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兵退盐城
娄室把陕西搅得天翻地覆之时,粘罕率领的中路军与讹里朵和兀术的东路军已经会师于濮州,两军会合,其势更盛,很快占领了濮州、相州、德州。短暂休整后,又攻陷东平府、大名府、袭庆府、济南府,至此,山东一地已不复为宋朝所有。
金军攻势汹汹,宋朝这边也不得不紧急调动各处军队加强战备,河西、中原一带的军队纷纷东进江淮,阻止金军南下。于是沿途州县的百姓隔三差五便能看到军队走过,这些朝廷的正规军都接到了严令,不得骚扰百姓,遇到当地盗匪,一律肃清,因此深受盗贼之害的百姓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在这些东进的勤王之师中,有一支分外引人注目,其他军队都刻意整装,衣甲十分鲜明,而这支军队却衣甲不整,不少士兵的铠甲一看就是好几副拼凑出来的,甚至还戴着圆顶的头盔,有些见过金兵的百姓识得,这可是金兵的头盔。
这支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领头的将军,此人即便坐在马上,也能看出身形高大,虽是武将,却生得面目端正,肤白如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再加上一身戎装,腰上还挎着一把长刀,沿途的百姓好多唤他“美关公”,也因此使得这支看上去不那么光鲜的队伍颇受优待。
这名将军叫韩世忠,几个月前刚在西京洛阳和金军进行过一场恶战,这是他平生经历的最险恶的一次战事。
当时他与都巡检使丁进合兵,韩世忠亲自率领敢死队上千人与金兵遭遇于文家寺外的孝义桥,之前他也与金兵有过交战,但都是以偏裨小校的身份。金兵作战英勇,百战不退,他是深有体会的,这次以一方主帅身份参战,对此体会更深了一层。
韩世忠所率的敢死队,乃是自己一手挑选的精兵,个个以一当十,每当战事胶着之时,便亲率敢死队出击,无一失手。这次遇到金军,两边刚一接触,便杀得难分难解。要命的是,之前约好的丁进却迟迟未按时到达会战地点,韩世忠领着一支孤军奋战大半天,手下统领官陈思恭渐渐不支,又被金军气势所震慑,先行退却,于是部队阵形不稳,韩世忠领军败退。
金军统帅很少见到如此强悍的部队,便乘胜追击,想擒杀主将,一举摧毁这支队伍,免留后患。韩世忠手下士卒损伤大半,自己身上也中了十几箭,所幸都射在铠甲上,危急时刻,部将陈遇终于赶来,拦腰切断金军。经过一场混战,带着韩世忠脱围而去。
韩世忠回来,十分震怒,严厉处分先退者,要将陈思恭斩于军前,众将苦求方免,韩世忠便将他左右脚各斩一根脚趾,其他先行后退的士兵各斩一根脚趾。丁进的部队后到而先退,被斩脚趾者极多,于是两军交恶,械斗不断。这样下去,弄不好会有哗变火并之事,正好这时韩世忠收到朝廷的勤王之令,封其为平寇左将军,令其赴江淮保护行在扬州,于是,招集了几千名士兵向东南进发。
一路上,韩世忠只是沉思不语,陈遇还以为他为吃了败仗生气,便安慰道:“我军虽然吃了大亏,死伤了好些征战多年的老兵,但所幸主力尚存,还有的是机会壮大,韩帅不必过于介怀。”
韩世忠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默了半晌,突然问道:“友之啊,你也跟金人交过手了,你觉得金人战力如何?”
陈遇毫不犹豫地答道:“金人战力之强,实在是末将平生所仅见!”
韩世忠点头道:“强在何处?”
陈遇道:“金人精于骑射,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末将认为,金军之强绝不仅在于此。”
“哦?”韩世忠阴郁的脸色有了一丝生气,转头颇有兴趣地看着陈遇,“说来听听。”
陈遇道:“金人骑射之精,非汉人所能比,金人小孩五六岁即开始骑马,这童子功是我宋军将士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的,但金人真正的战力却不在于此,而是极善于利用骑兵侧袭、包围、分割,且其行动一致,互相配合,几乎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比如此次京西之战,统制亲自率死士迎战,这些士兵都是韩帅亲自挑选的,个个身经百战,悍勇无比。与金军刚开始交战时,丝毫不落下风,然而金人以区区百名骑兵袭扰我侧翼,而侧翼并非我精兵,一旦遭受攻击,便不由自主往里走,挤压我中军精锐。我见情势不对,立即反击,才有所缓解,然而这些金人骑兵竟如之前约好了一般,一齐兜向我军后路,后路是丁进部队,立足未稳,登时大乱,侧翼本来就有些动摇,这时也跟着乱起来,这样,我中军再强,也只有败退一条路了。”
韩世忠一掌拍在马鞍上,道:“正是如此!我方才想起来还恨恨不已。”
其他几个部将听到他们在议论战事,围拢过来,孙世询道:“金人骑兵极善迂回侧击,防不胜防,其实是有缘由的。我们俘获了几个辽地的汉人,对女真习俗颇为了解,女真人一到秋冬便整个部落一起去围猎,你想那受惊的野兽窜起来多快,所以骑手必须时时配合,齐进齐出,互相掩护照应。我听那几个俘虏说,多的时候围猎的人数可以达到几千人马,那可是一支大军啊!带兵的最大难处是如何让手下成千上万的将士令行禁止,真要做到让这许多人马进退如一,得训练多少年!而金人却从小到大、年年岁岁都在训练,如何能不强!”
另一部将严永吉接着道:“老孙所言极是,女真人以渔猎为生,长年卧冰爬雪,意志极为坚韧,我这边也收编了几个渤海人,他们极恨女真人,但说起他们的强悍顽强,却是交口称赞,心服口服。”
韩世忠道:“这一仗我们确实吃了大亏,但这亏不能白吃,该想法子找到克敌之道才是。”
孙世询和严永吉都是跟随韩世忠多年的老部下,打仗十分英勇,深得韩世忠信赖,平时都以兄弟相称。孙世询道:“韩大哥,这骑射围猎我们是想都不要想了,但兵器却要换换。我看金人骑兵极爱用狼牙棒与重锤,因为马队冲过来的时候可以借着马的速度让重兵器威力倍增,一根狼牙棒扫过来,就可以扫倒一片,而我军用长枪的居多,长枪迎面刺敌固然颇有威力,但从侧面和后面攻击时,却使不上劲,金军骑兵都身披重铠,力道不够刺上去滑溜溜的,根本不能伤敌。如果改成长柄重斧,就好多了,一斧头抡下去,力道极大,即便劈在铠甲上,也能重击对方,甚至将对方撞下马来。”
严永吉听了,极为赞同,大声道:“正是!正是!长柄重斧和麻扎刀都好使,抡起来呼呼带风,对付骑兵再好不过了!”
陈遇却想得更周全,道:“此事切不可拘泥,长枪极趁手,乃兵器之王,同样时间,重斧抡起劈砍一次,长枪却能扎出三四次,且长枪在开阔平原对阵而战,仍是不二之选,只是此战法已经完全无法克制金军骑兵。金兵南侵以来,大宋与金有过十数次平原会战,每次都是大败亏输,竟无一次得胜!这不是长枪的问题,用重斧也是同样结果,因为平原之上,金人骑兵极善机动,可以连续十数次冲击我方军阵侧后薄弱处,即便你将阵形围成铁桶,没有任何破绽,金人仍可借骑兵优势将军阵四周扫荡一空,包围起来,切断外援,你这铁桶阵毕竟是人啊,断粮断水还如何摆阵?于是不得不主动进攻,这一进攻,铁桶阵便不复存在,敌骑便又凭借机动冲击侧后,如此周而复始,于是阵形终于大乱,一溃千里。而让金军吃到苦头的几次胜仗,都是依据地形,让其骑兵不得纵横,然后或突袭,或抄其后路,或拦腰截杀,才得以取胜——此时,重斧和麻扎刀才比长枪好使,因为重斧和麻扎刀可以削马足嘛,金军再强,从马上掉下来,也只有任我砍杀的份儿了!而且确如老孙所说,一重斧劈下去,只要挨着了,不死即伤,确实要强过长枪。”
孙世询和严永吉都叹服,韩世忠也十分嘉许,道:“友之论战,真有大将之风也!”
陈遇谦逊道:“岂敢岂敢!只是吃金军的亏太多了,不得不日夜思虑。”
一行人边走边聊,走了十来天,看着将近嘉兴地界,突然一队官绅模样的人拦在了队伍前面,要见领军主将。
韩世忠便带着众将上前,来的乃是当地的县令,叫朱方,带着一群乡绅求救兵。原来县城北面最近聚集了一伙盗贼,经常打家劫舍,而且有消息说他们还要攻打县城,让全县人惶惶不安。
韩世忠听了,笑着对众将说:“好久没打牙祭了,正好拿这伙盗贼败败火。”便问朱方:“领头的是谁?”
朱方道:“姓丁,单名一个进,以前还是京城都巡检使,后来反叛做了盗贼。借着金兵南下,趁火打劫,四处掳掠,现在跑到我们这边来了,请韩将军替全县百姓剿灭这伙盗贼,为民除害!”
韩世忠一听,不禁大出意外:“几个月不见,这厮竟做了强盗!我早就想除了他,只是不得其便,今日他送上门来,岂不是天赐良机!”
众将士因京西之战恨透了丁进,现在听说丁进反叛,更是鄙视。一说要打丁进,个个争先恐后,摩拳擦掌,朱方道:“请大军歇息一晚,明日再攻打不迟。”
韩世忠道:“兵贵神速,就应当攻其不备。”说罢,要县令找来几个带路的乡民,立即传令部队火速出发。
此时县城以北的丁进刚得到探子消息,说有一队官兵路过,正犹疑不定,突然听到外面喊杀声震天,赶紧出帐一看,漫山遍野的官兵已经围了过来,都在叫:“活捉丁进!”丁进再定睛细看,赫然发现韩世忠就在对面坡上督阵,这一惊非同小可,哪里敢应战,跳上马,带领几名亲信往东狂奔而去。
韩世忠手下将士因连日赶路,此时也不穷追,只将来不及跑的贼兵圈到一起,又寻到盗贼屯粮草赃物之所,收获颇丰。韩世忠心情大好,将缴获的一些粮食拿出来,让朱方分给县里的贫苦百姓,朱方和众乡绅感佩不已,千恩万谢。
这时陈遇过来请示如何处理俘虏,韩世忠原打算挑选精壮者编入军中,老弱者直接遣散,孙世询报说发现一处大营帐,里面全是掳掠来的妇女,好些都衣裳不整,看见官兵哭成一团喊救命。韩世忠大怒,命令将所有俘获的盗贼全部斩首,然后将这些妇女交给朱方,让他务必替她们找寻家人,朱方等人以前哪见过这样的霹雳菩萨,杀人如麻,却又豪侠重义,于是把韩世忠敬若天神,韩军开拔时,嘉兴百姓倾城出动,焚香跪拜,沿路不绝。
又行了几日,此时离行在扬州不远,韩世忠便让军队驻扎下来,自己带着几名亲随前去见皇上。进了扬州,才发现真是进了花花世界,只见街道上人流如织,好像离金军有万里之遥似的。
扬州府衙已经稍加改建,暂时成了皇帝的驻跸之所,韩世忠由两名内侍领着,在外等候,忽见旁边有一名武将模样的人,也在等候召见。韩世忠细看,原来此人正是刘光世,赶紧上前见礼,道:“世忠见过太尉!”
刘光世乃奉国军节度使、检校少傅,可谓官运亨通,他四十来岁年纪,身体硬朗,面容周正,和其他武将总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不同。刘光世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十分体己士卒,所以士卒也乐意为之卖命。见韩世忠过来问候,赶紧回礼笑眯眯道:“是韩将军!一路上辛苦啊。”
韩世忠道:“哪里,不过是收拾了一伙蟊贼罢了。”便将剿灭丁进一事跟他说了。
刘光世道:“如今金兵压境,朝廷穷于抵挡,许多溃卒和流民就成了盗贼。这些还好说,就怕有些狼子野心之辈,有非分之想,起了觊觎之心,妖言惑众,一旦坐大,剿灭起来就难了。我这次就碰到这么一个盗贼头子,果然与其他贼寇不同,颇有些战斗力,还好我们动手早,没酿成大事。”
“哦?什么样的贼寇能让太尉劳神?”韩世忠问。
刘光世慢条斯理地道:“此人叫李成,原本是率众渡河南归,朝廷有意嘉勉,让他带一部分人马来面圣。不料他行至符离时,有一个叫陶子思的相面人拦住他,说他有割据之相,宜驱掳良民十万,往四川成都称王,李成就把这胡言乱语听了进去,到了宿州,便不往前走了,兵分两路,一路攻打泗州,自己带一路攻打宿州,然后又攻打淮西诸郡,所过之处,纵火劫掠,把强壮者全部充军,为害之大,比之金军丝毫不逊。本制置使与他在新息县大战了一场,这厮远远看见我穿儒袍在中军督战,知道是主将,竟然挥舞双刀,亲自率军来取我性命,好在三军用命,将其杀得大败,陶子思也被我军俘虏了。”
韩世忠好奇地问:“这陶子思果真有什么异能?”
刘光世笑道:“一个混饭吃的江湖术士罢了。在军中看到主官模样的人,便要给其相面,尽是阿谀之词,我手下的一名传令兵,刚过二十,陶子思见他从中军大帐出来传我帅令,众将都肃立恭听,以为他是什么大官,便也给他相面,说他有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裂土封侯,弄得这传令兵哭笑不得,道:‘你只说我何时娶上媳妇吧!’”
两人相对大笑,连旁边的当值内侍听了也跟着笑,正说得来劲,有旨下来命进殿见驾,于是二人赶紧敛容整装,跟着内侍往里走。
皇上的议事堂其实是之前扬州府衙的大堂,几经装潢改建而成。扬州本来是大府,衙门比别处宽敞,如今一改造,还真有几分皇家气派,只是跟汴京的皇宫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议事堂,两人见过赵构,赵构命人赐座。两人坐下,这才发现朝中一干重臣都在座,原来军情紧急,赵构现在议事都把相关人等放在一起,免得消息不畅,误了大事。韩世忠瞥了一眼,黄潜善、汪伯彦、朱胜非、张浚等一帮宰执重臣都在。
赵构先慰勉了一番刘光世,然后叹道:“你们呈上来的缴获李成的兵器,我看了,两把刀分量不下二十斤。听说李成能双手使刀,十分娴熟,说起来也是个人才,可惜蛊惑于相士之妄言,不为我所用。”
接着,赵构又着实称赞了一番韩世忠,说他打仗颇似古之良将,实乃国之栋梁。韩世忠刚在京西之战中大败,听闻此语,心里不禁惭愧,后来听皇上提到朱方,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朱方将韩世忠平叛丁进的事迹写了奏章呈给皇上,把韩世忠夸成一朵花,这才有了皇上不提京西战败一事,反而多有褒奖的举动。
慰问完两位远道而来的武将,赵构道:“前不久得到探报,金人已经攻下济南府,兵锋南指,今日集各位重臣在此,就是要定下御敌之策,是故请各位文武大臣同列,共商国是。望众位爱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
韩世忠和刘光世才明白这是一次极其重要的议事,也不知是恰好赶上了还是皇上的刻意安排,便正襟危坐,竖起耳朵聆听大宋的股肱重臣们议政。
已升为尚书右丞的朱胜非道:“杨应城已经出使高丽回来了,不出臣所料,高丽国王果然十分骑墙,一方面交通金国,另一方面又与我国周旋,连我国派出的大金通问使借他们道去金国都不放行,硬说从山东去金国路最近,总而言之,根本不愿意助半点力。杨应城回来时,高丽国王还说:‘你们两位皇帝还被拘押在金国,就算你们把全国土地割让给金国,也未必能赎回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苦练士卒,与之一战呢?’”
赵构脸色有些尴尬,道:“昔日我大宋诸位先皇帝在位时,对高丽国多有照应,如今我大宋蒙难,没想到他们连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做,还胆敢出言讥讽!”
朱胜非劝解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吧,高丽国与金国是近邻,而与我国却隔着大海,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夹在两个大国间生存,是看得最清楚的。得罪了金国,金人铁骑朝发而夕至;得罪了我国,还隔着一片大海,终归有些保障。”
在座的宰相黄潜善却愤然道:“这等蕞尔小国,最为势利,既如此,难道我大宋就不能造巨舰百艘,载精兵数万,直捣其国?看他怕还是不怕!”
韩世忠听到这等不靠谱的话从一个宰相嘴里说出来,忍不住低头耸肩,替他尴尬,再用余光瞟了一眼刘光世,见他纹丝不动,便赶紧坐直身子,绷着脸作倾听状。
朱胜非淡淡地道:“先前我朝与金国结海上之盟,而后兴师攻打辽国,结果先失燕云,再失河北三镇,终致靖康之祸,此事殷鉴未远,可不戒哉!如今再度越海兴师,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朱胜非说话太文绉绉,韩世忠只能听个大概,觉得这清瘦的老头说话颇中听,不过要让他来反驳,他只会说:你若能造巨舰百艘,得精兵数万,还能远征海外,哪至于被金人赶到这儿来?
所幸看皇上意思,显然明白黄潜善不过在逢迎自己,生气归生气,并不想真有什么举动。
这时翰林学士叶梦得道:“陛下自南迁以来,各省所奏报上来的进士名录共计四百五十一人,其中包括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出身,而川陕、河北、京东等地奏报上来的名录共计一百零四人,只因军情紧急,一直没有正式颁旨赐予功名,已经拖了半年有余,此事请陛下尽早发旨,以慰人心。”
黄潜善不悦道:“如今金军压境,道路不畅,皇上日理万机,哪里还有空闲去做这种太平时节的好事?且待局势稍稍缓和,再作理会不迟。”
朱胜非道:“此事是缓还是急,全在于怎么去看。臣听说金人在南侵之前,本无文字,更无史书记载其事。粘罕南下之后,羡慕我朝史书齐全,可传万世,回去后便命人收集金国前朝旧事,并创金国文字,设史官记录国事,这是金人习我长处。除武功之外,还要以文章治天下,这文武结合,相得益彰,岂不更成我大宋之祸患?臣又见奏报,金人前不久攻下袭庆府,金军见孔子墓庄严宏大,认为里面有宝贝,想掘墓,粘罕问通事高庆裔:‘孔子是何人?’高庆裔答道:‘孔子乃古代之大圣人。’而粘罕听了,居然就下令:诸军有敢犯大圣人墓者,一律斩首!陛下,这是金人在和我大宋争夺人心哪!如今虽然兵荒马乱,但天下英雄仍然蛰伏四处,待有明主而召之,陛下处理军政大事之余,拨冗颁旨降恩,让天下士子归心,根本不会耽搁军政,为何不为?这是勤政还是懒政?”
听了朱老夫子这番高见,不要说在座的文臣,连韩世忠和刘光世两员武将听了,都暗暗点头,只是担心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尖锐,恐怕皇上听了会心堵。
张浚接着道:“朱相所言极是,人心极难得,却极易失。臣近来多有留意川陕战事,目前金国进攻陕西的统帅名叫娄室,此人勇猛无比,极善用兵,在金军中素有‘战神’之誉,夺我陕西无数城池,杀我无数将士百姓,这等凶神,应该是人人惧之恨之吧?然而我与陕西来的将士交谈后,发现这娄室竟有‘仁慈’之名,何哉?原来娄室攻破河中府时,城内先逃走的宋军烧毁河桥,以致滞后的宋军无路可逃,纷纷溺于汹涌的河水。娄室令金军分列于两岸,尽力营救落水之卒,使五百多名宋军士兵得救。娄室在陕西‘以汉人治汉人’,任用汉人进士,恩威并施,使金人在陕西地位日益巩固,依臣看,这才是最可虑之处!”
赵构听得脸色苍白,两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攥在一起,手背都有点发青,黄潜善自知失职,赶紧补救道:“此事议得好!臣请陛下马上颁旨,赐予这些新晋的进士们功名,川陕、河北、京东等地,因金军南下,道路不便,可令即家赐第,以安人心。”
赵构定了定神,道:“除道路不通的进士外,其他各省的进士都召入行在,朕要亲自授其功名,以示朝廷恩宠之意。”
众人都起身替天下士子谢恩,赵构脸色好了些,叹气道:“君子日三省乎已,则智明而行无过矣。朕自南迁以来,无日不思国事,丝毫不敢沾了浮华之气,每日吃的东西也都尽量简单,内侍有几次按之前汴京时的旧制来做膳食,都被朕严厉制止了。当初朕从相州渡河,情势何其艰难,粮草不够,好不容易就近弄了些食物,找些枯树当柴烧熟了,朕和汪伯彦就在茅屋下一起吃,彼时情景,绝不敢忘!”
众人知道刚才一番奏对让皇上心潮起伏,都说:“陛下为社稷克己奉公,何愁大事不成,国家不兴?”
只有刘光世忍不住瞅了一眼汪伯彦,心想:这汪伯彦才具平平,却能入阁拜相,原来是与皇上有这样的缘分,真真羡煞人。
赵构对娄室的“仁慈”之名耿耿于怀,想了想道:“朕前不久听军中有刑法过于惨酷,甚至剜目、割舌,今日传旨下去,此等酷刑,立行禁止!”
韩世忠和刘光世有些坐不住,连忙起身谢罪,赵构也不让他们坐下,只问韩世忠道:“京西之战后,你与丁进部缘何水火不容啊?”
真是圣烛高照,无所不知!韩世忠脊梁有些冒汗,解释道:“我部与金军会战时,丁进在约定时间迟迟不至,令我部孤军奋战。之后又临阵退兵,害得我大军也不得不败退。回营后,我按军法给临阵退却士兵予以了惩罚,丁进部退的人多,所以受罚的也多。”
“你给他们什么惩罚了?”赵构问道。
韩世忠犹豫了一下,道:“臣让他们自己挑左脚右脚,然后截了他们每人一根脚趾。”
朱胜非首先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赵构也忍俊不禁,议事堂里的人跟着笑成一片。
韩世忠却不敢放松,继续道:“丁进反叛,在嘉兴附近驻兵,意欲攻取县城,臣依当地县令乡绅所请,举兵攻打,俘虏了一百多名盗贼,本打算强壮者编入军中,老弱者遣散,后见这伙盗贼掠了一营帐的妇人,臣一时性起,便将这伙盗贼尽数斩首,此事有失于莽撞,特向陛下请罪!”
赵构知道自己刚才一逼问,让他惶恐,便好言道:“卿何罪之有?朱方奏折中赞你勇猛无敌,义薄云天,朕是深以为然的。”说完便让二人坐下。
吏部尚书吕颐浩道:“陛下,趁着两位将军在,是不是该定一定江淮防务了?”
赵构点了点头。韩世忠和刘光世才明白,这次议事真正进入了正题。
吕颐浩在文臣中有知兵之名,首先奏道:“目前敌人的骑兵已经逼近了东京,一路上横冲直撞,我军很难抵挡,这也再次证明:金军强于骑射,倘若与之决战,绝不能选择在平原旷野,必须在险要地势处,找机会反击,才有可能击败他们。但这个险要处在哪儿?是淮河,还是长江?众所周知,防淮难,防江易,因此,如果要战,必定是战于长江,这样才可依托长江天险,阻挡金军铁骑。最近,我军在镇江附近打造了很多海船,足可防范金军从此处渡江,但上游不少州郡,从荆南到仪征,还有很多地方适合渡江,这都必须预先防备。因此,请陛下安排两名大将镇守长江以北,一路从镇江至池阳,一路从池阳至荆南,防止金人渡江。此外,扬州为行在,也应派一支军队屯盱眙,另一支屯寿春,以保护行在。”
韩世忠和刘光世一边听,一边在脑海里形成一幅江淮防御图,这样安排听上去似乎没什么问题。但防线拉得过宽过长,金军只要突破其中一点,整个防线就有全盘崩溃之虞,而这对于势头正猛的金军而言,几乎是易如反掌的事。
叶梦得道:“如今宇文虚中出使金国,至今未还。之前派出的几拨使臣,先是被扣押,后来都被遣送回来,根本没有机会去谈。所以这次宇文虚中一直未归,再加上宇文虚中秉性沉稳,亦能随机应变,因此朝野都抱有厚望。但臣以为,切莫因此而影响备战,靖康年间,就是在战与和之间反复摇摆,结果酿成大祸。如今敌人近在咫尺,而宇文虚中尚在万里之外,此时期待和议,比之靖康年间更不可取!”
韩世忠和刘光世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心里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真有人会期待和议吗?
仿佛要回答他们的疑问似的,黄潜善道:“和议之事,亦不可全废!靖康年间之所以酿成祸事,不是和议弄的,而是战和不定弄的。一会儿主战,一会儿又主和,终于导致进退失措。如今朝廷一面全力备战,一面遣使不休,不使两国间联系中断,也提醒金国我大宋朝廷巍然而在,这是邦交策略,诸位大臣不必谈和议而色变吧。”
起居郎张守道:“敌人已近在眼前,刚听诸位议了许多,似乎还未定下策略,一是到底是防淮还是防江?二是到底要不要渡江?何时渡?如果这等大事不定下来,其他议事都是细微末节而已。”
张守指出的其实是赵构的最大苦衷:一方面,宋军士气低落,即便派遣重兵驻守淮河一线,但金军一来,难免士兵胆怯,望风先溃,如果自己坚守扬州,一旦敌人以轻骑截断南退之路,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另一方面,如果自己为保万全立即渡江,则本已低落的士气更不可挽救,敌人还没到眼前军队就已经垮了,连对金军最起码的一点威慑都将不复存在,而且士卒中很多都是西北与中原人,很不愿意渡江,搞不好会弄得中途哗变。扬州经过一年的经营,已经成为新朝廷事实上的行政中心,相应的配套设施颇为完备,如果一走了之,过去一年的苦心经营便成竹篮打水一场空,确实让人心有不甘。
黄潜善身为赵构信任的宰相,非常了解皇上此刻的心思,然而和在座的其他大臣忧心忡忡不同的是,他并不认为金军真能打到扬州来,即便真到了扬州,也必是强弩之末。淮西张俊、淮东辛企宗,再加上新到的刘光世与韩世忠,这几人手下人马合计将近十万,再加上各州郡的守兵至少还有两三万,这十几万人即便挡不住金军,至少也能迟滞金军前进的步伐,能够让皇上与众臣万不得已时从容撤退。
更何况,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南方湿热的夏天快到了,金兵不一定打过来。
“此时谈渡江与否为时尚早。”黄潜善道,“扬州乃圣上驻跸之地,天下人心系之,不可轻动,况且目前金兵尚在千里之外,我江淮一带驻军十万之众就这样一走了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众人听了都不说话,大宋军队之不堪一击,已是明摆着的事实,金兵自从南犯以来,几乎无一败绩,所向无敌,仅有的几次受挫,与其说是因为宋军勇猛,倒不如说是金军太大意。因此,宋军从上至下莫不畏金如虎,张俊、韩世忠、刘光世、辛企宗都算一时名将,打起叛军来生龙活虎,但在金军面前都没了脾气。江淮一带虽有十万之兵,可山东也有十万之兵呢,不到两个月不也溃散一空了吗?
这话谁也不好明白讲出来,即便皇上心知肚明,但还得照顾在座的两名武将的面子。
只有右谏议大夫郑瑴道:“扬州终归不是国都之所,又没有天险可以凭借,不过是繁华舒适些罢了,依臣愚见,不如直接去建康,建康乃六朝古都,是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而且控扼大江,毗邻两淮,直达京湖与巴蜀,进则可以北伐中原。倘若定都建康,也不至于到现在还纠缠于守江还是守淮,渡江还是不渡江了。”
“定都之争,已经持续一年多了,今日就不要提了吧,一争起来又不知争到什么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汪伯彦道,神情间颇不耐烦。
郑瑴却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人,继续道:“当初争论定都,是因为汴京、南阳与应天府皆在考虑范围之内,如今这三地已无可能,远幸成都也不可取,就只剩下建康一处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黄潜善道:“今日议的是如何拒敌之事,何以又扯到定都之事上去了?即便要去建康,也是此番金军退兵之后,哪有在敌军追击之下迁都的道理?”
议事堂中一片安静,众臣面对这个棘手局面,也献不出什么奇策。
“韩世忠,朕欲拜你为平寇左将军,扼守淮阳,阻挡金兵,你意下如何?”赵构觉得再也议不出什么名堂来,便开始下旨。
韩世忠起身,往前两步跪下,大声道:“末将一定死守淮阳,决不放一个金狗过来!”
赵构听了十分欣慰,众臣也微笑点头,韩世忠猛虎一般壮实的身躯,再加上声若洪钟,让人多少产生了一些信心。
赵构又道:“刘光世,朕拜你为五军制置使,镇守淮西,协防泗州,务必不得使金军渡过淮水。”
刘光世心里叫苦,泗州正在去往扬州的必经之道上,金军如果要取扬州的话,必须拿下泗州,看来这次真的躲不过了。
“末将一定身先士卒,为国驱驰,死而后已!”刘光世也跪下接旨。
赵构又勉励了两位大将一通,议事结束,皇上先行离殿,其他大臣在内侍引领下从另一个门出殿。因皇上赐了午膳,众人便跟着内侍去膳房。
韩世忠与刘光世拖在后面,韩世忠道:“刘帅,如此重要的议事,这张帅和辛帅如何不在啊?”
刘光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是听说而已。皇上前几日问张俊和辛企宗行在该迁往何处,这两人没细想,说应该去湖南和江西,以避开金人。皇上当时就有些不高兴,说这不是让朕和盗贼一样吗?目前,张俊在徐州南北一线防卫,至于辛企宗,皇上素来认为他不堪大用,这次更是把他远远调到湖南去了,手下的兵也被编走了大半。”
两人便再也不说话,虽然都极想知道如果金军来犯,对方是否下定决心坚守,但这话是绝对不能问出口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黄潜善等人定下驻跸扬州、暂不渡江的观望策略后,已经占领东平府的金军突然没了踪影。更巧的是,之前派往金国的通问使刘诲与副使王贶和杨可辅回到了扬州,这让赵构君臣喜出望外,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和谈的信息,但这是个好兆头,至少金国再也不扣押宋朝使臣了。
黄潜善和汪伯彦都大大松了口气,或许这一次,他们赌赢了,于是他们自信满满地让赵构下诏书:所有在任官吏敢私自搬家者,判两年徒刑,倘若因此动摇人心,则流放于二千里外。
这种反常现象持续了将近一个月,金军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徐州城下,离东平府约六百里,也就是说,在大宋朝野都在猜谜金军去哪儿了的时候,金军一边休整,一边南下了六百里。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人奏报上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金军故意换成了其他杂乱装束,而且沿途尽量避战,免得打草惊蛇。
此时徐州只有当地守军驻扎,张俊的部队已经被调回扬州,护卫皇上,徐州守臣王复虽然事起仓促,但仍率领军民奋战,无奈外援不至,寡不敌众,很快被金军攻入城中。
城破当日,王复穿上官服,端坐府衙议事厅,等着金军到来。粘罕到后,王复道:“此次贵军来得神速,徐州从上到下都没做好防备,之所以一直死守,是因为我这个主官坚持,所以希望你把我杀了,至于其他僚属和百姓,请你放过他们。”
对于攻占的宋朝州郡,粘罕从来都奉行“汉人治汉”的政策,而且他也十分重视忠义之士,因为这些人一旦为己所用,其号召力非比寻常。见王复如此气度,完全合乎他的用人标准,粘罕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同时劝降,许诺官职不变。
王复冷冷道:“我乃大宋之臣,岂能接受蛮邦的任命?”
粘罕已经看上他,也不跟他计较,命人将他带下去,等他回心转意再说,不料王复突然爆发起来,指着粘罕痛骂。粘罕初时不计较,等听他骂到“金狗”“孽畜”时,终于大怒,将王复一家人押上来,当着他的面全部杀害,然后又将仍在痛骂不止的王复杀害。
攻下徐州后,粘罕知道,他的大军行踪已经暴露,不能有丝毫滞留,否则无法出其不意直取扬州,一举擒获赵构。为此,他当天整军南下,就是为了抢在败兵通风报信之前赶到下一座要攻取的城池。
粘罕早已打探清楚,徐州以南的淮阳由韩世忠镇守,此前他已经听说过韩世忠勇猛过人,乃宋将中的翘楚,须得小心应付。于是便兵分两路,一路由拔离速、耶律马五率领五千铁骑,长途奔袭扬州,另一路主力由自己亲自率领直奔淮阳。
韩世忠奉旨驻守淮阳时,手下只有四千多人,便在当地招募乡民,训练士卒。他是与金军血战过的,当然不会相信金军已经北归的传言,但他认为,淮阳距离徐州尚有近二百里路,金军过来,必须先要攻打徐州,淮阳就会得到消息,早作防备。
因此,当粘罕亲率重兵进逼淮阳时,守城的士兵看到遮天蔽日的尘土在远处扬起,还跑去报告韩世忠道:“有大股盗贼过来了!”
韩世忠披挂登城,一看这阵势,立即知道这不是什么盗贼,而是金军主力。饶是身经百战,也不禁大惊失色,他毕竟是经历过阵仗,虽然仓促,却还知道如何做,立即命令全军火速登上城墙,连正在训练的新兵也不例外。一番连滚带爬的忙乱过后,等金军到城下时,远远看去,淮阳城甲兵林立,戒备森严。
粘罕率军逼近淮阳,远远望见守军已有所防备,心里叹息韩世忠毕竟不是等闲人物,看来攻取淮阳要费些周折,走到离城墙四五百步远的时候,又细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左右不解,粘罕指着道:“你看城墙上的士卒,西边的排列疏密有致,颇得章法,而东边的却挤成一团,显然是些临时拼凑的新兵,韩世忠用这法子糊弄别人尚可,岂能糊弄得了我!”
左右都钦服,纷纷请战立即攻城。粘罕道:“韩世忠在京西之战中新败于我,我估摸他还未恢复元气,必定不敢跟我大金国主力正面对抗,你们不需攻城,只要虚张声势即可。”
说罢,命令从军阵后方推出带来的几辆攻城鹅车和石炮车,城上守军见金军马不停蹄,上来就要攻城,韩世忠手下的老兵见了也心惊,那些从未经阵仗的新兵更是吓得尿裤子。粘罕下令炮车发了几炮,磨盘大的石块砸在城墙上,震天动地,有几块掉在城内,陷入地面好几尺深。守军见了个个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韩世忠看这架势,恐怕不等金军攻上来,军队就溃了,便暗中传令给麾下部队,趁金军尚未合围,马上弃城逃走。
说罢,自己不动声色地从城墙上走下来,令陈遇将骑兵聚到一起,又令孙世询和严永吉将各自部下悄悄聚拢,剩下的也管不着了,一行人直奔东门而去。东门尚无金兵踪影,韩世忠暗暗庆幸,便打开东门,直奔宿迁方向而去。
这边守军过了半天才发现主帅已经先跑了,登时“呼啦”一声,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把城下的金军看得目瞪口呆。粘罕知道情况有变,立即领兵进城,问明了韩世忠逃跑方向,传令金军不得掳掠,立即追击韩世忠,有因掳掠滞后者,立即斩首。
于是金军大队人马来如风,去如电,把这淮阳城搅得人仰马翻,暗无天日,只是趁乱打劫的不是金军,而是那些从城墙上逃下来的溃兵。
韩世忠率残部一路急奔,赶在天黑前到了宿迁。人马刚刚歇下,忽见过来的方向又是尘烟大起,金军主力竟然尾随而至。韩世忠这才惊觉金军已经盯上自己,必欲除之而后快,立即命令部队火速开拔,连夜直奔沭阳。
拂晓时分,这行舍命狂奔的人疲惫不堪地到达了沭阳,韩世忠等人匆匆吃了些东西,又到四处转了一圈,暂且将部队驻扎在沭阳。天还未亮,韩世忠忧思不已,无法安心歇息,便召集孙世询和严永吉等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过来商议,道:“我方才在沭阳周边看了看,此处地势平坦,极利金人骑兵作战,如果金军随后赶来,我们肯定不是对手,你们看如何是好?”
孙世询道:“金军显然是盯上了我们,想把我们一网打尽,而我军本来元气未复,又碰上金军主力,为今之计,只有走得越远越好。”
严永吉也道:“目前士兵已所剩无几,且毫无斗志,此地又无险可守,这时候应战无异于自寻死路,只能撤退。”
韩世忠问:“撤到何处去是好?”
众人一时不能决断,还是孙世询下面的一名心腹小校道:“由此往东南去,有一县叫盐城,此地盛产泥螺,滩涂密布,不利骑兵驰骋,且靠近大海,可以预先准备船只,实在不行了,还能乘船出海。”
韩世忠大喜,道:“此地甚好!事不宜迟,不要惊动士兵,你们都牵着马匹出营,离营远了再上马奔盐城。”
听说要弃军而逃,众将不禁有些发愣,韩世忠道:“我料敌军轻骑正在路上,说不定片刻就到,到时候乱军之中,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此事必须决断,不得有丝毫犹豫!”
众人听了,便不再说什么,各自回营牵马。孙世询问韩世忠:“要不要叫陈遇同往?”
韩世忠略一迟疑,摇头道:“陈遇在前军,要走的话,得穿过军营才行,惊动起士卒来,只怕会临阵哗变。陈遇为人机警,善于机变,他会找到我们的。”
于是,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军营,等走得远了,才跳上马背,直奔盐城而去。
到了盐城两三日,不见金兵追来,韩世忠略微放宽心,开始收纳溃卒,重整军备,只是久等陈遇不来。直到半月后,才从逃回来的士兵口里得到消息,陈遇在军队溃散后,率部于涟水遭遇金军,力战而亡,韩世忠听了怅然良久。
粘罕追不上韩世忠,便回师徐州,他深知徐州乃四省通衢、军事重地,便将主力驻扎于此,以防汴京和应天府方向的宋军东出增援淮东。当他把这一切布置完毕的时候,南面报来了拔离速和耶律马五已经逼近泗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