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杜充异志

马家渡溃败的消息立即传到了建康,杜充披上很久没有披的铠甲,在他走出帅府的时候,他的步伐还是沉稳的,他已经知晓了一些会战情况。宋军虽然大败,但并没有被集中歼灭,更多的是溃散了。如果尽快收集溃卒,集合成军,借助江南的复杂地形,仍可据险一战。

探报传来的消息证实了他的猜测,各将领溃败之后,都领军屯于蒋山。蒋山位于建康东郊,地势雄伟,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建康人都爱称其为紫金山。如果有两万人守着蒋山,金军铁骑无用武之地,则建康可保无虞。

杜充等了一日,并没有一个将领派人过来报道,杜充觉得不对劲,蒋山离建康路程极短,如今军情紧急,真要传递情报,一日就可以来回。于是他连夜派人去蒋山探听情况,结果让他大失所望,所有的将领全都率部逃跑,竟无一人留下。

杜充这才慌了神,没有了他的戍卫大军,建康几乎就是一座空城,待在这里只能束手就擒,但现在他要撤走已经很难了。一大早帅府外就拥挤着惊慌的人群,当杜充带着随从准备离开时,人群挡着不让走,七嘴八舌道:“丞相走了,我们怎么办?”

杜充的亲信随从大喊道:“杜相要去率军抵挡金军,军情紧急,大家让让道!”

老百姓根本不上当,都嚷嚷道:“我们也要去抵挡金军,请让我们跟杜相一同前往!”

此时群情汹汹,一个处置不当,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杜充只好退回帅府,焦急得在屋内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破口大骂,把宰相风度早扔到爪哇国去了。

亲兵统领张浩道:“丞相,眼下蒋山已无我一兵一卒,建康门户洞开,金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依末将之见,再晚一步撤退,恐怕只能被金军瓮中捉鳖了。”

杜充听到“瓮中捉鳖”几个字,极不入耳,喝斥道:“这还用你来说?说说有什么计策吧!”

张浩道:“请丞相安坐帅府,并将建康府尹等人召来,商议如何退敌,作长久据守之态,百姓自然就不疑虑了,都会散去。今日晚上,末将领着三千亲兵营的弟兄守住北门,然后派一小队人马将丞相接到北门,趁着夜色出北门而去,江边有几十艘船,只要上了船,其他事都好办了。”

杜充听到如此露骨的逃跑方案,心底里还有几分难为情,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道:“事不宜迟,务必备好舟船,免得到了岸边,却没有船渡江,岂不坏事!”

张浩听了愣了一下,迟疑道:“丞相是说要渡江去北岸?”

杜充道:“金人渡江南下,我等反其道行之,方可避其兵锋。”

张浩原以为杜充会去镇江府,与驻扎在那儿的韩世忠会合,没想到杜充竟反着跑。正在疑惑,杜充道:“我料金人会在江南肆虐一时,但几个月后春雨一来,他们就会北返。他们现在是人肥马壮,精气完足,但几个月后就成了疲敝之师加之一定会携带大量掳掠之物,行动迟缓,军无斗志,到时我们再以逸待劳,截其归路,定能报一箭之仇!”

张浩听了,忍不住打量了主帅一眼,不知道他是真这么想,还是逃跑的托词。杜充接着道:“你马上出去准备,今晚必须动身!另外,马上派人去请建康府尹等人,就说我有紧急军情要跟他们商议。”

张浩赶紧出去筹备,等他出去了,杜充起身,长出了一口气,按照刚才的安排,至少免除了被金军“瓮中捉鳖”的厄运。

下午杜充强打精神与留在建康的各级官员议完军情,已近黄昏,等到把他们送出时,帅府外守候的老百姓果然没剩几个了。杜充脸上神情如常,其他官员却都惶惶不安,见杜充如此镇静,颇为敬佩,却不知他已经打好逃跑算盘,心里有底才能如此。

次日一早,建康府尹汤东野带着一帮人又过来帅府议事,帅府已空无一人,只在门口站着两个不知哪儿来的士兵,对众人道:“杜相已经率亲兵出城,准备召集溃卒抵御金兵,望各位坚守城池,不负朝廷重托。”

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堂堂宰相干出来的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便问杜充到底上哪儿去了,援兵何时能到。这俩士兵都是一问三不知,满脸茫然,看样子就是临时找来充数的。

杜充往江北一走,意味着他手下的五六万东京戍卫大军就此土崩瓦解。其实如果他往南走,占据一处险要,派人去招纳溃散将士,或许还有可能稍振军势。但他经此一败,早已肝胆俱裂,信心全无,再也不敢与金军对抗,更何况他心里也清楚诸将恨他严苛无度,巴不得他败北呢。

岳飞率部在马家渡与金军战至最后一刻,眼看着陈淬被包围,却无力援救,其他众将都跟着王燮一起逃离了战场。再战下去,恐怕要全军覆没,便让王贵断后,率军且战且退,撤离了战场,金军也不追赶。

撤至蒋山后,虽然蒋山地形险要,乃是用武之地,但各部将士群龙无首,人心浮动。刚入夜,戚方和王燮便先后率部往东而去,这两人的部队是诸将中人数最多的,他俩一走,其他人更无斗志,纷纷作鸟兽散,只剩下岳飞一支孤军。

岳飞无奈,只得也往东走。一路上,只见溃军所经之处劫掠一空。岳飞见了,便将军中大小校尉叫到一起,道:“此次大战,诸位已奋力拼杀,虽然兵败,但不能怪大家。如今我军已经落单,不知诸位愿不愿听岳飞将令?”

众人自然都说愿意。

岳飞便道:“我只要诸位记着一条:令行禁止,秋毫无犯。有敢掳掠者,岳飞必亲手斩他于军前!如有不愿受约束者,现在就可以离开!”

众人自然也是不愿意离开。

“那好!一言为定!”岳飞拔剑斩在地上,令众人起誓不得违约,于是众人都起誓。

当晚,部队扎营于离建康五六十里外的一处村庄。村民前几天刚饱受劫掠之苦,见又有部队扎营,吓得关门闭户,战战兢兢。然而却是一夜无事,早起再来看时,这支部队已经静悄悄地离开了。

岳飞走在部队中间,回想前几天的战事,心中犹怅然不已。一旁的王贵突然笑个不止,见岳飞板着脸,赶紧笑嘻嘻解释道:“岳大哥,这是好事啊!你想想,三年前咱们从王帅帐下离开,才二十来个人,个个都破衣烂衫,可如今你看,两千多人的队伍,还有两百骑兵,弓甲器械一应俱全!”

张显在一旁没好气道:“那不还是败了!”

王贵冷笑道:“依我看,败得好!”

汤怀赶紧制止道:“不要胡说,小心岳大哥治你!”

岳飞却没有生气,只是眯着眼,看着王贵道:“你且说说,好在哪里?”

王贵道:“首先,这仗就不该是这么个打法!金军刚刚南下,士气正盛,他们最愿意的是什么?速战速决!最喜欢什么战法?列阵野战!结果我们全都遂了他们的意。”

“依你看,这仗原本该如何打?”岳飞又问。

王贵不假思索道:“就守在岸边,金人船少,每次也就过来千把来人,在他们登岸之前拼死抵挡,决不让他们渡江。”

“万一渡江了呢?”张显问。

“万一渡江了,就不要上去迎战,而应该候在他们的必经之地,以逸待劳,凭险据守,挫其锐气!而我们是怎么战的?两万多人紧赶慢赶两个时辰,一个个汗流浃背,累个半死,反而被金军以逸待劳!金狗那士气,太旺了!这仗还没打就输了!”王贵气咻咻地道。

汤怀表示认同,道:“杜相还是个读书人,不太懂得用兵打仗。”

岳飞不愿意在背后议论对自己深为器重的上司,便对王贵道:“你还没说好在哪里呢?”

王贵一听又开心起来,道:“如果这一仗不败,岳大哥如何能够独自领军呢?”

岳飞听了,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张显、汤怀听王贵这么说,也开心起来:“正是如此,以岳大哥的能耐,别说两千人,两万、十万也不嫌多!”

岳飞笑而不语,问王贵道:“刚才说的马家渡这仗,已经打过了,你分析得都在理。我再问你,下一仗我们该如何打?”

王贵一下卡住了,挠了半天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岳飞叹道:“事后诸葛易,事前筹划难!不过马家渡一战实在过于仓促,况且我军实力与金军相差甚远,贸然决战于旷野,实非明智之举……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还是想想下一仗该如何打是正经。”

王贵看了看岳飞,道:“岳大哥,莫非你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打?”

岳飞微笑道:“要想知道如何打,先要知道金军下一步如何移动。以杜相守东京的风格来看,他定会让城别走,至于他去哪儿,尚不得而知,他这一走,我料建康失守是就在这几日的事,金军占领建康之后,下一步定会直取临安府。从建康到临安,金军必经溧阳、广德、安吉、湖州一线,咱们就在这条路上候着。”

张显吸了口凉气,道:“岳大哥,金军有近十万人,其中五六万精锐,我们只有两千多人,没法打啊!”

王贵却来了精神,道:“没法打?黄鼠狼就不能咬豺狼一口?我告诉你,这一口我是咬定了。”

大家都笑了,岳飞也笑道:“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也有人少的打法。两千多人,当然无法正面阻拦金军主力东进,甚至攻其侧翼都极其危险,但我们可以跟在他后头,专打他的尾巴,一方面可以得不少辎重粮草,一方面也让金军主力无法掉头报复。”

众人听了,都觉得岳飞较之前在王彦麾下时的一味爱战沉稳了不少。金军人多,为了自己后续部队被咬一口回身反扑肯定不值得,如此连咬数口,也能让金军疼得够呛,这种打法可谓妙到极点。

岳飞自有他的筹划:马家渡一战,金军士气高涨,勇猛无比,以数千人力敌宋军三万余人,似乎尚未使出全力,战力之强,如何不让宋军将士胆寒!此时想让新败之军鼓勇再战,首先必须解除将士们对于金军的畏惧心理,因此找寻到金军最薄弱之处,先打几次胜仗是当务之急。

计议已定,岳飞便派出探子去建康探听情况,然后率军驻扎在建康东南一百余里处。此处虽然离建康不远,但周边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且手下人马不多,携带的粮草足够吃一个月。

不到两日,岳飞正在帐中与众人议事,探子便返回了,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建康不战而降,已于两日前落入金人之手。

岳飞早知道建康守不久,但也没料到会这么快,接下来的消息更让他吃惊:杜充率亲兵三千人渡江去了北岸。

岳飞愣了半晌,起身道:“马上传令,一边造饭一边收拾,饭后立即开拔,务必明日晌午前抵达溧阳!”

众人见岳飞一脸冷峻,虽然心中存疑,却也不敢半点迟缓,匆匆忙忙去收拾。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吃完饭,收好行装上路。

王贵这时候才敢问:“岳大哥,现在就去溧阳,会不会迎头撞上金军主力?”

岳飞道:“你与金军交手也不止一次了,何时见他们比我们慢过?我料等我们赶到时,金军已经攻下溧阳,出发去广德了。”

王贵张着嘴想了想,正是如此,建康不战而降,金军肯定只留少量兵力驻扎,主力估计连城都不进,就直奔临安府方向了。以金军的行军速度,不到一日前锋部队就能赶到溧阳,溧阳守军如何挡得住锐气正甚的金军,城破只是顷刻间的事。

果不其然,岳飞率部次日抵达溧阳近郊,不待派探子去打听,便看见几户逃难的溧阳百姓。原来金军已于前日进城,掳掠一通后,今日一早就走了,目前守溧阳的是金国任命的渤海太师李撤。

岳飞立即传令向溧阳进发,将士们一听这形势,知道此去必胜,虽然赶了一天路,却是个个精神抖擞,脚步飞快。

离溧阳还有几里路的时候,只见地面被踩得稀烂,显然刚有大队人马经过。远远看到溧阳城连城门都未关闭,大概是城内的金军决计不会想到有人敢这种时候来摸老虎屁股。

众将士摩拳擦掌,卯足劲就要往前冲,岳飞却传令让部队缓行,不得扬起尘土。然后将王贵、张显二人叫到跟前,道:“你二人各挑二十名骑兵,先缓缰而行,待到接近城门时,再发力冲锋,如不能抢下城门,提头来见我!”

二人立即明白了岳飞意图,咬牙道:“岳大哥,你就看着吧!”于是转身各挑了二十名最强悍的骑手,交代完作战方案,这一拨人便驱坐骑向溧阳城而去。

城墙上金军站得高,远远看到有一支军队在移动,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装束。接着这四十来骑人马奔过来,看上去悠闲自得,金军越发奇怪,不知他们要干什么,离城两箭地的时候,这四十来人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向城门狂奔而来。

与此同时,后方的军队也快速启动,士卒都屏声静气,只听见沉闷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直到这四十来人离城门很近了,城墙上的金国守军才回过神来,赶紧放箭,但许多士兵都把弓收了弦,这时候慌里慌张,哪里还来得及。忙乱间,这拨人已经冲进城门,一进城,立即跳下马,二话不说便拾阶而上,分明就是要抢城门。再往城外看,又有两百多骑兵正拼命冲过来,后面跟着两千余步兵,一个个都舍命狂奔,却没有一个人吭声!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恶鬼!金军这才意识到来者极其不善,赶紧应战,但已经太迟了,王贵等人状若猛虎,勇不可挡,金军虽然强悍,但那口气却没提上来,虽然人多,被砍翻十几个之后,都往后退。

转眼间,那两百余骑兵也冲入城内,正与迎面赶来的金军援兵撞在一起,两边立即开始混战。此时,岳飞率领的后续部队还有一盏茶的工夫才能赶过来。

等部队离城门不到一箭地的时候,岳飞长枪上指,大喝一声,两千余宋军齐声发喊,震天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杀来。城内金军顿时勇气全无,不等城外宋军冲进来,便已开始败退。

岳飞率军杀进城里,此时金军已经完全失了阵形,四处逃散,宋军像赶兔子一般拼命追杀。岳飞见金军已经溃散,毫无斗志,便传令凡掷兵器于地者,一律不杀。怕士兵杀红了眼收不住,便命几名将官四处吆喝,金军中很多是剃头签军,原是北方汉民,被强行征来当兵的,听了吆喝,果然纷纷将兵器扔到地上,站立不动,宋军也不再杀戮。

于是,溧阳县城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岳飞收复,李撤被俘时,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披上。

溧阳百姓听到外面大乱之后又归于平静,只知道又有一拨军队过来把金军灭了,也不知是福是祸,都紧闭家门,不敢出来。岳飞一面清扫战场,一面严令部队不得骚扰百姓,黄昏时分,百姓在家里做饭,宋军在路边做饭,两边互不相扰。

到了晚上,各户百姓都胆战心惊等着士兵敲门进来借宿,等了半夜,不见动静,但听外面动静又分明有人在巡逻。有几个胆大的,悄悄打开门看,只见路边蜷缩着无数士兵,一个个头脚紧挨着取暖,身上盖着薄被。此时已是初冬,南方的冬天湿气很重,寒彻入骨,不知这些人是如何在外安睡的。

百姓被感动了,好些人打开门请士兵进屋歇息,但没一个敢进,都拱手道:“不敢叨扰!岳将军有令,敢进民房者一律问斩。”

如此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岳飞沿路巡视,此时的军队仍然还是那些人,但在昨日痛快淋漓的胜利后,神情中不知不觉多了一份自信。他们的自律也得到了回报,百姓围着他们,如赤子之待父母,连女眷们都不避讳,出来给他们端茶倒水,亲如一家。

见岳飞经过,士兵们纷纷打招呼,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拥戴,远超出他们对普通将官的恭敬程度。

旁边王贵等人有些受宠若惊,他们沾了岳飞的光,也得了士兵们不少爱戴。

这次胜利的另外一个收获是,金军留下的一批粮草辎重尚未运走,全部成了岳飞的战利品。岳飞令人将多余的粮草分给溧阳百姓,百姓个个欢天喜地,如同过年一般。

在溧阳休整的两三日期间,岳飞挑出投降的一百来人逐个问话,其中有五六个女真人。岳飞本打算将他们斩首,心里合计了一番,便又将他们关到一边。剩下的汉人签军,岳飞不厌其烦,一一细聊,其中有十来个对金人切齿痛恨,都是有家人被金军杀害的,痛哭流涕,跪求岳飞收留军中。

岳飞把这十来个人挑出来,分别与他们促膝长谈,让他们暂归广德金军营中。如果岳飞率部去攻,希望他们做内应,放火配合,这些人都发誓听命。

与这十来个人谈完后,岳飞便将这一百来人聚集在一起,道:“看在你们都是汉儿的份上,放你们回去,以后打仗时不要太卖命,更不要杀害无辜百姓!”又把那几个女真人叫来,斥责了一通,说了一些场面话,便将他们统统放了。

将士们都不解,岳飞笑道:“再休整几日,便去攻广德,到时自然见分晓。”

岳飞从金军手中收复了溧阳,又秋毫无犯,一时间声名远播,附近被打散的乡兵和小股游寇以及之前马家渡会战的溃卒,纷纷前来投奔。岳飞都亲自挑选,只收精壮本分的,那些羸弱或刁滑的,岳飞都给予盘缠,遣送回乡。实在无家可回的,岳飞便给些钱让他们在附近买地耕种或做小本买卖,总之绝不滥收一人。

这些新来的人在军营中收到的天条铁律是: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违令者斩!

“真的会被斩吗?”有人不太相信。

“要不你试试!”老兵们警告道。

又过了一阵,岳飞得到探报,金军主力已经离开广德,继续东进。此时他手下人马已经增加了一倍多,将近五千人。

广德较之溧阳要大得多,金军驻留的人马想必也比溧阳要多不少,岳飞这边虽然人马也猛增,但一大半是新人,战力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岳飞一举拿下溧阳,广德的金军必然已经知晓,有所防范,再想攻其不备是不可能了。

岳飞便将众将聚集到一起,宰了一口羊,备了几坛好酒,众人一边打牙祭,一边议论如何拿下广德。新加入的傅庆原是附近游寇,听说了岳飞威名,带领部下五六百人前来投奔,张口就道:“岳帅……”

岳飞赶紧制止道:“我不过是杜相手下一裨将罢了,不要叫岳帅。”

王贵道:“大家在军中叫一叫,既响亮,又顺口,还鼓舞士气,有何不可?从今日起,我们兄弟几个都改口叫岳帅!”

众人都轰然叫好,岳飞无奈,只得示意傅庆继续说下去。

傅庆道:“前向岳帅不是释放了一百多个金军俘虏吗?这里面定然有奥妙,岳帅先给我们交个底吧,我们打的时候好心里有数。”

岳飞赞许地冲傅庆点点头,道:“把这些俘虏放回去,原因有三。其一,广德金军见我军不杀俘虏,一旦战事不利,就不会拼死力战,而是投降保命;其二,断后的金军中以汉人签军为多,上次一百多个俘虏中,我挑了十来人,这些人都跟金人有仇,被迫从军,我跟他们约定,一旦我军攻上来,他们就放火策应;其三,这些俘虏只知道我军有两千余人,却不知我们现在已经有五千余人了,虽然教习训练不足,却都是行伍中人,刀剑见过血的——这些都不为广德金军所知。”

傅庆大喜道:“既如此,我军适合夜战!现在天气寒冷,金军会在帐外置火堆取暖。我们趁夜攻上去的时候,那些内应才方便放火啊,从火堆里捡一根柴往帐上一扔便着!”

众人听了都大笑,既开心又佩服,当初放归俘虏很多人还不乐意,觉得轻饶了金狗,没想到竟藏了如此多的后手,有这样的人领军,想不打胜仗都难!

张显道:“就怕广德的金军不相信那些俘虏,担心其中有诈,防着他们,那可如何是好?”

岳飞道:“倘若只放汉人签军回去,恐怕广德金军会起疑,但把几个女真人和汉人签军一并放回去,我料定能取信于他们。”

众人一想,正是这个道理。傅庆当年做强盗时,习惯了摸黑搞事,这时便主动请缨要去打头阵。

王贵道:“如何打?攻城?广德城墙虽然比不了建康,但比溧阳可要高不少,万一初战不利,一下就变成攻城战了,我军又没有攻城器具,这仗肯定打不下去。”

傅庆连连摇头,道:“才不用攻城这种笨法子!我手下几百弟兄中,倒有一半就是广德人,我料驻扎广德的金军虽然有所防范,但他们从心底里仍看不上我大宋军队,断不至于到严防死守的地步。我让手下的广德弟兄乔装成投奔亲戚的本地百姓,混入城中,趁着天黑夜高,里应外合,定可一举拿下广德城!”

众人都称“妙”,唯独岳飞不作声,傅庆便问:“岳帅嫌我这计策不够好吗?”

岳飞道:“好是好,只是这般打法,苦了广德的百姓。金军都住在民房里,一放火,烧的都是民房,先死的也是百姓。我等与金军死战,乃是因为金军侵我土地,杀我百姓,毁我社稷,如今还没杀金军,倒先要让无辜百姓送死,于心何忍!”

众人听了,都不言语。傅庆杀人如麻惯了,投奔前只知道岳飞勇猛无敌,以为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凶神,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像听到天外之音一般,看着岳飞发呆。

岳飞问:“如何既将金军从城中引出来,又不能惊醒了他们的轻敌之心?”

这可真是个难题,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正在发愁,王贵猛地一拍大腿,大喝一声:“有了!”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都道:“就你这大嗓门,金军早被你惊起来了!”

王贵懒得理会别人,眼睛紧紧地盯着岳飞道:“岳……岳帅还记得当年在太行山,我们是怎么被金军算计的吗?”

岳飞听了,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仿佛看到猎物一般,精光四射。

除了王贵、张显、汤怀等人,其他人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都急道:“什么算计,快来讲讲!”

王贵便简单讲了当年在王彦帐下,金军利用宋军缺粮,假冒辎重部队引蛇出洞的事。这一讲不打紧,众人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听完后,都直咂嘴。

于是攻打广德的引蛇出洞之计也出来了:傅庆率领部下中的广德人扮成民夫,拖着辎重经过广德郊外。等金军过来,押送的官军立刻作鸟兽散,傅庆等人跪下投降……

几天后,一切都按照事先计划顺利进行。金军得到探报,派一千人在广德南郊劫了宋军的粮草辎重车队,见车上满满的都是粮草和军需用品,更不怀疑,押着傅庆等人将粮草往城里送。半路上突然伏兵大起,岳飞亲率大军拦腰杀来,金军匆忙摆好阵势迎战,傅庆等人从粮车上抽出兵刃,从后面一顿掩杀。金军本来就人少,突遭袭击,又是腹背受敌,抵抗了一阵,便全部投降了。

岳飞立即命令所有将士全部换上金人盔甲,一刻也不停留,仍旧押着傅庆等人拖着粮草往广德进发。没换上金军服饰的大部宋军远远地跟在后头,一旦前方交战,便立即全速赶来助战。

两个多时辰后,宋军远远地便看见广德城墙上满满地立着金军。广德城墙高大,外面还有一条护城河,比之溧阳城要大得多,大概是吸取了溧阳的教训,戒备十分森严。看到运粮车回来,金军都站在城墙上指指点点。

岳飞便命傅庆等人拉着粮车在前面走,自己亲率假冒的金军跟在车队后面,免得城墙上金军问话答不上来。

运粮车队离城墙几百步远时,吊桥缓缓放了下来,傅庆等人闷着头默默地拉车往城里运。运到一半,便听到城上有人用辽地汉话向城下“金军”喊话,城下“金军”不能回答,只能把兵器磕得“乒乓”作响来掩饰。

粮车大部分已经被运进城中,而此时守城的金军主帅耶律霁觉察出不对劲,厉声喝问城下。傅庆发一声喊,从粮车里抽出兵刃,一刀将旁边的金军砍翻在地,其他众人也跟着发难。与此同时,城外宋军突然发喊,争先恐后朝吊桥涌来。

金军虽然仓促应战,但毕竟还是有所准备,两边杀得难解难分,岳飞这边人少,便收缩在吊桥附近,并不往城里冲。金军见对方也就一千多人,胆气壮了起来,各处汇集而来的金军越来越多,进攻也越来越猛烈。

酣战中,双方都听到城外远远地传来急促的擂鼓声,城内宋军精神一振,齐声呐喊,猛然发力。耶律霁大为震惊,登上城楼往远处看,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从远处杀来,听这擂鼓呐喊之声,绝非友军,这才意识到宋军还有后手,不禁有些慌神。正在踌躇未定时,一名亲兵急冲冲地爬上城楼,道:“城中有人在库房放火!”

耶律霁往后看,果然库房处浓烟大起,显然有人故意纵火。慌乱间,城外那支人马越来越近,衣帽盔甲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宋军是谁?人数得有三四千人,个个如狼似虎,直向城内扑来。

耶律霁已知此战必败,急忙下楼,率部且战且退。宋军得势不让人,像疯了一样死命追杀,广德城里金军大部分是辽地契丹人或汉人,还有一些签军,也经历过阵仗,但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宋军。再听到城外杀声震天,越来越近,早已没了斗志,开始还勉力抵挡,等到城外宋军杀抵城下时,便开始四散逃命。

岳飞见状,立即传令下去:凡掷兵器且立于原地不动者,不得杀戮。于是宋军齐声发喊:把兵器扔了,绝不杀降!

这话一喊出来,像一阵风刮过去,金军像着了魔一般,纷纷把兵器扔到地上,立在原地不动。岳飞又传令下去:敢杀降者斩!

等到王贵、张显等人气喘吁吁率大军杀进城来,卯足了劲准备大战一场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听到的只是满耳“不得杀降”的警戒之声,又是惊讶,又是失望。见岳飞立在城头指挥,王贵等人便也登上城墙。

岳飞一边令人去库房救火,收拢投降金军,一边令人去贴安民告示,并派出二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沿街巡逻,见有趁乱打劫的,就地正法。

王贵抱怨道:“这仗如何这么快就打完了?害得我等奔命过来,却扑了个空!”

岳飞笑道:“不是你们奔命过来,这仗哪能如此顺利。”

张显道:“这广德的金军反倒不如溧阳金军,溧阳金军人数不多,还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仍战了许久才降,这广德金军如何一溃散就降了?”

岳飞道:“倘若依你们的,杀掉溧阳投降金军,广德金军听说了,定会死战到底。那一百多个溧阳降卒被放了后,只会奔广德而来,私底下哪有不议论的?金军知道我善待降卒,一旦战事不利,就无心抵抗了。”

正说着,探马过来报道:“刚查清了,库房那边正是溧阳纵归的金军俘虏放的火。”

众人听了,都极为叹服。傅庆突然跪在地上,道:“岳帅在上,受傅庆一拜!傅庆从今往后,誓当追随岳帅,绝不敢有二心!”

王贵惊奇道:“你这厮!前几天不说过这话了吗,怎的又讲一遍?”

傅庆道:“不瞒岳帅和众位兄弟,傅庆前阵投奔岳帅,实在是缘于无处可去,暂借一容身之所而已。这一阵相处下来,见岳帅治军严明,用兵如神,且又爱惜士卒,十分仁义,天底下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人去?我傅庆虽然做过强盗,但内心里如何不愿意杀敌立功,既报效国家,又能建功立业,博个封妻荫子!今日碰到岳帅,乃是我傅庆前世修来的福分,故此再拜,请岳帅恕傅庆欺瞒之罪!”

岳飞赶紧下马,将傅庆扶起,道:“傅将军能如此坦荡,我岳飞岂敢不以诚相待!从今日起,你我将帅同心,共杀金贼,上扶江山社稷,下保黎民百姓。他日大功告成,绘图像于凌烟阁,青史留名,不亦快哉!”说罢,解下杜充送给自己的镶银腰带,赠予傅庆。

傅庆激动得流下泪来,跪地接了腰带,岳飞又亲手替他扎起。

旁边王贵看了,笑道:“罢了罢了!傅兄弟既然如此剖肝沥胆,我王贵岂敢不有所表示?”说着,将腰间宝剑解下来,赠给傅庆。

傅庆知道王贵很珍爱这把宝剑,十分感动,便将手中腰刀赠给王贵。王贵接过来一看,这腰刀刀背厚实,刀刃泛着青光,方才一顿砍杀下来,刀刃上丝毫没有卷口,看样子竟是镔铁所制,便问道:“傅兄弟这刀从何处而来?”

傅庆照实说道:“是我多年前做强盗时,从一大官的府上偷来的,王兄弟这把剑从何而来?”

王贵道:“是我当年剿匪时,从一伙盗贼手里抢来的。”说罢,两人忍不住相视大笑,旁边人也忍俊不禁。

久败之后,几千宋军在岳飞的带领下,干净利落地赢了金军两仗,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各营将官带着手下士兵,大唱军歌,喊声震天,一时间响彻云霄,数十里外都能听到。那些金军俘虏看着眼前这支宋军人欢马嘶,士气如虹,张着嘴巴直发呆,心里既惊且畏,又有几分羡慕。

杜充率三千亲兵逃到了江北的真州,真州守将向子忞听说当朝右丞相到此,率州兵出城迎接,并请他进城,住进真州府衙。

杜充叹道:“马家渡兵败,建康失守,杜充为天子守国门,却一败涂地。倘若真州百姓问起来,我有何面目应答!还是不要进城罢。”

向子忞安慰道:“杜相不必太难过,胜负乃兵家常事,更何况金军兵锋极盛,将士畏敌如虎,杜相能组织大军与之相抗已是难能可贵。韩世忠镇守镇江,金军主力一来,他也只是将镇江百姓全部迁离,辎重钱粮全部运走,然后一把火将镇江烧个干净,就撤到江阴去了,并不敢与金军正面对抗。韩世忠号称忠勇,尚且如此,杜相又何必耿耿于怀?”

杜充听说韩世忠不战而退,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舒坦了不少,嘴上仍道:“还是不要进城得好,这真州城外的长芦寺十分宽敞,且寺外有山有河,适于屯兵,我还是驻扎在此地吧。”

向子忞听了,便不再劝,只吩咐下面的人给杜充运粮草军需,杜充又问:“附近哪个州县兵力强劲一些?”

向子忞想了想,道:“泗州刘位、徐州赵立都是善战之人,手下士兵至少都有几千。特别是赵立,十分勇猛,曾经和金军交过手,没让金军讨到便宜。”

杜充听了,思索片刻,道:“金军现在是猖狂,但到了春夏之交,必然要渡江北归,那时他们已是疲敝之师,斗志大减,人人都抢了一堆东西舍不得放下。倘若能联合附近州县之兵,在金军北归路上予以痛击,必能有所斩获!”

向子忞见杜充新败之后,尚未休整,就筹划如何反戈一击,心里很是佩服他这股韧劲,便道:“杜相如有此意,切莫忘了末将,末将愿追随杜相,与金人决一死战!”

杜充点头道:“来日我会修书给两位守将,与他们约定时间,互通往来,还有好几个月,尽可精心筹划,以求必胜。”

向子忞道:“杜相这边有什么需要末将做的,尽管吩咐。”

杜充从案上拿过一张纸条递给他,道:“我这几千人马驻扎此地,军需粮草都请多费心,另外,这纸条上还有一些物品,如能筹办,自是更好。”

向子忞收了纸条,便起身告辞,带着人马回到真州城内。刚到府衙,通判张介出来迎接,问道:“相公见到了杜相吧,如何说?”

向子忞叹道:“杜相还真是百折不弯!刚刚兵败,还没喘口气,便想着要联合其他州县诸将,待春归之时截金军后路呢。”

张介与向子忞是至交,进士出身,曾在本省乡试中夺魁,为人不慕功名,聪明绝顶,极喜评判时人。杜充贵为宰相,他不便评价,听向子忞如此说,只微笑道:“杜相既有此意,为何不去南岸召集旧将,却偏要跑到北岸来,费心费力地与一帮并不熟识的守将相约攻敌,岂不是有违常理?”

向子忞听了此话,不禁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张介笑道:“相公刚赶路回来,先进府衙歇息再说吧。”向子忞闷闷不乐地下了马,跟着张介进了府衙,坐在桌前只是发呆。

张介给他沏了一杯茶,道:“相公不必困窘,古人云:天地一也,人与我同耳!杜相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喜乐嗜好,王公将相亦有猥琐之徒,乡野村夫不乏高洁之士,如此而已!”

向子忞喝了口茶,道:“子义极善鉴人,何不鉴一鉴杜相呢?”

张介道:“岂敢!”

向子忞笑道:“你我至交,私底下连官家都议得,何况是杜相?你我也都是朝廷命官,与杜相不过是同朝做官而已,如何议他不得?”

张介见向子忞这般说,便道:“其实也不用我来鉴他,已经有人鉴过了。”

向子忞道:“哦,何人?说来听听。”

张介道:“建炎元年,杜相在大名府任留守时,提刑郭永献上三条计策守大名府,杜充不用,结果被金军击败。郭永气不过,给了他一段评语:有志而无才,好名而无实,骄蹇而自用,徒有虚名,以此当大任,鲜克有终矣!”

向子忞连连摇头,道:“这个郭永太刻薄!上司不用你的计策,就说出这番话来编排人家,也不是什么善类。”

张介微笑道:“相公真乃忠厚之人。不过昨日舍弟从南岸回来,亲耳听到马家渡之战前诸将议论,竟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败了好,受金军约束也比受杜相约束强!”

向子忞大吃一惊,待了一会儿,愤然道:“这些将领都是畜牲!大敌当前,竟然说出这种混账话来,我看杜相该宰了这帮人祭旗才是!”

张介见向子忞发怒,便不再说了,只是饮茶。过了一会儿才道:“杜相可委派些事下来让我们做?”

向子忞这才想起杜充的纸条,便从袖中取出来,才看了一眼,便怔住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介惊奇道:“相公为何如此?”

向子忞将纸条递给张介,张介看那上面写着:绿杨春茶二十斤,黑鸡一百只,风鹅一百只,桂鱼一百尾……几乎囊括了真州所有特产,更不可思议的是,纸条最后还写着:限三日内交清。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张介指了指案上的纸条,问:“相公打算如何处置?”

向子忞满脸难色,真州前不久才经历兵火,百姓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里来的黑鸡风鹅、香茶桂鱼?不置办吧,杜充那边又不好交差,况且人家贵为宰相,这些东西似乎又不为过,可是兵荒马乱之际,还提这种要求实在有点不靠谱。

张介见向子忞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息,便道:“既然人家说出口了,还是好歹给他弄一些过去罢。”

向子忞一时无比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良久过后,才长叹一声道:“今日若不是亲历此事,我恐怕还会一直骂郭永刻薄孟浪、诸将猪狗不如呢!”

接下来的几日,向子忞无可奈何按纸条所列辛苦筹备时,住在长芦寺的杜充接待了一位神秘客人,这人乃是原京畿提刑凌唐佐的使臣,给杜充带了一封书信。

杜充打开凌唐佐的书信,才发现这是一封劝降信。原来凌唐佐在南京应天府时,守臣孟庾受召归朝,将一切事务暂时委托给他,随后金人连陷单州、兴仁府,兵临应天府城下,凌唐佐只得献城于金军,并转身成了金国任命的应天府尹。凌唐佐素来十分欣赏杜充,而且知道一旦招降杜充,于自己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使臣在他看信时,局促不安,生怕这个以严峭闻名的杜丞相会来个毁书斩使,不过杜充看完,只是淡淡一笑,道:“公弼雅量高致,不料却也降了金人。”

使臣松了口气,道:“凌相公何尝不想忠于赵宋,只不过是发现赵宋气数已尽而已!杜相想想,自靖康年间以来,金国大军一路南下,可曾遇到过像样的抵抗没有?真正敢横刀立马与金国大军对抗者,唯杜相一人而已!然而即便三军用命,却也难免完败!这难道全怪将士无能?不见得,天命使然耳!”

杜充不语,使臣还准备了一箩筐说辞,正准备统统倒出来,杜充道:“你要说的,我岂不知?你且回去吧,将此物带给公弼,聊表问候。”说完,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使臣。

使臣看杜充的态度暧昧不明,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如何想,但有了这块玉佩,却也足以交差,便接过来揣在怀里,片刻也不歇息,起身告辞了。

杜充知道凌唐佐不过是来打前哨的,正主应该随后就会出现。

果然,两日后,天刚入夜,亲兵便来禀报:“有二人在寺外求见,说是相公故人。”

杜充让他们进来,自己坐直身子,正了正衣冠。须臾,两人一前一后被亲兵带到面前,虽然来者都用麻巾裹头,但杜充一眼看出,前面那个稍矮的正是给他写《大江赋》的王霄。

双方见礼已毕,王霄和另外一人都除下头巾,露出被剃得发青的头皮,脑门正中留着一束小发辫,正是女真发束。

王霄见杜充看着自己的光头发愣,毫不介意,摇头晃脑道:“天下大变,中原鹿肥,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明公岂有意乎?”

杜充心里“突”地一跳,脸上毫无表情,道:“云中兄乃孔孟门生,华夏赤子,何以削发易服?”

王霄早有准备,道:“古人云: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况且自古以来奉得中原者为正朔,自天会五年始,我大金兴义兵,讨南朝,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遂使中原腹地、孔孟故土皆为我大金所有,而南朝狼奔豕突,国土日蹙,今康王赵构已亡命天涯,不知所终,天下百姓莫不北望王师以安天下。试问明公,以今日之势论之,我大金与南朝,孰为华夏,孰为番邦?”

杜充看着这个一个多月前还一身儒装、满口忠义的老进士转变竟如此之快,简直让人目眩神离。王霄把身子凑近了些,语重心长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明公!”

杜充不置可否,问道:“二位此来,有何见教?”

王霄虚让半个身子,指了指旁边跟他一起来的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大金国辽阳府尹、都转运使完颜洪伊,乃是天潢贵胄,此次奉大金国兵马大元帅、四太子殿下完颜兀术之命,特来拜会明公。”

杜充矜持地冲他点点头,拱了拱手算是问候,完颜洪伊手抚胸口,以女真礼节还礼。

完颜洪伊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与杜充,然后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女真话,王霄也听不懂,只是按照之前定好的意思解释道:“四太子殿下久闻明公大名,十分仰慕,特意遣我二人来问候。我大金国皇帝派义师南下,不为侵占南朝国土,只为灭掉赵宋,再选贤人,扶为皇帝,治理中原,就像当年张邦昌一样。明公,天命所降,若执意不取,反受其害呀!”

杜充这才明白金人的真实意图,原来不仅仅是招降而已,而是要扶他做中原之主!一股夹杂着热望、兴奋、恐惧、羞愧的热流从心里猛地冲向头颅、四肢,让他有一种飘飘忽忽往下坠落的感觉,他不禁身体倾斜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在地上。

王霄提醒道:“明公何不打开书信,看看四太子殿下如何说?”

杜充拼命稳住心神,手却仍然不争气地抖个不停,打开书信,见内容正如王霄方才所说,那股热流又一次从心里冲向身体四周,但这次让他感觉舒服多了。

完颜洪伊从怀中取出一把套着羊皮鞘的精巧匕首,刀把上还镶着两颗绿莹莹的宝石,显然不是普通物件。完颜洪伊又说了几句女真话,王霄仍然按之前商定的意思解释道:“四太子愿将这把传于祖辈的匕首赠予明公,以示诚意。”

杜充只是盯着那把匕首,却不伸手去接。

王霄拿过匕首,塞在杜充手中,然后凑近杜充,用耳语般的声音劝道:“明公要早作决断,切莫因一时犹豫,使大位归于他人,成千古遗恨!”

这话让杜充浑身一激灵,他猛然想起刚到建康时在白云之寺抽的签:“蛰龙已出世,头角首生成”,原来竟应在这里!当下再不迟疑,将身旁一把随身佩带的宝剑双手托起,递给完颜洪伊,道:“这把宝剑跟随我多年,虽不是什么宝物,但由能工巧匠精心锻造,锋利无比,请转赠四太子,聊表心意。”

王霄将杜充的话比比画画讲给完颜洪伊听,完颜洪伊完全明白这里面的意思,喜笑颜开地接过宝剑,说了一通话,这回王霄也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便对杜充道:“明公此举甚当!请谨慎筹划,务保万事周全!”

杜充看着王霄,欲言又止,王霄知道他的意思,一揖着地,道:“他日明公登上大位,赏我一处清静地方,做个州官,寄情于山水,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岂敢有他望哉!”

王霄说话间仍然是一副名士派头,只是那江南名士的模样配上秃头小辫,看上去有几分诡异,但在此时的杜充眼里,已经没有太多的异样感了。

王霄与完颜洪伊比比画画说了几句,起身道:“此行圆满,我可以回去复命了!如今局势不稳,我二人不宜久留,就此告辞。今日所言,万望明公切记,切记!”

于是二人包上头巾,向杜充行礼毕,悄然而去。

杜充呆坐在案前,身上一会儿燥热,一会儿又冰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特别想说一个字,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咬着牙扛了半天,汗水浸湿了脊背,终于用变调的声音挤出了那个字:“朕……当取之!”

说完,他立即瘫软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无力,额头上直冒虚汗,但他嘴角却现出一丝克服心理障碍后满足的笑意。

又过了一日,向子忞求见,进得寺来,苦着脸道:“杜相纸条上所列,下官苦苦搜寻,筹备了五日,也只得了一半,实在是因为兵火过后,百姓日子过得清苦,还望杜相体谅!”

杜充早忘了此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此时他的心态已经大变,为自己几天前如此小气局促有点难为情,便急忙起身,拿出十二分礼贤下士的风度,和颜悦色地道:“本相贪图一时口腹之欲,害得你疲于奔命,真是无地自容!依我看,这一半也太多了,我每样只留十个,其他你都拿回去吧。百姓不易,你们也不易,我这做……宰相的,如果不能体察下情,还不如一乡野匹夫,岂不有愧!”

向子忞听了这话,大出意外,真是一头雾水,完全看不懂面前立着的是一个何等样人,口中只有“哼哼哈哈”答应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