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西克兰兴衰记
关于一个国家如何陷入经济崩溃的寓言
文/查理·芒格
《石板》,2010年2月11日
18世纪初,欧洲人在太平洋上发现了一个面积颇大、但荒无人烟的孤岛。岛上气候温和,资源丰富,惟一的不足是缺少煤、油、天然气。因岛上拥有这些基本条件,却还没有人类文明,欧洲人便将其命名为“贝西克兰”(“贝西克兰”英文原意为基础、基本或原始——译者注)。
很快,欧洲人开始入住贝西克兰,并创建了一个新的国家。他们设立了一套与早期美国相似的政府体系,并鼓励贸易,没有国内关税或其他贸易障碍。同时,政府高度尊重与捍卫私有财产权。银行系统的制度简单,根据这个国家的民族精神而制定,亦即努力向信用良好的企业提供健全的通货、高效的贸易以及充裕的贷款,而强烈反对向不具竞争力的企业或对日常消费提供贷款。
另外,国中几乎不存在负债购买或持有股票或进行其他投资的情况——包括房地产和有形个人财产。惟一的一种例外情况是,到处都有为勤奋努力又量入而出的民众们购买合理住房及其他房地产、汽车和家电所提供的有担保、高首付、本息定额偿还的固定利率贷款。在贝西克兰的证券及商品市场上,投机行为总是被严厉禁止,因此规模很小。除了一种在严格限制财务杠杆作用的法律下产生的通过可靠的交易所而签订的“普通”商品交易合同外,没有任何证券期权或衍生品的交易行为。
在国家创立的前150年里,贝西克兰政府仅需使用国内生产总值中不到7%的部分来为国民提供必要的服务,如消防、供水、污水和垃圾处理、教育、国防、法庭,以及移民控制等。而强大的以家庭为中心、强调对亲属负责的伦理文化以及颇具规模的私人慈善行为,则是岛上社会安全网的惟一保障。
此外,税制也是非常简单的。早年,贝西克兰的政府收入几乎全部来自进口税,税收已能完全满足政府支出。政府的未偿还债务中基本没有以政府债券形式出现的债务。
正如亚当·斯密曾经预言的那样,贝西克兰的人均GDP持续增长。的确,在近代数十年以来,它事实上一直保持着3%的年增长率,最后终于领先于全世界。然而,也正在这个时候,销售税、收入税、财产税,以及工资税等税务办法也陆续出现在贝西克兰上。最后,与政府总支出相匹配的税务总额占到了GDP的35%。逐渐增长的税务收入被用于更多的公共教育以及公共社会安全网——比如医疗保健和退休金上。
这种基于税收的政府支出之正常增长被看作一种促进国民平等收入的道德原则。它由一套不可被小人投机作弊的系统所束缚,并牢牢控制在全国人均GDP的增长率以下。同时,贝西克兰也通过政策的拟定来保持进出口平衡——每项各约占GDP的25%——以努力避免出现危机。起先还有些国民心存不安,因为60%的进口品是都是煤和石油等必需品,但是随着国家年复一年的正常发展,这种疑虑也就被渐渐打消了。
贝西克兰政府信誉卓著,从不允许明显的赤字,加上基于人均GDP每年3%的稳定增长,以及限制作出未备资金承诺的规定,用如今庞大的“账外”资金承诺提供未来医疗保健和退休福利的规划应该不成问题。贝西克兰似乎总有一套方法来保证其国运昌隆,同时也引导别的国家追随其成功之道——真可谓造福全人类。
然而,即便一个如贝西克兰般谨慎、可靠、慷慨的国家,如果它没有处理好可能由极普通的小事故所引起的危险,那么它也免不了陷入破产的深渊。
这种危险在2012年时显得尤其重大。那一年,贝西克兰的繁荣导致了一个奇特的后果:随着国民的休闲富余时间渐多,他们开始沉湎于赌场赌博,以消磨时光。而大部分赌博的收入,则来源于特定系统下对证券价格下的赌注,这一系统是1920年美国曾使用过的,名为“投机商号系统”。
赌博业的赢资所产生的收入总量最终占到了贝西克兰GDP的25%,而岛上全部雇员收入的22%都支付给了赌博业的雇员——这些人多数是别的行业所需要的工程师。贝西克兰公民在赌博上消耗着大量时间,平均达到每人每天5小时,而这一统计的人口基数中还包括了新生儿和年迈的老人。许多赌徒都是高智商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一方面是被赌博本身的乐趣所吸引,但更重要的,是被投机商号系统中所能获得的赌资所吸引,这种赌资现在被称为“金融衍生品”。
许多人,尤其是用积蓄来投资的海外投资者,都认为这一现象非常可耻。毕竟,他们强调,对于领导者来说,要避免沉迷于赌博这是一大常识。因而,几乎所有海外的投资者都尽量不持有贝西克兰的货币或债券。他们害怕一旦赌博上瘾的贝西克兰国民面临困境,这将给他们带来巨大的麻烦。
果然,一次双重打击不期而至。首先,石油和煤等碳氢燃料的的价格攀至新高。随后,在贝西克兰的出口市场上,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低价竞争与日俱增。于是,很明显,同样的出口品总量,其总额原先占到贝西克兰GDP的25%,如今却只有10%。然而,碳氢燃料的进口额却增加到GDP的30%,而从前一直只有15%。几乎是一夜之间,贝西克兰不得不每年拨出GDP的30%,以外汇形式支付给债权人。
贝西克兰要如何应对这全新的残酷现实呢?岛上的政客们对此头痛不已。他们就此咨询了一位被公认仁厚而智慧的长者,本富兰克林·李光耀·沃克尔,人称“长老”。这种咨询在平日中很少见,政客们通常不把长老放在眼里,因为他从不给竞选活动出资捐款。
长老所给出的建议如下:
第一,贝西克兰需修订法律,一方面通过全面禁止金融衍生品交易而阻止赌博业的蔓延,另一方面鼓励原赌博业雇员——那些靠赌场谋生的人们——从事生产或销售外国人愿意购买的产品。
第二,鉴于此项改变必定会引起极大的不适,他建议贝西克兰的国民要抱有乐天知命的心态面对这一改变。毕竟,他说道,一个被诊断为肺癌的人一定要愿意戒烟和接受手术治疗,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延长其寿命。
长老的观点引来一些赞同声,这种赞同大部分来自那些尊崇罗马人在布匿战争中所遵循的财政道德的人。但其他人,包括贝西克兰许多著名的经济学家,则强烈反对。这些经济学家有一个强烈的理念,他们认为在一个自由市场中产生的任何结果——哪怕是赌博业的大肆扩张——都是积极的。事实上,这些经济学家如此忠于他们的这个基本理念,以至于他们期盼着贝西克兰的真实证券交易规模相对于已发行证券规模之比例有一天能扩增一百倍,从而达到美国2008年经济大萧条冲击之前所呈现出的投机水平。
这些贝西克兰的经济学家们对在证券和金融衍生品上过度投机之好处的迷信源于他们对于熟知过度投机之弊端的已逝经济学家,伟大的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学说的绝对抗拒。凯恩斯的名言是:“如果一个国家的资本发展是产生于赌博业的副产品,那么它想必已病入膏肓了。”但这些经济学家们轻而易举地就能反驳这一论断,因为长久以来,人们已经把证券看作值得尊敬的财富来源,而金融衍生品似乎同证券如此相似。
贝西克兰的投资银行家与商业银行家们也对长老提出的改变心怀敌意。就像持反对票的经济学家们一样,银行家所希望的改变与长老之言恰恰相反。这些银行家过去一直为贝西克兰提供建设性的服务,但他们获得的却仅仅是中等水平的收入待遇,这是他们所不能容忍的,因为贝西克兰的赌博业通过投机商号系统所获得的巨额收益远远高于银行业的“中等收入”,虽然他们还不能像银行业那样能提供有建设性的服务。而更重要的是,海外投资银行家们在建立他们自己的投机商号系统后,也获得了极高的收益。他们将此事实掩盖于一堆细心编造的废话——比如声称已设置了合理的风险管理系统,并由最好的管理者监管。满怀野心的贝西克兰银行家们自然也渴望与海外银行家获得同样的“成功”。于是他们相信,长老对于银行家们通过创造更多投机商号所试图达成的人类进步的重要且永久的目标缺乏任何认识。
当然,对这项改变最有力的政治反对派还是来自那些赌场。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在每一个选区都有至少一家赌场。赌博业对于自己被比作癌症非常之恼火,他们将自己视为一个历史悠久的行业,并自认为能在为顾客提供无害乐趣的同时提升他们的思维技巧。
因此,诸多反对的结果就是,政客们再一次无视了长老,贝西克兰的银行被允许开办投机商号,为真实证券的购买和持有者提供负债率极高的借贷资金。几起相应的经济混乱接踵而来,各方都试图将困难转嫁给他方而避免自己陷入困境。政府采取了许多效果相反的措施,而国家信誉跌至毫无信誉可言。如今,贝西克兰已在一种全新的管理系统下,使用全新的政府模式。而它也已经多了一个新的别名:悲愁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