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扬州之难
拔离速和耶律马五所率的五千骑兵从徐州南下,动静不可谓不大,但泗州守军一直到金军离城只有十几里,仍摸不清来者何人。一是由于骑兵速度快,消息传不出去,二是这些骑兵全部用布蒙身,并戴上白毡斗笠,让人分辨不出到底是何处人马。有人猜是李成余党,还有人说新近发生叛乱,主谋叫刘忠,绰号“白毡笠”,很可能是他的人马。
防御使阎瑾看到有几处游骑在城外掠过,便派人设伏,抓住了几个落单的金军骑兵,押上来一看,髡首戴环,阔鼻细目,长得牛高马大,说一口北地胡语,不是金人是谁?至此,金军逼近的消息才真正落实,但阎瑾没能够亲赴扬州汇报敌情,在他退军洪泽镇时,被因受责罚而怀恨在心的部将姚端所害。
扬州城里闻到风声,顿时一片慌乱,御舟停泊在淮河岸边,准备接赵构南渡,扬州百姓看到后,都惶然不安。这时候,黄潜善才撤下那条荒唐的命令,准许老百姓各自逃亡。户部尚书叶梦得准备了百十艘大小船只,要将府库中的金帛搬离扬州,没想到昏了头的黄潜善,竟然在这紧急关头还判不明形势,只让搬走金帛的三分之一。叶梦得无奈,从军中借了两千士兵,一日就搬完了。剩下那么多金帛眼看就要成为金军囊中之物,叶梦得急中生智,奏请赵构用其中一部分金帛预支军队的春衣和官吏的俸禄,赵构准奏,总算又减少一些损失。
赵构也准备渡江,黄潜善还力劝赵构再作停留,等有了确报再走不迟,他面不改色地道:“陛下,是不是金军尚无证据,即便是,人数也不会太多,天长军还有近万名守军,陛下再派遣刘光世率领部下去天长迎敌,两边人马合起来超过两万五,无论如何都能抵挡一阵。陛下要离开扬州,不过是登船就走的事,何必急在这一刻?”他那份来处不明的从容镇定居然打动了赵构,接纳了他的建议。
黄潜善没想到的是,天长军统制任重、成喜率领的一万守军,远远地看到金军扬起的尘土,便跑得一干二净。而刘光世浩浩荡荡率领一万五千人自西南入淮,因为军容整齐,行进有序,再加上刘光世的威名,扬州官民都以为这支军队靠得住,定能抵挡金军,然而刚入江淮地界,军队便开始骚动,最终一哄而散。
天长军城破那天,正是闷热的天气,而扬州城在前一阵的混乱之后,趋于一种相对的平静,因为官吏百姓知道皇上也没走,这使他们安心不少。
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内侍邝询,刚从天长军急急忙忙赶回来,到了行宫门口,都忘了下马,直接就往里闯,守门士兵与他熟识,一把抓住马缰,骂道:“你这条阉狗,上哪里发了疯,进门连吠都不吠一声!”
邝询猝不及防被阻拦,从马上没头没脸地摔下来,顿时鼻青脸肿,鲜血长流。他却像没看见守门士兵一样,爬起来一瘸一拐就往宫内跑,把守门士兵惊得张嘴呆在原地。
邝询冲进内殿,赵构正在宫中安坐,一见邝询这般模样,不禁吃了一惊,邝询只说了一句:“金兵来了!”
赵构虽然未走,也有所准备,但万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他立即披上早已备好的盔甲,挎上宝剑,马匹就在宫内天井处,赵构几步跑过去,跳上马就往宫门外狂奔,只有御营都统制王渊、内侍押班康履等五六人来得及骑马跟随。
跑到街道上,有眼尖的百姓看到狂奔的赵构,大声喊:“官家跑了!”话音未落,从行宫里慌慌张张接连跑出太监和宫女,一个个都惊惶失色,众人才知道出了大事,城中立时大乱,百姓跟着皇帝一起跑,赵构往左右一看,身边全是逃难的百姓。
赵构与众百姓开始狂奔的时候,黄潜善和汪伯彦还在扬州一座佛寺内听经,旁边有人问军情如何,两人都神情安闲地回答道:不足为虑。黄潜善前一日读晋史,读到淝水之战一节,谢安正在堂中与人弈棋,一封紧急书信送至,谢安拿起来看完,放回案上。别人问信中何事,谢安淡淡道:“小儿辈遂已破贼。”弈棋依旧。这是何等的风雅与气度,黄潜善心甚慕之。
如果金军真的没有骤至扬州,这两位宰相此时的言行均可写入青史,流芳后世,由于他们的镇定自若,避免了扬州城的混乱与盲动,毕竟偌大一个朝廷与满城百姓迁入迁出,是巨大的消耗。
一名士兵闯入气氛庄严沉静的佛堂,大喊一声:“官家已经走了!”
一瞬间的震惊之后,佛堂里立即炸开锅,所有人都跳起来,向门口冲去,被冲撞踩踏者无数,哭喊声震天动地。黄潜善和汪伯彦早把宰相风度扔到爪洼国去了,在卫士的保护下,拼命挤出寺门,各自跳上马背,抡起鞭子赶着马往南跑。
赵构等人到了江边,却发现根本找不到船,只得顺江一路寻找。到了一处断桥,远远望见江边住着几户渔家,赵构随口叫身边一名卫士道:“你去看看有没有船。”
那卫士是后面跟过来的,并没有骑马,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竟忘了礼数,没好气地道:“老子才懒得去看。”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口,众人都惊呆了。赵构面色一寒,抽出宝剑,一剑刺入那卫士胸膛,在那卫士惨叫声中,赵构又连刺了几剑,直到那卫士倒地不动为止。
于是众人继续找船,一路沿江走到了瓜洲镇。正仓皇间,吕颐浩和张浚两人骑马追了上来,一行人会合后继续前行,终于在一处偏僻的江口,寻得一艘小船。康履取下身上的玉佩,递给船家,换他的小船,船家拿着玉佩,不知值几个钱,犹豫不决。众人从身上搜出所有值钱的物件,尽数付与船家,才得到小船,几个人勉强挤了上去,划船去往南岸。
划至江中,才发现左右尽是逃难的扬州百姓士绅,都挤在或大或小的船上,苦不堪言。其中一艘船上清晰地传来骂声:“官家老早就把自己的六宫、家眷都运走了,却不许我们走,难道他自己的家眷就是家眷,我们的家眷就是猪狗?”
赵构听了,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时才省悟到黄潜善禁止百姓士绅提前逃亡的命令有多愚蠢,而自己居然就准了。
好在江上风平浪静,一行人顺利抵达对岸,就在岸边找了座龙王庙,暂且歇息。赵构的宝剑刚杀了人,还血淋淋的,便在自己靴子上擦干剑上血迹,环顾左右,就几名大臣、内侍跟着,一个卫士禁军也没有,如果这时候一小队金兵过来,真是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王渊曾带兵在附近驻扎过,对周遭地理颇为熟悉,道:“此处离镇江不远,不如先去避一避再说。”
见赵构点头应允,康履便打发一个内侍先去镇江府通报。此时镇江百姓早已得知金兵南下的消息,一城人都跑空了,守臣钱伯言听说皇上驾到,赶紧领着府兵前来迎接。
到了府衙,饥肠辘辘的几个人才吃上了热食。又过了几日,百姓见金军没有过江,又听说皇上在城里,都陆陆续续从四周山上回来。渡江的群臣也纷纷聚拢到镇江,君臣相见,都有诸多感慨。黄潜善和汪伯彦也赶来了,见了赵构跪下请罪,赵构长叹一声,命他们起身,并没有多加责怪。
众人死里逃生,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君臣之分,拥挤在府衙内问长问短,赵构问道:“大臣中可有死伤的?”
有人道:“司农卿黄锷被百姓打死了,说他误国害民,罪该万死。”
赵构有些吃惊,黄锷平时言语不多,本分勤勉,官声也不错,百姓为何挑他下手?
又有人道:“给事中兼侍讲黄哲也被人射死了,身上中了四箭;鸿胪少卿黄唐俊渡江的时候,被百姓推入江中溺死。”
赵构听下来,十分纳闷,问道:“怎么这死的大臣都姓黄呢?”
众人都不作声,赵构又问了一遍,才有人答道:“都以为他们是黄丞相哩!”
赵构恍然大悟,回头看黄潜善,他几乎把头扎到腰间去了。
赵构又问:“郑瑴无恙否?”
郑瑴从后面挤过来,不知皇上为何特别垂恩询问,赵构握住他的手叹道:“前几日议事,没有听郑卿的金玉之言,以至于此!”
郑瑴十分感慨,其他众臣也各自叹息,只有黄潜善和汪伯彦融不到这种气氛中,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赵构君臣是安全了,可扬州百姓的苦难才刚刚开始。金军将领耶律马五带领五百骑兵先至扬州,守城的主官早就跑了,于是百姓备好香花,跪拜迎接金军入城,以免遭屠戮。耶律马五问赵构所在,百姓答道:已经渡江了。
耶律马五率军赶至瓜洲镇,正逢十来万城中居民堵在江边无法过江,而江边的刁滑渔民却趁机大发其财,把船停在江中,一人一块金子才可上船。普通百姓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只能无助哭喊,金军骑兵赶到江边,确认赵构已经过江,只得望江兴叹,却又心有不甘,怕赵构躲在人群中,便沿江扫荡。可怜那些百姓无路可走,纷纷跳江逃命,有些全家抱在一起,沉入水中,那些渔民毫无救人的打算,远远地把船停在对岸观望。
金军回到扬州,屯兵于摘星楼下,开始逐家逐户搜索美女金帛,一时间,城中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此起彼伏,惨不忍闻。南阳尉晏孝广有一女,年方十五,姿色之美,冠绝扬州,之前上门说媒者络绎不绝。有心存不良的刁民把此事告诉了金军,金军便来索人,见了这珠圆玉润的江南美女,惊得张口结舌,立马就要带到军营去。这女儿道:“容我收拾一下,一定跟着去。”转身去了闺房,取出剪刀,将脖子扎破,血流满身。怕自己死不了,又用早已结好的绳索自缢而死。如此刚烈不屈,金兵都为之震憾。
金兵又使出一记狠招,张榜于扬州各处集市,告之城中居民,只要是西北人,愿意回家的不予阻拦。城中随宋朝廷迁过来的西北人一万余人,一时间走个精光。这些西北人中很多都是溃散的士卒,金军此举,相当于轻描淡写间消灭了一万宋军。
逃出生天的赵构君臣好歹安顿下来了,朝廷还是要运转的,赵构首先关心的是军队,经此一乱,不知是何情况。接连的奏报过来后,才了解到几个掌兵大将的情况都不乐观:韩世忠已经退守盐城,正在招纳溃卒,重整军队;张俊一部还在淮东,正往这边赶来护驾;辛企宗远远地在湖南屯兵自守,毫无作为;最可恨的是平寇将军范琼,领兵到寿春时,仅仅因为守城的士兵讥笑了他一句“逃跑将军”,竟然举兵作乱,入城焚掠,将守将和一名知县都杀于乱军之中。
赵构看着奏报,气得手直抖,张浚在一旁也十分愤怒,道:“昔日靖康之变时,范琼受金人委派逼二帝及皇族、后妃三千多人出城,一路呼喝胁迫,毫无尊崇哀伤之意,汴京有百姓号哭挡驾者,范琼非但不予好言劝慰,反而斩杀数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仅因一句讥笑便攻城劫掠,致朝廷命官死于乱军之中,现又屯于淮西,拥兵自重,此等跋扈之将,陛下切莫纵容!”
赵构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如今朝廷被金军赶得狼狈不堪,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尊严?此时非但不能拉起脸来惩罚他们,反要赔小心哄着这些手握重兵的将领,朝廷还得靠他们撑着呢。
至于刘光世,跟随皇上渡江后,才发现自己成了光杆司令,两万步兵、两千骑兵都在对岸过不来,刘光世十分担心部队一旦溃散,他这个节度使真的就成了空衔,而且他的老婆孩子还都在军中,便哭着过来求助赵构,并告了王渊一状:“都统制王渊专管江上的大船调度,每次问他有没有船,他都说有,但就是派不出来,以致我部下几万人在江北,无法渡江护驾。如今更是群龙无首,惶惶不安,末将担心万一哗变,甚至全部降了金国,那恐怕要出天大的事啊!”
赵构听了大惊,黄潜善连忙打圆场道:“王渊已经集中了上百艘海船专门接大军过江,太尉勿虑!”
黄潜善身为宰相,在扬州去留一事上铸下大错,威信早已荡然无存,刘光世更不相信他的话,只向赵构求助。赵构便召来王渊,确认海船已经开始运送军队,刘光世才放下心来。
王渊正为这海船调配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要渡江的人太多,虽有几百艘大小船只也不够用。听到刘光世告自己的御状,更是恼怒。明明知道刘光世因为护驾不成,怕皇上责怪,便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但又没办法,只好先匀着刘光世的军队渡江。气恼之下,王渊干出蠢事,将办事出了点小差错的江北都巡检皇甫佐给杀了。王渊原本轻财仗义,在诸将中颇具声望,而杀掉老实人皇甫佐却令他人心大失,埋下后患。
风雨飘摇之际,任何一点措施不当就可能惹出事来。当天晚上,赵构与群臣正商量下一步驻跸何处时,忽然听到内侍在堂下大喊:“城里着火了!”众人正惊疑不定,又有一名内侍匆匆进来报告:“卫士们聚在大门外,一边哭一边骂,有些话非常不中听。”
此事非同小可,赵构十分吃惊,回头看看黄潜善,又看看朱胜非,然后对朱胜非道:“朱卿机敏,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事起仓促,朱胜非见禁卫统领左言立在阶下,便拉他一起走出大堂,并排站在屋檐下。众卫士本来一个个或坐或立,有的还痛哭流涕,见统领出来,才稍微整肃了一下。朱胜非和颜悦色地道:“皇上听到众位将士哀伤痛哭,非常关心,命我出来问是何事。”
众卫士说,家属都滞留在江北,不知死活,海船又不够用,不知何时轮到他们渡江,还能不能见面,因此伤心。
朱胜非大声道:“列位所请合情合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这就去向皇上请旨,请诸位稍候片刻。”回头对左言道:“左统制,你先和众将士一起,好生抚慰他们!”
说罢,转身回到堂内,跟赵构说了情况,赵构道:“还进来请什么旨,直接告诉他们就好了!”
朱胜非却道:“陛下,这个旨是非请不可的。”说着,转身又出了大堂。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朱胜非在堂外大声道:“皇上有旨,专门调拨五艘海船去接众将士的亲属,即刻出发。过两日,各位就能和家属团聚!”
众卫士大喜过望,山呼万岁。赵构在里面听到,才领会刚才朱胜非进来请旨不是画蛇添足,实为必要。如果不加思索当场应承下来,难免有搪塞之嫌,有人当场质疑的话,又会平添枝节,进来请一趟旨,就显得正式多了,自然能取信于人。
朱胜非又道:“众将士一路不辞辛劳,护卫皇上,皇上说了,等驻跸之地一定,立即重赏各位将士!”
众卫士又是欢呼,有人问:“皇上的驻跸之地定了吗?”
朱胜非正色道:“驻跸之地,乃是国家大事,此事只能听凭皇上圣旨。”众卫士都帖然遵命,没一个乱说话的。
朱胜非再进来时,众人才看到他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赵构亲自递给他手巾擦汗,嘉许道:“幸赖朱卿有急智,从容不迫,不然还不知会怎样!”
朱胜非谢过皇上,说道:“驻跸之地,必须尽快定下来,人心才会安定,不然这一类的事会接二连三地出现,搞不好会酿成大事。”
赵构深以为然,道:“前日王渊入见,提到镇江非久住之地,如果金军自通州(今江苏省南通市)渡江,占据姑苏,镇江将成一座死城,无路可退,无险可守。因此他建议先去杭州,那儿江湖纵横,极利阻碍金人骑兵。”说罢,转头看着黄潜善道:“你以为如何?”
黄潜善早没了在扬州时的心气,躬身道:“王渊曾在此带兵,深知东南地理,既然他这么说,臣复有何言?”
众人都无异议,赵构在扬州吃了犹豫不决的大亏,此时更不多说,只道:“传旨下去,即刻向杭州进发。”吕颐浩却跪伏不起,坚决不走,慨然表示愿意留下,作为滞留江北诸军的声援,以防金军乘势渡江。赵构很感动,正好刘光世也在场,便对王渊道:“既然如此,那就立即号令江北诸军,结阵沿江防守,海船仍然优先官吏百姓渡江!”
王渊领旨,刘光世见这情形,自是无话可说。
于是,君臣即刻起身,紧赶慢赶,晚上到了镇江以南的吕城镇。刚躺下没多久,王渊便说有紧急军情,将赵构叫起来,继续赶路。原来,离开镇江时,王渊命部将杨沂中带兵三百人留在镇江,专门监视金军行动,并约定如果金军渡江,则焚城中甘露寺为号,半晚时分,探子从瓜洲赶回,说那边喧哗声一片,很可能金军马上要渡江,于是杨沂中下令焚烧寺庙,一时火光冲天,王渊远远望见,才有此一举。
赶了两日路,到了无锡,略事休整后,又马不停蹄赶到了平江府。这儿离前线已经较远,赵构终于卸下盔甲,穿上黄袍,他觉得有必要在平江府多待几天,重新安排一下朝廷人事。
此时金军仍据扬州,进退不定,前线军情虽不似之前那样火烧眉毛,但仍然吃紧,朱胜非于百忙中从镇江赶到了平江府复命。从扬州溃败至今,朱胜非一路排忧解难,既忠且能,赵构深为倚重,便命他暂代宰执,节制前线诸军,以防金军南下。
朱胜非道:“目前宰执之首要政务,无非是军务,臣从未与军队打过交道,希望陛下任命几名从官协助治理军事。”
赵构问他何人可用,朱胜非道:“吕颐浩、张浚都身兼御营司参赞军事,且颇知兵法,有这两人协助,则大事可济。”
赵构便问身边的几位近臣,谁愿意协助朱胜非整顿军务,扼守长江防线。张浚果然慷慨请命,表示愿意留下,于是赵构便任命吕颐浩和张浚共同节制布防坚守等军务。张浚一上任,立即出城,决开水渠,将水田全部灌满,以阻碍金军骑兵,又每隔数里建烽火台,以及时预警,然后又招募当地土豪,让他们组织乡兵,并从乡兵中挑选强壮者组成军队。很快,一支三千人的军队便建立起来了,在平江府以北组成了一道防线。
赵构在朝堂上闻讯,不禁叹道:“早如此准备,如何会有扬州之溃!”
黄潜善和汪伯彦名义上还是正副宰相,在一旁听了,都面色灰白。尤甚是黄潜善,扬州进退之策几乎全出自他一人之手,原先还有成为一代名相的雄心,如今已心如死灰,每日上朝如同上刑场,人也消瘦了一圈。
在这种亡命江湖、朝不保夕的时候,赵构想起了张邦昌。如果一年前,他能预见到自己狼狈到这种地步,他是断然不会同意赐死张邦昌的。两国之间的军事实力差距之大,根本没有叫板的实力,何必做出如此强硬的姿态?张邦昌一文臣而已,手上没有军队,既无奸雄之心,更无奸雄之能,给个虚职,位列朝堂,犹如一匹夫耳,能起什么风浪?何必诛之而后快!
后悔的同时,他又极恨李纲,他甚至觉得汴京城破,二帝北狩也是李纲惹的祸,正是因为他罔顾宋金双方实力,力主毁约解太原之围,主动进攻,结果葬送了十万精兵,将大宋的最后一点家底也赔个精光。然后又力荐宗泽任东京留守,扣押金国使臣,老虎头上拔毛,这不是招祸是什么?
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更何况金人之所以南下,很可能只是因为不能容忍又一个姓赵的坐上龙椅罢了。
不管怎样,赵构决定补救一下,便与黄潜善、汪伯彦和朱胜非商议,黄、汪当然是巴不得有人出来顶锅,朱胜非也表示认可,但理由却和黄、汪不一样。他解释道:“如今金军横扫中原、川陕,攻城掠地,指望每座城池都有军民奋起死守并不切实际。重兵压城之下的迎降之举,亦有情有可原之处,而且不少降官只是做权宜之计。金军一过,又是我大宋之臣,倘若过于严究,反而断了降者的归路,把人往金军那边推,实非明智之举。陛下在这种时候尊礼张邦昌,为其平反,乃是既往不咎之意,以宽大示人,臣以为极有必要。”
赵构嘉纳其言,于是下诏为张邦昌恢复名誉。张邦昌死后,他的儿子和兄长都遭到连累,丢了官不说,还被拘禁起来,便重新给他们官职;太学博士廉布和吴若,因为分别娶了张邦昌的女儿和其兄长的女儿,也都丢了官,也给他们恢复了官职,并召他们赴行在任职。
人一落魄,心气便低,好处是会放下架子梳理一下得失。赵构又下诏追赠陈东、欧阳澈为承事郎,从其子弟中挑一个赠予官职,并令两人所在的州县抚恤其家属,还在朝会上对群臣道:“当初之所以降罪于二人,实在是事出仓促。现在想来,无论当时是何理由,终归是以言责人,有违祖训,朕深感后悔。如今诏告天下,是为了让天下士人都知道朕虚心纳谏、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意!”
之前奉议郎马伸上疏,直言黄、汪为政之失,致使女真日强、盗贼日炽,而国家威权日削,黄、汪十分忌恨,故意将他贬到濮州去监酒税。当时正值金军兵临濮州城下,城破就是旦夕之间的事,此时将马伸贬至此地,几乎就是判其死罪,马伸毫无畏惧,欣然收拾行李上道。
如今赵构再看他的奏折,几乎条条都说中了,心中颇有悔意,便下诏封他为少卿,立即赴行在任职。有人告知赵构,马伸在去濮州就任的途中不幸病亡了。赵构闻言惋惜不已,道:“人虽然死了,但仍然要诏告天下,公开授予其官职,以示朝廷的恩宠礼遇,使忠贞之士有所安慰。”又加封他为直龙图阁。
这一系列宽政下达,似乎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朝廷既有振作之意,民心士气也随之上升,朝中大臣和各地方官的奏折一时间多了许多,其中不少颇有建言,亦颇尖锐。
不久,湖州知府报上一桩“民心向宋”的好人好事,当地一位名叫王永从的员外,见国家危困,从家财中拿出五万缗以佐国用。不料赵构深知这里头的深浅,立即批示不得收取,知府还不甘心,道:“之前已经收了他五万缗,如今却拒绝,前后不一,恐怕会让人疑惑。”赵构立即让知府将他之前捐献的五万缗一并奉还,并诏告天下:自今而始,不得收取富裕百姓的任何捐献,违者交有司论罪。
这一举动即使心思机敏、颇善理政的朱胜非、叶梦得等人都颇为不解。在朝会上特意问起缘由,倒是黄潜善极明白与钱赋相关的一切事务,解释道:“倘若有人捐献了家财以佐国用,其他富户就不得不效仿,如果不效仿,地方官甚至会以此为例登门逼捐,这一来二去,极易成为苛政,甚至成为地方官敛财手段,好事就成了坏事了。”
众人恍然大悟,尽皆叹服。再看黄潜善,这些天来,圆润饱满的脸清瘦许多不说,还起了许多褶子,仿佛一瞬间老了十来岁,又觉得他可怜。
可怜归可怜,扬州溃退,总得有人担责,虽然皇上下了罪己诏,但黄潜善身为宰辅,对于扬州之溃实有不可推卸之责。于是,御史中丞张徵上疏,指责黄潜善、汪伯彦犯了二十条大罪,理应罢免,赵构顺水推舟罢去了两人的宰辅之职。
算起来,两人的罪名比当初李纲罢相时还多了好几条,只是赵构还念着旧情,没有把他们像李纲一样发配到海南岛去,就近各给他们安排了个知府的位置。
所有这些事都是在一路辗转中完成的,从平江府至秀州,再至临平镇,建炎三年二月,赵构君臣终于抵达了杭州。
杭州处于杭嘉湖平原与宁绍平原两大鱼米之乡连接处,水网纵横、湖泊星布,天目山纵贯城北,浙东运河南连明州。虽然刚刚遭遇兵火,城市颇显破败,但赵构一路行来,到达凤凰山上的州治衙门,放眼远眺,不禁叹道:“天下之大,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随行来的众臣中,都只把杭州作为一个临时行在,他们心目中的都城仍在建康,此时看到杭州之景,几乎秀色可餐,而杭州外围,江河湖泊纵横交叉,正所谓“重江之险”,极不利金人骑兵驰骋,比之建康的长江天险尤有胜之。众臣中大部分都是北方人,此时乍一看到这暗藏峥嵘的江南秀色,不禁都惊呆了。
连之前极力主张定都建康的卫肤敏也来了诗兴,吟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众人都称妙,虽然建康仍是未来的都城首选,但杭州却是此时驻跸之地的不二之选,赵构欣然道:“朕舍此何适!”
此时,吕颐浩、刘光世已率兵进抵瓜洲渡,与金人遥相对峙。张俊在淮东、韩世忠在淮西,仍踟蹰未进,但一直在收集溃卒,军势有所壮大,孤军深入扬州的金军人马感到了些许压力。
二月下旬,一场早来的春雨更加剧了金军的窘境,在严寒清爽之地待惯了的金军将士,十分不习惯这种湿冷的天气,于是金军决定撤离扬州。
天一放晴,金军即在城内发榜,告知全城居民即刻出城。众人都犹疑不敢出,于是金军派甲士数十人,沿街叫唤,告知不出城者皆杀,于是,之前要走的西北人全部自西门出来,而东城绝大部分本地居民仍在城中不敢出。晚上,金人纵火焚城,扬州人烟阜盛,房屋极其密集,当晚又刮南风,整个城市瞬间被大火吞没,死难者无以计数。
一座歌舞喧闹、市井繁华的销金窟,一个舞榭密集、笙管彻夜的温柔乡,秦淮明珠,千年名城,就这样成了人间地狱。
金军北撤、扬州被焚的消息传至杭州,赵构君臣且喜且悲。此次金军南侵,为祸之烈,可谓空前绝后。光堆积在江边未及运走的金帛财物就不计其数,全成了资敌之物,扬州十余万无辜居民,骤然间祸从天降,死伤尤为惨重。
群臣中有明白人指出,此次扬州大溃败,固然与黄、汪二人昏悖无措有关,但靖康以来屡遭兵火破坏的邮传系统陷入瘫痪乃是直接原因。邮传中断,消息不畅,金军都已经到了眼前,朝廷中枢却仍依赖于道听途说去决策,不出事才怪。
这样说来,那些之前预警应该撤出扬州的大臣其实并不比黄、汪有先见之明,大家都在闭着眼睛猜测军情,只不过有人猜对了,有人猜错了。
因此,杭州知府康允之上疏建议在交通要道设置斥侯摆铺,每十里置一铺,每铺都设铺兵五人,每五铺设一使臣,每天定时交转文书,使无滞留,并提高铺兵待遇,使之安心做事。
摆铺设好没几天,效果立刻显现出来,各地的往来文书通畅了许多,而从陕西传来的一个坏消息也提前几日到达了杭州。
娄室率领金军继攻占延安府后,又北上攻下了绥德,然后渡河直取晋宁,围城三月。就在赵构君臣到达杭州的同一日,晋宁失守,守臣忠州刺史徐徵言与兵马都监孙昂被俘,不屈而死。
而将相失和,互相猜忌的陕西诸军,坐看晋宁守军苦战三月,城中矢石皆尽,将士忍饥挨饿,最终被金军攻破。
十多天后,王燮从兴元带领轻骑兵赶到杭州,赵构向他详细询问了陕西军情,王燮将曲端如何不听将令,如何见死不救,如何吞并其他诸军,狠狠地告了一把御状,赵构十分震怒。之前他已经收到了王庶的谢罪奏折,一直留中未发,还怕是王庶一面之辞,如今看来曲端尾大不掉,不服将令应该是确定无疑的。
但如何处置?赵构与朱胜非等人商量半天,觉得此时不宜过于追究,以免人人自危,心怀怨恨,局面越发不可收拾。于是下诏,升王庶为陕西节制使、知京兆府,升曲端为经略安抚使,知延安府,其他诸人各有升迁,倒像是陕西捷报频传似的。
这个处置着实荒唐,更荒唐的是,在目前情势下,却还是最合理的处置。曲端好歹还算打了两仗,如果要拿他治罪的话,那韩世忠畏战弃军而逃该当何罪?刘光世部不战自溃又该当何罪?天长一万守军面对金军五百骑望风而逃又该当何罪?真要追究,手下恐无可用之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