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马家渡之战

杜充率领六万东京戍卫大军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到了建康城外,朝廷有旨过来,让他将大军屯驻于牛首山脚下,休整两日后,只身入宫觐见。

杜充担任东京留守后不久,有次突感胸闷气喘,浑身难受。当时正好岳飞陪侍一旁,便劝他平日里不要身披铠甲,否则反受其害,并以亲身体会告诉杜充,他即便在战时,只要能觅得一丝空闲,也必然卸下铠甲,稍事休息,如此方不致筋骨劳顿损伤。杜充听了,恍然大悟,才改了日日披铠甲的习惯。

难得有些闲暇,杜充便趁着天气好,带着十余名将领四处转转,顺便看看地形。牛首山下有一条山泉汇成的河,河水聚集,又在山脚汇成一片湖,此时正值仲夏,湖山掩映、林木苍翠,山花烂漫、鸟鸣婉转,一派南国风光。

一行人走走停停,转过山脚,发现有一条小道直通山顶,依稀看见上面有一座寺庙。杜充自从卸甲之后,浑身畅快,便道:“上去看看!”

主帅既有这样的兴致,众人乐得奉陪,于是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上走,到半山腰时,走在最前面的副都统戚方发出一声惊叫:“蛇!”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后退。

众人停住脚步,顺着戚方所指望去,果然是一条大蛇盘在小道正中,全身乌黑,被人惊起,警觉地竖起半截身子,一边吐信,一边呼呼有声。众人都从北方过来,很少见到蛇,更没见过这种吓人的蛇,都有些害怕。

杜充心里有事,骤见如此一条大蛇挡道,心跳不禁加速,问身边的都统陈淬道:“此是何意?”

陈淬不比其他武将,还读过几年私塾,道:“当年汉高祖刘邦起事,有白蛇挡道,众将都惊疑不敢前,刘邦抽出宝剑,斩白蛇而起义兵,灭暴秦而安天下。如今黑蛇挡道,恰逢金虏南侵,何不效仿古人?”

杜充却不敢上前斩这黑蛇,便道:“谁箭法好,与我射杀此蛇?”

戚方急忙道:“看我的!”说罢,张弓搭箭,便去射那蛇头。只是山道弯曲,灌木丛生,那蛇又在上方,晃动不止,并不好射。戚方“嗖”地一箭过去,却没射中,只蹭在蛇皮上,反而惊得那大蛇蹿得老高,呼呼声如同牛喘,仿佛马上就要扑过来。

众人都惊叫,岳飞从戚方手中取过弓箭,轻舒猿臂,一箭过去,正中蛇颈。那大蛇腾空而起,疼得卷成一团,沿着山道旁斜坡滚了下去,半晌过后还能听到窸窣之声。

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互相宽慰后,继续往上走,不多时便到了寺庙。

杜充在寺门前抬头看匾,上书:白云之寺。不禁笑道:“昔日艺祖见城门上写着‘朱雀之门’,便问宰执,‘之’是何意?宰执答:语助也。艺祖道:之乎者也,能助得了甚事!”

众人都笑了起来,寺僧听到有客来访,早已迎了出来,见这群人器宇轩昂,仪表不俗,之前又听说山脚有大军驻扎,知是来了贵客,客气地将众人引入寺内,并奉上香茶。

杜充见这寺庙不大,杯具却颇讲究,茶也是上品,便问寺僧:“你这寺里的菩萨灵不灵验?”

寺僧道:“极灵。”

戚方听了道:“这和尚好大的口气!”

陈淬也不太信,问:“如何个灵验法?”

寺僧道:“菩萨灵与不灵,在于一个‘惜’字。”

众人问:“怎么讲?”

寺僧道:“惜者,惜缘也。寻常寺庙,只要有客来,给钱就烧香拜佛,许下一堆愿,抽上一把签。我这白云之寺,无论多少香客来,一日只烧一炷香,只抽一根签。”

“哦?”杜充顿时来了兴趣,“那和尚,今日这签抽过了吗?”

寺僧道:“还没。”

杜充道:“那我抽得否?”

寺僧微笑道:“施主正是有缘人。”

杜充大喜,随着寺僧到了正殿,只见中间正是一尊观音菩萨塑像,众人一见那观音,不由得都暗暗惊叹。平常寺庙里见的观音,都是眼睑微垂,神情肃穆,不苟言笑,而这观音却雕得极美,嘴角竟还隐隐带着一丝笑意,睁着双眼看着众人。

寺僧点了一炷香,取出签筒,晃了晃,伸到杜充面前来,杜充道:“大和尚,今日可否来个不情之请?”

寺僧道:“施主请讲。”

杜充指了指陈淬,道:“这是我麾下都统制陈淬,可否破个例,让他今日也抽一支签?”

寺僧行礼道:“原来是勤王之师的都统制,施主为天子守国都,我若说不,只怕菩萨也不答应。”

众人都赞道:“这大和尚极会说话。”

于是陈淬从签筒中先抽了一根签,拿出来看时,却是两句话:数奇不是登坛将,竹杖芒鞋归去来。

众人看了,都面面相觑,不敢吱声,这肯定不是什么好签。不过随后细品,觉得又还有点意思;再品,又觉出一丝苍凉意味。陈淬尴尬道:“大和尚,你这寺里的签好雅致!”

寺僧微笑不语,又把签筒晃了晃,杜充便也抽了一支,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鹤自云中出,人从月下归。蛰龙已出世,头角首生成。

众人都轰然称妙,杜充克制着内心的兴奋,称赞道:“这诗意境极佳!”

众人中只有戚方大字不识一箩筐,急欲知道这签上说了啥,却又不好意思问,只好在一旁抓耳挠腮。

寺僧把签筒放回原处,立在一旁,也不说话,只看着众人聊天。

杜充让亲兵从随身褡裢里取出两锭大银交给寺僧,寺僧笑眯眯地接了,不再理会众人,转身缓缓朝内殿走去。

戚方冲他背影问道:“大和尚,方才我们上山时,见到一条乌黑的大蛇挡道,胳膊般粗细,直立起来有近一人高,呼呼喘气,这是什么蛇?”

那寺僧头也不回,边走边道:“那应该是一条过山风,性极暴烈,毒性也极大,平常都以吃其他蛇为生,那蛇后来如何肯让道的?”

岳飞道:“被我一箭射死了。”

那寺僧身体微微一颤,回头看了一眼岳飞,双掌合十,长念佛号道:“阿弥陀佛!”

那和尚自去了,众人又在山上盘桓了一阵,别人都在看风景,只有岳飞眯着眼看周遭地势,若有所思。

两日后,杜充与吕颐浩、周望、王绹等众宰执一起在都堂觐见皇上。赵构对他守东京一年多极力夸赞,下诏称他“徇国忘家,得烈丈夫之勇;临机料敌,有古名将之风”。并任命他为尚书右仆射兼江、淮宣抚使,领行营十余万人马镇守建康,统制官王民、颜孝恭、孟涓、刘经、鲁珏、殿前都指挥使郭仲荀、殿前军统制王燮都听其调遣。连升二级拜相,统军十余万镇守行在建康,真可谓极尽恩宠与信任。

杜充谢恩出来,如此厚爵重任,似乎应了前日之签,然而心里头却高兴不起来。说是十余万人马,但真正堪用的不过三四万人,其他的要么远离行在,要么就是残兵弱旅,至于那些个将官,全部都是平庸之辈,更无一人有大将之才。

赵构也知道杜充麾下能用之将不多,便命刘光世为江东宣抚使,守太平及池州,让刘光世和守镇江的韩世忠一道,都受杜充节制。

杜充治军极其严苛,但凡有不守军纪者,轻则军棍伺候,重则斩首,所以手下诸将皆苦不堪言。大宋军队已经散漫了几十年了,杜充想一举扭转,实在有些勉为其难,而且他在轻重缓急的把握上呆板僵硬,因此收效甚微不说,反而让三军不安。

刘光世与韩世忠早就知道杜充治军极严,不愿归他节制,便与麾下诸将议论,麾下诸将又与所属校尉等人议论,校尉又与士兵们议论,添油加醋,人心惶惶。然后刘光世上书给赵构,说自己不适合由杜充节制,还摆出六大理由,甚至连“以不习战者御习战者,不亦惑乎”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赵构看了刘光世的奏折,不禁大怒,才斩了苗、刘与范琼,以为众将会帖然听命,没想到又出来这种混账话,心想:按这说法,朕也属于“不习战者”,就不能指挥你这个“习战者”?割据习气,竟如此难以根除!当即一纸诏书将刘光世从江北召到行在,等刘光世到了行在,却把他晾在宫门外等诏,不许他进殿。

刘光世目不识丁,为人却极聪明圆滑,知道多半是手下的刀笔吏把自己的意思写得太尖锐,惹怒了皇上,于是立即在宫门外长跪不起,并让内侍转报皇上,自己“惶恐不已,凛然受命”。

赵构听了,果然转怒为喜,命他进殿,好言抚慰,并赐给他一个银盒,里面装着高丽进贡的人参。

韩世忠听说了刘光世的遭遇,便也跟着“凛然受命”。

杜充倒是心里有数,知道指挥不动这两位大爷,也不去强求他们,只是专心整治自己从东京带来的几万人马,沿江布防。

其时已近八月,按往年规律,金军即将开始南下。赵构五月份派出去的使节洪皓等人还未返回,为保书信必达,赵构又派工部尚书崔纵和武显大夫郭元明分别为正副使,出使金军军前乞和。半月不到,再遣资政殿学士杜时亮和开州刺史宋汝为正副使,致书金军最高统帅粘罕,终于将赵构的亲笔信递到他手中。

在书信中,赵构已不再称帝,而是以康王自称,其书谓:“既遣使者于庭,君臣相聚,泣而言曰: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大国之征小邦,譬孟贲之搏僬侥耳。以中原全大之时,犹不能抗,况方军兵挠败,盗贼侵交,财贿日朘,土疆日蹙,若偏师一来,则束手听命而已,守奚为哉!自汴城而迁南京,自南京而迁扬州,自扬州而迁江宁,建炎三年之间,无虑三徙。今越在荆蛮之域矣,所行益穷,所投日狭,天网恢恢,而无所容厝,此所以朝夕諰諰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已也。”

粘罕听人念到这里,又让译者解释了一番,心中也颇诧异。一国之君,把姿态低到这份上,实在是罕见。之前粘罕攻城略地无数,有些宋朝守臣被俘,宁可膝盖被敲碎,也不下跪,也不求饶,虽为敌国之臣,亦令人敬佩,然而自家皇上如此卑言媚词,倘若他们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幕僚继续念道:“某愿削去旧号,盖知天命有归,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亦何必劳师远涉,然后为快哉!昔秦并天下,可谓强矣,而不废卫角之事;汉高祖成帝业,可谓大矣,而不灭尉佗之国;周武帝兼南北朝,可谓广矣,而许留萧察以为附庸。故曰:竭山而畋者,非善畋者;竭泽而渔者,非善渔者也。伏望元帅阁下,恢宏远之图,念孤危之国,回师偃甲,赐以余年。”

粘罕听完译者解释,道:“这宋朝礼仪文章,真是十分有趣,叫声‘饶我小命’也就罢了,偏偏绕来绕去写这么多!”

书信最后道:“社稷存亡,在阁下一言,某之受赐,有若登天之难,而阁下之垂恩,不啻转圜之易,伏惟留神而特加矜察焉。”

粘罕听完,摇头不止,又是叹息,又觉好笑,于是下午召集众将商议南下进兵之策时,将赵构书信给他们看。

兀术首先拿信过去看,也不要翻译,很快就看完了,将信递给别人,并不说话。

粘罕知道兀术能识汉字,但不信他能看这么快,便问道:“四太子有何看法?”

兀术道:“此乃赵构的款敌之计,当不得真。”

粘罕听了,便知他真的看懂了,不禁心里略有嫉妒,便问:“赵构在书信最后,说什么‘求阁下一言’,四太子觉得我回一句什么好啊?”

兀术笑道:“宋朝的开国之君赵匡胤是位雄主,当年遣师围南唐都城金陵,南唐李后主派使臣求和,说江南无罪,不必征讨,正是赵构这般语气。元帅可知赵匡胤是如何回答的吗?”

粘罕自是不知道,看着兀术等他说答案。

兀术道:“赵匡胤是这样回答的:江南固然无罪,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粘罕不禁大笑,连声道:“答得好,答得妙!本帅若以此话回复赵构,只怕他会瞠目结舌,欲哭无泪!”

众将也听译官念完了书信,都觉得好笑。听了兀术之言,都大声叫好,道:“元帅正可用此话答他,又干脆,又痛快,哪里用得着这般啰里啰唆!”

粘罕听了,还真打算就将此话回给赵构,正热闹间,兀术在旁淡淡地道:“此话固然解气,但还是由皇上说给赵构听比较好。”

众人一愣,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便都不说话了。

粘罕颇觉无趣,心里有气无处撒,便恶狠狠地对侍从道:“那些个南朝使臣,全给我拘押起来,一个也别放回去!”

于是话题转到南下用兵上来,去年南下,战事之轻松顺利,虽属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以区区几百骑人马,便直捣扬州,几乎生擒赵构,虽然最后功亏一篑,让赵构侥幸逃脱,但从富庶的江南掳掠的无数金帛美女,让金国上下都无比满意。因此,此次秋高马肥之际,几乎不用动员,各军将士早早就做好了再次南下发财的准备。

这也是赵构即位以来,金军连续第三年大举南侵,此次用兵,金军将帅们几乎没有任何争执,仍然兵分三路:东路军由挞懒统领,攻取山东及淮北,掩护中路主力军侧后;西路军仍由娄室率领,进攻陕西,牵制西夏,并阻隔陕西宋军东出中原;而此次的中路军主力则以兀术为主将,从应天府南下直击江南,务必一举擒获赵构。

金军速度奇快,十月初,中路军主力便接连占领了应天府和寿春,直逼江南。

消息传到建康,端明殿学士、枢密院事周望建议道:“建康距离杭州约有千里之遥,距离明州、越州又有数百里,如果发生紧急军情,急切间再调动各路兵马,恐怕来不及。不如升韩世忠充两浙、江、淮守御使,自镇江到苏州、常州、瑞山、福山等军事要地,都归其管辖,这样可以统一调度,不误军机。”

这个建议实无不妥之处,不料赵构一口否决:“此议不可。这等粗人权势不大时,严加训戒,尚能深明义理,一旦权势稍盛,就骄矜自满。前向我令其部归杜充节制,他都推三阻四,倘若给他如此大的权力,他必与杜充争锋,到时反而僵持不下,贻误战机。”

周望听了,暗自嗟呀不已。几个月前韩世忠还极受恩宠,连着老婆儿子一并封赏,如今却成了“这等粗人”,真是天意难测啊。

殿中侍御史赵鼎却能领会赵构的意思,道:“陛下,前不久韩世忠屯蒋山时,因守臣连南夫行动迟缓,韩世忠便将他赶走,并夺其驻所,自己住了进去。此事如何处置,竟一直悬而未决。如今秋防已至,大敌当前,更应当明确法纪,以正朝廷之威,此事不能不了了之。”

赵构听了,十分头疼,便问:“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赵鼎道:“依臣之见,连南夫在秋防之季,还温吞迟钝,缓不及事,的确罪不可恕,但韩世忠率领手下闯入朝廷命官驻所,将人赶走,占为己用,此所谓逐天子之京尹,也应训斥!臣请陛下下诏,一面罢免连南夫官职,一面严责韩世忠,并将那些最先闯入驻所的士兵治罪,这样方显朝廷刚正无私。”

赵构大喜道:“卿之所言,真国士也!当年唐肃宗的灵武诸军草创之初,军纪不严,朝廷不尊,后肃宗得一李勉,治军有方,才使得朝廷得以尊崇。如今朕得一赵鼎,真是无愧于古人也!”

周望等人在一旁见了,也只能羡慕赵鼎应对得好,该得皇上这样的考语。

金军到江北,已是旦夕之间的事了,既然防守建康的重任交给了杜充,赵构不得不筹划何处避敌,吕颐浩道:“金人南下,目标很明显,就是一路追击陛下。陛下驻跸何处,他们就追至何处。因此,当下之计,不能只确定一处驻跸之地,应当根据形势且战且避,相机行事,唯一的目的就是确保陛下于万全之地。臣愿意留在苏、常二地死守,除非颐浩死,否则金军就别想拿下这两地!”

赵构舍不得将吕颐浩当守臣用,道:“朕身边岂可一刻无宰相!卿还是随在朕左右为好。”

周望慨然道:“陕西的翟兴、李彦仙等人,手下并无正规军,不过是召集了一群溃卒和盗贼,整编成军,便能与金军对垒,分别拒守陕州和洛阳。臣等位列宰执,如果不能死战以守国土,他日有何面目见李彦仙等人?恐怕羞也要羞死了!”

周望个子不高,一副儒雅书生的模样,却颇有才略,也能在治兵上提出一些建议,方才提到扩大韩世忠职权,以统一江防指挥权,单就军事上而言,是个不错的主意。

赵构听他如此说,也道:“去年陕西金军势如破竹,诸路将领均不能阻挡,唯有李彦仙连战连捷,收复多处失地。朕当时看了捷报,喜出望外,以致夜不能寐。”

吕颐浩道:“陛下,如今杜充守建康,控扼长江中游,不如让臣守平江,督促诸将在下游防守,而让周望驻兵武昌守上游。这样的话,从武昌往下至建康,再至平江,沿江都有防范,金人就难以渡江了。”

赵构仍是不愿意吕颐浩离开身边,便让周望担任两浙宣抚使,统兵守平江府,控制长江下游,与驻守建康的杜充呼应。而让刘光世移屯江州,与武昌守军相呼应,并拱卫南昌,因为孟太后此时就在南昌。

一番忙乱过后,江、淮防守格局已定,赵构君臣于是从建康撤至平江府,然后又由平江府撤至临安府。

撤离平江府时,周望建议让诸军先行,御驾后行,因为以前每次都是御驾先行,结果后行的军队在拍屁股走人前,无不乘机劫掠。于是赵构采纳其建议,让诸军先行,御驾在禁卫的护卫下后行,果然安然无事。

“周望果有宰执之风!”赵构欣喜道,“有他守平江,或许可保东南安宁。”

在赵构君臣到达临安府的当日,金将拔离速和耶律马五率领的一支金军攻陷了黄州,黄州守臣赵令城破被俘,不屈而死。金军于是自黄州渡江,直扑南昌,那儿正是孟太后停留之地。

此时驻防江州的刘光世还以为金军远在千里之外,天天与朝奉大夫韩闾饮酒作乐,听到探报说有一队人马往南,还以为是蕲州那边的盗贼,便派遣前军统制王德前去剿灭。王德抢先到达兴国军,挡住“盗贼”去路,甫一接触,才知道金军的大队人马到了,立即逃之夭夭。于是金人兵不血刃,攻占大冶县,直奔南昌而去。

就在宋军猜测江西这支金军的实力与意图时,另一支金军攻陷了和州。此地离建康快马只有几日的路程,探报告知,这支金军声势浩大,行军时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必是金军主力无疑。

和州正在长江北岸,建康西面,和州守臣不战而降,使建康骤然暴露在金军主力兵锋之下。

金军向来行动神速,杜充早有领教,但还是吃了一惊,立即将还在江北与李成作战的岳飞与王燮召回,然后派兵在江北金军必经之地坚壁清野,将百姓全部迁至南岸,焚毁所有民房和寺庙。

事发突然,岳飞与王燮部匆忙撤军到南岸时,留下了几十艘大小船只在北岸,既没带走,也没烧毁。

岳飞率部回建康后,来不及休整,便直接去了杜充的帅府。

此时的杜充,自从脱了铠甲之后,整日身着便装,与帐下清客幕僚畅谈古今之事。建康乃六朝古都,风雅人物极多,拜相之后,更多隐者名士慕名而来,杜充经常和他们宴饮,自觉胸有千卷诗书,手握十万雄兵,实乃人生快事。

杜充真心实意地看重岳飞,听说岳飞求见,也不散席,直接让他进来。岳飞一看这儿高朋满座,只好把满肚子的军情先压下去,勉强坐在杜充旁边陪酒。

席中有一新来的老进士叫王宵,因在宣和年间被人弹劾丢了官,便心灰意冷回了建康老家,家有不少良田,日子过得十分逍遥。此人号称会相面,见人就相,有时还颇准,因而有些名气。刚刚给杜充相了一面,说得杜充心里头十分快活,这时见了岳飞,这相面的瘾又上来了,便问:“敢问这位将军,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岳飞欠身答道:“不才姓岳,单名一个飞字,相州汤阴人氏。”

王宵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岳飞,问道:“将军虽是汤阴人,却在外地长大,然否?”

岳飞照实道:“家父在岳飞尚在襁褓时,便不幸去世,因此家母带着我去邻县投奔亲戚,一直在那边长大。”

众人都惊叹,连连称奇。只有岳飞断定王宵定是从自己的口音上听出来的,他能做到这一点,也算是心细如发,值得称许,却偏要这般装神弄鬼,不知图什么。

王宵又问:“将军平日里是否使一杆铁枪?”

岳飞心里冷笑,大宋的将官里十有八九都使铁枪,有什么稀罕,便答道:“正是。”

果然又是一阵惊叹。

王宵又问:“将军箭术了得,堪称百发百中,有此事否?”

岳飞道:“不敢说百发百中,十中其九应无疑问。”

众人更加惊叹不已,岳飞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自己肩阔膀圆,正是常年拉弓射箭练出来的,手掌又极粗大,射箭的好手哪个不是这样?

王宵不再问,只向杜充深深作了个揖,道:“恭喜丞相帐下猛将云集,江南百姓,全赖丞相保全!当年淝水一战,谢东山运筹帷幄,大败胡虏,使得晋室存于江南。如今金虏南下,丞相拥雄兵十万,坐镇建康,江浙父老,深为倚望,皆云宋祚存亡,在此一战。王宵不才,特作赋一首,赠予丞相,唯愿借丞相威名,一战而定鼎天下,使此赋流传后世。”

杜充起身从王宵手中接过卷轴,打开一看,题目正是《大江赋》。看了前几句,只觉文采尚可,但说要流传后世,那是不作任何指望,便莞尔一笑,搁在案旁。

岳飞眼见金兵压境,建康危在旦夕,这帮文人骚客还在这儿不知死活地咬文嚼字,而主帅竟也乐此不疲,真是急火攻心。正无可奈何间,突然灵机一动,瞅个机会,轻声对杜充道:“相公,刚才接到探报,江北有金军游骑向对岸瞭望,很可能金军就在这几天打算过江。”

这句话立即收到了奇效,刚才还闹哄哄你唱我和的宴席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拿眼睛瞅着岳飞,仿佛只要岳飞说一句:“金军来了”,他们会拔腿就跑。

杜充听了,也吓了一跳,便强作镇定,对众人道:“杜某公务缠身,恕不能奉陪。”然后起身送客。

众人也都识趣地站起来,鱼贯而出,脸上都颇有惊惶之色。

等众人一走,杜充立刻问岳飞:“果然见了金军游骑?有多少人马?”

岳飞道:“相公不必过忧,金人进军前,经常有游骑在前探路。此次与李成作战,金军突然从后方出现,我军始料未及,匆忙撤退,不慎留了几十艘大小船只在北岸,我料金军很快就能找到。一旦有了船只,金军必在近期过江,我军沿江防守,一刻也不能放松。”

杜充松了一口气,想了想道:“大江上下,都已派兵驻守,金人自北方而来,不习水战,又无多少舟船,我料他们难以渡江。即便渡江,也只能分批而过,极容易提前侦知,趁他们渡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出击,定可获全胜。”

岳飞听他说得如此轻松,不禁十分担心,道:“相公千万不可大意,守江不比守城,前后纵横数百里,只要有一处疏漏,就全线崩溃。且我大军过去几年一直镇守城池,对于守江并无经验,万一有所纰漏,则大局危矣!”

杜充觉得岳飞说得有理,然而在他脑海里却总是无法形成一幅完整的江防图,因而他也不能像岳飞那样,清晰地看出纰漏在哪里。既看不出纰漏,他也无法像岳飞那样发自内心的焦虑。

“依你所见,该当如何?”杜充便问自己的心腹爱将。

岳飞道:“请相公出城巡视江防,遇有懈怠之处,即时指正,若再犯,则斩责任者于江岸,使三军警醒!此外,请相公招募当地熟习水文之人,将沿江上下三百里可渡之处全部标出,每段江防都分派军队把守。即便偏僻之处也应防范,并沿江设立警戒,每十里置一探马,不分昼夜,往来奔驰,只要一发现有金军渡江迹象,立时飞报帅营,这样方可保万无一失。”

杜充听了,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疲累与烦躁,就像一个毫无文才的学生被先生逼着写文章一样难受,想了想道:“来日我当出城巡视江防,诸将有不尽力者,必斩于江岸。”

岳飞还要再劝,杜充道:“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会让幕僚们去办。你深知兵事,又忠心耿耿,本相有你辅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罢,起身便往门口走,岳飞无奈,只得跟到门口,告辞出来。

杜充重新回到案旁,出了一会儿神,随手拿起王宵写的《大江赋》又看了起来,见其中有称赞自己的话:“思深而道尽,复古以型今”,这明显是把他比作谢安了,深合心意,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微笑,心情也好了些。

他也未全忘岳飞的劝告,将几个幕僚叫进来,命他们传令诸将严加防守,有任何敌情立即上报,不得延误。

至于亲自视察江防、招募熟习水文之人沿江标记、每十里设探马等这些具体措施,他都没有提。如此琐碎细务,哪里是宰相之责!

不过,大敌当前,杀人立威却是简单省事。过了两日,杜充派出亲兵队,沿江察看,见有几名士兵因长江北岸空无一人,便卸甲而坐,亲兵立即将这几名士兵连同长官一同抓起来,送到帅营。

杜充二话不说,便将这些人全部斩于军前,以此警醒诸军。这个实在有些过分,此时不比两军阵前对垒,非得全身披挂不可。那些士兵正在瞭望对岸,观察敌情,并未懈怠,即便有金军要过江,披上盔甲应战也完全来得及,如此滥杀,虽然一时使得诸军胆战听命,却也让将士寒心。

不出岳飞所料,金军很快便得到了宋军遗留在北岸的船只,几乎毫不停歇,开始在采石渡江,采石江面平缓开阔,守将乃是王民和张超,太平州的知州郭伟也带守军前来助战。金军乘船快到南岸时,宋军占据高地,突然千弩齐发。金军猝不及防,死伤甚众,狼狈退去。

傍晚时分,金军又乘船攻来,这次船顶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牛皮,再用成捆的灌木包裹,弓箭无法穿透。宋军用几十艘轻舟挡在岸边,让金军船只无法靠岸,有几艘金军大船撞开轻舟,强行靠岸。郭伟大呼一声,率领几十名亲兵直扑江面,其他将士也奋勇争先,立即将这几艘船上的金军包围,金军虽然强悍,但也寡不敌众,被杀得一个不剩。后续船上的金兵看了,知道此时上岸就是送死,只得退去。

连续打败了金军的几波进攻之后,宋军士气高涨,王民等人立即向杜充报捷,杜充大喜,派人送了两车金帛过来,犒赏将士。

北岸的金军初战受挫,不得不退后扎营,兀术也并不慌乱,把众将叫过来问计,前军千户韩常道:“宋军虽然留了些船只在北岸,但毕竟只有几十艘,一次顶多能运过去一千来人,且最先登岸者不过一二百人,对宋军形不成威慑,还容易被其趁势歼灭。但倘若这些船只能来回三五趟不被发觉,则南岸有我军四五千人,就可立足一战,宋军必不是我军对手。”

兀术觉得有理,不要说四五千人,只要南岸有两三千人,就能顶住宋军的攻击,让大军从容过江,一旦过了江,则何处不是大金铁骑的天下?

只是如何觅得这三五趟的来回时间,却颇不容易。对岸宋军接连小胜,士气正高,再与之相持下去,讨不到任何好处。韩常道:“不如佯装退兵,待其稍有松懈时,另寻渡口突然渡江,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兀术便令大军沿江展开,然后缓缓退去,对岸宋军见了,隔江叫道:“好走不送!”有些粗鲁的,干脆脱了裤子,冲着对岸撒尿,以示轻蔑。

金军退了十余里,直到对岸完全看不见为止,兀术命人四处搜索,务必找到一些本地百姓,勿加伤害,只询问沿江地理。于是金军在四面山里搜索,果然找到一些逃跑的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离采石往东五十余里,有一处渡口叫马家渡,与采石江面宽缓不同的是,这马家渡江面狭窄,水流略为湍急,因而平常从此处渡江的人少。

兀术便派人去马家渡察看,竟然无人防守,再看江面,虽然水流较急,但只要没有大风,乘船过江绝无问题,南岸是一片开阔地,正好作战场。

兀术得知,喜不自禁,立即对手下将领道:“宋军见我撤退,以为我军至少要休整两日,必定会松懈。本帅决定,趁着风平浪静,今晚便从马家渡渡江,至天亮前务必渡过去五千人马,则大事必成!”

众将都看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个个摩拳擦掌,兀术便杀猪宰羊,让将士们饱餐了一顿。夜幕刚降临,便令全军人衔枚,马戴嚼,静悄悄地往马家渡移动,那几十艘船也贴着江岸往东驶去。

半夜时分,全军已至马家渡,大江两岸安静得如同墓地,只听到波涛之声。兀术让韩常为先锋,第一拨过江,过了一个多时辰,空船驶了回来,并告知韩常已经率部登岸。

兀术大喜,立即命千户阿里和当海次第渡江。等到第三拨人马顺利渡江完毕后,天边已经微微泛白。兀术松了一口气,从容登船,亲自率领中军精锐过江。

船到江心,天色已经颇为明亮,突然听到南岸梆子声大响,原来巡防的宋军终于发现金军动静,顿时一片鼓噪之声。兀术站在船头眺望南岸,见韩常等人已经占好地势,笑道:“现在长江天险我与南军共有,还能奈得我何?”

此时天已大亮,听到梆子声赶过来的几百宋军一见黑压压的金兵队伍,早吓得魂飞魄散,连箭都不放一支,抱头鼠窜。

杜充接到金军渡江的消息,是在半上午,他吃完早饭没多久,还在品茶,帐下幕僚正在给皇上起草采石击退金军的捷报,突然,远远听到声嘶力竭的长喊:“报——”,一名传令兵狂奔而来,累得大汗淋漓,进门便跪下气喘吁吁道:“报元帅,金军已于昨晚在马家渡大举渡江!”还没等杜充反应过来,接连又有三名传令兵过来报告了同样的消息,刚才还一片胜利喜悦的帅府顿时笼罩在沉重恐惧的气氛中。

杜充手里的茶全洒在了地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惊得他浑身冰凉,他比刘光世还算尽责一些,愣了半晌后,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如何阻挡。他定了定神,急忙传令给陈淬,让他率岳飞等十来名裨将各领所部去马家渡阻击金军,陈淬这支军队有两万多人,杜充还嫌不够,又急令殿前军统制王燮率部一万两千人前去增援。

陈淬先于杜充听到了金军渡河的消息,在杜充要求进军的帅令发来之前,就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一边忙一边骂道:“不省事的混账东西,这么多人马在江上折腾一夜,就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等帐下裨将都集齐了,陈淬一眼看过去,个个脸色发白,唯独岳飞浓眉紧锁,眼中冒火,却神色如常。王燮的部队还在北面,已经传了好几道将令让他去马家渡会合。

列阵完毕,陈淬便带着二万人马向马家渡挺进,他估摸了一下,一晚上金军渡过来的人顶多也就五六千人,如果尽快赶过去,还可来个以多胜少,半渡而击,但又不敢让队伍行进太快,免得士兵赶到马家渡时,过于疲惫,反而被金军以逸待劳。

离马家渡还有十余里,远远便看见十几骑女真游骑在侦察地形。见宋军大队人马过来,毫不慌乱,几个骑兵往渡口飞驰而去,其他人往两翼转移,速度之快,身手之矫捷,胜过宋军中最好的骑手。

陈淬对着手下众将大声道:“金狗现在只过来了数千人,我们趁势进攻,把他们全部逼到江里去,叫他们一个不剩!”

于是宋军整好队形,中间是持长枪步兵,步兵后是弓弩兵,两翼是骑兵保护,向马家渡压过去。

陈淬也派出二三十名骑兵去马家渡窥探金军阵势,但这些骑兵一个也没能回来,在离马家渡两三里的时候,便被女真游骑盯上,一个包抄,立即将其后路截断,然后分割包围,将宋军骑兵全部斩落马下。

宋军大部队离马家渡只有五里路的时候,金军派出了一队五六百人的骑兵过来迎战,他们并不冲击大阵,而是凭借马快和骑术精湛在外围不停地放箭骚扰,并从两翼挤压宋军。宋军骑兵无法与他们对抗,不得不往中间走,于是宋军的阵势变得拥挤起来,原本十分整齐的队形开始扭曲,有些地方挤作一团,将领们大声呵斥,才勉强保持阵形完整。

宋军又向前挺进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金军的过江部队,人数约有五千,已经严阵以待。陈淬举起令旗,命令部队毫不停歇,继续前进,依仗人多的优势挤压金军。

兀术远远看见宋军压过来,阵形还颇完整,心里有些惊讶。南下以来,还没有宋军敢在旷野与金军对阵,不过他麾下的金军乃是大金国的精锐,又是刚刚南下不久,人和马都养得精气十足,对宋军更是具备天然的战术优势和心理优势。

兀术将令旗一举,韩常等人见了,也将令旗举起,几千金军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兀术一听这气势,禁不住笑道:“孩儿们都憋坏了!”

两军相对移动,越逼越近,突然一阵极其密集的“嗖嗖”声响起,两边开始互相射箭,箭支像蝗虫般在两军上空飞窜,甚至在空中碰撞在一起。此时,中箭士兵发出的惨叫声、擂鼓声、将领的呼喝声、士兵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混杂在一起,马家渡被笼罩在一片极其紧张肃杀的气氛中。

两支大军终于接触到了一起,立即开始了厮杀,宋军前军将长枪端平,挺向敌阵。因为人多,一时长枪如林,步步进逼,有将金军逼入身后的长江之势。

金军毫不畏惧,用盾牌挡住长枪,拼命往前挤压,一旦挤压到宋军长枪兵近前,便抡起沉重的狼牙棒和砍刀劈杀。后面的宋军立即填上来,并用长枪猛刺,双方绞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

陈淬在中军,四处张望,两军胶着之际,如果王燮的援军此时赶到,战局将大为改观。他再往侧翼看,金军的骑兵仍在不停地包抄、袭扰,宋军骑兵疲于招架,越战越少,等到自己骑兵打光的时候,金军骑兵就会毫无顾忌地攻击步军方阵的侧翼,甚至绕到方阵后方攻击。到那时,即便宋军人数占优,但反而会被包围,四面挨打,支持不了多久。

陈淬在心中默念:“我的王大将爷,你就快来吧!”他现在只能和金军抢时间,必须抢在自己骑兵被打散之前让步军有所突破,于是,他举起令旗,命令军中十几面大鼓一起擂响,亲自率中军将士向前压去。

兀术见宋军越压越紧,骑兵清理两翼还需要些时间,而自己这边的步军虽然拼死力战,但因为人数少,迟早会支撑不住。一旦被宋军冲垮,则局面无可挽回。当下更不犹豫,披上大红披风,跨上战马,率手下两百名亲兵直奔宋军左翼而去。

金军见了主帅的大红披风迎风抖动,疾如闪电,神威凛凛,不禁欢声雷动,士气更加高昂。兀术手执长斧,直奔宋军大阵的侧后。

这支骑兵是女真精锐中之精锐,每人都身经百战,骑射极佳,宋军骑兵根本拦不住,很快就被冲开一道口子,兀术大声道:“谁把领头的南军将领射死,赏五匹好马,二百两黄金!”

宋军左翼骑兵将领正是王民,被亲兵重重保护着,指挥骑兵艰难支撑。突然几十名敌骑迎面急驰而来,马上却不见人,都伏身藏在马肚子下。等离得近了,突然现身,旋风般地从旁掠过,一阵箭雨急射过来,弓是硬弓,又借着马势,这阵箭雨瞬间就将十几人射下马来。

不待他回过神来,又是几十名敌骑依同样法子连续进行了第二轮、第三轮袭击,三轮过后,身边的亲兵立即少了一半,王民知道下一轮冲击过来的时候,掉落下马的将会是自己,便掉转马头,往后撤退。

宋军大阵的左翼终于被撕开了,金军骑兵开始肆意地撕扯没有多少防护能力的宋军侧翼,宋军的阵形开始向内压缩,士兵们互相挤压,有些士兵被自己人绊倒踩踏,发出惨叫声。

岳飞最先发现了左翼的危机,而此时前方宋军虽然略占优势,但要冲垮金军还远远不够。战局再这样发展下去,宋军崩溃是迟早的事。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王燮终于率领部队赶到了战场。兀术看到远处尘土大起,又一支宋军部队赶到,看样子人数不少于一万,不禁有些吃惊,便令骑兵继续猛攻宋军侧翼,自己退到一旁观察战场。

与宋军增援部队赶到的同时,金军这边又有两千余人从北岸渡江过来,并已经列好阵势,兀术便命这支部队直扑敌方援军,趁对方立足未稳,抢占先机。

王燮赶到战场,只见两军厮杀正酣,他是个平庸之人,毫无领军之能,其他诸将遇到盗贼好歹能威风一把,他的部队却是连盗贼的便宜都轻易占不了。他立在马镫上,望着纷乱的战场,脑袋里一团糨糊,看不出宋军大阵左翼已经岌岌可危。犹豫片刻后,竟然就在陈淬大军的后方列阵。

还没等他把阵列好,一队金人骑兵已经席卷过来,仍旧是直奔侧翼,尘土散尽,一大队金军直冲过来,如凶神恶煞,其战斗力之强乃王燮部下士兵平生所仅见。

原本王燮可以杀金军一个措手不及,结果现在反倒成了他仓促应战,他手上的人马比前来迎战的金军要多出几倍,他却过于谨慎,不敢快速展开部队,以至于在对垒中缩成一团,根本无法发挥人数优势。

岳飞眼见左翼缺口越来越大,急得如火烧心,想要率部去救援,奈何大阵被挤压得十分密集,急切间挪不动人马,只得一面率军往前猛冲,一面派人去中军找陈淬,让他命令王燮分兵往左翼增援。

陈淬也已看出左翼危急,王燮一到,他便火速派人传令他去大阵左翼列阵。王燮接到命令后,不敢主动进攻,但陈淬的命令接二连三地到来,情况十分紧急。就在这犹疑间,金军已经杀上来了,他想分兵救援左翼已无可能。

宋军大阵左翼终于出现了溃败的迹象,至此,战局已定,虽然前军将士奋力拼杀,但左翼的溃败很快就会波及过来。陈淬大吼一声,不退反进,喝令中军大旗直往前指,宋军将士见主帅如此拼命,也都奋力向前。

这是宋军最后的一波攻击。接下来,最先溃败的是最后抵达战场的王燮部队,当他发现宋军大阵摇摇欲坠时,根本不想尽力去补救,而是掉转头就跑,甚至连自己部下都顾不上。

在如此大规模的会战中,只要有任何人溃败,都会导致兵败如山倒。王燮这一万多人阵形大乱,互相踩踏,原本苦力支撑的陈淬大军顿时斗志全无,争先恐后地跟着逃窜,陈淬抵死不退,命亲兵连斩数人,稳住阵脚,继续苦战,奈何人越来越少。再回头看,除岳飞一部还在且战且退外,其他部队早已远离战场。

陈淬长叹一声,纵马直扑金军,剩下的千余名将士也跟着冲锋,金军并不与之接战,而是紧凑阵形,慢慢包围这些人。在合围之前,几百人战死,另有几百人拼命突围而去,最后被团团围住的只有陈淬等几十人。

这几十人批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奋战几个时辰,汗透重甲,遍体鳞伤,战到最后已经精疲力尽,当意识到再战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时,这群人席地而坐等死。金军围着他们,一边辱骂,一边准备拿住他们虐杀取乐。

陈淬起身,正好衣甲,道:“我乃宋军主帅,传话给你家元帅,我已战败,甘愿就戮,但是不能受辱而死!自古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被折辱而死的将军,请你家元帅送我上路!”

宋军主帅的话,金军将士不敢不传达。兀术听了,瞿然而惊,立即传令不得凌辱敌帅,并驱马亲自过来劝降。陈淬坐在地上拱拱手,淡淡说道:“有死而已。”说罢,便靠在侄儿陈仲敏背上,闭目不再理会。

金军将士都十分佩服这些硬汉,兀术一挥手,金军大喊道:“好走!”一齐放箭,将这几十人全部射死。

金军渡过江的人数不多,且血战过后,无力追赶,于是南岸军队暂作休整,北岸军队继续过河。兀术一边命人清理战场,一边带着亲兵沿岸察看,早上渡江时他心中还有几分忐忑,现在完全就是神闲气定。他知道宋军马家渡大败的消息会像风一样传遍江南,大金国铁骑无敌天下的威名将再次被神化,此行江南,应该没人敢和他的铁骑较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