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喋血陕州
陕北的秋天和所有北方的秋天一样,虽然短暂,但安静平和,美不胜收。然而今年的秋天却有些古怪,动不动刮起一阵狂风,沙尘大起,刚才还是蓝天碧云,转瞬天地之间只剩下混沌一片。风沙过后,城廓间茁壮的沙柳也被沙粒打得满身伤痕。
金国西路军统帅娄室自两年前率兵攻入陕西以来,可谓势如破竹,凭着上万人马便将陕西搅得天翻地覆,陕西过去几十年一直是大宋用兵之地,精兵良将多产于此,但娄室一来,无人敢与其争锋。
但有一个人却逆势而动,凭着几千溃卒义勇,连胜金军,去年娄室亲自去征讨,或许是有些轻敌,结果对方之悍勇完全出乎意外,中条山一战,娄室大败,不得不带着几十名亲兵,凭借快马,狂奔数十里,才脱离险境,实乃平生之耻。
这人便是李彦仙。
更让娄室烦恼的是,李彦仙率领这几千人占据了陕州府,像一根楔子钉在陕西与河南之间,对金军进攻陕西与河南都形成极大的牵制。去年好不容易打下延安府,但前有曲端的泾原大军阻挡,后有李彦仙在陕州窥探,娄室权衡再三,担心腹背受敌,只得退出辛苦打下的延安府,退回原驻地。
对于李彦仙这样的将才,娄室极想招为己用,遂派使者去陕州劝降,许以河南兵马元帅一职,但被严词拒绝,使者也被砍下头,悬于城墙之上。
秋天转眼便过,西北干冷的冬天开始了,风沙似乎也有所缓解。娄室率领儿子活女以及众将出营巡视,往远处看,天高云淡,一行晚归的大雁正往南飞,众人正一边欣赏景致一边聊,突然一阵恶风卷过,将营房前面的那杆大旗刮得“吱吱嘎嘎”作响,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似的。紧接着一股沙尘平地而起,呛了众人一嘴的沙。
众人都在“呸呸”地吐沙子,唯独娄室朝着风来之处,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活女最懂父亲心意,便问道:“父亲,有何不对?”
娄室道:“这风沙起得古怪,里面的气味也有些古怪。”
众人听了,也用鼻子去闻,都觉得略有些异样。正在议论,一骑快马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走近才发现是娄室派出的探马,此人并非一般探子,本是陕西汉人,名叫李威。晋宁之战时,他随着父母逃难,一起逃难的人大约有好几百人,饿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走投无路,便麻着胆子到金军营中来讨吃的,娄室便给了他们些吃的,众人都跪下喊“活菩萨”。李威生得机灵,又读过几年私塾,娄室便将他招纳军中,收为义子,也不让他剃发蓄辫,专让他刺探宋军军情。
见娄室等人正好在大营门口,李威便跳下马来拜见。
“我儿回来得如何这般快啊?”娄室微笑着扶起他。
李威头上身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来不及喘气,便道:“请父亲回大帐,孩儿有要事禀报!”
娄室微微一怔,道:“知道了,我片刻便回,你先进去洗洗休息一下。”
李威进去后,众人都没了聊天的心思,都知道李威一定带来了重要消息,看这架势,似乎还不是什么好消息。
娄室并没有中途返回,带着众将巡视了一圈,才回到中军大帐。
李威已经等候多时,娄室一进帐,便直截了当问道:“有何军情?”
李威道:“禀父帅,南朝前不久派了一名大员到陕西来督战,此人名叫张浚,官品很高,叫什么知枢密院事。张浚一到秦州,便奉南朝皇帝的诏书节制永兴、环庆、熙河、秦凤、泾原五路军马,目前在凤翔、泾州一带聚集了六七万军队,其中马队就有一万余人,在孩儿赶回时,南军人马还在集结。”
娄室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刚才大营外骤起风沙,隐隐有兵马气息,看来自己没弄错。张浚初来时,他并不以为意,认为无非又是一个人来替换王庶罢了,但此人在过去两个多月时间,竟然能调集六七万人马,没有相当的声望与手腕是不可能做到的。
“还有什么消息,一并道来。”娄室道,语调平静。
见娄室如此从容,李威说话也不觉平静下来,继续道:“孩儿听说,南朝的陕西抚谕使谢亮回去后,在南朝皇帝那儿参了曲端一本,说曲端不仅拘押王庶,甚至还想杀他。南朝皇帝听了很是恼火,便召曲端去临安府当面解释。曲端心中起疑,不敢去,于是朝野议论纷纷,都说他要谋反,曲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本来这个乱局,对我大金陕西用兵是极有利的,但张浚一来,却轻松将之化解了。”
“哦?”娄室目光一紧,“他是如何化解的?”
“张浚来陕西后,第一个见的人就是曲端,二人促膝长谈了一下午,然后张浚上书南朝皇帝,以身家性命担保曲端不会谋反,帮他解了围。不仅如此,张浚见曲端颇善用兵,还拜他为威武大将军,曲端登坛拜将那日,军中一片欢腾,士气极高。”
娄室眉头越拧越紧,他跟曲端交锋过几次,深知此人有勇有谋,一旦得以尽展其才,对他的西路军将是极大的威胁。
活女在一旁插嘴道:“这些消息确实吗?”
李威道:“确实!我是从南军将领中一名幕僚口中听到的,这人是我同乡,我给他不少好处,他很信任我。”
娄室缓缓道:“南朝陕西边军颇有实力,以前之所以屡败于我,在于互不呼应,各自为战。张浚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弊端,上来就收拢人心,确实比王庶高明多了。”
活女道:“父帅不必忧心,我军虽然人少,但都是百战老兵,以一当十,而南军人数虽众,但各军刚刚集结不久,教习配合都不够。依孩儿看,还是那招:先下手为强!趁着南军立足未稳,我军出奇兵突袭,南军久败于我,一见我军势头凶猛,就已经胆怯三分,只要战法得当,定可一战而胜!”
娄室看儿子如此英武果敢,心中十分赞赏,只不过半年前活女的这种打法完全值得一试,但此时却颇有不妥,而唯一的原因就在于李彦仙。
过去半年,趁着娄室与陕西其他各路宋军缠斗,李彦仙在陕州苦心经营,声誉日隆,附近州县投奔者甚众,而李彦仙为表坚守决心,把全家都搬到了陕州,以示与陕州共存亡。如果金军冒险突袭宋军,李彦仙定会从侧后偷袭粮草运输,万一被他得手,金军几万人马一旦粮草不继,将不战自乱。
娄室思之再三,便命人去召折可求过来商议,折可求在西北也号称一时名将,对陕西人物地理十分了解,听听他的意见终归是没错的。
折可求驻兵在府州,两日后带着几名随从赶了过来,于是娄室便将早已在军中的撒离喝以及其他众将召集在一起,商议如何攻取陕州。
撒离喝去年在蒲城被李彦仙悄悄渡河偷袭,吃了大亏,首先道:“李彦仙乃是宋将中的异数,我大军自南下以来,也曾遇到过坚守城郭、死不投降者,但都是凭借高墙深池拒守不出,而李彦仙却敢弃城渡河奔袭数百里挑战我军,可谓胆气惊人。此人不除,我大军无论如何是不能向西推进的。”
折可求降了近一年,开始时一听到有人议论谁坚守城池就面露羞愧之色,时间长了,那点愧疚、惶恐早已不复存在。听撒离喝如此说,便接口道:“李彦仙不只是勇,还有谋略,既知兵法,又懂人心,是个难缠的角色。当年李纲宣抚两河,权倾朝野,他以一个小小承节郎的官位悍然上书,指责李纲不知兵法,恐怕要兵败误国,惹恼了李纲,宋朝还下令追捕他,然而事后证明他说的都是对的。”
娄室点头道:“此人一年多前攻取陕州也极富心计,趁着我军招降之际,派人潜伏其中,然后里应外合,轻松就占了陕州。如今陕州被他经营得颇有气象,成为我西路军心腹大患!我已得到探报,张浚正在凤翔、泾州一带集结重兵,有所图谋,倘若再听任李彦仙坐大,则我军腹背受敌,恐怕不得不退出陕西。”
撒离喝道:“要取陕州的话,只能合军一处,将陕州团团围住,断其外援,然后持续猛攻,方可奏效。”
娄室问折可求道:“若我大军围攻陕州,你料南军会派援军过来吗?”
折可求想了想,道:“只要曲端的泾原军不过来,其他军队倒不足虑。”
活女道:“曲端最近不是被张浚拜为威武大将军了吗?他还会像上次延安府那样坐视不管?”
折可求连连摇头,道:“曲端自视甚高,谁都看不上,李彦仙连立战功,多次得到宋廷嘉奖提拔,在陕西又颇有人望,以我对曲端的了解,他恐怕是嫉妒得很。曲端即便救了陕州,第一份的功劳仍是李彦仙的,曲端哪里甘心给他人做绿叶陪衬!”
娄室听了这话,微微颔首,这也正是他对曲端的判断,也是他敢于围攻陕州的原因。
活女道:“曲端不救,张浚未必不来救吧?”
众人不言语,张浚此人到底几斤几两,他们心里都没数,但从他入陕后做的几件事来看,比之前的王庶是要强多了,他要是率军来援,攻城人马就得分出一部分来对付,恐怕又给李彦仙可乘之机。
撒离喝道:“我料张浚也未必来救,陕州之所以给我大军造成麻烦,乃是因为它深入我腹地,对我军牵制极大。然而也恰恰因此,一旦被围,让南军救援起来十分费劲,路途遥远不说,还必须经过我大军控制地带,张浚初来乍到,果真愿意冒这个险?”
大帐里安静了片刻,众人都在等娄室决断,娄室坐直身子,目光凌厉地看着众人,道:“本帅决意在一个月内攻取陕州!此次进攻,须将各处兵马合于一处,将陕州围成铁桶,不能让任何外援进入。去年歉收,我料陕州城内存粮也就够一两个月,李彦仙再强悍,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只要我军借助人多优势,持续猛攻,定能拿下陕州!”
娄室在金军中的威名自不必说,只要他下了决心,几乎没有打不赢的仗。不过他这番话说完,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狐疑却不敢说话。还是撒离喝与娄室有多年交情,且知娄室战前议事时从不忌讳,便道:“大帅,我军粮草也不多,且我大军围城,人马甚众,粮草消耗比城内更大,万一一个月内攻不下陕州,只怕我军反而受困。”
娄室道:“这个本帅心里有数。准备两个月的粮草,但必须一个月内攻下陕州。”众人听娄室意思,竟罕见地留有余地,看来也是深知李彦仙不好对付。
娄室又让众人报上所部人马,粗粗算了一下,大概能征集七八万人围攻陕州。这七八万人,还有上万匹马的粮草是首先必须解决的大事。
此时离金军驻地几百里外的陕州府,一派忙碌景象。城墙上许多人正在用黄泥和石块修补缺口,夯实墙体,城下护城河边,一排人正在疏浚河道,间或捞上一两条尺把长的鱼来,城上城下便一阵欢笑。城内人更多,而且其中夹杂不少妇孺,不是在打磨刀剑,就是在修理弓矢,还有人在做饭,饭菜的香味混着柴禾的烟味在城内飘荡。
一名身形高大、狭长脸庞的将军穿过人群,众人都恭敬亲热地叫他“李观察”,这位将军都微笑回答,眉宇间却隐藏着一丝忧虑。
此人便是李彦仙,他前几天得到探报,金军在周边府县大肆收集粮草,不仅是蒲城的金军,连远在晋宁、绥德的金军也不例外,显然是有所图谋。刚才又有探报过来,驻扎在丰州的折可求也在四处收集粮草,至此,李彦仙断定金兵即将大举进犯陕州,而且此次规模之大,前所未有。
早在两个月前,当他率军渡河远袭撒离喝部回来时,就已经料到金军必将合兵来攻,为此他专门修书给张浚,提出一条计策:等金军合兵来攻陕州时,请张浚派遣三千骑兵,赴晋宁、绛州等地捣其腹心,那都是金军大营所在,金人必定回师自救,这三千骑兵也不必与金人作战。待金人回师,便向西渡过渭河,从延安路一线迂回归营。这样,金军就白白地在路上奔波半月,锐气大挫,陕州之围将迎刃而解。
张浚收到书信,与众将商议后,心想:主意是好主意,就是太过冒险,对军队战力要求太高。宋军并无上佳的骑手和马匹,如此长途迂回,恐怕难以做到全身而退,万一不慎陷入重围,必定是全军覆没。
于是张浚回信,劝李彦仙退出陕州,坚壁清野,然后据险死守,观敌动静,金军拿下一座空城陕州,不过是白忙活一番,撤退时难免出乱,到时再伺机反击,或可得胜。
李彦仙收到回信,心里知道张浚提的是万全之策,但他在陕州经营近两年,屡破金军,已经扎下根来,舍不得放弃。虽然知道此次金军押下了极大的本钱,志在必得,但他愿意以身家性命再搏一次。
于是他一面加紧修固城墙、疏浚河道、置办军械、鼓舞士气,一面也在周边收集粮草,他知道守城之战最终拼的是粮草。
两边都疯狂备战,直到一日黄昏,李彦仙登在城楼上眺远,看了一会儿,对身边人道:“金军来了。”
约半个时辰后,挤上城墙的陕州军民远远看到天际线上浮起一片沙尘,影影绰绰,似有还无,与落日余晖掩映在一起,显出一丝诡异的色彩。
城墙上早已堆满了滚石、擂木,弓箭成捆地摆放在地上,带钩的长枪也架在墙垛上,像一排倒伏的小树林,护城河里的水已经蓄满了,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静静流淌着,清幽见底。
在黑夜完全笼罩大地之前,城墙上的人们终于看清了金军的模样,人马多得几乎望不到边,离城几里远的时候,金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扎营。当黑幕完全降临时,城墙上下一片安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李彦仙站在城楼上,一直在仔细观望,部将邵云道:“观察,要不我带两百个弟兄趁黑潜入敌营,先搅他个鸡犬不宁如何?”
邵云是李彦仙的爱将,年纪不过二十五六,胆识过人。当年蒲城被金军攻破时,二十三岁的他率领几百名蒲城少年保聚山谷,时时袭扰金军,金军也拿他们没奈何。后来归到李彦仙部下,两人年龄相差十岁,却是一见如故,极为投缘。
李彦仙摇摇头道:“我料今晚金军必有严备,等着我们去劫营呢,先忍忍,过几日再说。”
天色已经全黑,李彦仙带着众将从城楼下来,到城墙后的地铺休息。路过角楼时,只见部将张炎与两名士兵蹲在墙角正在调治一张大弩,这张弩较寻常弓弩不仅大了许多,做工也极为精巧,李彦仙惊讶道:“好大一张弩,谁能拉得开?”
张炎等人见是主帅,都起来施礼,见李彦仙问,张炎笑道:“观察请看!”说罢支起那张大弩,士兵递给他两副扳指,张炎坐在地上,双脚踏住弩弓,两手用扳指同时扣住弓弦,身子使劲往后一仰,只听“嘎”的一声轻响,便将弓弦搭在弩机上,然后从地上拾起一根特制的长箭,扣进弩槽,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张弩是我专门为娄室定做的,只要他敢进我射程,我必将他钉在地上!”张炎道。
李彦仙大喜道:“快把弓弦松了,别损了劲道,这张大弩不要轻易使用,我叫你射谁,你就射谁!”
李彦仙叫众将都睡下,自己带着两名亲兵沿着城楼巡视了一圈,才躺下休息。
当晚,对阵双方像有默契一样,彼此互不骚扰,安安静静度过了大战前的一夜。
次日一早,金军在城下排开阵势,娄室为震慑守军,特意命全军抖擞精神,齐声呐喊,骑兵在两侧往来驰骋,卷起漫天尘土,看上去声势极为浩大,仿佛一口就能将陕州城吞下。
这时从金军阵中跑出一个传令官,走到离城墙两三箭远的地方开始喊话,李彦仙问张炎:“能一箭射中这个喊话的吗?”
张炎道:“远了些,等箭飞到他面前时,势头已经衰了,机灵点的会闪开。”
李彦仙便命一个嗓门大的士兵大喊:“太远了,听不见!”
那传令官果然走近了几十步,张炎道:“若再近些,可保必中。”
于是,士兵又喊:“再近些!”
那传令官犹豫了一下,便又走近二三十步,张炎道:“有了!”立即坐在地上,将长箭扣在大弩上,悄悄挪到金军传令官的正面。
那传令官正在传达娄室的帅令:只要李彦仙愿降,将许以河南兵马元帅的要职,其他将领都有升迁。倘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日,当屠尽城中一切活物,鸡犬不留……
他正说得起劲,只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城上直击下来,正中金军传令官胸口,可怜那传令官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被长箭洞穿,栽下马来。
两边人马一齐鼓噪,城上宋军欢呼大骂,士气大振。
娄室远远见了,不禁暗暗吃惊,宋人能工巧匠极多,所制弓弩威力极大,但射得如此又准又远的强弩实属罕见。
娄室知道劝降无用,便命令将辛苦运来的攻城鹅车和炮车从阵后推出来,共三十台。这些车都与城墙齐高,令人望而生畏,是极具威慑力的攻城利器。
果然,这些车一推出来,城墙上宋军的呼叫声顿时小了许多。
金军开始发射石炮,几块磨盘大的石块砸在城墙上,地动山摇,还有几块落在护城河水中,溅起冲天的水花,将附近的守城宋军都打湿了。宋军不甘示弱,便用强弩专射金军炮手,有几支长箭钉在石炮支架上,深入寸许,炮手见了都相顾失色,装填大石的动作迟缓了许多。
石炮过后,金军的鹅车被推到了城墙跟前,长长的梯子从高大的鹅车顶端支起来,然后倒伏在城墙上,梯子末梢的挂钩紧紧钩住墙垛,让守军无法推开。
李彦仙赶紧指挥守军将撞杆推到鹅车正前方,命人将沉重的撞杆拉起,然后放下,没头没脑地击打在鹅车上,发出震天巨响。与此同时,守军派出神射手,专射躲在鹅车里的金军,只要有人敢冒头,立刻便有好几支箭从不同方向飞过来。
第一批不怕死的金军从鹅车里钻了出来,沿着钩住城墙的长梯直逼城内,有几个与守军开始了近战,守军用一丈五长的枪猛刺,但金军极为顽强,且身披重铠、手持盾牌,长枪一时奈何不了他们,很快逼到近前,马上就能跳上城墙,这时,守军中几个强壮的士兵抡起长柄石锤,狠狠地砸在金军的盾牌上。那几个金军身子晃了晃,几乎跌下城去,还没等他们立稳,第二下接踵而至。在如此重击面前,即便最勇猛的金兵也难以承受,不得不往后退。
守军便恶狠狠地冲对面喊:“过来!番狗!过来呀!爷爷砸不死你!”
很快,第二批金军又钻出鹅车。等离得近了,城墙上突然飞出带铁钩的飞爪,一把钩住金军,使劲一拽,有几个金兵猝不及防,脚底失衡,一头栽到城下去,顿时摔得半死不活。另外几个被钩着的,见状拼命往后挣扎,同伴拉手拽脚将他们往回拉,有些被拉扯得十分狼狈,城墙上甚至发出笑声。
双方鏖战了一整天,一直杀到黄昏,金军的攻势才停歇下来,将鹅车和炮车就停在离城不远之处,回营歇息。
第一日交战下来,双方虽然对抗激烈,但伤亡人数都不多。金军在城下只留了十来具尸体,守城将士也只伤亡了几人。守军见敌军退去,纷纷下城造饭歇息,城内的妇女小孩们也跑出来,叽叽喳喳地问候,那场景不像是刚刚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倒像是耕种打猎归来。
李彦仙一整天都坐在城楼上督战,虽说是督战,却悠闲自得,旁边小桌上就搁着一壶酒,时不时饮上一口,故意做给金军看。邵云照旧过来问李彦仙,要不要今晚去劫金军大营,李彦仙摇头道:“再忍上几日。”
接下来两日,战事仍然激烈无比,但双方死伤都不多。
直到第四日晌午,战事突然间急转直下。一队金军在一员勇将的率领下,冲破守军封锁,跳上城墙,左冲右突,杀出一小片开阔地,后面的金军见状,拼了命地往前涌,形势十分危急,一旦金军在这一片城墙上站稳脚跟,破城只是迟早的事。
邵云大吼一声:“随我来!”带领一百蒲城的老部下从另一处城墙急赶过来,此时金军已经有四五十人登城,占领了一大片城墙,城下金军疯狂鼓噪:“城破了!城破了!”其他地段的守军不明底细,都有些慌乱,军心动摇。
邵云一马当先,直取那名领头的金军将领,手下的一百来人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瞪着发红的眼睛跟着直扑过去,双方厮杀在一起。其他宋军原本不支,一见邵云来了,顿时胆气大壮,也发疯般地往前冲,很快便将这几十名金兵压缩到城墙边缘一小片地方。
战场上像是被人在干柴上点了一把火,残酷的血战终于开始了,双方不断有人掉下城墙,呐喊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城上城下的尸体开始堆积,鲜血溅在每一处城墙,有些战事最激烈的地段,鲜血甚至顺着城墙一直流到墙角。
邵云率人将那几十名登城的金军杀死了大半,另外一小半金军撤回到鹅车里,梯子上满是鲜血,城墙上更是血流成河,脚踩在上面直打滑。邵云浑身上下被血浸透,像个血人,对着鹅车里的金军喊:“老子就是蒲城的邵太岁邵云,有本事再过来,叫你们一个不剩!”
这一波厮杀持续了约一个多时辰,双方死亡人数比前几天加起来还要多几倍,金军暂停了攻城,楼下的炮车开始不停地将一块块巨石砸向城里面,有几块大石还击中了守城士兵,死状惨不忍睹。李彦仙急令清理战场,以免影响军心。
入夜,城内气氛与前几天迥异,守军伤亡人数甚众。有家属来到战场,看到亲人已阵亡,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几只老鸦在城墙内外盘旋,发出瘆人的“呱呱”声。
李彦仙找到邵云,见他正在包扎伤口,便问:“还能出战吗?”
邵云道:“莫说这点小伤,就是断足断手,也能出战!”
李彦仙满脸杀气,一字一顿道:“今晚出城,给番狗一点厉害尝尝!”
邵云苦战了一日,已是十分疲惫,但一听此话,立即坐起来,道:“那太好了!今日战事极其惨烈,番狗万料不到我军苦战之后,还能出城突袭,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李彦仙将邵云扶起来,指着城外道:“不是叫你们去劫营,而是将那些鹅车和炮车都给烧了!”
原来金军血战过后,图一时方便,没有像前几日那样将鹅车和炮车挪得太远,恰在守军强弩射程之内。
只有一个问题:这几日虽然风干物燥,极易起火,但那些鹅车炮车都是极粗大的硬木所制,坚如铁石,点着都不容易,更难以被烧毁。
李彦仙见邵云面有疑虑,便命人拖来引火器具:每人一捆浸了松油的破布和软树皮。张炎在一旁道:“尽量不要惊动金军,半夜悄悄缒下城去,先将每辆鹅车和炮车上都缠上浸了油的破布和树皮,待全部扎好后,一齐点火,你们再往城里撤,我命弓弩手在城墙上射来救火的番狗,只要让火烧上小半个时辰,便大功告成!”
邵云听了大喜。看天气,晚上正刮起西风,松油遇风,越吹越旺,正适合火攻。如果将这些鹅车炮车烧了,无异于斩了金军一条腿。
等到深夜,邵云挑了一百五十人,每五人负责焚烧一辆车。当这一百五十人静悄悄缒下城时,城里的伤兵不时发出几声呻吟,家属也时时饮泣,将仅有的一点点脚步声遮掩了过去。邵云下令,只许爬,不得走路,足足花了两顿饭的工夫,这一百多人终于各自抵达目标。
金军刚经历苦战,防备并不甚严,仅有的几个巡哨也被邵云等人干净利落地干掉了。一到各自的鹅车或炮车,这些人立即将负在背上的松油布和树皮解下,开始往战车的扶手和臂杆上缠。一旦缠完,便学一声鸟叫,邵云数着鸟叫声,每辆车都已经缠好,便将藏好的火种取出,乃是一盏极小的松油灯,邵云将车点着,顿时火苗“噼里啪啦”地直往上蹿,其他车也几乎在同时被点燃,邵云大吼道:“有没点着的吗?”这一嗓子还真不多余,果然有三辆车火种灭了,于是就近的宋军将火种送过去,帮着点燃。
车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邵云等人往城内发足狂奔,金军大营一阵骚动,一队人慌慌张张跑出来救火,被张炎的强弩一阵乱射,黑暗中不明虚实,只得又退了回去。
娄室听说鹅车炮车着火,又惊又悔,顿足道:“大意了!大意了!”急令灭火,退后者斩首。于是金军从营中取出锅碗瓢盆,盛上水,冒着宋军的箭雨,拼命跑去灭火。
邵云知道这些攻城车的木质极其厚实,万一火没烧透,将功亏一篑,以后再也别想有机会毁掉这些车,于是大叫道:“马上回头!”说罢,自己抽刀直奔金军而去,手下人也朝战车奔去,阻挡金军灭火。
这时城墙上的守军全被惊醒,站在城墙上呐喊助威。李彦仙算了算,彻底烧坏这些厚实笨重的攻城战车,让金军无法修复,至少得小半个时辰。便让张炎将手下的弓弩手全部召集过来,对着前来增援的金军轮射,又让张炎亲自用大弩专射其中的指挥将官。
双方僵持了一阵,火越烧越旺,每辆战车都被烈焰完全包裹了起来,邵云还担心烧不坏,拼死不退,李彦仙便令人鸣金。于是邵云一声呼哨,这一百来人拔腿就往城内狂奔,金军也不敢追赶。此时火借风势,呼呼作响,人靠近都难,更别说灭火了。金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十辆战车被烧得“毕毕剥剥”直响,却无可奈何。
天大亮后,呈现在双方面前的那些威武高大的战车全部成了黑炭,有金军不甘心,将炮车架起来,装上石头,居然还能发出一炮,击在城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但发第二炮的时候,那炮车的横梁“啪”的一声断裂了,将高高扬起的石块砸向自己阵地,吓得金军四散躲避。楼上宋军见了,发出一阵哄笑。
娄室懊恼不已,昨日双方都伤亡惨重,但金军人多耗得起,因此昨日一战对于守军的打击更大,士气也有所低落。战局发展正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料宋军在疲惫之中,突然奋起反击,自己只想着防劫营,却没想到这一着,结果让宋军偷袭成功。
更糟糕的是,这些战车被一举摧毁,让他的攻城战略大受影响,原本打算一个月内拿下陕州,现在看来已无可能。战事一旦呈胶着状态,对于人数占优的一方反而不利,因为他带来的六七万人每天吃掉的粮食不计其数,粮食消耗比城内守军更快,一旦粮尽,他就不得不退兵。陕州这根楔子仍将牢牢插在他的腹地,成为他陕西用兵的后顾之忧。
没了战车,原来的攻城部署已不可行,娄室便重新召集众将商议。
折可求道:“为今之计,只能硬攻了,既然我军人多,可以垒土攻城。从明日起,让众士兵每人一日二十袋土,堆在城下。五日内,就可以垒出一座斜坡来,然后凭此攻城。”
垒土攻城费时费力,何况陕州不比延安府,外头还有一条护城河,水有一人深,如果垒土的话,垒到河边就得停止,这就意味着坡很陡,仰攻起来会很艰难,但众将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都看着娄室。
娄室沉思了片刻,目光冷冰冰地扫过每个人,道:“从今日起,众士兵每人每日三十袋土,昼夜不息,三日内务必垒完!”
众将一时没反应过来,坐着发愣,活女第一个站起来,大声道:“遵命!”于是众将也跟着站起来接令,互相看了几眼,便鱼贯而出。
金军将烧剩的攻城车都拆了,制成护板,选了一处较开阔地段,然后开始垒土。对于城上的挑衅、谩骂,既不回骂,也不应战,将袋中的土往地下一倒,转身就跑,如此反复不已。不到一日,便已小有规模。晚上金军并不歇息,换了另一拨人,继续垒土。
李彦仙见这阵势,知道金军此次对陕州志在必得,他虽然无所畏惧,但一城军民的生死他不得不操心,便连续派出三拨使者去张浚处求援。
张浚收到李彦仙的求援信,知道陕州危急,但手下兵马刚刚集结,有些甲仗器械都不齐全,还不足以与金军对抗,便也连派三拨使者去汾州,请曲端发兵营救。
曲端收到张浚的帅令,仍然推三阻四,将之前对付王庶的话又说了一遍,无非就是陕州是必陷之地,劳军远征,不但不能解围,反而与之并亡,毫无益处。而且他比延安府那次还多了一条理由:李彦仙不听张浚弃城据险退守的劝告,方有此次围城,如今却让其他部队为其固执付出代价,恐怕难以服众。
当然还有一条隐秘的理由他不会说出来:李彦仙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凭借几千溃卒与乡兵,占据陕州两年,大小二百余战,屡次挫败金军,威震西北,朝廷为之多次嘉奖,李彦仙官职也一路高升,陕西各地莫不将李彦仙奉为战神,让曲端颇有居于人下之感。让他损兵折将去救援陕州,成就李彦仙英名,他绝对不会做这赔本的买卖,更何况此去没准解围不成,还生生把自己视若命根的泾原军给搭进去,到时候上哪儿吃后悔药去!
张浚见曲端拒不发兵,只得压住一肚子的火气,与帐下幕僚和将领商议援救之事。
王庶因为延安府失守已被罢职,在张浚麾下任参议官,他节制过陕西五路兵马,自认比其他人更了解全局,便道:“陕州地处陕、豫之间,距陕西腹地路途遥远,失陕州固然可惜,但仍不失全局;若举兵救援,千里劳师,一旦有所不测,则全陕危在旦夕。”
张浚看了看他,当初王庶就是因为跟曲端为救不救延安府斗得你死我活,今日陕州之困与当初延安府一模一样,没想到他一置身事外,竟也是这般口气。当下并不作声,只是环视众人,想听其他人如何说。
幕僚谢升对王庶这番话颇不认可,道:“金军为何纠集数万人围攻陕州?就是因为陕州关系全局!如今河中府、长安都在金军手中,一旦让金军再占领陕州,则整条黄河、渭河都将被金军打通,以河为界,进可攻,退可守,川陕都在其窥探之中。金军一旦占了陕州,下一步必然是沿渭水西进,直攻耀州、泾州和凤翔府,现在不去救,避得一时兵祸,可终究金军还是要打过来的呀!”
王庶听了,脸涨得通红,自知刚才那番话对错且不论,但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不合适。
新任泾原路经略使刘锜道:“我大军终归要与金军决一死战,但我军打过去和敌军打过来却颇有不同。如今陕州远在数百里外,我军远征的话,粮草辎重都要筹备,沿途还要防敌袭扰、埋伏,更不用说急行数百里,将士劳顿,人困马乏,而敌军却能提前占好地形,以逸待劳,因此双方尚未交战,便已失了三分胜算。陕州军事重地,失之将震动川陕,但救援之前也要知己知彼,方可确保不至两失。”
刘锜乃西北名将、前泸州节度使刘仲武之子,生得相貌清雅,却又孔武有力,更兼为人谦和,于军事上颇有见地,因此张浚一见之后,当机立断将他提拔为经略使一职。他的这番话,正说出了张浚的顾虑:千里劳师,搞不好真的就会“两失”,既没解围,还葬送了援军,大宋自从与金开战以来,这上面的亏真没少吃。
提点刑狱郭浩也是张浚新提拔上来的,道:“我军方才聚集,人数虽众,但教习不够,且各路将帅最近都有所调整,将与兵互不相熟,如果贸然远征,恐怕不仅仅是无功而返,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可能!当年太原之战,大宋十几万军队全葬送在太原周边,岂能不引以为戒!”
谢升很不爱听这些陈词滥调,道:“金军自从侵入陕西以来,虽然屡有斩获,但一直未能撼动大局,何哉?依我看就是因为李彦仙在陕州的牵制,使得娄室不敢放胆西进,一旦他解除了后顾之忧,就会重兵压境,到时候人家远道而来又如何?你以逸待劳又如何?攻守之势一旦确定,我军就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张浚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便抬眼看了看刘子羽,见他一反常态,不发一言。刘子羽见张浚看他,只是点点头,仍不作声,张浚便也不问。
议了半天,张浚仍难以决断,看天色已晚,便让众人各归本营。晚上刚吃完饭,才掌上灯,刘子羽果然如期而至。
“彦修啊,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快快讲来!”张浚一见刘子羽,便迫不及待地道。
刘子羽笑道:“相公须得来一壶好茶,子羽方能讲得好。”
张浚大笑:“也罢,也罢!一壶好茶换一良策,这买卖合算!”
说笑间,玉儿奉上茶来。玉儿才满十五岁,原是张浚远亲,因父母早亡,又无其他靠得住的亲戚,她父亲临死前便将十岁的玉儿托付给了张浚。张浚自己四岁时父亲亡故,由母亲辛苦拉扯大,因此十分照顾她,名为长兄,实则二人情同父女,只是这玉儿不爱绣花织布,却爱读书识字,张浚书房里的书被她翻遍了。玉儿还爱观看府里来往的各色人等,虽为女儿身,却颇有主张,常常借故端茶出来,近观来人。张浚也不以为忤,等客人走之后,玉儿与张浚品论来人,居然八九不离十。
张浚见玉儿不等吩咐,便出来端茶服侍,知道她专等着刘子羽。又见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额头上的刘海一丝一缕,整整齐齐,脸上还搽了点粉,知道她春心萌动;再看她生得面容姣好,身段窈窕,已是大姑娘模样,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张浚有心成全她,便道:“玉儿,彦修不是外人,你不要回避了,就在一旁帮着斟茶吧。”
玉儿喜出望外,给二人深深道了个万福,红着脸坐在一侧。
刘子羽何等机灵之人,自然知道这里面的缘由,当下只作不知,对张浚道:“陕州到底救与不救,相公是否已有定夺?”
张浚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愤然道:“曲端这厮果然又臭又硬,当初朝廷议论纷纷,都说他要谋反,他百口莫辩,无以自明,是我接连数次上疏,极力向皇上表明他绝无反意,并拜他为威武大将军,给足了他面子,无非就是为了让他体会我的爱才之意,好让上下互不猜疑,共纾国难。不料我一片拳拳之心,却仍然打不动这军棍的铁石心肠!早知如此,我真该顺手推舟,让他去阎王殿与范琼做伴去!”
张浚白天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得脸色发青,此时终于发泄出来。刘子羽知晓来龙去脉,只是点头听着。玉儿不明就里,刚才还笑脸盈盈,面如桃花,一下子惊得脸色煞白。
刘子羽向玉儿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惊惶,等张浚气消了些,才道:“相公,当前不是与曲端那浑人较劲的时候,相公前段时间励精图治,任用贤能,使得陕西军务焕然一新,切不可因此而前功尽弃。”
张浚也明白这里面的利害,重重叹了口气,问道:“陕州之围,彦修有何良策?”
刘子羽道:“陕州这局棋,十分难解。陕西以前之所以战事不利,一大原因在于各将或保存实力,或单打独斗,互不救援,使得娄室以区区万余人便能在陕西横冲直撞。如今娄室已经收编了折可求的降兵,另外撒离喝之部也已到陕西,三处人马一合并,号称十万,我估计其中可战之人不下三四万,其实力不可小觑。”
张浚皱着眉头,只是微微颔首,刘子羽继续道:“相公来陕西主持军政,首先就是要革除西军互不相援的旧习!因此,子羽以为,陕州必救不可!”
张浚原本痛恨诸将踯躅不前,但一听到必须救援,心里又沉重起来,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千里救援的不利之处,一时沉吟不语。
刘子羽知他心思,随手拎起茶壶给他斟茶,斟到一半,玉儿从他手里把茶壶夺了去,还嗔视了他一眼。刘子羽不禁尴尬,只能正襟危坐。玉儿又示意他把自己茶杯递过来,给他斟满,刘子羽只得乖乖照办,忍不住瞅了她一眼。突然发觉这几个月来,玉儿长大了不少似的,端庄妩媚的眉宇间稚气全无,全然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却又难得地多了一份从容气质,而她的身条不可遏制地显出蓬勃的少女青春气息。
刘子羽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赶紧收敛心神。玉儿又用一块白布抹桌上洒落的茶水,那双手雪白晶莹,指如葱根,纤细修长,刘子羽不禁又是一阵心跳,口中的茶忘了咽下去,不小心呛着,咳嗽起来。
这咳嗽掩盖了他的满脸通红,但这瞒得过满脑子军国大事的张浚,却瞒不过玉儿。她还是第一次从刘子羽那儿得到某种回应,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慌乱。过了一会儿,再抬头看他时,刘子羽已经恢复了常态,又让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想多了。
刘子羽定了定神,对张浚道:“陕州好比落水的人,还落在河中间,河水不知深浅,暗流涌动。如果贸然下水施救,不但人救不上来,还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这也是曲端等人观望不前的原因。只是曲端兵力雄壮,相当于最会水的那个人,却躲得最远,这是他的可恶之处。相公身为节制五路兵马的朝廷重臣,自然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张浚点头道:“诚如你所说,陕州是必定要救的,只是如何个救法?”
刘子羽道:“相公可以分三步走,第一步派出使臣持黄敕书抄小路赴陕州,并派人多持金饼同去,将李彦仙官升一级,其他属将各有封赏,以示朝廷并没有忘了他们,多少提升一下士气;第二步,张榜招募死士,只要愿往陕州救援者,赏钱一千缗,全家免三年赋税徭役,将这一批人装备起来,先发陕州救援;第三步,相公整顿军备,亲率大军沿渭水东进,务必持重前行,切勿昼夜兼程,以免为敌所乘。如此,既可防朝野清议,又能给众将做出表率,还能确保大军万无一失。”
张浚听完,不停点头,原本绷着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但一想到李彦仙在陕州独力支撑,其他人却各有打算,自己身为川陕宣抚使,即便一心想施救,却也不得不玩些花样,心里既愧疚,又无奈。
玉儿在旁边听了,似懂非懂,但刘子羽又替张浚出了好主意是一定的。玉儿心花怒放,起身去别室,片刻即回,手里多了一碟点心,道:“这是玉儿亲手做的酥皮饼,请兄长和刘先生尝尝。”
刘子羽诧异道:“这酥皮饼乃是陕西特产,你如何这般快就学会了?”说着拈起一块尝了尝,赞叹道,“做得好!比我从小到大吃过的酥皮饼都香!”
玉儿含羞道:“刘先生尽拿好话来哄我,做得怎样我自己心里还没数吗?”
刘子羽认真道:“确实如此,绝无半句虚言!这酥皮饼讲究的是薄、脆,入口即化,吃后口齿留香,更上等的还讲究看相,玉儿姑娘做的这饼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上品。”
玉儿这才信了,开心地道:“既然刘先生喜欢,我以后多做些,刘先生可以拿回去吃。”
刘子羽很想告诉她,不要张口闭口“刘先生”,叫“刘大哥”就好,但这话似乎昨日还能轻松说出来,今日却不知怎的说不出口了,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张浚满肚子心事,居然没意识到两个从未交谈过的人你来我往说了半天话,也随手拈起一块饼放在嘴里嚼,却没吃出刘子羽说的味道来。
次日,张浚按刘子羽的建议开始救援陕州,原本想再派一拨信使去曲端大营,命他发兵,但回头一想,他必会虚与委蛇,反而显得他这个宣抚使的话不中用,便作罢了。
陕州城下,娄室的攻城大军已经垒了一道几乎与城墙齐高的土坡,而李彦仙见无法阻止金军垒土,便干脆直接在土坡与城墙接口处重新筑了一道墙,并在旁边搭了几个木制的小塔楼,可以居高临下向斜坡上的金军放箭、投石。
娄室下令垒土坡的同时,又命打造云梯等攻城器械,然后将全军分为十队,每队轮流攻一日城,每十日让十队合成一军攻城。他料定,如此三旬下来,陕州城内的守军必然被拖垮,陕州城必破。
李彦仙见金军攻城日急,反而心里有了数,这一定是金军粮草不够,所以才如此不惜伤亡,疯狂攻城。于是不管形势有多紧急,他都神闲气定在城墙上巡视,有时甚至就坐在城楼上,一边饮酒一边督战,酒早没有了,壶里都是水,但他当着金军的面喝得有滋有味,有时甚至还显出半醉的样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城越来越艰难,将士们睡觉都不敢解甲,伤亡也越来越多。更可怕的是,粮食即将告罄,米面早没有了,好在还有上千觚豆子,煮出来的豆子李彦仙都让给将士们吃,自己只喝豆汁。而豆子也日渐减少,城中老弱很多一日吃不上一顿,已经开始出现饿死人的情况。
援军久等不到,但有一日,几名士兵大呼小叫地过来,说是有人从小路潜过来,向城里扔了几袋金饼和一封黄纸写的信。李彦仙看了敕书,心直往下沉,但装作很振奋的样子道:“朝廷马上就要派兵来援救陕州!只要我们再坚守一些时日,定能里外夹攻,将番狗杀得一干二净!”
众人都十分欣喜,李彦仙将金饼分给守城立功的士兵,自己一个不取,又抽空在城墙上弄了个仪式,按敕书所说,给每名属将升了官职,一时间,城内洋溢着久违的喜庆气氛。
然而金饼、敕书不能替代援军和粮食,金军的攻势丝毫不减,几日过后,伤亡进一步扩大,豆子也所剩无几,城中许多老弱居民已经停止了进食,静卧等死。每天都有饿死的人从房屋中被拖出来,扔在外面,既没人哭,也没人管。
突然有一日,金军攻城刚刚停歇,只听城外一片大哗,一队人马从城西突破金军重围,直向城内奔过来,守军激动万分,大喊:“援军到啦!援军到啦!”
转眼那队人马奔到了城墙外,却只有一百来人,个个满身是血,显然经过了一场苦战,李彦仙让士兵放箭掩护,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城来。领头是正是圆登,夏县人氏,以前做过和尚,十分勇武,与李彦仙相识已久。见了李彦仙,两人相视落泪,圆登道:“陕州围了这么久,不知道观察是否安然无恙,今日见到了观察,死而无憾!”
李彦仙十分感动,陕州被围困至今,城破几乎在旦夕之间,这时候来救援,无异于飞蛾投火,只有真正的铁汉子才敢在这时候赶来助战!
这一百来人虽然不多,却都抱了必死之心,打起仗来不要命,以一当十,守军因此又振奋了些,陕州得以继续坚挺不倒。
李彦仙在城内苦苦支撑,城外娄室的日子一点不比他好过,军队不要命地仰攻,死伤只会比守军更为惨重,而在这节骨眼上,粮草也只能支撑几日了。另有小股的宋朝援军,不停地在外围骚扰,想找空隙与城内守军会合,更让他忧心的是,探报前几日告知,张浚的大军已经沿着渭水往东行进,虽然被他分兵阻于长安,但这样两头相持下去,最终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众将脸上都显出疲惫疑虑之色,娄室明白要不是由于自己积威尚在,这些资深将领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但这仗是否继续打下去,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定见。
晚上,长子活女进帐,坐下后却不说话,娄室猜着了几分,便道:“有事就说吧,我不见气。”
活女这才吞吞吐吐地道:“众将让我来问父亲,粮草马上就要吃完了,下一步这仗如何打?”
娄室反问道:“大家都有什么说法?”
活女道:“现在粮草只剩下三五日的了,大家都说不能等粮草全吃光了再退兵,那时候恐怕会生乱,还是得留出一些富余。”
娄室沉思半晌,用嘶哑的嗓音决然道:“明日退兵!”
活女有些吃惊,这才体会到娄室身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呆立了一会儿,默然退下。
当晚,西北风起,天气骤冷,虽然还不至于滴水成冰,但有些衣裳单薄的士兵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娄室十分郁闷,这霜冻天一旦开了头,只会越来越冷,军队饥寒交加,这仗无论如何是打不下去了。
次日一早,金军开始做撤退前的准备工作,前军与中军不动,后军开始收拾营帐,然后趁守军不备,徐徐撤退。
太阳刚刚露出半边,冬日的朝阳将天边的云彩染成血红,娄室看了一眼陕州城,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数万只寒鸦在城市上空盘旋,遮天蔽日,却又寂静无声。突然间,像谁下了号令,这些乌鸦一起发出鸣叫,声震天际,回声久久不绝,令人不寒而栗。
娄室像只嗅觉极灵的老狼,死死地盯着天空,然后又用猛兽般的目光沿着城墙极仔细地扫视了几遍,良久过后,他爆雷般地大喝一声:“传我帅令,各军马上整队攻城!今日务必拿下陕州!”
众将都仓皇听令,他们的意志与筋骨都松弛下来了,重新奋勇再战如同蜕一层皮那样痛苦,但他们毕竟久经战阵,也隐约嗅出了某些气息,加上主帅如此坚定,由不得他们不抖擞精神,拼死作最后一搏。
第一队金军很快冲上城墙,激烈地搏杀之后,败退下来。娄室并没有直接派出第二队,而是将败退下来的士兵排成一列,每三人中抽出一人,拉到军前,当众斩首!
“再有敢回头张望者,格杀勿论!”娄室面无表情的脸在寒风中显得分外狰狞。
第二队金军开始攻城,他们已经肝胆俱裂,极度的恐惧激发了他们的斗志,士兵们踩着鼓点,一步一前行,即便前后左右的人都死光了,活着的人还在往前走。终于,最前列的人已经接近了城墙,鼓点突然越来越密集,攻城金军像中了蛊一样,脚步也随着鼓点越走越快,第一批人终于冲进了城,紧接着第二批人也冲了进去。
娄室瞪着城墙,眼珠几乎要迸出来,片刻之后,城墙内隐约传出几声妇人凄厉的尖叫,这可怖的声音在娄室听来如同仙乐,他不由自主从喉咙里冒出一句:“城终于破了!”
陕州陷落半个月后,才陆续有逃出来的士兵和百姓到达秦州,张浚极力安抚这些死里逃生之人,并打听城中情况,慢慢了解到城破后的情形。
金军破城后,守军并没有立即撤退,而是与之巷战不止。有些街道双方僵持不下,妇女们爬上屋顶用瓦片投掷金军助战,金军恼羞成怒,所过之处,屠杀殆尽,不留一个活口。
李彦仙血战突围,手臂也受了刀伤,行至河边,听说金军开始屠城,心痛不已,道:“陕州百姓为我苦战不降,致使惨遭金军毒手,我李彦仙却不能保护他们,有何面目见父老乡亲!”说罢,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因为身披重铠,李彦仙很快就沉下去了,再也没有起来。
圆登城破前伤重躺地,奄奄一息,金军涌入时奋然而起,力战身亡;张炎带领部下数十人被逼入绝地,金军劝其投降,他们不予理会,杀敌无数,最终全部死难;邵云力尽被俘,娄室爱其英勇,劝他投降,邵云怒骂,娄室便将他钉在城墙上五日,然后再将他凌迟处死……
李彦仙下属五十一员战将,全部战死,无一投降。
张浚听到战况如此惨烈,悲愤交加,浑身颤抖,命人将守城事迹全部记录下来,上表朝廷请求抚恤嘉奖,又写成文书发给众将,并特意给曲端发了三份。
张浚自己连续吃斋一个月,以祭奠亡灵,并命人在商州为李彦仙立庙,将其敬为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