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明受兵变

自从金军南下起,赵构的新朝廷就一直处于颠沛流离中,之前还有心思学学前代明君听儒士讲经,但兵荒马乱中,这点雅兴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如今终于在杭州暂时安定下来,赵构便召集群臣,请太学士陈士忻讲孔子。

陈士忻讲到孔子论忠孝,子曰:“昔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何谓忠者?审其所以从之,谓忠也。”

赵构听到这里,不禁想起李纲,此人诤臣乎?能臣乎?然而好用不好用,只有他这个做皇帝的才知道。又想起陈东、欧阳澈,此二人如此敢言,必是诤臣无疑,然而所言皆不切实际,徒逞口舌之快。黄、汪二人倒是用得极顺手,但结果又如何?一时颇有所思,见众臣正等他说话,便随口道:“延安府守臣魏彦明、徐州王复、晋宁徐徵言等人守土尽责,为国捐躯,皆忠贞之士也!”

浙西安抚司的主管机宜文字时希孟道:“安史之乱时,许远、张巡固守睢阳,以区区数千人马对抗叛军十余万人。坚守十个月,使赋税重地江淮地区不致于落入叛军手中,叛军十余万人亦被牵制于睢阳,被唐朝的反攻大军一举歼灭,时人云:守一城而捍天下,其功大矣!”

朱胜非道:“可惜临近州县明知睢阳苦战,却不予救援,后来张镐为河南节度使,日夜兼程,前去援救,并发文书命其他节度使共同出兵,而谯郡太守闾丘晓,距离睢阳最近,却不从军令,拒不出兵。等张镐的援兵终于赶到时,睢阳才刚刚被攻陷三日。十个月守城,却没能熬过这最后三日,只因为守城将士都已经饿得提不动弓刀了,眼睁睁看着叛军攻上来。张镐既痛且怒,将闾丘晓拘入军中,杖责至死。”

这个故事实在有点应景,赵构君臣同时想到了金兵南侵以来,各州县守官要么望风而降,要么弃城逃跑,少有的几个坚守,却无一不得不孤军奋战,城破身亡,魏彦明等人便是例子,而闾丘晓之辈却比比皆是,竟无一人因此治罪,更不用说杖责至死了。

颜岐叹道:“若我大宋州县守臣都是许远、张巡之辈,金人岂能深入江淮,国势何至于此!”

叶梦得一哂道:“期望守臣个个都是许远、张巡,犹缘木求鱼,终不可得。”

颜岐不悦,反驳道:“许远、张巡亦父母所生,血肉之躯却能成忠贞之臣,怎么到了我大宋就终不可得了?”

叶梦得文才冠绝群臣,又极懂财赋,黄、汪罢相之后,赵构便让他做了尚书左丞。大概是之前自恃才高,得罪了人,此次又升迁太快,遭人嫉妒,引得群臣弹劾,朱胜非,颜岐等人都在赵构面前力陈不可,刚做了十四日的宰相,便不得不辞职,落得个心灰意冷。赵构让他再掌财赋,他却已萌生退意,坚辞不就,赵构知他心里有气,便也暂时不勉强他。

叶梦得无官一身轻,反问颜岐道:“听说夷仲家有美妾,颇知音律,且善诗文,更兼调得一手好羹汁,夷仲宠爱万分,不知可有此事?”

颜岐看了一眼赵构,身体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含混道:“此事与守城有何相干?”

叶梦得道:“相干得紧!当年许远守睢阳,粮草断绝,将士忍饥挨饿,许远乃杀其爱妾,剔其肉煮给众将士吃。将士流泪不忍吃,许远逼着他们一口口吃尽,敢问夷仲愿杀爱妾以飨众将士否?”

颜岐顿时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冷笑道:“那我也要问问少蕴,倘使你独守危城,你当如何自处啊?”

叶梦得微微一笑,道:“吾从相州赵不试。”

相州被金军围城数月,粮食皆绝,援军不至,守臣赵不试对城中军民道:“相州死守至今,城破就这几天的事,我身为守臣,又是宗室,不能投降,但各位已经尽到守土本分,可以各寻出路。”军民凄惨相对,于是赵不试登上城墙,约降金人,金人许诺不屠城,赵不试便起草降书,开启城门,然后将一家十余口全部逼入井中,最后自己也跳进去,命人用土填上,一家人就此殉国,满城人都非常怜惜他们。

许远、张巡守睢阳至最后,将城中三万多名妇女老幼陆续杀死作为军粮,其惨酷为后人所诟病:你们是成就了千古美名,但那些被活活杀死吃掉的人何处问苍天?叶梦得认为赵不试忠义、仁慈兼备,所以推崇他,实在比颜岐要高明不少。

朱胜非与叶梦得素不相能,但他此时已经拜左丞相,有维持朝堂体面之责,见话越说越僵,便打圆场道:“二位所说都有道理。守臣不知忠义,如何奋力御敌?只是为政者,倘若一味以忠义劝谕臣子,却举措失当,使忠义之士含恨而死,这才是最不可取的。我等身为国家重臣,当为朝廷分忧,不必在言语间计较吧。”

赵构却没了听讲经的心情,形势如此严峻,以至于朝臣议论的时候,都离不开如何死法,让他心情颇为沉重。自从到杭州后,他将膳食从简到极致,每天就只是一份羊肉炊饼而已,比之父兄做皇帝时每日百样膳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如今看来,倘若来年还抵挡不住金军的攻势,恐怕这羊肉炊饼都不一定能吃到了。

正胡思乱想,占星官进殿报道:“日中有黑子,似有警戒之意。”

赵构心里猛地一跳,强自镇住心神,道:“朕遭时多故,知人不明,致使敌骑长入,生灵涂炭,朕将再下罪己诏,并斋戒十日,以谢天下臣民。”

众臣听了,都跪伏在地,朱胜非安慰道:“陛下励精图治,克己奉公,古时圣君亦不过如此,金人猖獗,为害之烈,也是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陛下不必过于自责。”

正说着,内侍押班康履匆匆觐见,悄悄在赵构耳边道:军中有人谋反。

这些坏事串在一起,赵构不由得心惊肉跳,便散了讲经会,只把朱胜非留下。等其他人走了,康履从怀中取出一小黄卷文书,卷末有两行字:统制官田押,统制官金押。

朱胜非问康履:“这从哪儿来的?”

康履道:“是我下面一个跑腿的小厮偶尔得来的,掉落地上,正在御营前军操练的必经之路上。据他说,他捡了这小黄卷后,接下来的大半天,御营前军总共派过来十余拨人,四处寻找,估计就在找这小黄卷。”

朱胜非立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看黄卷内的字,都晦涩难懂,但越是这样,越说明其意难测,便问康履:“这后面的‘田’与‘金’是何人?”

康履光洁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微笑,看着朱胜非,用鸭公嗓道:“朱相想想,如今统领御营前军的是何许人?”

御营前军统制有两人,一个叫苗傅,一个叫刘正彦,朱胜非不禁悚然而惊,这田字可不就是暗指苗,这金字不就是暗指刘吗?

赵构道:“苗傅出身将门,父祖都经略边疆,屡立战功,前不久还抵御游寇李成,作战颇为英勇,刘正彦之父亦死于王事,前向还招降游寇丁进,颇有功劳。此二人世受皇恩,且为朕御营统领,信任有加,为何要反?”

朱胜非道:“陛下,此时不是穷究原因的时候,情势紧急,还是立即将王渊召来,让他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于是赵构派遣一名贴身侍卫去召王渊入殿,三人也不出去,就在殿中等候。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王渊急急赶到,听说事情缘由后,道:“此事极有可能!自从蒙陛下隆恩,升微臣为枢密院事以来,苗傅因素来自负,深有怨恨之意,数次见面都不理不睬,不平之意溢于言表;至于刘正彦,我之前颇为看重,在圣上面前还举荐过他,但后来发现此人行事鲁莽,毫无谋略,便收回了他一些权力,因此他也颇有恨意,这二人如果要举事谋反,臣不奇怪。前天苗傅还跟我说临安县出了一伙强盗,打算出兵剿灭,很可能就是找个借口调动军队而已。”

朱胜非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王渊位列执政,诸将颇有微词,他是有所耳闻的,但好像也不至于要闹到谋反的程度,但万事早作预备得好,便道:“此事须作防备,如今朝廷方才在杭州安定下来,不可出任何差错。”

王渊不敢懈怠,下去后一面令中军统制吴湛加强行宫防卫,一面故意招摇回府,让人知道他已经回来,却悄悄令部下一心腹将领率五百精兵埋伏在邻近的寺庙后方,等着叛军自投罗网。如此折腾了几日,城中毫无动静,再加上兵荒马乱之际,叛乱传言满天飞,真假莫辨,所以心里也不觉放松下来。

又过了数日,正赶上神宗皇帝祭日,赵构带领群臣在朝堂上焚香行礼,又封赏了一些之前的有功之臣,在杭州的众臣都上朝听宣,一直到中午时分才退朝。而就在这时,苗傅与刘正彦命令帐下幕僚王世修陈兵杭州城北面的一座桥下,毫无防备的王渊仅带四五名随从骑马经过此桥,走到桥中间,发现前后路都已经被兵马堵死。在这一瞬间,他知道今日必死于此地,便按捺住惊慌向对面的刘正彦道:“刘统制,这是何意呀?此处……”

还没等他说完,十几名士兵便冲上来,将他拉下马摔在地上,几名随从也被乱刀砍死,刘正彦攥着王渊的头发斥道:“王渊,你勾结宦官,意欲谋反,遇见金军避之不及,于国家无尺寸之功,却位列执政,你这种乱国奸臣,留你何益?”说罢,根本不听王渊辩解,手起刀落,将其人头砍下。

杀了王渊,苗、刘又派兵围住康履住宅,将宅内凡是无须的男人一律杀死,然后两人带着军队浩浩荡荡杀向行宫北门。中军卫士见大队人马围过来,纷纷拔刀守在门口,苗、刘便陈兵于宫门外。禁卫统领吴湛远远看见苗傅,之前二人已经交通,此时心照不宣,吴湛便派人向赵构通报。

此时赵构和群臣还未散去,正在宫内议事,突然康履面无人色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有军队在闹市里设立路障,堵截行人,凡无须者就地处斩,老奴赶紧骑马绕道,才幸免于难。”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朱胜非问赵构道:“吴湛在行宫北门驻扎,专门监视非常情况,护卫陛下安全,他通报过什么异常情况吗?”

赵构道:“没有。”

正在疑惑,吴湛下属的卫兵过来奏报,道:“苗傅、刘正彦已经亲手斩了王渊,首级就悬在北门口。现在二人正带领军队守在北门,说有要事奏请圣上。”

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赵构大为震恐,不觉站了起来,整个朝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中,还是朱胜非醒过神来,道:“二人既然杀死长官,陈兵宫外,已是谋反无疑,请陛下容臣出去询问情况。”

见赵构点头,朱胜非便带着张徵、颜岐、签书枢密院事路允迪等人出了朝堂,朝北门走去,还没到北门,只见吴湛迎上来道:“门已经被堵上了,不能开。”几个人一听,只得又急急忙忙往楼上赶。到了宫楼上,只见下面甲士林立,苗傅和刘正彦带着一帮手下,都是全身披挂,军中挑着一根竹竿,王渊血糊糊的人头就悬在上头。

朱胜非等人都是文臣,见这阵仗不觉胆寒,朱胜非抱定必死之心,慢慢冷静下来,问道:“二位将军为何如此?”

苗傅却不屑于跟他说话,只看了看吴湛,吴湛便道:“苗傅不负国家,只为天下除害耳!”

朱胜非看这形势,吴湛的中军卫士也靠不住了,此番生死,全定于天,见王世修也站在楼下,便叫着他的表字道:“这不是代齐吗?你叔父王能甫与我相识,乃我大宋忠良之臣,你自己也在靖康年间任荥泽知县,金人南犯,你坚守不退,以战功升迁至东京做官,皇恩不薄,为何要做此事?”

王世修是这起事件主谋之一,见朱胜非问起,便大声道:“世修不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是为了国家社稷!如今阉党恣横,祸乱朝纲,内侍押班康履,妄作威福,蒙蔽圣听,私通大将。上次从扬州溃退,我前军将士不辞辛劳,一日只食一餐,兢兢业业,护卫皇上。而康履身边的大小宦官却沿江射鸭为乐,嘻笑自若,其轻鄙之态,我军将士恨不能活剥了他们的皮!到了杭州,百废待兴,这帮阉奴却乱哄哄跑去看钱塘潮,就在官道中间搭帐,毫不遮掩,连我等行军都要绕道!世修今日起兵,就是要诛灭这伙丑类,为朝廷除害!”

朱胜非听了心里直悔,之前也见过这帮内侍不守规矩,过于张扬,当时觉得仓皇之中,情有可原,不料今日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便叹息道:“代齐啊,这是我做宰相的过错,不能体察下情,致使阉党作乱,只是,你为什么不上奏呢?朝中大臣都会支持你的。”

王世修道:“我倒是跟尚书右丞张徵说了,只不过张右丞不以为意。”

朱胜非回头看了看张徵,见他脸涨得像猪肝一样,便知所言不虚,此时话越讲越干,不知道再耗下去是什么结果,心里急得如同猫抓,脸上还得装作镇定自若。

朱胜非在宫楼上跟叛军敷衍的时候,杭州知府康允之本已退朝,听说兵变,赶紧率众官从内东门求见。见了赵构,康允之急道:“陛下怎么还在这儿待着?趁着叛军还没鼓噪起来,请陛下亲自登楼,慰谕三军,或可平息局势,不然等叛军乱将起来,再想平息就难了!”

赵构如梦初醒,连忙换上龙袍,带着群臣从另一个门登上宫墙,苗、刘等人远远看见黄盖,一时看不真切,突听到一声大喊:“圣驾到!”诸军像条件反射一样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

赵构扶着栏杆,将苗傅与刘正彦叫过来,问道:“卿等有何事要奏?”

苗傅是此次兵变的总头子,这时见皇上出来了,才开始说话:“陛下信任宦官,赏罚不公!士兵们出生入死,却得不到赏赐升迁,而那些与宦官同流合污者却屡屡升迁。黄潜善、汪伯彦误国至此,罪不容诛,却一个到江宁府当官,一个去洪州当官,都是富得流油的好地方!至于那个王渊,自金军南下,未立寸功,却因交结宦官康履,得居高位,而臣自陛下即位以来,兢兢业业,立功不少,却只做了个遥郡团练使,如何让人心服?现在王渊已经被斩首,宫外的宦官百余人都已经伏诛,只有康履、蓝珪、曾择还藏匿宫内,请陛下将他们捉拿斩首,以谢三军将士!”

朱胜非在一旁听了苗傅这番话,不由得心里暗骂:“没长短见识的狗杀才!不就是别人升了官,你没升官吗?先上个奏折哭诉一下也好啊,何至于一下子就闯出这样的泼天大祸?”骂完心里又叹王渊轻财重义,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却被刘光世在皇上面前告黑状气昏了头,怒斩皇甫佐,使得众将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然苗、刘弄这么大动静,怎么着也会有风声透到王渊耳朵里去,哪至于这么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只听到赵构道:“内侍的确有罪,朕会将他们远远地流放到海岛上去,卿和众将士可以放心返回大营。”

苗傅道:“今日之事,全是我苗傅一人的主张,三军中再无任何人参与。扬州之溃,朝廷进退失措,以致天下生灵涂炭,这不都是因为宦官专权,使得朝纲不振、人心不服造成的吗?康履、曾择等人就是败坏朝纲的罪魁祸首,今日不将他们当众斩首,如何让三军将士心服,如何让他们安心归营?”

赵构回头与几位大臣商量了一下,道:“朕深知卿等忠义之心,为此,授苗傅为承宣使、御营都统制,授刘正彦为观察使、御前副都统制,今日在场的所有将士一律免罪,不予追究。”

这时候才封赏未免太晚了,苗傅既不接旨谢恩,也不退兵。他的几个下属扬言道:“我等真要为了升官的话,送两匹好马给内侍就行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赵构见苗、刘等人油盐不进,无可奈何,转头向群臣问策,时希孟见都这种时候了,皇上还护着几个阉人,便道:“宦官为祸,历代都有记载,弄出这等大事来却也并不多见,陛下倘若不除掉他们,今日之事恐怕难以收场,望陛下三思!”

军器监叶宗谔也道:“陛下,此事非同寻常,就不要怜惜一个阉人的性命了,先把他交给三军,任由他们处置吧。”

赵构不得已,只好让吴湛将康履抓来,康履已经吓得两腿酥麻,知道断无生还之理,可怜巴巴地瞅着赵构。这些阉人在寻常人眼里都不是人,甚至连猪狗都不如,康履明知道自己哪有什么能耐帮王渊要官,扬州之溃更与他半文钱不相干,但这口锅背不背却由不得他。

于是苗、刘当着赵构和群臣的面,在楼下腰斩了康履,然后砍下他的头,悬在竹竿上,与王渊的头相对。

康履一死,赵构便诏谕苗、刘率军回营,不料苗傅上前道:“如今渊圣皇帝北狩,而陛下却登上了皇位,倘若将来有一日,渊圣皇帝回来,陛下将如何自处?”

这真是步步进逼,赵构和群臣不禁相顾失色,不知如何应对。只有朱胜非料到有这么一出,苗、刘二人拥兵作乱,将来计较起来,必是死罪,所以这二人必定一条道走到黑。如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于是上前奏道:“陛下,既然三军有此疑虑,不如请出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先渡过这一关再说。”

隆祐太后姓孟,一生坎坷,几废几立,不过也由此因祸得福,靖康城破,金人将皇室无论男女三千多人全部掳走,而孟太后恰好被废为庶人,不在宫中,反而得免,与赵构一样,都是死里逃生。自从赵构尊她为太后以来,她极为疼爱赵构,羹汁调制都不劳宫人之手,而是亲自做给赵构吃,十分勤俭。赵构也非常敬重她,两人情同母子。

赵构立即下诏,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这是大事,于是百官都出门外,肃立两侧,朱胜非亲自将太后垂帘听政的诏书念给苗、刘及其麾下将士听,念完后,百官都跪下接诏,但苗、刘等人却不拜。

朱胜非道:“诸位将军请接诏书。”

苗傅冷冷道:“搞什么垂帘听政,何不效道君皇帝故事?”

朱胜非吃了一惊,道君皇帝徽宗因金军南下,计无所出,便禅位给皇太子渊圣皇帝钦宗,听苗傅的意思,竟是要将赵构从龙椅上赶下来。

朱胜非还没想好如何回答,苗傅旁边的将领已经附和了,检点张逵道:“张某虽为武将,却也知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今日之事,正是为社稷百姓计!皇上宠溺宦官,任用奸臣,致使河山沦丧,生灵涂炭,人神共愤!古人有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皇上失德若此,如何还能窃居大位?”

饶是朱胜非一肚子才学,此时也被噎得无话可讲,再看群臣,一个个惊愕失色。朱胜非便问:“依诸位将军之见,当如何处置?”

苗傅道:“不是还有皇子吗?皇上失德,已经不适合居大位,理应禅位于皇子。”

赵构只有一个儿子,才三岁而已,苗傅让一个黄口小儿去接替帝位,其用心可谓昭然若揭。

朱胜非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和群臣重新返回宫内。赵构见众臣回来,便问:“他们退兵了没有?”

众臣道:“苗傅、刘正彦拒不接旨。”

赵构便问为何,众臣都不敢说话,赵构见了,心里已然明白。一时间,君臣相对,彷徨无语。

还是时希孟打破沉默,道:“陛下,如今只剩下两条路,要么陛下奋然而起,率领百官死保社稷,要么只好听从三军之言。”

杭州通判章谊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些叛军说的全都是些胡言乱语,岂能听他们的?”

殿堂内又陷入寂静,良久,赵构道:“朕当退位,但此事体重大,须先禀明太后。”

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皇上这话,除他本人,任何人是不适合说出口的。虽然苗傅等人的要求完全是胡来,但人家陈兵宫外,你能奈他若何?僵持越久,风险越大。

朱胜非心里明白,皇上此举,至少是让局面又盘活了,可以继续往前试探,但嘴里却道:“岂有此理!”

颜岐道:“隆祐太后极明事理,既如此,那就让苗、刘将其所请奏明太后,太后必驳斥,这样他们也就没有借口了。”

赵构便命颜岐去请太后,又怕苗、刘等人不耐烦,便让吴湛传话给他们:“诸将所请,朕已知晓,已经去请太后过来商议。”

做完这些,赵构便站起来,和百官一道立在殿侧,众人都十分惊惶,一定要请皇上入座。赵构这两年多来,也算是几度生死了,此时还沉得住气,道:“现在不适合坐这儿了。”口气不失平静。

不一会儿,孟太后乘坐着黑竹舆,领着四个老宫人出了内宫,却不登楼,内侍过来悄悄对赵构道:“太后想直接出宫门,面谕诸军。”

几位宰执听了,都觉得太过冒险,万一叛军将太后劫走,如之奈何?朱胜非觉得这纯属多虑,叛军即便凶恶,也不会蠢到做这种毫无益处的事。让太后试试或有转机,亦未可知,便坚决道:“谅他们不敢干这种事,臣愿与太后一起去,正好也窥探一下这帮逆贼的动静。”

于是朱胜非和众宰执一道,跟着孟太后出了宫门。苗傅、刘正彦见了太后,上前拜倒,苗傅道:“金人南侵,百姓涂炭,当今皇上计无所出,一退再退,致使祖宗之地落入敌手,宗庙不存,天怒人怨,苗傅等人不得已行此万难之事,实在是为了我大宋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请太后主持大局,为天下主张!”

孟太后道:“金人之所以南侵,乃是道君皇帝信用奸臣蔡京、童贯等人,更改祖宗法度,与金人结什么海上之盟,结果招惹金人,才引出这许多祸事,那时当今皇帝还只不过十几岁一少年,关他何事?况且当今皇帝自即位以来,勤勉为政,克己奉公,并无失德之处,前向扬州之溃,止为黄潜善、汪伯彦所误,现在二人已经被贬,你方才又杀了王渊、康履等人,首凶俱已伏法,还要怎样?”

苗傅没料到这老太太如此不卑不亢,有理有节,他原本就不是来讲道理的,便道:“臣等计议已定,此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孟太后道:“已经依你所请,老身当垂帘听政,以慰三军将士。”

苗傅等人坚持要立皇子为帝,磕头不已,孟太后道:“这种大事,即使在太平时节,也当万分慎重,更何况此时强敌在外。皇子不过三岁,如何能理国政?即使是垂帘听政,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这皇位存废,乃是天大的事,岂能如此儿戏?”

刘正彦见孟太后始终不松口,大叫道:“今日大计已定,如果太后不赐许可,臣等只有死在这儿,以明心迹!”

孟太后便看着刘正彦道:“统制你自己想一想,我一行将就木的老妇,抱着一三岁小儿,同理国政,这要让金国听说了,岂不是要更加轻侮我国?你二人口口声声说为江山社稷,难道就没想过这一点吗?”

苗傅、刘正彦见死活说不动孟太后,便撒起泼来,一边大哭,一边对着下面的将士喊道:“太后不答应我们的请求,我二人今日当解衣就戮!”说完,一边撕扯自己的衣服一边大声号哭。

孟太后毫不退让,道:“二位统制不是一般行伍出身,都是世家子弟,看看你们这样子,如何这般不晓事理?你们今日所请,老身实难听从!”

苗傅便语带威胁地道:“太后,今日楼下的几千将士,从一大早到现在,粒米未进,滴水未喝,如果事情一直拖下去,恐怕生出乱子,到时恐怕连我等都难以控制!”说完又看着朱胜非道:“相公为何不发一言?今日之事,正需要大臣果断抉择,相公身为宰相,为群臣之首,请务必拿出话来!”

朱胜非无言以对。倘若顺着苗、刘的意思劝太后,即便只是为了拖延,日后有人计较起来,仍然等同谋反;倘若跟着太后一起驳斥二人,真要把这等莽夫激怒了,后果不堪设想。

正进退两难,颜岐匆匆赶过来,道:“皇上命我奏报太后,他已决意听从苗傅、刘正彦二人所请,禅位于皇子,请太后宣谕。”原来赵构在楼上听到下面吵闹不休,怕事态激化,才让颜岐过来告知决意退位。

太后当然知道赵构是迫于无奈,更加生气,执意不允。苗傅等人听到皇上已经让步,气焰更加嚣张,语气中满含赤裸裸的威胁之意。

朱胜非见皇上已经有了旨意,太后再说也无济于事,便借口外面刮起了北风,怕太后招了风寒,劝她暂且回宫,等臣子们商议后再去奏报。孟太后便启驾回宫,朱胜非等人陪着她进了宫门。

进门只见赵构仍然立在殿侧,前几天这年轻的皇帝还带着群臣学经书、论治国,一心要中兴大宋,如今却落得连个座都没有,朱胜非心里不禁一阵难过。等太后进了宫,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跪在赵构面前道:“陛下,苗傅、刘正彦如此猖狂,臣身为宰相,义当死国,请陛下允许臣下楼去面斥此二贼!”

赵构道:“这二人凶焰熏天,已经丧心病狂,朱卿如果去面斥他们,恐遭不测。他们已经杀了王渊,如果再加害于卿,将置朕于何地!”

说完,挥手令左右稍稍退下,却在朱胜非耳边道:“今日之事,你我君臣当共进共退,切不可操之过急,先平息事态,再行谋划,万一谋划不成,朕自当领群臣从容赴死!”

朱胜非喜极而泣,有了皇上这番话,事情就有了周旋的余地,于是君臣二人火速商量出个约法四章:一是赵构既然退位,当尊如道君皇帝故事,供奉之礼,务极丰厚;二是禅位之后,朝中大小事均听从太后及新君处分;三是降诏完毕,三军将士即刻解甲归营,不得停留;四是禁止士兵劫掠、杀人。

商量完毕,赵构便让兵部侍郎李邴草拟退位诏书。李邴坚辞不敢,说此诏书只能由皇帝亲自来写,赵构没法跟他把话说透,便自己在御椅上将诏书写就:“朕即位以来,强狄侵凌,远至淮甸,其意专以朕躬为言。朕恐其兴兵不已,枉害生灵,畏天顺人,退避大位。朕有元子,毓德东宫,可即皇帝位,恭请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庶得消弭天变,安辑人情,敌国闻之,息兵讲好。”

写完后,让朱胜非看了一遍,朱胜非见其中既没有什么“宠幸宦官,任用奸佞”,更没有“为君失德,天怒人怨”之语,把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到金人身上去了。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朱胜非便拿着退位诏书,先跟苗、刘二人说了约法四章,苗、刘觉得不算大事,再加上折腾了一日,颇有疲态,也巴不得事情早有结果,便答应了。朱胜非便当众念了皇上的退位诏书,见苗傅的幕僚将佐都在一旁,便以宰相身份慰问他们,众人低头行礼,口中唯唯而已,只有王钧甫上前道:“苗、刘二位将军忠心有余,可惜学问不足。”

朱胜非担心他看出端倪,向苗、刘陈清利害会节外生枝再起波澜,不料王钧甫说完,便摇头叹气,退到一边不吱声了。朱胜非正在纳闷,苗、刘自觉大功告成,便派人把守行宫各大门,不准人随意进出,然后率军回营,士兵们一路上还大声喧哗:“天下太平喽!”

赵构等士兵们走光了,才在朱胜非等宰执陪同下,徒步走回禁宫。他一日没用膳,又累又饿,却一点胃口没有。到大殿门口的时候,朱胜非对典班高琳道:“今晚宰执们要在宫内办公,就不回家了,请典班安排食宿。”

赵构回头让其他宰执回去,只让朱胜非留下。等左右都退下了,君臣二人去后殿见太后,太后听说,便叫垂帘。过了一会儿,见朱胜非陪着赵构进来,忍不住号啕大哭,赵构和朱胜非婉言解劝半天,太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赵构沉默半晌,道:“前一阵扬州溃败,情势危急,很多事都顾不上章法规矩,有时不得不让内侍去与诸将通信,康履、曾择等人却狐假虎威,在诸将面前颐指气使,甚至有时候就光着脚,叉腿坐在地上跟诸将说话,而让他们站着听,朕都不敢这般怠慢将士,这不是招祸是什么!”

朱胜非道:“要只是狐假虎威也便罢了,只怕他们还向诸将提过什么非分要求亦未可知。”

要是大宋的中兴大业葬送在几个阉奴手中,岂不是贻笑千古?赵构又气又恨,问朱胜非:“事已至此,还有回天之力否?”

朱胜非点头道:“陛下,刚才臣去慰问苗、刘手下诸将时,苗傅的心腹大将王钧甫说了这样一句话:二将忠有余而学不足。臣以为,此话意味深长,说明叛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且先观察几日,然后慢慢找机会分化瓦解他们,则形势或可逆转。”

赵构道:“明日早朝,朕已经不合适出现,就让太后御殿,一切事情请朱卿相机行事。”

朱胜非道:“接下来的首要之事,就是稳住叛军。这些人杀了王渊及百余名内侍,又去抄了他们的家,然后又逼迫陛下,这都是大逆不道之罪,我猜他们心里也不踏实。明日一早,就应当颁布诏书,嘉奖苗、刘二人不计利害,忠心为国,同时嘉奖其下属将士,让他们安下心来,就不会再铤而走险。”

赵构听了,觉得十分在理,便道:“这个就有劳朱卿去办理了。”

朱胜非却道:“陛下,如果臣直接去办理,有点特事特办的意思,太露痕迹,还是应当按照朝廷制度,宣召学士内宿,拟好诏书,然后让御史台召集百官宣读,就跟平常一样,苗、刘等人才不会怀疑。”

赵构见宰辅做事如此缜密,心里甚是安慰,朱胜非又道:“按朝廷制度,太后垂帘听政,为避嫌,臣子奏事时必须二人同往,但倘若臣有机密之事要报告太后,怎么可能让其他人知晓!因此,请降圣旨,就说如今敌国虎伺,时事艰难,当不拘于常例,允许大臣单独奏事。”

太后一直在旁边听得极其仔细,这时插话道:“那些贼子会不会怀疑?”

朱胜非道:“太后所虑极是。所以明日太后第一个就召苗傅单独进殿问话,接下来每天都召其同党一人单独进殿,这样太后再单独召见其他人时,贼子们也就不会起疑了。”

太后与赵构对视了一眼,这样安排可谓滴水不漏。

朱胜非又提醒道:“太后明日召见苗傅时,可以多多嘉勉他,以安其心。”太后听了连连点头。

朱胜非谈完事便告退了,太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叹口气道:“幸亏让此人做了宰相,把这极乱的局面居然理出了头绪!倘若还是黄潜善、汪伯彦做宰相,事情恐怕已经不可收拾了!”

赵构听了惭愧不语,心想黄、汪二人做太平宰相或无不可,但如今国家危如累卵,军国大事需要洞见在先,果断决策实非黄、汪所长,这次兵变归根结底还是扬州之溃引发的。

次日上朝,太后垂帘听政,赵构已然去了睿圣宫,尊号也成了睿圣皇帝,所幸一切都按朱胜非的安排在走。苗傅听了嘉勉诏书,里面把自己夸成一朵花,太后又第一个召见他,言语中多有倚重,于是苗、刘二人喜不自禁,真把自己当成诏书里所说的名臣良将了。

苗、刘一朝大权在手,便开始折腾事,立即将端明殿学士王孝迪升为中书侍郎,将资政殿学士卢益尚升为尚书右丞,并命二人出使金朝,传达新皇帝的休战意愿。这等于是向金国通风报信大宋发生了兵变,政局不稳,金兵此时近在江北,不乘势进攻才怪,这引狼入室的昏招,两个愣头青却还天真地以为既然金兵穷追赵构,如今赵构退位,金兵就应该不会再来了。

朱胜非见二人如此胡来,只得拼命补救,道:“如今金军主帅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派出朝廷正使,恐怕不妥。不如先派出一名副使,探探金军虚实,至少问清楚主帅在何地,然后才知道往何处派遣正使。不然,徒耗时日而已。”

苗傅以为然,正好有一个叫黄大本的进士,生性狂放,浪迹江湖,向朝廷自荐求试用,朱胜非便给了他一堆官衔,以先期告请使的身份出使金营。黄大本喜从天降,乐颠颠地出发了。

好不容易摆平了这件事,苗、刘二人又要求改年号,并移跸建康,苗傅向朱胜非道:“我听说‘建炎’年号中的‘炎’字,是两火,如今盗贼横行,皆因为此。”朱胜非听了这胡说八道,哭笑不得,只好敷衍道:“此事须得请太后恩准,方可实行。”刘正彦又要求移跸建康,朱胜非作大惊失色状:“金军近在江北,旦夕便可过江。而我军沿江防线并未建立,千疮百孔,建康与江北金军只一大江相隔,万一金军骤然渡江,两位可有退敌之策?”二人面面相觑,这才作罢。

朱胜非认定这是两个蠢材,心里暗暗庆幸。苗傅、刘正彦消停不到两日,又请旨将刘光世提升为太尉、淮南制置使,提升范琼为庆远军节度使、湖北制置使。朱胜非细细品味这两个任命后,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刘光世是目前诸领军大将中最具实力者,而他与另一员实力派大将张俊素来不和,提升刘光世却暗贬张俊,这是一条阴毒的离间之计;而范琼从来就是拥兵自重,目前屯兵淮西,此人有奶便是娘,苗、傅把持朝廷,给他高官厚禄,他是乐见其成的。

这还不算,苗傅又过来说要将朝廷带往湖南、江西等地,朱胜非听了更加着急。这一走远,就真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后患无穷,便假装关切,晓之以利害道:“此事需三思,太尉统率的‘赤心军’,都是西北、河北人氏,远离故土,南下到此,纯属迫不得已,如今还让他们往南深入湖湘之地,恐怕他们更不情愿,积怨之下,难保不出乱子。况且湖湘湿热,极易染病,只怕士兵水土不服,万一军中流行瘟疫,那时候后悔就晚了!”

苗傅皱着眉头没作声,但似乎并没有放下这个念头。等他一走,朱胜非觉得再也不能坐等,必须主动出击,否则等到下次苗傅再提这个要求时,就无以应对了。之前王世修约好了今晚过来见他,朱胜非原本出于慎重,想多观察几天,现在看来,该当机立断了,倘若苗、刘布局成功,则大势已去。

王世修晚上如约而来,朱胜非见面便道:“值此多事之秋,代齐深夜来见,万一让苗、刘二位知晓了,怕不好交代,还是小心为上。”

王世修道:“朱相放心,我是一人轻骑至此,其他人并不知道,纵然知道我过来了,我也早已想好托词。”

朱胜非一听心里有了底,便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如今国家艰难,可谓多事之秋,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建功立业,留名于后世。古人见机而作,应时而动,能将极乱之局面转为大治,能将滔天之大祸转为福祉,这听上去极难,但如果机会得当,不过是反掌之间的事而已,代齐有无此意啊?”

这一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过去几日,王世修审时度势,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今晚来见朱胜非,本来就是想讨一条出路,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见朱胜非给出价码,不禁喜出望外,道:“世修乃一文人,并无意在军队中混,只是身逢乱世,不经意间上了这条船,朝廷若有差遣,世修定当尽心尽力,为国效劳。”

朱胜非道:“我看你不是一般人,颇有报国之志,倘若按部就班,等级序进,一步步往上挪,什么时候能出头?但当前形势便是奋身而起、建立功勋的大好时机,此功告成,岂不胜似太平时节在仕途熬上十几年!”

王世修听了更加欢喜,于是朱胜非便让他及时传递苗、刘二人的动向,并在必要的时候按朝廷的意思对二人施以影响。

次日上朝,朱胜非透过垂帘看到孟太后忧形于色,便在朝会散后单独留下来奏事。太后道:“苗、刘二人有步步进逼之意,老身深为忧虑!”说罢流泪哭泣。

朱胜非安慰道:“太后莫要过于心焦,臣近期观察苗、刘二人,愚钝莽撞,不是能成大事之人,他们的心腹王钧甫、王世修都有后悔之意,臣目前对他俩都是晓之以义,动之以利,过两日再约他们过来……”

朱胜非突然隐约看到帘后有其他人,便住了口,太后问道:“何事?”

朱胜非请太后屏退左右,太后道:“只有张夫人在此。”

朱胜非还不放心,问:“张夫人是何人?”

太后道:“张夫人老成练达,颇知政事,以前还教过哲宗皇帝和道君皇帝读书写字,朝廷很多文字都由她经手,为人也很有见识,现今往来睿圣宫通报消息。朱卿不必担心,只管奏事好了。”

朱胜非这才道:“皇上复位一事,已经有了头绪。苗、刘二人穷凶极恶,但至此也已成强弩之末,之前二人心腹张逵利诱三军将士,说杀了王渊及众内侍后,就去抄他们的家,人人可以发家致富。但抄家之后,发现所得甚少,与之前说的大相径庭,很多将士都甚为后悔。过去几日,有好几名军校都觉得前景不妙,逃跑了。这些都是苗傅手下的统领官张昕亲口告诉我的,张昕原本是王渊旧部,王渊待之甚厚,后来调入苗傅军中,因为苗、刘杀了王渊,张昕非常痛恨他们——请太后让张夫人将这些消息告知皇上,好让他心里有底。”

太后听完,心情舒畅不少,长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世事难料。几个月前还听皇上在宫中说起王渊,说他轻财重义,家中有时甚至连隔夜的粮食都不够。皇上以前还不太相信,那天王渊生病卧床,皇上派内侍过去慰问,内侍回来后报说王渊穷得连床上的被子都又薄又破,皇上听了,十分感慨,还特意把自己盖的那床被子赏给他——你看,他这不爱财的品性不就有了回报吗,让这些杀他的贼子捞不着油水,自己先乱起来了!”

朱胜非微笑着听完,并不予置评,接着道:“苗、刘二人又是要改年号,又是要移跸建康,又要带朝廷去湖南、江西,臣一直都与之周旋,但老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他们的警惕,有些事不得已恐怕也得应允。”

太后道:“那就改年号吧,总比移跸建康或者去湖南、江西强,此事可立即办。”

朱胜非便退出等候,正好王世修被苗傅派过来以议事为名探听消息。他悄悄跟朱胜非道,苗傅奏请的几件事如改元、移跸之事,一直没有下文,苗、刘狐疑不定,怕生出事端。刚说到这里,内侍便出来告知朱胜非,太后恩准了苗傅所奏,可改元明德或明受。

王世修听了,便对朱胜非道:“请朱相暂时不要发布改元圣旨,待世修回到军中,告知苗、刘二人太后已经听从奏请,准备改元。明日圣旨降下,也显得我立了功,他们就不会怀疑我了。”

朱胜非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答应了。见王世修喜滋滋地回去,心里头竟有几分不忍:王世修为苗、刘兵变筹划出力,本意是痛恨宦官,虽说也有搏出头的成分,要说他出于忠义也不离谱,然而贸然犯下此等弥天大罪,如今想靠这种两头送信求得豁免,恐怕为时已晚。

朱胜非发了一会儿呆,很快回过神来,目前只是形势有所转机而已,还远未到为他人命运感慨的时候,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力分化苗、刘集团,使之难以形成决议,为各地有勤王之心的掌兵大臣争取时间。

次日,朝廷改建炎三年为明受元年,所有往来公文皆以明受为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