧在帕夏家松弛了的那些琴弦。海里勒贝克,倘若你认为我意在斗气,当然你是有权任意猜想的。艺术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可信意在天空翱翔,也可随意落在地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束缚它的翅膀,或者改变它的意向。艺术是一种高尚的灵魂,不能出售,也买不来,东方人应该知道这一绝对真理。至于我们当中的艺术家——他们是凤毛麟角,比红色硫磺还稀罕——则应该自重自尊,因为他们的心灵是容器,安拉使其盛满了玉液琼浆。
优素福:苏尔班先生,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用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方式阐述了我的思想。你是位艺术家,而我不过是个艺术研究者罢了。因此,你我之间的差别如同甜醇酒与酸葡萄。
赛里姆:苏尔班谈话如同唱歌,会令听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里勒:我还没服,而且不能服。你们的这种哲学思想,只能算是从西洋国家传到我们这里来的一种疾病。
优素福:贝克阁下,假若你有机会听苏尔班唱歌,你定会佩服至极,把哲学忘到脑后。
(这时女仆走进来)
女仆:(对希拉娜小姐)小姐,奶油白糖粉丝出锅了,我放在桌子上啦。
优素福:(站起来对大家说)兄弟们,请吧!我为大家备下了美味菜肴,可口极啦,其甜美程度,堪与苏尔班的歌喉相媲美。
(众人站起,优素福、海里勒、赛里姆相继出门。苏尔班、希拉娜仍站在客厅中间,面面相对,眷恋凝视,彼此明眸间闪烁着一种无法描绘的光芒)
希拉娜:(低声地)昨夜我在听赏你的歌声,你知道吗?昨天,我在姐姐玛丽娅家里,因为她丈夫不在,她一个人在家有些害怕,要我去和她做伴,我也就睡在她家了。
苏尔班:你姐夫家离那里很远吗?
希拉娜:与哈比卜家仅隔一条胡同。
苏尔班:你听见我唱歌啦?
希拉娜:我听到了你的灵魂的呼声,自夜半一直听到天明。我不仅仅听到了你的声音,还听到了安拉说话。
(隔壁传来优素福的声音,只听他在喊:“苏尔班,快请啊!粉条菜都要凉啦!”)
(苏尔班、希拉娜相跟出门)
幕落
有高柱的依赖姆人
我已相信自己的存在了。谁听了你说的而不相信,那么,与其说他像人,毋宁说他像石头。
难道你不知道你的主怎样惩治阿德人——有高柱的依赖姆人吗?像那样的人,在别的城市里还没有被创造过的。
——《古兰经》
我的部分臣民访问过它。
——《圣训》
引言
舍达德·本·阿德取得天下之后,命令阿德贵族中的一千名亲王外出,寻找水源丰富、空气清新、远离山脚的广阔平地,以便在那里建造一座黄金城市。那些亲王出动了,每位亲王带着一千名奴仆和侍卫。他们走啊走啊,终于发现了一片空气清新的空旷土地,爱不忍离,即命令工程师、建筑师设计一座方城,周长40法尔萨赫 698 ,每边长10法尔萨赫。地基挖到见水,用也门的缟玛瑙石砌基础,直到露出地面。然后建起高50腕尺 699 的围墙,外贴镀金锡箔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煞是耀眼。舍达德派人去各地矿井,开采黄金,制成金坯。挖掘地下埋藏的金银财宝,按照王国王公们的人数,建造了一千座宫殿。每座宫殿坐在各种镶金嵌银的黄玉和宝石的柱子上,柱高100腕尺。河从城中穿过,每座宫殿都有支流环绕,金块、宝石和珍珠当碎石撒入水底。宫殿外装饰着金箔和银箔。河边上栽满各种树木,树干由纯金制造,树叶和果实由黄玉和各色宝石雕磨而成。宫墙上遍涂麝香和龙涎香。城中有一座华丽庭院,树木皆用纯绿宝石、蓝宝石及各种名贵宝石制作而成,那里饲养着各种善唱的名贵鸟类及其他禽兽。
引自《帝王传》
有高柱的依赖姆人
地点:黎巴嫩东北部,赫尔迈勒树与阿缓泉之间一座孤零零的旧宅院,四周有小树林环抱,林中栽有核桃、白杨、石榴等。
时间:1883年7月一天的晡时。
人物:齐·阿卜丁·纳哈万迪(简称阿卜丁)
他是波斯一苦行僧,40岁,以苏菲派人士知名。
纳吉布·拉哈迈(简称纳吉布)
黎巴嫩文学家,33岁。
阿米娜·阿莱维(简称阿米娜)
在当地以“山谷大仙”知名,谁也不知其年龄。
起幕,阿卜丁坐在一棵树下,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用一根长棍子在地上画圆。片刻过后,纳吉布骑着马进了树林,下马后,将马拴在树干上,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走到阿卜丁的跟前。
纳吉布:你好,阁下。
阿卜丁:你好!(转过脸去,自言自语道)问好,我们接受。阁下,我则不晓得我接受还是不接受。
纳吉布:(环视四周)阿米娜住在这儿?
阿卜丁:这是她的一处住宅。
纳吉布:你是说,她还另有一处住宅?
阿卜丁:她的住宅没数。
纳吉布:从一大早起,我就寻找,向遇到的每个人打听阿米娜住处,谁也没说她有两处或更多住处。
阿卜丁:这证明你从早晨起,就没有遇到一个亲眼看见或亲耳听见的人。
纳吉布:(诧异地)也许事情像你说的那样。不过,阁下请对我说实话,阿米娜住在这儿吗?
阿卜丁:是的,她的躯体有时住在这里。
纳吉布:不能告诉我她现在住在何处吗?
阿卜丁:(手指东方)她无处不在。她的躯体则游荡在那些丘陵和山谷之间。
纳吉布:她今天回这里吗?
阿卜丁:但愿她回来。
纳吉布:(坐在阿卜丁前面的一块石头上,然后打量阿卜丁许久)从你的胡子上看,你当是波斯人。
阿卜丁:是的,我出生在纳哈万德,在设拉子长大,在尼萨布尔受教育,遍游大地东方和西方,在各地都是异乡客。
纳吉布:我们在各地都是异乡人。
阿卜丁:不是的。其实,我见过并与数以千计的人交谈过,我看他们个个苦恋故土,亲近旧友,远离世界,固守狭窄田地,还以为那就是世界呢。
纳吉布:(赞赏对方的话)是的,先生,人天性喜欢自己出生的地方。
阿卜丁:有数的人喜欢有限的生活。目光短浅的人只能看到自己双脚踏上的一尺远的路和自己依着的一尺墙。
纳吉布:我们当中并非每一个人都能了解生活的全部,要求目光短浅的人看到远处和微小的东西是不公平的。
阿卜丁:你说得对,说得好。我们向未成熟的果实要酒也是不公平的。
纳吉布:(沉默片刻)阁下请听我说,好多年前,我就听到阿米娜的消息,使我极为感动,决心见她一面,询问一番,以求了解她的秘密和隐私。
阿卜丁:(打断纳吉布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能了解阿米娜的秘密及隐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在海面上巡游和在苑园中散步?
纳吉布:阁下请原谅,我的说法有些欠妥。我当然不能了解阿米娜的内心世界,只是想听一听她去有高柱的依赖姆人那里的故事。
阿卜丁:那么,你只好站在她的梦门口,若她给你开门,你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如若门不开,你只能是受责备的人。
纳吉布:阁下,你说门不开,我只能是受责备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阿卜丁:我是说阿米娜最了解人们的灵魂,一眼便可看穿人们的内心世界。她若看你配与她交谈,她就和你谈;不然,她是不会和你谈的。
纳吉布:我说什么、做什么,才能自由地听她谈话?
阿卜丁:通过说和做想接近阿米娜,那是不可能的。她决不会听你说什么,也不会看你做什么,而是将用她的耳朵听你所不说的,用眼看你所不做的。
纳吉布:(面浮惊异神情)你的话多么动人、多么美啊!
阿卜丁:我谈阿米娜,只不过是哑巴想唱歌。
纳吉布:阁下知道这个神奇女人住在哪里吗?
阿卜丁:住在安拉胸中。
纳吉布:(不安地)我是说她的躯体生在何处?
阿卜丁:大马士革附近。
纳吉布:能否将她双亲及成长的情况告诉我一些呢?
阿卜丁:你的问话多像法官和律师们的语言呀!难道你认为问问特征就能知道实质,看看罐子的外观,就能知道酒的味道吗?
纳吉布:灵魂与躯体之间存在联系,也是不可否认的。
阿卜丁:你使我佩服,你使我佩服!看来你有些学问。那么,就请你听我说吧。关于阿米娜的母亲,我只晓得她生下阿米娜后就死了。阿米娜的父亲叫阿卜杜·埃尼,是位有名的盲人长老,以阿莱维知名乡里,当年是内科学和苏菲派的伊玛目 700 。他非常喜欢他的女儿,在教育培养女儿上颇下功夫,将自己灵魂中的一切都掏给了女儿。女儿长大了,他发觉自己传授给女儿的知识只不过是大海的泡沫,于是说:“从我的黑暗中发出任我借明的亮光。”阿米娜长到二十五岁,阿莱维带着女儿前去朝觐。女儿跨过沙漠荒原,来到离圣城麦加还有三站的地方,老先生因患热病归真,女儿便将他葬在那里的一座山脚下。阿米娜在父亲墓前静守七夜,与父亲的灵魂低声细语,向他询问幽冥世界的秘密,求知幔帐后所有之物。第七天夜里,父亲的灵魂启示她,让她跨上骆驼,扛上干粮,从那个地方向东南方向走。阿米娜遵启示行事。(谈到这里,阿卜丁沉默片刻,望了望遥远的天际,然后接着说)阿米娜行进在荒原上,一直来到“鲁布阿·哈里”。这是阿拉伯半岛的中心,任何商队不曾通过,自打伊斯兰教诞生至今,只有少数人到过此地。朝觐者们猜想她一定是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饿死了。朝觐者们回到大马士革,把情况告诉人们,凡蒙其父女二人恩惠的人无不为之难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进入遗忘卷中,好像父女二人不曾活在世上似的……五年之后,阿米娜出现在摩苏尔。她的出现,加之她姿色出众,端庄大方,满腹经纶,心地善良,故颇像一颗明星自九天而降。她走在人们中间问长问短,站在学者和教长们中间侃侃而谈关于神的故事,向他们描述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情况,言语流畅,口才雄辩,所谈皆为人们闻所未闻。她的事情闻名了,追随者多起来,城中的学者们怕出现新的教义,更怕闹事,便在省长那里告了她一状。那位省长把她召来,把一袋子黄金送给她,要她离开该城,阿米娜断然拒收金钱,当夜离城而去,没有带一个随从。之后,她先到阿斯塔那,再到阿勒颇、大马士革、霍姆斯,后到的黎波里。她每到一个城市,都会使人们的心中失去往日的寂静,燃起人们灵魂中已经熄灭的火,人们纷纷围在她的身边,聆听她的讲演及她谈自己的奇妙经历,一个个深深被强烈的神奇色彩所吸引。然而每个地方的伊玛目和教长们都反对她,驳斥她的言论,把她告到行政官那里。自此以后,她要求自己离群索居,便于几年前来到这个地方,远避尘世,独自苦修,只是深入研究神的秘密。关于阿米娜的生活,我了解颇多。这仅仅是其中的一点点情况。安拉赐予我特别恩惠,让我熟知阿米娜的内心世界及其才智和力量,关于这些,我现在还不能谈,设想一下,哪个人能把这世界之外的太空收集在几个杯盏之中呢?
纳吉布:(激动地)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给我谈了这位神奇女人的情况。我更加想见她一面了。
阿卜丁:(审视纳吉布片刻)你是基督教徒。不是吗?
纳吉布:是的。我生来就是一个基督教徒。但是,我知道,我一旦除掉那些宗教的关于教义和社会的附属物,我们就会发现那只是一种信仰。
阿卜丁:说得对。在人们当中,没有谁更比阿米娜知道宗教的单纯和统一。人属不同团伙,在他们中间,阿米娜就像早晨的露珠,自高天而降,在色彩和形式各不相同的花叶间凝成闪闪放光的珍珠。是的,她像晨露……
(阿卜丁突然中止谈话,回首望着东方,侧耳静听,然后站了起来,示意纳吉布留心,纳吉布闻命从之。)
阿卜丁:(低声地)这就是阿米娜·阿莱维。
(纳吉布手捂额头,仿佛感到空气的成分发生了变化,然后望了望,看见阿米娜来了,他面色顿改,心中不安起来。但他像塑像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米娜走进小树林,站在两位男子的面前。看她的仪表、举止和衣着,与其说近似于老百姓过去供香的神,毋宁说更像一位现代东方妇女。仅仅看她的外貌,很难确定她的年龄,仿佛她脸上的青春被千年的知识和经验所遮盖。纳吉布和阿卜丁呆滞、谦恭、敬畏地站在那里,好像站在安拉派来的一位先知面前……阿米娜仔细端详纳吉布的面孔,犀利的目光已穿透他的胸膛,然后面容舒展地微笑着走近纳吉布,用甜美的声音说……)
阿米娜:黎巴嫩人,你来到我们这里,是来打听我们的消息、了解我们的情况的。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我们的情况与你们没有什么两样。
纳吉布:(激动地)我已经看到了,听到了,相信了,心满意足了。
阿米娜:不要满足于这一点点。谁还生命源泉一只空罐,便能得两满罐。
(阿米娜伸过一只手,纳吉布双手恭敬、腼腆地捧住她的手,随后在一种隐蔽的动机推动下亲吻她的衣角。阿米娜回头望了望阿卜丁,向他伸出手,阿卜丁像纳吉布那样动作了一遍。然后,阿米娜稍稍后退,坐在住宅前的一块岩石上,随后指着附近的一块石头,对纳吉布说……)
阿米娜:这是我们的座位,请坐吧!
(纳吉布和阿卜丁先后坐下)
阿米娜:我们用你的眼睛看到了安拉的光明。谁的眼里有安拉的光明,谁就会看到我们的真实情况。我们从你的脸上看到了你渴求探索这里的忠诚愿望。如果你有什么话,那就请说出来,我们来作回答。
纳吉布:人们说你古里古怪,我就是为了了解此事而来的。可是,当我站在阁下面前时,方才知道生活是灵魂的全部表现。我就像一个渔夫,把网撒到海里,本意为了捕鱼,可是把网拉上岸时,却发现网里有一袋珍贵的宝石。
阿米娜:你是来向我打听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情况的吧?
纳吉布:是的,尊敬的女主人,自打孩提时期,“有高柱的依赖姆人”就萦绕着我的梦境,其各种符号、标志、暗藏的目的就伴随着我的想象力游荡。
阿米娜:(抬起头来,合上眼睛,用纳吉布猜想从天上传来的声音)是的,我们到过那座被遮盖的城市,在那里住了下来。我们的精神充满了那里的香气,我的心里装满了那里的秘密,我们的口袋里塞满了那里的珍珠宝石。谁不承认我们看到和知道的一切,他就是在安拉面前否定自己。
纳吉布:(从容不迫地)太太,我不过是个结结巴巴学舌的孩子。如果我问你什么,那是在谦恭地问你。如果我在探究什么,那完全是专心、忠诚地询问。你何不用你的同情为我说情呢?假若不太麻烦你,允许我多提些问题吗?
阿米娜:随意问吧!安拉为真理设置了许多门,谁用信仰之手去敲,门就会为谁打开。
纳吉布:你是用躯体访问有高柱的依赖姆人,还是用灵魂访问的呢?那是一座坐落在地球一个已知的地方,全是用地球上的透明结晶体建造的城市呢,还是一座精神城市,象征安拉的先知和友人所到达的灵魂状态境界呢?安拉不是把昏迷状态当作面纱披在他们的灵魂上了吗?
阿米娜:既不是我们地球上看到的那种东西,也不是我们看不见的那种精神状况。我的躯体进入了那座城市,躯体是我的显露的灵魂。我的灵魂进入了那座城市,灵魂是我隐藏的躯体。谁想把躯体的分子分开,那显然是迷失了方向。花及其香味是一种物质,不识花的颜色者是瞎子,他会说:“花不过是飘飞在太空中的香味。”患感冒的人则说:“花不过是只有形体和颜色。”
纳吉布:那么,被我们称为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那座被遮盖的城市原来只是一种精神状态?
阿米娜:所有时间、空间都是一种精神状态。所有看得到的和能领会到的东西都是一种精神状态。当你合上眼,看你的内心深处时,你便看到了整个世界及其各个部分,体验了那里的法则规章,了解了那里需要的一切方法手段,明白了它所向往的朝觐之地。是的,当你闭上你的眼睛,打开你的洞察力时,你就会看到存在的始点与末端;那始点变成了末端,那末端又变成了始点。
纳吉布:每个人合上眼睛都能看到生命的实质吗?
阿米娜:每个人都能向往,向往,再向往,直到向往从眼上揭去外表现象的面纱,那时便看到了自己。谁看到了自我,谁就看到了生命活的实质。每个自我就是生命活的实质。
纳吉布:(手抚前胸)那么,存在中每一种可以触摸到和可以领会的,都在我的胸中啦?
阿米娜:每一种存在都在你那里,都伴随着你,都属于你。
纳吉布:我可以对自己说,有高柱的依赖姆人在我心中,而不在外界?
阿米娜:所有存在都在于你的内心,你内心中所有的东西都在存在中。世间的远近、高低和大小东西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一滴水中包含着大海的所有秘密,一个原子中包括着地球的一切元素,一种思想运动包括着世界上的一切运动和规律。
纳吉布:(面浮不解表情)太太,听说你经过长途跋涉,方才到达半岛腹地那个以“鲁布阿·哈里”而知名的地方。我还听说,你父亲的灵魂的启示,引导、伴陪你行至有高柱的依赖姆人那里。假若有人想到那个天赋之避祸之命的城市,其情况和你相似,也具有你所具有的身体条件和精神力量,他能够像你那样到达那里,获得你所获得的一切吗?
阿米娜:是啊,我们穿过洪荒大漠,饱尝饥饿、干渴之苦,历经白天的恐怖与炎热和夜晚的可怕与沉静,方才看到了安拉城的城墙。可是,在我们之前到达安拉城的人,却一步未走,便晓得了安拉城的华美、壮观,他们根本不曾体验肉体的饥饿或精神的干渴。也就是说,实际上我们的兄弟姐妹未出自己出生的房舍,便已游历了圣城。(她沉默片刻,然后用手指着周围的花木,继续说……)秋天抛到地面上的每一粒种子,都有办法打开自己的外壳,让自己的果仁发芽、生叶、开花、结果。但是,无论方法有多么不同,所有种子的向往地是一个,那就是站在太阳前面。
阿卜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来,又往后退,情不自禁,仿佛带着灵魂步入了一个高尚世界,然后用柔美的声音喊道……)安拉至大,万物非主,唯有安拉,唯有将其影子置于唇舌之间的慷慨好施的安拉。
阿米娜:是啊!你说安拉至大吧!万物非主,唯有安拉。你说除了安拉,什么也没有。
(阿卜丁暗自重复着这几句话)
纳吉布:(纳吉布则心荡神驰地望着阿米娜,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除了安拉,什么也没有。
阿米娜:你说万物非主,唯有安拉。除了安拉,什么也没有。你成为基督教徒吧!
纳吉布:(头点动唇,重复着阿米娜的话,然后抬起头,说……)太太,我已说过,我将说到自己的生命终结。
阿米娜:你的生命无终结,你将与万物共存。
纳吉布:我是何许人,怎能够永存?
阿米娜:你就是你。你是一切。因此,你将永在久存。
纳吉布:太太,当然啦,我知道作为物质组成的我,将与物质一起永存。可是,作为思想的我,会永存吗?那近乎于睡眠的微弱苏醒会长存吗?借太阳光闪闪发亮的泡沫和一波推一波、前浪消失为后浪诞生的海浪会永存吗?这些愿望、希冀、痛苦和欢乐会长在吗?夜晚宽而厚、深而高、奇异奥妙,夜里梦境断断续续、幻想联翩,这些幻想会永存长在吗?
阿米娜:(她抬眼远望,仿佛要从太空的口袋里取拿什么东西似的,然后用充满决心、知识和经验的肯定语气说……)一切实体都会永存。已经存在的实体就是证明。至于思想,如果没有它,学者就不可能知道有与没有,因此它是永远不变的永恒存在,只是风化现象除外;它不会隐没,只会以更高级的形式出现;它不会沉睡,只是以更壮美的形态的苏醒做梦。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只承认我们的感官所想象的外壳内的原子的存在,而否认原子外存在的外壳。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只同意组成眼睛的元素存在,而怀疑把眼睛作为工具的视力的存在。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肯定被创造物是永存的,而断言创造方法和手段是会消失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被明显的制造者所制造的表面现象所迷惑。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把生命分成两个部分,相信被动部分,而否认主动部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观看那些沐浴着阳光的高山、平原,静听风用树枝舌头说话,饱吸鲜花和香草的芳馨,然后对自己说:“我的所见所闻决不会消失,我的所知所感决不会逝去。”可是,这个看了知道害怕、善于思考,听后有喜有悲的有理性的灵魂,这个有感觉便会颤动、舒展,知后会忧伤、期待的有理性的灵魂,这个懂得一切的灵魂,将会像大海水面上的泡沫一样消失,将会像光前的影子一样逝去。这就是说,我对存在者否认自己的存在,大感迷惑不解。
纳吉布:(兴奋地)太太,我已相信自己的存在了。谁听了你说的而不相信,那么,与其说他像人,毋宁说他像石头。
阿米娜:安拉为每个灵魂送去了使者,以便引导我们走向光明。但是,有的人不知道生命就在自己心中,却到身外去寻找生命。
纳吉布:光明在我们身外,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到达我们的灵魂深处。不是吗?我们的周围有一种力量,可以振奋我们的精神,还有种种刺激因素,能够提醒我们不要粗心大意。不是吗?(纳吉布沉默犹豫片刻之后,又说……)你的父亲的灵魂没有向你指出一些肉体的囚徒和日夜的人质所不了解的东西吗?
阿米娜:指出过了。可是,客人敲门,而若门内无人听见敲门声,也不起来去开门,敲门好似没有用的。人站在内心和外部的无穷世界之中。假若没有内心世界,也便没有外部世界。父亲的灵魂与我亲切交谈,因为我的灵魂曾与他交谈。父亲的灵魂向我的外部理性暗示了我的内部理性所知道的东西。假若不是因为我饥饿、干渴,我就得不到面包和饮水;假若没有思念和眷恋,我也就遇不到思念和眷恋的东西。
纳吉布:太太,我们每一个人能够用自己的思念与眷恋编一条绳索,连在自己的灵魂与被解放的灵魂之间吗?难道没有那样一伙人能够与灵魂对话,求之停脚止步?
阿米娜:太空人与地球人之间有着随日夜稳定而进行的稳定的谈话聊天。人们中没有谁能够以步行通过看不见的理性力量。有人曾付出许多努力,想象着自己是有主动权的人,其实他始终是被动者。世界上有多少伟人,其伟大之处在于把自己完全交给某一个灵魂,就像吉他把自己的弦交给乐师那样,任之弹拨。是的,在可见世界与理性世界之间,有一条路,我们是在昏迷状态中走过的,完全不知不觉。当我们回来时,我们的精神手掌里握着种子,将之种入我们日常生活的土地里,便生长出伟大事业,不朽言论。如果没有把我们的灵魂与太空连接起来的那条路,人们中间既不会出现先知,也不会出现诗人和预言家。我说,(她抬高嗓音)我的年龄为我作证。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关系就像下令者与听命者、警告者与被警告者之间的关系。我说,我们处于使我们的存在处于偏斜的存在的包围之中。我们处在启发我们的理性的理性包围之中,我们处在振奋我们的力量的力量包围之中。我说,我们的怀疑不反对我们服从我们怀疑的东西;我们献身于现实肉体愿望的努力,不要求我们以我们的灵魂放弃我们灵魂的目的;我们不了解我们的真实情况,并不妨碍被遮盖住眼睛的人了解我们的真实情况。我说,假若我们停下脚步而人家还在走,我们原地不动而人家还在动,我们沉默无言而人家还说话,那么,我们就没有睡眠能够清除他们对我们的苏醒,我们也没有苏醒能使他们离开我们的想象力。我们和他们处在统一在一个世界中的两个世界,处于被一种情况捆在一起的两种情况中。在被一个永恒的良知统一在一起的两种存在中,有一个无始无终、无上无下、无界限无方向的东西。
纳吉布:太太,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够通过科学研究和可以感觉到的实验,知道我们的灵魂通过想象知道的、我们的心通过思考所能验证的东西,这样的一天会到来的。死之后美好像大自然的部分秘密那样,确定精神本身的存在,我们就可以用单纯知识之手摸到我们现在用信仰之手能够触摸到的东西。这样的一天会到来吗?
阿米娜:是的,那样的日子会到来。可是,那些凭自己的部分感官认识的纯粹真理,但他们又怀疑,除非显示给他们的其他感官,方才信以为真,他们不是迷了路了吗?有的人听到了燕子鸣唱,看到了燕子展翅飞翔,但他仍然怀疑自己的所闻所见,除非用手抓住燕子,方才信以为真。他们这些人是多么奇怪呀!有的人梦想着美丽的真理,然后想把它化为现实,将之禁锢在现实模子中,结果失败,便怀疑起梦来,否定那个真理,怀疑其美好。这样的人多么怪呀!有的人想象一件事情,以自己的形式、相貌描述它,当不能用普通尺度和文字证明肯定它时,便认为自己的想象是空想,自己的描述毫无价值。这样的人多么愚蠢啊!可是,假若再深入观察一会儿,就会得知那种想象是一种真理,只是尚未化为现实,就会知道那种描述是一种学问,比被固定在尺度的枷锁中要高明,比被关在文字的牢笼里要开阔舒展。
阿米娜:一点不错。要求灵魂的镜子只反射面前的东西,即使灵魂有意,也是不可能的。平静的湖水不让你看见实际上不存在的高山、树木和云朵的倒影,即使湖水想这样,也是不可能的。要求生命的组织不把太空为之颤动的声音的回声发射给你,即使生命的组织有意,也是不可能的。要求亮光为地面上不存在的东西投影,即使亮光有意,也是不可能的。相信东西就是了解东西。信徒能用自己的精神视力看见研究者、探学者用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能用内在的思想了解人们用外来思想所不能了解的东西。非信徒验证神圣真理用一般人使用的感官,非信徒认定神圣真理是一堵建筑严密的墙,故走路时说:“这座城没有一座门。”(阿米娜站起来,向纳吉布走了几步,用要结束谈话,不想再多说一句的口气说……)信徒每日每夜活着,而非信徒则活有限的几分钟。把自己的手挡在自己的脸和整个世界之间,只能看见自己手掌纹路的人,他们的生活天地多么狭窄!我多么同情那些背向太阳、只能看见落到地上的自己的影子的人呀!
纳吉布:(自感离去的时刻已近,于是站了起来)回去之后,我将告诉人们,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城是一座精神梦幻之城,阿米娜沿着思念的道路去那里,从信仰之门进了城。这样说行吗?
阿米娜:你就说,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城是一座真城,与高山、森林、大海和沙漠同在。你就说,阿米娜跨过荒原,强忍饥饿痛苦和太阳暴晒,饱尝孤独忧愁和寂寞恐怖之苦,终于到了那里。你就说,时代的巨人用大地上的透明结晶体建造了有高柱的依赖姆人城。他们没有避讳人们,而是人们看不见他们。谁走不到那里,就请怀疑自己的向导和牵骆驼的人,不要埋怨路途艰难。你告诉人们,谁不点着自己的灯,谁就只能在黑暗中看见黑暗。(她仰面朝天,闭上眼睛,脸上现出温情、甜美的表情)
纳吉布:(走近阿米娜,低下头,沉默片刻,然后吻阿米娜的手,继而低声细语地说……)看哪,太阳要落山了,天黑之前,我应该回到人们的住宅中去。
阿米娜:趁天还亮,你走吧!安拉保佑你一路平安。
纳吉布:太太,我将借手中火把的光走路。
阿米娜:借着风吹不灭的真理之光行路吧!(她用充满母爱光芒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纳吉布,然后转过身去,走入林间,直到身影消失在林中。)
阿卜丁:(走近纳吉布)你现在去哪儿?
纳吉布:去阿斯泉附近的朋友家。
阿卜丁:让我陪同你去吗?
纳吉布:非常高兴。不过,我认为你留在阿米娜身边更使我感到愉快。我要是处于你的位置,那该多好!
阿卜丁:我们只能远远地借太阳光生活。可谁能生活在太阳里呢?(用意味深长的语气)我每周来一次,以求沾福受益,夜来之时,我总是心满意足而归。
纳吉布:我多么希望所有的人都能每周来一次,个个沾福受益,人人满意而回!(纳吉布解下马缰绳,牵着马,步行在阿卜丁身旁)
幕落
纪伯伦和他的灵魂
看不见的人
我们仍然是帝王。你们不要管我,让我自由行事吧!
一 看不见的人
地点:天外某王国
时间:云外时光
剧中人物:艾哈代卜(首相)
穆芭莱(女秘书)
鲍利斯(男秘书)
侍卫
农民代表团
优素福·赫勒顿(酋长财主代表)
修女及其女伴
宫中内阁大楼一角的一个房间。房间中心位置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后临着一樘大门,左右两侧各有一门。房间中的器皿豪华无比,一片皇家气派。
时值晚间。
幕徐徐升起,女秘书穆芭莱坐在写字台后,等待着总理大臣到来,手里握着一支笔,面前放着一堆文件。
男秘书鲍利斯坐在另一面的写字台后。
两个卫兵靠大门扇站着。
首相从右门进来,他是一个矮小的罗锅,与其说像人,倒不如说更像狼,面容丑陋。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两只手就像枯干的树枝子。
两侍卫走上前去,将首相抬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他伸出两只干枯的手,只见那两只手不住地抖动,活像风中的枯树枝。假若他不作声,你定会以为那是只魔爪,他既不是人,也不是猴,简直是一具木乃伊,而体内放置了一架机器,正在活动着他那萎缩的神经。但是,他的二目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一种光芒。
首相进来时,穆芭莱和鲍利斯都站了起来。
穆芭莱——一位苗条女子,芳龄三十,肤色呈象牙白,一头栗色发,目光锐利,满脸透着灵气,一看便知是一位出色女性,遇事定有主意,成竹在胸。她穿着一身洁白衣裙。
鲍利斯——一位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其衣着足以显示其善于交际。
两侍卫将首相抬到座椅上之后退下,各站在大门一边。
首相:(对女秘书穆芭莱)坐下吧!我的女儿,坐下吧!
(然后把脸转向鲍利斯)请坐吧!
(沉默片刻)看哪,我们又有这么多工作要做。工作没完没了。不,工作就是完没了,直到睡下也干不完。说不定死后还有工作等着我们干,谁知道呢!
(沉默片刻)穆芭莱,你告诉我,我们今天有什么工作?我记得还有三四个问题,在今天过去之前,我们必须关注一下。
(对鲍利斯说)我希望你简要地把我口授的或唠叨的全部记录下来,说不定你明天会遇到这些事情。
(他回过头来对穆芭莱说)我的姑娘呀,我们从何处着手呢?我的小女友!
穆芭莱:(望着面前的那些文件)阁下,这是艺术大臣的信。
首相:是的,是的。给我吧!
(穆芭莱将信给他,他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说)多么好的一封信!这位大臣的精神世界充满亲情,那亲情存在于已知法则和未知法则之中。我将这个职位给予他,我自信做了一件好事。
(他又看了看信,接着说)我该怎样答复他呢?
(他望着穆芭莱)你来记录,我来口授回信。
亲爱的先生:
感谢你那激情洋溢的来信。你的有关艺术的高论,尤其是关于美学的见地,真令我无限感动。我既非诗人,也不是艺术家,你能否允许我说美居于所有造物内里,简直可言存于生命本身之中。我与你,我们都无法看到生命面纱之后何物之有,但是,我的朋友,我们不应该忘记美居于光明个性之中。在最伟大的创造者所绘的图画中,有一片被秋色染成金黄的叶子,已从树上落到你的手里。在你与晚霞之间竖立着一块巨石。有一童子在独自玩耍、舞蹈。处于白日尽头的老翁望着炽燃的火,二目中有一种光芒,既非取自于白日,又非撷自于黑夜。
你完全明白我的话,这一点我毫不怀疑。美平静、安详地居于我们灵魂的深处,直至被我们的友情唤醒。我还想对你说更多的话,但我担心自己本是国王陛下的奴仆,如此下去,会变成诗人,这是我不想做的事。你何不转达我对你那贵夫人的良好问候!请你代我向她表示歉意,直到如今,我也没去观赏她的花园,请你告诉她,我心有余,而力却不足。
到此止笔。请接受我的诚挚敬意。
(说到这里,首相叹了口气,然后对穆芭莱说)
我相信这个人,他的艺术见地不被过去的锁链所禁锢。如果我的胸中没有涌动着青年的激情,我是很难给这样的人复信的。假若我不变成半个诗人,我是多么难于谈艺术与美学呢!
(沉默片刻)把另一封信递给我。
(穆芭莱将信递去,首相接过信,看了许久,然后说)是的,是的。这是我们的政治朋友来的信。他是个好人,但他不知道用自己的长项做些什么。他多么像等待客人的那位富主儿,但客人们姗姗来迟。我们回他一封信吧!
(首相开始向女秘书口授)
亲爱的先生:
关于你信中所言之事,我思考了许久。你的信向我展示了我从未预料的事情。请准许我说,国家的意志再攀,也无论如何不能凌驾于被统治者之上。至于你所愿意执行的法令,那则决不是什么法令,只不过是一种阻止和禁戒倾向而已。假若你想执行你的这种法令,你就得强迫人们服从,继而会发生暴动。我的心过去和将来都将与那些反对法律、心存雪白纯洁的人们在一起。
(对穆芭莱说)穆芭莱,你千万不要忘记写上“雪白纯洁”!
(说罢,继续口授)
那些法律是不晓得纯洁为何的人们制定的。
请转达我对你亲爱的母亲的问候。两天前,你母亲曾让人捎给我一盒甜食。那些甜食是多么宝贵,因为她老人家在信中告诉我,那些甜食是她亲手制作的。今天晚些时候,我要给她写封信。
我的先生,请接受祝福者的诚挚敬意!
(首相低下头去,说)我的女儿啊,我有些累,也很厌烦了。可是,我们面前这么多文件,还等着我们处理呢!
穆芭莱:(用充满温情的声音说)阁下,这封信是大主教来的,想让我给您读一读吗?
(首相接过信,打开看着)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容貌俊秀、容光焕发的男子汉出现在右门,仿佛来自于比这个世界更高级的另外一个世界,只见他高昂着头,迈着方步走去。房间里除了穆芭莱,谁都没看见那个大汉。穆芭莱激动地站起来,一声大喊,手中的笔和纸跌落在脚下,然后向大汉伸出双臂,用充满惊异和征询的目光望着他,随后又像噩梦初醒那样一声惊叫。大汉消失在左门,穆芭莱坐下来,而深爱、笃信和崇拜的目光仍然在她的眼中。)
首相:(丢下手中的信,对穆芭莱说)我的姑娘,你怎么啦?究竟出了什么事?
穆芭莱:没什么,没什么,首相大人。(她合上眼,手捂着脸,仿佛想找回梦境。片刻后,她捡起笔和纸,对首相说)首相大人,您打算怎样回这封信呢?
首相:(久久打量着女秘书)你累了吗?我们的这个白天真是太长了。不过,晚上就要到来了。我们就要在夜的沉静中获得宽舒了。(用充满耐心的声音又问女秘书)我的闺女,你累了吗?
穆芭莱:不,我不累。只要我在您的关照下工作,我是决不会感到累的。
首相:我谢谢你,谢谢你……我们现在就看大主教的来信。(他口授道)
尊敬的阁下: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我不能在痛苦的辱骂中于星期三去你那里和你的教区。我相信你确实不想把这个重担加在你的教民的肩上。我把此称为重担。你和他们都把我视作国家仆人,其实我不过是一辆无马之车……我的先生,我觉得你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另外一个人的,是写给不时来看望我的那个人的,至于我,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只手罢了,应该说我还是那只瘫痪了的手。不过,我还是相信你是写给我的。请宽谅我迟到,以便在礼拜三带着灵魂到你那里去,与你和你的教民一道庆祝节日、礼拜祈祷。
愿主与您同在。
挚友敬启
(口授至此,首相望着穆芭莱说)
我累了。我的朋友,我厌烦了。我现在只是旧吉他上的一根松弦。不过,白天过去后,我要睡上一大觉。明日早晨到来之后,一位更伟大的乐手将抱起吉他,弹奏出的乐曲要比这些乐曲更美。
(首相沉默片刻后,接着说)
现在,我觉得我的心像一汪平静湖水,那里没有一丝微风,湖面上不见涟漪,深处更没有波涌。
穆芭莱:相爷大人不想休息,明天再处理剩下的信件吗?
首相:明天。我们的今天都在试图挣脱痛苦和希望,我们的明天会比我们的今天更多吗?
(这时,侍卫走了进来,在首相面前躬身施礼,然后说道)
侍卫:门外有一个来自北方的代表团,等待准许他们谒见相爷大人。
首相:是啊,是啊!这些都是善良农民。告诉他们说,让他们进来!
(进来了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表情威严的人。之后,他们站在首相面前躬身施礼。鲍利斯拿来一个本子做记录。穆芭莱则安详地注视着。)
首相:朋友们,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代表团团长:首相阁下,我们代表北方农民而来。
首相:我知道。你们有什么状可告吗?
代表团团长:首相大人,截止至去年,我们的农田税还是公开合理、可以接受的。今年,他们则提高了农田税。提高到了我们无法承受的地步。他们不但提高了已耕和有收获的田地税,就连那些未耕的不毛之地的税也提高了。我们老百姓是很穷的,他们深切感到税务沉重,实在不合理,要我们把这些话向首相大人当面述说。
首相:是,那是不公平的。政府不应当征收高于你们能够谋生的税款。(他用手揉了揉脑门,思考片刻后又说)我有一个想法,你们好生听着。你们回到乡亲中去,对他们说,政府应该充分利用我们所占有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既不宣告政府非法,也不宣布我们自己非法。你就这样对乡亲们说。我们要和政府比赛。政府有权势,我们有决心。来吧,我们快向大路飞跑,看谁跑在前面。来吧,我们带着自己的工作意愿奔跑,也请政府着意愿与我们一道赛跑。我们工作着迎接朝阳,政府进行裁判。我们只有把我们额头上的汗水滴到田地里之后,我们才会感到舒适,而政府只是在宫殿里舒舒适适。(他举起干枯的手,继续说)就在像这样的宫殿里,现在你们就回乡亲们中间去吧!告诉他们准备参加赛跑……如果明天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我将亲手把桂冠戴在优胜者头上……优胜者,优胜者必然不放弃一寸土地,勤于耕耘,用额头上的汗水灌溉之,充分开发利用。好吧,朋友们,我要和你们告辞了。
(代表团出门)
(一阵寂静过后,大汉从左门进来,迈着庄重稳健的步子,望着墙外某一个遥远的地方,豪气满怀地走过房间)
穆芭莱:(穆芭莱再次激动地站起身来,向大汉伸出双臂,大声地说)从人们头上走过的人,光彩照人的大汉,停下脚步,看看我吧!请站住,让我瞧瞧你的面容!
(大汉的身影消失在右侧的两扇门之后。穆芭莱坐下,悄声说道)
穆芭莱:不见了,又不见了。难道他走了?(首相和鲍利斯留神、惊恐地望着穆芭莱)
首相:穆芭莱,告诉我,你怎么啦?你心中有什么秘密?你究竟看见了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大声惊叫?
穆芭莱:(她用右手遮住双眼)首相大人,请原谅,没什么,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时,侍卫进来,向首相躬身施礼之后说)
侍卫:优素福·赫勒顿酋长求见首相大人。
首相:请酋长进来吧!
(仿佛自言自语)
我们现在应该会见镀银之土,谈谈继承下来的光荣。我多么同情这些快被淹死的高贵人士啊!他们虽然紧紧抓着一些漂浮的木头,但他们必将沉没在深渊之中……他们要沉没了,再也无法把头露出大海泡沫以上。
(侍卫再次进来,高声说)
侍卫:优素福·赫勒顿酋长到!
(亲王进来)
首相:(指着写字台旁边的椅子,示意请亲王坐下,亲王坐了下来)先生,你是来告诉我你与农民之间存在的分歧的,是吧!
酋长:正是。在这方面,我有很多话要说。
首相:我要求你不要说什么,而要留心细听我对你说些什么。你若认为我说得在理,你就聆听。如若不然,你就回你的田地里去,倾听蜜蜂为蜂王采花蜜的嗡鸣声!
酋长:大人阁下,我侧耳聆听你讲!
首相:(沉默片刻)酋长们和财主们应该把工人看作自己的伙伴,如此过不了多久,每个工人都会以自己双手创造的成果成为劳动伙伴,在这块土地上,酋长和财主既不会损失一滴油,也不会失却一粒盐,而工人却甘心情愿从事生产,自认为是自己劳动创造物的共有者……酋长阁下,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但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话,并照我的话行事……主使你晚安!
(酋长站起来,躬身施礼后离去)
首相:(对穆芭莱说)我的小乖乖,我累啦!但弓仍然握在我的右手,而箭囊中只剩下一支箭了……白天快要过去,告诉我,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做呢?
穆芭莱:相爷大人,我记得您曾答应接见修女们,她们正在门外等候接见呢!不过,假若您想休息,就让她们明天或后天来见您吧!
首相:修道院院长哈娜……让她进来!
(侍卫走进来)
侍卫:两位修女在厅里等待着相爷的命令。
首相:告诉她俩说,我在等着见她们。
(侍卫走去,片刻后带着两位修女进来)
首相:(用饱含温情的语气说)请二位坐吧!请原谅,我这躯体不能在二位面前站立,但灵魂已肃立在人类仆女面前。
(两位修女坐下)
修女:我们的首相大人多么高尚,谈吐又是多么甜润甘美!
首相:二位姐妹,请告诉我,有何要求啊?但愿我能满足二位的需要。
修女:我们的修道院旁边有一块土地,我们很需要用它养活不知父母名姓的孤儿及那些弃婴。但遗憾的是优素福·赫勒顿酋长把手伸向了那块土地,毫无凭据地占有了那块地。我们想用那块土地养生,而酋长却想扩大自己的土地占有面积。为此,我们来见首相大人阁下。
首相:(手撑着脑袋)未曾生育,却同情孤儿和弃婴,并且一心为弃儿安排一张床的位置的母亲们,我的心过去和现在仍然和那些觅寻被遗弃的小脑袋并为他们而伤心落泪的女性们在一起。我的好姐妹,我向你及你的伙伴表示祝贺。我已找到了友爱、怜悯的题目……(沉思片刻,然后又说)让我思考一会儿……我们国家有一条法律,这样写着:一块土地,或一座葡萄园,或一个果园,假若十五年内没有耕种或利用,其主人便失去了所有权,而归国王所有。我将面奏国王陛下,请求国王将那片土地赐予你们,以表彰你们所行善事。(扭过头去,对鲍利斯说)你去图书馆,找一本名为《时效权与契据》的书。我想,你将在第七章发现国王如何处理被闲置的土地,然后写一个地契,派人呈送国王陛下,请国王定夺。
(鲍利斯走出厅堂)
首相:姐妹,只管放心就是,也请那些没有母亲的孩童们放宽心。你能为我提供这样的为你们效力的机会,我感到高兴。
(修女及其伙伴站起身来)
修女:首相大人,谢谢您。我衷心感谢您!
首相:我应该感谢你呀!何不让我做片刻父亲呢!
(两修女在自己的脸上划十字)
修女:我们的圣母玛利亚为你祝福,保佑你平安。玛利亚是所有人的母亲。我们的主耶稣为你祝福。耶稣带着他的羊群走向绿色牧场。
(二修女走去,首相低头片刻,然后说)
首相:多么出色的女性!她们在为无名饥饿者筹措面包。不过,我们都是站在庙门上讨饭的人,我们都在为解除另一种饥饿而乞讨。(一阵长时间沉默之后,首相用手示意侍卫离去,然后对穆芭莱说)我的女儿啊,我已经累了。我的好朋友啊,我已感到厌烦。夜幕已经降临,就让夜神用其饰带把我们盖起来吧!
(穆芭莱站起身,走去燃点厅堂的蜡烛,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
首相:穆芭莱,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你可以安安稳稳休息一下,天亮之后,就是另一天了……朋友啊,我很累,而且心沉重得很,可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还有一座桥应该建造。有一座大厦应该拔地而起。夜深人静之时,有一种声音,我应该把它传达给沉睡中的人们。可是,我累了,已经疲惫不堪……穆芭莱,我的好朋友,晚安。(首相双手伸在写字台上,低下头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望着穆芭莱的面孔,然后整个身体一下下沉,一切活动便沉静下来,一动不动了)
(这时,容光焕发的大汉出现在右门,迈步走到厅堂中央,像一根光柱一样笔直站立在首相那静静的身体旁,手触摸着身体,凝视着永恒世界)
穆芭莱:(望着大汉,向大汉伸出双臂,只见她的脸上闪烁着神奇的光芒,用使整个厅堂颤抖的声音说)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漂亮、庄重。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像现在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朋友啊,我亲爱的朋友。假若整个世界能像我现在这样看到你,那该多好!假若所有的人都能了解到我所了解的一切,那该多好!
(幕落)
二 转眼之间
晨夜之间
地点:高塔广场贝鲁特宫殿的一个狭窄黑暗牢房
时间:12月9日午夜
人物:优素福·凯拉迈(诗人)
赛里姆·白朗(基督教头面人物)
阿里·拉赫曼(穆斯林头面人物)
舍尔夫丁·侯拉尼(杜鲁兹族头面人物)
穆萨·哈伊姆(犹太商人)
穆萨·哈伊姆、舍尔夫丁·侯拉尼各睡在监牢的一个角落。赛里姆·白朗枕着自己的手腕。阿里·拉赫曼坐在一张木凳上。优素福·凯拉迈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时站住,凝视着有星光射进来的一个小洞。
穆萨·哈伊姆:(说梦话)二百加二百是四百。四百加上三百等于七百。七百加二百是九百。九百加五百等于一千四百金币。他们都拿走了!他们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千四百金币!都叫他们拿去了,啊,啊!
优素福·凯拉迈:假若我能像他那样熟睡,那该多好啊。假如我能合上双眼,即使是一分钟不看这地狱,在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里睁开眼,那该多好啊!
阿里·拉赫曼:兄弟,我发现你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入睡了。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还能活着。(语气中充满同情)兄弟,睡一觉吧!就在这块木板上睡一觉吧!睡吧,哪怕只睡上一个小时。难道你不晓得连续熬夜近似于慢性自杀吗?
优素福·凯拉迈:不,我不会在这肮脏的巢穴里自杀。生活的屈辱已够我忍受,即使他们留给我的东西是高尚的。假如我的生命具有某种价值,他们也会像对待我的同伴和我的兄弟的生命那样,将之用一根绳子吊起来……不,我不配与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同享死亡的荣幸。我不配享用绞刑架的尊贵!
阿里·拉赫曼:你冷静些,不要激动!不要去思考昨天!我们应当坚韧到明天,因为明天掌握在安拉手里,而安拉是慷慨高尚、大慈大悲的。
优素福·凯拉迈:我怎么能够停止思考生命的进程呢?我怎么能忘记昨天呢?昨日之手紧握着今日良心。昨天是巡游在这座监牢上空的灰色幻影大军,在我的头周围游动着,在我的耳边低语吟诵着我的伙伴们的名字,那是我的烈士兄弟们的英名,那是悬于天地之间的人们的大名。
阿里·拉赫曼:(愁眉苦脸地站起来)掌握我的灵魂者,将在我们的儿女起来为我们报仇雪恨之日到来,站在为我们讨还血债的新一代当中。在阿拉伯半岛将出现一位果敢坚强的巨人,用双脚踏碎暴君和压迫者。
舍尔夫丁·侯拉尼:(刚刚醒来,用手指揉着眼睛,对阿里·拉赫曼说)你呀,你是大白天做空梦。我的先生,阿拉伯人是半岛上沙漠与高山之间的一群沦落人,期盼他们当中能出现什么奇迹,那是愚蠢的。叙利亚的前途寄希望于强大公正的大英帝国。假若英国不占领叙利亚,那么,叙利亚就少有和平希望。
赛里姆·白朗:你想让高傲自负的英国占领一个国民崇拜法国的国家?难道我们不喜欢由法国来保护、统治我们?我要对你们说,法国才是自由摇篮和文明之母。假若那面三色旗不在叙利亚的平原和高山飘扬,叙利亚断无前途和希望。
穆萨·哈伊姆:(说梦话)二百加二百等于四百,四百加三百等于七百。他们都拿走了!都拿走了,该死的!该死的,都拿走了!
优素福·凯拉迈:(站在房间中央,高举双臂)啊,叙利亚,你的灾难多么沉重!你的儿女们的灵魂不是涌动在你那羸瘦、虚弱的身躯里,而是附着在其他国家的肌体里。他们的心忘掉了你,他们的思想远离了你。叙利亚呀,叙利亚,世代的寡妇,时代的丧子之母,叙利亚啊,灾难无穷的国家。你的儿女的躯体尚在你的怀抱中,而他们的灵魂则已远离你去。有的行进在阿拉伯半岛上,有的漫步在伦敦大街,有的飘飞在巴黎宫殿上空,有的在睡梦中数钱。叙利亚,没有儿女的母亲!(对朋伴们说)被囚于牢中之牢的囚犯们,你们听我说。叙利亚不是属于阿拉伯人的,也不属于英国人,不是属于法国人的,也不属于印度人。叙利亚是你们的和我的。你们用叙利亚土铸成的躯体是属于叙利亚的。你们那在叙利亚天空下凝成的灵魂也是属于叙利亚的。它不属于太阳下的任何一个别的国家。安拉晓知我深爱阿拉伯人,我想追回阿拉伯人的光荣。但我是一个叙利亚人,我所追求的是叙利亚的叙利亚光荣。安拉晓知我敬重英国的公正,曾敬佩它的意志。但我是一个叙利亚人,我所追求的是叙利亚的叙利亚人的公正和意志。安拉和你们都知道,正是我对法国的感恩之情将我送进了这座监牢。法国是个伟大的国家,走在向着纯粹真理和绝对自由前进的队伍的前列。但我是叙利亚人,我要的是叙利亚真理和属于叙利亚的叙利亚自由。
阿里·拉赫曼:兄弟,你是一位诗人,正借用美丽辞藻把你的幻想赋成诗,然而诗却是另外一种东西。
舍尔夫丁·侯拉尼:阿里先生,你说得对,他是一位诗人。赞美安拉,诗人们是不能统治英国的。
赛里姆·白朗:谁告诉你说幻想家统治着法国?
穆萨·哈伊姆:(说梦话)二百加二百等于四百。四百加三百等于七百。他们把金和银都拿走了。
优素福·凯拉迈:好一个“诗人,不是政治家”。我不想成为政治家。我热爱我的国家,我热爱我的国民。所有这些,都是我想通过政治了解的东西。我热爱我的民族,因为她弱小,而且正受着压迫。假如我的国家强大,我早就把对她的爱转向了我心灵中的幻想和美梦。我热爱我的国民,因为他们忐忑不安,由于憎恶过去而为未来担心,也因此而害怕岁月,即使岁月对着他们微笑。假若我的国民坚强团结一致,我早就把他们忘到了脑后,从关心他们的爱好和目标,转向探索生命的隐秘。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国民;爱有慧眼,能看到政治看不见的东西,能听到哲学所意识不到的东西。
舍尔夫丁·侯拉尼:我也热爱叙利亚。人们当中没有谁怀疑这一点。但那是我对叙利亚的热爱,正是这种热爱使我思念叙利亚变成了大英帝国身躯上一个肢体的日子。
赛里姆·白朗:谁真的热爱叙利亚,就请他也爱那些热爱叙利亚的人吧。还有另外一个像法国一样偏爱叙利亚的国家吗?依我之见,谁不像热爱叙利亚那样热爱法国,那便是忘恩负义之人。
阿里·拉赫曼:我不否认任何人对英国的敬重,我也不转移任何人对法国的钟爱。但是请想一想,除了殖民野心以外,还有什么关系能把东方人与西方人集聚在一起呢?东方与西方是两个相互分离的世界,任何政治联盟也无法将二者结合起来,任何政治或哲学也不能使双方彼此接近。因此,我说叙利亚人应与阿拉伯人组成一个王国,结成一个民族。因为我们的历史就是他们的历史,我们的语言就是他们的语言,我们的国家就是他们国家的一部分。
穆萨·哈伊姆:(说梦话)二百加二百等于四百……三百加四百等于七百……他们都拿走了……他们把金银全拿走了!
优素福·凯拉迈:(用双手将脸捂住,片刻后抬起头来,大声喊道)巴比伦啊,巴比伦!四分五裂的城郭啊!难道安拉的影子离开了你,使你变成了孤立在沙漠中的废墟?巴比伦呀,巴比伦,争斗、仇恨的故乡!莫非你在梦中建造了一座摩天高塔,因而上苍大怒,使你言语失调,令你的儿女流落大地各处?巴比伦啊,巴比伦,没有居民的城市!你的儿女会回到你的身边,重建你的城墙和庙宇吗?安拉还会再经过你的面前,洗去你的屈辱吗?巴比伦啊,巴比伦,房舍是痛苦、伤口是大街、河流是泪水的城垣啊!巴比伦呀,巴比伦,我心中的城池!
(优素福中止说话,仿佛痛苦已令他窒息,然后周身无力地瘫倒在木板上。房间里死一样的沉静,简直像是坟茔。半个时辰过后,听到从监牢墙外的高塔广场上传来的低微声音。)
一儿童声:妈妈,我饿,我饿。给我一口面包吧,给我一小口!我饿呀,我饿!
一女人声:孩子,睡吧!一直睡到大天亮。天亮之后,安拉会给我们送来面包,我们都吃。
一男子声:我一直在呼唤安拉,嗓子都喊哑了。安拉已经死去。安拉已经饿死了。假若安拉还活着,他的奴仆们就不会像死狗一样丧命在狭窄的巷子里。
女人声:主啊,请你宽恕他,因为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儿童声:(高兴地)妈妈,你看哪!你看那里有张大桌子,桌上放着面包、肉、鸟和鱼。你看,那里还有一盘盘蜂蜜、奶酪和鲜奶。妈妈,你看那张大桌子呀!你伸手给我拿些吧!给我拿些,哎哟,哎哟!
女人声:(片刻沉默之后,痛苦地哭号着)死啦!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另一个孩子也死了!主啊,你瞧瞧我吧!
男子声:你边呼唤着安拉,你的孩子就死了。我对你说过,安拉已经饿死了。
女人声:(强忍着)安拉,还活着!主啊,我谢谢你,因为你把我的孩子带到一个没有饥渴的地方去了。主啊,在这一夜里,请你怜悯所有的母亲吧!
优素福·凯拉迈:(激动地站起来,用双手敲击着墙壁)我的国家啊,饥鸿遍地的国度啊!我对你说过,怜悯你的儿女吧!难道后人从你这里继承下来的只能是太阳下一片遍布死尸的空地?我听到沉睡中的城市大街上传来的死神的脚步声。我看到死神正用镰刀割取我的父母的儿女们的性命。啊,叙利亚,征服者们的路的交叉口,莫非我活着是为了看见一位新征服者?假若征服者的行军包里装满了面包,那就请他来吧!就请征服者来吧,也许他能留下一个保护我的兄弟和我能听到其声音的一位姐妹……啊,我多么自私!我要求我活着,以便看到兄弟姐妹,但是,假若我的生命具有某种价值,他们是不会把生命留给我的。假如我的生命是宝贵的,他们会用绳子将之捆起来,让其与那些被带在空中的满脸屈辱神色的人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环视四周,发现同伴们都已睡着,于是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清晨
(优素福·凯拉迈仍在牢房踱步。伙伴们仍在梦中。忽然间,监牢外传来嘈杂声,继之响起枪声,接着喊声四起。没过几分钟,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天空)
优素福·凯拉迈:(高声呐喊)沉睡的人,起来吧,快起来听一听吧!快起来,蟒蛇的阴影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囚徒们起来了,相互询问,高声呼喊,有的哭、有的笑,像是疯了一样)
监外喊声:协约国的士兵满城了!英国兵、法国装甲车。这是印度兵营。意大利人、法国人。赞美安拉。感谢真主,我们解脱了!
(片刻后,监牢门开启了,光明顿时充满那座黑暗的牢房。穆萨·哈伊姆大喊着走出去,高兴得要命。舍尔夫丁·侯拉尼、赛里姆·白朗和阿里·拉赫曼紧跟其后。优素福·凯拉迈仍然站在牢房当中,凝视着从牢门射进来的太阳光。)
优素福·凯拉迈:(漫步走向牢门口,自言自语地说)主啊,让我步出这监牢,获得真正的自由吧。主啊,不要展开我的翅膀,让我飞翔在猎人伏候的果园上空。你既然不想将我的生命化作真理、自由祭坛上的供品,那就使之化为一炷香吧!
三 彩色脸面
地点:叙利亚富商优素福·贾马勒在纽约的住宅
时间:寒冬的一个夜晚
人物:优素福·贾马勒
玛丽娅(贾马勒夫人)
法里德·安图斯(记者)
苏莱曼·白塔尔(博士)
艾尼斯·法尔哈特(商人兼文学家)
沃尔黛·阿札尔小姐
哈娜·白什瓦蒂(女仆)
尼阿麦拉·巴胡斯(牧师)
赛里姆·迈尔加尼
幕起,露出一个大房间,摆设豪华阔气,但色调、装饰杂乱,显示出男主人富有,同时也表示女主人缺乏欣赏品位。
客人们闲适、安稳地坐着,谈论着战争及其后果,谈话声间不时响起尼阿麦拉抽水烟的呼呼噜噜声。
门铃响了,片刻后,沃尔黛·阿札尔小姐手拿着一份英文报纸进来。
沃尔黛:先生们,晚上好!
众人:(一齐站起来)小姐晚上好!
贾马勒夫人:欢迎,欢迎。
(沃尔黛小姐向在座者一一问安之后,在客厅中央落座)
沃尔黛:(对大家说)你们看过今晚《圣山报》上登载的消息了吗?
优素福·贾马勒:什么消息?有谈到战争的内容吗?
沃尔黛:没有,没有。没有关于战争的任何新东西。但是,请你们听听这则消息。(她打开报纸,用足以表明她精通那种语言的平静声音和语调翻译道)约·希米尔顿女士举行晚会,招待赛里姆·迈尔加尼·苏里。美国著名文学家和美术工作者应邀出席了晚会。晚会结束时,迈尔加尼先生站起来,发表了重要讲话,谈及东方艺术、爱好、愿望及现在叙利亚所通行的法则。之后,他朗诵了他在英国所写的诗歌,其意义在于结构充满活力和想象,在座者敬佩不已。迈尔加尼的讲话和诗歌,我们将刊登在星期日出版的报上,因为我们也十分敬佩这位东方才子……
白塔尔:(打着哈欠)我看这个消息没有什么重要性!我十分了解赛里姆·迈尔加尼。他是位文学青年。关于他的许多事情,英文报纸上登的与你讲的没有多少差别。小姐阁下,美国报纸谎言多,简直比叙利亚报纸还低下。
艾尼斯·法尔哈特:这倒是事实。难道你们不记得美国报纸说法特哈拉·舍姆欧是一位亲王吗?还说他将与一位美国富婆结为伉俪。我们都知道法特哈拉·舍姆欧的情况。至于那位美国富婆,则是个四十有五的女人,她的父亲只是美国西部一个州的农夫。
我对迈尔加尼了如指掌,简直是无所不知。我见过他,与他交谈过数次。我和他还在宅中和饭馆里相遇过。他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但他是个善于空想的青年,自以为能与非洲人的文学艺术一比高下。
尼阿麦拉·巴胡斯:我对赛里姆·迈尔加尼的文学艺术没有什么了解,也不想认识他。但是,我听到他的很多情况,还读过他的一些文章。那些文章中的观点足以表明他是一个叛教徒,而当那些叛教徒将他们的愚昧、叛逆的污水泼向教堂及信徒们时,他们却还以为自己在干一件什么大事呢。你们当中有谁会相信像这样的一个黎巴嫩青年会在这个伟大国家里做成功一件事呢?
优素福·贾马勒:神父阁下所言极是。赛里姆·迈尔加尼属于那样一种自高自大的青年人,他们异想天开,自认为能改变地球面目。(淡然一笑)难道你们不记得蚂蚁与蝗虫的故事吗?冬天到了,蝗虫还到蚂蚁那里求蚂蚁给它些吃的东西,蚂蚁对蝗虫说:“你在收获季节干什么啦?”蝗虫回答道:“我正在吟诗呢!”
(大家大笑,只有沃尔黛小姐面无表情)
苏莱曼·白塔尔:叙利亚人当中的疯子何其多啊!有多少人专门干那些既不利己又不利人的勾当啊!更为惨痛的是,每当我们中间出现这样一个疯子时,我们的报纸便大吹大擂一番。至于美国报纸,情况则人尽皆知,那是黄色的,有一种夸大小事的特殊偏好。有一次,我在我们的一份阿拉伯报纸上看到写迈尔加尼的一段话,正是这一段话使我终断了订阅该报的习惯。这份报不但称迈尔加尼为“文学家”、“专业作家”,而且泥里加奶粥,竟然吹之为“叙利亚天才”。(博士的脸上怒色明显,遂抬高声音,接着说)如此赞颂,简直是一种非难。假若我们说赛里姆·迈尔加尼是天才,那么,我们用什么词来为易卜拉欣·雅兹基 701 、谢赫、阿卜杜拉·布斯塔尼大师和赛义德·舍尔图尼 702 定位呢?决不能这样。我既不缩小,也不夸大,而给每一个人以应有的评价,即使我像某报之主和某报主编,叙利亚人对那两种报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我那份报的订户数以千计。朋友们,荣誉既不能买,也不能卖。我决定放弃报业,因为那会使我由于某种原因而下滑。美国的报纸简直就像站在路口的卖淫女……迈尔加尼究竟有何作为,致使我们将之称为“天才”?
优素福·贾马勒:假若迈尔加尼是什么天才,那么,赛姆阿尼、穆特朗·泽埃比和胡里·安图里亚斯又该被如何称谓呢?不久前,我见过这个迈尔加尼,并且向他提出关于历史方面的几个问题,我发现他什么也不知道。之后,我问了他最近一本书的内容,他支支吾吾,没有说出任何能让我记起的话语。他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能把他称为天才吗?啊,真主啊,叙利亚人中的天才是何其多呀!
艾尼斯·法尔哈特:令人吃惊,使我心里生厌的是,我们的朋友迈尔加尼认为,一旦他蓄了长发,拄起文明棍儿,穿上西装,即像西方文学家和学者那样,他就会得到国民的认可和信任。
贾马勒夫人:(对尼阿麦拉·巴胡斯说)尊敬的阁下,火炭熄灭了,让我给你换一支水烟袋吧!
尼阿麦拉·巴胡斯:女主人,不,不用了。我抽的很多了……虽然如此,还是听候你的吩咐吧!
贾马勒夫人:(高声呼唤女仆)哈娜,给我的贵客换一袋烟,给我们烧杯咖啡!
(女仆哈娜走进客厅。哈娜是个年纪五十的妇女,宽面庞,表情庄重严肃,两眼里透出一种欲说离乡之苦的目光。她看了看在座者的面孔,拿起尼阿麦拉用的水烟袋,然后走出客厅。)
沃尔黛:(望着玛丽娅说)这是哪个女仆?我以前没见过她。
贾马勒夫人:她是个贫穷女人。两天之前,我们才把她请进来做家务。你看她年纪那么大,不会做家务,权作施舍吧!
沃尔黛:我从她那皱折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东西,令我动情,使我的思想顿时翱翔盘旋在黎巴嫩的山川上空。说不定这位可怜的女人话中有话呢!
(在座的人们又回到他们先前的谈话题目中)
苏莱曼·白塔尔:叙利亚人都醉了,分不清黄金与黑灰。他们把每一个毕业于卫生学校的人都称作医生,把每一个写诗的人都称为诗人。如果他们不是如此烂醉,有谁会把迈尔加尼说成一位天才,而应该没有人提起此人的名字。酒杯丢了,我们多是盲人,怎么能找得到呢?
(沃尔黛双手捂住脸,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望着众人,双唇微微颤抖,仿佛心中有什么事情要说,但她怕说过头,终于没有开口。)
法里德·埃图斯:(对沃尔黛小姐说)小姐阁下,你为何沉默不语呢?你给我们读了一则消息,然后不说话,没有谈谈你对赛里姆·迈尔加尼的看法。
沃尔黛:我没发表意见,因为我认为沉默比说话更好。
艾尼斯·法尔哈特:你对迈尔加尼定有自己的看法,你读《圣山报》上的那则消息时,语调中充满兴奋、赞美之情,那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沃尔黛:(双手捂着眼,然后又瞪大双眼望着在座的人们,用激动的声音说)各位先生,我对赛里姆·迈尔加尼有自己的许多看法,而且对每一个相类似的青年有许多看法。不仅如此,还对那些离开母亲叙利亚的怀抱,走到埃及、法国、巴西、美国,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祖国建造文学艺术殿堂的青年们,也有许多看法。在这个舞台上,有我发表意见的空间吗?你们竭力对赛里姆·迈尔加尼及类似的人极贬底、讥讽之能事,我还能说什么呢?《圣山报》说希米尔顿太太为赛里姆·迈尔加尼举行了晚会,正如你们所知,希米尔顿太太是位美国女士,正是文学联合会和对文学及文学家所怀有的热情,使她与迈尔加尼相聚在一起。你们听到这则消息感到诧异,因为迈尔加尼和你们一样,都是叙利亚人,他的血管里和你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美国人为什么款待一位东方文学家?难道只因为他生着一双黑眼珠,或者因为他蓄着长发,或者语调中有什么奇特的音韵?他们之所以款待他,因为他是黎巴嫩光秃秃的谷地之子,或者因为他是叙利亚古代先知的后裔,或者他代表着光荣的奥斯曼帝国?不是的!美国人根本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里,而是看眼力,能从异乡人当中挑选出心灵手巧、志高有为的精英,并且将他们置于敬重和鼓励的高台之上。美国人是一个鲜活的民族,他们深知世界的杰出人才,而且不分这位天才是来自黎巴嫩还是来自非洲腹地,他们给每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以应有的待遇,这是你们所做不到的。我把《圣山报》上的消息读给你们,你们的脸色即刻蜡黄,语无伦次,仿佛我带给你们的是你们劲敌的喜讯。假若有一个美国人坐在你们中间,而且懂得我们的语言,定以为昨晚赛里姆·迈尔加尼赴希米尔顿太太的宴会之前,他用手指掐死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母亲。白塔尔博士把美国报纸说成是黄色的,因他热爱自己的国民。艾尼斯·法尔哈特先生说他十分了解赛里姆·迈尔加尼,认定迈尔加尼不能在艺术和文学上与西方人相比,牧师阁下说不能对迈尔加尼寄托什么希望,因为他把他的愚昧和伪信污水泼向信徒们。优素福·贾马勒先生认为迈尔加尼像蝗虫,而没对我们说他是蚂蚁。先生们,一个有天赋的青年,他的天赋使他变成一个金环,将默默无闻的叙利亚民族与一个卓越的西方民族联结起来,而你们就这样评说这样的一个天才青年。能使杰出民族感觉到我们存在的人,你们却这样看待他。一柄由安拉在叙利亚点燃起来的火炬,种种赞扬将他送往西方国家,而你们却这样议论他。你们这样说他,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嫉妒是叙利亚人品质中的卑劣品质?难道我该对你们说民族情感已在叙利亚人的灵魂中死亡?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如果单个是个叙利亚人,那么,集体就不知道单个的意思是什么吗?难道我该对你们说,你们和所有叙利亚人就应该像西方人尊重他们当中的才子一样尊重迈尔加尼和我们当中的其他才子?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叙利亚的偏见就是物质追求,此外别无他物?难道我该对你们说土耳其统治泯灭了你们心中的高尚情感?不!我敬重作为一个人的你们,与此同时,我也尊重自己,这些话都不会对你们说。但是,我希望使西方诸民族觉醒的那种因素也能唤醒你们子孙的心灵,正是那种理念上的觉醒,使他们的生活如同存在舞台上的盛大婚宴,而我们东方人却面对着无名葬仪不住流泪叹息。我是一个女人,而东方人是听不见女人声音的;假若东方人听见女人的声音,那么,黑夜定将让他们明白他们需要明白的事理。此外,我还是未婚女人,按照你们的陈规陋习,未婚少女理应像坟墓一样寂静无声,像石头一样呆板不动。
(沃尔黛小姐弯脖低头,丧子之母一样叹了口气。在座者无不惊异地望着她,有的哈哈大笑)
白塔尔博士:小姐阁下,看来有好多事情使得你对赛里姆·迈尔加尼十分重视。
艾尼斯·法尔哈特:(向白塔尔使了个眼色,然后说)看来沃尔黛小姐将是一个非常重视文学家的女性……
尼阿麦拉:小姐给予了我们如此强烈的批评,看在她父亲和叔父的面上,我还是敬重她的。
沃尔黛:神父阁下,谢谢你。我希望未来使你看在我自己的面上敬重我。我并不认识赛里姆·迈尔加尼,我个人也没认识他的意愿。我已经读过他的书,这就够了。假设说我个人非常重视这个人,因此就引起你们评论他的这番话吗?明眼人必喜白日的光明,虽然他明明知道太阳不是独为他一个人创生的。明眼人喜欢阳光,盲人用太阳取暖。可是,居住在北极的盲人又该做什么呢?……
法里德·安图斯:真主啊,这是什么话……居住在北极的盲人?
白塔尔博士: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满怀空想和美梦的狂热青年引起的。
艾尼斯·法尔哈特:小姐已经羞辱了我们,因为我们没有与她同敬一位无名之辈!
(门铃响了,暂时寂静下来。优素福·贾马勒走去开门,用英语问道)
优素福·贾马勒:找谁?有什么事?
(站在门外的青年用阿拉伯语回答)
青年:先生,请别见怪!我来找一个刚从祖国来的女子,听说她在你们这里服务!
优素福·贾马勒:这女子是何人?
青年:先生,她名叫乌姆·努法勒,来自黎巴嫩北方!
优素福·贾马勒:两天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女子,名叫哈娜·白什瓦蒂。
青年:就是她,先生。能否请你给我做件好事,告诉她说赛里姆·迈尔加尼想见她?
(青年一提赛里姆·迈尔加尼的名字,在座者无不脸色顿改,双目圆瞪,仿佛一颗火球落在了客厅中间)
优素福·贾马勒:(满面春风地)迈尔加尼先生,请进!
艾尼斯·法尔哈特:(离开座位,向房门走去,并且说)欢迎赛里姆,哪阵风把你吹到布鲁克林来啦?
(赛里姆·迈尔加尼走进客厅,脱去了头上的帽子,低头弯腰向在座者问安。大家纷纷站起身来,他们面似无言,但各心怀鬼胎。沃尔黛小姐容光焕发,喜形于色,感到意外的事情即将发生。她注视迈尔加尼片刻,然后用目光扫射在座的每一个人。)
优素福·贾马勒:赛里姆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尼阿麦拉·巴胡斯牧师。
尼阿麦拉:幸会,幸会。
优素福·贾马勒:这位是苏莱曼·白塔尔博士。这位是法里德·埃图斯先生。这位是艾尼斯·法尔哈特先生。这一位是我的妻子贾马勒夫人。
大家:(异口同声)荣幸,荣幸。
(沃尔黛小姐仍原地站着。赛里姆·迈尔加尼望着她说)赛里姆·迈尔加尼:我怎么还无幸认识这位小姐呢?
贾马勒夫人:请原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沃尔黛·阿札尔小姐,她是一位聪慧、有名的女文学家。
(赛里姆·迈尔加尼向沃尔黛小姐躬身施礼,并且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认识你,使我感到荣幸。
沃尔黛:迈尔加尼先生,与你相识,是我的幸运,尤其是今晚在此结识。
(问安并说了些没有意思的话之后,大家坐下来。赛里姆·迈尔加尼对主人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从六点钟开始,我就找哈娜·白什瓦蒂。庆幸有一个叙利亚人把我引领到你们家中。我带来一封信和一个汇款单,上面写的都是她的名字。贾马勒先生,请把她叫出来,让我见见她。
贾马勒夫人:(高声喊)哈娜,到这儿来一下。
(哈娜·白什瓦蒂进到客厅,赛里姆·迈尔加尼站起来,当她看到他时,发自内心地高声喊道)
哈娜·白什瓦蒂:亲爱的,赛里姆!(泪水脱眶而出,接着说)我真高兴,总算找到你了。我一到这里就打听你。他们告诉我,你在波士顿。啊,看见你,我是多么高兴,简直使我忘记背井离乡的痛苦。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说着,走上前去,与赛里姆·迈尔加尼拥抱、亲吻。之后,二人坐了下来。)
赛里姆·迈尔加尼:我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从巴西寄来的汇款单,上面都是你的名字。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到哈娜·白什瓦蒂手里。哈娜·白什瓦蒂拆开信封,读过信,看过汇款单,双手捂起脸,哭了起来。赛里姆·迈尔加尼走近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温情脉脉地说)
赛里姆·迈尔加尼:乌姆·努法勒,我们都是背井离乡人,这使我们心里难过。但是,这不可能使我们心碎,相反有助于强心。真主把我们集中在一个国家,我们会像原来一样生活。
哈娜·白什瓦蒂:啊,过去我们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今天我们又怎样了。谁能相信哈娜·白什瓦蒂夫人竟成了异乡土地上的女仆呢?
赛里姆·迈尔加尼:乌姆·努法勒,我们都是当仆人的。我们都是仆人。谁不当仆人,谁就不配享受白日的阳光,也得不到夜间的安宁。
(哈娜·白什瓦蒂哭成了泪人,话都说不出来了。贾马勒夫人把她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
赛里姆·迈尔加尼:这位女子本来过着安乐、舒适的生活,在我的家乡很受尊重,对我的乡亲们有难以忘怀的恩惠。假若我能为她做件事情,那该多好啊!
艾尼斯·法尔哈特:(想换个话题)赛里姆先生,你好哇!我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你了,曾打听你多次,有人告诉我,你沉没在了美国人当中。
苏莱曼·白塔尔:我们今晚在《圣山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你的文章。迈尔加尼先生,听到说我们的文学家的好话,使我们感到高兴无比。
尼阿麦拉:美国人对文学家的热情是有名的,特别是对像迈尔加尼先生这样的文学家。
法里德·安图斯:迈尔加尼先生,我在埃及的一家杂志上读到你的一篇美文,别说我有多么喜欢了。我真想把它在我的报纸上进行转载,如果无希望得到你亲笔写的新文章的话。
优素福·贾马勒:赛里姆先生,有幸今晚在这里同你会面,真是太有意思了。应该感谢乌姆·努法勒。
贾马勒夫人:希望你再次光临寒舍,最好下周能一道进晚餐。
赛里姆·迈尔加尼:谢谢太太的慷慨厚意。由于我总是忙于工作,很长时间没有与同胞们聚会了。但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叙利亚人,只觉一股亲情暖流迅速传遍周身。我希望不久再看见你们所有的人。
(迈尔加尼边说边站起来,主人挽留他说)
优素福·贾马勒:咖啡正在火上煮呢,聚会不过刚刚开始。
赛里姆·迈尔加尼:(又坐下来说)客随主便。我好几个星期以来,还未曾喝过一杯叙利亚咖啡呢!
艾尼斯·法尔哈特:迈尔加尼先生喜喝咖啡,他日夜都要喝的。
白塔尔博士:咖啡提神哪!不过,迈尔加尼先生的神用不着提呀!
贾马勒夫人:(高声喊道)乌姆·努法勒,端咖啡来!
乌姆·努法勒:(在厨房答声)这就来,太太!
尼阿麦拉:(对沃尔黛小姐说)沃尔黛小姐,你为何默默无言呢?
沃尔黛:尊敬的阁下,你们在交谈,我实在插不上话。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侧耳聆听。假若是命运在今夜聚会刚一开始就把迈尔加尼先生带到这里的话,我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尊敬的阁下,请不要忘记,一个未婚女子在男人们面前说话,在叙利亚人看来是不适宜的……不过,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看到你们全都为见到迈尔加尼先生而高兴。哈姆雷特死前说:“留下的惟有静默。”
白塔尔博士:小姐阁下,我们已解开了谜。
沃尔黛:噢,我们多么自在,不但有专门解谜的时间,还有非解谜时间。我本想现在再说点谜语方面的事情,但我想还是让迈尔加尼先生津津有味地喝咖啡吧!你们还记得这几行诗吗?
青蛙吐一语,
哲人争相析:
含水能发声,
天下谁能及?
赛里姆·迈尔加尼:看来我进门时你们正在谈论我,是我打断了你们的谈话。
优素福·贾马勒:不,不是的。先生,我们谈论的都是一般话题。
尼阿麦拉:冬天的夜长得很哪,我们通常用漫谈打发冬夜,以便消遣取乐。
赛里姆·迈尔加尼:看来你们谈得津津有味啊!我从小姐关于哈姆雷特、青蛙的谈话中已经闻到了这种气味。我将从这杯咖啡中得到乐趣,借以得知这些话不是说给像我这样一个异乡人的。
(哈娜端着一杯咖啡进来,迈尔加尼接过咖啡,哈娜眷恋地望着他。)
(优素福·贾马勒递给迈尔加尼一支烟,迈尔加尼点上烟,每呷一口咖啡,便抽一口烟。抽完烟,喝完咖啡,迈尔加尼起身要走,所有人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一一向他挥手告别。迈尔加尼告别乌姆·努法勒,并许诺不久之后再来看她。之后,迈尔加尼谢过主人和主妇,走出客厅。)
(在座者沉默无言,直到赛里姆·迈尔加尼的脚步声消失在夜的寂静之中。他们面面相觑,默默不语,仿佛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们的脖子,只有沃尔黛小姐例外,只见她唇间漫溢着包含千种意思的微微笑意。一阵类似于深渊嚎啕、争论者的舌战的寂静之后,沃尔黛小姐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
沃尔黛:毫无疑问,你们将在沉默、遗憾、后悔中打发这夜下聚会剩余的时间了。是的,先生们。现在于你们来说,沉默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假若一定要开口说话的话,那么,你们就谈关于思想自由与忠诚的话题吧!我度过的最近时辰,才是我生命中最美丽、最崇高、最深刻的时光。因为它在我的眼前画出了叙利亚人的集体面目,向我展示了叙利亚人带着他们的枷锁从巴比伦走到孟菲斯、巴格达和伊斯坦布尔的原因。这最近时辰已经向我显示了叙利亚人的创造能力,同时也展现了叙利亚人制造具有各种面貌的笑话的高超技能。是的,正是这样,我的先生们。我们都有各种面貌。在蓝色时辰,我们的脸就是蓝色的;黄色时辰,我们的脸就是黄色的;红色时辰,我们的脸就是红色的。依此类推,有多少颜色,就有多少颜色的脸面。先生们,祝各位晚安!
(说罢,沃尔黛走出客厅,就像逃出地狱的人那样,狠狠地将门关上。)
(厅中人一直沉默无言,抬眼凝视着天花板,仿佛看到手持“功过簿”的可怕魔鬼,那魔鬼将赛里姆·迈尔加尼带到他们之间前,他们说的关于迈尔加尼的那些话,全部记录在了那个“功过簿”上。)
四 革命之始
地点:贝鲁特海上一咖啡馆
时间:1914年8月的一个雨天
人物:艾哈迈德贝克(穆斯林)
法里德先生(基督徒)
幕起,基督徒法里德先生与穆斯林艾哈迈德贝克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摆放着一些食品和饮料。
法里德:这些土耳其人可真聪明,他们对叙利亚的聪慧和阿拉伯品格了解得多么精细啊!他们知道叙利亚肌体的毛病在哪个部位,于是当即刮起占领旋风,将他们的皮屑撒上去。
艾哈迈德:你不该说土耳其人聪明,而应该说叙利亚人是一个行走在黑暗之中的盲人青年;一旦远处出现些许亮光,便以为那是太阳或月亮。并非叙利亚人不聪明,但那却是十足愚蠢用聪明、智慧外貌所表现出来的阿拉伯叙利亚人的愚昧。
法里德:朋友,你听我说。两年以来,叙利亚的思想奶油被热情之火烘烤,然后摊在自由、改革和崇高原则的盘子上:正是那种崇高原则造就了卢梭 703 、伏尔泰 704 、巴特里克·亨利 705 、加里波第 706 等一代巨人,是他们在西方人的胸中竖起了自由之碑。今天,土耳其人伸出长长的胳膊,将神奇麻醉剂的混合物浇在叙利亚的思想奶油上:那麻醉剂是十九世纪开始以来,由奥斯曼政治家们制造的;那麻醉剂时而像糖蜜,时而又呈焦油状。当今,即使世界上最杰出的化学家,要想从土耳其糖蜜和焦油里将叙利亚的奶油提炼出来,那也是无计可施的。
艾哈迈德:你的话使我想起了我读过的纪伯伦的一篇文章,题目为《麻醉剂与手术刀》。我看你呀,也像那位隔着乌云看东方的作家一样,把东方的情况过分夸大了。
法里德:是的,我和那位叙利亚作家的见解相同。过去我也认为那位作家夸大其词,只看到东方的黑夜,看不到东方的黎明,只看到叙利亚的冬天,看不到她的春天。如今呢,我认为他的看法是对的,我也和他一样了。
艾哈迈德:你不要夸大其词。还是让我们像医生看病人那样看看当前的情况吧!你把聪慧归于土耳其人,而把愚蠢归于叙利亚人。我呢,我说这二者都不精明。
法里德: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艾哈迈德:我是穆斯林,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东方人。我在欧洲生活过一段时间,在那里晓得了伊斯兰教的伟大,认识了伊斯兰教在现代文明中的中心位置。我回到自己的国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流浪在乡亲与朋友之间的一个异乡人,并没有对伊斯兰教光荣熟视无睹。我在瘫痪了的东方人之中,也没对东方繁荣前途感到失望,东方是一巨大现实,伊斯兰教是一伟大真理。土耳其人蠢就蠢在企图压制阿拉伯力量。阿拉伯力量之于伊斯兰,如同心脏在肉体中的地位。将要饿死的阿拉伯人蠢在放着满山遍野的生命面包不吃,而去咀嚼那些萝卜须子。土耳其人独揽统治大权,势必将土耳其人推向消亡。被称为改革家的有头有脸的叙利亚人,他们只相信自己在上院中的职位,这使他们无法知道奥斯曼政治家已为每一个翘首望天而脚却插在水中的人建造了仅为二十平方英尺的驴圈。这就是愚昧哲学。
法里德:凭安拉起誓,艾哈迈德贝克,你真使我佩服。你很精通牲口的习性。
艾哈迈德:是的。这些人分不清骆驼、毛驴与骡子。当我想到那只雄鹰昔日曾把双翅从安达鲁西亚 707 伸至中国心脏,而今却看到它戴着阿拉伯和土耳其蠢人之手锻造的桎梏时,我简直心惊肉跳,头昏脑涨,真想让坟墓中的哈立德·本·沃里德 708 复活过来,砸碎缠在历史造就的那只雄鹰腿上的锁链,砸碎轰动了科学的伊斯兰脚上的锁链。正是伊斯兰教创造了大马士革、巴格达、巴士拉、开罗和格拉纳达的辉煌,令伊本·阿斯 709 变成了大军统帅,使伊本·赫勒敦 710 成了哲学家,把穆台奈比造就成了诗人。
法里德:贝克阁下,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伊斯兰确实是个伟大真理。伊斯兰应独立于任何劫取意志和生命的附属物之外。
艾哈迈德:伊斯兰的本质不接受附属物。伊斯兰是绝对单纯真理。假若穆斯林在相互交往中偏离伊斯兰而贪婪附属物,那并非产生自伊斯兰本身的痼疾,如某些西方人所想象,而是病根在于穆斯林自身。请不要忽视这一点:正如英国东方学家猜想的那样,伊斯兰不仅仅是一种宗教,而且是一部民法,在其巨大的双翼下包容了各个时代人们的所有需求。真正的穆斯林不仅应该具有一定的精神情感,而且还应该是文明集体中的一员。
法里德:贝克阁下,你说的很对。基督教徒把你说的一切关于伊斯兰教的东西都说成是与基督教有关。基督教徒不仅把基督教当作一种精神宗教,而且认为它是欧美文明的基础。
艾哈迈德:每个人想什么和说什么,都有自己的完全自由。但是,我发现真理支持一个人所言,而否认另一个人所言。
法里德:你指的是什么呢?你是说事实否认一个欧洲人所说的基督教创造了现代文明吗?
艾哈迈德:(沉默片刻,然后犹豫地说)有些人大力鼓吹教堂教育,却针锋相对反对政治学院、作战部及每一个为欧洲人做出了有益工作的地方所进行的教育。你认为事实会支持这些人吗?作为一种宗教,我尊敬基督教。但是,我却不能把基督教与基督徒们的工作协调起来。这就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差别。因为伊斯兰是根据自己的学说进行教育和工作的,而基督教却不做那些事。基督教徒在教堂里喜欢他们的敌人,当他们走出教堂时,思考的却是消灭敌人的有效办法。基督徒坐在《圣经》前推崇的是贫困、安居和温顺。但是,他们刚把圣书放在一旁,则挺起身来,吹嘘自己的富有,夸耀自己的实力,傲气十足,不可一世。基督徒缩着脖子,伸开双臂,用类似于处女的叹息声说道:“谁打你的右脸,你就把左脸也伸给他!”片刻后又像饿狮一样,说道:“在我国的每个港口,都有无数配装着大炮的装甲车,杀生害命轻而易举。谁敢触摸我的衣角,定叫他惨死无疑!”基督徒说话如同唱歌:“让我们像田间那不纺不织的风信子,生活在太阳光下,自在高贵,风光空前,就连苏莱曼大帝也未曾享受过。”虽然如此,我们却发现基督徒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将金银从亲人的口袋里掏到自己的口袋中。基督徒说:“今世没什么,来世是一切。”但是,他却为今世而生活,根本不考虑来世。是的,我敬重基督教,但我要和尼采 711 说:“确有一个基督徒,但已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要和纪伯伦说:“假若拿萨勒人 712 耶稣回到这个世界上,定会作为异乡人孤独地饥饿而死。”这就是我眼中的基督教。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基督教徒。我简直不能够将他们的教义和他们的作为协调起来。
五 国王与牧羊人
下面这个故事是纪伯伦用阿拉伯文写成的。他是为将于1913年初出版的《旅行家》豪华号撰写的。但是,《旅行家》杂志已先于纪伯伦走入了另一个世界,豪华号未能问世,故事至今才得以发表。
地点:黎巴嫩北部雄狮岩荫下高原间的绿色牧场
时间:夏末的一天下午
人物:牧羊人、国王及其宰相
牧羊人坐在雄狮岩荫下,快活地望着自己的羊群;手里拿着一支笛子,不时地吹上一曲。
这时,国王正骑着马而来,望着牧羊人。
国王:我看你坐在这块巨岩荫下倒是挺自在的。啊,你的武器好厉害呀!
牧羊人:你骑在宝马背上又是多么快乐啊!不过,我看你很累了!
国王:(环顾四周)你晓得我是何人吗?
牧羊人:不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国王:(笑着)假若你晓得我是什么人,你定会害怕得昏厥过去。
牧羊人:(抓起一把土)倘若你知道我是何人,你定会高兴得死去。
国王:你好不知耻啊!
牧羊人:你是多么蠢笨、粗鲁!
国王:你应该弄明我是何人,以便开口说话。
牧羊人:你应该弄清我是什么人,以便吓得发抖。
国王:假如我有意,可以立即让你死在我的剑刃下。
牧羊人:倘若我有意,可以用我的棍子敲死七个像你这样的人。
国王:(犹豫地)像我?我是国王。
牧羊人:我是这群羊的放牧人。
国王:难道你是个疯子?
牧羊人:我还没说我是这块土地的国王,你怎么就把我当成疯子?
国王:难道你不晓得生与死就在我的双唇一动?
牧羊人:照这么说,杀死我祖母的就是你了!也正是你,在我邻居的姑娘还不满十五岁时,你就赐予她一个男婴。
国王:不是的。我既没有杀死你的祖母,也不曾让你的邻居姑娘生下男婴。
牧羊人: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冒充国王?你又为什么说生死只在你双唇一动呢?
国王:假使你看见我周围卫兵林立,你会怎样呢?
牧羊人:你看现在我的四周都是我的羊,我不认为你会干出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国王:假若你看见我坐在自己的宝椅上,你会说什么?
牧羊人:你看哪,我背靠巨岩,直到现在,还没听到你一句好话。
国王:(烦躁不安)我们属于安拉,我们都要回到安拉那里去。喂,男子汉,你知道国王这个词的意思吗?
牧羊人:我们都是上帝!我们就是来世与归宿!我说男子汉,你知道何为牧人和羊群吗?
国王:你明白我们所说的司令、领袖、主任与素丹 713 的意思吗?
牧羊人:(不耐烦地)你晓得我们所说的羊司令、畜领袖、羔主席和群主任的意思吗?
国王:你明白我们所说的国家、国王、政府、法律、罪恶与惩罚的意思吗?
牧羊人:你晓得我们所说的牧场、山谷、平原、泉源与围栏的意思吗?
国王:在我看来你好像不是人。
牧羊人:不!假若你是那样一个人,我就与你不属于同类。
(这时,国王翻身下马,走近牧羊人,行动中包含着威胁成分)
国王:我是国王。每一位国王都是其每一位臣民的父亲。作为父亲,我应该教训你、开导你,使你脱离黑暗,见到光明。现在,我就用武力教训你一下!
牧羊人:我说男子汉,你好愚蠢哪!你的借口又何其多呀!假若你能教训我,能够照亮我的黑暗,我早就不那样行事了。男子汉,还不走你的?快走你的,找你能够教训、开导的人去吧!之后,你再回我这里,到那时,如果我发现你配做我所牧放的一只羊的话,我会把你赶到肥美牧场和甘美泉旁。
国王:(强忍着)你要知道,这大地分成若干王国,每个王国都有自己的大法。
牧羊人:(打断国王的话)是啊,王国与大法都是大脑结出的果实。你们的大脑很弱,而且被分为被追随派和追随派,靠借口进行统治,又被耻辱所统治。
国王:你要知道,人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被追随者实行统治,追随者纳税进贡。
牧羊人:天哪!难道你认为有的人纳税是为了听荒谬的胡言乱语,看丑恶翩跹起舞?
国王:人们只向管理他们事物、指引他们走正路的足智多谋之主纳税。
牧羊人:那么,你就是欠了我大地一半财富的人。因为我已经把正路指给你,尽管你愚不可及,而且已使我心烦意乱。
国王:你要知道,每个王国都有法律,其中有的是天启的,有的是王公、长老议定的。遵法者受到保护;违法者必受惩罚与蔑视。
牧羊人:在我看来,你们那些天启和非天启之法统统是唠叨絮语,天使早已将之废置,只是你们至今还不知道。假若人们知道此事,不是把你们绞死,便是把你们投入监牢,直至大限降临。
国王:无知的孩子啊,你要知道,在那些法律面前,哲学家与牧羊人是一样的。
牧羊人:我的香尸爷爷,你要知道,在太阳面前,国王与屎壳郎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国王:(克制地)你要知道,每一个王国都有自己的精兵强将,必要之时向别的王国发动进攻;当邻国进犯自己的王国时,奋起自卫。
牧羊人:(笑得前仰后合)当我的国王知道和其邻国盟友的军队发动义战或不义战时,我最知道我的国王与其盟友做什么,也知道他们在军种的核心位置。
国王:我告诉你,剑刃是敌人的命运归宿。
牧羊人:是的,愚蠢的多数之辈的宝剑都落在无双的单人脖子上。他们是多么胆怯呀!我不止一次说过,多数与胆怯是孪生兄弟,不是吗?
国王:(怒气冲冲)愚蠢的多数!无双的单人!你这个家伙在说什么?你说的这些话,将把你带到用另外一种语词开导你的一个地方,你将后悔莫及,痛哭不止。
牧羊人:(笑着)是的,我将对你的呓语感到后悔。我将哭泣,但只是为你的愚昧无知而哭泣。我将后悔,我将哭泣,因为这个国家的国王是一只瘸腿耗子。(这时,国王拔剑出鞘,而牧羊人仍然坐着,但手握棍子,笑着说)笨蛋啊,动手吧!我是不会先动手的。与我厮杀者,决不会比戴王冠的耗子更好!
国王:(罢手)你是个新笑料。与你相遇使我们感到开心。我们该走了。
牧羊人:你是个老笑柄。然而我们看到你并不感到高兴。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
国王:(微笑着)告诉我,你在这里除了放羊还干什么!
牧羊人:我发现你还想谈话,是吗?我在这里,除了坐在太阳下,别的什么事都不干。但我只是时而照看一下我的羊群罢了。不过,我的笨蛋呀,不瞒你说,这群羊中的每一只羊,都会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我究竟在这里没有。这就是我在这个地方的所有作为。假若你是个敢说的人,那就告诉我,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国王: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是这块土地上的国王吗!
牧羊人:你的王权不会比这些奇形怪状的岩石更多。我已仔细审视过你,发现你的身上除了愚气还是愚气。(他指着羊群)你瞧见那只公羊,就是那只长着两个大犄角的公羊了吗?我要告诉你,那不是我的一只好公羊,只是它有一种怪习惯,那就是每天早晨朝着天空摇头晃脑。因此,只有在母羊和公羊都跟在它后面时,它才往前走。在我的这群羊里,还有多只比它的形体更大、比它的犄角更壮的公羊,但它们天性高贵,拒绝头羊的尊荣,故不当头羊,也许它们认为领头地位微不足道。
国王:只有不知所说与说所不知的呆子傻瓜才把公羊比作国王。我们应该宽谅呆子傻瓜,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言行的善恶,取决于动机。你不知道怎样与帝王、国君对话,对此帝王国君应该谅解、忍耐。
牧羊人:儿子哟,我对你说,把你比作公羊,我认为我是过分赞扬你了。你是那种分不清褒与贬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国王:(久久地凝视着牧羊人)男子汉哪,我不是傻瓜。我更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种呆子。你借学识蔑视我们呀!不过,我决不让你的血沾染我的手。你应该被杀,但要借与你同阶层之人的手中利剑削下你的首级。
牧羊人:(朗声大笑)借与我同阶层人之手?借我同阶层之手中利剑?我说笨蛋哪,你有所不知,即使你找遍你那偷来的虚假王国的每一个角落,你也寻觅不到一个与我同阶层之人。不是吗?我说“你那偷来的虚假王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国王:(愁眉不展,面绽惊恐表情,继之怒容满面,拔出宝剑,厉声叫喊)你给我站起来,看我的宝剑!我非杀死你不可了!
牧羊人:(抓起棍子,原地未动)勇夫啊,我就用棍子抵挡你的宝剑!
国王:(挥剑刺向牧羊人,而牧羊人仍然坐着)该死的小人,看我的剑!
牧羊人:(用棍挡剑,仅仅一动,神奇般地将国王手中的宝剑击落在地)去捡起你的宝剑,再来与我的棍棒较量一次!
国王:(走去捡起宝剑,缓步走向牧羊人)你不是说我的王国是偷来的吗?难道你没说过?(再次用剑刺去,只见牧羊人用棍子一点,如同波斯猫戏老鼠)魔鬼,你为什么不站起来?毫无疑问,你是一个魔鬼。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牧羊人:可爱的孩子,在站着与你搏斗之前,先让我坐着对付你吧!难道我坐着还不够吗?
(国王第三次冲向牧羊人,牧羊人用棍子一下将国王的宝剑打得好远)
牧羊人:国王陛下,去捡你的利刃吧!
国王:(捡起宝剑,略带怕意地慢慢转回来,仿佛在他看来那牧羊人神秘不可捉摸)不管你是妖魔还是人,我都将要将你杀死。
牧羊人:(笑着)你连一只苍蝇都杀不死。你是从明日口袋里扒取的窃贼。你站着,我坐着;你操剑,我持棍。最勇敢的勇夫,来呀!打呀!
(正当国王进招,牧羊人看着国王笑时,忽然传来呼唤声:嗨!……嗨!……嗨!……国王停下脚步,留心细听)牧羊人:那里有个人,在呼唤你的名字。感谢安拉,我的名字还不叫“嗨!……嗨!……”
国王:(应答道)嗨!……嗨!……
牧羊人:听啊,国王们与奴隶们用同一个名字相互呼唤,而且语调是那样陈旧,且带着病态。
(有脚步声传来。国王插剑入鞘,站在自己的马旁,显得从容安然,因为在他看来,只有与帝王搏斗,才不失尊严。这时,携带着全套猎具的宰相走来,惊诧地站了片刻,然后凝视着牧羊人的面孔。当他认清那牧羊人是谁时,当即双膝跪下,说道)
宰相:王子呀,王子,你还活在人间?
牧羊人:(微笑地望着宰相)这就是我的那位老朋友,曾在我祖父的宅中给我当马骑。那时,他让我骑在他的背上,只见他活蹦乱跳,昂首嘶鸣,高声呐喊。你们看哪,如今他却替国王背武器。我们都在上升发展,如果他也想到这些,为什么不能得到发展上升呢?不过,我怀疑这个自称国王之人的升迁史。
宰相:(对牧羊人说)主公啊,我能再次看见你,真是三生有幸。
牧羊人:你不要高声说这样的话,国王陛下也许会听见的。
国王:(对宰相说)这个厚颜无耻的人究竟是谁?你竟然在他的面前低头弯腰、恭敬有加?这个自命不凡、目空一切、蛮横自大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宰相:他就是我的主人达希尔·赛阿迪,是赛阿迪家族的三位王子之一,就是那株古树仅存的一些枝叶其中的一片叶子。国王陛下,你听我说,你看哪,他现在这里放羊;他的二弟在阿绥山谷种地;他的三弟在这座山脚下建了一个棉麻纺织作坊。
牧羊人:(点头)那么,我们仍然是帝王。你们不要管我,让我自由行事吧!请原谅!
六 盲人
人物:达伍德·拉加比(盲音乐家,三十岁)
希拉娜(达伍德之妻,近四十岁)
安娜(希拉娜之女,与前夫所生)
肯加顿(来自田间的农民)
地点:达伍德家宅一层客厅和书房
时间:元月一天的夜里约十一点钟,室外狂风怒吼,大雪纷飞。
幕起,疯子经过主走廊,登上舞台,坐在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继而出现安娜、达伍德在沙发上坐着。安娜给达伍德朗诵一首长诗,声音高亢可闻,朗诵罢诗。
安娜:父亲,我朗诵得没有你朗诵得好。你给我朗读时,这首诗显得多么精美啊!
(达伍德重复长诗的前两段或最后三段。继之厅内一片寂静,厅外传来的狂风呼啸声清晰可闻)
父亲,你想让我再给你朗诵一首诗吗?
达伍德:不用啦,孩子。今夜朗读这一首就够了。你现在一定很累了。
安娜:不,我不累。我一点也不觉得疲劳,尤其为你朗诵诗歌。我求你允许我在这里呆长一些时间。
(达伍德掏出怀表,用手指摸着表的磁面)
达伍德:现在时间很晚了,比你猜想的要晚得多,孩子,上床睡觉去吧,免得你母亲冲你我发脾气。
安娜:我母亲仍然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她不知道我现在和她一样是大人了。我多么希望她能更好地了解事情啊!
达伍德:(沉思地)难道这样的事情也适合于你母亲吗?
安娜:不适合。父亲,你对事情了解得很彻底。
达伍德:我真希望做你真正的父亲。
疯子:她管他叫“父亲”,尽管他是她心上的孩童。男人,其实每一个男人都是爱他的女人的孩童。
安娜:(拥抱达伍德)但是,你就是我的父亲。我求求你,你说你是我的父亲。因为当你和我母亲结婚时,我还很小,而且我对母亲的前夫,即我的另一个父亲没有什么印象。
达伍德:(向往一物,却并不想得到)是的,亲爱的孩子。一个盲人,需要一个亲生女儿,以便照顾他,当他的手指无力触摸盲文,黑暗任意虐待他的双眼时,女儿给他念书。
安娜:我相信你不会说这种伤害我感情的话,尤其是你知道我多么深情地爱你。我的爱超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爱,你也知道我是多么敬重你。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如同老爷。只要我活着,我决不离开你。父亲,你还记得去年夏天我们俩的心中怎样充满着幸福感吗?
那首诗说:
“凭主起誓,你是我心上孩童,
你是我灵魂中的孩童;
尽管你不是我所亲生。
但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仙气,
其价真珠欲比而不能。”
父亲,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达伍德:当然喽,我记得清清楚楚。(短暂沉默)亲爱的孩子,我也知道你是怎样地爱我。我知道,你之所以爱我,因我是目无一丝光明的盲人,因为我需要你。
安娜:(大声喊道)不是的,父亲。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视力的人。
疯子:天鹰与地虫相遇交谈之时,一个问另一个亲眼所见,都认为对方是一无所见的盲者。
达伍德:愿老天为你祝福,(稍停片刻)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闺女呀,休息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脸!
(安娜坐在地上,把脸仰得高高的,达伍德轻柔地摸着她的脸,用他那敏感的手指久享亲人)
安娜,我的眼睛变瞎之后,除了你的面孔,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了,你知道吗?你的面孔是我唯一能够通过我的手指看到的,多么俊美,多么漂亮啊!
(他用手指为她梳理头发)
安娜,你的秀发呈金黄色,光滑如丝。我能看到你的浓发金光闪闪。
(二人沉默片刻,达伍德的手拢着姑娘的闪光的金发)安娜: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父亲,你听着,我求你好好听着。
达伍德:闺女呀,我听着呢!
安娜:你知道吗?我把你的盲文书拿到了我的房间,我从中学到了好些东西,我现在都能读盲文了,就像你在黑暗中能读书一样。你可不要告诉母亲,我求求你,她不晓得我做的事有什么意义,我多么想找到你的那种感觉呀,我多么想和你一样啊,我想生活在你那特有的世界里。我相信你不会阻拦我进入你那特有天地的。
(片刻沉默)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达伍德的心)
父亲,我还想跟你多说几句。
达伍德:(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可以的,你说吧,说吧……
安娜:那一天是我同伴白尔巴拉的生日,她为我及六个同伴举行了一个生日晚会,父亲,有一件事情我忘记告诉你,就是那个白尔巴拉很喜欢你的乐曲。
那天,我们为她庆贺生日,我们一道玩,玩各种玩意儿,你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姑娘们喜欢玩什么,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要发明一种新玩意儿。其实,倒不是什么新玩意儿,而是类似于祷告的一种仪式。
达伍德:安娜,把故事讲完!
安娜:我把我的眼睛蒙上,我要我的同伴们一个一个地走近我,坐在我的面前,就像我现在坐在你的面前一样。当然她们都按照我的要求行事,一个一个地坐在我的面前,默不作声。每一次只来一个,我用手摸她们的脸,先从前额开始,然后摸眼,继之摸面颊、嘴和下巴,然后我就说出被我摸的是谁,结果一个也不错。
达伍德:哦,我心爱的女儿,好能耐哟!
安娜:事情不止于此,还要有意思得多。每当我在黑暗中开始摸她们的脸孔时,我的心总是高兴得剧烈跳动。(她的脸上闪着异样的光芒)
以前我从未感到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怜悯、爱恋之中。我感到我对朋伴的爱比以前增加了数倍,同时也觉得朋伴对我的爱也增加了数倍,那时玩得多么开心啊,同时又是多么别开生面哪!
(短暂沉默)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我第一次意识到了你是多么出类拔萃……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朋伴们对你十分了解……她们都很喜欢你。当我摘掉蒙眼布时,我仔细注视她们的面容,发现各不相同……我们没有继续做游戏,而是坐下来,从容安详地聊天。我们简直就像七姊妹,每一个都愿意当另一些人的母亲。
(达伍德抓住安娜的手,片刻沉默之后,吻她的手)
安娜:(从原地站起来,然后在达伍德身旁坐下)安拉对我多么慷慨开恩,把我交给了你。
达伍德:(吻安娜的前额,然后抓住她的手,用手指摸她的双眼)
小安娜……亲爱的女儿……
(二人坐下,都不吱声,希拉娜进厅,不安、生气地望了二人片刻,试图表现平静一些……走过厅堂,然后脸转向二人,投去一眼或两眼)
安娜:妈妈,你在这儿呀!
希拉娜:(粗鲁地)是啊,我在这儿。
达伍德:雪呀,还在下。
希拉娜:外面的雪在下,且夹带着狂风,如果这雪下上一整夜,明天我们就无法出家门了。
疯子:确实是暴风雪,但那是安全风暴,它将席卷树木枯枝,内里隐藏着一切没有灵魂的死物。
(希拉娜走向窗子,凝视窗外,再次把脸转向二人,凝视着二人的脸,极为不耐烦)
达伍德:暴风雪为我提供一种特殊感受。我能通过这种特殊情况悟到沉默的意义,同样,暴风雪还给我一种奇特力量,我能够通过这种力量清楚地听到伴随着飞雪而来的悄声低语……
希拉娜:这种话你重复了多少次,你不知道,每当我听你重复这句话,我是多么生气。
安娜:妈妈,你怎么这样说呢?风雪确实给人一种特殊感觉,通过它,可以悟到沉默的意义。
希拉娜:(冲着安娜)你给我住嘴!你重复这样的话,以便让人说你聪明,鹦鹉学舌并不是什么聪慧!
(沉默片刻)
好吧,让我们在这里研究研究这件事吧!现在,你最好上床睡觉去,我来处理火炉子。
达伍德:我不知道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安娜给我读了些诗,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
(望着安娜,同手抚摩着她的头)
孩子,上床睡觉去吧,睡个安稳觉,做个好梦,我也要马上睡觉去了。
(安娜站起来,缓步走向达伍德跟前,吻他的前额)安娜:父亲,晚安!
(回过头望着母亲,用不同的声音告别)
妈妈,祝你晚安!
希拉娜:(冷漠地)晚安,安娜!
(安娜缓步登上楼梯,回望一或二次,达伍德把脸转向安娜上楼的地方,两只盲眼盯着她的脚步。希拉娜在厅里踱来踱去,显得烦躁不安)
啊,好大的风呀!
(沉默片刻)
达伍德:看上去你今晚神经十分紧张,是吗?希拉娜!你在屋里踱来踱去,情绪激动异常!
希拉娜:(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不,我神经并不紧张,相反安详得很,难道你觉不出来,你说你清楚地听到了所有声音,是吗?
达伍德:不,不是所有声音,只能听到悄声低语,黑暗中的悄声细语,仅仅如此而已。
疯子:人怎样行事,才能不听到传入耳际的悄声低语呢?(达伍德站起身来,缓慢地向楼梯方向走去。希拉娜伸开双臂,显出快乐的样子,达伍德慢慢登楼梯)
希拉娜:祝你晚安!达伍德,祝你晚安!(语调中别有用意)愿你好好睡上一觉……
疯子:在充满恐惧和不安的黑夜,人怎能安睡呢!坐在火山口上的人,怎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呢!睡帘上生刺的人,又怎能合上双眼呢!
(达伍德的身影消失之后,希拉娜宽舒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窗子前,打开两扇窗,凝视着窗外,手护着脸,以防雪花落在脸上,夜深不见人,随后关上窗子,望着钟表自言自语)
希拉娜:还没到十二点钟呢!(随后,又开始在厅里踱来踱去)
疯子:太太,走下去吧!你一定能够走到比这远许多的地方!你一定能走到另外一个地方!
(时钟打过夜十二点,希拉娜立刻点上三支蜡烛,放在窗子附近的桌子上,她透过暴风雪黑夜,望着为迷途船只导航的灯塔。)
(一阵沉寂)
(希拉娜听着各种声音,两眼注视着门)
希拉娜:啊,好大的风啊!
(片刻沉默)
(外门慢慢开启,然后内门开了,肯加顿进门,周身披着雪花,希拉娜忙迎上去。)
希拉娜:亲爱的!
肯加顿:(低声地)我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还以为半夜不会到来了呢。
(走出门廊,脱下大衣,摘掉围巾和帽子)
我的半身都被埋在雪里了,我还以为看不到窗上点燃起的三支蜡烛天就会亮的呢!
(希拉娜把他领到沙发旁,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希拉娜:亲爱的,我跌入了泥之中啦,你在外面喝风,我在这里跟这么两个怪异的人在一起!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是的,肯加顿,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肯加顿:你小声点,说不定他俩会听见我们说话,小点儿声说。
希拉娜:(想起达伍德说的“悄声低语”,她降低声音)我的声音低不下去,我不想小声说话,而想大声说,我想高声喊,如果不让我大声喊,说不定会把我憋死。
肯加顿:我知道你的遭遇,而且一清二楚,不过,你要忍耐,无论如何要忍耐。
希拉娜:忍耐,忍耐,忍耐多像海中的软体动物,简直就是冷血动物,没有生命,没有灵魂,再说你想让我跟谁忍耐呢?够啦,我求求你,够啦……
肯加顿:除了那一点,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他站起来,激动地说)
为什么还要等待?等待的目标是什么?你太天真了,不知道我处于什么地位。
希拉娜:(十分激动地搓着手)你现在听我说,我生活在一个瞎子的家里,这里的一切都是瞎眼的,就连我的女儿在内,虽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也变成了一个瞎女。她总是模仿他,就像他一样,围着房子转圈。她用手摸沙发、椅子,就像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女,说话也像瞎子。有时候,听她的声音,也好像是来自漆黑世界。当她跟他在一起时,既不谈物体的形状,也不谈其色彩,总是谈什么音调、曲谱、嗅觉、触觉与听觉之类的话题。
(她边说边模仿安娜的说话方式)
我是多么讨厌她,我简直讨厌他们俩,厌恶他们俩生活的世界。不,那不是什么世界,简直就是一片迷雾。这不叫生活,而是漆黑的噩梦,没有丝毫实际的幻想。这样的折磨会把我逼疯的,我再也忍耐不了,哪怕是一天。
(她望着肯加顿,上前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肯加顿,你带我走,把我从这种黑暗中救出来吧!把我从这座监牢里救出来吧!
肯加顿:我没这种能力呀!希拉娜,我无法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再说,我们离开这里,又到哪里去呢?你等一等吧!我们现在不能逃走,假若我们逃走,人们会说我们什么呢?
希拉娜:为什么要去注意人们说什么呢?任何一个人的言论都与我无关。只有你我的幸福和我们之间的热恋,才是我们应该留心注意的。你告诉我,人们会说我们些什么呢?难道人们会说希拉娜抛开了压在她肩上的盲目责任?好哇,我会说,希拉娜抛弃了她的丈夫达伍德。因为达伍德抛弃了她,而把他的友情和生命全贡献给她的女儿安娜。
疯子:我美丽的女主人,你有多少次从这家外出?你有多少次佯装自己在家中和四壁之间呀?
肯加顿:人们还有好多话要说呢!比如人们会说,希拉娜经不起青春少年的诱惑,追寻少年去了。一个女人要找一个比她年岁小许多的男人,或者千方百计接近之,那是多么大的过错啊!
(肯加顿突然中断谈话,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希拉娜,请原谅我,我只是在重复人们说我们的那些话。
希拉娜:(自尊地站起来)啊,天哪!你怎敢这样说话。我觉得我是最年轻的女人,甚至自感比我女儿的年龄还小。我的女儿老了,她老了。他们俩都老了。他俩就像言情小说里的两个人物,二人踏着小说的节奏运动,但不是在家中的各个角落。二人缓慢地运动着,缓慢地交谈着。二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那样迟缓,足以证明二人都已衰老。啊,肯加顿,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年轻,但我猜想你知道我的心中是多么的热。
肯加顿:(原地站起,抱住希拉娜)是的,我完全知道这一点。我只是……而是……不希望成为任何一个人不幸的原因。无论什么原因,我们俩都不希望她的名声受损。我仅仅想……
(肯加顿突然止声,然后侧耳聆听,二人相互对望,继之低声问)
你听到脚步声了吗?
(他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一动不动,但听楼上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大起来)
希拉娜:(悄声地)那是……瞎子达伍德!
(伸手捂住肯加顿的嘴,示意他躲到房间一角的书架旁边)
(肯加顿踮起脚走去。达伍德迈步下楼,希拉娜站在厅中央,又气又恼至极。达伍德出现在楼梯上,开始下楼,步子沉重而缓慢,每下一个阶梯,便使希拉娜的神经紧张加剧一分,达伍德走下五或六个阶梯,停下脚步)
达伍德:希拉娜,你在那里,不是吗?
希拉娜:是的,我在这里。你找什么?这么晚了,你为什么来这儿?
(达伍德下到楼梯末端,沉默片刻)
达伍德:我到这儿(仿佛自言自语),我为什么来这儿?(他抬手摸着自己的前额)啊,是的,是的,我想起我为什么来这儿了。
(向书房走了几步,突然站住,仿佛改变了主意,然后向肯加顿坐过的沙发走去,继之用他那敏感的手摸沙发,想找一件丢掉的什么东西)
希拉娜:(愤怒地用颤抖的声音说)达伍德,你找什么呀?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说你想要什么?我能帮你一下吗?
达伍德:(仍然摸沙发的各个部位)不,不用,你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他站了一会儿,用手捂住眼睛,然后又把手放下来,两只瞎而大的眼睛里透露出另外一种新表情)
只有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吗?在这个地方,只有你和我?
希拉娜:是啊,只有我们呀,你的意思是什么?
达伍德:多么奇怪啊!仿佛这里的事情有些奇怪。
希拉娜:有什么奇怪的?
(达伍德走向书房,走向肯加顿原来站的地方,希拉娜示意肯加顿轻轻地离开原地,肯加顿从命)
达伍德,怪在哪里?你想要什么呢?
(达伍德移近书架)
达伍德:你为什么如此急于知道我要什么呢?我到这里来,为了拿一本音乐方面的书。我忘记把它拿回我的房间,如果安娜没有把它拿到自己床上去的话,我想它一定在这些书当中。
希拉娜:(暗中愤怒地)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把你的书拿到她的床上去呢?
(达伍德不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缓慢地移动着)
疯子:因为她想学习黑夜语言,漂亮的太太。每一个黑夜词语,都是一颗闪光的星星,只有伟大的安拉才能造成句子。
(达伍德摸着书架上的书,他从中取了一本,带着走到屋子中间,将书放在桌子上)
(过了一小会儿)
达伍德:希拉娜,你不是说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们,即你和我吗?
希拉娜:你问得多荒唐啊!我已对你说过,这里只有我们。
达伍德:假若说这里真正只有我们的话,那就是说这个家中还住着妖魔。我感觉着我们这个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们在一起,而你肯定地说除了我们没有外人。
(达伍德用两只盲眼凝视着肯加顿的面孔)
多么奇怪,我们这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存在。希拉娜,你相信有魔鬼存在吗?
(片刻沉默)
确实,真是太怪了。在这个地方变成魔鬼的住宅之前,另外一个人定要死亡。这个地方的人们都在安睡之中。
疯子:更夫啊,朋友,莫非你不知道死人会使黑夜变成魔鬼居身之地?
(希拉娜走近达伍德,装出温柔、仁慈的样子,然后用矫揉造作的声音说)
希拉娜:亲爱的,看来你已经很累了,为何还不去上床歇息呢?这是你的那本书,拿着回你房间上床,好好睡上一个安生觉吧!
达伍德:是的。可以想象,我会精疲力竭的。但是,暴风为我们送来了一个失魂迷途的魔鬼,假若它感到寒冷而无避风所,饥饿而没有可吃之食,我们能向它提供什么呢?肉体只有依靠肉体才能生存。一个人只能向其兄弟提供安全。而这个被送到我们这里的魔怪,我们又能向它提供什么呢?这是个在暴风中失迷方向的妖魔。妖魔们哪,你们是多么可怜!
希拉娜:(竭力压低声音)你净谈稀奇古怪之事。别谈什么妖魔鬼怪了,我求求你。时间已经很晚,我对你说过,我想独自在这里呆一会儿。
达伍德:噢,噢!你想独自呆着!
疯子:美丽的太太,你将独处幽居,永远独处,许久许久。(达伍德突然离开希拉娜,走向门旁的楼梯处,希拉娜认为他将上楼,于是在希望催促下,示意肯加顿更长时间保持平静,使希拉娜感到意外的是,达伍德快步朝厅门走去,封住大门,挡住去路,继之大声呼唤)
达伍德:安娜!安娜!
(片刻沉默)
(希拉娜、肯加顿心中惶恐,而达伍德继续呼叫)
达伍德:安娜!安娜!
(楼上传来安娜的脚步声)
安娜:父亲,我听到了。有什么事?
达伍德:快下来,快来我这里!
(传来安娜急速下楼的声音)
希拉娜:(十分愤怒地)哦,你这头瞎骡子,想借我女儿的眼睛看你所想知道的东西,就让她来吧,让一个可恶女人生的可恶女儿到这里来吧!
(安娜出现在楼梯顶,身着长裙,秀发披肩。她环望四周,眼见奇异场面,惊诧不已)
达伍德:安娜,你来到这里了吗?
(与此同时,安娜走下一个或两个阶梯,望着奇异场面,缓慢下楼)
安娜:我来啦!
(下到最后一阶梯,走向达伍德,站在他的身旁。希拉娜、肯加顿站在那里,呆若木鸡,面浮惊恐神情)
达伍德:(面对着肯加顿站立的角落)安娜,在这个房间里,与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谁?告诉我,谁还和我们一起呆在这里?
(希拉娜、肯加顿呆站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等待着青天霹雳降下)
安娜:(张口结舌,慢吞吞地)这里,除了我们,没有谁呀……
(希拉娜、肯加顿一步一颠地离开原地,看上去像是防备大地下陷似的)
达伍德:(高高昂起头,大声喊)天哪,难道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或领悟我所感觉到的东西?安娜,告诉我……谁还和我们一起站在这个房间里?
安娜:(思考片刻,然后抓住达伍德的手)这里,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哪。
疯子:事实在说话。事实说得精妙、美丽,胜过一切描述。
达伍德:(对安娜说)我本相信你能看到我所感觉到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独自站在这里。并非在黑暗之中,而我的两只死眼却看到一个死人的灵魂就在这个家中。
(他突然用手搭住安娜的肩膀)
啊,安娜,你那两只眼睛虽然看不到这样的事情,但我深知其敏感程度……
安娜:(平静地)父亲,我跟你说了,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达伍德突然向后转,将两扇门打开,举起手,手指果断地指着肯加顿站在的地方,用命令的口气说)
达伍德:恶魔啊,你就从这个门出去吧!一个死人的灵魂呀,就从这里出去吧!滚出去吧,永远不要再回来,以免再像这样纠缠、打搅我。
(尽管希拉娜示意肯加顿不要移动,肯加顿还是拖着跌跌撞撞的步子向大门走去。他拿起大衣、围巾和帽子出了门,与此同时,大风卷着雪花冲入门内。希拉娜抱起自己的大衣向门走去,又回过头来望了望,说道)
希拉娜:(用雷似的声音)瞎骡子呀,我也要离开这里了。(以手势威胁安娜)
你呀,小巫女,你是个快手盗贼。你就在这里待下去吧,假若你能忍耐黑暗,在这长夜的掩盖之下!
(希拉娜出门,狠狠地将门关上)
安娜:父亲,这里只剩下我们了。
(她把手搭在达伍德的肩上,两眼注视着天花板。达伍德进里门,随手关上)
达伍德:安娜,我现在知道了那一切。
疯子:大风将抹去她留在雪中的脚印。朋友啊,雪将消融,春天将到来。春到之时,田野和公园里的鲜花开放,迎着太阳,你将眷恋地凝视着那如锦繁花……
纪伯伦生平及其著作
少年时代(1883-1894)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于1883年1月6日生于黎巴嫩北部的一个名叫贝什里的山村。
父亲哈利勒(1844-1909)曾是负责征收牲畜税的乡官。
母亲名叫卡米莱(1864-1904),以精力旺盛、聪明干练闻名乡里,与哈利勒结婚之前,曾嫁给堂兄哈纳·阿卜杜·萨拉姆(客死巴西),卡米莱曾随他去巴西,生下儿子布特鲁斯。第二次嫁给一亲戚优素福·伊里亚斯·吉阿基阿。但此次婚姻一开始便不顺利,不到一个月时间,丈夫便撒手人寰。之后,她嫁给了哈利勒·纪伯伦,生下纪伯伦、玛尔雅娜和苏尔丹娜。母亲对纪伯伦的影响是巨大的。
纪伯伦5岁时,被送进距离贝什里很近的以赛亚修道院小学,接受读、写规则训练。使纪伯伦对文学艺术的爱好得以发展的是赛里姆·达希尔医生,纪伯伦对他的恩泽牢记不忘。这位医生逝世于1912年,纪伯伦曾以动情的言辞哀悼他,发表文章在《西方明镜》上。纪伯伦写道:“雪杉青年逝去了。雪杉的儿女们,来吧,让我们用月桂树叶和玫瑰花做的尸床抬着他,遍游山谷和坡地吧!”
在故乡,纪伯伦在美丽的大自然怀抱里度过了快乐、多趣的时光。那里有黎巴嫩最神圣、最美丽、最引人入胜的风光;神杉和卡迪沙谷地的美景,曾给予过他的心神和想象力以无数启迪,给他的文章言词与绘画色彩注入了数不清的美。
迁居波士顿(1895-1898)
1895年,纪伯伦刚满12岁,家庭生活遭遇重大灾难,父亲被控侵吞所收税款,被投入监牢,财产被查封。
母亲卡米莱竭力挽救局势,但毫无结果。后来,她带着4个孩子离开贝什里,前往巴黎,通过一位亲戚,要回了部分财产。继而从法国巴黎举家前往美国。1895年到达波士顿,定居在华人区。
在波士顿,母亲和布特鲁斯经商,妹妹玛尔雅娜和苏尔丹娜则为邻居打工。纪伯伦进入一所平民学校,继续学习。一位英文女教师注意到了纪伯伦的天赋。纪伯伦的天赋也引起了艺术家法里德·荷兰德·戴伊的注意。戴伊接收了纪伯伦,并领他走上了艺术之路。
1898年,是纪伯伦在平民学校度过的最后一年,他结识了美国女诗人约瑟芬·毕布迪(约瑟芬·布鲁斯顿)。纪伯伦为她画了像,女诗人写信给戴伊说:“这幅画像,对我来说是一桩幸事。”
在黎巴嫩希克玛学校(1898-1902)
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同时也实现自己童年时代的梦想,纪伯伦于1898年回到黎巴嫩,入著名的希克玛(意为睿智)学校读书。
纪伯伦在这所学校读书三年,受名师指导,掌握了阿拉伯语和法语。
纪伯伦在黎巴嫩期间,数次回故乡贝什里探望父亲,并结识、爱恋上了一位富家小姐。二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最后以他的中篇小说《被折断的翅膀》里的结局而告终。后来,有人问故事里的这段恋情是否就是他的亲身经历,纪伯伦说,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是虚构的。
在贝鲁特,纪伯伦还结识了艺术家哈比卜·苏鲁尔(1860-1927)和曾于1943年担任黎巴嫩国家元首的阿尤布·塔比特(1882-1947)及其胞妹苏日丹娜·塔比特(一说,这位姑娘或寡妇就是纪伯伦的初恋情人)。
返回波士顿(1902-1908)
纪伯伦得到胞妹苏尔丹娜逝世的消息,立即离开黎巴嫩,于1902年回到波士顿。
在这一时期,纪伯伦经历了一系列悲剧:同母异父哥哥布特鲁斯于1903年(一说1902年)3月逝世,母亲于1903年(一说1902年)6月逝世。但也相继迎来了命运的转折,首先是结识了玛丽·哈斯凯勒(1872-1964)这位他的终生好友,正是她将纪伯伦推向文学艺术成功之路,她的贡献是不可抹灭的;他还结识了艾敏·欧莱伊,他办的《侨民报》为纪伯伦打开了通往阿拉伯文学世界的大门,使纪伯伦作为空前的诗人出现在阿拉伯文学世界。他的《梦景》一文便是其文学创作起步的星星之火。
1904年,纪伯伦在戴伊先生的关怀下举行了画展。就是在这个画展上遇到了玛丽·哈斯凯勒,由她介绍认识了法语女教师米士琳。纪伯伦很喜欢米士琳,并为她画了肖像。
1905年,发表第一部作品《音乐短章》。
1906年,艾敏·欧莱伊为他出版《草原新娘》。
1908年,发表第三部作品《叛逆的灵魂》。
在巴黎(1908-1910)
在玛丽·哈斯凯勒鼓动和资助下,纪伯伦前往艺术之都,于1908年6月末到达巴黎。在那里,他眼界大开,见识了古典流派和新流派等各种艺术流派,并在高利扬科学院期间参观、研究了这些流派艺术。他还访问了许多著名画家,如罗丹、马尔席勒、毕鲁诺等,参观巴黎、伦敦的许多博物馆、古迹和美术馆,随行者有他的好友、希克玛学校的同学优素福·侯维克和艾敏·雷哈尼。
1910年春,纪伯伦展出自己一幅画作《秋》。
1910年10月22日,纪伯伦离开巴黎,回到波士顿。
在波士顿,“金环学会”成立(1910-1912)
1910年11月初,纪伯伦到达波士顿,在那里参加了1911年成立的“金环学会”的创建工作。该学会的宗旨是让黎巴嫩、叙利亚侨民了解波士顿事件,支持他们举办的所有文化活动。
1912年5月,纪伯伦见到“金环学会”邀请的客人、巴哈教领袖阿布杜·巴哈·阿巴斯。纪伯伦访问了他,并为他画像。
尽管有妹妹和玛丽·哈斯凯勒在波士顿,但纪伯伦住在那里并不开心,觉得想象力和抱负都受到了限制,于是决定迁往纽约。艾敏·雷哈尼已向他发出邀请。
在纽约度过的最后岁月(1912-1931)
纪伯伦离开波士顿后,便定居纽约。这期间,是他创作最丰富的阶段。他这颗星已升起在文学天空。
纪伯伦用阿拉伯语和英语两种语言写作。玛丽·哈斯凯勒指导他用英文写作。他相继发表了:
《被折断的翅膀》1912年(阿拉伯文)
《泪与笑》1914年(阿拉伯文)
《疯子》1918年(英文)
《行列之歌》1919年(阿拉伯文)
《暴风集》1920年(阿拉伯文)
《先行者》1920年(英文)
《珍趣集》1921年(阿拉伯文)
《先知》1923年(英文)
《沙与沫》1926年(英文)
《人子耶稣》1928年(英文)
《大地之神》1931年(英文),该作品在纪伯伦逝世前几天问世。
1920年4月,纪伯伦与旅居纽约的阿拉伯诗人和文学家成立了以他为首的笔会。该笔会的宗旨是复苏、革新并发展阿拉伯文学,使之积极干预生活,在生活中发挥积极作用。成员有米哈依勒·努埃迈、伊利亚·艾卜·马迪和奈西卜·阿里杜等。
纪伯伦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1914-1918),他积极参加了政治解放运动,并加入了救助难民委员会。
纪伯伦是位情感丰富的人,他与黎巴嫩籍、侨居埃及的女作家梅娅·齐雅黛(1886-1941)之间的情书往来达十五年之久(1914-1929)。
1926年,纪伯伦因工作繁重,身体开始衰弱。但他并未在乎病痛。他决心已定,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就这样,疾病一天天侵蚀他的肌体,而他却仍然沉湎在绘画和写作之中,直至1931年4月10日,他躯体中的生命火炬熄灭。但是,饱浸他的生命和精神、灵魂之油的火炬,却一直照耀着一代又一代人。
1931年8月21日,纪伯伦回到了他所深爱的黎巴嫩,长眠在他故乡的马尔西克斯修道院,静赏大自然的美与静谧,分享着雪杉的不朽与盖努比谷地的圣洁。
纪伯伦逝世之后,他的英文作品《流浪者》和《先知花园》分别于1932年和1933年出版问世。他的许多遗作和手稿尚有待于收集、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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