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鏖战大江

兀术率主力与阿里、韩常会合后,直抵明州。张俊见金军势大,便带着满城居民撤到了台州。兀术率军进驻明州时,发现已是一座空城。

刚刚在明州驻定,便接连下了三日大雨,大雨过后,又是接连的绵绵细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气,衣服明明是干的,但摸上去却像吸饱了水,又潮又冷,这让习惯了北方干爽天气的金军将士叫苦不迭。他们也第一次感觉到,这种阴雨连绵天气,能让人情绪低落到想死!

接连的雨水使得地面泥泞不堪,极不适合骑兵驰骋,兀术只得满心烦闷地率军守在明州,等候天晴。倘若说有什么事值得高兴的话,那就是他发现清踪晶莹剔透的皮肤在湿润天气的滋润下,越发光洁美丽了。

清踪像一条鱼,这湿冷的雨天反而让她充满灵气与活力,几次拒绝之后,她终于在兀术最烦闷的那晚接受了他的爱抚,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显出脆弱一面的时候,反而能让一个倔强的女人敞开心扉。至于兀术,他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恋,当他不再居高临下,而是平视一个女人时,他才感觉到灵魂交会的欢愉丝毫不亚于肉体的合欢。

“远天归雁拂云飞,近水游鱼迸冰出。”天气终于转晴的那日,兀术听到清踪对着窗外,轻声吟道。

兀术从后面搂住她,问:“这又是谁的诗?”

“这是唐朝罗隐写的一首立春的诗,立春其实有好些时日了,今日转晴,才终于看到一行北归的大雁。”清踪道。

兀术原本满面笑容,一听“立春”“北归大雁”,脸色立即僵住了,显得心事重重。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侍卫声音:“启禀殿下,有军情。”

兀术松开清踪,道:“呈上来。”

侍卫进来,将一封书信呈给兀术,便知趣地退出去了。兀术一看,是如海写来的,拆开看时,原来如海报告说搜山检海已毕,没有发现赵构的影子,便率船队往北返回平江府,是否继续南下,还请主帅明示。

主帅就在南面,如海却来请示“是否南下”,显然是不太愿意南下。但兀术也并不怪罪,因为他自己都在犹豫是该南下还是北归。

另外,还有一桩事让他心神不宁:韩世忠到哪儿去了?

兀术对几支有实力的宋军动向都了如指掌,杜充大军早已溃散,刘光世率军远在江西,二者都不足虑;张俊撤至台州,周望大军亦已败退,唯独韩世忠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韩世忠虽然屡败于金军,但兀术深知此人不好对付,是个真正的对手,对于潜藏的危险,身体里流淌着渔猎民族血液的兀术有着本能的敏感。

于是他回信给如海,让他在平江府原地待命,并密切注意宋军动向。

在兀术的脑海里,有一幅非常清晰的对阵图,他就像一头强壮的猛兽,对于猎物的方位与行动有着清晰的判断,他对此非常自信,但似乎忘记了一点:自己不习水性,对于来自水面上的威胁远不如陆地那么敏感。

如海追击赵构不成,便率船队往北返回太湖,平江府库的辎重钱缗堆积如山,如海心里便算起账来。如今天气转热,按以往惯例,正是大军北撤的日子,虽然不知为何四太子的将令一直没有下来,但先装船做好准备终归是不错的。

于是如海便命手下开始将府库里的物资装船,太湖边上总共停泊了三四百艘大小船只,金军各部之间争执不断,都想将值钱的东西装到自己船上去,之前严整有序的布防不知不觉出现了漏洞。

两浙宣抚使周望从平江败退后,退至太湖以东,正好统制官陈思恭率军驻扎在清乌镇,周望便也率残军驻扎下来。一清点随身物品,发现宣抚使大印都丢了,周望非常着急,如今兵荒马乱的,没有了宣抚使印,一封白纸,叫他如何调兵遣将?更可怕的是,万一宣抚使印为奸人所得,作起乱来,那可是不得了的事!

周望惶惶不安,也不敢上报赵构,终日唉声叹气。陈思恭便问他何事如此,周望只得如实相告,陈思恭问起周望的撤退路线,又问他最后一次见到大印时人在何处,周望才终于想起来,这宣抚使印八成是掉到吴江县的港口中去了。

周望略感安心,叹道:“只要不落入奸人之手,也就罢了,只是没了这大印,无法给各处发宣抚使公文,这可如何是好?”

陈思恭安慰道:“枢密不必着急,如今发文也用处不大,只能是各地守将依据敌情,相机行事。依末将看,番军目前在平江拼命掳掠,无非是想把东西装船运过江去,经太湖入长江,必经吴江县,由吴江县的那处湖口进入长江。水面骤然由宽变窄,番军船多,又不习航运,必会挤成一团,争相入江,此时我水师必有隙可乘。”

周望打量着陈思恭,见他虽是北方人,却带着一身当地渔民才有的鱼腥味,显然是日日夜夜待在船上的缘故。周望虽不懂打仗,倒也有知人之名,否则也混不到宰执的高位,见陈思恭面目端正,仪表不俗,且举止庄重,谈吐得体,不似寻常武夫,便问了些水师治理和打仗事宜,陈思恭答得滴水不漏。

周望本不指望还能够反咬金军一口,听了陈思恭的话,心里头那点建功立业的豪情原本被金军打得烟消云散,竟又冒出头来,便道:“我军新败,就怕将士们心中畏惧,不敢主动出击。”

“平原旷野,我军毫无优势,将士们怕的是番军骑射了得,刚吃完败仗,再让他们去与敌陆上交战,只怕还没见着敌人,就吓得溃散了。但番军不习水战,而末将手下三千水师,个个都是水中蛟龙,敢踩一块舢板风雨天到湖心去捕鱼的,番军哪能跟他们比?只要瞅准机会,定可一击而中!”陈思恭语气十分肯定。

周望断定陈思恭不是浮夸之人,听他如此说,又激动又害怕,却又心痒难耐,道:“金人虽然不习水战,但强悍勇猛,与岸上无异。你麾下水师不过三千人,如今驻扎平江的金军少说有万余人,万一陷入重围,风帆不起,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陈思恭听他如此说,便仰起身子凝视着不远处的湖面,将双方水上争斗的场景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才道:“枢密言之有理。虽然是在水上,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但也不可过于恋战,一旦被敌船截住退路,众寡悬殊之下,则战局不可逆料。我军宜先派小船扮成寻常渔家,装作路过,实则窥探敌情。一旦看到敌船开始聚集湖口,则立即飞报岸上巡哨,巡哨即刻点起烽火,我军见烽烟立即出发,沿岸排开阵势,正好攻其侧翼。敌船因为拥挤在一起,不好掉头,只有挨打的份儿。等他们发现我军船并不多,将后方船只掉过头来截我退路时,我军已得胜而归。”

周望听完,简直天衣无缝,自己低头细想了一回,觉得机不可失,便问道:“何时开战?切不可错过时机!”

陈思恭道:“末将已派人扮成本地渔民去窥探敌军了,大船都已备好,只要看到烽烟,即刻便起航。”

周望大喜过望:“此战成功,本相将面奏圣上,为你讨一份厚厚的封赏!”

陈思恭起身施礼致谢,又道:“根据过去几日的探报,番军船队出湖入江应该就是这两日的事了,请枢密传令附近州县,约束渔民不要出船,以免阻拦水师前行。”

周望自是满口答应,一直将陈思恭送到帐外,再三勉励才回,猛地想起宣抚使的大印还在湖底沉着,不禁大为烦恼。想了半日,干脆亲笔给各州县守将写信,并令贴身随从即刻送去。

如海见兀术率主力在明州踯躅不前,也不来信催自己南下,更加确定主帅有退兵之意,便一心准备撤退事宜。沿途掳掠来的财货极多,每艘船都装得满满的,有的船甚至把当地富户整个家都搬上来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甚至笨重的梨木大床和立柜都没放过,细软被褥、金银之物更不在话下。在金军眼里,这些都是北方罕见的宝贝。

东西太多,如海担心等到真正撤退的时候,无法都带走,便命令先将装满财货的两百多艘船驶至长江。那里有一片宽阔的江面,金军左副元帅挞懒就在对岸,可震慑周边宋军,使之不敢靠近,则这些财物可保无虞。

他没把周望的残军放在眼里,而且他也认为周望手中的船只所剩无几,形不成威胁。

因此当他远远看到岸上一缕黑烟升起之时,除了有几分奇怪之外,并没有太多想,依旧指挥船队前行。到了湖口,水面迅速变窄,船只却都没减速,一下拥挤在湖面上,如海在后面看到,心突地一跳:倘若此时有敌军杀过来,这些挤成一团的船只毫无还手之力。他看了看远处,湖水一片幽深,安静得吓人,之前偶尔出现的渔船都不见了踪影,远处上千只水鸟突然出现在空中,四处飞散。

如海心又跳了一下,他本能地下令后船缓行。过了片刻,又让一艘快船去吴江县,将还在港口的船全部调过来,以备不测。

但无论如何,前面两百来艘船已经无法散开了,船只密集得像归巢的野鸭,谁也挪不动窝。如海心越跳越快,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强烈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很快,他的感觉得到了证实,东边湖面上现出一行船帆,静悄悄地驶过来。

如海急令手下准备应战,但这只能让混乱的局面加剧。金军惊慌失措,拼命想将船驶出那片狭窄水域,反而你碰我,我撞你,狼狈不堪。

宋军的水师已然逼近,都是全副武装的大船。离金军几百步远时,六十艘大船同时擂鼓,势不可当,每艘船的船头都立着两根撞杆,高高地扬起来,准备贴近时致命一击。

两边开始放箭,但效果不大,因为船上都有护板。片刻过后,全速向前的宋军大船齐刷刷地撞在最外围的金军船舷上,发出闷雷般的巨响,很多金兵立足未稳,被撞下船去,多数还不会游泳,在水里哭爹喊娘。

紧接着,宋军安在船头的撞杆也猛击下来,撞杆前头绑着几百斤的大石,砸在船板上,立刻将船板击得粉碎。只听得撞击声此起彼伏,小一点的船经不起两下撞便翻沉到水中,水面上到处是挣扎求生的金兵。

陈思恭已经发现了如海乘坐的大船,便命令三艘船过去包抄,如海一见,急忙令船夫驾船往后躲避。宋军也不追赶,如海远远地躲在后面,眼睁睁看着宋军水师在湖上横冲直撞。

金军的船只都堆满了财物,笨重不堪,只能任由宋军痛击。宋军的攻击持续了两个时辰,金军才开始展开一些像样的反击,但已经损失过半,好在吴江县的救兵终于赶到,虽然还隔得很远,但鼓角声依稀可闻。

陈思恭见奇袭时间已过,金军开始有效抵抗,且援兵将至。再看湖面上,到处是沉船、木板、碎片以及各种各样的家具、绢和织物,中间还夹杂着泡胀的尸体,抱着木板和家具漂浮的金军士兵至少有上千人。

这一仗,宋军的水师几乎毫发无损,却杀得金军屁滚尿流。陈思恭鸣金收兵,宋军一边掉转船头,一边还杀敌不止,然后发出一阵欢呼嘲笑,扬长而去,只给惊魂未定的金军留下一行越去越远的帆影。

周望从陈思恭出发的那一刻起便没安静地待过,只觉得度日如年。他极想焚一炷香,乞求神灵保佑,又怕下属笑话,只好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诵读。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跑到窗前,四处眺望。

黄昏将近,周望折腾了一日,不觉倚在书桌前睡着了。侍从跑进来,大声道:“相公,陈统制得胜归来啦!”

周望一下惊醒,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外跑,腰胯狠狠地撞了一下桌角都不觉得痛。只见陈思恭的水师船队擂着得胜鼓,远远驶过来,船上旗帜招展,欢声一片,显然是打了胜仗。周望顿时觉得浑身一阵轻快,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接着眼睛一阵酸涩,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没在下属面前失态。这时他才觉得胯部一阵剧痛,身子一软,几乎摔倒在地上。

侍从赶紧扶住他,周望撑着身子,脑海中涌出无数佳句妙语要送给陈思恭,然而等陈思恭走到面前时,他嘴里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一句:“陈统制为国立功,辛苦,辛苦!”

陈思恭在众人的簇拥下讲述战斗经过,说到金军被打得如何狼狈时,难免添油加醋,旁边人笑成一团,无不额手相庆。周望已经恢复了宰执风度,他已经开始构思给赵构的奏折了,此次将功赎过,他的宰执位置应该是保住了。

两日后,兀术收到了如海的战报,大吃一惊,这意味着军事形势发生了明显逆转。宋军先是明州奏凯,接着又在太湖得胜,这只会越发鼓舞宋军士气,如今天气转暖,而自己率领的几万大军深入南方腹地,几个月下来,已经由当初的士气如虹变得消沉疲惫,再拖下去,只会让处境更加危险。

兀术隐瞒住太湖兵败的消息,跟阿里、韩昌等人商议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便作出了北撤的决定。

此时,金军几万精锐分布在从平江府到明州一线,兀术首先派快马向如海传达了北撤的命令,并命他为前军统帅,率军向临安进发。兀术坐镇明州,变前军为后军,亲自断后。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构君臣也收到了周望的报捷奏折。赵构大喜过望,一改之前对周望的贬抑之辞,对他称赞有加。赞完周望,又赞陈思恭:“当年京西一战,韩世忠苦战败退,后来怪罪陈思恭先退,以致全军溃败,将他左右脚各斩一根脚趾,朕也因此一直对他存有偏见,不作指望,不料今日立下大功的竟是此人,正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立即下诏,加封陈思恭为右武大夫、忠州团练使。

吕颐浩再次领着群臣向赵构道喜,赵构叹道:“朕所喜者,并非打了一次胜仗,乃因将士们已经不比建炎初年,畏敌如虎,避之不及,而是越来越敢于一战!”

吕颐浩道:“陛下所言极是!如今金军主力尚在明州,经此一战,加之天气转暖,臣料兀术必定忧其后路,再无南下之意。可下诏给各地领兵大将,趁敌北遁之际,伺机反击,务必重挫贼寇!”

赵鼎仍然是老成持重,道:“金军兵势虽然不比几月前,且连吃两次败仗,但也不过是受挫而已,实力并未受大损。就怕诸军贪功心切,贸然进攻,反为金军所乘,白白葬送好不容易逆转的局势。”

吕颐浩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诸将要真能做到“贪功心切”就好了!正要反驳,却听赵构道:“赵卿所虑,实为谋国之言!明州之捷,乃是因为金军过去数年所向无敌,视我军如无物,正所谓骄兵必败,而此次太湖之捷却是因金军长于骑射,水战非其所长,因此被我一击而中。倘若其他诸军不能知己知彼,以为可以侥幸成功,则必招祸患。”

吕颐浩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便道:“陛下可命诸军紧蹑其后,一则给金军造成压力,使其不能肆意掳掠;二则可窥其破绽,一旦有机会,则速战速决。毕竟战机稍纵即逝,总之不能让侵入江南的金军日子好过!”

这话赵构是绝对赞同的,与金军周旋了几年,他很清楚跟金军正面硬碰讨不到好果子吃,马家渡之战殷鉴未远。但金军不熟悉地形,江南水乡也不利骑兵纵横,乘其疲惫,狠狠咬上一口,却是完全可行的。他不指望能将金军歼灭在大江之南,但一定要让金军感觉到痛,来年秋天他们再南下时才会三思而行。

兀术足足在明州待了七十余天,直到前军、中军都到达临安,才一把火将明州烧成白地,率后军北撤。

全军到达临安后,兀术清点兵马,尚有五万余人,皆是精锐,大小船只有上千艘,足够将人马和金银财宝运回北岸。虽然吃了几次败仗,幸未伤筋动骨,看着人强马壮,收获极多,兀术脸上恢复了笑容。此行南下,虽未能生擒赵构,但以北地骑射之师,横渡大江,驰骋江南,可谓几百年来罕有的壮举,足以威慑赵构的小朝廷了。

将临安劫掠一空后,金军又放了一把火,然后五万金军乘着上千艘大小船只,带着掳掠的几万壮年男女,沿水路绕道秀州,经过平江府,直抵镇江。

该来的终归要来,久未露面的韩世忠率部突然出现在镇江,堵住金军渡江之路。

马家渡一战,被寄予厚望的杜充大军一战即溃,韩世忠对此既感意外,又在意料之中。他见金军兵锋极锐,知道无法抵挡,便当机立断,将镇江百姓全部撤走,并带走所有辎重与粮草,只给金军留下一座空城,后撤至江阴。

到江阴后,韩世忠会同当地官员大造舰船,专等金军过江时予以痛击,如今,经过几个月的焦灼等待,终于见到了金军的船队。

韩世忠一看金军大小船只接连十几里,每艘船上都堆积如山,显然是所到之处掳掠一空,心中且怒且喜,对手下众将道:“番军这次是吃撑了,正好趁他们爬不动,全赶到江里去喂鱼!”

孙世询道:“韩大哥,小弟愿率本部人马出击,趁番军立足未稳,给他们个下马威!”

韩世忠正要答应,突然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道:“本帅今日也学学古时名将的做派,写一封书信给兀术,约定日期会战。”

众将都颇感意外,不知道韩世忠为何要耍这些戏文上的把戏,韩世忠见众人发愣,不觉大笑,道:“这一招叫‘钓金鳖’,如能奏效,胜似斩敌一万。”

严永吉道:“韩大哥,除了兀术这只乌龟,什么金鳖我都不放在眼里!”

韩世忠脸上的笑容倏地收敛,带着一丝阴冷的语调道:“钓的就是兀术这只乌龟,我猜他十有八九会上钩。”

众将都大感兴趣,韩世忠把手一挥,道:“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叫过军中文书,让他拟一份战书,当天便给兀术送去。

晚上,韩世忠叫来孙世询和严永吉两个死忠兄弟,给他们交了底:“我料兀术收到战书之后,必定会设法窥探我军虚实,江面平阔,他什么也看不到,只会找一处高地——你二人猜猜,如果他要窥探我军,会选在何处?”

孙世询和严永吉互相看了看,嘴里同时冒出两个字:“金山!”

“正是!战书到达之后,兀术必在这两日窥探我军,倘若能将其一举擒获,则数万金军群龙无首,甚至可能陷入混乱,我军再趁势进攻,千里长江将成数万番军葬身之地!”韩世忠用鹰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俩,说道。

孙、严二人听了,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激动得心“怦怦”直跳,恨不能立刻就飞到金山去。

韩世忠道:“你二人今晚各领一百人,老孙你在岸边埋伏,老严在山顶的龙王庙里埋伏,倘若发现有骑马之人上山,老孙先不要动,且让他们上山,等老严率人从龙王庙里击鼓冲出时,老孙听到鼓声再率岸边伏兵堵住退路,前后夹击,让他们插翅难飞!”

孙、严二人喜笑颜开,严永吉道:“昨夜做梦,捉到一只人形大王八,我还琢磨是蒸还是煮,醒后一直纳闷为何会有这等怪梦,不承想落在此事上!”

三人像当年在西北劫掠成功时一样“嘿嘿”笑了一通,韩世忠正色道:“此事须得周密,若如此这般还拿不住兀术,你们提头来见我!”

二人赶紧收了戏谑之态,起身肃然领命。

孙、严二人回去后各自挑了一百名精壮士兵,带上三日干粮,趁着夜色分乘几艘船静悄悄地驶往金山,然后各自按预先安排埋伏,只等兀术过来。

第一日无事,次日等到天黑仍然毫无动静,众人正在起疑,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只见几人骑马趁着夜色过来。孙世询数了数,共是五人,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一看骑手身姿,便知是极为善骑之人。

这五人径自沿山路往上走,孙世询屏住呼吸等了会儿,觉得这几人该到山上了,但却听不到任何动静。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突然怀疑莫非这几人并没上山,而是从山上另一侧走了,到手的大鱼绝不能就这样丢了!于是一咬呀,大喝一声:“跟我来!”率先冲了出去。

这一百来人一起发喊,在静夜中尤其显得声势浩大,片刻后,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之前上山的五人从原路疾驰而下,其中一人身着大红披风,骑着一匹神骏无比的白马,突然被树枝挂下马来,此人身手十分矫健,从地上爬起来,紧跑几步,一个跨越,连马蹬都不踩,直接骑上马背,拼命往山下狂奔。

从岸边到山脚大约几百步,孙世询等人赶到时,正好那五人也冲了下来,两边正好撞在一起。那五人夺路而逃,其中三人逃出生天,落在后面的两人被宋军用长枪钩下马来,按在地上。

正吵闹间,严永吉率人从山上急急忙忙赶下来,见面就埋怨道:“老孙啊老孙,你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呢!”

孙世询道:“这几人骑马上山,我估摸着快到了,却总没动静,万一被他们从另一边走掉,岂不可惜!”

严永吉恨道:“真是天意!这几人不知何故,在半山腰突然停了下来,指指点点,我就担心你们要冲出来,果不其然!”

说话间,士兵们将那捕获的两人押了上来,这二人看着甲胄鲜明,衣饰华贵,显然身份不低,说着一口女真话,没人能听懂。

严永吉叫来一个归降的辽地汉人士兵,此人略懂一些女真话,孙世询道:“你就问他们那身披大红披风的是谁。”

那士兵和两名俘虏比比画画说了半天,然后转身道:“那人正是金国中路军统帅兀术。”

孙、严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懊恼得死的心都有,无奈只得押着两个俘虏硬着头皮来见韩世忠。韩世忠听了来龙去脉,顿足惋惜,命人将众将都叫过来,众将听了,个个仰天长叹。

韩世忠见孙、严二人垂头丧气,便安慰道:“此事也不怨你们,还是那兀术命不该绝,谁能料到他在半山腰停下来?”

于是韩世忠亲自审问两名俘虏,将金军虚实摸得一清二楚,倒也与自己先前估计差别不大,便对众将道:“兀术上了这回当,回去必然恼怒,很快就会领兵来攻,你们切莫轻敌!”

众将领命而去,韩世忠也回到船舱,独自惋惜了一会儿,后来想到兀术被赶得十分狼狈,不免又觉快意好笑。看看外面,天还未亮,跟金军约的是后日会战,不知兀术愤怒之下,会不会天亮就领军杀过来。

夫人梁红玉出来,见韩世忠仍双目炯炯,毫无睡意,便道:“官人不打算歇息片刻吗?”

韩世忠摆手道:“罢了,今夜放走了兀术,我还好,只是老孙和老严回去要气得吐血!”

梁红玉问明了缘由,也觉可惜,道:“这兀术如此命大,恐怕跟官人一样,也是个将星下凡。俗话说,刀箭不长眼,可这种人刀箭都避着走,旁边的人都死伤尽了,他却偏生安然无恙!官人自十七岁从军,几十年来,大小阵仗经历了几百场,每次都亲冒矢石,如此经历,试问有几人能活下来?又有几人能凭血肉之躯搏到今日官人的名位?依妾浅见,来日官人与兀术恐有一场龙虎相争,官人要多加小心才是。”

韩世忠听了,心中释然,不禁赞道:“难得夫人竟有这般心胸见识!反倒是我等男儿显得气量不够。”说罢,揽过梁红玉,一下子由统军大帅变回当年那个风流浪子,两人温言软语,宽衣入睡。

夫妻俩正睡得沉,忽听外面一阵喧哗,紧接着侍从在门外高声道:“禀报大帅,番军攻上来了!”

韩世忠一骨碌爬起来,天才刚蒙蒙亮,显然兀术遭了暗算,气得不轻,心里不禁暗笑,转而一想,兀术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哪能拿军国大事耍脾气?常言道:归师勿掩,穷寇莫追。这些金军南征数月,归心似箭,又被天堑阻隔,不死战就没活路,一上来定会摆出拼命的架势。想到这里,韩世忠连洗漱也顾不上,三五下就披上铠甲,从梁红玉手中接过长枪,匆匆步出船舱。

远远望去,金军船队黑压压地从北岸逼了过来,大概是吃过宋军水师几次亏的缘故,金军船队阵势居然摆得有模有样,看不出明显破绽,既不擂鼓,也不呐喊,只是静悄悄地杀过来。

“番军学得倒快!”韩世忠看看自己这边,众将士早已严阵以待,便登上楼橹,将令旗一挥,顿时鼓声大作。韩世忠这边一百来艘艨艟大船扬起风帆,缓缓启动,向金军船队驶去。这些战船都用生牛皮蒙在船背上,前后左右都有弩窗和矛洞,一旦贴近,士兵们可以从此处攻击敌人。

两边还离得很远时,金军便开始放箭,只是这些箭全都射在生牛皮上,船上的宋军将士毫发无损。

双方船队相对而行,越来越近,宋军开始居高临下放箭,几阵箭雨下来,金军死伤不少。但金军阵中神射手极多,只要有宋军冒头,立即便有箭射过来,十中八九,因此宋军也不敢放开来猛射。

金军吃过宋军大船的亏,不敢与之相撞,借着船小轻便刻意绕击宋军侧翼,专门安排神箭手射大船上的宋军。韩世忠见状,便挥舞令旗,让船队逐渐收拢,齐头并进,像一堵高墙般向金军压迫过去,令金军无法攻其侧翼。船阵所至之处,金军小船只能望风披靡。

兀术在后头观战,见宋军大船横冲直撞,倒有点像女真铁骑在平原旷野那般有恃无恐,不禁暗暗叹气,只能期望凭借人多的优势,将宋军压制住。

他听如海描述过太湖之战,知道撞杆的厉害,正庆幸韩世忠的船队没有装撞杆,忽听得宋军船阵中鼓声大作,接着两军齐声惊呼,只见宋军的一艘大船的楼橹上站着一名浑身红衣的女子,对身边飞过的流矢视若不见,正在奋力擂鼓,那鼓擂得极为好看,似花间蝶舞,妖娆之中却带着杀气。

这女子像有法术,宋军将士见了她,跟着了魔似的,喊声震天动地,不管不顾地探出头来,向金军猛射。更要命的是,宋军船上突然甩下来无数带利钩的铁爪,这些铁爪都用长绳系着,可以甩出十几丈远。金军对此猝不及防,很多人被击中,身上连皮带肉被扯下来一块,有些更被拖入水中,江流湍急,瞬间就被卷走了,其他金军士兵见此情景,无不胆寒。

兀术见宋军战法无穷,自己这边防不胜防,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心知今日这场水战无论如何占不了什么便宜了,便鸣金收兵。宋军乘胜追击,一路又撞翻了金军好几艘船。等金军退得远了,宋军船头上几十人跃入水中,这些人在江水中披波斩浪,身手矫健得如同过江猛龙,很快将淹得半死的几十名金军士兵捞起来,夹在胳肢窝里,半个身子露在水面,踩着水如履平地般回到大船。

金军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兀术回来清点人马,发现折了十几艘船,损失虽不算大,但将士们士气却十分低落,因为面对宋军的大船队,他们根本使不上劲,毫无取胜的希望。

兀术问手下:“那擂鼓的女子是何人?”

幕僚中有知晓宋军情况的人道:“想必是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

兀术恍然大悟:“难怪!这韩世忠倒会激励士气,让自己夫人亲自擂鼓,士卒如何不拼死力战!”

幕僚道:“梁红玉原本是个官妓,与韩世忠一见钟情,韩世忠便为她赎了身,正室夫人去世后,便把她扶正了。”

兀术若有所思,问道:“韩世忠是何出身?”

幕僚道:“韩世忠乃陕西绥德人,陕西素来有‘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一说,这韩世忠虽然出身贫寒,嗜酒无赖,但偏偏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身长体壮,也不爱读书,却极爱习刀枪棍棒,十七岁从军,便以精于骑射,勇冠三军而有‘万人敌’之称。二十三岁那年,以生擒巨寇方腊之功而升为承节郎,此后一路因军功升迁,直到如今的检校少保、两镇节度使,梁红玉也被封为安国夫人。”

兀术听了,暗暗摇头,看来韩世忠深得宋廷恩宠,要招降他恐怕不太可能。

韩常明白兀术心思,便道:“殿下,末将以为招降韩世忠似不可行,但却可以多给其宝物财货,或许可以诱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道来,此所谓‘借道而行’。韩世忠出身卑微,多半也免不了贪财爱色的毛病,或许就答应了。”

兀术沉思半晌,觉得试试无妨,便修书一封,派使者送入韩世忠军中。

韩世忠得胜回来,仍命将大船排成一列,横在江北,挡住金军去路。才安排停当,侍从过来禀报,有一艘快船从南岸过来,射上来一封书信,便掉头划走了。

韩世忠接过箭支,上面绑着一封书信,便拆下来,让军中文书念给大家听。文书念完后,韩世忠看了看众将,道:“此是何意?”

韩世忠新近收服的降将,号称“铁爪鹰”的李选道:“听上去番军想花银子买条道回老家,趁机狠狠地敲他们一笔也未尝不可。”

李选早年当过贼寇,难免见钱眼开,谁都知道金军把大半个江南掳掠了一遍,手中的金银财宝不知有多少。

韩世忠也没法不动心,他手下八千将士,每月耗饷无数,倘若能有一笔大进项,就不用每到月底就发愁钱饷的事了。但让他放金军一条生路,那是想都别想,只是如何既轻松敲金军一笔竹杠,又继续堵住金军归路,倒不是件容易事。

众将议论纷纷,既不想放跑了金军,又实在眼馋那些金银财宝,最后都建议韩世忠应兀术之约,与他会面,看看他怎么说再作决断。

不过,在回信之前,韩世忠当晚又派十几艘海鳅快船悄悄驶到金军船队,二百名善潜之人手执凿船器具,在金军船下“叮叮当当”凿了半夜,天亮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撤了,金军一直闹腾到天明,十几艘船已经浸满了水。金军无奈,不得不弃船,眼看着这些凿坏的船慢慢沉入水底。

兀术听说后,更加烦闷,但也无可奈何。侍卫进来,呈上箭书,说韩世忠也派使者将书信射在船上。

兀术拆下书信,看了两遍,皱眉道:“宋人刁钻狡猾,远不如我女真人直朴。这韩世忠上回假装约日会战,却设下圈套偷袭本帅;这回才派人凿了我的船,却又送来书信要见面,此人果然是个泼皮无赖!”

韩常在一旁问道:“那殿下还见他不见?”

兀术道:“见自然还是要见的,只是这回他休想再耍半点花招!”

于是双方又往来数次,终于确定了会面日期,地点选在远离战场的一片开阔地,四面一览无余,谁也设不了伏兵。

兀术按约定只带了十人同行,其中还包括清踪,韩世忠也只带了十人,一眼看到对面的清秀女子,心中便后悔不迭,没想到这金番玩起风雅来,居然压自己一头。早知如此,应该带上梁红玉的,夫人美貌大气,绝对不输对面女子。

双方隔着几十步停了下来,兀术叫道:“哪位是韩将军?”

韩世忠道:“在下便是!对面可是金国四太子兀术?”说着双手抱拳施礼。

兀术右手扪胸,以北地方式回礼,两个死对头互相打量着对方,居然还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意思。

兀术一字一顿道:“我大军南下征伐,已历数月,今欲北归故土,不料将军与我各为其主,鏖战于此,以致双方将士血染大江,于心何忍!愿假道于将军,化干戈为玉帛,你我拱手而别,岂不美哉!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韩世忠不禁一愣,暗道这金番如何满口之乎者也,活像个腐儒?他说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话,便粗声道:“要走可以,先给个价吧!”

兀术见他言语粗鲁,心想这果然是个泼皮,便道:“愿以一百船财货相赠。”

韩世忠不假思索摇头道:“太少!”

兀术咬咬牙,道:“若将军嫌少,二百船。”

韩世忠道:“那好,明日你便将这二百艘船驶入我阵中,等我查验无误之后,定会放你等一条生路。”

兀术一听此话,就知道韩世忠压根不想放人,但又不死心,道:“韩将军何不先让开一条通道,我军将二百船财货另置别处,船上不留一人,人过货留,岂不稳妥得多?”

韩世忠听了,知道兀术不肯上当,便狮子大开口起来:“俗话说得好,‘见一面,分一半’。我军苦等数月,岂是两百船财货就能打发得了的?你那儿不是有上千艘船吗?为何不能分我一半?”

兀术听了,气极反笑,一时竟无言以对。

双方都是极聪明的人,很快摸清了对方意图,话便说僵了,手都按在刀柄上,冷冷地看着对方,但主帅在此,下面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谁都没有胜算,于是说了些场面话,各自退去。

“你看韩世忠此人如何?”回营路上,兀术问清踪。

清踪道:“韩将军第一眼看到我时,愣了一下,自打那以后,便没再多看我一眼,此人身上或有无赖习气,但似乎颇有定力。”

兀术听了,皱眉不语。韩常上来道:“殿下不必忧虑,末将明日愿率部与韩世忠一战,让他尝尝我辽东汉儿的厉害!南下以来,我从无败绩,在南军中略有威名,南军见了我狼头纛,必然不敢那么嚣张。”

过去几个月,韩常率部连下州县,势如破竹,宋军无不披靡。明州一战,金军两度失利,直到韩常率部猛攻,才使张俊不支而退,因此宋军不叫他韩常,而叫他“韩无常”,可知颇有畏惧之意。只是韩常强悍无敌,是在陆上,如今这大江之上,纵然有万夫不当之勇,恐怕也无从施展。

韩常见兀术沉吟不语,知他心有疑虑,便道:“明日末将与南军激战时,殿下可率大军溯水西进,另寻他处渡江,韩世忠水师虽然厉害,但毕竟不足万人,无法分兵兼顾,我军或有机可乘。”

兀术心中一动,这倒是个办法。长江纵横千里,此处无法过江,别处却未必不可以,当初杜充数万军队严阵以待,都没能防住自己的中路大军南渡,就是因为战线太长,难以处处设防。韩世忠手下不足万人,要守这千里江防,谈何容易?

计议已定,兀术道:“明日你军须死战,务必拖住韩世忠,好让主力西进!”

韩常领命,即刻赴营中备战,兀术快马加鞭回来,召集众将商议溯水西进之事。众将听说能摆脱韩世忠回乡,无不面露喜色。

韩世忠这边也没闲着,知道兀术一再被自己戏耍,再加上归心似箭,来日一定会再有一场恶战。

次日一大早,韩世忠登上楼橹观看金军动静,远远地只见金军船只往来频繁调动,又不像是要厮杀的样子,不知在捣什么鬼。过了许久,才有一支船队摆开阵势,缓缓地驶过来。

韩世忠暗自纳闷,金军这套战法占不到丝毫便宜,为何还要过来讨打?当下也不及细想,下令擂鼓进军。

两军相近,金军却不像过去那样放箭,只是伏在挡板后,任凭宋军如何挑衅放箭也不露头,宋军将士只当金军被打怕了,笑骂道:“快来跪下给爷爷磕头求饶,放你们一条生路!”

双方船只撞在了一起,一阵闷响过后,只听一声号角,一面狼头纛猛地在金军船队中间竖起,伏在船上的金军一跃而起,竟然抬出攻城的云梯,不由分说便搭在宋军大船上。一群虎狼般凶猛的辽东大汉将刀噙在口中,沿着云梯极为敏捷地爬了上来。

宋军万没料到金军会祭出这种没道理的打法,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扔下弓弩,换成长枪去刺,就这一瞬间的混乱,已经有好几十人登船,个个如猛虎下山。宋军根本不能抵挡,纷纷跳入水中逃生。

韩世忠在后面望见,不禁大惊,他认识这面狼头纛,乃是韩常的辽东汉军,倘若让他的人尽数登船,则水战变成陆战,宋军将毫无优势可言。

韩世忠令旗一挥,将手下二十艘海鳅快船全部派出,直奔金军后路而去。又命各部向前,轮流向金军放箭。然而韩常的辽东兵极为勇猛,根本不管后路被断,也不怕箭雨,好些人身上中了几箭,仍然像不知道疼痛一般,力战不止。

韩世忠见此情景,知道再不遏止金军攻势,今日只怕要一败涂地,赶紧走下楼橹,抓起一根长枪,率领手下亲兵立在船头,命令大船鼓帆而进,直奔金军旗舰。

韩常远远看见韩世忠奔自己过来,有心要跟他决一死战,但看对方战船像座小山,自忖不是对手,便命鸣金收兵。

此时金军已经夺了宋军十艘大船,和船队一起顺流东下,且战且退。宋军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齐声发喊:“休叫走了番狗!”蜂拥而出追击。

韩常趁宋军轻敌狠咬了一口,见宋军必欲生吞自己而后快,也不敢恋战,率船队拼命往下游走。宋军张满风帆,紧追不舍,眼看越追越近,韩常便命部下舍弃那十艘缴获来的大船,全部撤至轻舟,贴着岸边行驶。宋军大船吃水深,一时难以靠近,但仍不撤兵,死死地盯着这股金军。

两边从一大早开战,一直对峙到下午,韩世忠按捺住内心浮起的一丝焦躁,等待着合围的时机。刺眼的阳光让他备感不适,在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的时候,一艘海鳅快船箭一般地从上游驶来,径自划到韩世忠船前,船上一名传令兵大声道:“大帅,金兵主力船队已经全部西进,不见踪影!”

韩世忠猛然醒悟,大叫一声:“不好,中了番军的调虎离山之计!”立即传令全军掉头西进,全速追赶兀术。

追到半路,天已全黑,宋军张开船帆,在黑暗中逆流而上。韩世忠冷静下来,细细梳理了一下两岸地形,北岸都是密林,且无港口,金军渡过去了也只能困在原地,因此金军必定西进,寻觅下一个适宜的渡口,按目前的风速,天亮前赶上金军应当不成问题。

夜晚的江风拂过,冰冷刺骨,韩世忠才觉察到背上已经湿透,他丝毫不敢倦怠,立在船头紧盯着乌黑的江面。终于,在前方游弋的海鳅快船报来消息,发现了金军掉队的几艘船,金军主力船队应该离得不远。

“传令诸将,全力追赶兀术,不得停留堵截零星敌船,违令者斩!”

黎明之前,对面江上的船只开始多了起来,微弱的星光下,影影绰绰约有几百艘。韩世忠命全军一起擂鼓,全速前进,力图超到金军前方,堵住其西进之路。

随着鼓声响起,宁静的江面刹那间变得杀气腾腾,原以为脱离险境的金军船队见宋军如影随形,也加快了行进速度,两边像赛龙舟一般奋勇争先。

一阵劲风吹过,将韩世忠帅船上的楼橹摇得咯吱作响,韩世忠喜道:“好风!今日叫番军插翅难逃!”宋军大船风帆张满,贴着江面行进如飞,速度明显快过金军。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边泛出一丝鱼肚白,韩世忠已然安坐船舱,只等天明后厮杀。突然一名亲兵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磕磕巴巴道:“大……大帅,番军的船队不见了!”

韩世忠一愣,脱口斥道:“你胡说什么?”

紧接着孙世询、李选等人也闯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显示这名亲兵并未胡说。

韩世忠赶紧起身,两三步走出船舱,天已微亮,晨曦满江,宋军的船队依然在江风推送下往西疾驶,而江对面却空空如也,一艘船也没有。

“莫非番军会妖法不成?”韩世忠大惊道。

孙世询道:“方才我还以为我军走得太急,将番军甩在了后面,便派了快船顺流东下,却仍没发现番军船队的影子,连韩常的船队都不见了!”

此时宋军的鼓声停歇下来了,大江上下一片宁静,只有江水流动的声音,间或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让这气氛显得有几分诡异。

韩世忠与众将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下游一艘海鳅快船疾驶过来,船头上正站着严永吉,一见韩世忠等人,他便招手大声叫喊着什么。江风浪涛声中,也听不太清,只是他表情怪异,揉胸捧腹不止,人也像喝醉了一样站不稳,与平日判若两人。

等到他离大船十来丈的时候,众人才听清他是在狂笑,嘴里不成调地反复说着一句:“番狗……进了……进了,哈哈哈哈……进了黄天荡啦!哈哈哈哈……”

李选熟悉当地水文,第一个听明白,也跟着狂笑起来,孙世询一把揪住他:“先别发癫!到底怎么回事?”

李选定了定神道:“离建康东北七十里有一处洼地,名叫白鹮嘴。延绵三十余里,港汊纵横,因为此地别有洞天,加之秋冬之季,芦苇一片金黄,当地人便给他起了个大气的名字:黄天荡。这黄天荡乃是一处死水,只有一个出入口,如今金军船队驶入,岂不是如龟鳖入笼,自取死地?”

众人听了,一阵欢呼狂笑,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运气。严永吉上得大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道:“那韩常紧赶慢赶,也跟着进了黄天荡!”说罢又笑。

韩世忠听明白后,只觉得一阵巨大的狂喜从脚底涌起,直冲头顶,但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反而觉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他怕手下看了奇怪,便勉强打了个哈哈遮掩过去,独自回到船舱。

只有梁红玉注意到了他脸色不对,跟着走了进来,问道:“官人这是怎么了?”

韩世忠向她摆摆手,拼命镇定心神想弄清眼前的状况,但头脑中仍是一片纷纷扰扰,理不出头绪。直到梁红玉将一盏热茶递到他面前,喝了两口清香的热茶后,他脑子里才逐渐清晰起来。

兀术的中路大军乃是金军此次南下的绝对主力,号称十万,其中精锐至少五六万,这些精锐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战斗力极强,是大金国军事力量的中坚,如今困于一湾死水,倘若全军覆没,宋金战局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北岸的挞懒立即成为一支深入敌境的孤军,如不火速北撤,一旦被宋军三面合围,只有死路一条;而远在陕西的娄室,失去中路和东路大军的策应,顿时进退维谷,原本人马不多的劣势更加暴露无遗;至于粘罕和银术可,一个屯守太原,一个远在云中,手中只剩些老弱残兵,根本无力南下。兵强马壮的大金国,转瞬间如同一只被敲掉利齿的猛虎,威力顿失,徒具其表。

更重要的是,五六万精锐一旦战殁,对于金国朝野上下、民心士气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倘若这一切成真,此次大战将比肩于赤壁大战和淝水之战,一举奠定大宋中兴伟业,彪炳千秋,流芳百世!

韩世忠一转眼,看见梁红玉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便一笑道:“请夫人叫诸将进来议事吧。”

梁红玉转身出去了,韩世忠起身看着舱外,只见大江东流,水波不兴,南北两岸,郁郁青青,一轮初升的太阳把江面染得血红,仿佛在昭示着什么。他咬了咬牙,暗暗发誓哪怕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立下这盖世奇功!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