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诛杀范琼
苗、刘伏诛之后,赵构与宰执们在都堂议事。时值暮春,正是庄稼开花结实之际,庄户人家切盼晴天,而老天却像被谁捅了个窟窿,没日没夜下起瓢泼大雨,各地奏折也尽是防涝事宜。本来当日的议题是秋防,但宫外大雨滂沱,话题却不知不觉转向了天气。
赵构担忧道:“阳为德,阴为刑,大雨不止,乃阴干阳,其变为大。朕所虑者一是会导致粮食歉收,百姓受饿;二是恐怕又有人像苗、刘一样搞阴谋诡计,或者人有怨气,以至于激怒上天,上天特意以此示警。”
吕颐浩和张浚身为正副宰相,听到此话,十分惶恐,两人起身谢罪,要求辞去相位,以息天怒。
赵构道:“朕好不容易得了你们二位宰相,岂能轻易去职!只是上天示警,绝不可置之不理。来日可召郎官以上大臣赴都堂议事,探讨朕即位以来之为政得失,天子修德以应天,或可悦人心而得天意也。”
皇上既有虚心纳言之意,都堂会上群臣纷纷进言,都很少顾忌。其中以中书舍人季陵所言最为耿直,他道:“如今将帅都身居高位,家私巨万,且拥兵自重,颇有跋扈之风。去年金人南侵,朝廷派遣王渊率手下精兵御敌,而王渊却自恃皇上宠信,以各种借口推托不行;朝廷调整范琼的驻地,范琼也是怏怏不乐,推三阻四。所以臣以为,苗、刘二贼举兵作乱,固然是因为行在兵力空虚,以致二贼有机可乘。但往深里看,不正是朝廷在手握重兵的将帅中没有威严导致的吗?”
赵构频频点头,吕颐浩、张浚也称赞道:“公所言极是!”
季陵目不斜视,继续道:“又比如这次勤王大军进杭州城,强占百姓房屋,抢夺官民舟船,地方官吏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便肆加凌辱。自以为勤王有功,便恃功而骄,目中无人。长此以往,恐怕不是将帅听命于朝廷,而是朝廷听命于将帅了!”
吕颐浩、张浚二人刚刚还称赞他讲得好,此时见说到自己头上来,脸色十分尴尬。
季陵又道:“前向扬州之溃,宦官弄权,时常有轻视朝官和将士之举,使得上下共愤,最后自己也死在叛贼手上,这是不是也算得上自作自受呢?苗、刘被诛之后,一众被流放的宦官如蓝珪之流又被召回来。回来就回来了,经此一难,夹着尾巴做人有何不可,却偏要大肆声张,互相庆贺,又是请和尚为之前死者开斋会,又是在路边烧什么寿衣纸钱,闹得乌烟瘴气。杭州百姓见了,以为这帮阉宦又要得势,无不切齿痛恨,难道我朝宦寺习气就这么难以根除?”
赵构被他说得浑身燥热,只得拼命保持人主之风,端坐静听,等他说完了,还嘉许道:“季卿所言,皆药石也,可以医朕之疾!”
司勋员外郎赵鼎进言道:“臣最近经常想,靖康之祸根由何在,想来想去却发现我大宋元气之伤,实源于王安石之熙宁变法,与民争利,使得小人竞进,天下骚然,其‘三不足’之说,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流毒甚广,坏了多少读书人!蔡京托名绍述,效仿王安石之政治理天下,结果导致大患。今日皇上想要政治清明,必要如履薄冰,敬天畏人,方可上合天意,下得人心,创中兴之伟业。臣请陛下罢王安石之配享神宗庙庭,以此正人心,绝小人之念。”
赵构素来不喜欢王安石,觉得害君之臣莫过于这类私德完美却心术不正之人。以利益诱惑君王,令君王逐利而忘义,最终利与义都不可得,只留下一个烂摊子。听到赵鼎如此说,十分契合心意,道:“朕近日读卷宗,读到王安石实施保甲恶法,百姓不堪其苦,甚至有自残而逃避者,神宗皇帝有所警觉,而王安石竟说几十万户里有几个自残不足为奇!为人臣者,岂能如此蒙蔽圣听?朕决意废王安石配享,实施元祐法度,收人心而召和气,愿诸君勉之!”
这可是大事,此事在靖康年间曾有过争论,结果不了了之。如今皇上一锤定音,算是让这几十年的公案有了个了断。熙宁变法,众人心中各有评判,但有一点倒是谁也不否认,那就是王安石主政期间,确实使得一大批小人上位,贻害甚广,其法度好与不好另说,但再好的法度,正人君子避而远之,奸佞小人趋之若鹜,确实值得深思。
吕颐浩却不爱谈这般务虚的话题,奏道:“陛下,自金人南侵以来,其势如破竹。究其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步军难敌马军的,有说将士不尽力的,但臣以为,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大宋立国近两百年,百姓颇享太平,然而这太平日子却是以弱民弱军为代价,以至于强敌压境时,百姓都手无寸铁,只能像猪羊般任由敌人驱赶,而一些有血性的乡民不堪受辱,奋起反抗,用的却是削尖的长竹,如何能济事!今日臣所请者,是请朝廷放开民间弓弩之禁!”
话音未落,都堂里便响起一片惊讶之声,之前废王安石配享,虽然重大,不过是学理之争,而吕颐浩所请却是要动摇千年来以礼乐治国的根本,实在是开先河的大事。
吕颐浩接着道:“强弓硬弩,最适合于攻击敌人骑兵。以臣在西北的临战经验,若有两千弓弩手压住阵脚,每人齐发三箭,则敌骑必退,至少也能让其势头缓下来,然后步兵方可与之对抗。而且,金人之所以难敌,除了健马重甲,还在于其士卒皆生于北方苦寒之地,以渔猎为生,因此强悍不屈,我大宋礼乐教化之民如何是其对手?弓弩之禁一开,民间将涌现出一批善射之人,兵源有了保障不说,更重要的是,我文弱阴柔的大宋子民也将注入一股久违的强悍之气!百姓有强弓在手,自然胆气更足,至少不会望风而逃。倘若再有勇士出头,则瞬间自成一军,足以自保,金军还凭什么蹈我江淮如入无人之境?”
都堂里突然安静下来,之前还跃跃欲试想反对的几位大臣也皱着眉头不吱声了。防民甚于防寇,倒是保了一时太平,然而大变一至,却是江山倾覆,玉石俱焚,这一点再没见识的人也能看出来。
赵构看了看张浚,道:“卿对此有何话说?”
张浚断然道:“吕相所陈,皆切中时弊,臣极为赞同!方今乱世,大敌当前,人主当骑马治天下,哪里还能像太平天子一样,安坐治国?弓弩之禁,臣以为早就该放开了。”
两位带过兵的宰执都如此坚定,其他众臣也不再多说,纷纷表示赞同。此次议事至晚才散,赵构便每人赏了一份羊肉炊饼,君臣就在都堂里边吃边说。
都堂议事之后,为了表明决心,赵构亲自写了罪己诏,以四事自责:一是无安国定邦之宏图,二是无抵御外侮之雄才,三是无教化万民之德行,四是无驾驭臣属之严威。写完后,出榜朝堂,遍谕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朝皇帝的悔过自强之意。
然后又下了一道严旨,禁绝宦官与外臣交结,任何往来即使是礼物馈赠、节日贺礼也一律不准。
接下来是第三道旨:开弓弩之禁,准许平民百姓家自备弓弩防身。
接连几道圣旨发出后,因苗、刘之变而权威受损的朝廷又有了一些生气。第三道旨下发的当日,有赤星犯太白,赵构心惊胆战,不知还要如何做才能平息天怒,到了黄昏,这颗赤星稍稍偏北而去,复归黄道,赵构松了一口气,跟宰执们道:“上天之爱君王,如同严父之爱孺子,见他犯了错必严厉告诫,一旦他改过自新却爱之愈深。”
起居郎王绹道:“陛下如此自省,上天岂有不爱之理,臣料此星今晚会离得更远。”晚上,这颗赤星果然越移越远,赵构十分喜慰。
赵构小心翼翼,害怕触怒了上天,但右司谏袁植的一道奏章让他十分震惊。袁植在奏章中请求再贬汪伯彦,并请诛杀黄潜善及去年金军南下时失守城池的权邦彦和朱琳等九人,说是以此提振人心士气,警醒守土大臣。
袁植是赵构提拔上来的,当初就是看中了他敢说,但没料到这个袁植上来就杀气腾腾,大宋开国近两百年,极少杀戮大臣,这袁植却要赵构一下子诛杀九人,赵构又惊又气,把诏书让吕颐浩过目。
吕颐浩看了奏折,也吃惊不小,心想你袁植同样身为大臣,张嘴就要杀这个杀那个,弄得人人自危,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个提议本身也非常欠考虑,当前形势下,守臣守不住城池是家常便饭,如果失守城池就要诛杀的话,相当于让投降金国的守臣得荣华富贵,不愿投降回来效力的倒要人头落地,简直就是逼着人投降敌国,荒谬透顶。
这种不接地气的大话,吕颐浩素来十分反感,便道:“我大宋立国以来,从不屠戮大臣,即便有些罪大的,也不过是发配到岭南或海南岛,此所谓盛德可以祈天永命。袁植有这种杀人的念头,臣以为绝非好事。”
赵构道:“扬州之溃,朕已经下了数次罪己诏,为的就是让天下人明白,朕不是委过于人的昏君暴君!当初朕提拔袁植,就是因为他敢言,但敢言不是让你诱导朕去杀人,如此一来,谁还敢于任事?朕看了此份奏折,深自反省,难道朕做了什么事或说了什么话,让臣子以为可以劝天子杀人立威,作为晋身之阶?”
吕颐浩道:“陛下不必过于自责,依臣看来,这袁植妄言杀戮,纯属贪图忠直的虚名,与陛下何干?”
滕康在一旁也看了奏折,听赵构如此说,便道:“大哉王言!我朝太祖以来未尝屠戮大臣,袁植所奏,实在有伤陛下好生之德。”
于是赵构下诏将袁植贬去池州,并在诏书中责备道:“忠厚之言未闻,杀戮之事宜戒!”袁植接了诏书,羞惭而退。赴池州上任时,朝官中竟无一人送别。
其实不劳袁植怂恿皇上动手,几乎就在他去池州的同一日,黄潜善病逝了,结束了他去职以后郁郁寡欢的灰暗日子。
连续一个月的雨终于停歇了,江南的春夏之交,不冷不热,不燥不湿,草长花开,群莺乱飞,正是一年中极好的时节。天一放晴,憋了一个多月的建康居民纷纷出来踏青,走亲访友,喝酒行令,一派太平盛世景象。南风习习,吹面不寒,江南有此时放风筝的习俗,于是但凡空地处,皆有风筝在空中起舞,形态各异,令人流连忘返。
赵构君臣及三军将士多是北方人,见了这江南美景良俗,都为之陶醉。只不过这种陶醉只能偶尔为之,因为谁都知道,随着夏天到来,秋防也一天天逼近了。
由于大雨阻隔一直未能出发的隆祐太后一行,终于抵达了建康。赵构率群臣去郊外迎接,汤东野沿途护送,一路既保证安全,又秋毫无犯,上上下下都很满意。赵构便任命他为户部侍郎,张浚在勤王之役中得到汤东野鼎力相助,知他颇有见识,便推荐他参赞军事。
汤东野参赞军事后的第一份奏章便是要求朝廷经营川陕,并指出此乃中兴之根本,言语甚是恳切。
接着刘子羽也上了一份奏章,指出“论天下兵势,当以秦陇为本”,详述了陕西、甘肃在抗金中的战略地位。
这两人不过是替张浚打了个前哨,接着,张浚的奏折也递了上来,建议赵构巡幸汉中,他在奏折中道:“汉中实形胜之地,前控关中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
赵构连收三份这样的奏折,说得都合情合理,觉得事关重大,便召集宰执议论此事。吕颐浩生于西北,颇知战事,见了张浚的奏折,详实雄辩,直中靶心,心里虽然略有些嫉妒,但仍照实道:“张枢密所论,真国士之言也!今日天下大势,我与金人已不能相抗于中原,而应当以川陕为头,荆襄为脊,东南为尾,互相照应。川陕民风强悍,健卒良马皆产于此,且名将辈出,而东南富庶,为天下财赋之地,取东南之财,借荆襄之便,用川陕之兵,则仍有席卷天下之势。不过,秋防在即,皇上巡幸汉中一事,可从长计议,不如先派一名重臣前去川陕经营军务,等形势稍定,再巡幸不迟。”
赵构听了,仿佛于重雾中看到一线光明,竟有豁然开朗之势,不觉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道:“金人屡次借道山东,直下淮甸,深入江南,之所以能如此,一则是因为我方将士久败于金军,不敢与之接战,使得金人往往能以数千骑甚至数百骑而长驱直入;二则是因为金人只用少量兵力牵制我中原、川陕之军,而主力却集中于东南用兵,使我军难以招架。倘若我军从川陕反攻,则金人不得不从东南千里调兵增援,东南压力顿减,朝廷既可赢得喘息之机,江淮防线亦可乘机稳固,倘能如此,何愁天下不定?只是,派谁去川陕为好?”
话音未落,张浚起身道:“臣愿往!”
赵构见了,喜忧参半,喜的是张浚年富力强,果敢有为,且颇能协调诸军。此次勤王,以区区一礼部侍郎职衔,将刘光世、张俊、韩世忠等宿将集于麾下,就是明证。在陕西领兵打仗,必以四川为后盾,而张浚正好又是四川人,粮草军饷供应方面,自是更能得到家乡父老支持。让他去经营川陕,自是最佳人选。忧的是苗、刘兵变后,宰执易人,各项新规出台,纷纷扰扰,再加上秋防在即,正是用人捉襟见肘之际,此时再少一位股肱重臣,只怕吕颐浩肩上重担无人分担,承受不起。
张浚见赵构沉吟不语,猜到他心中所虑,便道:“陛下如果担心东南人手不够的话,何不将杜充从东京调回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构大喜,道:“就依卿所请!卿打算何时出发?”
张浚道:“臣这些天一直都在心中筹划,趁着天气晴朗,利于行路,越快出发越好。如能赶在金军南下之时在川陕组织一次反攻,金军势必分兵川陕,再也不敢倾巢出动而下江淮,东南大局可稍为安定。借此机会,陛下正好集中各路兵马,扫平盗贼,使江南百姓赖以安宁,则东南半壁,坚若磐石,再以此连接荆襄,沟通川陕,徐图中原。如此,中兴有望,霸业可成!”
赵构听了,无一句话不切中要害,拼命克制才没兴奋得又站起来踱步,道:“那就有劳卿速去筹备,出发之日,朕当亲往饯行!”
张浚谢恩,各宰执又就秋防、置办水师等事议了半日,争论颇为激烈,赵构看手下大臣都尽心尽力,脸上颇有喜色。
当晚,张浚正在府中伏案写奏折,家仆报有客来访。俄而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廊前走过,接着刘子羽闪身而入,他随意地穿着一件皂色直裰,头上扎着一顶方巾,并不多加修饰,却显得既英武又儒雅。张浚见过来倒茶的玉儿羞得满脸通红,又忍不住拿眼睛去瞅他,不禁好笑,随口招呼道:“彦修怎么今日有雅兴过来呀?”
刘子羽笑道:“我哪一日没雅兴过来?”
张浚春风得意,心情格外好,大笑道:“这倒是实话,你不过来我倒要奇怪了。”
“相公在写些什么?”张浚最近刚升了枢密,刘子羽便也不再叫他侍郎,想叫他枢密,张浚却不答应,于是便改口叫他相公。
“你我还真是心意相通呢!我正在写给皇上的奏章,写到川陕用兵方略,有许多疑问不得其解,正好你就过来了。”张浚笑道,说着边起身给刘子羽的杯子里添茶,他和刘子羽名为僚属,实则义同兄弟,一则因为二人性情十分相合,二则刘子羽文武兼备,极有谋略,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刘子羽见张浚给自己添茶,也只是用手虚让一下,并不多客气,道:“相公,我今日来,不是要跟你谈用兵。”
“哦?难道你真有雅兴来谈诗词?”张浚笑道。
刘子羽却敛了笑容,道:“请相公屏退左右。”
但凡有机密要事,刘子羽总会先来这样一句,张浚听了,便也严肃起来,道:“我这儿的人都懂规矩,你只管讲吧。”
刘子羽脸上却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压低嗓音道:“今日过来,只为一事:再给相公送上一桩奇功。”
张浚的心不禁“怦怦”跳了两下,并不作声,只是盯着刘子羽,等待下文。
刘子羽道:“如今皇上最头痛的有两件事,一件当然是金军南下,另一件,则是将领拥兵自重,不听朝廷号令。金军南侵,即便不敌,尚可周密布置,且战且退,以一国之力,保一国之君,只要不出极大的昏招,可保无虞;然而武将跋扈,却是肘腋之患,顷刻之间,便可改朝换代!前向苗、刘兵变就是明证,苗傅、刘正彦乃庸碌之辈,不过是两个带兵的匹夫,却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让皇上如何不忧虑?依在下看来,在皇上心目中,将领跋扈之患,实不亚于金人之患,甚至尤有过之!”
张浚听了,心里是完全认可的,但脸上却并无表示,只是微微颔首。
刘子羽知道张浚听得仔细,继续道:“以上两件还不是最令皇上头痛的,真正令皇上头痛的是:明知有武将跋扈之虞,却还不得不用他们。大宋立国以来,极其防范武人,使得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如此固然使得武将难以作乱,然而军队战力却大减,以至于面对金军,屡战屡败,皇上是英明之主,对此自然是洞若观火。相公不知注意到了没有,皇上最近对于武将自行招募兵马,筹集粮草军饷之事睁只眼闭只眼,其实也并非全出于无奈,而是意识到如果不给予大将在外专断之权,这仗是根本没法打的!”
张浚边听边下意识地给自己的茶杯里添水,脸上神情不变,但茶壶里的水洒出来都未发觉。
刘子羽替他将茶杯添满,道:“因此,如今皇上的万千心事在于:既要让武将有专断之权,又不能让他们有跋扈之心。此事可谓两难矣!相公如能在这上面有所作为,则上可替君父分忧,下可为众将解缚,君臣同心勠力,互不相疑,免去多少内耗!”
张浚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彦修真是国之忠臣哪!从太原被围到靖康之役,朝廷对掌兵大臣就在疑与用之间摇摆,战局一旦不利,就连忙启用能战之臣,而战局稍有缓解,又生怕功高震主,尾大不掉。金军屡战得手,固然是骑射了得,但确实也与我方将士不尽力颇有关系,用人疑之,疑人用之,掌兵大将只能束手束脚,心有怨言,如何能够死战?原本就胜算不多,这样一来,就更无取胜希望了。”说罢,抬眼看着刘子羽,似乎在问:你说的奇功在哪儿呢?
刘子羽微微一笑,道:“前阵相公奋起勤王,诛灭苗、刘,立了首功,何不趁着这个势头,再立一功?”
张浚心头一颤,起兵勤王诛灭苗、刘,事后看起来云淡风轻,但在当时风云诡谲之际,其实是在冒着灭族的风险,这种事来一次可以,岂能来第二次?再说苗、刘之后,还有哪个愣头青能干出这种不靠谱的事?
刘子羽见张浚疑惑,便用右手食指在茶杯里蘸了一下,然后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范。
张浚凝视桌面片刻,也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琼。
两人四目相对,默契到如此程度,当仰天大笑才是,然而张浚的脸色却十分严峻。范琼拥兵自重已非一日,朝廷却慑于其手握重兵,一再纵容,而前不久苗、刘兵变,虽然张浚连续五次派人去其军中,请他起兵勤王,他却置之不理。很显然,范琼早已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只是没有公然为寇而已。
张浚陷入深思,清秀的眉眼中杀气越来越重:“范琼的确是朝廷肘腋之患,此人之前屯兵淮西,为避金兵,南下驻扎江西,手下有兵马两万余人,其中不乏精锐,实力远甚于苗、刘二人。将来如果金军南下,我谅此人绝不会听从朝廷调遣去和金人对抗,反而会率众南下,一旦皇上身边兵力空虚,他会成为第二个苗傅!此人不除,我确实也不放心离开行在去经营川陕。”
刘子羽道:“除掉范琼,则是皇上继除掉苗、刘之后再次重振朝廷威严,各在外掌兵大将会更加畏服朝廷,而皇上也更能放心给大将专断之权,此所谓先立威而后立信。”
张浚赞道:“好一个先立威而后立信!只是范琼手下精锐颇多,当年名震天下的八字军也在其麾下。再者范琼虽然桀骜不驯,但毕竟没有像苗、刘那样公然兵变,倘若逼之太急,他真的举兵造反,甚至一路北上,投降金军,反而就坏了大事。”
刘子羽道:“相公所虑极是,正因如此,才需在秋防前杀此贼。此时杀他,如同杀一匹夫耳,倘若错过了这个时机,以后再杀他,恐怕真的只能是举兵讨伐了,那就是我大宋将士自相残杀,亲痛仇快,于国无益,于心不忍!”
张浚凝思半晌,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道:“明日我就奏报皇上,请旨除去此贼!”
刘子羽道:“相公只需主持此事,却不必出这个头。我料近日必有人上疏皇上,请旨除去范琼,到时相公再挺身而出,皇上也正需要有重臣援手,君臣一拍即合,才方便做大事。”
张浚想了想,正是如此,右正言吕祉前不久刚去南昌犒军,估摸这两日就能回来了,以吕祉那嫉恶如仇的个性,岂能容得范琼这种跋扈将军,一定会狠狠地参上一本。
果然,吕祉还在路上,弹劾范琼的奏章就到了。赵构看了,又是忧心,又是恼怒,便向宰执们问策。吕颐浩之前与范琼有矛盾,尽人皆知,他便三缄其口,以示公正,张浚便道:“陛下不如先把他召回行在,再作打算。如果他来行在见陛下,能够恭谨听命,则可稍稍分其兵权,仍让他镇守一方;如果他积习难改,不知自检,则夺其兵权,交付大理寺发落。”
赵构点头,又问:“若他不肯来,如何处置?”
张浚道:“陛下可先发诏书召他赴行在。若他不来,则派一名能臣持诏书去请;若还不来,臣愿率领之前勤王之师亲自去劝他过来。”
张浚的态度如此鲜明强硬,赵构略有些惊讶,对于范琼,他还有些犹豫是好言安抚,还是严加约束,但张浚接下来的话让他立即坚定了态度。张浚道:“范琼之前畏敌如虎,避而不战,尚可以金军确实难敌为辞开脱,他桀骜不驯,拥兵自重,也可以带兵不易,粮饷难筹作借口,但前向苗、刘作乱,臣先后给他五次发书信,言辞恳切,请他发兵勤王,他都置之不理,这已属大逆不道!如今他拥两三万之众,跨郡连州,势力越来越大,与朝廷也离心离德,如果还不处置,恐怕是养虎为患,请陛下深思!”
赵构听得心里一突一突的,觉得事不宜迟,便即刻下诏令范琼赴建康。果如所料,范琼收到诏书后,徘徊观望,既不说来,也不说不来,跟朝廷扯起皮来了。
赵构便派监察御史陈戬持诏书前去南昌催促,这是一趟苦差使,生死难卜。陈戬出发前,亲朋好友都来送行,有些人还忍不住掉泪,陈戬神情自若,连名侍卫都不带,单骑出发。有人劝他多带些人,陈戬道:“范琼的军营,比之粘罕、斡离不的军营,哪个更凶险?”
大家道:“当然还是金人的军营凶险。”
陈戬道:“当年圣上以十七岁亲王之身,从容出入金军大营,圣上九五之尊,尚且如此,我已近知天命之年,又何惜这一身皮囊?”
这话传到赵构耳朵里,赵构感佩良久,对众宰执道:“倘使为一范琼,伤我一大臣,朕如何自安!”
陈戬到了南昌,单骑直奔范琼军营,到了军营门口,猜到范琼定会整些幺蛾子出来,便对门口军校道:“叫你家范将军把士兵列齐整些,我好进去。”
范琼还真是早就陈兵于道,要给陈戬一个下马威,听陈戬如此说,颇觉无趣。两人见了面,相对而立。范琼身材高大,浑身披挂,眼神中透出几分凶煞之气,脸上还长着几块横肉;陈戬身材瘦削,满脸斯文,但举止优雅,从容不迫。
范琼明明看见陈戬手持诏书,却故作不见,反而领着陈戬到一处空地,中间绑着一个逃兵,让士兵活剥逃兵人皮吓唬他。
这招吓别人管用,可陈戬早年当官,因为善断刑狱,郡守将许多大案都交给他办,见多了残肢断首,这活剥人皮,极其惨酷,平常人早吓得面无人色,陈戬却只有厌恶。
范琼满以为陈戬会肝胆俱裂,但看他虽然脸色铁青,眼皮却眨都不眨一下,显然是出于愤怒,并非恐惧。
“太尉,皇上三令五申,军中不得动辄剜目、割舌、剥皮,过于惨酷,难道你不知道吗?自古将帅待士卒如草芥,士卒则视将帅如仇寇,你带兵多年,自然也明白此中道理,如今你当着众将士的面如此虐杀一个逃兵,就不怕他们心生兔死狐悲之念?”陈戬说道,他声若洪钟,义正词严,并取出随身带的一件外衣,覆在那血肉模糊的逃兵身上,围观的将士见了都不作声,面有戚色。
范琼原本要将别人一军,万没料到竟将到自己头上来了,再也不敢小瞧陈戬,客客气气将他请进中军大帐,却依旧见诏书而不拜。
陈戬也不着急逼他拜诏,范琼请他上座,他却一直站着,弄得范琼也不好就坐,陈戬道:“太尉,你是不是心里头不踏实?”
范琼把眼一瞪,道:“靖康年间,金军围城,我也没有不踏实过!”
陈戬一笑道:“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太尉刚才说话的语气,和苗傅还真是颇有几分神似。”
范琼自苗、刘兵变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听陈戬这么说,深为忌讳,脸涨得通红,再也懒得客气陪他站着,一屁股坐下来,恶狠狠地道:“御史千里而来,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句话吗?”
“太尉误会了!”陈戬语重心长地道,“苗、刘二人伏法,我是监斩官,亲眼看着二人被千刀万剐,苦不堪言,心里十分难过。苗傅三代将门之后,其祖、其父都是我大宋名将,他自己也是最早追随皇上的几员大将之一,皇上让他护卫行在,也不可谓不信任,他却因为一念之差铸下大错。苗傅临刑之际,面色惨白,眼神空忽,刽子手将他扒光,浑身泼上凉水。开刀之前,我问他还有何话要说,太尉猜他说出什么话来?”
范琼并不说话,只是盯着陈戬。
陈戬接着道:“苗傅当时问我:‘要割多少刀才会死?’我答道:‘因人而异,何以想到要问这个?’苗傅道:‘待会儿心里默念刀数,就熬过去了’。”
范琼平时杀人不眨眼,但听到同为大将的苗傅受刑时的惨状,无法不产生强烈的震撼,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恐惧。
陈戬见时机已到,郑重地道:“太尉,你当年从京西率部赴东京勤王,与金人一日数战,忠义之心,日月可鉴,且太尉目前之地位,岂是苗、刘两个莽夫可比的,千万不要步二人的后尘呐!”
范琼这时已经没了心气,坐着不言语,陈戬这才朗声道:“庆远军节度使、御营平寇前将军范琼接旨!”
范琼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跪下,接了诏书,然后又换上朝服,向北跪拜谢恩。
三日后,范琼整顿兵马,和陈戬一起赴行在面圣,赵构听说陈戬请动范琼,大喜过望,加封他为太常寺少卿。
又过了十余日,范琼带着人马到了建康,驻扎在城外雨花台附近。赵构让他将军队移交地方,只身入朝觐见时,范琼却不肯,依然带着八百精锐进城,城外驻扎的一万余人,也水泼不进,没有范琼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赵构既见范琼愿来行在觐见,又听陈戬讲了他朝服北拜之事,对范琼的厌恶之意大减,便也先不跟他计较。范琼入得殿来,他本来就是道君皇帝时的老将,多次面圣,很懂殿堂礼仪,进退有度,看着还颇为恭顺。
范琼一见赵构面色和悦,立即判错了风向,以为赵构又像前几次那样,对手握重兵的武将不敢开罪,而多以抚慰为主,毕竟盗贼蜂起,秋防在即,皇上还要靠他们抵挡金军呢。
例行公事地说完一些往来事宜后,赵构问:“卿有事要奏否?”
“陛下,”范琼清了清嗓子,道,“前向苗、刘作乱,其手下将领多是被迫胁从,实属无奈。特别是禁卫统领左言,并无过错,还请陛下赦免了他们的罪。”
赵构不禁一愣,原本不打算提苗、刘兵变一事,免得范琼害怕追究他兵变期间的观望之罪,没想到这范琼自己一屁股屎没擦干净,倒有闲心替他人求情。
“朕已经有旨,除苗、刘二人及王钧甫、马柔吉等人,其他人皆不问罪。”赵构道。
范琼继续道:“臣的意思是,不仅不要问罪,还要让左言等人官复原职,这才是免罪,显得皇恩浩荡。”
左言在兵变期间,虽然不像吴湛暗通苗傅,但毫无作为,一味地骑墙观望,身为皇上的禁军统领,实在是失职。事后只是罢掉他的统领一职,已属宽大了,范琼居然还想让他官复原职!赵构不禁火往上涌,耐着性子道:“此事朝廷自有规章制度,宰执、大理寺自会秉公办理,朕信得过他们,卿不必劳心了。”
苗、刘兵变后,勤王有功的大臣和武将各有封赏。韩世忠更是被加封为检校少保、武胜和昭庆两镇节度使,赵构还赐给他金盒,并亲笔御书“忠勇”二字令他裱在旗帜上,以彰其功。妻子梁红玉也被封为护国夫人,并领取俸禄。将臣兼两镇节度使,妻子享俸禄,这都是前所未有之事,范琼十分眼红,却不去想这是人家夫妻俩拿命换来的。
“陛下,我大宋立国一百六十余年来,三衙的要职从来不让河东、河北及陕西人担任,原因在于三衙乃国家腹心,必须用中原人士方可保其忠诚,请陛下明察!”范琼说道。
赵构听了这奇谈怪论,不知他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便道:“果有此事?回头让史官去查查。”
范琼道:“臣乃开封人氏,世代天子脚下,深沐皇恩,正适合担任三衙职位。如今殿前司缺一名职事,臣乃粗鄙之人,但又想舍臣之外无人更适合,因此不自量力,请陛下封臣为殿前司职事,臣将竭心尽力,为国尽忠!”
赵构听了,气极反笑,心想:这个职位与宰执同列,之前王渊护驾有功,才被加封为殿前司职事,结果引得诸将不平,惹出大事来。范琼寸功未立,居然敢觊觎如此高位,贪到这份儿上,岂不是猪油蒙了心!
赵构沉吟未语,范琼见了,以为皇上在权衡,便道:“陛下,臣自荐担任此职,实非出于私虑,而是为了国家社稷。臣过去几个月在淮南、京东剿灭了大大小小十几伙盗贼,收编了有十九万余人。这些人经臣严加训练,都能成精兵良将。加上臣之前的人马,总数有二十余万,比其他将领所率人马加起来还要多。实在是将大宋社稷安危扛于臣一人之肩,唯殿前司职事一衔可以与之匹配,臣任此职,也可以稍稍抚慰一下众将士的拥戴之意……”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要挟了,范琼满口狂言的时候,真该看一看赵构此时的脸色。等范琼说完最后一个字,赵构已经从极怒中冷静下来,他断定:此人不除,将来必为大患!
“卿之所奏,朕已知晓,待朕与宰执商议之后,再做决定。卿劳苦功高,朕一直心里有数,如今秋防在即,各地又是贼寇横行,江山社稷,全赖卿等扶持,还望范卿……勉之!”赵构脸色如常,实则愤怒得话都懒得多说了。
范琼并不蠢,知道自己这么张口要官,皇上并不乐意。他只是认定皇上年轻,初登大位,又正逢国家多事,自己重兵在握,谁也奈何不了他。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远离朝廷的过去几个月中,赵构已经借苗、刘兵变进一步拉近了与几位掌兵大将的关系,而年轻皇帝的地位也在这次兵变中经受住了考验,他现在有底气来进行一次清洗。
而且范琼确实低估了坐在龙椅上的赵构,其手腕和心机与其年龄并不相称。
范琼退下后,赵构坐在龙椅上纹丝不动,半天没有动静。内侍见他脸色发青,眼中喷火,吓得都不敢打扰他。直到吕颐浩和张浚等人进来,赵构才勉强回过神来。
张浚一看赵构脸色,就知道范琼积性难改,惹怒了皇上,便问道:“陛下,这范琼可有悔过之意?”
赵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道:“卿之所虑,朕之前还不尽信,今日看来,竟还有过之!”
吕颐浩和张浚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皇上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真是气得不轻。
张浚原本还准备了一堆说辞劝赵构动手,见这架式,范琼全帮忙做了,便直接道:“陛下,范琼拥兵自重,专权跋扈,此次若不趁机诛戮,它日必有王敦、苏峻之祸!”
王敦、苏峻都是东晋南渡后的武将,起兵作乱,使得东晋朝廷风雨飘摇,几至亡国,如今正值大宋南渡,都城也定在建康,这个比方实在是非常应景。
吕颐浩看这形势,范琼已是必死之人,便道:“范琼在城内有八百精锐,他进出都带着这些亲兵,耀武扬威,路人侧目,城外更有其上万驻军,防备如同铁桶一般。因此,臣以为若要除他,一则要快,免得夜长梦多;二则要出其不意,若他觉察到危险,严兵自卫,事情就难办了。”
张浚道:“吕相言之有理。陛下,依臣看,此事今日就着手运筹,先将张俊部下两千精锐调入行在,就说要缉捕盗贼,防范范琼的八百亲兵。改日皇上再召范琼与臣等赴都堂议事,列数其罪,当场拿下,交付大理寺处置。”
吕颐浩道:“陛下,臣当年与范琼嫌隙颇深,众人皆知,此事当由张枢密来处置,臣还是回避为好,以免朝野认为臣在公报私仇,有损朝廷公正严明的体面。”
赵构点头道:“那就请张卿全权主持此事,务求干净利落!”
张浚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请旨命张俊率领两千精锐渡江,赶往建康。当天晚上,与刘子羽商议到深夜,并将一帮刀笔吏锁在府中,将诏书等全部拟好,只等来日向范琼发难。
一切就绪,赵构便召张俊、杜充和范琼等人赴都堂议事,范琼见所召者都是股肱重臣,毫不怀疑,还扬扬自得。从住所去往都堂时,手下几百亲兵浩浩荡荡,满街都是他的人,简直比皇上的排场还大,范琼被簇拥在中间,意气自若,全然不知死到临头。
都堂议事已毕,赵构便赐膳食,一干人就范琼吃得多,其余众人都各怀心事,只是略微吃几口,范琼竟也浑然不觉。
饭刚吃完,吕颐浩等人只知道今日就要动手,却不知道如何动手。见张浚没事人一般,都不停地看他,范琼才觉得有点奇怪。坐在对面的刘子羽突然起身,立在范琼面前,从身后取出一纸诏书,大声道:“皇上有旨,范将军即刻去大理寺置对,以明其罪!”
范琼吃了一惊,这时,张浚才从容站起,历数范琼的诸般罪状,从靖康时逼迁上皇、擅杀义士吴革、迎立张邦昌,一直说到前不久纵容士兵作乱、杀害守臣、勤王不力,足足说了十来条大罪。范琼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像个傻子似的愣在那里。
张俊一声令下,手下二十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从外面涌入,将范琼捆绑在地,押出都堂。
都堂外范琼的亲兵见主帅被五花大绑押出来,都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刃,张俊的部下也在外围,拔刀与之对峙,都堂外的局势一触即发。
张浚命士兵将范琼押走,让刘光世出来安抚。刘光世乃是诸将中资历最老、地位最高者,且曾在京西带过兵,范琼带过来的这些亲兵都是京西人,无人不识刘光世。
刘光世对众人道:“范琼所犯罪行与各位毫无关系,你们都是大宋天子的将士,皇上对你们非常倚重!我刘光世在此以性命向各位担保,绝不会伤你们一毫一发!”说罢,空着手走入范琼亲兵当中,让领头的几名将官扔下兵器。
那几名将官见形势如此,互相看了一眼,都道:“愿听将军差遣!”说完将兵器投在地上,其他士兵见了,也投兵器于地,于是在一片“咣当”声中,方才还趾高气扬来都堂的范琼离开时却是狼狈不堪,毫无尊严。
扬州溃败前,王彦因为不满黄潜善的用兵之策,辞官还乡,范琼趁机吞并了他的八字军,王彦复职后,他也不交还。如今范琼入狱,朝廷便将这支八字军重新交付王彦统领,将帅重逢,无不欣喜。剩下的人马都分别并入其他诸将麾下,范琼的京西部队,就此灰飞烟灭。
一个月后,赵构下诏,将范琼在大理寺赐死。范琼行刑时,拼命挣扎,不甘就死,于是狱吏用刀从其缺盆插入,范琼惨叫多时才断气。不知临死前,他脑海里有没有闪过苗傅死时的情景。
建炎三年七月,张浚带着一千五百名亲兵,其中三百骑兵,自建康出发,奔赴陕西,赵构亲率群臣送至郊外,并御笔亲书《中和堂诗》赐给张浚,其中有“愿同越勾践,焦思先吾身”之句,诗最后还写道:“高风动君子,属意种蠡臣。”器重之意,满溢于纸。
张浚跪拜谢恩,赵构亲自扶他起身,道:“朕与卿约期三年,会师中原,如何?”
张浚道:“臣去了川陕,当竭心尽力,整顿军备,定将金军驱逐出陕西!陛下一定要保重!”说完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赵构微笑点头,于是张浚再拜,起身上马而去,一路上流泪不止,刘子羽觉得奇怪,劝道:“相公不必过于感伤,三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转瞬即过。”
张浚摇头道:“我是心疼皇上。前不久太子不幸而薨,年方三岁,皇上伤心得罢朝五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昨日有通问使自金国返回,告知二帝情况,皇上想到自己的父母兄弟还有皇后都远在北国,唯一的儿子也离他而去,孑然一身,国家又如此艰难,当着众宰执的面,难过得掉下泪来。唉,我等臣子眼见君父受辱却无能为力,真是惭愧!今日皇上亲自送我等出征,我见他眼中尚有红丝,却强打精神勉励将士,真是痛何如哉!”说罢,忍不住又流泪。
刘子羽听完沉默了,他没坐到张浚那么高的位置,跟皇上也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他想到的是,三年前,父亲刘欱死节于东京城外,正是他扶着父亲的灵柩回乡,从此发誓要与金人血战到底。如今终于碰到了极好的机会,身为张浚最信任的幕僚,他将大展宏图,既慰父亲在天之灵,也遂自己建功立业之愿。想到这里,他心中悲喜交集。
两人各怀心事,骑马在中军不急不徐地往前行,前军诸将却传来阵阵欢声。
赵哲、王彦、甄援等人都随行赴陕,甄援因勤王有功,升为阁门祗侯。他本来就是个一肚子豪气的人,此次跟随大军远赴陕西为国效力,更是将他激得豪气万丈,心情好得无以复加,一路上又是吟诗作对,又是大谈沿途风景典故、前朝旧事,把气氛弄得欢快活跃。
当晚,军队屯在雨花台,张浚正在帐中与幕僚们议事,突然随从来报,说是杜充来访。原来杜充奉旨从东京率军返回行在建康,晚上正好驻扎于江宁镇,听说张浚就在附近,便特意过来拜访。
张浚连忙起身,亲自领着众人出帐迎接,只见杜充在几名亲兵陪护下,挑着几盏灯笼,大步走过来。两人礼毕、寒暄过后,杜充道:“德远为国连立大功,如今又要领兵赴川陕,平定天下的大任,一半就落在你肩上,杜充真是既羡慕又钦佩啊!”
张浚谦逊道:“公美言重了,张浚才疏学浅,原本不该当此重任,只是国事艰难,圣上信任,不得不替君父分忧罢了。公美为天子守京都,至今一年有余,金人终不能攻取,这才是大功呢!”说着将杜充引入帐中。
众人见杜充来了,都知道他此趟回建康必定要位列宰执,既然两位宰执要议事,众人都识趣地回避了,帐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张浚一边命人上茶,一边打量杜充。只见他身上的铠甲已经没有了,显得瘦削了许多。再看他的脸色,比之一年前似乎添了些皱纹,气色也晦暗无神。看来驻守东京的一年,日子不太好过。
杜充看着少年得志的张浚,原本就生得英俊,这时更年轻得如同二十出头的少年,而这少年却已经位列宰执,大宋开国一百多年来绝无仅有。
茶上来后,张浚说到正题上来:“东京情况如何?”
杜充摆了摆手,道:“不好。一升米已经卖到了四五千钱,城中百姓都承受不起,很多人携家带口离城出走,我也不忍阻挡,只能任他们去寻一条生路。河南大部都已沦陷,东京附近州县,要么落入金人手中,要么成了空城,已无法互相策应,中原之地看来是守不住了。”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浚听了也只能叹气,一年前,大臣中还有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劝皇上驻跸南京应天府或中原腹地南阳,以图收复中原,现在提都没人提了。
杜充问:“如今秋防在即,德远一直在皇上身边,可知皇上是否又要移跸别处?”
张浚道:“我之前建议皇上先移跸武昌,控扼荆襄,以连接川陕和东南,吕相也同意,皇上几乎都定下来了。不过,我出发前,有人反对道:武昌离东南距离太远,粮草钱缗运输不便,更担心的是,一旦皇上离开,只怕江北的各路盗贼乘虚渡江,占据东南,到时不但不能连接首尾,反而落得进退两难。这种担忧,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于是皇上又打消了移跸武昌的念头。”
杜充点头道:“皇上虽然时常问计于臣下,看似议而不决,实则心里很有主意。前年议驻跸之地时,朝臣各抒己见,争论不休,皇上不能定夺。但我去东京赴任前,皇上召见我时却提到了此事,说昔日真宗澶渊之役,辽国兵锋南指,朝野震惊,大臣纷纷主张移跸别处。陈尧叟是四川人,建议真宗入蜀;王钦若是南方人,则建议真宗去金陵。只有寇准不为己谋,专为国计,建议御驾亲征,才有了澶渊之盟——皇上对此是洞若观火啊。”
张浚听到这里,禁不住心里跳了一下,之前他也建议过皇上巡幸汉州,皇上会不会也认为他是汉州人,才有此建议?
杜充又问道:“那皇上是不是还想南迁?”
张浚摇了摇头:“前日,皇上召集众将都堂议事,说到秋防在即,金人必将再次南下,问众将移跸何处为好。张俊和辛企宗又劝皇上从武昌、岳州南下,移跸长沙。皇上当时没有什么表示,我和吕相等宰执晚朝时,才得知皇上因此气得一日没吃东西,见了众宰执,还余怒未息,道:‘张俊、辛企宗不敢与金人打仗,又怂恿我避到湖南去,国家已失河北、山东,如今还要朕放弃江淮,一退再退,天下已无朕容身之地!’宰执们劝慰半天,皇上才同意用膳。”
杜充听了,皱眉不语,过了半天才道:“也难怪皇上生气,一直以来,都说金兵厉害,无非就是骑射了得,但江浙水乡河湖纵横,再加上放水灌田,不利骑兵驰骋,这时候如果还畏之如虎,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更何况张俊、辛企宗手下精兵甚多,盔甲器具装备也较其他军队更齐全。”
张浚点头道:“说得是。上个月皇上才将新近制造的一批明举甲交给张俊和辛企宗,这种盔甲工料极费,每副竟达八千缗。皇上还对二人说:‘这批盔甲的每一分毫,都是生民膏血,如果扔掉一片甲叶,相当于扔弃生民之肌肤,你们要好好爱惜!’”
杜充冷笑道:“他们倒真是听进去了,爱惜得见了金人就躲。”
张浚道:“现在已经无处可躲了,圣驾再往南撤,恐怕真会让人心动摇,人心一动摇,哪怕迁到两广、岭南,也是枉然。”
“也就是说,”杜充看着张浚道,“皇上的底线就是江淮,再也不能往南了?”
张浚不想那么明显地“揣测圣意”,便道:“以今日之形势推断,先必防淮,然后防江,如果弃江、淮而不顾,则不等金兵来,天下已不复为大宋之天下。这应当是明摆着的事,皇上岂能不心知肚明?”
杜充心里有了数,道:“看来皇上此次召我回行在,是有意让我驻守建康,德远在平江治军颇有时日,不知有何要叮嘱的?”
张浚心想,此事须问刘子羽,他定能给出不少好建议,有心派人去叫他过来,又怕刘子羽说得太好,万一杜充看上了他,向皇上请求调刘子羽协助守建康,川陕再重要,也不比建康驻跸之地,皇上多半同意,那自己岂不是自断一臂?
张浚便沉吟道:“公美啊,你我都是文臣,行伍用兵之事,还须得有几个得力助手帮着参谋才行。此次去经营川陕,我也是打算看准几个人,放手用之,方可成就大事。你说的防江事宜,建议你与刘光世和韩世忠多多商议,他二人长年带兵,手下猛将如云,定能提出一些好建议。”
杜充听了,心想应该是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刘光世和韩世忠两人仗着皇上宠信,又在军中资历深厚,恐怕不为其所用,但知道张浚也没更好的办法,他自己此去陕西,就要面对曲端等一众武将,没准正头疼呢。
两人又聊了些朝中之事,杜充便起身告辞,张浚一直送到营房门口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