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清踪花影

兀术轻松攻占临安府后,便将主力驻扎城外,派出几路人马,扫荡浙东浙西两路,搜寻赵构,自己坐镇临安,居中指挥。

进城第一日,兀术便由宋朝降官带领到城里到处转了一圈。兀术南下以来,名城大府见得多了,所以虽见杭州城内建筑精巧,巷陌曲折,却也不以为奇。等转到西湖时,虽是隆冬,西湖却仍是水光潋滟,山色空濛,偶有渔舟穿行山水之间,荡起几圈涟漪,给这清幽世界更增添一丝妩媚。兀术等人有些挪不动脚步,看着这人间美景只是发呆。

已经降金的大宋兵部尚书李邺见兀术停步不前,赔笑道:“西湖水质甘甜,盛产鱼虾,杭州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和清汤鱼圆都是上佳的菜肴,殿下切勿错过。”

兀术对南方美食兴趣不大,反而觉得南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实在是阴柔奢靡之习,磨掉了阳刚勇武之气,难怪战场上那么不经事。加上他那吃惯了牛羊肉的北地胃口实在对鱼虾难以习惯,因此极少碰南方美食。此时听李邺介绍,便道:“我女真健儿,还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好,南人之奢靡之风,切不可在我军中滋长。”

李邺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讪讪地退下。

兀术回到杭州府衙,手下已经将十几个江南美女呈献上来。按金军内的规矩,如有最上等的美女,必先送至大元帅帐下,大元帅亲自为皇上挑选两名,然后才由大元帅为自己挑选,接下来才按官阶等级分配。

兀术坐下,正兴致勃勃准备品评一番,快马送来明州城下千户阿里的急报,兀术心里感觉有些不对,拆开一看,果然是阿里的败报,折损了四千多人。

兀术不禁吸了口凉气,之前他接到探报,说有一支宋军尾随大军身后,趁隙攻击,将溧阳和广德的金军先后击败。他听了虽然恼火,但并没太往心里去,因为拖后的都是些老弱残兵,甚至还有不少伤员,一时疏忽,被敌军所乘,还说得过去,但阿里率领的部队乃是精锐,其拐子马与铁浮屠从未遇到过敌手,如何就兵败了呢?

兀术再看信,阿里已与韩常会合,准备来日再战,定要拿下明州,生擒张俊。兀术看了,心想阿里等人过去几年连战连捷,从无败绩,或有骄兵之意,偶尔吃一次亏恐怕也在所难免,警醒之后再战,应该会有个不错的结果。

兀术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但心里又恨恨不已,折损四千人马,而且都是前锋精锐,叫他如何不心疼!他极想知道当时战况到底怎样,恨不能亲执大斧,率军冲锋。

侍从见兀术拿着信看半天,神情严峻,眉头紧锁,知道定是前线战况不佳,都屏息静气,不敢作声。

过了半晌,兀术才将信放下,眼神显示犹在凝思,嘴里道:“带上来吧。”

手下赶紧将那些女子一个个带上来,兀术打起精神,却怎么也提不起往日雅兴。侍从们想让他高兴,刻意说些笑话,兀术也只是嘴角略微动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神情。

侍从见这光景,也没了兴致,便匆匆忙忙让那些女子走马灯似的转一圈,临到最后一名女子时,却颇不顺利,那女子横竖不动,有侍从过去拉她,被她喝道:“你若再碰我,我一头撞死在此,让你家元帅拿你问罪!”

兀术听到吵闹声,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何事喧哗?”

侍从知道他心情不佳,赶紧过来解释:“有一女子不愿意上来见殿下,我们去拉她,她就要寻死。”

“哦?”兀术颇感诧异,宋人女子都颇重名节,然而在女真将士的铁蹄刀锋之下,哪有不屈服的?被拘到四太子帐下还敢犯倔的,这还是第一人。

“既如此,我去见见她又何妨?”兀术起身,整了整衣冠,来到前庭。果然见一女子背对着屏风立着,上身一袭葱白色的罗衣,套一条百褶石榴裙,质地都颇为讲究,显然是富贵人家子女。她身材不似其他南方女子娇小,高挑直立,也并不埋着头,眼光平视看着窗外。

兀术暗暗称奇,侍从中懂汉语的道:“还不拜见四太子!”见那女子不理,要去将她身子扳过来,兀术挥手制止了,问她道:“你可知这是何地?”

兀术能说不少汉语,只是与江南人的口音迥异,但他吐字清晰,加之说得慢,一般人听懂并无问题。

那女子并不转身,只是微微侧着脸道:“这不是我大宋杭州吗?”声音温润柔和,平静得不像被俘获的猎物。这吴侬软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分外好听。

兀术带着一丝揶揄的口气道:“已经被你大宋朝廷改成临安府了。”

“你自然知道为何会改为临安府。”说罢,那女子竟然自己转过身来,看着兀术,两人四目相对,似乎都怔了一怔。兀术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哪怕将来怪罪下来,也绝不能把这女子献给皇上。

那女子生得未必是最好看的,但柳眉星目,鼻梁挺翘,妩媚中略带一丝锋芒,再加之黑发如云,肌肤晶莹雪白,将北地女子的洒脱利落与江南女子的文弱娇柔集于一身,令人见而忘俗。

她大概没想到原以为青面獠牙的金军统帅竟然是一名年轻将军,高大英武自不必说,眉眼中还有几分隽秀,实在难以将他和那个杀人如麻的番军首领联系起来,一时有些发愣。

兀术走近她身旁,极快地抓住她的左手,反身一扣,将她揽在怀里,将手伸入她腰间,抽出半片磨得锋利的剪刀,然后又轻轻放开她。

那女子在这电光火石间,毫无反应。

“你是不是想行刺本帅?”兀术微笑道,一边挥手让旁边大惊失色的侍卫们走开。

那女子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立在原地。

兀术冷笑一声,道:“本帅攻取秀州,不过花了半天工夫,南朝的守城要员便献城投降。我大军进城后,本帅让城中南朝的官吏都来拜见,不料其中一名小吏从怀中掏出一颗石头,朝本帅扔过来,打在铠甲上,‘叮当’作响。本帅问那名小吏:‘你这样做有何益处?又济得了什么事?’那小吏昂然道:‘你是领头的,我不用石头打你还能打谁?’”

兀术说到此处,叹道:“我看那小吏身量瘦小,衣着也极朴素,比他的那些肥头大耳的长官差远了,却能拼死一搏。假使南朝官吏人人如此,岂能容我大军过大江如蹈平地?本帅过江拿下建康,一路往东,不过二十余日便直抵临安府,过独松岭时,两边峭壁齐天,地形险要,本帅还对手下诸将道:‘南朝无人,若派数百老弱之兵在此镇守,我大军怎能轻易过去!’”

那女子看着兀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把那小吏怎样了?”

兀术冷冷地道:“他既有忠义之心,我便成全了他。”

那女子恨恨地看着兀术,身体微微颤抖。

兀术厉声道:“南朝十几万大军已作鸟兽散,你们的皇帝小儿都吓得跑到海上逃命去了,十万将士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却让你一个弱女子怀揣半片剪刀来拼死报国,是何道理?”说罢,“唰”地扯下腰间的牛角匕首。

那女子脸色苍白,头微微上仰,垂下眼眸等死。

兀术却将带着鹿皮鞘的匕首塞到她手里,道:“我女真无论男女老少,都携带匕首防身,更没有揣着半片剪刀防身的道理,不小心还容易扎着自己。”

说罢,让侍从将这女子留在帅府,待之以礼,好生安置,其他女子全部带走。

有侍从道:“殿下还是把匕首收回来吧……”

兀术一笑道:“你们还是不懂南朝人物风情,但凡忠贞之士,切不可以死相逼,须待之以坦诚信义,方可使之心动。一旦臣服,其必以忠贞事我,又何需去防范?这女子面容端正,目光清澈,她见我取匕首之时,瑟瑟发抖,并非横不怕死之辈,没有一片忠肝义胆支撑,如何敢做这种事?如此贞烈女子,生得还这般标致,本帅若不好好待她,岂不是作践?”

众侍从听得似懂非懂,但四太子对这女子动了心,却是显然的,便都不再多嘴。

兀术坐下,侍从端上一杯西湖龙井茶,兀术便也有模有样地喝了起来,他觉得南人的茶叶倒实在是个好东西,饭后喝一杯,去腹内荤腥不说,还让人十分清爽。

若不是明州败报,此刻他的心情原本是极佳的,兀术拿起阿里的书信,又细细看了一遍。按阿里的意思,确实是败在轻敌,但金军南下以来,哪一次不是“轻敌”,孤军深入乃家常便饭,却无往而不利。更让他疑惑和担心的是:南军是如何抵挡住他的王牌军铁浮屠和拐子马的?明州之败,让南军消除了不少对金军的畏惧和神秘心理,以后再依仗声势以少胜多,恐怕不那么容易了,这对他下一步的进军方略造成了很大的干扰,兀术脸上恢复了凝重的神情。

探报又到,兀术接过来一看,却是派去平江的另一支金军的捷报,说是顺利拿下平江府,府库内钱粮财物堆积如山,正好可资军用。

兀术大喜,平江府乃东南重镇,地处水乡泽国,东临大海,南接钱塘江,西抱太湖,北依长江,易守难攻,极不利金军骑兵作战。宋朝派了重兵驻守,并专门委任宰执周望主持军事,兀术对拿下平江并无多大把握,却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更让他高兴的是,信中说宋军撤退的时候还在太湖边上留下了近三百艘大小船只,而且据投降的宋军将领说,赵构乘坐的海船就在定海一带,并没有走远。于是金军火速登船,二百多艘战船已经直驶定海而去。

兀术不由得拍案而起:“这才是我女真健儿的风骨!”立即修书给领军的主将当海,大赞其神勇果决,并将头盔上的一颗皇上御赐的宝珠取下来,放入盒中,差人快马赠给当海。

送走探马后,兀术心情大好,他料定阿里与韩常合兵后,再攻打明州,应是唾手可得。这样,他的大军将在陆海两路同时进发,将赵构逼到无路可走,只能乖乖投降。

军国大事一旦有转机,他立即来了雅兴,迫不及待想见到方才的那名江南女子,于是起身,直奔府衙后庭而去。

侍卫果然将她安排在了最好的那间厢房,还派了一个丫环服侍她。见兀术进门,那丫环连忙要跪下行礼,兀术止住她,并命她悄悄出去。

那女子正对着镜子梳理妆容,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垂下来,直达腰际,侧影看上去分外美丽。兀术克制住上去搂住她的冲动,轻轻咳了一声。

那女子在镜子里看到了兀术,也听到了动静,却仍若无其事地对镜梳理,仿佛兀术不存在一样。

兀术心想,幸亏这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人,如此沉稳镇定,正是当大将的料,难对付得紧!当下也不打扰她,只在桌旁坐定,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

“金国人也会读汉人的书?”那女子突然问道,声音清脆悦耳,没有一丝慌乱与局促,倒像是在自己家里似的。

“我大金国自从灭了辽国之后,任用了许多辽地汉人为官,这些汉人都精通经史,颇懂理政之道。我经常与他们交谈,受益颇多,也在他们指点下,读了些典籍。”兀术道。

“辽国修文偃武,彬彬不异中华,可惜最后落得个文恬武嬉,身死国灭。”那女子叹道。

兀术听她谈吐如此不俗,不禁心中起疑,便问道:“我听说你是越州一家员外之女,自幼长于深闺,如何知晓这些国家大事?”

“我并非越州员外之女,我父亲乃是越州通判王子烟。”

“王子烟?”兀术大吃一惊。王子烟在越州城破后,坚决不降,率领一支五百人的乡兵在城外山上坚守不出,持弓弩射杀金军无数。后来箭射光了,便用石头砸。金军攻上去时,王子烟率乡兵奋战,最后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

兀术起身,走到那女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原来竟是忠良之后,失敬了!”

那女子看着兀术,眼中蒙了一层泪花,她不愿意在仇敌面前示弱,但身体却忍不住颤抖,两颗晶莹的泪珠还是滚落下来。

兀术替她拭去眼泪,道:“此事我见得多了。我父皇大金太祖皇帝当年统一女真各部落时,哪一次不是死伤甚众?然而部落合并,胜者夺人之妻,仇敌之女嫁仇敌之子,不也过来了?你们汉人就能例外?隋末各路英豪争天下,唐太宗李世民还将隋炀帝之女纳入宫中。唐亡了又是五代十国,如此纷纷乱乱,这种事难道还会少?你们大宋的艺祖不就将南唐后主的小周后掳至宫中,还当着后主的面强行临幸人家吗?”

那女子恨恨地道:“为什么你们男人要以攻城掠地为功业?你们已经富甲一方,为何还要劫掠他人?”

兀术微微一哂,道:“这个你大宋的艺祖倒答得很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那女子无言以对,坐回椅子上生闷气。

“敢问尊名?”兀术问。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道:“清踪。”

兀术听了,笑道:“你我有缘,我汉名叫宗弼,岂不是天意?我为你取一字如何?”

“我大宋的规矩,女子不该有字。”清踪道。

兀术道:“女子是不该有字,女子也不该上阵杀敌。你既然敢来刺杀本帅,就该有表字。清踪这名字好是好,就是冷了些,不如你就字花影如何?清踪路上,花影相随,妙不妙?”

清踪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实在没料到这个统率千军万马的敌酋竟有如此文采,心底里极喜欢这个表字,但嘴上道:“没这个规矩……”

兀术道:“宋朝都被我大金灭了,我就是此地的规矩!”说罢,上前将清踪揽入怀中,大手在她柔软的腰上抚摸着,她那沁入心脾的发香让他一阵陶醉。

清踪慢慢地挣开了,背身坐回到椅子上。

兀术并不勉强,从他懂男女之事起,他就没有强迫过任何女子。当年他的父皇为几个兄弟分配女仆时,分到兀术帐下的女仆个个欢天喜地,他尊贵的皇子身份和天神一般的相貌,再加上身上沾了些汉人的文气,使得他从小就是女人的宠儿。

“你且歇息,明早我过来看你。”兀术说完便出去了。

清踪听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又有几分惊讶,她原以为今晚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与兀术的床笫之事的。

赵构君臣到定海县后,便一直没有再往南走。赵构不愿意离东南中枢太远,他还尽力与各州府、各领兵大将保持着联系,他已经知道张俊在明州与金军有过交战,但战况如何,却一无所知。原来张俊初战得胜后,并没有急着报捷,他这样做是出于西军中的一种忌讳:大战尚未结束,就急着报捷,会把锐气给泄漏掉。杜充小战得胜,便急忙忙地告捷,结果到头来却是惨败,张俊可不想犯这种忌讳。

他这一忌讳不打紧,赵构君臣得不到准信,个个急得脸歪嘴斜,却又只得强作镇定。吕颐浩见赵构原本饱满光滑的脸上起了一层风霜,还消瘦了不少,便婉言劝道:“陛下身负天下重托,忧心国事,原本也是人主本分,只是不要过于劳累,万一龙体欠安,反而不美。”

赵构道:“朕上月夜观天象,见一白星犯北斗,光芒似剑,有警示之意。朕从那日起便开始斋戒,如今这白星越去越远,朕明日就可破荤,应无大碍。”

众臣听了,都伏身道贺,赵构强颜欢笑,道:“朕料金军势头不能持久,等一开春,金军退却之时,我军甚至可以趁势掩杀……”

话未说完,就有内侍进舱禀道:“有一艘小船自岸上过来,应是有紧急军情。”

赵构一听,带着众臣慌里慌张地步出船舱,果见一艘小船载着两名送信斥候,像梭子一般贴着海面飞快地驶过来。

赵构不禁心“怦怦”直跳,拼命稳住心神,眼看着小船靠近,大船上的人用绳子绑着个竹匣缒下去,小船上的人将信搁在里头,怕起风浪,不敢多作停留,掉转船头便走了。

赵构接过信封一看,却是周望送来的,打开还没看几行,脸上便绷得如同铁铸一般。

众臣料定又是何处兵败了,赵构看完后,将信递给吕颐浩。赵鼎、范宗尹等人也顾不上体面,凑过来几颗脑袋挤在一起看,才知道周望已经丢了平江府。

众臣只是传阅书信,一时间无人说话。过了半晌,才听到赵构冷笑一声,道:“周望谈起翟兴、李彦仙,还颇有自负之意,可李彦仙凭陕州一座孤城,在数倍金军的围攻之下,也守了两个多月。平江府自去年起便苦心经营,周边又是河道纵横,周望却守了不过三日,便兵败逃窜,简直岂有此理!”

吕颐浩等书信传阅完毕后,又拿到手里看了半天,脸色越来越凝重。

范宗尹注意到吕颐浩神情不对,便问:“吕相,有何话说?”

吕颐浩看着书信道:“周望只提到了战败撤退,却只字没有提善后,我料他也根本顾不上善后了。但平江府西接太湖,太湖有我水师三百多艘战船,看这信的意思,周望是从旱路仓皇败退的,那么这太湖上停泊的三百艘战船如何了?”

赵构立即觉得胸口一阵紧缩,有点喘不上气来,众臣也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吕颐浩对赵构道:“陛下,为今之计,应立即远离海岸,往外海走,一刻不可延误!”

王绹还没想明白,道:“吕相,外海风急浪大,万一有个闪失……”

吕颐浩被这书呆子急得脸色发白,道:“这本是海船,跨海航行数月都无事,何惧这点风浪!岸边倒是无风浪,但大船靠帆航行,无风则不行,万一金军乘船追至,万事休矣!”

赵构还在犹豫,吕颐浩急了,大声道:“陛下忘了扬州之溃吗?”

赵构猛然惊醒,立即传令各船起帆,往外海进发。

帆才刚刚张起,便远远看见北面隐隐约约有船队驶过来,众人都有些疑惑,不相信金军在海上也有这般神速。过了好一阵,内侍中有眼尖的惊叫道:“番军!是番军赶过来了!”

众人都大骇,在海上这些日子苦于风浪颠簸,此刻却希望风浪越大越好,无奈大船速度迟缓。等终于离岸远了些,金军船队又近了许多,衣甲清晰可见,有些船上甚至还载着马匹。

赵构的御船上一片慌乱,旁边一艘海船忙中出错,冒冒失失地撞在御船的船舷上,发出一声巨响,把众人吓得不轻。

吕颐浩赶紧指挥船上侍卫准备迎敌,大喝道:“切勿慌乱!所有人都持兵器站到船舷上来,将旗帜全部张起来!”并让船队摆成一行,渐次前行。

五十艘大海船阵势一拉开,船帆相接,船上甲士林立,旗帜猎猎,金军见了这气势,一时不敢过于逼近。

但很快金人便明白过来,宋军这边只有五十艘船,而自己这边却有两三百艘大小船只,有人认出了赵构的御船,大叫道:“南朝皇帝就在那艘船上!”

当海拔剑前指,大声道:“谁能生擒赵构,立封千户!”于是金军两三百艘战船一齐擂鼓,直向宋军船队逼来。

此时赵构的御船离海岸还不甚远,只有一丝风有气无力地刮着。眼看金军越来越近,赵构匆忙穿戴上盔甲,手执硬弓,准备应战。手下的内侍也各执兵刃,连才人吴氏都披挂出来,张弓搭箭,立在众侍卫中间。

金军船小,桨能够着水面,因此上百艘小船飞也似的赶上来,海战一触即发。突然,天空一声惊雷,乌云密布,紧接着一阵西风刮起,还没等双方反应过来,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

吕颐浩大喜,看来真是天不灭宋,金军已经认出御船,如果被这两三百艘战船团团围住,必然凶多吉少。再看自己这边的大海船,风帆鼓得老高,劈波斩浪,而金军原本在海面上走得飞快的小船,在风浪中却颇不稳当,速度慢了下来。有两名金军还被颠到海中,只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但金军好不容易发现南朝皇帝近在咫尺,岂肯轻易放弃,也将船帆大张,紧追不舍。双方在风雨交加中你追我赶,剑拔弩张,虽然没交战,但气氛之紧张与阵前生死相搏丝毫无异。

正在僵持之际,忽听依稀之中又有擂鼓之声,虽然海上风雨大作,浪涛汹涌,但仍遮不住这鼓声,似乎另有一支船队杀过来。

赵构面如死灰,倘若此时再有一支金军乘船追来,则大宋一百六十余年江山,不是亡于金人铁蹄之下,而是亡于金人舟船之中,真是莫名诡异。

赵构的御船被船队护在中间,随着鼓声渐近,只听到最靠东边的几艘船率先发出欢呼声,紧接着船队上所有人一起欢呼,御船上的侍卫和众臣也跟着大声欢呼,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定是自己的援军到了。

来的正是张公裕率领的船队,他得到探报说有一支两三百艘船组成的船队突然出现在定海,一路南下,觉得非比寻常,再听到平江府失守的消息,心里便明白了大半,于是亲率船队过来护驾。

张公裕的水师约一百来艘船,但都是巨舰。见着金军船队,也不转舵,借着风势直接撞了过去,只听“哐哐”的巨响声不断,接着传来一大片惊叫,隐隐还传来有人掉落水中的扑通声。金军毕竟不习水战,一碰到训练有素的宋朝水师,又是如此霸道的战法,根本不是对手,只得放弃追击赵构的御船,向后集结撤退。

张公裕率领水师巨舰横冲直撞了一番,将金军尽数逼退,此时海上风浪甚大,雷雨交加,不利作战。张公裕也不追赶,掉转船头去与赵构会合。

等到张公裕的水师追上赵构的船队时,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云还很重,但几道金光从云缝中透出来,把平静的海面照得波光粼粼,让这些死里逃生的人格外感到庆幸。

张公裕登上御船向赵构请罪,赵构嘉勉道:“卿何罪之有?若非卿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祸事!”

吕颐浩问张公裕何以赶来救驾,张公裕照实说了,赵构更是赞赏不已。慰勉完了张公裕,赵构的脸便沉了下来,道:“周望徒逞口舌之能,偌大一个平江府,水路纵横,他却守了才不到三日便弃城逃跑,还将几百艘战船落在敌军手中,险些酿成大祸!如此失地辱国,不严惩不足以警示天下!”

众人都不作声,心里没有不埋怨周望的。今日若不是张公裕来得及时,恐怕已经被金军一锅端了。周望守城不力,致敌深入,实在是难辞其咎。

经历刚才一番折腾,众人身上都湿透了,赵构便命各自回去歇息。只有王绹挨在最后,等别人都走了,才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赵构见他瘦削的身子上裹着湿透了的衣裳,便道:“卿不必急在一时,先去换了衣裳再说,切勿沾了风寒。”

王绹道:“此乃军国大事,不敢延误。”

赵构听了,便命内侍给他换一件干爽的直裰,王绹谢恩后,道:“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周望?”

赵构皱眉道:“卿所说的军国大事,就指此事?”

王绹道:“周望身为宰执,三日不到便丢了平江府,并将几百艘战船拱手资敌,差点酿成巨祸,实属罪不可赦。然而,陛下有没有想过,倘使让臣去守平江府,不知能比周望多守几日?”

赵构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王绹继续道:“臣自思无论人望、才思都比不上周望,又是一介文臣,周望只能守三日,臣也不敢担保能守四日。”

赵构满脸凝重看着地面,只是听他说,并不接话。

“陛下,”王绹压低嗓音道,“周望兵败,必定羞愧沮丧,彷徨不安,倘若朝廷再去治罪,最怕的是……”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不往下说了。

“什么?”赵构略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臣怕他会步杜充的后尘。”王绹轻声道。

赵构身体微微一颤,脸色顿时白得像张纸,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只听王绹接着道:“臣不是怜惜周望,也无意揣测周望之心,只是如今江山飘摇,人心不稳,万一真如臣刚才所说……接连两位宰执重臣投敌,势必让天下惊悚啊,陛下!”

虽然刚吹了半天海风,还淋了一身冷雨,赵构额头上却渗出密密的汗珠,脊梁上更是湿了一大片。他再次深深地意识到,他的皇位就像父兄留下的残缺江山一样,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一个闪失,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依卿之见,当如何处置才妥当?”赵构问道,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嘶哑。

王绹道:“陛下还是下诏先勉励他,然后再切责其罪,命其戴罪立功。东南一地,需有人主持军务,其他人资望不够,周望毕竟是宰执,又是陛下亲命的两浙宣抚使,战事尚未结束,还是不要临阵易帅的好。”

王绹还有一句话没好说出口:换了其他人也未必济事。

赵构略微冷静了些,道:“卿之所虑,确实比他人要周全……既如此,就请卿代为拟旨,命周望仍主持两浙军务,收集溃卒,据险驻守,总归不能让金人恣意纵横!”

王绹便找内侍要笔墨纸砚,略想了片刻,一挥而就,呈给赵构。赵构一口气读完,只能叹王绹不愧才子,胸中既有谋国之才,手上又能妙笔生花,不觉用极欣赏的眼光瞅了他一眼。只一瞬间,赵构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愁云突起,眉头也皱了起来,因为王绹瘦削的身躯在不合身的直裰包裹下几乎都看不到了。

“我大宋文学之士如过江之鲫,然而孔武之士却寥若星辰,此何故哉?”赵构在心底里叹息着自问。

诏书拟好后,要尽快送到周望手中,王绹自告奋勇,率领一艘海船向温州方向驶去,金军还没打到那里,应该可以找到送信斥候,将朝廷的旨意传达给周望。

王绹的身影立在船头,虽然形销骨立,却又不屈不挠,赵构看着他越走越远,心中百感交集,坐在船舱内只是悒悒不乐。

次日,吕颐浩入舱奏事,还没说几句,看到赵构神不守舍,便住了嘴,赵构自知失态,便道:“朕从昨日起,便一直在苦思,我大宋以文章礼义治国,而金人不要说文章经史,连文字都是近几年才有的事。然而两国交战,我大宋竟无还手之力,个中缘由,若不厘清,则中兴之事,不过南柯一梦而已。”

吕颐浩见赵构把话说得这么重,知道这一向亡命大海的日子不好过,定是触动了皇上的忧思,便道:“文章乃千古之盛事,如何不是好东西!只是许多士子将文章当成了学问,学问等同于文章,此则大谬。臣当年考科举时,寄宿于伯父家,伯父家有薄产,又极爱才,膝下的几个女儿都嫁了读书人,也都考取了功名。臣还记得,他二女儿的夫婿乃是个才子,只爱读书,其余不问,每次陪妻回娘家,必居一室,夜夜饮酒半坛。伯父心中起疑,便让佣人悄悄窥探,原来这才子一边读书一边饮酒,读到痛快处,必饮酒一碗。伯父听了大喜道:‘以此下酒,甚好!’专门挑了两坛好酒给他送过去。此事在臣家乡传为美谈,陛下以为如何?”

若在平常,赵构定然称善,但今日却不由得颇有厌恶之感。这种风雅之举,除了助助酒兴捞个虚名,济得了什么事!

吕颐浩接着道:“如今士大夫便以文章为学问,并不真懂理政之道,至于军务,则更是知之甚少。杜充防江,以手下数十员裨将率军去与金军主力正面硬抗,结果一败涂地。至于周望,守平江府前,言语中甚至不把李彦仙、翟兴放在眼里,以为连此辈都可立功,我堂堂宰执如何不能?也落得个仓皇逃窜。李彦仙、翟兴为何能威震金人?乃是因为这二人都曾亲历阵仗,弓马刀剑无不娴熟,甚至冲锋陷阵,手刃敌将,再加之天性聪敏,胆识过人,才能深知用兵之道,不然何以与金人抗衡?”

赵构深以为然,点头道:“大宋一百六十余年来,重文轻武也就罢了,却过于忌惮武人,以至于朝臣都不敢骑马驰骋,否则言官就弹劾其有失体统,州县长官也不敢轻言兵事,倘若有修辑弓箭、募民自保之举,还未有多大动静出来,就已被人弹劾要谋反了。”

这话吕颐浩不敢接,只能听着。

正说着,外头又下起雨来,赵构起身走到舱门口,看着阴霾的天空,忍不住叹了口气。范宗尹正要进来奏事,看到赵构一脸沉郁,知他心烦,便安慰道:“陛下,这雨下得好啊,金军南下,如入无人之境,靠的就是骑兵,天一下雨,道路泥泞,江河涨水,极不利骑兵驰骋,且这冬雨一下,又湿又冷,让金人尝尝南方冬天的厉害,有何不可?”

赵构被他说得笑了,于是与宰执们入舱归座,准备议事。

刚坐下没多久,雨越发大了起来,还刮起了风。海船上的船夫都有经验,一起风浪,反而不能离岸太近,要驶去外海才更安全,于是船队张满风帆,准备起航。

正在掉转船头,只见一艘小船从陆地方向驶来,船头立着一人,一边口中大叫,一边挥手,有眼尖的士兵见了,道:“那看着倒像王侍郎。”

赵构在舱内听报,不禁吃了一惊。王绹不顾危险,乘一小船冒着风浪过来,必有紧急军情,便与众臣急步走到甲板上,一看到王绹大呼小叫的样子,赵构心里更是一阵发慌。风浪中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能干着急。

等小船驶得近了,才隐隐听到王绹嘴里喊的是:“明州急报!”一边往自己怀里指。

赵构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叫道:“快缒他上来!”

两船终于贴到一起,士兵将装货的筐笼缒下,王绹费劲地爬了进去,然后像只马猴似的被拉上来,那模样看着十分滑稽,但船上的人根本没有半点笑的心思,只恨拉得太慢。

王绹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两手仍紧紧护着胸口,众人像护宝贝似的将他拥入船舱,王绹这才抖抖索索地取出一个羊皮包裹,递给赵构。

赵构见他冻得面无人色,也顾不上慰问,拆开包裹,正是张俊写来的奏折,信封上画了三道朱砂,以示紧急。

赵构打开信封,几乎是一口气从头看到尾,看完后,并不递给旁边伸着脖子等信儿的众臣,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如此反复了三次,才长长舒了口气,将信递给吕颐浩。

张俊在信中道:他率部在高桥初战击败金军,斩杀四千余人。金军休整十余天后,援军续至。正月乙巳日,西风大起,金军趁势大举进犯明州。张俊与刘洪道坐在明州城楼上,指挥军队出城作战,双方在城下大战数十回合,从正午战到黄昏,死伤相当。宋军背靠城墙,金军骑兵无法迂回包抄,终于不支败退。张俊命部队追击到高桥,金军坠入水田和钱塘河者无数。天黑下来后,张俊恐城内空虚,便急令收兵。而金军连续遭遇两次重击,当晚便撤出明州城外,退屯余姚。

喜庆的气氛立即蔓延开来,御船上的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忘情大喊:“明州大捷啦!”其他船上的人听了,也跟着一起喊。一时间,整个海面上一片欢庆气氛。

天公也作美,这雨只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就停了。云开日出,海天一色,美不胜收。吕颐浩领着众臣兴高采烈地向赵构道贺,赵构倒是脸色平静,只是微笑着连连点头。别人不知道的是,在众人传阅信件时,他已经跑到后舱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只有吴才人陪着他流泪。

“陛下,”王绹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手里还捧着个暖壶,因为要跟皇上说话,便将暖壶搁到案上,“以臣愚见,可以不必漂在海上避敌了。台州离此不远,未经兵火,人丁兴旺,百业未歇,且城池颇具规模,正适合暂作驻跸之所。”

赵构见他哆哆嗦嗦,便道:“卿可捧着暖壶说话。”

王绹在冬雨中淋了半天,身上冷得难受,听皇上关照,便将暖壶重新捧在怀里,继续道:“臣在温州碰到几名平江府过来的斥候,据他们讲,周望虽然狼狈逃窜,但倒不比杜充大军完全溃散,周望手下军队还一直在掌控之中,目前他已经退守太湖一带,伺机再战。”

赵构听了,心里更加踏实,之前极担心周望投敌的顾虑也烟消云散,便将目光投向吕颐浩、赵鼎和范宗尹等人。

吕颐浩道:“周望退守太湖,可谓误打误撞,正好卡住金军后路。明州的金军两败于张俊,锐气大折,而临安府的金军主力因此面临两难。一面要南下增援,一面又要防周望邀其后路,其势头与刚渡江时相比,萎靡了许多。臣以为可以暂时驻跸台州。”

众臣都赞同,一想到在海上颠簸的苦日子马上要结束了,不禁喜形于色。

赵构略加思索,便命掉转船头,向台州进发,众人一阵欢呼。于是几十艘海船一字排开,缓缓掉头,往岸边驶去。

半路上,又有斥候乘快船送信过来,这次却是刘光世写来的,信中道:“杜充败事,未知存亡,王燮所统前军亦溃,韩世忠径上海船而去。臣今以孤军驻南康,移檄诸路,会兵勤王,望陛下远避贼锋,俟春暄,破之不难。”

看来,刘光世远在南康,还不知道杜充已经降金了。赵构便命斥候就在船上等候,让王绹拟旨给刘光世,告知杜充已经降金,让他注意安抚士卒,勿使人心动摇。又告知张俊在明州大败金军,其他领兵大将当各思进取,诏书最后道:“卿所部军不少,今又会兵,深虑骚动。可止统本部乘间击之,毋失机会。”

写完后让吕颐浩等人过目,吕颐浩看了诏书,心里只是莞尔一乐:皇上还真是把刘光世看得透透的。刘光世说要会合诸路大军勤王,纯属托辞。金军战线拉长,气势消减,前后受敌,你刘光世手里头好几万人,此时不出击,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哩!

船队行驶了一日,到达台州。台州大小官员早已等候在港口,百姓也有不少出城来看热闹,看脸上神情,都怡然自乐,显然金人的铁蹄未曾踏足此地。

赵构君臣在府衙住下来之后,没过两日,接连收到张俊和韩世忠的奏折。张俊与金军又进行了第三次交锋,不分胜负,但金军显然已经得到主力增援,张俊怕万一兵败,前功尽弃,便带着明州百姓南下,往台州赶过来;韩世忠撤至江阴后,大造船舰,准备在金军渡江北撤时予以痛击。

赵构听说张俊从明州撤退,心里略感遗憾,但转念一想,这恐怕也是万全之策。倘若一个闪失,遭致马家渡那样的大败,刚刚扭转过来一点的局势可能会再度恶化。

接下来几日,各地文书雪片般地发来,有喜有忧,其中最让赵构君臣惊喜的乃是原杜充手下的裨将岳飞。凭着几千溃卒,连下溧阳、广德,将金军后路搅得鸡犬不宁。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支军队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使得人心时誉,翕然归之。目前岳飞已率军驻屯宜兴,前往投奔的士大夫和百姓络绎不绝,身家性命赖以保全。

赵构赞叹道:“不想我大宋出了这等人物,不但深知用兵之妙,还能约束士卒,不扰居民。古贤将之风,此之谓也!”

赵鼎道:“以臣观之,这才叫中兴之象。倘使我大宋军队都能如此,金军再强,则人心天意,仍必归于大宋。”

仿佛一夜间,危如累卵的形势有所好转:张俊携得胜之军驻守台州,正面挡敌;周望退守太湖,窥伺敌后;刘光世驻军江西,威胁敌侧翼;岳飞虎踞宜兴,捣敌腹心;韩世忠占据长江,断敌退路。这还不算,辛企宗兄弟手下还有上万精锐,护卫圣驾,随时都可以上阵助战。

赵构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明州之捷,对众臣道:“他日天下太平时,论中兴武功,明州之捷当为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