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 事

人类的心智是按照记叙式思维来构造的，它把一系列具有内在逻辑和动态变化的事件，看作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因此，人类行为的很多动机来自我们生活中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我们讲给自己的，进而它们又产生了人类的动机结构。如果没有这些故事，生活很可能只是“一桩接一桩该死的事情”。 对一个国家、一个企业或一个机构的信心也是如此。伟大的领导人总是首要的故事创造者。

社会心理学家罗杰·尚克和罗伯特·阿伯森认为故事以及讲故事是人类知识的基础。 他们认为，人们对于事实要点的记忆，是围绕故事来排列的。那些被记住的事实其实是附加在故事中的。其他事实可能会形成短暂的记忆。但这些记忆往往缺乏影响，而且最终会被遗忘。例如，我们每个人对于孩提时代都只有模糊的记忆，我们中年岁稍长的人，对我们自己年轻时的事情也记得不太清晰。但我们的脑海中总会有关于那些记忆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会帮助我们回想起来，我们是谁，我们想要干什么。

人类的交谈，如尚克和阿伯森强调的那样，总是采取互相提醒的讲故事的形式。一个人讲一个故事，就会引起另一个人想起有关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又会使第一个人想起另一个故事，如此不断回想提醒，形成很长的反馈序列。我们在讲故事时激起另一个人的反响，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交谈总是会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不停的转变看似随机无序，实际上却是一种内在的构思，这种构思对人类知识至关重要。交谈不仅是一种很容易被人接受的信息交流方式，而且还强化了对相关故事的记忆。我们往往会忘掉那些从不对他人复述的故事。

那些丧失了部分精神敏锐度的老人，充分说明了人类记忆是围绕故事来组织的；而那些有时候会退化到反复不停地讲述同一个故事的老人，则能够说明故事在激发人类行为方面的力量。

人类以故事为基础的思维模式，使我们难以认识到纯粹随机性在生活中的作用，因为纯粹随机的结果不适合进入故事。在《随机致富的傻瓜》一书中，纳西姆·塔勒布(2001)有力地证明了这个观点。他讲述了人们因为忽略某些极不重要的事件而犯下严重错误的故事，并用这些故事说明了上述观点。不过，他的书本身也创造性地把随机性变成了一个故事。

在《爱情就是故事：亲密关系的新理论》一书，心理学家罗伯特·斯顿博格(1998)主张，在成功的婚姻中，夫妻创造了可以分享的故事。他们围绕一系列共同的记忆创造了一个故事。他们根据这个故事来说明，他们互相关心对方，在意婚姻蕴含的价值。斯顿博格列举出了26种不同形的式爱情故事，而从根本上来说，婚姻的成功取决于双方的互相信任，以及信任如何通过重复故事而得到加强。

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开展的基因地理工程（Genographic Project），试图运用DNA分析法揭示人类的迁徙模式，划分人类的迁移历史。这个研究计划遇到了一个难题。DNA证据有可能和那些赋予人们的生活以深刻意义的故事发生矛盾。例如，原住民总是认为自开天辟地以来他们就居住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因此，测定他们到达某地的时间，告诉他们实际上他们是基因混合的产物，他们和那些他们豪不关心的人共享某些基因，都会带来强烈的幻灭感。北美所有的主要部落几乎都拒绝参与该项目，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原住民也都强烈抵制该项目。

文艺分析家们认为，故事也是有套路的。他们宣称，在人类历史上只有少数打动人心的故事被不断讲述和传述。只有故事的名称和细节有一些变化。1916年乔治·波尔第大胆宣称，基本的戏剧情景只有36种。 罗纳德·托拜厄斯在1993年写道，其实只有20种基本的结构，他将其命名为“求索（quest）、冒险(adventure)、追击（pursuit）、营救(rescue)、逃离(escape)、复仇（revenge）、迷局(riddle)、争斗（rivalry）、迫害(underdog)、诱惑(temptation)、变异(metamorphosis)、转型(transformation)、成熟(maturation)、爱情(love)、乱伦 (forbidden love)、奉献(sacrifice)、发现(discovery)、贪索无度(wretched excess)、升华(ascension)和堕落(descension)。当然，这些作家没有抓住人类故事的所有方面，但他们的各种概括与现实已经非常接近。

政治经济故事

政治家是故事的重要来源之一，尤其是在关于经济状况的故事方面。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公众交流。这样做其实就是讲故事。因为他们和公众的大多数互动都与经济有关，所以他们的故事也多半和经济有关的。

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墨西哥经济信心的高涨和衰落，斯蒂芬尼·费尼尔对此给出了分析。她发现在过去50年里，墨西哥的经济信心在何塞·洛佩斯·波提洛(1976–82)任期内达到了顶点。他把墨西哥变成了托拜厄斯定义的“迫害”故事的主角：一个弱小的国家成功地战胜了强大、傲慢的对手。洛佩斯·波提洛在1965年发表了一部小说，题为《羽蛇神》（Quetzalcóatl）。羽蛇神是阿兹台克人的神，人们期待他像耶稣一样在伟大的转折时代复活。该小说在1975年波提洛竞选总统之前再版，它变成了关于墨西哥未来的伟大成就的故事，而它本身也从古老的阿兹台克传说中获得了新生。总统专机也被命名为羽蛇神一号和羽蛇神二号。这个故事由于两个意外事件变得更加有说服力：一是在墨西哥发现了新的油田，二是1979年发生的石油危机导致油价暴涨。

20世纪70年代初，石油的重要性已经被墨西哥认识到，当时最大的发现来自于坎佩切湾、恰帕斯和塔巴斯哥州，而那时正好是波提洛就任总统之前。由于接二连三的油井被开采，探明的石油储量稳步上升。人们的预期疯狂高涨。甚至有人宣称，墨西哥将成为仅次于沙特阿拉伯的第二大产油国，而当时沙特的探明储量已经超过了2000亿桶。此外，由于第二次石油危机，石油价格在1980年达到顶峰，比10年前的价格水平翻番还多。

墨西哥拥有做梦也没想到的财富的故事，牢牢抓住了人们的想象力。波提洛从1976年开始，不断强调石油的重要性：“在当前时代，世界各国可以分为拥有石油的国家和没有石油的国家。” 然后他开始像一个富国的总统那样行事。就在全世界担心高油价有可能进一步攀升的时候，他向国际社会提出了墨西哥的全球能源计划。墨西哥和委内瑞拉在1980年加入了“圣何塞条约”，同意向中美州和加勒比海国家以优惠价格出售石油。这种做法相当于对外援助。1979年罗马教皇约翰?保罗访问了墨西哥。这次访问被广泛理解成墨西哥已经成为重要富国的一个信号。

波提洛助长了人们对墨西哥的信心，推动了经济繁荣。在他任总统的6年内，墨西哥的实际GDP增长了55％。不幸的是，在他任期结束时，经济增长开始停滞。1982年，当波提洛卸任时，通货膨胀率高达100％，失业也增加了。腐败和公然的盗窃行为达到了前所未闻的水平。

在建设新墨西哥的努力中，波提洛以尚未开采出来的石油为担保举借了大量外债，使墨西哥深陷债务泥潭，80年代中期石油价格下跌，墨西哥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但波提洛本人度过了故事尚未破灭时的美好时光。在他执政时期，墨西哥经济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而留给继任总统的却是经济崩溃后的凄惨景象。波提洛用来鼓舞人心的各种假设最后都变成了幻象。特别是，墨西哥拥有的石油财富被过分夸大了。事实上，时至今日，墨西哥探明的石油储量依然只有129亿桶，仅占全世界总量的1％。即使到现在，虽然明知这个事实，还有很多人还是忍不住惊讶于墨西哥的石油储量会如此之少，因为从前的辉煌故事还顽固地残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与整体经济有关的故事

再经济学家看来，将分析建立在故事的基础上是一种不专业的做法。相反，经济学家应该关注定量事实和理论，而且理论应该建立在最优化的基础上，尤其是经济变量的最优化。简单地说，就是“只有事实”。经济学家谨慎地使用故事，也自有其理由。毕竟，提供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是新闻媒体的事，因此，它们总是有过度解释经济现象的倾向。当股票价格在某个风平浪静的交易日里发生正常幅度的波动时，权威人士就会轮番上马，用不同的理论来解释股价变动，过度解释的倾向由此可见一斑。因此，经济学家们确实应该谨慎对待这些故事，以及他们试图要定义的事实。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些故事推动了市场变化，如果这些过度解释的故事真的有实际影响会怎样呢？如果它们本身就是经济发挥作用的真实部分，情况又会怎样呢？一直以来，经济学家都不曾认真对待故事。故事并不仅是对现象的解释，而且是现象本身。为了真实地解释20世纪70年代的墨西哥，以及多数经济体的兴衰，人们必须注意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

故事和信心

一个国家或任何一个大型团体的信心，往往围绕着故事波动。有关新时代的故事尤其重要，它们试图描述那些推动经济进入新时代的历史性变化。有关互联网（1994年普通公众才刚刚接触）发明和应用的故事，就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到2000年的股市繁荣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股市繁荣有导致了整个经济的繁荣，希勒的《非理性繁荣》一书对此有详细的论述 互联网实际上是一种重要的新技术。由于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应用，这种新技术尤其引人瞩目。我们都在使用互联网。它在我们的电脑上，在我们的指尖上。年轻人以此致富的故事就像19世纪淘金热的现代翻版。而稳定的技术进步，包括材料科学、化学、机械工程、农业科学等领域数以百万计的进步，虽然在数世纪以来的经济增长中发挥了主导作用，但从未引起过公众的兴趣。这些故事并不流行，《人物》（People）杂志对此几乎没有统计。但是有了互联网以后，整个经济被互联网故事冲昏了头脑。

信心不仅是一个人的感情状态，它也是一个人对他人信心的一种看法，是对他人对他人信心的感知。它同时还是一种世界观（对时事潮流的一种看法），是大众对新闻媒体和公共讨论所传播的经济变化机制的理解。信心的高涨往往由鼓舞人心的故事所致，这些故事总是和开发新业务、某人神奇致富这类传说有关。新时代故事则总是伴随着全世界的股票市场高涨。 如果不详细地了解那些故事，就很难理解过去的经济信心从何而来。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会逐渐忘掉过去的故事，也正因为此，我们对过去的股票市场变动和宏观经济波动总是迷惑不解。

各个时期各不相同的新时代故事说明了经济信心的差异不仅会影响消费和投资，还会影响整个经济。这些故事的变化会影响人们对个人的事业成功、企业的创业成功以及人力资本投资回报的预期。

故事的流行及其对信心的影响

我们可以借鉴传染病的传染方式，为故事的传播创建模型。故事就像病毒。它们口口相传，像一种传染病。流行病学家开发了一种研究流行病的数学模型，也可以用于研究故事和信心的传播。 这些模型中的关键变量是传染率（衡量一种疾病从一个人传播到另一个人的能力）以及免疫率（衡量人们摆脱传染病的能力）。关键的初始条件是患有传染病的人数，以及易感染这种疾病的人数。掌握这些情况以后，流行病的数学模型就能够预测疾病流行的全过程。不过，还是有一些不确定性，因为有些变量，如病毒的突变等，能够改变传染率。

正如疾病通过传染来传播一样，信心也可以这样传播，丧失信心也可以这样传播。其实，信心或缺乏信心，都可能像疾病一样传染。信心的流行或者乐观态度的流行，都可能只是因为某种思维模式的传染率的改变而神奇地发生变化。

本书接下来的部分

现在我们转到本书的第二篇，我们将看到八个问题，它们都是我们理解经济的稳定性和功能的核心问题。这些问题都有一些传统答案，一些随时可以给出来的答案，但我们认为，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些答案都是错的。传的答案是为了回应解释问题的需要，但它们都有误导性，因为它们并没有认识到经济运行的基本力量，而这些力量中有很多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和动物精神相关。在回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们发展了一个关于经济不稳定、经济问题以及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策略的理论，同时也为如何解决当前的经济和金融危机给出了我们的药方。

第二篇 八个问题及其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