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赵开高论
残破的陕州城内,已经一片荒凉,吃了陕州守军大苦头的金军一入城便大开杀戒。三日不到,城中居民只剩下了不到三成,娄室才下令封刀。可怜一座八百年古城,就此毁于战火。
拿下陕州之后,娄室只让军队休整了二十来日,便召集诸将,商议西进之策。
诸将都面有难色,持续两个月的陕州之战打得实在太艰苦了,士卒伤亡大不说,还对宋朝西北军产生了某种畏惧心理。李彦仙虽然兵败身死,但其麾下将士如此卖力死战,战力之强,较之金军只强不弱,若不是陕西各路宋军犯了各自为战、救援不力的老毛病,此战胜负如何都很难说。
但诸将又都打心底里佩服娄室,陕州围城到最后一刻,若不是娄室敏锐地察觉城内守军已至极限,悍然放手一搏,恐怕陕州城仍然屹立不倒。果真如此的话,数万金国大军死伤惨重,无功而返,对战局和士气的影响都将是致命的。
撒离喝道:“大帅,陕州一战十分艰苦,将士们尚未恢复过来,为何不待开春后再西进?”
娄室道:“开春后,这仗就不好打了。张浚自来陕西,全力调兵遣将,军队越聚越多,等开春了再攻,他又会多出两三万人马;再者,兵贵神速,我军拿下陕州,川陕为之震动,我料连南朝皇帝都闻之胆丧,只因李彦仙在陕西有‘军神’之称,如今却被我一举歼灭,对南军士气乃是极大打击。此时我军再挥师西进,正可携余威而震慑对方,也可趁势打乱张浚的部署。”
“末将预料此次西进必将与曲端的泾原军正面交战,曲端为人自负,私心也重,但若论临阵用兵,此人毫不含糊,大帅需多加提防。”折可求道。
李彦仙死难,折可求想法和其他人有所不同,这个西北军的榜样倒下后,折可求心里的压力轻了不少,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拿他和李彦仙比。只是内心深处,他还有几分讪讪的,大战结束,不敢像其他将领那样肆意庆贺。
娄室微微点头,他过去几年在陕西吃过曲端的亏,几次交战下来,没讨着什么便宜。高手对决,几招几式就能见真功夫。曲端用兵老辣,颇有谋略,在娄室眼中是真正的名家高手。
“诸位都是领军打仗之人,既然此次西进的对手是曲端,那就议议曲端的用兵吧。”娄室不紧不慢地道。
折可求自然对曲端知根知底,便道:“曲端不比一般武将,机敏知书,颇懂文章,这与宋朝其他将领比大不相同,宋朝当今的掌兵大将如刘光世、韩世忠、张俊等都不善文章,韩世忠、张俊不过是粗通文墨,刘光世更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偏偏每次打仗还青衣羽扇,马也不坐,就坐在轿上,一副儒臣模样。正因为曲端自己知书善文,所以对文臣们舞文弄墨的那一套十分不屑,他跟王庶势同水火恐怕也缘于此,别看他与张浚上下和睦的样子,末将以为也长久不了。”
娄室道:“曲端能文能武,还真是难得的将才!只不过这种太拔尖的人都难以长久。不要说南朝,就是在我大金国,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也吃不开。”说到这里,忍不住脑海中晃过兀术,这四太子眼中除了皇上,谁都不放在眼里,为何却又处处承欢?
撒离喝道:“当年我率军与夏国大军交战,俘虏了几个夏国军官,这些人提起南朝将士都颇为轻蔑,对于曲端却赞誉有加。细问之下,才知早些年两军之间有柏林堡之战,曲端上司李庠遭遇突袭,军队溃败,本已无可挽回,但曲端率部奋力反击,得以全师而退。夏军因此很看重他。”
活女称赞道:“两军对垒,战而胜之,还不足为奇;但军败之际,还能力挽狂澜,全师而退,这就得有点真本事了!”
娄室脸色严峻起来,道:“由此看来,曲端绝非不敢战之辈,但你们发现没有,过去两年,他从不主动进攻,而只是凭险据守,专等我军去攻。他知道只要我军进攻,他什么不用做,就占了以逸待劳、因近就粮的先机,而他却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此人心机之深,的确不是一般的武夫所为。”
诸将听了都不说话,只在心里嘀咕:既如此,为何在大战之后,还要主动进攻呢?
娄室岂不知诸将心中所思,道:“我东路军主力已然渡过长江,直逼南朝腹心。据探报说,南朝皇帝都被逼到海上去了,赵构小朝廷的残破江山,在我大金的铁蹄之下摇摇欲坠。天威所至,南朝大臣望风而降,其右丞相杜充、兵部尚书李邺都降了我大金。我料南朝的陕西各路大军都听说了这些消息,定然有所不安,如今又被我军攻取了陕州,更加人心惶惶。此时我西路大军若贪图安逸,按兵不动,岂不是养虎为患,坐失良机?”
诸将听了,都觉得意外,娄室论战,从来都不讲大道理,只是就事论事,以胜负为执念,他自己也多次讲过:天下大势,无助于一战之胜负;一战之胜负,取决于士兵平日操练、主帅临阵决断,以一战而定天下势,不亦快哉!
如今娄室却反其道而行之,欲借天下之势而强行一战,不知是何缘故。
娄室知道诸将心里疑惑,却不能多说,前日他接到金国皇帝吴乞买的诏书,里面罕见地质疑他在陕西反复进退,不能固守,虽然语气中还多是器重,但却也暗藏机锋地提醒他不要“玩寇自重”。
娄室收到诏书,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吴乞买所说都是事实,但却事出有因:娄室只从上京带了一万女真精锐进军陕西,后来虽又收编了不少宋朝降军和一些辽地汉儿,但主力却一直是那一万女真精锐。过去两年,战事频繁,屡有攻城掠地,但因为兵少,战线一旦拉长,便捉襟见肘,好不容易攻下的城池立刻又回到宋朝军队手中,华州、蒲州、晋宁莫不如此,去年的延安府更是辛苦打下,轻易丢失。折腾了两年,金军的势力范围仍只是渭水以西的地盘,若不是上月攻陷了陕州,渭水以西都不安宁,这个战绩与金国“战神”的地位颇不相称。
吴乞买未必不知道娄室以区区一万精锐入陕,攻下一大片地不说,还将宋朝陕西五路大军牵制得不能动弹,这绝非常人所能做到。只是他下诏书时正好收到兀术破了临安府的战报,心想兀术率数万北地健儿,蹈大江如平地,你娄室人马虽然不多,但陕西一马平川,正是我女真健儿的用武之地,如何就拿不下来?
倘若迟几日,他收到兀术的明州败报,他在下这份诏书时语气定会客气许多。
娄室道:“自今日起,杀猪宰羊,大犒士卒,三日后进军潼关。”语调虽然平静,但透着不容争辩的威严。
诸将深知主帅性情,只要他想打的仗,天塌下来也挡不住,便都起身接令。
秦州府衙,张浚已经斋戒了一个月有余,仍不肯沾半点荤腥,幕僚们苦劝也不听,最后还是刘子羽道:“相公斋戒,下属诸将也不敢沾荤,清汤寡水的吃下去,如何有力气杀敌?”张浚这才结束了吃斋。
陕州既已陷落,金军西进是迟早的事,然而张浚的烦恼不仅在于此。自从来陕西之后,他便励精图治,选拔人才,并对各级僚属予以充分信任放权,一时间,陕西军政呈现出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活力,各路大军之间联系也密切了许多,原本摇摇欲坠的川陕局势初趋稳定。
但是,他却有一个心头之结难以化解:曲端。
当初曲端被王燮、王庶、谢亮连告三次御状,使得朝廷起疑,要召他入朝。曲端知道自己得罪人太多,不敢赴行在,又无从辩解,处境十分尴尬,还是张浚以全家一百多口人的身家性命作担保,力陈曲端绝不会谋反,才帮他解了围。后又拜他为威武大将军,统领陕西五路大军,可谓剖心剖肺,坦诚相待。
然而曲端对张浚的一片赤诚却没有投挑报李,陕州围城,面对张浚军令,他连个救援的姿态都不愿意做,对其他军令也是虚与委蛇,除非自己觉得合理,否则一概不听,好像张浚不是他的上司,倒成了他的幕僚。
在他停止斋戒后的次日,刘子羽前来拜访,手里拎着一条风干的羊腿。张浚素来不吃羊肉,见了羊腿,连连摆手,道:“彦修,你快不要拿这东西臊我,我消受不起。”
刘子羽笑道:“相公,你既来陕西,哪有不吃羊肉的道理?这羊腿不比寻常物事,乃是百姓家放养在山坡的羊,只吃野葱长大,因此没有寻常羊肉的膻腥味。宰杀之后,抹点盐挂在厨房横梁上数月,任由烟火熏烤,取下来肉已经熟透,不用再烹饪,切成薄片就可入口,香味绵延,实乃人间美味。”
张浚一个月未沾荤腥的肠胃被他这么一说,立刻蠕动起来,不禁口舌生津,笑道:“那我倒不妨试试。”
说话间,玉儿也出来了。她略施粉黛,上身一件揉蓝衫子,套一袭杏黄裙,发髻也高高地梳起,更显得成熟了几分。刘子羽见了她,脸上不由自主地堆起欢喜的笑容。
玉儿也朝他会心一笑,随即敛了笑容,恭立一侧,朝刘子羽身边的客人深深道了个万福。
刘子羽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个人过来,连忙向张浚介绍道:“这位就是都大提举川陕茶马事赵开,因为一直在四川办理茶马之事,直至今日才得空过来。”
张浚早年在东京做翰林时,就听说过赵开的大名。宣和年间,赵开向朝廷提出官营卖茶、买马的五大弊病,很得朝廷的赏识,道君皇帝为此还在朝会上褒奖道:“赵开深知理财,不虚耗民力,却使国库充盈,比只会清谈的书呆子强多了!”
如今张浚凭着勤王之功,年纪轻轻便已位列宰执,赵开来时便一直在想此人到底生何模样,两人互相景仰。张浚虽然位高,但自知年纪、资历都远不如赵开,便离席施礼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实慰平生!”
赵开十分感动,起身回礼道:“枢密兴义兵,诛叛逆,扶大宋社稷于既倒,天下士子莫不额手相庆,如今又不辞万里,经略川陕,下官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尊容,实乃三生有幸!”
张浚见他应对如此得体,心里更添欢喜,便道:“我府上僚属都不称我职衔,只叫我相公。若先生不嫌弃,也可以此称呼。”
赵开道:“既如此,下官也乐得套个近乎,只是下官学识浅陋,又是相公僚属,哪里当得起‘先生’二字!下官字应祥,相公称呼下官表字即可。”
三人互相客气了一番,重新落座。
玉儿站在一旁,只看着刘子羽,见刘子羽终于有空看她,便微微嘟了一下嘴,皱了皱眉。刘子羽会意,便道:“提举不是外人,玉儿姑娘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旁边侍坐吧。”
张浚便对赵开解释道:“应祥莫怪,这是我妹子玉儿,专爱听些朝野逸事,品评朝野人物,居然八九不离十。平常有客来,就是她来端茶倒水。”
赵开赶紧施礼道:“那还请玉儿姑娘品评我时多多美言几句。”
玉儿回礼道:“先生天资万里挑一,乃是极其能掐会算之人,玉儿岂敢妄言。”
赵开略微一怔,他自小便极会算数,又善文章,在当地有“神童”之誉,只是这小姑娘是如何知晓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生得端庄妩媚,艳而不娇,并不像一般女子那样低眉垂首,恭顺有加,而是娉婷绰约,落落大方,丝毫不给人冒犯之感。
张浚叹口气,说到正题上来:“陕州城破,我痛心不已,深感愧对圣上重托,陕西五路兵马加起来有二十万,却都眼睁睁看着陕州军民独力苦战,情理难容!我过去一个月来一直在苦思如何根治陕西诸路军马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痼疾,思来想去,却仍不得其法,不知应祥有何见教?”
赵开微笑道:“岂敢谈何见教!不过刚才和彦修过来府衙,一路都在谈论此事,下官以为,欲让士卒死战,其实也简单,不过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耳。”
张浚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与金军周旋,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况且要让二十万之众拼死效命,即便穷尽川陕民力,又如何赏得过来!”
赵开道:“相公所言极是,不要说陕西,就是号称天府的四川,百姓身上的负担都已经十分沉重,再加赋税,搞不好会激起民变。但是官营专卖还有一些盈利,那些从事盐酒专卖的官商大都是贪滑之辈,低进高出,上下克扣,将本该进国库的钱据为己有,还互相隐匿,这也是多年的积弊了,只是这里面牵扯的利益太多,没人愿意去管。如今敌国大军压境,却是个极好的由头,只要相公不畏谗言,不忌怨恨,将这部分钱收上来,可解燃眉之急。”
张浚志在光复,哪里把这些奸商放在眼里,道:“如此甚好!那就请应祥会同有司,大变盐、酒专营之法,该给他们的分毫不取,不该给的一文钱都要收上来!不知一年能收多少上来?”
“一年下来,三十万缗当不在话下。”赵开道。
张浚脸上露出多日来难得的一丝笑容:“竟有这么多!虽然养二十万大军还远远不够,但战时犒赏却是绰绰有余了。”
赵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将脸上不易察觉的笑意掩藏了起来,不料旁边玉儿看得一清二楚,便道:“兄长,赵老先生把这三十万缗只当作开胃小菜呢!”
刘子羽和张浚都愣了一下,怕玉儿这样唐突说话,会让赵开尴尬,正要说些话打圆场,不料赵开却恭恭敬敬向玉儿施礼道:“玉儿姑娘冰雪聪明,赵开那点小算计,在姑娘眼中形同儿戏。”
刘子羽和张浚又愣了一下,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禅语,只听赵开道:“不瞒相公,这二十万大军不仅养得,还能养得好。”
张浚一听这话,和刘子羽对视了一眼,觉得赵开不太可能拿这种事说笑,但这么千难万难的事,被他如此轻松说出来,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
“哦?竟有这等好事!我愿洗耳恭听。”
赵开见张浚一副姑妄听之的样子,便一笑道:“相公自己算过没有,欲使二十万将士粮饷充足,需要多少钱缗?”
张浚心里算了算,怕说出来吓着赵开,犹豫着说道:“将士们倒可以因近就粮,但军饷须得丰厚才可笼络人心,激励士气……若有二百万缗,则可成大事。”
二百万缗是个大得吓人的数字,四川市面上的钱缗加起来也不过二百四十万缗,这相当于要将四川商贾居民搜刮一空,显然不可行。
赵开又问:“相公何时要这二百万缗到手?”
张浚忍不住打量了赵开一会儿,不明白他这样从容镇定是因为胸有成竹呢,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金军刚刚攻下陕州,我料定过不多久就会西进,这一趟是赶不上了。但今年秋防,陕西必要做件大事震撼金军,否则让东路金军主力连年南下,再犯江南,恐怕我大宋在东南难以站稳脚跟,万一兵锋所至,祸及皇上,则大势去矣!”张浚说道。
赵开低下头一边喝茶一边心算,玉儿端起茶壶,给三人倒茶,赵开一晃眼看到玉儿那双雪白修长的手,虽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心里也禁不住微微一动,暗想:天底下如何有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子!
他怕失了仪态,让张浚看低自己,便收摄心神,道:“只要三个月,赵开能为相公筹齐这二百万缗。”
张浚和刘子羽吓了一跳,张浚认定他是口误,提醒道:“应祥,二百万缗不是个小数。”
赵开微笑着娓娓道来:“四川沃野千里,且未经兵火,因此虽然负担着天下财赋,百姓的日子仍过得去,但一户普通人家一年下来收入也不过百缗,也就是说,一百缗足以养活一个五口之家一年,不仅是粗茶淡饭,还能经常吃些鱼肉、沽些老酒,年节置办些衣裳,稍微节俭点,尚可略有盈余。如此算来,二十万将士虽多,但以二百万缗为犒赏,打赢秋防之仗,断无疑问。”
张浚听他算得有零有整,再想想赵开早就有善理财赋的盛誉,此事或许不是痴人说梦,不禁激动起来,强自压抑住兴奋,问道:“这二百万缗如何在三个月内筹得?四川百姓虽然富足,但余财并不多,如何拿得出那么多钱来?”
赵开道:“相公,这钱不必直接取自百姓,只需印制钱引,并开矿铸造铜钱即可。”
刘子羽在一旁疑惑道:“这开矿铸造铜钱倒也罢了,急切间也铸造不了许多,但印制钱引让人听来心里不踏实,这钱引无非就是纸而已,以纸代饷,从古至今,还未曾有过。”
赵开笑道:“这纸可不是一般的纸,乃是钱钞,可以买柴米油盐、鸡鸭鱼肉,还可沽酒买布、请人办事。彦修,这纸若是给你,要还是不要?”
刘子羽一笑,未置可否。
张浚道:“话虽如此,只怕百姓和将士手里捏着几张纸,心里终究不踏实。”
赵开道:“踏实不踏实,全在于朝廷和官府如何疏导。只要相公张榜四处,并发文至各州县,规定百姓不仅可用钱引缴纳各项税赋,还可向官府购买银绢。这样一来,增发钱引便不再是权宜之计,而是百年基业,钱引在百姓眼中也不再仅是可以换物品的纸,而是货真价实的财物。”
张浚听了,挑不出毛病来,但心里总觉得世上哪有如此轻巧的事,便只是沉吟不语。
玉儿突然问道:“赵先生,这么多钱引印出来,市面上钱多货少,岂不会弄得物价飞涨,人心惶惶?”
赵开听了,乐得一合掌,道:“此问甚当!玉儿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兰心蕙质!”
张浚和刘子羽一细想,玉儿这个问题还真是切中要害,赵开印制钱引补贴军饷之事成与不成,全在于此。
赵开反问道:“玉儿姑娘,假如这市面上的钱引多了,而货物多寡不变,要使这物价不涨,该当如何?”
玉儿想了想,道:“有恒产者有恒心,倘若百姓心安,便会存钱以做长久之计;倘若朝不保夕,则会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钱恨不得赶紧花出去,以防有变。”
赵开看了看张浚,诧异道:“此话何其在理!玉儿姑娘莫非圣人先知,老夫在钱粮财赋之事上打了几十年的滚,才悟出这些道理。玉儿姑娘年纪轻轻,足不出户,何以一语中的!”
张浚倒不惊讶,只是笑道:“各人天分悟性罢了!我这妹子若是男儿身,学问之大,只怕是东坡居士这样的学际天人都要让其三分呢——你且说说,钱引多了,如何平抑物价?”
赵开道:“在我大宋地域,有两处钱引发行甚广,一是四川,一是东南,盖因这两地物产丰饶,人烟阜盛,且商贾众多,百业兴旺,金银铜之物不够市铺交易,因此四川有交子,东南有会子,都是纸制钱引。然而东南会子与铜钱并行,铜钱价高,且易保存不生锈,以至百姓惜铜钱而贱会子,往往一有会子入手,便立即花掉或想方设法换成铜钱,此所谓劣币逐良币也。这样一来,官府不敢多印制会子,只要一多印,立即引起物价上涨,民怨沸腾。”
张浚点头道:“的确如此。”
赵开见三人听得全神贯注,不免得意,接着道:“但在四川,此事却不会发生,何哉?四川乃是交子与铁钱并行,铁不如铜值钱,且容易生锈,不好保存,因此,商贾百姓不急于将钱引换成铁钱,也愿意储存钱引。只要官府不胡乱印制,钱引再多,也会积攒在百姓手中,不至于因百姓急于花掉钱引而导致物价飞涨。”
刘子羽已经完全听明白了,补充道:“而且钱引可交税赋,可按官价买银绢,百姓也可放心储存。”
“正是如此!巨商大贾其实也更乐意使用钱引,上万缗的货进货出,以前要押几车铁钱或银两往来奔波,费事不说,还招惹强盗,如今只需装一布袋钱引即可,何乐而不为?再者,四川市面上的钱引也就二百四十万缗而已,远不敷用,加印一些钱引,不但不会抬升物价,反而有利钱货流通,商贸兴盛,正所谓一举两得!”赵开道。
张浚竖起耳朵听得极其仔细,眼睛凝视着桌面,等赵开说完了,仍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像木雕一般,半晌不作声。突然,他情不自禁地发出“咯咯”的笑声,笑得浑身颤动,接着干脆站起来,仰天大笑。
“上天待我何其厚也!既送我一文武双全之刘彦修,又送我一精通财赋之赵应祥,我张浚何德何能,竟如此得上天垂爱!”张浚笑完后叹道。
刘子羽和赵开连忙起身,齐声道:“愿为相公效犬马之劳!”
旁边玉儿却不服气起来:“兄长,那我算什么呀?”
张浚心情大好,笑道:“刚才不说了嘛,你冰雪聪明,兰心蕙质,赵先生都拿你跟圣人先知去比了。”
玉儿害羞地一笑,道:“赵先生真是大善人,说出这么好听的话来夸我,不像有些人,难得听到一句好听的话。”说着起身向赵开施礼致谢,眼睛却看着刘子羽。
赵开起身还礼,一看她那眼神,脉脉含情;再看刘子羽,低眉浅笑,心里明白了大半,不禁若有所失,暗自叹道:真是一对璧人。
张浚兴致勃勃,看到桌上的羊腿,突然来了胃口,道:“今日不喝茶,只饮酒!‘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我这儿正有一坛杜康酒,今日与二位一醉方休!”说罢叫侍从将酒坛抱出来。
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刘子羽也来了精神,道:“‘杜康能解闷,萱草解忘忧。’今日不痛饮几杯,岂不辜负了应祥兄的安邦之策?”
赵开谦逊道:“我能有什么安邦之策,不过是借相公大展宏图之际,从旁帮衬,因人成事罢了。‘解我忧愁病,惟应赖杜康。’赵开不善饮酒,但今日得逢知己,必当奉陪!”
玉儿从屋内取来一把匕首,摆好几副碗碟杯筷,又叫人洗一块干净的砧板来,拿起羊腿,准备剔肉下来。
刘子羽怕她割伤了手,赶紧起身道:“还是我来吧。”说着从玉儿手中接过匕首和羊腿,就着砧板极熟练地将羊腿削成薄片。
“彦修哥削羊肉的手法怎会如此熟练?是不是以前经常吃?”玉儿问道,悄悄地改了称呼,不再叫他“刘先生”了。
刘子羽竟未听出来,答道:“我十一岁起便随父亲在军旅中度日,将士们吃羊肉时,都是整只羊烤好后,再用匕首割肉吃,我也学了这般吃法,因此用匕首比用筷子还称手。”
这边张浚犹豫着吃了一片羊肉,虽然觉得味道极好,但仍然接受不了若有若无的那股膻味,便只是饮酒。
赵开却是极爱羊肉,早已七八片下肚。玉儿也不吃羊肉,便用手指拈了一片,送到刘子羽嘴边。
刘子羽张嘴接了,嘴唇还碰到了玉儿的手指,只觉得唇角一阵酥麻,嘴里嚼着羊肉,却一点没尝出味道来。
玉儿道:“方才你三人吟的诗,全都是愁啊忧的,难道没了闲愁就吟不出杜康来?”
赵开道:“要不请玉儿姑娘吟一首吧?”
“不如我四人各吟一句如何?”玉儿道。
张浚立刻来了诗兴,连声道:“好好好!”
“那就请兄长起个头吧,记住了,不得有闲愁!”玉儿道。
张浚略一思索,吟道:“长夜惊梦起。”
玉儿不满道:“兄长,这句倒是没了忧啊愁的,却又弄出个‘惊梦起’,比忧愁更甚。”
刘子羽和赵开都忍不住偷笑,两人谦让了一回,赵开接着吟道:“回首看杜康。”
众人都称妙,张浚尤其觉得好,点评道:“午夜梦回,看到杜康,喝与不喝,愁思犹在……”一转头看见玉儿嘟着嘴,便连连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
刘子羽和玉儿互相看了一眼,玉儿道:“请彦修哥先说吧。”
刘子羽有心让她高兴,便吟道:“披卷西窗下。”
玉儿立即脱口而出:“红袖来添香。”说完,突然满脸通红,低头去揉搓衣角。
张浚和赵开相视一笑,赵开便把这诗吟了一遍:“长夜惊梦起,回首看杜康。披卷西窗下,红袖来添香。”吟完连连赞叹。
众人又聊些闲话,说话间,那条羊腿已经被吃干净了。张浚后来又吃了一片,玉儿是无论如何也不吃的。刘子羽见玉儿不爱膻腥,便也吃得不多,这羊腿八成都进了赵开的肚子。
张浚正享受几个月来难得的轻松,隐隐听到府衙外急促的马蹄声响,接着听到长长的吆喝:“报——”便知有紧急军情过来了,众人也都停止了说笑,各自在心里猜测。
片刻后,侍从呈上来紧急文书,张浚打开看了几行,冷笑道:“不出所料,金军果然已经过了潼关,奔西而来。”
欢时何其短,佳人难一笑。刘子羽不觉暗暗叹了口气,再看玉儿,也是意兴索然,静悄悄地将酒杯和碗碟收拾走了。
“彦修,娄室借攻占陕州之势,又没了后顾之忧,此次恐怕有几场硬仗要打,得好好筹划才行。”张浚道。
赵开知道自己只负责筹粮筹饷,这调兵遣将的机密事他还是回避为好,便起身道:“军情紧急,赵开还要回去筹办军饷事宜,原想从容推进此事,如今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赵开告辞了。”
张浚也不多留,和刘子羽将他送至门口,便回来讨论军情。
刘子羽见他眉头紧锁,知他为何心忧,便道:“相公所虑,无非是曲端,依子羽看,此事也不是毫无办法。”
张浚抬眼看着刘子羽,听他有何主意。
刘子羽道:“曲端之所以专横跋扈,不听号令,我也曾细思其中缘由,无非有二:一则此人生性如此。这世上原本就有人生来桀骜不驯、浑身是刺,只能别人围着他转,他却不能围着别人转,曲端就是这种人。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就是这副狗改不了吃屎的臭德性,你能奈他若何?”
张浚被他说得忍俊不禁,他是曲端上司,又身为宰执,有些话是不能痛快说出口的,此刻听刘子羽骂曲端,觉得很是解气。
刘子羽又道:“二则曲端自恃颇有战功,且深得治兵之道,因此目中无人,这也是有的。”
张浚问道:“曲端用兵,你以为如何?”
刘子羽照实说道:“曲端用兵,不拘一格,唯求必胜,说他是西军翘楚,亦当之无愧。靖康元年,柏林堡一战,威震西夏;建炎二年,青溪岭一战,他大败金军,攻占秦州——这些战事都可圈可点。此人虽然不好相处,但治军极严,且颇有章法,其手下泾原军原本都是些流民溃卒,硬是被他打造成一支铁军,非一般人所能为。”
张浚听了,沉思不语,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刘子羽所言非虚,便叹口气道:“可惜此人难为我所用。”
“既然如此,相公今日就要做好打算,将来不是非要用他不可!”
张浚瞿然而惊,看着刘子羽,似有所悟。
刘子羽道:“曲端以为自己无人可替,倘若相公偏偏找到可替他之人,不仅不用受制于他,反而可以制约他。”
张浚脑子里迅速把来陕后提拔的人过了一遍,刘麟、刘锜兄弟,还有郭浩等人,都堪称有大将之才,但论资历、人望,乃至韬略,至少目前无法与曲端并列。
刘子羽见张浚沉吟不语,便道:“青溪岭一战,是曲端打的,但相公可知临阵而战者是谁?”
张浚一时想不起来,便摇摇头。
“吴玠。”刘子羽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将名字写在桌面上,“青溪岭一战乃是金军五百先锋骑兵进犯鄜延路时,我军与之交锋的关键一战,吴玠率军埋伏于青溪岭两侧,待金人骑兵全部入岭后,突然从侧后攻击,金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仓皇败退,吴玠率军追击三十余里才罢。此战之前,金军在陕西连战连捷,从无败绩,十分猖狂,经此一战,才对我军有了一点点畏惧之心,泾原军也在金军中建立了威名。”
张浚听得入神,道:“建炎二年扬州之溃,其实不过就是金将耶律马五率领五百精骑进犯扬州,结果扬州守军不战而溃,以至圣上蒙尘,生民涂炭。当时若有吴玠这样的骁将在,何至于那样狼狈!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想见见此人。”
刘子羽微笑道:“前几日相公派我去泾州劳军,我已经见过他了。”
“哦?”张浚饶有兴趣地问道,“此人究竟如何?”
刘子羽道:“一见忘俗。此人不但知兵善骑射,更难得的是喜好读书,能通大义。我与他一席话下来,如醍醐灌顶,对川陕形势了解得更为透彻。而且,他就在泾原军中,威望颇高,完全可以镇得住部下……”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浚。
吴玠之名,张浚之前也有所耳闻,一直以为不过是一勇将而已,未必有领军之才,他深知刘子羽有识人之明,所言大抵不差,只是不太敢相信有这么好的运气。
刘子羽见张浚还是心中存疑,便笑道:“相公今日得一赵开,以为如何?”
张浚认真道:“赵开之才,非同小可!此人深懂理财,又极通政事,实属难得的通才。有了此人,陕西五路二十万大军可保军心稳定。我近日考察陕西各路将帅治军,都以严苛为主,却失于有功必赏,这也怪不得他们,手上无钱,拿什么去赏?我打算明日便拜赵开为随军转运使,总管四川财赋……”
张浚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初王庶之所以在陕西诸将中威信不高,指挥不动人,一个根本原因在于手上没钱,光凭一纸经略使的公文能顶什么用?如今赵开每年给他几百万缗的巨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愁诸将不听号令!
刘子羽见张浚说得来劲,便只是微笑听着,等张浚说完了,才道:“吴玠之才,全在用兵,相公得了他,其利不亚于得一赵开,或尤有胜之。”
张浚吃了一惊:“彦修,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刘子羽一笑,接着道:“吴玠还有一弟,叫吴璘,也是文武全才,年纪虽轻,却极有谋略。此人亦在泾原军中,若能笼络吴玠,则吴璘自然也入相公彀中。有这两人相助,纵然曲端不为相公所用,又有何要紧!”
张浚直起身子,盯着刘子羽道:“你此话当真?不要只为了哄我高兴啊!”
刘子羽正色道:“子羽愿以性命担保!”
张浚愣了一会儿,猛地一掌击在桌上,将茶壶震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连看也不看,一跃而起,大声道:“天助我大宋,天助我大宋也!”
刘子羽见他忧心国事,竟至于此,十分感动,眼眶不禁湿润了。
玉儿在里面听到响动,赶紧出来查看,见这情势,心里明白了几分,便也不多问,蹲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茶壶碎片。
刘子羽怕她割伤手指,连忙道:“玉儿别动,让我来!”说罢,挡在玉儿前面,伸手去捡那些碎瓷片。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次没有称呼人家“玉儿姑娘”,而是直呼其名,玉儿听在耳里,低头甜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