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将帅失和
金军向来行进神速,从风闻金军进犯到接到探报,金军便已向西行进了三百多里。张浚命曲端领兵拒敌,曲端这次倒毫不推托,立即派遣部将吴玠、张中孚和李彦琪等率部进屯庆州,阻击来犯之敌。
金军前锋是撒离喝,他率军出潼关后,一路没遇到什么抵抗,便直抵环庆路,距离泾原军大本营不过百里,撒离喝还在寻思:莫非陕州城破真让宋军吓破了胆,以至望风而逃?正疑惑间,探马来报,庆州发现大部宋军兵马。
撒离喝拿过地图,仔细看了一遍,不禁心里犯嘀咕,宋军选在庆州作战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庆州离邠州不过一日路程,而邠州乃三秦门户,也就是说,宋军将战场选在一个能尽量拉长金军补给线,而又不过于危及大本营安全的地方。
善战者,都会在战前极力削减对方实力,增强己方优势,以图在最终对决中胜出一筹。撒离喝是沙场老将,他本能地觉得宋军此举不那么简单,比起拉长补给线而言,他更担心的是,对方主帅精于算计,是个难缠的对手。
撒离喝压住人马,缓步进军,两日后抵达庆州郊外。之前派出的探马纷纷来报告宋军消息,宋军把营扎在庆州西南的彭原店,此处乃是一面大坡,站在坡顶,可俯瞰庆州全境。金军若想继续西进,必须拿下彭原店,否则将腹背受敌。
据守彭原店的乃泾源路马步军副总管吴玠,正是此人曾经让金军在青溪岭吃过苦头。撒离喝不敢大意,命军士扎好营寨,严防宋军夜晚劫营,自己带着上百名亲兵骑马去彭原店亲自窥探宋军虚实。
离彭原店大约十里路时,沿路的沙柳渐渐多起来,这沙柳树极坚韧顽强,无论刀砍斧劈,第二年又能发芽,连片贴地而生,很不利骑兵驰骋。撒离喝看着地形,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宋军选择在此处阻击,显然也看中了这一大片沙柳地。
撒离喝手下副将里索道:“孛堇,此地不利骑战,万一南军从坡上下来突袭,恐对我不利,不如还是掉头吧。”
撒离喝犹豫了片刻,不太甘心,便道:“再往前走走。”
于是这一百多人马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远远看到彭原店的那片山坡,虽然不是太陡,但如果要仰攻的话,还是颇为吃力。这山坡后面还连着一处更高的山,郁郁苍苍,林木青翠,坡顶定有山泉,驻军不会缺水,倘若包抄后路的话,要绕一个极大的弯不说,还无法做到隐秘,因为宋军在坡顶看得一清二楚。
坡上能隐约看到驻军,营寨整齐,互为犄角,没有任何破绽。撒离喝正看着入神,忽听里索道:“孛堇,南军营寨中有旗帜挥动,怕是看到我们在窥探,想来突袭。”
撒离喝仔细看了看,果然有几队宋军在营寨间穿插移动,便掉转马头,缓缓往后撤退。宋军见了,也不来追赶。
撒离喝回营后,忧虑重重,这种对阵形势,几乎有点像陕州围城,对方占尽地利,所不同的是,陕州一旦被围,就是一座孤城,而彭原店却无从包围,而且据探报说,曲端已亲率主力坐镇邠州,以备后援。
金军将士在两个多月的陕州之战中,几乎耗尽了锐气,一旦发现彭原店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恐怕没人再会拼死力战。
里索知道撒离喝心里没底,便安慰道:“孛堇不必过忧,要知南军虽然占了地利,以逸待劳,且能因近就粮,但我军毕竟刚下陕州,李彦仙号称‘军神’,在南军中颇有声望,却死于乱军之中,南军岂有不胆寒之理?来日进攻,我军宜大张声势,南军久败于我,鲜有胜绩,只要有一处突破,必定无心恋战,兵败如山倒。如此说来的话,这彭原店也不难拿下。”
撒离喝听了,觉得有理。金军远道而来,又刚刚经历了苦战,宜速战速决,一旦战事胶着,士气受挫,必将陷于困境。一念及此,立即传令军中,明日一早便向彭原店进发。
金军在厉兵秣马,宋军这边也没闲着。吴玠在中军听报说有金军游骑前来探营,知道战事已然迫近,便亲自巡营,检视各军备战,并勉励将士杀敌。
两方主帅深知,来日的第一仗必然是一场硬仗,双方都会拼尽全力先声夺人。
次日,撒离喝率部到达彭原店。部队扎下营后,休整了一日,晚上也不见宋军来劫营,便又休整了一日,并派人砍伐沙柳,以利骑兵行进。到了第三日,才整顿军马,开始进攻。
他先派了二百多骑兵前去探路,不多时便得到消息,宋军在阵前既未布下拒马,也没挖陷坑。撒离喝听了,颇感意外,当下也没细想,立即下令擂鼓,全军出击,务必一举冲散宋军大阵。
刚冲到半路,只听一声号角响起,宋军阵地万箭齐发,密集得如同漫天飞蝗,金军叫苦不迭,但因为是仰攻,宋军还在弓箭射程之外,不能与之对射,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冲了几十步,中箭之人越来越多,而宋军的箭雨丝毫没有减弱之势,好不容易挨近了些,金军弓箭手开始回射,但力道与宋军阵中的强弩无法相比。几轮对射下来,又折了好些人马。
撒离喝看这架式,前军已失锐气,便立即鸣金收兵,宋军只是趁机放箭,并不出来进攻。
里索过来献策道:“南军这么拼命放箭,必定不能持久,不如我军持重盾缓步推进,既可消耗南军箭支,又可减少伤亡。”
撒离喝依计而行,果然伤亡大为减少,只是宋军的箭支像是用不完一样,一阵接一阵的箭雨射得金军抬不起头。
撒离喝见这招有效,便又下令撤退,然后再派遣一队人马持盾推进,心想再来几轮,宋军箭支再多也会耗完。
派到第四队人马的时候,箭支仍然一如既往的密集。撒离喝正在纳闷,只听宋军阵中又是一声号响,密集的箭雨戛然而止,鼓声骤起,宋军人马如潮水般自坡顶直冲而下。
撒离喝心猛地往下一沉,此时宋军突然发力,而金军顶上去的却并非劲旅,定然挡不住宋军全力一击。前军一败,中军必然震动,到头来兵败如山倒的反是自己这边。
撒离喝也算身经百战,立即命里索率本部骑兵去左翼攻击宋军,自己带着亲兵直奔右翼而去。
吴玠在阵中看到战前谋划得手,不禁大喜,他看到金军骑兵快速往两翼包抄,便也派出骑兵去迎战。只要自己的骑兵顶住一时半刻,等到金军中路溃败,则大局已定,金军两翼骑兵也成了孤军。
胜负的关键在于:必须抢在金军骑兵包抄成功之前击溃中路金军,否则前功尽弃。平常这对宋军骑兵而言颇不容易,但今日不同,宋军骑兵从坡上俯冲而下,气势如虹,而金军铁骑却只能费劲地爬坡,又累且慢,战力被抵消大半。
吴玠挥动令旗,宋军战鼓擂得震天价响。两军碰撞到一起,金军虽然猝不及防,但仍然拼死不退,两军一时厮杀在一起,难分胜负。
吴玠命弓弩手出阵,向金军中军齐射,箭雨越过宋军,全部落在金军头上,顿时响起一片哀号。两阵箭雨过后,金军阵势已经摇摇欲坠,吴玠见时机已到,便率亲兵如猛虎般直扑而下。
宋军士气大振,攻势如潮,金军前军终于抵挡不住,开始溃败。这下如同堤坝缺了个口,一发不可收拾,金军中军阵形大乱,士卒到处乱窜,将校拼命约束也不管用,最后只能跟着一齐往后跑。
撒离喝见中军溃败,心知大势已去,倘若不跟着跑,一旦退路被切断,只有死路一条。他便掉转马头,逃离战场,只听到后面宋军如雷般地齐喊:“活捉娄室!活捉撒离喝!”仿佛近在耳边,不禁胆战心惊,好在他前日将坡前的沙柳砍伐了不少,马匹驰骋无碍,否则彭原店将成其葬身之所。
吴玠打仗,从无“穷寇莫追”之虑,极善穷追猛赶,这一次又赶了撒离喝三十余里才罢。
撒离喝狂奔至庆州以东六十里处,才敢停下来,清点人马,发现跟随自己多年的里索没能逃出来。后又听士兵说,里索主动断后,力战不退才致身死,撒离喝又痛又悔,坐在马上号泣不止。
三日后,娄室率主力赶到,撒离喝单身入帐请罪,娄室早已从探报处将战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仍沉着脸听撒离喝讲了一遍,然后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常胜将军!当年我朝太祖何其英明神武,创下偌大的基业,也没少吃败仗。”说完话锋一转,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听说你兵败后仰天痛哭,如同小儿,军中有人称你为‘啼哭郎君’,可有此事?”
撒离喝脸涨得通红,心里恨不得将那些传闲话的人活剥了,嘴上只得惶恐地解释道:“末将用兵,较之大帅相差何止百倍,但若论起冲锋陷阵、视死如归,末将却当之无愧!前日之所以痛哭,乃是帐下爱将里索因末将之过战死沙场。里索当年跟随末将时,还是一少年,十几年来随末将一路征战,立功无数,如今一旦战没,叫末将如何不心痛!”说罢,又流下泪来。
娄室听了,便知人言不可轻信,劝慰道:“当年太祖见士卒伤重,也曾痛哭流涕,谁敢说他不是真汉子!你且下去歇息,来日再召集众将商议破敌之策。”
当天下午,娄室率诸将亲临彭原店观看地形,远远地转了一圈后,对诸将道:“吴玠深谙兵法,极善利用地形,此人号称泾原军第一勇将,不是浪得虚名。”
撒离喝道:“南军占着地利,我军仰攻伤亡很大,恐怕需另寻良策方可破敌。”
娄室眯着眼睛看着坡上,道:“他有地利,但我军人数目前比他多出不少,不妨从这上面想想办法。”
坡顶上,早有士兵告知吴玠,又有金军游骑前来探营。吴玠出帐,远远望去,只见有一支二百多人的骑兵在缓缓移动。看这阵势,八成就是金军主帅亲自来察看地形,他有心派骑兵去突袭,又知道是徒劳。这些都是金军顶尖的骑手和上好的马匹,一见动静不对立刻就一溜烟跑了。
次日晌午时分,士兵又来报告,说金军的游骑又来了,好像还是昨天那一支。吴玠出去一看,果然还是那支二百人的骑兵,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吴玠帐下裨将杨晟道:“大哥,番军明摆着欺我无人,待我领两千人下去,吓他们一吓。”
吴玠心中也有些窝火,但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做劳而无功之事,而且军队进出营之际,容易让金军看出虚实,便道:“先不要管,晚上再派几百士兵下去,就在番军骑兵游走之处挖几千个陷马坑,只要明天他们再来,弄折几条马腿,气焰就下去了。”
入夜后,杨晟带着几百人来到那块平地。忙活一夜,挖了三四千个陷马坑,上面覆盖树枝,蒙上沙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天亮之后,那二百骑兵如期而至,吴玠瞅准时机,令人吹起号角,金军骑兵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防备突袭,没人留心脚下,接连便有马匹踩入陷马坑,人马都翻倒在地,十分狼狈。
宋军这边鼓噪声一片,金人骑兵没了前两日的轻松洒脱,逡巡了一阵,匆忙撤去。有几匹马因为折了马腿,还留在原地,吴玠让人将伤马宰杀,供士卒飨用。
接下来两日,金军毫无动静,以至于宋军这边有人怀疑娄室是不是要退兵,只有吴玠若有所思,静静地等着大金国的战神出招。
果然,娄室非但没有退兵,反而兵分三路直扑彭原店而来,南北两路分别由活女和折可求率领,从两个方向包抄宋军后方,中路由娄室亲自率领,主攻宋军正面。
吴玠暗暗吃惊,娄室明知包抄意图为自己所知晓,但仍照做不误,明显就是为了分散宋军的兵力。如今难题被甩到吴玠这边来了,面对包抄后路的两路金军,到底要不要分兵去防范?
留给他思索决策的时间并不多,金军正在扎营布阵,很快就会进攻。众将聚集在中军大帐,分为两派,仍在争论不休。一派认为兵力本来就不够,再分兵更单薄,难以抵挡金军主力正面冲击;一派认为万一金军包抄成功,从后路出现,则军队会不战自溃,因此无论如何都应该派出一部人马去守住后路。
吴玠表面神情如常,实则脊背已经湿了一片,娄室能拿下一度被认为固若金汤的陕州府,其临阵机变可谓登峰造极。吴玠深知遇上了劲敌,一个闪失,就可能成为李彦仙第二。
一丝恐惧从吴玠心头掠过,但很快,他天性中的倔强和坚毅反而被激发出来,眼中放射出鹰隼一样阴冷锐利的光芒。
“传我将令,各军摆好阵势,抢在金军前头发动进攻!”吴玠用低沉的声音喝道。
众将都觉突然,但军令如山,不敢有半点延误,都立即出帐,跃上马背,各奔所部而去。
片刻后,战鼓擂起,宋军大阵开始向金军移动。
娄室看到宋军反应如此神速,颇觉惊讶,金军阵势尚未完全列好,宋军毫不犹豫地抢这个先机,不惜放弃地利,主动进攻。他送给了吴玠一个意外,吴玠也立即回敬一拳,娄室回头看看众将,笑道:“生子当如吴晋卿也!”
转眼间,宋军已经逼了上来,照例开始放箭,金军硬弓射程不如宋军神臂弓远,娄室挥动令旗,金军冒着箭雨向宋军大阵移动,等离得稍近了,开始与宋军对射。密集的破空之声响起,甚至将人喧马嘶声都盖住了。
两军越逼越近,金军故技重施,两侧拐子马如旋风般卷出,直抄宋军阵后。宋军早有防备,两翼各有弓弩兵候着,等金军马队过去的时候,一阵急射,骑兵侧面不比正面,目标太大,极易中箭,宋军几乎箭无虚发。金军见势不妙,只得远远地避过宋军大阵,往两侧散开,这样固然避开了宋军的弓弩,但兜的圈子却大了好几倍,包抄起来很不容易。
两军已经碰撞在了一起,然而宋军的神臂弓却由远射改成了平射,威力之大足以穿透重甲,金军中箭者无不倒地;宋军还专门安排神射手,只射金军将校,这一招十分厉害,没了将校指挥,金军士气与步调都受到很大干扰。
娄室早就知道宋军神臂弓的厉害,但没想到大半年没和泾原军交手,宋军的神臂弓又有改进,射程更远不说,穿透力也强了许多,有时竟能穿胸贯脑,给手下士卒造成了不小的恐慌。
虽然处于劣势,但娄室经历无数阵仗,什么险情没见过?当下并不慌乱,只是传令各军稳住阵脚,耐心与宋军周旋。
又激战了半个多时辰,在持续的弩箭攻击之下,金军渐有不支之势,两侧拐子马长途奔袭之后,难免疲惫,与宋军骑兵交起手来,占不到太多便宜。娄室脸上表情仍一如既往的沉稳,但心跳却如同战场上的鼓声一样,“咚咚”直响。
宋军这边形势也并不乐观,箭支即将耗完,金军虽处下风,但仍未有溃败之像。如此僵持下去,一旦后面的金军包抄上来,前后夹攻,腹背受敌,则必败无疑。
吴玠原本想趁金军分兵包抄、立足未稳之际集中兵力抢攻得手,眼看金军一如既往的坚韧,而宋军赖以压制对方的神臂弓也快没了箭支,便传令后军变前军,缓缓撤退。
临阵撤退,风险极大,稍稍不当就有溃败之虞。娄室见宋军攻势占优,却不进反退,立即猜到宋军箭支所剩不多,是不得已而为之,便传令各部准备趁势追击,务求一举击溃宋军。
然而宋军撤退极有章法,后军撤退一段,便停下稳住阵脚,中军续之,接着前军在弓弩掩护下撤退。如此几轮下来,宋军已在金军的逼迫下安然撤至坡底,再往上走几百步,可保全身而退。
娄室恨不得亲自率军硬冲宋军大阵,但他克制住了,他一直在苦苦等待,他的坚忍与耐心得到了回报。终于,在鱼儿即将脱钩的那一刻,他看到坡后的山脊上打出了一面金军大旗。
金军将士看到了这面大旗,不约而同地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娄室没有丝毫犹豫,披上大金国皇帝亲赐的大红披风,一马当先,直向宋军大阵扑去。金军压抑的士气与斗志在一瞬间被释放出来,像山洪暴发一般不可遏制,涌向对面的宋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宋军惊慌失措,吴玠命令弓弩齐射,但仍然挡不住金军攻势。恰恰在这当口,不少弓弩手箭支已经用完,眼见有金军破阵而入,竟吓得转身就逃。吴玠知道再耗下去只会损失更大,便急令鸣金收兵,于是宋军立即撒开脚丫向营寨奔去,哪里还讲什么阵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万幸崩溃之前宋军已经后撤了不少,因此留给金军追杀的机会不多,否则还不知要葬送多少人马。宋军仓皇逃入营寨,营寨前面布满了拒马和鹿角,金军不知底细,没敢穷追,饶是如此,山坡上仍然躺满了宋军尸体和伤员,哀号遍野,惨不忍睹。
吴玠回到营寨,探马已报上消息:后山上的金军不过百十来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吴玠明白着了娄室的道儿,气恨不已,但让他真正担忧的是:两路包抄的金军并非虚晃一枪,而是拼命往上爬,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上来百十来个人。几天后,上来数千人也不足为奇。一面敌军大旗突然出现在身后,就能导致全军溃败,倘若真有几千敌军精锐虎伺其后,更不知会如何。
他一边派人火速送信给曲端,请求增援,一边命人在营寨前增加拒马和鹿角,以防金军突袭。对于后路包抄的金军,也不得不分派一支人马去据险防守。
两日后,去邠州大营的使者返回,传达了曲端命令:整军撤退。
吴玠略有些惊讶,他还以为曲端会派兵增援,至少与金军主力对抗一阵子再言进退。没料到曲端即刻就下令撤退,他深懂用兵之道,转而便明白了曲端意图:继续拉长战线,逼得金军长途奔袭,以致粮草不继,不得不退兵,然后宋军再尾随追击。
虽然心有不甘,但吴玠也只得再派使者请曲端分兵攻打包抄的两支金军,掩护部队后撤。然而他的使者还没派出去,曲端的信使便来了,告知曲端已率大军先行撤出邠州!
吴玠不禁又惊又怒,前军尚在与强敌对峙,主力便后撤,这简直是把他吴玠当死人在看了。当年曲端就是这样坑延安府魏彦明的,前不久又坑了陕州府李彦仙,如今竟然坑到自己头上来了!
吴玠不敢让这条消息传到士卒中去,只叫来几位心腹大将,挑明了情况,杨晟当即大骂:“曲端这个狗贼!逼急了,我等就学那折可求,与番军联手,合兵西进,先灭了他满门再说!”
这气话真要传出去,就是死罪,此刻情势危急,吴玠也没心思去计较,只道:“我部现已成一支孤军,前后都有番军。刚吃了败仗,又无友军策应,如何才能脱离险境?”
吴玠的兄弟吴璘一直跟随兄长左右,平常为了避嫌,并不多说话,此时也顾不上了,道:“前日抢攻娄室虽然最后功亏一篑,但事出有因,并非战术不行,如今要脱困,也只能攻其不意,才有机会。”
吴玠皱眉道:“要出其不意,无非就是一个‘快’字,但娄室不是等闲之辈,前日我们出击何其快,却也被他生生顶住,反让我们吃了大亏,如今他已有防备,恐怕再也难以攻其不备。”
吴璘道:“曲帅已然退兵,此事尚未传到番军耳朵里,我军必须抢在番军知晓前突围,否则以娄室的精明果断,一定会肆无忌惮地倾力进攻。到时我军孤立无援,处境将极危险。”
几位心腹大将开始议论如何突围,然而都不得要领,不是他们无能,而是一支箭矢用尽、遭遇新败的孤军,在优势敌军的包围下实在是插翅难逃,更何况敌方主帅还是一头强悍狡猾的老狼。
形势骤然间变得极其艰险,吴玠内心深处甚至对成为李彦仙第二有了几分准备,但一转眼看到弟弟吴璘那张还十分年轻的面庞,又想到父母一生无所凭依,唯一的指望就是两个儿子,倘若今日双双殉难,叫他们如何活下去!
他拼命将心中的愤恨与绝望压下去,几乎在一瞬间,他头脑中闪过一个突围方案,心中一亮,脑海中极快地把这个方案过了一遍,确定无疑后,他轻轻咳了一声,道:“今晚子时全军突围。”
众将登时安静下来,都看着吴玠,吴玠抬头看了看帐外的天色,正是晌午刚过,便道:“马上派一支人马,大张旗鼓去后山,名为封堵包抄的敌军,实则是接回正在据守的将士,此事须在天断黑前完成;天黑前命全军高呼‘援军到了’,让番军心疑,弄不清我军虚实;子时,再派一军去劫番军的营,番军必有准备,劫营将士须得死战,扰乱并拖住番军,掩护主力撤退。”
大帐里变得十分安静,在座的都是百战之身,一听就知道此计可行,但同时也听出来,去劫营的那支部队将有去无回。
只听吴玠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谁愿率部去劫营?”
短暂的沉默后,杨晟一抬头,见吴玠正看着自己,便慨然起身道:“末将愿往!”
正所谓慈不掌兵,吴玠只能按捺住满腹的怜惜与不忍,与杨晟交代劫营事宜,众将又议论了一番突围路线和顺序。计议已定,各自回营准备。
坡底下的娄室一直在密切关注宋军动向,安置了十几名眼尖的士兵各处观看,稍有异动立即禀报。晌午刚过,便听说一支宋军直奔后山,应该是去封堵包抄的金军去了。娄室听了心中疑云顿生,看这架式,宋军不但不急于突围,反而有坚守的打算。
天快黑时,只听坡顶传来欢呼,娄室仔细一听,说是“援军来了”,这才明白宋军为何有坚守之志。既然军情有变,自己的作战方略也需调整了,便对身旁随从道:“夜晚还是要巡逻,防止南军劫营。”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亲自去巡营,而是待在帐中与撒离喝等人喝了几碗酒,众将便各自回营。
半夜,只听帐外突然杀声震天,娄室大惊,赶紧起身,披挂而出。此时天上只有几点星光,两三步远便看不清人影,随从告知有宋军过来劫营。娄室道:“传令各军,各守营寨,稳住阵脚,不得到处乱窜!”
闹哄哄地乱了两个时辰,娄室断定前来劫营的宋军顶多只有几百人,但让他略为不解的是,这支宋军虽然人越战越少,却久战不退,四处袭扰,让金军大营一刻不得安宁。
此时天已麻麻亮,吴玠率领大队人马已经成功突围,走出了四五十里地。吴玠命前军先走,自己亲率后军,等候杨晟。
等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大亮,众将都急得心头发紧,又不敢去劝吴玠,还是吴璘上前道:“兄长,天色已亮,番军很快就会发觉我军大营已空,必定全力追赶。我军人少,此地又是平原旷野,只怕难以抵挡……”
话未说完,吴玠便怒目圆睁,斥道:“你是要我舍弃拼命的弟兄,独自逃命吗?那我和曲端这头猪狗还有何分别?”
众人再也不敢作声了,又等了半个时辰,远远地有几十名士兵急急赶来,正是杨晟的部下,个个浑身血污,疲惫不堪。
吴玠拍马迎上去,问道:“杨将军呢?”
士兵们一见是吴玠,忍不住哭道:“杨将军拼死战了大半夜,已经阵亡了!”
吴玠还不甘心,问:“可是亲眼所见?”
一名士兵道:“杨将军胸腹都受了重伤,流血不止,说反正今日不能活了,不如再杀几只番狗,命我等突围,自己转身又去冲杀了……”
吴玠听了,胸口顿时像被人重捶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众将命手下骑兵让出马来,给这几十名跑不动的士兵骑,然后拥着吴玠一路向西奔去。
即便机警多谋如娄室,也是直到半上午才惊觉坡上的宋军营寨已经空无一人。上来查看时,只见营内十分整齐,毫无匆忙撤军后的一片狼藉。再看营地布列,前后工事,皆疏朗有致,极具章法,娄室边看边叹,心知此次纵虎归山,吴玠必成大金国西路军心腹之患。
这边吴玠日夜兼程,不敢歇息,终于赶到了邠州,果然已是一座空城,曲端已经一路退到泾州去了。吴玠更不停留,也率军直奔泾州而去。
三日后,吴玠率疲敝之师终于赶到了泾州郊外,就地扎营后,派人去打探,得知曲端就在城内,当即翻身上马,率领二百亲兵直奔泾州城。
泾原军的老好人、随军转运判官张彬正在城内一处茶肆与人闲坐,只听得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响,沙尘滚滚,一队人马从城中干道疾驰而过。张彬眼神不好,便问随从:“何人如此张扬?”
随从道:“看着像马步兵副总管吴玠。”
张彬心想:原来是他!也没在意,继续闲聊品茶。突然,他猛地一激灵,大叫一声:“不好!”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扔,急急忙忙便往府衙赶。
幸亏张彬觉察得早,他赶到时,府衙外吴玠的二百亲兵正与曲端的中军护卫剑拔弩张。张彬一看这阵势,三步并作两步赶入都堂,泾原军两位最富才华的将帅正横眉怒对,只听吴玠骂道:“……你先坑死魏彦明,又坑死了李彦仙,如今连替你卖命的部下都要坑!我帐下几千弟兄还在浴血苦战,你却一见情势不对,扭头就跑,你看看你自己,毫发无损,还装模作样一身儒袍,你这沐猴而冠的小丑!没皮没脸的畜牲……”
张彬听得心惊肉跳,赶紧上去一把攥住吴玠的手,大声道:“哎呀,晋卿来了!辛苦了,辛苦了!”
曲端已经气得脸色乌青,按他以往的作派,早叫人将吴玠拉出去斩了,但今日一则他自知理亏,心中有愧;二则吴玠按剑而入,还带了几百亲兵过来,真把人惹急了,还不知道谁人头落地,当下镇住心神,厉声道:“吴玠!枉你还是泾原军第一副将,你知不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我令你撤退,你就撤退,至于是否分兵掩护,是否接应,由我这个主帅说了算!你前日撤退,有没有将下属推出去掩护主力?你那下属敢不敢跟你讨价还价?你若怕死,就不要入我泾原军的门!”
曲端不提杨晟的事还好,一提吴玠更是怒不可遏:“我是派人去劫营掩护主力撤退了,我那杨晟兄弟也不负所托,战死沙场!可我吴玠跟你不同,我率军亲自断后,一直等到他的人突围出来,确认他已战死,才撤离险境。哪像你离着金军还有两三百里,撒腿就跑,不管不顾,你算什么威武大将军?”
曲端大怒,冷冷地道:“吴刺史,你应当知道我军中规矩,敢在我帐中咆哮的都不能活着出去!”
吴玠毫不示弱,用同样冰冷的语气道:“那我今日就与二百弟兄血溅泾原军帅府!城外我兄弟吴璘还带着几千将士,也不惜一并把命搭上!”
张彬听着越来越不对劲,再僵持下去,只怕会在泾州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便紧紧抓住吴玠的胳膊,道:“好兄弟,你莫要胡来,我泾原军决不能干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令尊令堂把你兄弟二人视作家族栋梁,看在他们一片牵挂之心上,你就消消气吧!”
劝完了吴玠,张彬又转身来劝曲端:“我泾原军以军纪严明著称于世,倘若真发生火并,曲帅您一世威名将付诸流水,为天下人所笑啊!”
亏得他深谙二人秉性,加上人急生智,三言两语竟劝得二人沉默下来,张彬又对旁边吓呆了的侍从道:“吴刺史远道而来,还不快上茶!”
侍从连滚带爬去上茶点,吴玠已经冷静下来,朝曲端略一施礼,算是尽了下属礼仪,然后一言不发,转身扬长而去。只听到外面马蹄声响,越来越远,最后归于寂静。
曲端坐下,铁青着脸不说话。张彬在他旁边坐下,问道:“曲帅打算如何处置吴玠?”
曲端余怒未息,默了半晌,道:“吴玠不遵军纪,咆哮都堂,有违节度,按律当处斩刑,念在他与金军交战刚回,且饶他这次,但降官申斥是绝不能免的!”
张彬叹口气道:“曲帅,吴玠方才确实口不择言,说了许多浑话,但他毕竟是刚下战场,又吃了败仗,死了跟随多年的弟兄,心头憋着火,发泄完也就罢了,你看他走的时候不还向您行礼来着!还是放他一马吧。”
曲端道:“倘若我军中都像他这样,恃功而骄,目无尊长,结果却如无事人一般,这兵还怎么带?他这一闹,全军都传遍了,就看我如何处置他呢!”
张彬想了想,道:“曲帅,要不这样,吴玠刚才犯浑,率军直闯帅府,该当受罚,但他英勇杀敌,重创番军,听说那撒离喝被他战败,痛哭流涕,得了个‘啼哭郎君’的雅号,试问陕西五路大军中,有几人能做到?凭此战功,也应当封赏。如此有过则罚,有功则赏,既严明军纪,又不失人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彬说完,觉得自己竟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来,颇有几分自得,认为曲端必定会接受这个建议。
曲端阴沉着脸,并不置可否,张彬知道他是好面子的人,也不催他,让他自己权衡去。
“娄室见我军撤退,定会继续西进,曲帅可有退敌之策?”张彬用打仗的事给他分分神。
一谈到战事,曲端脸上现出些生气,道:“我军只需稳守泾州,多备粮草,以逸待劳,我料娄室顶多占了邠州,便再也不敢西进。”
张彬暗暗松了口气,他对行军打仗之事向来无多大兴趣,只要知道结果还好就行,怕曲端又抓住他大谈用兵之事,便起身告辞道:“下官还有些杂事要去处理,不敢久留,方才所言,还望曲帅三思。”
曲端闷闷地点了点头,张彬便退出来,一溜烟又去了茶肆。
数日后,前方传来最新战况,娄室挥师占了邠州,但却不再西进,只与泾原军遥遥对峙。
又过了几日,探报带来消息,金军四处筹集粮草,但因宋军之前坚壁清野,金军所获甚少,估计支撑不了几日了。
果不其然,几日后金军突然退兵,一夜间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座烧得精光的邠州城。
一得到金军退兵的消息,曲端立即派使者到吴玠军中,宣读了他的大将军令,罢去吴玠马步兵副总管一职,降为武显大夫,至于吴玠重创金军的战功,只字未提。
吴玠冷冷地听完,当着使者的面将书信撕得粉碎,对使者道:“今日本当毁书斩使,以明我志,但念在你也是我军中一员,倘为此枉送性命,于理不合。回去告诉你家曲帅,吴玠从此与他再无干系!”
使者吓得脸色发白,诺诺而退,回来将原话告诉曲端,曲端也只能暴跳如雷而已。
张彬听说了曲端对吴玠的处置,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这曲端分明是个聪明绝顶、满腹韬略之人,可在为人处世上却偏像个黄口小儿。此事退一步海阔天空,何苦逞强斗狠,弄得大家都无路可走?张彬左思右想,怅然不已,最后只能长叹一声:“曲端啊曲端,你明明姓曲,做起人来却为何这般直愣?”
彭原店一战,宋金双方都没讨着便宜,娄室虽然击败了吴玠,但部下也伤亡不少。西进至邠州时,发现已是一座空城,而金军战线拉长,粮草不继,曲端的泾原军主力又虎视眈眈,以逸待劳,此时再西进与之硬碰毫无胜算。在邠州逗留一阵后,娄室权衡再三,只得悻悻收兵。
撤军路上,娄室默然无语,情绪低落。此次大战,与过去几次交锋如出一辙,虽然连续攻城掠地,但一到战事关键时刻,便又出现战线拉长、粮草难继和兵力不足的老毛病,最后不得不退回原地,此次仍未能打破这个怪圈。不知皇上知道消息后,又会如何下旨责问。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烦躁。其实,倘若他得知因这一战,泾原军两个最关键的人物反目成仇,埋下祸患,他心情应该会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