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张浚勤王
驻守平江府的张浚最先收到赵构的退位诏书,张浚在书房读完,放声大哭。左右亲随不知何事,见他手里捧着一纸诏书,又不敢问,都惊疑不定,便将此事告知了张浚最信任的幕僚刘子羽。刘子羽断定朝廷必出了大事,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一进门,刘子羽见张浚仍手捧诏书痛哭流涕,心想莫不是皇上驾崩了,但又想真要如此,不会用这种黄纸诏书,张浚也没必要躲在书房里独自痛哭。
“侍郎何事如此伤心?”刘子羽亲自给张浚沏了杯茶,屏退左右,关切地问。
张浚见是刘子羽,便把手中的诏书给刘子羽看。刘子羽看完,也不禁大吃一惊,这实在是太过突然。而且看这诏书的措辞,三言两语,颇多无奈,这里面定有隐情。
“侍郎,此事极其诡异。皇上正当盛年,且绝非昏聩之君,群臣也颇拥戴,如今又正值国家危亡之秋,怎么可能骤然萌生退意,禅位于一个三岁的襁褓小儿?”刘子羽将茶递给张浚,让他喝两口定定神。
张浚喝了两口茶,平静下来,见刘子羽连外套都没穿,知道他赶得急,便将自己的一件外套从箱中取出,让他披上,然后道:“这必是兵变!”
刘子羽点头道:“如今行在只有苗傅和刘正彦的赤心军扈卫,其他诸军都在外驻防,苗、刘要搞事,几乎是易如反掌——侍郎打算如何做?这诏书接还是不接?”
张浚咬牙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受难,我这做臣子的岂能坐视不理!我打算立即起兵勤王,彦修觉得如何?”
刘子羽慨然道:“既然侍郎有此意,我刘子羽必然生死相随!”说完,语气一缓,接着道:“只是平江府中士兵不过三四千,即便紧急招募,充其量也只能得七八千人,无法和苗、刘的赤心军抗衡,因此,我建议侍郎当前最要紧的是联系其他驻外大将,只要他们响应,苗、刘就决无得逞可能。”
张浚深以为然,便立即分别写信给张俊、刘光世、韩世忠、范琼等人,痛陈国家艰难,倡议起兵勤王,又将提点刑狱公事赵哲召来,命他以加强长江防护为名,把浙西能调到的所有士兵全部集于麾下。平江府正好有大量钱粮物资,便让知府汤东野整理账目,准备招兵买马。
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从杭州行在又来了一份诏书,命张浚将所属兵马全部交给赵哲,然后只身赴行在议事。
张浚便找刘子羽商议,将诏书拿给他看,道:“苗、刘二贼知道我必然不服,所以才有此诏命。我自然不会蠢到真的只身赴行在送死,但如果拒不受命,又怕二贼疑心,生出事来,你看如何是好?”
刘子羽道:“先把赵哲召过来,让他看过诏书,再作打算。我料他不会那般不晓事,定会听命于侍郎,但倘若他不知深浅,真要接管侍郎的兵马,就立即将其斩于帐前!”
张浚便命人紧急去召赵哲,还要安排刀斧手以备万一,刘子羽笑道:“不必麻烦,有我一把剑在此,对付两三个赵哲绰绰有余。”
刘子羽生得面目俊朗,剑眉星目,乍一看像个风流富家子弟,但实际上十一岁便随父亲过军旅生活,秉性刚毅,武艺超群。别人这么说,张浚不敢深信,但刘子羽说出此话,张浚深信不疑。
于是二人便一边喝茶,一边等人。不多久,赵哲赶到,张浚等他坐定,便将诏书递给他看,赵哲是个实在人,还没悟出张浚的深意,看完诏书,疑惑道:“朝廷如何有此安排?侍郎坐镇平江府,众将皆服,百姓也赖以为安,如今突然将侍郎兵马转到我麾下,岂不让人诧异?何况我既无资历,又无战功,不过是空有一个宗室的头衔罢了,哪里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张浚与刘子羽不禁相视一笑,原以为赵哲会诚惶诚恐,表明姿态,没料到这是个实心锤。刘子羽便道:“这是苗、刘二贼的奸计,无非是想瓦解我勤王大军,刑狱果然是明白人!”
赵哲连连点头,刘子羽又道:“苗、刘二贼一心想将侍郎调去行在,使得我勤王大军群龙无首,因此,这杭州是万万去不得的,但如果公然拒绝,又担心二贼恼羞成怒,弄出什么事来,毕竟皇上、太后都在他们手上……”
赵哲仍旧只是点头,刘子羽见他不开窍,只好挑明道:“请刑狱写一份奏章,就说平江府周边最近有一伙盗贼,人数颇众,还暗通金军,将士们严阵以待,此时调换主帅,恐怕会出大事,如何?”
赵哲惊道:“真有盗贼要暗通金军?”
刘子羽哭笑不得,道:“你且这么写吧!”便取出早已备好的纸笔,让赵哲按刚才意思写就。
张浚自己也挥笔写了一份奏章,称江北金军还未退兵,另外游寇靳赛拥数万之众窥视平江,如果在这种时候回行在,无人主持大局,万一出事,则不可收拾。
写完后,两人各自封好奏章,以密奏分别发送行在。张浚又问了赵哲一些军务上的事,然后让他回去。
赵哲出了门,半天才慢慢回过味儿来,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入夜之后,张浚也不回府衙歇息,只在军营中巡视。刘子羽等人怕他焦虑太过,力劝他回去休息,张浚拗不过,只得回府,然而却忧心不已,无法安睡,披着衣服只在府衙里踱步。突然汤东野仓皇赶来,说是城外有一支大军逼近,张浚大惊,赶紧披挂带着亲兵冲出府衙,直奔军营而去。
半路上碰到刘子羽等人,刘子羽道:“侍郎莫慌,我料苗傅再机警,也不至于行动这般快,且他手下赤心军不过万人,难以分兵出城征讨。我和其他人去军营,以备万一,侍郎去城上看看是何方军马连夜赶过来。”
张浚便依他所言,令人紧闭城门,自己带几十名亲兵登城眺望。只见来的军队人数近万,且军容十分严整,一看就是精锐,众人脸上都有些变色。
过不多久,奉命前去探问的军校回来,报告张浚道,这是平寇将军张俊的人马。
张浚不禁喜出望外,他知道张俊当年拥戴有功,早在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时,便投奔帐下,深得赵构赏识,这应该是来了个好帮手。遂赶紧让汤东野大开城门,放张俊等人进来,汤东野还有点犹豫,张浚道:“我若连此人都信不过,何以成大事?”
来者正是张俊,原来他驻扎在吴江县时,收到诏书,命他将所部兵马全部交给赵哲,然后去数千里外的凤翔去任职。张俊正在疑惑,统制官辛永宗乘一叶小舟从杭州过来,将城内发生兵变的事全盘跟张俊讲了。张俊手下有八千精锐士卒,听说发生了兵变,皇帝被逼退位,而主帅要去凤翔,军队交给一个无名之辈赵哲,顿时群情汹汹,张俊便安抚手下将士道:“赵哲不是在平江府吗?张侍郎正在那儿驻守,既然有这道诏令,我们立即兵发平江,听听张侍郎如何说,侍郎为人极为忠孝,也深受皇恩,我料他必有筹划。你们先不要喧哗,自乱阵脚!”
城门大开,张俊领军进城,两人见面,张浚道:“太尉应当听说了皇上逊位的消息了吧?这必定是苗傅等人起兵作乱,危害社稷,我当以死相拼!”说着,眼泪不觉流了下来。张俊听他如此说,放声大哭,两位朝廷重臣以哭明志,达成共识,迅速结成了勤王同盟。
不一会儿,刘子羽、辛永宗、赵哲等人也赶到了,张俊见了赵哲,便将要他移交军队的诏书给他看,赵哲连忙辩白:“我的张太尉哟!那天杀的苗傅还给张侍郎下了同样的诏书呢,让我把侍郎和您的军队一并接管了,您说我哪有这样的胆子!”众人都忍不住笑了,也不知道苗、刘二人打的什么主意,让既无资历、又无野心的赵哲干这种事。
大家坐定后,张浚见人马大增,便决意公开起兵问罪,张俊道:“苗、刘二人死不足惜,只是刀兵无情,恐怕惊到了皇上与太后。依末将浅见,不如先设法让这二人安下心来,对我们不加防备,等一切筹划完毕,再大加征讨不迟。”张浚十分惊讶:这个张俊长得五大三粗,行事却颇为仔细,便听他意见,亲笔写信给苗傅和刘正彦,夸二人“忠义之著,有如白日”,并表示愿意“死生出处,当与二公同之”。
赵哲还怕苗、刘倾心于他,两位上司心有芥蒂,道:“苗傅和刘正彦之所以委任于我,不过是因为我与之相熟罢了,这二人我颇为了解。苗傅无心机城府,不过一莽夫而已,而刘正彦更是行事轻率,动不动就迁怒于下属,以杀人立威。这两人在一起,正是王八配了绿毛龟,才能干出这等又蠢又坏的事来!”
众人都笑了,赵哲又道:“但苗傅对其手下王钧甫、马柔吉言听计从,我听说侍郎跟王钧甫是旧交,如果可能的话,可以给他写封书信,离间二人,先让他们乱起来再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张浚立即命人取来纸笔给王钧甫写信,片刻而就,不待墨干,便封好让人连夜乘舟送往杭州。平江府钱粮充足,张浚领着众人去张俊军中抚谕,并重重犒赏三军,士兵们个个欢喜,士气高涨。
回到府衙,张浚认为平江府的勤王部队已成规模,便又以蜡丸封书信给吕颐浩、刘光世、韩世忠等人,倡议共同举兵讨逆。
另一位在外的带兵大臣江东制置使吕颐浩,因为远在江宁练兵,比张浚晚几天收到诏书。打开一看是皇上禅让帝位的消息,吕颐浩便召集各监司议事,众人看了诏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
吕颐浩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下几名心腹,包括其属官李承迈,此人曾在雄州当过通判,避乱南渡,颇有见识,吕颐浩便留其在帐下启用。众人都不吱声,吕颐浩便对李承迈道:“这像是发生了兵变,你如何看?”
李承迈表示认同,道:“诏词中有‘畏天顺人’之句,似有深意,很可能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吕颐浩的儿子吕抗年轻气盛,见众人小心翼翼,颇有观望之意,直言道:“这明摆着就是兵变,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做臣子的,在国家危难之际,用得着这么瞻前顾后吗?”
吕颐浩感叹道:“我等食国家俸禄几十年,竟不如一晚生后辈!”当下决定不再议论,立即派遣可靠士兵潜入杭州城窥探叛军虚实。一面上奏称赞苗、刘二人“剿戮内侍,诚可以快天下之心”,一面分别写信给张浚、刘光世等人,痛陈国家艰难之状,倡议起兵勤王。
过了两日,又有诏书来,命吕颐浩将手下兵马交给杨惟忠,只身回杭州行在复命。吕颐浩大怒,便将手下一千余名老弱病残交给杨惟忠,自己一身戎装率领万余精兵向杭州进发。临行前,吕颐浩挥笔记下起兵之日,并且不用明受年号,大书建炎年号,命当地县令刻在石碑上,以此明志。将士们见了,都感砺奋发,山呼万岁。
部队在出发的前一刻,吕颐浩收到了张浚的书信,见张浚与自己谋划几无二致,不禁大喜,便立即回信,将自己这边的人马数目与举兵计划详细告诉了张浚。
张浚这边,韩世忠和刘光世尚未联络上,要使各路大军会合,共同讨逆,尚需时日。张浚担心杭州城中有变,便想找个人做说客,稳住苗、刘二人,顺便探探二人口风,只是此事风险太大,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刘子羽表示愿往,张浚却一刻离不开他,而且也不愿身边爱将犯险。
正在为难之际,张浚的门客冯幡听说了,便主动请缨。张浚知他素负气节,又是进士出身,能说会道,让他去自是极好,只是怜惜他千里过来投奔,是为了混一个前程,如果此番丢了性命,让人颇不忍心。冯幡道:“天底下哪有白白捡来的功名。事若成了,我史上留名;若不成,不过一死而已。请侍郎放心,我此去,一定不辱使命!”
张浚壮其言,便让他将自己给马柔吉和王钧甫的亲笔信带在身上。冯幡到杭州后,将信交给二人,无非是表达仰慕之意,并婉转表达出应当让皇上复位的意思。马、王二人见了信,私下里仍避嫌不与冯幡多谈,将他带至苗傅和刘正彦二人处。
苗傅、刘正彦已经听说了冯幡有让皇上复位的意思,张俊、吕颐浩的回信中虽然对自己赞誉有加,但在皇上逊位一事上均明确表达了忧虑。二人再愚钝,也知道皇上复位之日便是自己断头之时,因而在此事上绝不能退让半步。
而冯幡却在与马柔吉和王钧甫的交流中,敏锐地发觉苗、刘虽然逼皇上退位,闯下大祸,却在心底里仍然认为自己为名门之后,以忠义自居,心想或许可以从这方面作做文章。
到了苗傅大帐,两边各怀心事,互相打量之后,苗傅道:“先生所言之事,当契合当今朝廷实际,如有孟浪轻浮之言,军中不比其他地方,鲁莽刚烈之人甚多,恐怕会伤到先生。”
冯幡一笑道:“何为孟浪轻浮?自古宦官乱政,其势力都盘根错节,根株相连,极难铲除,多少仁人志士奋起锄奸,反遭其害!而二位将军却不计利害,毅然起兵,将阉宦一举歼灭,为国家除去数十年之患,天下人莫不额手相庆。敢问二位将军,此举是孟浪还是轻浮?”
苗傅听了,心中十分受用,原本绷着的脸不觉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
冯幡却话锋一转,道:“然而太尉的千古英名,却恐怕因为一件事而毁于一旦!”
苗傅面色一紧,瞪着冯幡,冯幡侃侃而谈:“当今圣上春秋鼎盛,且广开言路,励精图治,天下不闻其过。二位将军既已诛灭阉宦,天下称庆,当辅佐圣上,内抚臣民,外御强敌,上下一心,同致中兴。然而二位将军却让一襁褓中的三岁小儿替代一正值当年的英主明君,试问,这种做法与阉宦乱政有何区别?”
苗傅被他说得满脸通红,勉强道:“如今皇帝虽然年幼,但有太后垂帘听政,可保万事周全。”
冯幡道:“虽然有太后垂帘听政,但太后毕竟深居九重,如何能够率领兵马与金军对抗?而圣上十七岁便出使金营,临危不惧,全身而归,自即位以来,日日与群臣筹划军国大事,于极乱中仍立朝廷于不倒。试问,倘若此等天下大任交付稚子老母,纵然他们竭心尽力,又如何能够担当?”
旁边王钧甫听了,心想:好一张利嘴!便开口道:“我家太尉深思高举,所作所为无不为国家计,有些事岂是你能知晓的?”
苗傅也缓过气来,按剑狠狠地瞪着冯幡道:“金人大举南侵,原因就在于建炎皇帝登极,以致国土沦丧,生灵涂炭,建炎皇帝退位,则金人再无南下借口,天下将复见太平,张侍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冯幡话已说完,并不接话,只是含笑不语。刘正彦在一旁见状,也拿他没办法,便跟王钧甫和马柔吉嘀咕了一阵,将商议结果悄悄告诉苗傅。
苗傅便虎着脸对冯幡道:“张侍郎既然有意复辟,亦无不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和侍郎面议才行。”
冯幡这才祭上张浚之前交代的甜言蜜语,道:“临行前,侍郎说其他话都不打紧,但有一句要紧话务必说与二位将军:愿与二公共扶社稷,同建功业!”
苗傅、刘正彦听了,疑惑顿消,心想:原来张浚如此认真计较,多半是为了将来共事方便,丑话说在前面的意思。便派宣义郎赵休跟冯幡一起回平江府,并写信给张浚,请他回杭州议事。
冯幡在杭州城内与苗、刘等人周旋时,另外一个人却怀揣明受诏敕与苗、刘的檄书,偷偷溜出杭州城,此人便是保义郎甄援。不料走到余杭门时,被巡逻的士兵逮住,并从身上搜出诏敕与檄书。士兵将他送至苗、刘二人处,苗傅便命在军中将其斩首,甄援仰天大笑,道:“将军诛杀阉逆,为国家除害,为宗社立功,却为什么要斩杀仰慕将军的壮士?”
苗傅骂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想哄骗本制,你且说说,为何斩你不得?”
甄援从容道:“将军想想,如今朝廷有三患,一曰金人,一曰阉宦,一曰奸臣。金人固然可恨,然现已退兵,急切间不会过来。而为害朝廷的宦官,赖将军神威,已经连根拔除,只有奸臣尚蛰伏待机而动,这些误国奸臣不在朝堂之中,而是散布四处。甄援之所以身负将军檄文,就是为了去纠集忠义之士,诛杀这些漏网之鱼而报答将军!”
苗傅听了,觉得顺耳受用,道理上也说得过去,刘正彦却喝道:“既是去做为国除奸的大好事,为何要偷偷摸摸出门?”
甄援道:“不偷偷摸摸出门,难道还要大张旗鼓,让乱臣贼子都知道我要去诛杀他们,好作防备?”
刘正彦被问住,但心里仍有怀疑,便暂时不杀甄援,命人将他拘押起来。
过了几天,苗、刘二人事务缠身,几乎都忘了这事,看守上也疏忽起来。甄援便瞅准机会,换了一身衣服,翻墙出城,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达平江,见到了张浚。
甄援对张浚道:“下官来之前,曾冒死换上便服去别宫见了睿圣皇帝,皇上对我说道,今日张浚、吕颐浩都是国之忠臣,必起兵勤王,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必竭力辅佐,赶快通知各位大臣,速速起兵前来救驾!”
张浚不禁泪流满面,两人相对而泣,张浚问:“皇上别宫守卫如何?逆党可曾逼迫皇上?”
甄援一时答不上来,顿了顿才道:“下官是深夜才去的,所以看不真切,实赖上天护佑,才见着了皇上。”
张浚不觉纳闷,皇宫禁卫森严,深夜更是连只耗子都进不去,倘若没有皇上召见,大半夜的连门都摸不着,如何能见到皇上?更何况皇上已被幽闭,见他更是难上加难。再看甄援,说到此处时眼神颇为闪烁,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却也不点破,道:“先生为社稷舍生忘死,实乃国之干臣。如今逆贼气焰颇盛,我军将士毕竟在外,不知宫内实情,难免有观望猜疑之心。还请先生亲至军中,传达圣上殷切之意、盼望之心,众将士一定会深受感动,从而死心塌地为国效命,不知意下如何?”
甄援为人最善雄辩,经常在席间与人辩论,饭都忘了吃,张浚请他鼓动军队勤王,为国效力,这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快事,当即满口应承下来。
于是张浚首先派他去张俊军中,果然甄援登高一呼,将皇上对众将士的倚重盼望表达得情真意切,将士们都感动流泪。又说到叛军的嚣张气焰,不把其他部队放在眼里,将士们无不切齿痛骂,恨不得立即赶往杭州,将叛军杀得片甲不留。
张浚看在眼里,心里也自惊骇,不禁暗叹古语“王德如风,民德似草”实在精辟,上面风往哪边刮,下面草就往哪边倒,也难怪苗、刘二人愚钝粗鄙,却能干出如此惊天之举。人心一旦被蛊惑,什么事干不出来!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张浚接下来想到的是:虽然自己连发了几封书信给刘光世、韩世忠和范琼,但三人至今尚未回复,其中原因不得而知,但极有可能是因为三人身为武将,颇有顾忌。大宋立国一百六十余年,对武人干政极为忌惮,张俊也是从驻地赶往平江,和自己达成共识后,才敢公开讨逆。目前,三人远离杭州,情况不明,谁都害怕一脚踩空,观望犹豫恐怕在所难免,不如把甄援派过去,鼓动一番,三人要是得知皇帝亲口点将,焉有不奋而起兵的道理?
主意一定,更不迟疑,立即将甄援派往刘光世、韩世忠与范琼军中,并让他将自己和张俊的亲笔信带给三人。几天后,韩世忠便率领部队赶到了平江,见了张浚拜道:“今日大事已成,世忠与张俊愿以身报国,请侍郎不必忧虑!”张浚大喜,后又听人说起韩世忠读到自己和张俊的书信时,痛哭失声,举酒祭天,发誓与苗、刘不共戴天,更是心下大安。
两日后,刚刚把悍将王德收归帐下的刘光世也率军赶赴平江。刘光世抵达平江后,与张俊见面,两人推心置腹谈了一番,尽解先前恩怨。苗、刘二人拙劣的反间计也随之破产。
唯有范琼,张浚连发五封书信过去,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但此时勤王大军已经兵强马盛,有无范琼参与都无所谓了,张浚便也不再管他。
至此,一支勤王大军已经在平江集结完毕,由张浚统率。另一支勤王大军由吕颐浩率领,也在去往杭州的路上,而苗傅与刘正彦直到此时还蒙在鼓里。
苗、刘二人觉得不对劲是从一系列的任命被拒绝后开始的,先是授徽猷阁学士曾琳为翰林学士,曾琳不受;然后让刑部侍郎卫肤敏转任礼部侍郎,卫肤敏痛哭,称病养老不受;又提升忠州防御史王彦为御营司统制,王彦骂道:“鸱枭逆子,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还不自知,却想诓骗我!”便称病力辞,实在推不过,干脆假装癫狂,弃官而去;至于之前命令赵哲接管张浚的军队,赵哲更是推托不干,弄得二人忙活了半天,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接着各地都传来大军调动的消息,苗、刘二人一时还摸不清虚实。正在举棋不定之际,韩世忠发来书信,告诉苗傅自己的部队前不久刚溃散过,所剩人马不多,想率军赴杭州休整。苗傅大喜,韩世忠威名远震,有了他的加入,何愁众人不服,大事不济?
因此,当张浚大犒勤王大军,进发杭州平叛时,苗傅等人还以为是韩世忠率部投奔来了。
张浚在临行前,与诸将痛饮,酒过五巡,将诸将引至后园,问道:“今日之大势,诸位评判一下,谁在顺境,谁在逆境?”诸将都道:“当然是我们顺境,敌人逆境。”张浚便道:“大势如此,说明我等没有轻举妄动。张浚不才,绝不敢违天悖人,混淆乾坤,如果张浚真有此举,请诸位即刻砍下我的人头,归顺苗、刘二贼,你们立刻就可大富大贵——有人想要我这颗人头吗?”
诸将都称绝不敢有负于张侍郎,张浚道:“那好!此次发兵,有进无退,与贼交锋时,有临阵退缩者,当以军法从事,可否?”诸将慨然允诺。
军队出发后,张浚还担心杭州那边有诏命过来,扰乱军心,便暗中命令韩世忠的偏将张世庆没收一切发给众将领的邮传。只要是从杭州来的,一律不许打开,直接投入水中。
张浚在平江调兵遣将,忙得不亦乐乎,杭州城里的苗、刘二人还在傻乎乎地等张浚前来共商国是呢,久等不来,便写信催道:“朝廷以右丞待侍郎,伊尹、周公之事,非侍郎其孰当之!请速赴行在。”
不久,张浚的回信来了,信中一反之前的恭顺,字字带杀气,道:“废立之事,惟宰相大臣得专之,伊尹、霍光之任是也;不然,则谓之大逆,族诛!凡为人臣者,握兵在手,遂可以责其君之细故而议废立,自古岂有是理也哉!……愿二公畏天顺人,无顾一身利害,借使事正而或有不测,犹愈于暴不忠不义之名而得罪于天下后世也。”
苗、刘二人看完,登时傻了眼,这哪里是书信,分明是一封讨逆檄文。再回想起张浚之前的书信,一会儿说要调兵平盗贼,一会儿又说要开府库犒军,全都写得恭恭敬敬,如今看来,这全是在为讨逆做准备呢!现在准备停当,也就不再掩饰了,苗、刘终于悟到这一层时,不禁打了个冷战。
坏消息接踵而来,之前承诺要率部来杭州投奔的韩世忠,到了秀州就不走了,停下来打造云梯,锻造攻城器械。与此同时,张俊的前军已经抵达吴江,并且继续往杭州行军,参议官辛道宗与统领官陈思恭一道,率领水师自华亭出发,从水路逼近杭州。苗傅和刘正彦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早已身临险境。
事已至此,苗、刘二人只得做困兽之斗,派遣御营都统司统领官苗瑀、参议官马柔吉率领赤心军和王渊旧部精锐驻守临平,以抵挡各路勤王之师。
苗傅被张浚玩弄于股掌,恨得咬牙切齿,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带着几名全身披挂的亲兵去都堂见朱胜非,道:“张浚不识时务,竟诬陷我等诛灭阉宦为谋逆。此人不除,恐社稷不安,吕枢密就比他晓事多了。”便要求一起去见太后,下旨诛杀张浚。
朱胜非见苗傅神情紧张,焦躁不安,知道一定是张浚正在外面筹划,让苗傅等人感到了威胁,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问道:“不知张浚所犯何事,惹得太尉如此不高兴?”
苗傅不愿以实相告,只道:“张浚目无君父,不尊朝廷,常怀狼子野心,今日必须下诏除掉此人,否则无以号令天下!”
朱胜非心想:除了你这种乱臣贼子,谁还敢目无君父,不尊朝廷!怕他急眼了胡来,便字斟句酌道:“张浚乃朝廷重臣,真要诛杀的话,总得有个明确的罪名。倘若妄加诛杀,恐怕会让其他地方大臣惊疑不定,甚至人人自危,到时恐怕局面不好收拾。”
苗傅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放在平常,朱胜非这话一说出来,一般都沉默不语,然后举棋不定,最后不了了之,但这次他似乎是铁了心,厉声道:“正是为了不让将来局面不可收拾,才要斩此人以安天下!”
朱胜非劝道:“太尉且息怒。张浚之所以为患者,无非是手上有兵而已,只要夺了他的兵权,张浚能耐再大,也不过一匹夫,杀他如刍狗耳。但倘若现在就要取其性命,他必定拼死相争,兴兵对抗,反而把事情弄大了。因此,当务之急,不是要取张浚的命,而是要取其兵权。”
这道理剖析得再明白不过,苗傅果然听进去了,看着朱胜非道:“该如何取其兵权?”
朱胜非道:“太尉不是说吕枢密晓事吗?何不下诏贬了张浚的侍郎,发配去个偏远之地,然后命他将军队移交吕颐浩,吕颐浩不比他人,德高望重,颇知用兵,官阶还高于张浚,张浚还能有何借口?只要他交了兵权,以后生死全在太尉一念之间。”
苗傅听了,不觉大喜,当即站起来,道:“你我这就同去面见太后,立即下诏!”
太后见朱胜非与苗傅同来,听了奏报,知道情非得已,便下诏贬张浚为黄州团练副使,去郴州安置。此时,赵构还住在睿圣宫,消息阻隔良久,太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让人给赵构传话,赵构正在喝汤,太后派来的人在门口只来得及说一句:“方才不得已,已经贬了张浚的官。”赵构之前已经知道张浚正在招集勤王军队,久未得到新消息,突然听到这一句,以为事已不济,顿时愣住了,碗中的汤汁全洒在手上。
贬了张浚的官后,苗傅转头又对付韩世忠,将留在杭州城内的韩世忠夫人梁红玉和儿子韩亮接到军中,作为人质。朱胜非知道韩世忠乃是对付苗、刘的中坚力量,如果让他有投鼠忌器的顾虑,讨逆大军的士气极可能遭受打击,便借着议事的机会,对苗傅道:“听说韩世忠夫人与儿子都在军中,韩世忠是极精明之人,当然知道将军是拿他家人当人质,心里会很不舒服,原本是跟朝廷一条心的,恐怕也会起二心,再加上张浚之流的教唆,只怕他会对朝廷不利。”
苗傅因为朱胜非在处理张浚的问题上颇显功力,对他的意见很重视,便问:“朱相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朱胜非道:“现在将军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和张浚等人争夺人心!韩世忠勇冠三军,如果他能为我所用,则将军如虎添翼,谁能抗衡!依我之见,不如重赏其妻子,并令其去韩世忠军中劝谕他效忠朝廷,韩世忠也是凡人,他必然会权衡利弊,如果朝廷给他高官厚禄,他有什么理由去听一个侍郎的煽动呢?何况这个侍郎还刚被贬了。”
缺心眼的苗傅,竟然对朱胜非的这番暗藏玄机的话点头不止,欣然答应了。朱胜非回来,简直像中了头彩,难以置信,骂道:“蠢材!这等才具见识,让你当个遥郡团练使已是天恩浩荡了!”
于是太后便召见梁红玉,封她为安国夫人,并重重赏赐她。等朝堂上的一切礼仪过后,太后将她召入帘后,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赞道:“朱相之前跟我说你有巾帼英雄之气,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梁红玉早年流落风尘,见过世面,不比那些深闺里养大的娇女子,慨然道:“太后有何差遣,只管告诉红玉,哪怕刀山火海,红玉也一定会办到!”
太后也曾经流落过民间,对梁红玉更多一层怜爱,听她这么说,十分感动,悄声道:“此等国家大事,原本不该托付于一个女儿家,但国家艰难至此,正好又碰见你这样一个奇女子,岂不是天意!你只需做一件事,见了你家太尉后,让他速来救驾!”
梁红玉辞了太后出宫,苗傅等人候在宫外,见她出来,苗傅上前向梁红玉行跪拜之礼,并将她儿子交到手里,道:“夫人此去,肩负天下重任,望夫人见过太尉之后,转达苗傅仰慕之意、盼望之心!国家危亡之秋,还请太尉赶赴行在,共商国是,同扶社稷!”
梁红玉满口应承,朱胜非在一旁见了,心里不禁忐忑,这苗傅好像也不是全无脑子,这番言语举动还颇得人心,只希望梁红玉不要受他蛊惑才好。
马早已备好,梁红玉带着儿子,用头巾裹了头发,背上一口宝剑,一个随从也不带,跨马直奔城外而去。
出了杭州城,又走了十余里,路上碰到了在城外驻扎防守的赤心军将领苗翊,两人相识,苗翊便笑容满面行礼道:“嫂嫂一人单骑,还带着公子,连个随从也没有,是要去哪里?”
梁红玉没细想,道:“受太后委托,让夫君领兵过来救驾呢!”
苗翊脸色大变,突然慌了手脚似的,神经质地不停搓揉自己的耳朵,梁红玉猛然醒悟,嘴里道:“苗兄弟家的那口古钟,确是好东西,可惜没有一个好钟座去配,我回头看能不能找一个,差人送到府上去。”边说边快马加鞭,一溜烟地走了。路上怕苗翊追上来,便毫不停歇,马累了,就牵着走一程,然后继续疾驰,这样一日一夜就赶到了秀州。
韩世忠乍见夫人和儿子,恍若梦中,梁红玉便将前后之事细述了一遍,韩世忠问了城中情况,将叛军虚实摸得一清二楚,得知苗、刘部下人心浮动,更添信心。
次日苗傅派来的使者也到了,以麻辞诏书授予韩世忠要职。韩世忠冷笑道:“我只听说过建炎年号,哪里又冒出来个明受!”便喝令将使者斩首,并将伪诏当众焚毁。
吕颐浩与张浚听说了太后口谕,便决定合兵一处,向杭州进发,以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以精锐在侧翼保护,吕颐浩和张浚共同统领中军,以刘光世军殿后,并以勤王为名,传檄中外。为保万全,又让王彦驻江宁府,迪功郎洪光祖驻越州,统制官张道率三千人驻屯湖州来牵制叛军。在讨逆军压倒性的兵力优势面前,苗、刘二人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大军出发前,有邮筒送过来给张浚,张浚打开一看,原来是贬他为黄州团练副使的诏书。他怕将士知道了观望不尽力,便装模作样道:“正好得到诏书,让我马上赶赴杭州行在,即日起程,岂非天意!”说罢把诏书往怀里一揣,照旧调遣人马。
讨逆大军逼近的消息传到杭州,朱胜非终于有了摊牌的底气,便将苗傅、刘正彦召到都堂,商议赵构复辟一事。
苗、刘二人赶到都堂,往常都是朱胜非在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今日门口却空无一人。进得门来,只见朱胜非端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见二人进来,也不起身,只是微微颔首。二人眼见朱胜非前恭而后倨,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却也只得忍气吞声,默默地各自坐下。
朱胜非端起宰相架子,只顾翻阅奏章,并不理会二人,苗傅便道:“朱相召我二人来,所为何事?”
朱胜非这才抬起眼皮,拍了拍案上的一大叠奏章,道:“皇上复位回宫一事,百官都已经呈上了奏章,要不二位也各写一份呈上来如何?”
皇上复位回宫之日,便是苗、刘人头落地之时,朱胜非此问简直是伸手来取二人的头,还那样理所当然、轻描淡写。苗傅满腔的羞愤、懊恼、恐惧一齐涌上心头,脖颈和脸都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朱胜非见他这样,心里又是轻蔑又是可怜,便转头看着刘正彦,刘正彦不自觉地站起来回话:“复位一事,有些操之过急,恐怕容易引起混乱。”
朱胜非板起脸责备道:“操之过急?当初王渊不过是提升了一个枢密,就引得人情汹汹,如今皇上逊位,比起王渊做枢密孰轻孰重?二位将军还在犹豫不决,倘若百官与六军都呈上奏章请皇上还宫,就缺二位将军的,到时候你们将置自身于何地?”
刘正彦张着嘴看着朱胜非,回答不上来,苗傅在旁长吁了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道:“大不了就是一死!”说完,起身便离开了都堂,走前倒也没忘给朱胜非行礼。
朱胜非见他俩全没了主张,等二人一走,便差人将王世修召来,道:“如今讨逆大军声势浩大,与杭州城不过两三日路程,本相今日特意将苗、刘召来都堂,让他们奏请皇上复位还宫。而事已至此,苗、刘二人还看不清形势,要带着众将士一条道走到黑。一旦大军入城,恐怕将士们将跟着死无葬身之地!你且拿个主意出来吧。”
王世修也没料到形势逆转得如此之快,急着将功赎罪,想了想道:“不如由末将起草一份请求皇上复位的奏章,然后带回军中,请诸将在奏章后签名。当前形势如此,苗、刘二人必不能阻挡,这样也就能代表将士心意了。”
朱胜非心想:我怎么没想到这出!便立即命人拿来纸笔,让王世修就在面前起草奏章,自己在一旁指点。写完后,王世修便拿着回了军营。
执政们晚朝前,王世修已经拿着签好名的奏章返回了。朱胜非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准备将领以上的名字全都在上面。
见朱胜非面露满意之色,王世修松了一口气,道:“朱相,此番拨乱反正,世修冒死传递消息,辅佐相公拯救危局,将来在皇上面前还请相公多多美言,世修不为官职,实在是怀着忠义之心,一心想报效国家而已!”
朱胜非见他满脸诚恳,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便勉强微笑道:“代齐放心,你的一片忠义,本相都看在眼里。”
王世修大喜,对朱胜非深深行了个礼,然后出去了。朱胜非看他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原本满肚子“终于熬到头”的快活,一下子烟消云散。
晚朝时,朱胜非将签满名的奏章呈给太后看,太后喜不自禁,道:“老身这趟差使总算了结了!”恰在此时,同签枢密院事吕颐浩、制置使刘光世、礼部侍郎张浚、平寇左将军韩世忠、御营前军统制张俊共同拟写的奏章也送到了,奏章道:“建炎皇帝即位以来,恭俭忧勤,过失不闻。今天下多事之际,乃人主马上图治之时,深恐太母垂帘,嗣皆皇帝尚幼,未能勘定祸乱。臣等今统诸路兵远诣行在,恭请建炎皇帝复位,或太后、陛下同共听政,庶几人心厌服,可致中兴。”
赵构重登大位已是毫无悬念的事了,于是,朱胜非便召词臣张守至都堂,与兵部侍郎李邴一起筹备复辟的各种文书。
此时吕颐浩和张浚率领的讨逆大军已经到了吴江,与杭州近在咫尺,苗傅还在想吕颐浩是不是“晓事”一点,派人至军中道:“皇上已经安排好了兵马之事,就请勤王大军驻扎在秀州,吕颐浩与张浚单独入朝觐见。”
吕颐浩回道:“臣等率领将士千里勤王,都是出于一片忠义之心,可合不可离,愿提军觐见,让将士们瞻仰天颜,沐浴圣恩!”
苗傅、刘正彦知道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勤王大军的脚步了,恐惧不安到极点,当天便到都堂见朱胜非,请朱胜非带他们去睿圣宫向赵构谢罪。
朱胜非看着这两个蔫头耷脑的可怜虫,一个月前陈兵宫门外,颐指气使,是何等威风,如今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叹道:“二位将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苗傅脸色苍白,低声下气地恳求朱胜非道:“朱相,如今也只有您能给我们指一条生路,请带我们去睿圣皇帝那里,只有他老人家能让吕颐浩和张浚退兵了。”
朱胜非摇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口一个睿圣皇帝!”
苗傅赶紧改口:“皇上,皇上……请朱相带我们去见皇上吧!”
朱胜非满脸难色,这次倒不是装的,道:“我身为宰相,带你们去见退位的皇帝,是不合规制的,须得奏请太后恩准,才能得见,你们懂吗?”
苗傅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道:“朱相,如今形势危急,姑且特事特办一次,好不好?”
朱胜非琢磨了片刻,一则毕竟勤王大军还在城外,城里头真正说了算的还是苗、刘二人,不要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的好;二则过去一个月的交往中,这二人倒也并非大奸大恶,只不过是既无才学,又无心机,才干出这等蠢事。见苗傅眼巴巴瞅着自己,便长叹一口气,道:“那我就带你二人过去一趟吧,不过倘若皇上不愿意见你们,我也毫无办法。”
苗傅与刘正彦便跟在朱胜非后头,一起赶去睿圣宫。一路上,二人忐忑不安,一句话也没有。
到达宫门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朱胜非先进去向赵构通报,君臣二人已经有近一个月没见面了,赵构一见朱胜非,十分惊喜,心想:这必是形势大好了,否则朱胜非是无论如何过不来的。
朱胜非见了赵构,几乎流下泪来,跪下请罪,赵构亲自将他扶起,道:“倘若没有朱卿居中调停,与二凶周旋,事情还不知道会怎样呢,何罪之有!”
朱胜非定下神来,将外面情况详细说了,又告诉赵构苗、刘二人正等在外面请罪。
赵构听说二人在宫门外,脸上的神情立刻严峻起来,问朱胜非:“该如何应对二人?”
朱胜非道:“陛下,这二人已是穷途末路。陛下见他们,一方面要让他们知道天子威严,另一方面也要给他们留条活路,毕竟杭州城还在他们手里。”
赵构凝思片刻,对朱胜非点头道:“朕心里有数,让他们进来吧。”
苗、刘二人在外等了半天,终于让进去,他们慌里慌张地整了整朝服,在几名卫士的陪伴下,入殿觐见赵构。见了赵构,两人头也不敢抬,嘴里只道:“臣等忤逆,冒犯天威,请皇上降罪!”
赵构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降罪他们,便道:“二位将军所为,虽属莽撞,然而诛宦官,清君侧,亦有可取之处,朕不怪罪你们。”
苗傅听了,心中大安,便道:“只是吕颐浩、张浚等人不能体察臣等一片忠义,纠集了几路勤王大军,欲进攻杭州。臣等思量一旦刀兵相接,又会使得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因此特来请陛下亲笔写御书给勤王之师,让他们就地驻扎,不要进城,以免同室操戈,枉伤人命。”
赵构道:“人主的亲笔御书,之所以能够取信于天下,不是因为它是人主亲笔所写,乃是因为人主手握神器,掌控御宝,为天下之共主。如今朕已经退位,移处别宫,不理政事,你们叫朕用什么取信于天下呢?自古被废之君,只能闭门思过,哪里还能够干预军事!”
赵构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苗傅却还没听明白,仍是一味请求赵构降亲笔御书。朱胜非在一旁见了,不知怎的竟有几分替他起急,心想:皇上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要看你的态度,你苗傅此时伏地痛哭,请求皇上复位还宫,不然就死在面前,不也是表明心迹吗?管用不管用另说,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但形势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强逼皇上写一封亲笔御书,幻想以此退敌,这得蠢成什么样才能干出这种事!
赵构不再多说,提笔给韩世忠写了手诏:“知卿已到秀州,远来不易。朕居此极安宁,苗傅、刘正彦本为宗社,始终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谕诸将,务为协和以安国家。”写完将笔往案上一扔,道:“朕今日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苗傅、刘正彦得了皇上的亲笔诏书,如获至宝。出得宫门来,以手加额,庆幸万分地对朱胜非道:“真没想到圣天子度量如此!”
朱胜非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苗傅回营,连夜派杭州兵马钤辖张永载带着手诏赶赴韩世忠军中,然后满怀期望地等候回音。一日不到,张永载回来了,将韩世忠的原话转告苗傅:倘若皇上立即重登大位,或许还能让大军缓一缓,不然的话,我韩世忠只能与逆贼以死相拼!
苗傅顿时呆若木鸡,直到这时,才知道无路可走,终于和刘正彦一道上疏奏请赵构还宫复位。
建炎三年四月,朱胜非领着百官三请赵构还宫,赵构三辞。朱胜非再请,并亲自将赵构扶上马,赵构才还行宫。
杭州百姓听说皇帝复位回宫,纷纷出来迎接,夹道焚香,山呼万岁。苗、刘二人主政期间,杭州城内一片肃杀之气,刘正彦更是天天杀人立威,百姓都恐惧不安。如今皇上复位,至少那两个军霸可以收敛些了。
赵构复辟的同一日,吕颐浩、张浚到达了秀州,韩世忠率诸将到郊外迎接,并将赵构手诏给二人看,吕颐浩道:“苗、刘二贼仍然手中握兵,完全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让皇上复位,如果我等就此罢手,将来有一日,这两个贼子反而会诬陷我们兴兵作乱,让我等一片忠义反而背负恶名,死无葬身之地。汉朝时翟义、唐朝时徐敬业不就是这样吗?如今之计,只有一鼓作气,扫荡奸逆,则上可安社稷,下可慰将士,切不可中途而废!”
众将都极以为然,苗、刘二人已是砧板上的肉。这些日子来,将士们的刀把子都攥出水来了,哪有事到临头不下刀的道理!于是大军会合,直抵临平。
苗翊和马柔吉已经在此严阵以待,临平地势险峻,依山傍水,二人安排沿河遍布尖木桩,以阻挡骑兵。又早早备下了几十艘大小船只,在河中间上下游弋,防止讨逆军过河。
勤王大军摆出阵势,韩世忠亲率众将士徒步涉水过河,行到中流,水几乎到了脖颈,众军仍努力向前。苗翊、马柔吉没想到讨逆军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方式,措手不及。与此同时,陈思恭率领水师自上游杀到,叛军既要阻挡韩世忠部过河,又要应战陈思恭水师,顾此失彼,狼狈招架。
韩世忠率领先锋部队首先抵达了对岸,苗翊和马柔吉趁他人少,率部猛攻过来。河滩上遍布泥泞,拒马桩到处都是,无法骑战,韩世忠便翻身下马,提着一杆长枪带着众将士往前突,并大喊道:“今日各位以死报国,只准向前,不得退后,等下了战场,身上没有中箭者,一律斩首!”众将士见主帅如此卖力死战,无不奋勇向前。
苗翊与马柔吉以多战少,仍杀不退韩世忠部。再看对河中间,张俊与刘光世部次第渡河,人越来越多,又远远看见吕颐浩披甲立于水中,往来督战,讨逆军士气高涨,杀声震天,而己方水师又覆灭大半,剩余的几艘船拼命往外窜逃。两人对看一眼,知道无望取胜,便率后军撤离战场,前军将士一看主将都撤了,立即丢盔弃甲,大半都弃刃投降了。
苗傅和刘正彦听说临平已经交战,还特意派出一支军队过来支援,等援军到时,苗翊与马柔吉早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援军无路可走,全都做了俘虏。
讨逆大军攻下临平后,马不停蹄,继续进兵北关。苗傅、刘正彦见局面已无可挽回,知道一旦大军攻进来,刀枪不认人,必死无疑,便去宫中见赵构,要求君臣间设立盟誓,两不相害。
已经忍这么多天了,赵构也不在乎再多忍一时半刻,不仅与二人盟誓,还赐给他们许多金帛,并封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正彦为淮西制置副使,命他们即日离开行在前去赴任。临行前,苗、刘二人又索要铁券,赵构命朱胜非速去办理。
朱胜非还是从戏文里听说过什么“丹书铁券”,便命检详官考察前朝故事,连夜赶工,依葫芦画瓢给二人各制了一份。朱胜非好奇地看了看,只见这铁券形似瓦片,以朱砂填字,制作颇为讲究,只是铁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除大逆外,余皆不论”,苗、刘二人犯的正是谋逆大罪,这铁券哪里算得上“免死牌”,不过一块好看的废铁罢了。
苗、刘二人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得了铁券,看不出铭文里的陷阱,还以为又多了一层保护,当天晚上便率领部下两千余人从涌金门出杭州城。离开时为制造混乱,命手下士兵四处纵火,不料刚好天下大雨,火把全都被雨淋熄了,只好作罢,于是连夜冒雨仓皇遁去。
次日,天刚破晓,韩世忠、张俊与刘光世先后率军进入杭州城,三人争着当救驾第一人,都只带着几名亲兵,骑马直奔行宫。韩世忠先到,正准备打开宫门入内,副将张介道:“还得小心行事,虽说苗、刘二人逃走,但只是风闻而已,万一在宫中挟持皇上,我等贸然闯入,恐怕会惊了圣驾。”此时宫门紧闭,也不知里面是何情况,几人站在外面大声吆喝。
早有守卫将消息告知了望眼欲穿的赵构,赵构从龙椅上一跃而起,急步去宫门。卫士见了,便将宫门大开。韩世忠第一个冲进来,赵构见他浑身披挂,铠甲上还有血迹未干,这才确定一个多月的噩梦终于结束了,所有的负担一下子卸下来,一时间百感交集,上前握住韩世忠的手,放声痛哭。
韩世忠也跪下大哭,众人无不落泪,赵构突然想起了什么,止住泪道:“苗、刘二凶已经逃遁,但还有一个吴湛,助纣为虐,现在还任御营中军统制官,为朕肘腋之患。爱卿能除掉此人吗?”
韩世忠立即起身道:“这有何难,陛下等着,臣这就去将他拿来!”
赵构道:“吴湛现在军中,爱卿现在身边人少,等大队人马到了,再去拿他也不迟。”
韩世忠道:“陛下放心,谅吴湛这种匹夫能有什么作为,臣去去就来。”
说罢,就带着张介等人直接去御营中军营房见吴湛。此时吴湛因为押错了宝,日夜不安,高度戒备,听说韩世忠过来求见,犹疑不定,后来见他只带几个人过来,才放下心。二人便在帐中相见。
二人互相施礼的一瞬间,韩世忠闪电般猱身而上,高大壮硕的身躯灵活得像只花豹,一把抓住吴湛的右手,往上一掰,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吴湛的中指立时折断。吴湛惨叫一声,被韩世忠顺势擒住,动弹不得。
吴湛的左右亲兵欲上前相救,韩世忠左手扣住吴湛,右手按剑,神威凛凛,大吼道:“吴湛谋逆,奉旨擒拿,有敢阻拦者,我帐外大军必灭其满门!”韩世忠之名如雷贯耳,再加上张介等人持刀护卫,这几个人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发起怒来,眼神自带煞气。吴湛的亲兵都为之气夺,无人敢动,于是吴湛被韩世忠生生地从军中拎了出来。
赵构见韩世忠转眼间便兵不血刃将吴湛擒来,不禁大喜。韩世忠将吴湛扔在地上,几名士兵立即上去将他捆成了粽子。赵构快意地看着叛臣遭受折磨,本想训斥吴湛几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绝不会放过吴湛,但他也要在臣子面前保持仁厚的风度。
赵构盯着被捆得说不出话的吴湛,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人拖下去。
过不多久,刘光世、张俊先后赶到,君臣又免不了一顿痛哭。赵构拉着三名爱将的手,问长问短,亲自察看有无伤口,又问家人安否。三人也把一路上如何剿灭叛军的详情跟赵构说了,赵构嘉劳良久。
两日后,吕颐浩、张浚率领勤王大军整装之后,浩浩荡荡开进杭州。杭州百姓夹道迎接,许多人都以手加额,感到庆幸,毕竟赵宋一百六十余年的底子,不是苗傅、刘正彦两个粗人所能替代的。而且即便赵构再不济,也比一个三岁幼儿坐在皇位上靠谱,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
张浚因勤王首功,被升为知枢密院事,时年仅三十三岁,大宋自名相寇准以来,还从未有如此年轻便位列执政者。
作为此次勤王的首功之臣,除了加官进爵,张浚更享受到了别样的荣光。赵构在退朝之后,特意留下张浚,带他去后殿,也不说有什么事,只是聊些家常话,带着他走了一圈,然后出来。
张浚有些奇怪,赵构笑道:“太后昨日提道:‘老听见人说张侍郎,很想见见他。’方才在后殿,太后一直在帘后看着卿呢。”
张浚激动不已,哽咽道:“张浚不过是尽了一点人臣本分,竟劳得太后如此挂念!”
赵构等他平静下来,道:“卿以为苗、刘二人当如何处置?”
张浚见问到国事,便正色答道:“逆臣苗傅、刘正彦引兵遁走,一路掳掠,为害州县。请陛下降旨,凡生擒苗傅和刘正彦,或斩杀二人者,直升观察使,如果不做官的赏钱十万缗。捕获王钧甫、马柔吉、张逵、苗瑀、苗翊等主犯,亦给予重赏。方今国家用人之际,且苗、刘作乱,其下属多是被迫胁从,因此,其他官兵、将校,一概不予问罪,如此便可使遁逃叛军加快瓦解,亦可使人心及早安定。”
赵构准奏,当即下诏各地缉捕苗傅、刘正彦等人,二人临走前穷折腾的君臣盟誓、丹书铁券全部作废,压根儿都没人提了。
只抓主谋,不株连过广,应该是一个非常明智的策略,赵构的新朝廷经不起更多的动荡。这一招也非常奏效,刚下旨没几天,王钧甫、张逵等人纷纷归案,全是被其手下抓起来的。
朱胜非自勤王大军入城后,便将善后诸事让给吕颐浩和张浚去做,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唱主角的时候。苗傅、刘正彦等人的命运全在他预料之中,在他看来,这些人纯属咎由自取。
只有一个人的死,让朱胜非无法安心。
韩世忠在进城当天将没有跟随苗、刘一起逃走的王世修拘押,并囚其妻子儿女。几天后,王世修被查出系此次兵变主谋之一,罪不容赦,朝廷下诏将其斩首。临刑时,监察御史陈戬监斩,王世修痛哭不止,陈戬斥道:“你既如此毫无胆气,为何还要去干那等谋逆之事?”王世修边哭边道:“我只是痛恨自己一腔忠义,反被人利用,为天下英雄耻笑,让父母妻儿无所养而已,我王世修岂是怕死之人!”说罢,伸长脖颈让刽子手砍头,虽然还在哽咽,但脸上毫无惧色。
朱胜非听说后,当天粒米未进,一夜没合眼。
次日早朝,执政奏事完毕,朱胜非向赵构请求免去自己宰相一职,赵构惊讶道:“卿与朕才同生共死,如今正要整顿朝纲,励精图治,为何偏要在这种时候辞职呢?况且卿为国立功,不见封赏,反遭贬斥,天下人闻之,岂不以朕为昏聩之君!”
朱胜非谦逊道:“陛下,苗、刘之乱平息,实因中兴气数使然,天下人未忘赵宋之恩也。若论平叛之功,则是悲愤始于张浚,成谋定于吕颐浩,奋勇决于韩世忠,臣有何德何能,敢贪此不世之功!臣自求罢相,正是为了使朝廷政治清明,减少纷争,严备秋防。”
见赵构不解,朱胜非便解释道:“苗、刘作乱,臣身为宰相,本应挺身而出,面斥二凶。哪怕血洒宫门,也是尽了臣子的本分。只是胜非想到倘若如此,无人可居中调停,恐使太后与皇上直面凶顽,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只能隐忍与二凶周旋。其间为了稳住二凶,多有违心之语;与其属下见面时,也多有不当承诺,甚至为了迎合他们,说了不少有失体面的话,有些话要是现在抖出来,胜非也颇汗颜!因此,臣请去职,就是为了不堵塞言路,让人随意议论臣之得失,正本清源之后,则公议自现,倘若臣恋栈不去,众人有所顾虑,不敢直言,反而让人认为臣在与二凶周旋期间有见不得人的事,他日事过境迁,再有人抖将出来,则天地之大,亦无臣容身之地耳!”
赵构听了,良久不语,局外人不知局内人之甘苦,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味挑刺,确实让人忌惮心寒。想了想,突然问道:“朕听说卿与张邦昌是同门女婿,有此事否?”
朱胜非大惊,伏地流泪道:“臣与张邦昌是同门女婿不假,但臣时时以张邦昌为鉴,不敢丝毫有负于国家,请陛下明察!”
赵构连忙安慰道:“卿快快平身,切莫多心,朕只是随口问问而已。卿所顾虑,朕深为体谅,苗、刘作乱,不要说卿,就是朕也说了不少违心话,做了不少违心事,将来若要论罪,岂不连朕也一并算了进去!不过卿所说的‘正本清源,公议自现’,确是老成谋国之言,朕深为赞同,就依卿所请。当年张邦昌若有卿这般见识,激流勇退,恐怕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朝廷也不至于在草创之初经历那般震荡——只是不知卿之后,谁人可胜任宰相?”
朱胜非不禁偷偷打量了一眼赵构,心想这皇上如何年纪轻轻,便把自己修炼得这般老成?但既然皇上能明白自己心意,那自是再好不过了,见赵构问起,便道:“以今日情势而论,吕颐浩、张浚兴兵勤王,功莫大焉,加之二人之前便已为朝廷重臣,因此宰相一职,只能在二人中产生。”
赵构问:“二人中谁更胜任一些?”
朱胜非直言道:“吕颐浩练事而粗暴,张浚喜事而疏浅。”
赵构又道:“卿请详述之。”
朱胜非道:“吕颐浩自幼生长于西北边境,对军旅之事较其他大臣更为娴熟,当年应诏上奏战守之策,筹划亦颇为完备。而吕颐浩性情急躁,不听人言,此为一失也。张浚行直视端,素有大志,然臣观之,其才具不过中人之上而已,若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或可成就大事,若形势不利,却无挽狂澜于既倒之能力。只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陛下用人,当用其长,避其短,如此而已。”
赵构听他剖析二人,颇得要领,心里不由得转过这样一个念头:不知吕颐浩与张浚如何看朱胜非?便沉吟道:“有人认为张浚太过年轻。”
以年龄资历论人,这一点是朱胜非所不能认可的,便道:“臣离开苏州回行在前,将府库中的钱粮财物全部委托于张浚,此次勤王之资全源于此。所以臣以为,此次勤王之功虽归于众人,但真正主事的还是张浚。”
赵构点头,对朱胜非嘉勉了几句,朱胜非便告退。
朱胜非出来后,在都堂碰到刘光世、韩世忠等人,说起苗、刘二人带兵逃遁一事,朱胜非颇为忧虑,韩世忠还不知道朱胜非已辞相位,笑着安慰道:“朱相不必担心,说起来,金人确实难对付,但苗傅、刘正彦这等贼子,只需少许几个大宋汉儿,定能将他们手到擒来!”
朱胜非也笑道:“那就有劳太尉速速追讨,切莫让其过了长江。此贼一旦过江,走投无路之下,定去依附金人,到时擒他们就不容易了。”刘光世和韩世忠都点头称是。
三日后,朱胜非罢相,降为观文殿大学士,去洪州担任知府,只当了三十三日宰相。当初张邦昌僭位,也是三十三日,这对同门女婿可谓前生有缘。吕颐浩接替相位,其他勤王有功者,皆有封赏。
一切如前所料,朱胜非忍辱负重,与苗、刘周旋,反被罢相,让人心生同情。满朝文武,都言其劳苦功高,竟无一人挑他的刺。即便是孟太后,听赵构提到朱胜非罢相时,虽然她秉守后宫不干政的铁律,不置一词,但神情愀然不乐,却是显然的。这情形比之当年张邦昌失势时的墙倒众人推,简直如云泥之别。
又过了一个月,苗傅、刘正彦兵败被俘,此时,行在已经由杭州迁往建康,于是苗、刘二人便被押往建康,验明正身后被凌迟处死。两人相对受刑,刘正彦突然破口大骂苗傅:“你这无用的匹夫!偏不听我的话,结果落到这一步!”苗傅无语,眼神恍惚,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