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明州之战
离开临安府后,赵构君臣一行先到了越州,然后又到了钱清堰,当天晚上便接到了马家渡兵败的消息。被寄予厚望的杜充大军一击即溃,数万金军主力已然渡江,长江天险成了摆设,赵构眼见身前是追兵,身后是大海,自己被金军逼上了绝路,终于鼓起全部勇气,当着群臣的面披上甲胄,准备亲自率军赴浙西,与金军决一死战。
都堂里死一般的寂静,群臣惶惶戚戚,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有赵鼎还存有一丝冷静,道:“陛下,兀术大军号称十万,皆是金军精锐中的精锐。杜充军溃后,韩世忠也避往江阴,刘光世军更远在江西,如今浙江只有张俊一军与辛企宗一军,加起来不过两万多人,即便加上陛下的侍卫班直,也就堪堪三万人,骑兵才不到三千,如何能与金军争锋?臣以为当前之计,还是退避为上。“
赵构咬牙道:“退避,退避!浙东已是弹丸之地,还退避到何处去?”
赵鼎对赵构急赤白脸的样子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浙东虽然不大,但上接苏南,下连福建,南北千里,其实也不算小。况且江浙河网密布,福建山壑纵横,都不利于敌军骑兵冲突,陛下如果一定要与金军决战,也可先与之周旋,等各路大军汇合后,再战不迟。”
赵构听这话有些道理,便看着吕颐浩道:“事情紧急,容不得议来议去,卿以为如何?”
吕颐浩原本也是打算与金军拼死一战,听了赵鼎的话,冷静下来,道:“退避为上!只是如何退避才可保万全,须周密筹划。金军以骑兵取胜,来去如风,行动十分迅捷,但如今皇上銮舆一行,皇族、百司官吏、兵卫、家小一大堆人,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行动十分迟缓,金军一旦探听到圣驾去向,一定会派轻骑追袭,只要被追上,几乎只能束手被擒。因此,陛下如果要退避的话,一定不能走陆路,必须乘船出海避敌。大海之上,敌人骑兵无用武之地,海船极大,可装粮食足够几千人数月之用。浙江天气炎热,等开了春,梅雨季节一到,闷湿路滑,金军大都生长于北方极寒之地,很不适应这种天气,一定会北撤。等金军一撤,皇上再率群臣回归浙江,东南仍归我所有。此所谓‘彼入我出,彼出我入’,正所谓兵家之奇也。”
赵构听了这番分析,重新坐下,沉吟良久,道:“此事可行,卿等仔细商议,不可出半点差错!”
过了几日,赵构率群臣回到越州,召侍从、台谏商议后,最终定下航海避敌之策。于是君臣一行转移到四明,吕颐浩奏道,已命从官以下大臣各自散去,各寻生路。赵构听了,十分不悦:“士大夫当知义理!今君父有难,臣子当舍命相随,像这样各奔东西,作鸟兽散,成何体统?若如此,则朕所到之处,跟盗寇一般,还有何天子威仪?”
吕颐浩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皇上与百官在一起,才成朝廷气象,一副树倒猢狲散的亡国模样,难怪皇上不高兴,便请罪道:“是臣思虑不周。臣这就去传陛下旨意,从官以上都必须扈从陛下,郎官以下自便。”
话虽这样说,但吕颐浩心里的担心却不敢说出来:谁知道有没有那么多船呢?
三日后,赵构君臣等人到了明州,准备从此处下海。提领张公裕前来拜见,赵构问:“海船备得如何了?”
张公裕道:“已备有海船千艘。”
赵构与群臣大出意外,吕颐浩道:“如何会有这么许多海船?”
张公裕答道:“陛下去年不是派监察御史林之平到泉州、福州筹置海船吗?林御史到后,雷厉风行,筹来了二百余艘大海船,加上之前筹置的八百艘大小船只,共有千艘可用。”
这真是意外之喜,几个月前派林之平筹置海船,本是为了一个不太靠谱的用兵方略:从海路攻山东,抄敌后路。现在看来,这个方略无任何可行之处,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用在了这里。
张公裕道:“臣已收拾好五十艘最大最稳的海船,足够装三千人。其他海船都是战船,恐怕一时间改装不易,且都部署在太湖、平江等处,以备迎敌……”
赵构立即摆手道:“五十艘足矣!其余海船不必改装,后面战事还用得着。”
于是张公裕领着赵构君臣到港口看船,特意让船夫在海上将五十艘大海船列成阵势,赵构见船帆高扬,声势颇壮,心里总算有了点底气,踏实了一些。
从海边刚回到行宫,还未坐定,便有快马将张浚的加急文书送来,赵构心里狂跳。打开一看,刚刚积攒的一点底气立即烟消云散,脸上恢复了凝重之色。
吕颐浩等人接过文书看完,原来说的是陕州失陷一事,看完相对无语。众人都知道过去两年李彦仙逆势而动,与金人屡战屡捷,成为整个糜烂不堪的时局中难得的亮点。赵构多次向群臣表示,因为李彦仙的战绩而激动得睡不着觉,如今李彦仙陨落,另一个极倚重的杜充也兵败如山倒,而金军又大军压境,大宋的江山到底保不保得住,朝堂中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
仿佛是为了印证君臣心中的不祥感觉,黄昏时分,朝会刚散,真州守臣向子忞带着两名随从匆匆骑马赶来。三人身上都有一股刺鼻的汗味,再看马匹,嘴角起沫,膘掉得厉害,显然一路紧赶慢赶,人和马都根本来不及休息。
侍卫见向子忞急如星火的样子,知有紧急军情,不敢阻拦,带着他三步并作两步来见赵构。赵构一见向子忞这副狼狈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问都忘了问,只是看着他。
“陛下,”向子忞喘了口气道,“杜相……杜充投降金军了!”
都堂中静了片刻,赵构和几名宰执都震惊得无语,还是赵鼎沉得住气,问道:“消息确实吗?”
向子忞道:“千真万确,他还给我写了劝降书信呢!”说罢,从怀中取出书信,信纸已经被汗水渍得不成样子,但展开看,那一手颜体不是杜充的还能是谁!
赵构脸色苍白,身体止不住地发抖,赵鼎和吕颐浩等人都传看了那封书信,他们与杜充交往甚多,其字迹与语气正是杜充无疑。
“朕待杜充极厚,从庶人一路提拔,直到宰相,信任有加,将十余万重兵托付于他,他为何要背叛?”赵构痛苦地问道。他又看了一眼那书信,里面一句话尤其刺目:“宋祚已尽,天命改归”,这几个字像刀一样在他心头剜过,让他疼得手足酸麻,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陛下,杜充投敌,对人心士气荼毒极大,应想办法尽量弥补。”王绹提醒道。
这里面的利害赵构再清楚不过了,杜充贵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江、淮宣抚使,位高权重,颇得浮名,他这一叛降,搞不好会带倒一片。想到这里,赵构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将杜充身上的头衔爵位统统扒下来,然后将他的恶迹昭告于天下。
“立即下诏,贬杜充为庶人,其家属中有为官者,亦罢去官职,统统流放于岭南!”赵构恨恨地道。
赵鼎道:“陛下不必操之过急。杜充投敌之所以为祸甚烈,全在于其身居高位,他也挟此自重于金人,不如先罢去他的宰相之职,贬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并发文传达各州县。这样在众人眼中,杜充不是以宰相身份降敌,而不过是以一闲官身份降敌,为害就要小得多,等他投敌之事传开来之后,再贬他为庶人,议其罪不迟。”
赵构一听,恍然大悟,如此处理的话,杜充降金就成了因贬官之后的怀恨之举,与以宰相身份降金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不由得称赞赵鼎道:“如此甚为得体!卿深谋远虑,真不愧国之良臣!”
赵构在这里忙着擦屁股时,兀术的大军正一刻不停地向东挺进,直奔临安府。在马家渡大败宋军后,如他所料,宋军兵败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江南,金军还未到,各路宋军已是闻风丧胆,走得一个不剩,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金军主力便直抵临安府。
此时沿途邮传早已荡然无存,各州各府只知道金军过了长江,但谁也不知道到了哪儿。临安知府康允之听说有一支军队过来,还以为是盗贼或溃兵,便派人去应战,与几百金军前哨小战一场,砍了敌人两颗首级。部下把首级呈上来,康允之一看,大惊道:“金军来了!”立即丢下城池,带着亲兵南逃而去。
康允之连夜狂奔至明州,告知赵构金军已经抵达临安城下,赵构君臣都慌了神,原以为自己行动已经够快了,没料到金人进军如此神速,赵构当机立断,当晚紧急装船,次日一早上船南行。
次日吕颐浩等上朝时,被禁内卫士张宝等一百余人拦住,原来卫士们听说每艘海船载卫士五十人,每人只能带两名家属,张宝对吕颐浩道:“吕相,这叫什么规章?我们都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你叫我们只带两口人,那我们是该扔下父母还是妻儿呢?”
吕颐浩见群情汹汹,便好言道:“我身为宰相,也只带了妻子二人而已,父母亲戚都请人遣散到南面去了,海船就这么大,还要防备金人追袭,一船的老幼,还如何迎敌?”
张宝冷笑道:“吕相倒是付得起遣散父母亲戚的钱,也有人鞍前马后地服侍,我等不过是行伍中人,身上没几个钱,如何请得起人哪!”
吕颐浩见他出言不逊,厉声道:“尔等身为大内禁卫,职责是保护皇上,如今大敌当前,你们满脑子只念着自家私事,可有一个人想着为国效力吗?”
另一名卫士道:“我等平常辛苦操练,不是为国效力是什么?大敌当前,总不能让我等抛妻弃子去玩命吧?”
吕颐浩指着那人道:“你也来讲什么辛苦操练?我前几日看你们操练,百步之外射箭,十箭里面能射中两箭就不错了。今日就一句话:为国效力者上船,其余自便!”
卫士们一听,气急败坏,纷纷拔出刀来,拥过来要杀吕颐浩,张宝更是指着吕颐浩的鼻子骂道:“你是宰相又如何?老子照样砍你的头!”
参知政事范宗尹看情势不对,慌忙拉住吕颐浩往宫里走,嘴里道:“跟这等人能吵出什么名堂来!”两人加快脚步,进了宫门,命人将门关上,众卫士还在外面吵闹不休。
赵构听到喧哗,问清缘由,冷笑道:“又来了!这帮班直卫士,朕平日优待有加,为的就是危急时替朕护卫,不料每次事急,先来挑事的倒是他们!真把朕当成懦弱之君了吗?”
说罢,立即命人取出笔墨纸砚,就在面前案上写了一道谕旨,大意是朕哪儿都不去,与众将士一起共进共退,誓抗金军。写完后,将御书交给王绹,让他到外面宣读给卫士听,王绹出门,将皇上的谕旨宣读了一遍,卫士们才稍稍安定了一些,还三呼万岁。
等王绹回来后,赵构道:“此辈抗敌无能,却屡屡胁迫人主,真是岂有此理!二圣之所以被金人掳去北方,固然是自己犹豫不决,但受人羁绊胁迫,以至无法决断,也是原因!二圣殷鉴不远,朕岂可坐以待毙!”
几位宰执还未想好下一步要如何做,赵构已经安排开了:“朕今晚部署五百中军精锐于后苑之中,卿等执朕手诏,明日率中军大部入宫,将今日为首闹事者擒拿后立即诛杀。”
众宰执都曾在徽、钦二帝下面做过事,深知二帝优柔寡断的脾性,此刻见赵构三下五除二,前脚安抚好闹事者,后脚便谋划诛杀他们,其手腕、狠劲与果断较其父兄确实大有胜之。不过形势危急,他们巴不得皇上快刀斩乱麻,闹事的是禁内卫士,也只有皇上才有资格对他们动手。
次日一早,吕颐浩、范宗尹等人在中军统领辛企宗兄弟陪同下,带着中军将士直入行宫。卫士们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逮了大半,剩下的往里跑,翻墙上屋,狼狈逃窜。
赵构浑身披挂,从后苑率军冲了出来,手执一张硬弓,连发两箭,将墙上二人射落下来。众卫士见皇上杀出来了,大惊失色,只得乖乖就擒。
宰执们丝毫不耽搁,把早已定好的以张宝为首的十七人拉出来,命人拖到门外,当即斩首,其余卫士一律遣散,编入军中。
前线传来消息,金军正在攻打临安府,指日可下,而且有尚未确证的消息说,金军派了一支几千人的轻骑,绕开临安府,去向不明,但很可能目标就是明州。
扬州惊魂恍如昨日,赵构绝不想再来一次,便立即下旨登船,一行三千多人从行宫往港口进发。走到半路,张俊派人过来请旨,手下军队已到越州,向赵构讨要海船,说是要护卫皇上。
赵构便停在道边,亲笔给张俊写了封信,告诉他海船已全都部署别处,军至明州已经退无可退,如果再让金军毫无阻碍地一路南下,东南半壁,不复王土,命张俊驻留明州抗敌。为了勉励他,赵构最后写道:“惟卿忠勇,事朕有年,朕非卿则倡义谁先?卿非朕则前功俱废。卿宜勠力共捍贼兵,一战成功,当封王爵!”可谓言辞恳切,字字有声。
在越州的张俊接到赵构手诏,还在犹豫要不要跟金军干一仗,便召集下属诸将商议,诸将有说要打的,也有说还是应暂且退避的,各有各的道理。
刚从浙西赶过来的承事郎刘相如道:“依相如愚见,此时与金军干一仗,有七八成胜算。”
张俊看着他道:“何以言此?”
刘相如道:“大帅您看,金军自建炎元年以来,连续三年南下,从未败绩,因此视我大宋军队如无物,已有骄兵之状。更何况现已近正月,金军虽未至强弩之末,但毕竟也不比一个多月前锐不可挡,倘若我军突然发力,金军定然不十分防备,而我军则有隙可乘,此其一也;金军下一步进军明州,明州外围沟渠纵横,不利敌人骑兵驰骋,而我军却可叫水师助战,水师从水路进军,既可下船步战,又可躲在船上用弓弩杀敌,敌人却够他们不着,可谓立于不败之地,此其二也;其三……”
刘相如说到这儿便不说了,张俊正觉得他说得在理,催促道:“其三是什么?”
“其三,自当今皇上登极以来,金人连续南下,从未正面受挫,如果大帅此番打败金军,则中兴第一战功,舍大帅其谁!”刘相如慨然道。
张俊心里动了动,听得心潮澎湃,但很快又冷静下来,战事未开,就想着立不世之功,只会让自己头昏出错,听说杜充镇守建康时,心气也挺高,还自比东晋谢安,结果却是一败涂地,徒增笑柄。但刘相如说的前两点,的确指出了宋军目前的天时与地利,不能不说颇有洞见。
张俊未置可否,在越州休整两日后,率军前往明州,他手中现有两万人,其中有不少从西北带过来的老兵,都上过战场,与金军也交过手,新招的士兵剿灭过几次盗贼,虽然不比老兵,但毕竟也算是刺刀见过红。因此,他手上这支军队即便不如金军精锐那般强,但也绝非一触即溃的豆腐军。
到明州后的第一日,张俊一边差人去探金军情报,一边带着手下将校去明州城外查看地形,知州刘洪道问:“太尉要去哪边查看地形?”
张俊奇道:“金军从哪边来,我就去哪边看,还能去哪里?”
刘洪道拱手道:“太尉莫要见怪。金军要来明州,必先下越州,然后从西北方向进犯明州。明州西北有一条河,从东到西纵贯全境,叫西塘河。此河连接临安、越州与明州,为金军南下必经之地。西塘河上有一座桥名叫高桥,乃是绍圣年间修建,极其宏伟,金军犯明州,必过此桥。”
张俊听了连连点头,道:“那就去看看。”
刘洪道指了指前面:“过了这片小竹林,几里路外就是。皇上前日巡海之前,有宰执建议将此桥拆毁,以阻碍金军,洪道坚称不可,皇上也没说什么。”
“哦?”张俊看了看他,“这是为何?”
“太尉看了便知。”
一行人驱马穿过竹林,又走了一会儿,果然远远看见一座石桥,虽然不长,却极高大,且丝毫不显笨重。众人一时都不作声,只看着这桥暗暗惊叹。
刘洪道介绍道:“这桥原本叫西塘桥,因其极高大,船舶过往而风帆不落,因此本地居民都叫高桥。时间久了,原名反而没人叫了。”
统制官杨沂中问刘洪道:“这桥不仅高,而且桥面极宽阔,有了这桥,金人骑兵过河如履平地,你为何不愿将它拆毁?”
“皇上也这样问我来着,我只道:长江比西塘河宽阔何止百倍,金军不也轻松过来了吗?皇上听了,默了半晌,才道:留着吧。”
张俊看刘洪道的意思,多半是舍不得,如此巧夺天工之作,拆了确实可惜,而且拆了此桥也阻止不了金军过河,更何况,这桥不比寻常木桥,拆起来并不容易。
众人登上高桥,四面眺望,刘洪道见众人对这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便道:“皇上听了我的奏对,便驳回了毁桥之议,后来却又长叹一声道:‘我大宋士民,能建出如此雄伟的高桥,却对金虏束手无策,此何故也?’”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心底里都颇有羞愧愤懑之感。张俊阴沉着脸朝四周看了半晌,回头看着诸将,却不说话。
刘相如道:“大帅,倘若能将金军诱到此地,对我军乃是极有利的战场。金军过了河,我军与之对战时,可派遣水师从高桥两边会合,用强弓劲弩射金人身后,箭射完后,水师还可登岸助战,此地不远处有一片竹林,正好阻碍敌军骑兵包抄,而金军即便交战不利,急切间也无法退到河对岸去。因为高桥虽宽,却也无法让军队列阵而退,只要敌军退却,必成蜂拥过桥之势,阵形必乱,我军趁势掩杀,可保全胜。”
张俊随着刘相如的描述在脑中浮现出一幅对阵图,心跳不禁加快起来,若战场形势果如刘相如所料的话,取胜并非遥不可及。
张俊已经下了八分决心,心中却还有二分犹豫,他面对的是金军精锐中的精锐,既非偏师,亦非后勤,而是真正冲锋陷阵的霸王军。一旦两军对垒,只能是你死我活,倘若失利,杜充大军的命运就是先例。而更可怕的是,倘若他的军队被击溃,意味着大宋东南成建制的大军就此完全覆灭。
这个赌注实在太大,胜算却又太小,滑溜世故的刘光世自不必说,见了金军躲得远远的,即便勇猛善战如韩世忠,面对金军精锐主力也不得不一再避敌锋芒,反倒是不知兵凶战危的杜充,仓促与金军决战,落得一败涂地。
杨沂中问道:“大帅莫非想在此处用兵?”杨沂中乃将门之后,生得魁梧高大,骑射俱佳,深得张俊赏识,此刻见张俊脸上阴晴不定,故有此一问。
“皇上已经有旨,此地若再不阻挡金军铁骑,则东南半壁,不复王土,与其被金人逼到退无可退,不如在此地出其不意,反戈一击,或有胜算。”张俊看着众人道。
张俊此话一出,相当于宣告要与在大江南北纵横三年无敌手的金军主力硬碰硬。此举意味着什么,众人心里都有数。
“大帅若要在此地阻击金军,沂中愿率部死战!”杨沂中单膝跪下,慷慨答道。
其他将领田师中、刘宝、王进、党用、邱横等人也都齐刷刷跪下,表示愿意死战。
刘洪道见了大喜,慨然道:“自朝廷开民间弓弩之禁后,新募的州兵都颇善射术,洪道手下也有州兵两千余人,听凭太尉调遣!”
张俊脸绷得像一块生铁,道:“既如此,请诸位晓谕军中,一旦与金军交战,只有死战一条路。有敢退半步者,斩于阵前!”
刘相如道:“大帅,如想多增几分胜算的话,最好能够引诱金军全部过桥。”
“如何引诱?”张俊问这个足智多谋的刘相如,心里已经打算将他提拔为将了。
刘相如果然心里已有谋划,道:“大帅可派遣一些士卒在金军逼近之前,假装拆桥。等金军一到,立即逃走,让金军以为我们是不愿他们过河的。如此一来,金军反而会大举过河。”
张俊眯着眼想了一下,可能还真管用,不禁笑道:“你哪里来的一肚子鬼主意!”
众人也都佩服刘相如机敏,于是一行人策马沿着河边走了一路,又围着竹林转了一圈,七嘴八舌地争论如何布阵,在高桥附近待了大半天,方才回到明州城内。
刚到府衙,便收到紧急探报,金军已经攻陷临安,直取越州。
“临安府城高池深,居然才守了不过三日,简直岂有此理!”张俊怒道,临安轻易被攻破,越州更守不了多久,使得他备战的时间极短。
众将听了也觉憋屈,只有刘相如安慰道:“大帅,这未尝不是好事,只会让金军更加骄横轻敌,我们就在明州城下兜头给他一棒!”
刘洪道建议道:“江南百姓,恨极了金军,只是没人挑头而已。如今太尉手握雄兵,决心与金军列阵而战,我军将士自建炎元年以来从未赢过金军,难免有畏敌之意。若能张榜四处,劝谕百姓共同杀敌,我料明州百姓定会踊跃呼应,我军士气也会高涨,大战在即,士气比什么都重要!”
张俊深以为然,帐下文士郭丁素有才气,当即一挥而就,檄文道:“金虏遂乘多难,窃踞中原。衣冠变为犬羊,江山沦于戎狄。凡有血气,未有不痛心切齿于奴酋者也。”又劝谕军民一体,共抗强敌,道:“先机者有不次之赏,后至者有不测之诛。一身祸福,介在毫芒;千古勋名,争之顷刻!”
张俊听人念完,激赏不已,立即命人将檄文张榜于明州闹市通衢。果然明州城顿时沸腾一片,百姓成群结队来到军中,奉上羔羊美酒,将士们见百姓如此爱戴,无不感奋,发誓与金军血战到底。张俊又派人送信至定海,告知赵构他已决意在明州阻击金军。
两日后,明州郊外发现有金军游骑身影,接着传来越州不战而降的消息,张俊便派了二百来人去拆桥,不料金军几十名骑兵过来驱赶,这二百来人撒腿就跑回来了。至于金军大队人马是否过桥,一无所知。
此时正值隆冬,除夕将近,明州城内却无一丝过年气氛。张俊估摸着金军大队人马已经抵近明州,便也不再观望,率领人马出城应战。行至离高桥五六里路时,只见前方天空一片雾气蒸腾,显然有大队人马驻扎。
两军对垒,张俊极想探知对方虚实,一是金军是否全军过了高桥?二是金军的骑兵是在左翼还是右翼,或是殿后?有了这些情报,他才好针对性地布阵,多添一分胜算。但在两支大军对阵之际去探军情,乃是硬探,风险极大,张俊便在军中张榜,募人去对面金军探阵。
榜文贴出一日,无人敢应,张俊也不做指望,只是按部就班排兵布阵,准备厮杀。傍晚时分,传令兵飞报入帐,说有人揭了榜,正朝大帐走过来。
张俊带着众将走出大帐,果然见一士兵拎着榜文,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过来。张俊打量此人,中等个头,其貌不扬,看上去也不甚强壮,不知他哪来的胆量敢揭此榜。等他走近到了面前,更发觉此人比自己矮半头,便问道:“壮士尊姓大名?
士兵答道:“小人姓任,单名一个存字。”
张俊道:“壮士胆气可嘉,可知此趟刺探军情,风险极大?”
任存见张俊神情间颇有怀疑,便指着帐前那根大旗竿道:“大帅,这竿上的旗被风刮破了一角,大战当前,颇不吉利。请大帅容小人将其取下来,换一面好的上去,不知可否?”
张俊不知何意,点了点头,任存便卸下刀甲,走到旗竿下,略一纵身,平地蹿上三尺,附在旗竿上,矫健得像只狸猫,众人都喝彩。任存身子又纵了几纵,眨眼间到了竿顶,手上极麻利地将大旗解下,然后一个倒栽葱,在众人惊叫声中,双腿勾住旗竿,头朝地倒着往下滑。快到地面时,又一个翻身,稳稳地双脚落在地面,其干净利落,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置信。
众人轰然叫好,张俊大喜,刺探军情,高大健壮者反而不合适,倒是这种身手敏捷之人极其适合。任存将大旗呈到张俊面前,面色如常,不红不喘,张俊大声道:“此去若是成功,本帅将上奏朝廷,特授你为承德郎!”
围观的士卒都发出一阵惊叹声,多少人在行伍间混到死,能升个校尉,就是祖坟冒烟了。从普通士兵一下升为承德郎,这个赏格不是一般的诱人,但众人羡慕归羡慕,谁也不知道任存是否能活着回来。
张俊跟任存仔细交代了一番,任存听完,也不佩甲,只带着一把刀、一张弓、十支箭,向张俊施了个礼,便离了军营,直奔对面金军大营而去。
次日一早,张俊正在帐中与诸将商议布阵之事,忽听帐外一阵喧哗,紧接着传令兵进来道:“任存回来了!”
众将跟在张俊后头,争先恐后地出帐,只见任存手里提着两颗首级,在众士兵兴高采烈的簇拥下,施施然归来。张俊一看首级上的发式就知是金人无疑,赶紧领着众将像迎接英雄一样将任存请进帐内,任存进得帐来,不敢落座,张俊亲自给他端上椅子,道:“你今日不坐,军中还有谁人敢坐!金军那边情况如何?”
任存坐下,见众将都巴巴地瞅着自己,便道:“小人摸了半夜,凌晨时分,找到一棵离金军很近的高树,爬上去观看金军阵营,金军已经全部过桥,河对岸并无营帐,骑兵两翼都有,殿后的是什么军看不清楚,但极少有马匹走动。小人仔细估摸了下人数,过桥的金军一万余人,其中骑兵至少三四千人。小人下得树来,往金军营帐又走了几百步,找个地方伏到天亮,终于等到两个巡哨的金兵。小人趁他二人不备,一箭射中其中一人面门,另一个猝不及防,刀还未拔出,便被小人砍翻在地,斩了这二人首级,小人才敢回来复命,以取信于大帅和各位将军。”
这情报真是价值千金,张俊大赞道:“想不到我大军之中,竟有你这等智、勇、信兼备之才!本帅绝不食言,即刻上奏朝廷保举你为承德郎。朝廷恩旨下来之前,你可先以承德郎穿戴行走军中!”说罢,命人捧上承德郎穿戴,亲自为任存换上,然后解下皇上御赐的金腰带,赠予任存。
张俊转身对众将道:“事不宜迟,趁着金军尚无十分防备,立即列阵出击!否则迟一日,金军阵形一变,再提防水路,那就错失良机了!”
众将慨然领命,张俊亲自送任存出大帐,众士兵见任存换了身官服出来,腰间还系着条大帅赏的金腰带,十分神气,个个眼睛发亮。
张俊高声道:“金番就在眼前!其虚实已被我军勇士打探得一清二楚,今日我军将与番狗决一死战,诸位将士务必奋勇杀敌,但凡有功者,本帅绝不吝惜重赏!敢不力战者,本帅亦绝不宽贷!今日乃是除夕,本来是我大宋百姓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却被番狗生生给搅了!金番屡次南下,掳我二帝,占我江山,害我百姓,夺我财物,烧我房屋,辱我姊妹,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张俊立下重誓,如不在明州城下杀败金番,生生世世永为猪狗!你们敢不敢战?”
众将士都热血沸腾,齐声吼道:“敢战!”
张俊抽出宝剑,劈空一斩,大喝道:“众将各归本寨,饱餐之后,列阵准备出击!”
宋军两万余人摩拳擦掌准备一战时,金军大将阿里带着手下一万余人刚过桥不久。虽然仓促,但征战已久、训练有素的金军将士很快就列好了阵势。
派出侦察的游骑相继返回,报告说明州有宋军出城迎战,阿里听了略感意外。自马家渡大败宋军以来,他率领前锋部队一路顺风顺水,在临安、越州这样的重镇都几乎未遇抵抗,宋军有限的一点战斗都是金军攻城时发生的,更没有宋军胆敢出城交战。
“领军者何人?”阿里问身边诸将及幕僚,内有知晓宋朝底细的人回答道:“乃是南朝的平寇大将军张俊,当年太原之战时,为种师中部下,立过战功。此人英勇善战,治军甚严,但有时又放任士卒,有人戏称‘自在军’,言其军纪差,以掳掠犒赏士卒,但此人不比杜充一介书生,颇能临阵决断,冲锋陷阵,乃是一员猛将。”
阿里听了笑道:“太原围城,南朝以十余万大军分三路援救,结果被我军以少胜多,各个击破,一举歼灭,种师中也战死沙场。种师中有名将之称,今日且看看这个张俊有何能耐。”
正说着,前军将领派人过来报告道:“南军大阵向前移动,像是要发起攻击。”话音刚落,只听见宋军阵营传来隆隆的击鼓声,听上去声势颇为浩大。几乎在同时,一股混杂着尘土、马骚臭和汗味的浓烈气息飘了过来。
阿里怔了怔,宋军敢主动进攻,且如此果断,再次出乎他意料之外,便立即传令下去,准备迎敌。
金军刚把阵势列好,宋军第一拨人马已经潮水般地涌了上来,阿里登上中军临时筑的高台,指挥战斗。他仔细观察宋军阵形,十分严整,毫无破绽,士气似乎也很高,但金军对于宋军几乎具备先天性的心理与战术优势,使得略显仓促的金军将士毫不慌乱,两军短促地弓弩互射之后,便碰撞在了一起。
阿里命令两翼的骑兵往后包抄,于是金军的精骑如旋风般直往宋军两翼杀去。但片刻之后,左翼骑兵流畅的队型突然凌乱起来,后面的骑兵往前疾驰,前面的却止步不前,两头人马一时拥挤在一起。阿里正在疑惑,左翼领军将领派快马来报,说是宋军右后方是一片竹林,骑兵无法穿越。
右翼骑兵也不顺利,宋军将所有骑兵都集中在左路,抗击金军铁骑的冲击,虽然骑术和马匹与金军都有差距,但准备充分,应战得当,一时间也不落下风。
阿里赶紧传令让左翼骑兵从阵后绕到右翼,还没等命令传到,一列宋军从其右翼后方杀出来,全都手执长枪、长斧,直扑金军骑兵。金军骑兵没有冲起来,又挤在一处。在宋军的猛烈攻击下,只能勉强招架,完全失去了骑兵优势,很快被宋军包围起来。
阿里脸上轻松自信的表情消失了,他立即下令手下三百名亲兵火速驰援左翼。这三百亲兵是他精心挑选的女真勇士,每人都配最好的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使用,但此时左翼的危急形势让他毫不犹豫地动用家底。
这三百骑兵速度奇快,很快绕到左翼,手执强弓从宋军阵前掠过。一阵轮番急射后,宋军汹涌的攻势缓了下来,左翼的金军骑兵才算抽出身来,但已经有上百人落马,两边各自收缩,形成对峙。
率领宋军中军第一梯队与金军交战的是统制官刘宝,战前张俊再三交代,上阵必须使出全力,即便不能赢,也必须要镇住金军。刘宝将一百名亲兵聚集在身边,亲自冲阵,其他将士跟着猛冲。宋军多用长枪,金军多用盾牌加马刀或重锤,各有所长,长枪攻击距离远,但一旦阵形被挤压,双方进入近战肉搏,长枪便十分不便,因此金军利用盾牌厚甲护身,拼命向前突,一旦到跟前,便挥刀猛砍或抡起重锤和狼牙棒猛击,前排宋军往往因此伤亡惨重。
刘宝见这样战下去一定要吃亏,便传令换阵,并亲自挺着一杆大枪,让亲兵贴在身后,一齐平举长枪。这样金军突破了一层长枪,还有第二层、第三层。刘宝在军中有“枪王”之称,手握长枪,能轻松洞穿两个手掌厚的木板,此时在左右亲兵护卫下,不用分心防守,瞅着空便狠狠一枪扎过去,中枪者无不倒下。宋军见主将连连得手,士气大振,个个持枪猛戳,重新将金军逼退。
只听金军阵中传出密集鼓点,金军前军攻势逐渐缓了下来,慢慢退去。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都极有经验,退却时从容有序,丝毫不给对方趁势进攻的机会。刘宝率军连突几次,也无法打开缺口。
刘宝正准备率军再猛冲一次,突然金军阵中整齐地步出一堵高墙,一列高大强壮的士兵骑在马上,手执重斧,紧紧挤靠在一起,互相支撑。人与马从头到脚都身披重铠,骑兵脸上都罩了一层严密的铁护罩,只留几条细缝观看外面。金军的鼓点由之前的细密变得缓慢沉重,每一步鼓点,这些铁马便往前行一步,势不可当。
很快这堵铁墙开始缓慢地加速,但仍保持着严密的阵形,无懈可击。张俊在后军督阵,远远望见,对旁边诸将道:“这必是金军的铁浮屠!刘宝已经杀了半天,难以抵挡,让他们先退下来,第二队接着上!”
刘宝率军且战且退,统制官王进、党用、邱横各率所部让过撤退士兵,向前挺进,他们手中所持的都是长柄麻扎刀,上来便对着金军猛砍。金军铁浮屠从白山黑水杀到大江以南,从未败绩,乃是因为其防护极佳,且所选战士都武艺高强,意志坚韧。见宋军迎上来,高接低挡,前仆后继,无论宋军多么勇猛,始终阻止不了那堵铁墙的移动,再往前冲几十丈,宋军大阵很可能要被冲垮。
王进、党用和邱横见状,拨开亲兵,亲自抡刀冲了上去。手下亲兵随后跟进,其他士兵也拼命上前抡刀猛砍,抵死不退,两军僵持不下。
张俊在后军看到金军左翼骑兵因竹林挡路,不利驰骋,开始绕过后阵,向右翼集结,他知道金军想集中骑兵猛攻自己左翼。只见金军骑兵行动迅捷有序,如此激烈交战之中,竟无一骑走错路,行进流畅如水,不禁惊叹道:“金番的拐子马名不虚传!”
张俊令旗一挥,右翼突出来的宋军列成方阵,长枪长斧前举,向金军直逼过去,金军不敢怠慢,只得分出一部分骑兵袭扰牵制这股宋军。
中路宋军与金军铁浮屠的对抗极其惨烈,为了阻止铁浮屠前进,宋军硬是用面肉之躯筑出一道矮墙,像疯了般猛劈猛砍。然而仰攻的效果终究不及金军力士居高临下的重斧劈砍,只要被砍中,无人能幸免。
王进已经杀得浑身是血,再看党用、邱横已经不见了身影,多半已经战死了,在此胶着之际,主将战死,对士气影响极大。王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纵身跃出队列,挥刀直取一名领军的金军将领。金将抡起重斧兜头便砍,王进闪身躲过,一刀劈在那金将肩上,差点将他斩落马下。宋军见了,一齐发喊,拼命上前,于不利中竟然反守为攻。
张俊远远观战,心里捏了一把汗,咬牙喝道:“打得好!”但他知道前方将士已至极限,如此苦战不能持久,便挥令旗,让杨沂中、田师中率部向前迎敌,接应王进等部回撤。
阿里在阵中看到宋军一进一退,颇有章法,且将士的勇猛程度丝毫不逊于金军,心中早已将之前的轻视之意扔到九霄云外去了。马家渡之战并未用上铁浮屠,光用拐子马就把杜充的大军击溃了,不料今日拐子马、铁浮屠一起上,竟还未冲垮宋军。于是他一边紧急调动后军人马,一边命人将军中所有大鼓全部擂起来,督促他的王牌军铁浮屠向前突进。
杨沂中和田师中两部乃是张俊军中精锐,两人率部擂鼓上前,将王进等部接应下来,党用、邱横果然已经战死。王进浑身是血,张俊以为他受了不少伤,下来检视过后,却发现身上并无伤口,原来都是金军或身边阵亡将士溅上来的血。
宋军与金军铁浮屠继续对抗,情形并无改观。虽然张俊部队装备优良,一半士兵都配了明举甲,杨沂中和田师中两部更是全部配备,但与金军人马合一的铁浮屠相比,对阵中仍居于劣势。宋军只能拿出拼命的劲头,才能勉强保持守势。杨沂中乃是张俊军中的骁将,此时与田师中亲自抡斧劈砍,凭借着生力军的冲劲,暂时与金军僵持。
金军在右翼集结了大部分精骑之后,一部分与宋军骑兵对峙,另一部分开始迂回穿插,想绕到宋军大阵后方去。张俊早年跟随种师中征战时,种师中告诉他,两军阵前交战,只要有一方先将后门交给对方,则必败无疑,如同猛兽间厮杀,是极度防范后门的,一旦被对手将爪子伸进后门,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战事推进,金军拐子马开始表现出骑术与马匹上的优势,上下冲突,来去如风,且步调一致,如行云流水,越战越勇,宋军骑兵只有招架之功,照这样打下去,金军骑兵包抄后路是迟早的事、张俊见势头不好,急挥令旗,从大阵左翼分出两千步兵,横在骑兵身后,以阻挡金军骑兵迂回。
张俊这边打得苦,阿里那头也不轻松,他看到左翼精骑被一部宋军缠住不放,无所作为,但右翼却越打越顺,只要将宋军左翼骑兵击溃,则此次大战就有了七八分的赢面。正要舒一口气,却见宋军从大阵中分出一支军队,横在了左翼骑兵后方。这样即便宋军骑兵被击溃,但要包抄后路,仍然并非易事。
“张俊果然深得临战用阵之法。”阿里心想。他将目光重新移向中路,金军的铁浮屠势不可当,但宋军轮流抵挡,拼死不退,一时也没有什么进展。正在焦躁,身旁的爱将乌里突道:“孛堇,南军堵在前面不退,阻挡我军,铁浮屠若不能跑起来,则威力大减,末将愿率领本部人马从铁浮屠两侧绕击宋军,分散其人马,则铁浮屠可觅得空隙向前,一旦跑起来,南军再不要命,也无法阻挡我大军了!”
此话正合阿里之意,便对乌里突道:“你率部猛击南军侧翼,只要令其稍稍退后,铁浮屠便能重新整队往前突进,此战若胜,记你首功!”
乌里突立即率领手下一千多人,都持盾牌和短兵刃,从铁浮屠阵后绕到两侧。乌里突发一声喊,两边一齐杀出,侧翼的宋军正高举长枪长斧对抗铁浮屠,突然从旁边杀出一支军队,猝不及防,长枪长斧都来不及掉头,便被金军冲到面前,砍翻了一片,往后退出一片空地。
阿里见乌里突得手,立即命人擂鼓,铁浮屠借助这难得的空当,向前加速,杨沂中和田师中虽然拼命抵挡,无奈一面要仰攻铁浮屠,一面又要对付乌里突的短兵器,十分狼狈。
情势骤然间急转直下,张俊还来不及挥动令旗,只听王进大吼一声:“随我来!”带着浑身血污的部下直扑金军左翼而去。王进身先士卒,带着几十名亲兵冲在最前面,很快便咬住乌里突的部队,一顿狂砍乱杀,将乌里突逼了回去。
此刻张俊只有统制官赵密、李宝的部队还未动用,他想等刘洪道的州兵乘船赶到助战时,再顶上去给金军最后一击。但看战场形势,张俊不得不提前调动这支预备队。他命赵密分兵去右翼支援,命李宝率军助阵杨沂中与田师中部队。
此时已近晌午,双方从一早开战到现在,卷入的人马越来越多,战事越来越激烈,终于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有那么一顿饭的工夫,战场上没有人呐喊,只有兵器的碰撞声、马蹄声、士兵粗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间或传来几声惨叫和马嘶,听上去格外瘆人。
宋金双方主帅都紧张地盯着战场,此时任何一点小的失误都有可能打破均衡,让军队陷入被动,甚至万劫不复。
双方都在比拼耐力与韧劲,相持不下。突然,金军后方传来一阵呐喊,好像又有一支军队加入战团,张俊以为是刘洪道的州兵到了,大喜过望。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援军放箭,而是直接冲击金军后阵。
张俊气得大骂:“刘洪道如何这般蠢!为何不先放完箭再短兵相接?”
片刻过后,传令骑兵前来报告说,来的不是刘洪道的州兵,倒像是禁内卫士打扮,装备甚好,都持盾牌和砍刀,正在侧后与金军一部交战。
原来赵构收到张俊决心与金军决战明州的奏折后,便派主管殿前公事李质率领班直卫士前来助战,共约一千五百人。李质率军分乘几十艘大小船只,从定海县不分昼夜地赶过来,正好赶上一个关键时刻。这些班直卫士刚刚被斩了十几名闹事者的头,急欲将功赎罪,人虽不多,却个个生猛,给金军侧后造成很大压力。
张俊听了,转怒为喜,传令三军一起高呼:“援军到了!”宋军一时士气大振,呐喊声震天动地。
虽然身处隆冬,但阿里额头上却满是汗珠,此时战场形势之严峻,是他随兀术南下以来从未遇到过的,他不得不传令调回一部分右翼骑兵,从侧后去攻击增援的宋军,以减缓金军大阵的压力。
他站在马鞍上,挺直身子,往大阵后方眺望,想看看对方援军来了多少。雾霭烟尘中,高桥的身姿隐约可见,增援的宋军人数并不多,他略微放松了些。紧接着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一列船帆远远地从西塘河东面驶过来。
阿里远远地看去,这列船帆在慢慢地逼近,实则船夫已经划得快把命给搭进去了。刘洪道尤在催促:“快些划!误了大事,全部问斩!”
刘洪道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隆冬季节西塘河的水量不足,有两艘船吃水太深,被卡在河道中,其他船也不得前行。刘洪道便命人用绳索从两岸拉曳,好歹将船拉过了浅水段,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但他此刻杀到,可谓正是时候。
阿里看到宋军战船越驶越近,心里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预感:这一仗要大败亏输了。
刘洪道终于率船队抵达了高桥附近,立即命令前面船上的州兵开始放箭,又命船夫继续往前划,直到船队沿河一字排开。一时间,箭如雨下,将阵后的金军射得鬼哭狼嚎。
阿里知道再不撤退,只怕要全军覆没,便命两翼骑兵左右冲突,掩护后军退却。高桥虽然极宽,但也容不下千军万马仓促撤退,被挤下桥的金军不计其数,如同下饺子般“扑通扑通”往河里掉。
张俊令旗一挥,宋军各部潮水般向金军扑去,发起了总攻,金军在铁浮屠的护卫下,缓缓后撤,在极乱中竟然还没有溃散。
战至此刻,张俊绝不能容忍金军全身而退,便双腿一夹,驱马率领亲兵直冲金军大阵而去,宋军一见帅旗向前,主帅一马当先,前面又有援军相继而至,都知道此战必胜,一个个士气高涨,奋勇争先,反观金军,已全无开战时的气势,且战且退,勉强抵挡。
刘洪道把船堵在高桥附近,命令州兵对着金军大阵放箭。在持续不断的强弩攻击下,金军开始还算有序的撤退逐渐出现了混乱,虽有拐子马左右扫荡,保护大阵,但前军挤压后军,互相踩踏,铁浮屠部队也开始掉转马头,往后狂奔。这一奔不要紧,顿时撞倒一片,金军的大阵终于开始崩溃。
阿里此时也顾不上别的了,在亲兵的护卫下,冲过高桥,到了河北岸,回马再看南岸,千军万马拼命往高桥涌,很多士卒无路可走,只得冒险涉水过河,大都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刘洪道的州兵杀死。
阿里眼睁睁地看着手下这支战无不胜的雄师陷入任人宰杀的境地,真是欲哭无泪,只能派逃过来的一队弓弩手去河边射船上的宋军,以分散其兵力,好歹给逃命的金军减少一些伤亡。但宋军躲在有挡板的船舱内,站在北岸与之对射的金军却毫无遮拦,形同活靶子,射了一阵,既没分散宋军兵力,反而自己伤亡过半,不得不撤回来。
最终有两千多人的金军退路被截断,阿里和已经逃过来的金军将士眼看着这两千多人被宋军包围、分割、歼灭,却毫无办法。
刘洪道援军到来之前,两军对阵厮杀时,双方死伤人数基本对等,宋军还略多一些,但金军大阵崩溃之后,战斗便成了收尾战,宋军以极小的代价全歼了金军两千余人。
阿里率军连退十余里,张俊也不追赶,命人清扫战场,金军留下了三千多具尸体,算上水里淹死的,此战歼灭了金军精锐四千余人。而宋军折了两千人,虽然也不算少,但和过去几年动辄几万宋军被数千金军击溃相比,堪称战果辉煌。
宋军将士群情激昂,扬眉吐气。此战极大地消除了他们对于金军的恐惧感,特别是收尾时痛快淋漓的歼灭战,让他们喝足了金军的血,号称不可战胜的金军也有哭爹喊娘、狼狈逃窜的时候,这种胜利体验对于屡战屡败的大宋将士来说千金难换。
明州百姓得知宋军大胜,一个个欢天喜地。张俊班师回城时,百姓倾城而出,把将士们敬拜得如同天神,吹吹打打,拥着大军入城,又借着过大年的气氛,将炮竹炸得震天价响,一片狂欢气氛。
张俊解下腰中宝剑,将王进叫到鞍前,道:“你今日出生入死,血战不退,立下大功,我将上奏朝廷,保举你加封正使。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大帅府副将!”说罢将宝剑赠予他。
王进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众人都心悦诚服,纷纷赞和。李宝道:“此次多亏王统制,若不是王统制关键时刻冒死出击,一刀劈在番军主将肩上,恐怕我大阵已经被番军的铁浮屠冲散了。”
杨沂中也道:“王统制将铁浮屠侧翼杀出来的番军挡了回去,那才是最要命的,否则如今横尸沙场的,不是番军,而是我大宋将士!”
田师中叹道:“番军的确能战!虽然不占天时、地利,且被我连续两拨援军从背后攻击,战局极其不利,居然差点全身而退。”
张俊听了这话,脸上罩起一层严霜,告诫众将道:“番军之所以大败,乃是因为过于轻敌,贸然全军过河,又不熟悉地形,未考虑到西塘河与城外那片竹林,以至为我所乘。但番军战力之强,绝不可小觑,我料定他们此次大败而归,必定十分愤怒警醒,以图报复,再加上援军继至,实力又有增强,来日再战,只会比今日一战更艰苦,尔等切莫掉以轻心!”
众将都肃然领命。
张俊将大军分作两部,一部驻守高桥,一部驻扎城内。过了两日,刘相如建议道,高桥已经做了一次战场,金军对周边地形十分熟悉,不会再吃同样的亏,不如将部队全部转移入城内,静心休养,以利再战。
张俊觉得有理,便令部队进城休整,专等金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