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瘟疫
卡法,一三四六年
闊闊真在一二九五年成為伊兒汗國王后。伊兒汗國北邊,就是金帳汗國的疆土。到了成吉思汗之後兩代人,蒙古帝國已經分裂為四大汗國,其中就以金帳汗國(Altan Ord,譯為「大帳」比較貼切)與大元國疆域最為遼闊。金帳汗國從察臺台汗國(今天的吉爾吉斯)以西一路延伸到黑海,而大元則是從察合臺汗國以東往中國與太平洋開展。
如果札尼別(Janibeg)不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傳人,就不能在一三四二年成為金帳汗。無論札尼別跟成吉思隔了幾代(答案是七代),只要少了這個起碼的資格,就不能成為大汗。兩代人之前的合贊享有一樣的資格,但是差了兩代,就代表札尼別跟他要上溯到六世祖才有共同祖先。成吉思世系的系譜跨度很大,但這就是一位游牧者的後代,在他死後超過一世紀以上的時間裡,統治歐亞大陸半壁的方式。不過,光是他的傳人還不夠,他有許許多多的傳人,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大汗,札尼別也心知肚明。札尼別的父親在一三四一年過世時,他的哥哥繼承王位。札尼別不在繼承順位上,於是他掌權的唯一途徑,就是訴諸歷史悠久的血腥競承制,夥同另一名兄弟殺害哥哥。這一回,人們接受他的勝利,視為他有權統治的象徵,但這不代表他能安穩於位,一輩子掌握金帳汗國。他必須不斷出兵,確保金帳汗國在每一段邊境都勢如破竹,尤其是北邊和西邊與非蒙古人接壤之處。
奪權的一年後,札尼別聽聞一件發生在塔納(Tana)的意外。塔納位於頓河(Don River)的黑海河口,是義大利人的貿易口岸。金帳汗國大汗之所以容許義大利人在此,是因為他們能提供金帳汗國從其他管道所無法獲得的奢侈品。一名威尼斯商人在塔納當街侮辱一名蒙古貴族。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侮辱自己人的名譽,就等於是侮辱札尼別本人的名譽。由於他才剛即位,代表他必須為此採取行動,就算此舉必然導致他中斷與地中海經濟的連結,斬斷源源流入的商品,讓他無以妝點自己的權威、獎勵手下廷臣也在所不惜。於是,札尼別派兵懲罰塔納。當地的商人(多為威尼斯人)的反應,是逃往距離塔納最近的另一處義大利貿易口岸,距離三百英里遠。這就是克里米亞半島南岸的卡法(Caffa,今天的費奧多西亞[Feodosia])。卡法是熱那亞人的港口,他們也跟金帳汗國做生意。威尼斯與熱那亞之間長期競爭(回想一下,正是威尼斯與熱那亞之間的戰爭,讓馬可.波羅淪為階下囚,時間長得足以讓魯斯蒂謙寫下他的遊記),但面對金帳汗國的威脅,這點齟齬完全不算什麼。由於在塔納恢復名譽的機會溜走了,札尼別就在隔年出兵,包圍卡法,懲罰所有的義大利人,故事就此展開。
往卡法投擲死屍
卡法圍城戰始於一三四四年,曠日廢時,卻沒有決定性的結果。卡法是一座擁有城牆的口岸,海上的支援源源不斷。以陸戰為主的蒙古人,無法實施有效的封鎖來扼住這個港口,難以強迫義大利人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兩年後,金帳汗國的士兵開始生病。我們之所以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一份地理學文集手稿因緣際會在樂斯拉夫大學(University of Wrocław)圖書館保存下來,而文集中收錄了熱那亞腹地城鎮皮亞琴察(Piacenza)的公證人——蓋布里耶.德穆希斯(Gabriele de’ Mussis)的回憶錄。他講述卡法城在士兵生病之後發生的事情,但他有先來一段前情提要:「一三四六年,在東方的國家有無數韃靼人與薩拉森人(Saracens)」——大致上指蒙古人與穆斯林——「被神祕的疾病擊倒,猝死。這些廣闊的地區與無邊的鄉野,恢弘的王國、都市、城鎮與聚落遭到疾病所粉碎,遭到可怖的死亡所吞沒,居民旋即消失一空。」
交代完背景之後,德穆希斯轉而談起所有義大利人棄城從塔納逃往卡法一事。「老天!」他哭號。「看看異教韃靼人如何從四面八方湧來,瞬間包圍了卡法城,將無處可去的基督徒團團圍住,幾近三年之久。在大軍重重包圍下,他們幾乎無法喘息。」然而突然間,圍城的軍隊毫無預兆瓦解了。「整支軍隊受疾病影響,病魔在韃靼人中肆虐,每天殺害上千上萬人。這想必是箭矢於雨般從天庭落下,打擊、粉碎了韃靼人的傲慢。藥石罔效。」
包圍出現缺口,但在蒙古人放棄卡法離開之前,他們使出最後一招來報復——把屍體放上投石器,拋進城裡。投石器是一種中國發明的重力攻城器,就像彈弓一樣,當重物落下,懸帶便會將投擲物拋出。此舉奏效了,卡法受到感染。根據德穆希斯描述,圍城部隊出現「腋窩或陰部腫脹,隨後發燒腐敗」等症狀。卡法城居民也出現這些症狀,眾人陷入恐慌。「如山的死人就這樣被拋進城內,儘管基督徒盡可能把屍體丟進海中,卻仍躲不過也逃不開。」
圖5畫的就是蒙古投石器。這張插圖和第二章一開始,闊闊真妃與合贊成婚的畫一樣,出自《史集》(Compendium of Chronicles)一書。仔細一看,投石器頂插著一根竿子,黑馬毛纛飄蕩其上:戰旗已經舉起。從這幅畫中,我們看不出士兵們丟進城裡的是什麼東西,但肯定不是屍體。無論即將投擲出什麼,投擲斗都沒有出現在畫上,而是在書頁的左下角以外。但操作投石器的阿拉伯機械工身旁散落半打的炮彈,暗示了投擲物的內容。這幅畫畫的不是卡法圍城戰,我之所以擺上這張圖,是為了說明卡法當時可能的光景。大規模毀滅性生化武器發揮了作用。「腐屍旋即沾染空氣,汙染飲用水,」德穆希斯寫道,「臭氣薰天,上千人當中難有一人能逃過韃靼軍隊屍體。」
疾病並未在卡法城內自行消失。逃離卡法的義大利人身上帶著這種病。「有些船隻前往熱那亞,有些航向威尼斯,有些去了其他基督教國度,」德穆希斯娓娓道來,「等到水手抵達這些地方,與當地人相處,彷彿帶有邪靈附身:每一座城市、每一處聚落、每一個地方,都遭受傳染力驚人的瘟疫所毒害,居民暴卒,無論男女。」往來克里米亞與義大利之間的船隻,成為這種疾病傳入歐洲的途徑。戰爭將瘟疫帶到黑海的是戰爭,但將疾病帶進歐洲的卻是貿易。
瘟疫自東方來
若根據德穆希斯所說,在這段首先遍及整個亞洲的漫長傳染故事中,歐洲只不過是又一篇章而已。他列舉所有遭到瘟疫打擊的民族。「死亡的規模與發生的狀況,令活著的人一面淚流哀號,一面度過一三四六年至一三四八年間的慘痛事件,不得不相信末日審判已經到來——中國人、印度人、波斯人、米底人(Medes)、庫德人、亞美尼亞人、西利西亞人(Cilicians)、喬治亞人(Georgians)、美索不達米亞人、努比亞人、衣索比亞人、突厥人、埃及人、阿拉伯人、薩拉森人與希臘人,幾乎整個東方都受到影響。」這是一場東方的瘟疫,位居清單開頭的則是中國人。
亞洲早在歐洲之前便受到肆虐——傳聞如此,德穆希斯雖然沒有很好的資料能佐證他的說法,但歐洲人都這麼相信。謠言傳抵英格蘭。一三四八年八月十七日,巴斯(Bath)主教寫信給手下的總執事們,警告有疫病從歐洲大陸逼近他們,信中他稱之為「來自東方的瘟災」,在法國造成嚴重傷害,「除非我們虔誠禱告不止,否則類似的瘟疫將對這個王國伸出它有害的枝椏,擊倒、吞噬其居民」。主教告訴大家,每逢星期五,巴斯教區的所有教堂都要組織悔罪隊伍,這樣上帝才會送來「健康的空氣」。
英格蘭修士湯瑪斯.沃辛漢(Thomas Walsingham)同樣把目光投向東方。他提到,一三四八年從夏至到聖誕節都在下雨;接著「東方的薩拉森人與其他不信神的人大量死亡,每十個薩拉森人都不見得能有一人活下來」。他確信「這種疾病來自東方」。阿維斯伯里的羅伯特(Robert of Avesbury)以類似的口吻說:「瘟疫首度流行於薩拉森人居住的地方。」羅切斯特(Rochester)有一位教會史家明確指出疾病爆發之處:「一開始是印度人大量死亡,接著席捲敘利亞和埃及的所有異端,經過希臘、義大利、普羅旺斯與法蘭西,抵達英格蘭——同一種致死的疾病殺死了三分之一的男女老幼。」對於印度在哪裡,或是什麼叫印度,這些提筆為文的英格蘭人其實沒有清楚的概念,頂多知道是在遙遠的亞洲,但大家都同意。當牛津郡(Oxfordshire)書記傑弗瑞.勒貝克(Geoffrey le Baker)聲稱這種「出人意料、席捲世界的瘟疫」來自「印度人與突厥人所居住的東方土地」時,他其實是在重複一般人相信的事情。
中東的穆斯林觀察家更接近事件的發生地,對於東方的地理形勢多少也比英格蘭人清楚。人在開羅的歷史學家塔基阿丁.馬基里奇(Taqi al-Din al-Maqrizi)寫道,這場瘟疫始於「大汗之地」,也就是金帳汗國。根據他的記載,疾病於一三三五年首度在近東地區爆發,地點居然是伊兒汗國。當時在位的是合贊的姪孫,第九任伊兒汗不賽因(Abu Said)。那年十二月,不賽因和他的六個孩子在進攻金帳汗國的軍事行動中盡皆身亡。假如馬基里奇所重建的過程正確,瘟疫就是在一三三五年從金帳汗國傳到伊兒汗國,然後才傳到更西方。(卡法的爆發是十一年之後的事。)伊兒汗國受到致命的政治打擊——隨著不賽因死去,成吉思世系在波斯的傳承就此斷絕。
阿勒頗(Aleppo)比開羅更接近事發地點,當地人而同樣望向東方。史家伊本.瓦爾迪(Ibn al-Wardi)人在阿勒頗,他短暫、親身經歷了這種瘟疫,於一三四九年染病而死。瓦爾迪相信,根據他所能確定的事實,瘟疫「始於黑暗之地」,這個詞彙泛指「北方」,很可能是說金帳汗國。據他了解,瘟疫在這十五年間席捲大片區域,而這「十五年」的時間長短,也符合馬基里奇所謂第九任伊兒汗因病死於一三三五年的說法。傳染病「折磨印度的印度人」,「信德地區(Sind,今日巴基斯坦東南)尤其嚴重」,「不僅攫住,甚至讓月即別人(Uzbeks)的土地落入陷阱」,也就是今日的吉爾吉斯地區,「害死河中地區(Transoxiana,大致是今天的烏茲別克)許多人,襲擊波斯(以前的伊兒汗國所在地)」,並「朝著契丹人的土地大步邁進」——此處的「契丹」可能不是中國,而是東突厥地區的喀喇契丹。他還把亞洲的另一個地區擺到瘟疫的傳播途徑上——中國:「契丹自不能免,連最強大的堡壘都無法自持。」一個世紀後,馬基里奇從開羅得出同樣的觀察結果。他寫道,瘟疫先是打倒了伊兒汗國,接著「傳遍東方各國」。印度自不待言,但「它在中國殺死最多的人,只有少數人倖存」。
當這場瘟疫的肆虐範圍在一三四○年代擴展開來時,有一位同時代的穆斯林觀察家,正好在整個歐亞大陸旅行。此君就是豪情萬丈,但多少有點自視甚高的摩洛哥人——伊本.巴杜達(Ibn Battuta)。他從瘟疫範圍的邊緣擦身而過,提到許多地方的疫情,但不包括印度或中國。當瘟疫於一三四六年抵達卡法時,他說自己已經走海路,完成從印度出發往返廣州的行程——意即馬可.波羅半世紀前所走的路線。但是,出現在他旅行紀錄中的時間日期實在不太可靠。假如他真的搭船前往廣州,等於他不到一星期就掉頭離開,因此就算他沒有提到中國的疫情,我們也不能太過當真。他第一次提到瘟疫的時間點,是一三四七年秋天。此時,他正從荷姆茲出發,穿越伊兒汗國,前往大馬士革。在伊兒汗國,他聽說瘟疫在十四年前帶走了第九任伊兒汗(合贊的姪孫)和其子的性命。伊本.巴杜達之所以前往大馬士革,是因為他曾經在二十年前造訪過那座城市——時間夠他跟一位摩洛哥同胞的女兒結婚,讓人家懷孕,然後再離婚——並驚訝得知自己多了一個兒子。了解到這個男孩在十年前就過世之後,他於一三四八年六月動身前往阿勒頗,但後來聽說瘟疫來臨,便又掉頭回去。瘟疫的腳步在他前往大馬士革的途中與他擦身而過,先他一步抵達耶路撒冷、加薩與亞歷山卓。他從亞歷山卓出發,溯尼羅河而上,渡過紅海,前往麥加。一年後,瘟疫也席捲麥加。最後,伊本.巴杜達終於調轉腳步,返鄉探望母親,到家才知道幾個月前,母親已經在坦吉爾(Tangier)過世了——死於瘟疫。
若要把中國寫入瘟疫的歷史,有許多挑戰得克服。其中之一是,我們無法叫出任何一個中國人的名字,能像伊本.巴杜達、伊本.瓦爾迪與蓋布里耶.德穆希斯等人一樣,跟黑死病有所關聯。我們聽說有上百萬中國人在遙遠的地方病死,但沒有一個能讓我們接觸,問問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有些研究瘟疫的西方史家根據十四世紀基督徒、穆斯林作家的觀察,作為瘟疫起於東方的證據;另一方面,某些中國史家反而接受缺乏中文史料的事實,作為推論黑死病並未傳到中國的根據。由於缺乏文獻,比我更慎重的史家說不定會避開這個主題,甚至根本不會在寫書談中國與世界的關係時提到黑死病。我之所以冒險,是因為我們對瘟疫歷史所知的一切,幾乎都因為嶄新的基因定序科技(馬上會提到更多)而改頭換面。基因研究已經開闢出一條迷人的道路,筆直通往紛雜的全球瘟疫史。我保證,即便我們還看不見這條新路的盡頭,但尋幽探賾想必仍然很有幫助。
黑死病
英文中的「plague」(瘟疫)一詞,原意是指受到衝擊而產生的傷口,後來用於泛指打倒一大堆人的傳染病。如今,科學家稱之為耶爾辛氏桿菌(Yersinia pestis),以紀念第一位分離出鼠疫桿菌的科學家——瑞士生物學家亞歷山大.耶爾辛(Alexandre Yersin)。瘟疫在十四世紀中葉爆發時,當時的歐洲人稱之為「大毀滅」(Great Death)。十九世紀之後,世人一般稱呼這種疾病為「黑死病」(Black Death),但專業上,我們稱之為第二次大流行(Second Pandemic)。
這種瘟疫是地鼠身上的細菌性寄生物。地鼠是細菌的宿主,吸食地鼠血液為食的跳蚤則是病媒,瘟疫的細菌就是透過這種方法,從一隻地鼠傳到另一隻地鼠身上。十四世紀的醫學觀察家並未把地鼠與瘟疫聯想在一起,更別提跳蚤了。他們把生病的人與他們所生存其中的宇宙聯繫起來,法國國王希望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一三四八年的《巴黎醫學團隊報告》(Report the Paris Medical Faculty)應他的要求而寫成,從內文中便能一窺人與宇宙的這種關聯。報告中,作者群把黑死病歸諸於行星的排列,造成他們所謂的「腐敗的空氣」之故。他們認為病灶透過肺入侵人體,因此著手研究「肺炎性瘟疫」的傳染形式——空氣中的小水珠進入肺裡,在肺裡致病。「一旦吸入」,用他們原話來說,「便必然會穿透到心臟,導致居於心臟的靈魂質敗壞,進一步腐化周圍的體液。產生的熱摧毀了生命力,而這就是當今這場傳染病的直接原因」。這種傳染形式,讓預防難上加難。「畢竟人人都得呼吸,人人都有吸入腐敗空氣的危險」,這是醫生的觀察。體質濕熱的人尤其容易中招:「過度勞動、性與洗浴的人;瘦弱的人;愛操心的人;嬰兒、女人與年輕人;以及面孔紅潤、體型肥胖的人」。巴黎的醫生預測,這種瘟疫將比任何已知疾病有更高的致死率——完全正確。「染上的人裡,能逃過死劫的人確實少之又少」。他們的結論是,瘟疫的終極原因是上帝的憤怒。唯一有效的治療是悔罪,而非藥物。
這一波疾病在一三五○年代減弱,接著在一三六○年代再度來襲,然後又減弱。但這種瘟疫並未絕跡於歐洲,而是讓歐洲人始終保有對瘟疫的恐懼,認為是折磨人類的最嚴重疾病。這種疾病後來遁回地鼠族群中,直到十九世紀晚期爆發另一次大流行——這一回發生在香港。
等到瘟疫在一八九四年重新出現在香港時,醫學已經發展出分析、治療傳染病的新典範。支持這種新典範的科技突破,是一種神奇的儀器,叫做顯微鏡。第一個用顯微鏡看到鼠疫桿菌的科學家是耶爾辛,他是瑞士醫學研究員,原本在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手下工作,研究白喉與狂犬病(他的博士論文以結核病為題)。他後來搬到西貢,從事一種新的全球規模醫學,也就是後人所說的「熱帶醫學」。一八九四年,在不列顛政府的請求下,他調任香港,協助處理當地爆發的瘟疫。耶爾辛成立一個簡單的實驗室,得以分離、辨識出造成這場瘟疫的細菌。為了紀念恩師,他將之命名為巴斯德式桿菌(Pasteurella pestis)。等到耶爾辛在一九四三年過世之後一年,這份榮譽又回到他身上。如今,這種細菌的學名稱為耶爾辛氏桿菌,簡稱耶氏桿菌。
耶爾辛從事的這種新學科,確認了上述瘟疫雖然會造成感染者嚴重的傷害,但這並非來自人類的疾病。一旦害菌進入人類血液或肺部,複製的速度會快到令人體淋巴系統(抵禦感染的屏障)超過負荷,隨後崩潰。腋窩與陰部的淋巴結會紅腫,或是隆起為硬塊,因為淋巴系統正奮力過濾病原體。如果不施用強力抗生素,淋巴系統將在幾天內失效。正是因為如此,人類並不是這種瘟疫的長期宿主。人們迅速死亡,細菌也隨之而去。除非能繼續傳染,否則病原體會自己走上末路。人類跟這種細菌自然的繁殖或生存無關,因此不是有效的宿主。
相較之下,齧齒類面對這種疾病時能發展出有限的免疫力,等於牠們可以透過人類做不到的方式,與這種寄生菌共存。細菌靠著跳走,從一隻動物宿主傳到另一隻動物宿主。對跳蚤來說,最合適的生態系是地鼠(例如囊地鼠、沙鼠與土撥鼠)的地洞。不過,一旦該生態系受到擾動,這種細菌也能轉移到其他齧齒類宿主身上,最有名的就是老鼠。隨著這項發現,世界各地的公衛當局便能把注意力轉移到滅鼠與限制老鼠移動上。一九○三年,香港已經實施一套控制鼠患的方法,包括垃圾集中,或是規定船隻必須錨鍊上加裝擋鼠板,以防老鼠從船索上下。
判斷出瘟疫的自然宿主並非與人類共存的齧齒類(例如老鼠),而是野生齧齒類的人,是曾在劍橋大學與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受訓的檳城醫生伍連德。伍連德研究中國東北滿洲地區一場瘟疫爆發,把病源回溯到一種偏好中緯度的大型毛皮齧齒類——土撥鼠的身上。因此,控制滿洲疫情的方式就不像香港那樣消滅老鼠,而是隔離瘟疫感染者,接著重新建立土撥鼠與人類的自然屏障,也就是中斷數世紀以來獵捕土撥鼠獲取肉類和毛皮的做法。
說到這裡,讀者們已經了解這種疾病的發展歷程。接下來,我將提供一個個案,該名個案出自伍連德在一九三六年發表的手冊——《瘟疫:醫療與公衛工作者手冊》(Plague: A Manual for Medical and Public Health Workers)。這位染病的人名叫C.T.萊克斯(C. T. Raikes),二十二歲,是一位來自英格蘭的醫學院畢業生。他前往新加坡,從事他的第一份工作——棋樟山(St. John’s Island)上的公立醫療防疫檢疫站。一九○八年五月二日,他對一具從香港運來的染疫死屍進行解剖驗屍時,右手腕內側被屍體的肋骨刮傷。兩天後,他因為發燒頭痛而倒下,他的上臂開始抽搐,手腕內側有膿疱形成,還出現一條從手腕延伸到腋窩的紅線。隔天早上他被人送進醫院時,體溫達到攝氏三十九‧六七度(華氏一○三‧四度)。隔天,他右腋窩的淋巴結開始腫脹,體溫升到攝氏四十‧三九度(華氏一○四‧七度)。這些淋巴結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遭到切除,但當天下午,他鎖骨下方的淋巴結開始腫脹——他的免疫系統正在與感染戰鬥。當晚,血檢證實他的血液中有鼠疫桿菌,但此時接受的治療只有用苯酚殺菌,以及用嗎啡止痛。他的病情在第五天惡化,到了第六天時脈搏開始不穩。他腋窩第二個腫大的淋巴結也在手術下切除。他最後兩天的病歷表如下:
第八日:「晚上八點,他的情況又惡化一些,體溫攝氏三十八‧三三度(華氏一○一度),脈搏每分鐘一百下,血壓相當高。晚上九點,呼吸開始困難,脈搏變得更弱。此後他的情況持續惡化。午夜,體溫為攝氏三十九‧六七度(華氏一○三‧四度),脈搏每分鐘一百二十下,持續減弱中。他時睡時醒,肌肉痙攣。」
第九日:「早上八點,他開始自言自語,但清醒時仍意識清楚。他的體溫為攝氏四十‧二度(華氏一○四‧四度),脈搏每分鐘一百二十六下,呼吸率四十八。不久後,他失去反應,進入精神錯亂狀態,開始失禁,無法吞嚥。他再也沒有從這種狀況中好轉,於中午十二時四十五分死亡。」
一週後,萊克斯的主治外科醫生韋瑞(Wray)死於同一種感染。
中國有瘟疫嗎?
耶爾辛與伍連德很確定,他們在一八九○年代對治的這種疾病,跟黑死病期間打倒整個西方的瘟疫,是同一種細菌。從淋巴腫脹與發燒,以及致死率與死亡的速度來看,這兩起大流行肯定有關。他們各自對付的疫情都發生在中國,因此讓他們冒出「中國藏有這種瘟疫長達數個世紀」的想法。伍連德的手冊中有一長串流行性疫情爆發的清單,是他的助手從中文史料裡蒐羅而來的。他提供這份清單,作為瘟疫在中國悠久歷史的初步證據。但是,伍連德的清單中所羅列的史料都不足以一錘定音,後來的學者也懷疑從今人的疾病出發往回解讀的做法,認為我們不可能反向診斷出是什麼害死了我們的老祖宗。正因為如此,中國歷史教科書才會完全沒有提到香港爆發鼠疫之前,中國曾出現任何相關疫情。歷史學家韓明士(Robert Hymes)作出近年來最優秀的中國瘟疫歷史研究,他曾寫道,我們面對的難題是,「任何指出『黑死病始於中國或其周邊』的史家都必須正面處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若果真如此,我們怎麼一無所知?」
我著手尋找證據,正面也好,反面也好。最讓人失望的跟文獻有關。十四世紀中葉那場瘟疫的慘況,歐洲與中東各地都能找到大量的報告,但中國就是沒有。假如這場瘟疫一如黑死病肆虐西方那樣肆虐中國,應該會有誰和同時代的西方人一樣激動寫下此事,但沒有一個中國作者留下任何這類文字。唯一提及疫情大流行的史料,就是由後朝寫前朝的大量官修史書,也就是伍連德團隊撈針的大海。歷朝歷代的正史都收入一份該朝代的天災清單附錄。這類紀錄並非出於激動而寫,讀起來也波瀾不驚。一三四四年至一三四五年間全部的紀錄如下,兩則出現在元史,一則出現在明史:
[一三四四年]:「鳳翔旱蝗,大饑疫。」
[一三四四年]:「福州、邵武、延平、汀州四郡,夏秋大疫。」
[一三四五年]:「春夏,濟南大疫。」
光用這幾則內容,就說瘟疫在西方爆發之前便肆虐中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考慮一下爆發的地點,鳳翔位於中國西北的古代貿易城市——西安的西邊。貫穿亞洲的狹長走廊——今人稱之為「絲路」——便是以長安為起點。福州則是中國東南沿海福建省的省會——馬可.波羅與闊闊真妃就是從福建出發,而伊本.巴杜達也宣稱自己去過那裡。濟南位於山東省,山東位於華北平原東側,北京以南的地方。這三個各自獨立的地點讓人難以想像。你可以從一地到另一地,但路途曲折,頗需時日。它們作為入口或出口的位置或許更有點眉目。鳳翔西指絲路,福建面對大海,濟南則是通往北京以北、直至蒙古草原的門戶。
即便如此,這裡與歐洲的距離仍極為遙遠。鳳翔至卡法的直線距離為四千英里,騎在馬背上就更遠了。鼠疫桿菌來到齧齒類宿主身上之後,從一個地洞到下一個地洞的速度,一年頂多十五英里。齧齒類除非搭便車,不然無法長距離移動。受到感染的跳蚤也許會躲在衣服裡或馬鞍上,但感染之後也活不過幾天。有人假設鼠疫桿菌說不定能以休眠狀態生存在跳蚤的糞便中,進而長距離運送,但橫跨四千英里卻沒有爆發?可能性微乎其微。瘟疫不太可能在一三四五年時離開中國,並且於一三四六年出現在卡法。
兩者即便有關,也必然發生在更早的時候。我們確實可以在正史中找到更早的條目,內容提到瘟疫大流行。一三四四年之前,長江流域曾有幾次爆發,最嚴重者莫過於一三三一年席捲衡州的疫癘。衡州是中國南方內陸深處狹窄河谷的一個小行政區。這場大流行的致死率極高,中國正史採用的標準表現方式是「死者十九」。再往前,我們得倒轉二十多年,來到一三○七年至一三一三年。一三○七年,先是臨海的浙江省紹興受到地方性疫情影響,接著瘟疫在隔年化為一道巨浪,捲土重來。《元史.武宗本紀》提到:「疫癘大作,死者相枕籍。父賣其子,夫鬻其妻,哭聲震野,有不忍聞。」另一部列傳則宣稱「死者近半」。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北京也受到瘟疫打擊。
從這場爆發往回推,一直要推到一二三二年,才能找到另一份中文史料。不過,一二三二年的疫情,倒是讓我們有點事做。
屍出開封
韓明士為他稱之為十七世紀前中國「紀錄最豐」的一次疫情,重建出一段故事——那場疫情的紀錄稱不上詳實,但已經勝過其他所有的文獻。這次的瘟疫爆發在一二三二年夏天的開封。開封位於黃河北岸,當時是大金國首都。《金史》僅用一句話記錄此次疫情爆發,但韓明士卻能找到醫生李杲針對這起事件所寫下的紀錄——開封爆發疫情時,李杲似乎就在城內。
瘟疫襲擊開封時,蒙古人正好在包圍這座城市。疫情在六月初爆發。《金史》提到:「凡五十日,諸門出死者九十餘萬人」。這只是官方紀錄,史家還加了一句:「貧不能葬者不在是數。」李杲證實了死亡的規模。「都人之不受病者,萬無一二,」李杲如是說,「既病而死者,繼踵而不絕。」他用城門的數量來計算死亡人數。「都門十有二所,每日各門所送,多者二千,少者不下一千。似此者幾三月。」他估計的人數下限,與正史中的說法相符。李杲還提到開封並非唯一受災之處。他列舉山東省東的東平,山西省北的太原,以及一三四四年爆發瘟疫的地方——鳳翔。李杲記錄此次情事,不只是因為他目擊了發生的情況,更是因為他想解釋面對如此天災,自己何以認為必須闡述一套新的疾病觀,取代過往所學的舊觀點。
開封爆發疫情之所以令人吃驚,是因為情況跟卡法隱約有相似之處:蒙古大軍圍城,瘟疫猛然而起,死者無數。似曾相識並不代表開封爆發的一定是鼠疫,但卻指點我們把目光投向蒙古人。這種疾病會不會是他們帶來的?
韓明士認為是,接著把注意力轉向西藏東北方的青海——絲路沿著青海的外圍前進。十三世紀初,該地區是由大夏國統治。這個政體是由人稱「党項」的吐蕃民族所建立,直到成吉思汗決定摧毀他們為止。從一二○五年開始,成吉思汗發動四場軍事行動以消滅大夏,終於在一二二七年取得最終勝利,他也在同一年過世。青海想必受到嚴重破壞。騎在馬上的大軍無論去到何處,都會深深擾亂當地生態系。馬匹會翻起土壤,摧毀地底下哺乳類的地洞。人馬會消耗糧草,傷害作物,野生動物資源因打獵而大幅減少。他們一路上留下腐肉,改變食物鏈,利於食腐動物。蒙古人出兵党項,很可能令情況雪上加霜,使感染瘟疫的跳蚤放棄其自然宿主,跳到人類身上。青海是喜馬拉雅旱獺的天然居住地,這個事實帶給韓明士靈感,提出假設,認為蒙古人從青海帶來瘟疫,並且在五年後帶到開封。(後來的研究指出,喜馬拉雅旱獺在不久前才成為瘟疫的帶原物種,但喜馬拉雅旱獺並非跳蚤唯一的齧齒類宿主。)
進攻大金國的軍事行動,是由成吉思汗的兒子與傳人——窩闊臺所率領。一二三一年往南突破長城之後,他的大軍便連戰皆捷。耐人尋味的是,正當窩闊臺準備南下攻擊開封時,他卻生病了。薩滿判斷,這是因為蒙古軍事行動造成破壞,觸怒「契丹人(即中國人)的山河」。連薩滿都了解擾動環境的有害影響。我們沒有根據能推論窩闊臺染上了瘟疫。他在薩滿治病時恢復意識,要求喝水,問:「發生何事?」
行動繼續。一二三二年四月,窩闊臺率軍包圍開封。六週後,瘟疫爆發。
這是不是黑死病?
大爆發
老實說,問題的答案並不重要。從醫學角度是什麼害死了大批的人,重要性似乎比不上「許多人因此喪生」的社會事實。以這種方式進行總結,原本是相當合理的態度。但多虧DNA研究近年來的發展,情況有了改變。只要你在接下來幾頁緊緊跟著我的腳步,就會了解近年來瘟疫基因組研究的突破,為何會讓某些史家如此興奮。
引發瘟疫的桿菌是一種單細胞生物,其細胞遺傳物質全數裝在DNA分子中,所有的生物都是這樣。這些遺傳物質加總起來編成DNA雙螺旋,決定了這種生物的樣貌。構成DNA的積木(稱為核甘酸[nucleotides]的分子)連結成對,繫住它們的化學組合可能有兩種。這兩種化學組合稱為「鹼基對」,而鹼基對之間的化學鍵序列,便決定了生物體。特定生物的化學鍵序列總體,稱為該生物的基因組。為了讓各位對比例有點概念,鼠疫桿菌的基因組是由四百五十多萬組鹼基對所組成,人類則更為複雜——我們的基因組有超過三十億組鹼基對。遺傳學家目前從事的任務,就是為這些鹼基對定序。
基因組是生物的遺傳密碼,是讓它有別於其餘生物的指紋。當細胞在穩定的環境下增殖時,其基因組會受到複製:子代重複親代。然而,瘟疫的基因組那四百五十萬化學組合之一,有極微小的可能會在增殖時發生改變。將鹼基對結合在一起的化學鍵只有兩種可能的組合;當其中一個鍵換成另一個鍵時,基因就會發生變化。子代依然是瘟疫,但卻是版本稍微不同的瘟疫。這種變化將長長久久——直到下一次變化發生為止,這就是演化。
一旦將同一種生物的不同個體進行基因定序,就有可能加以比較,找出鹼基對之間的每一個變化(稱為「單核苷酸多型性」[single nucleotide polymorphism],簡稱「SNP」[讀音如 snip])。擁有的個體愈多,就能進行愈多比較;比較的數量愈多,就能愈清楚排列出長時間的演化遺傳鏈。這些變化可以排列成系譜,呈現哪一個個體在前,是誰產生了誰。早期病原體菌株的消亡,代表繪製系譜時,有許多中間的演化步驟就找不到了。二○○○年,法國科學家團隊從蒙彼利埃(Montpellier)一處黑死病墳場中三具屍體的牙齒上取得有機物,辨識出一部分的耶爾辛氏桿菌DNA。試想,這會激起什麼樣的迴響。最早的反應是一股不相信、反駁,甚至是嗤之以鼻的洪流。但後來有其他團隊跟進,解讀人們漸漸稱為「古代DNA」(aDNA)的簡短片段,將這些碎片定序排列成更長的基因碼,摸索出瘟疫系譜的輪廓。
二○一一年之所以會出現一起轟動事件,得歸功於倫敦主教拉爾夫.史特拉福德(Ralph Stratford)。一三四八年,史特拉福德面對倫敦城裡堆積如山的染疫死屍,於是設置一處墓地,來處理這個天大的麻煩。倫敦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市民在第一波瘟疫時病死,他們的屍體得想辦法處置才行。主教指定一塊用地,位置就在倫敦塔的東北方。這處墳場(王家鑄幣廠街[Royal Mint Street]南側與卡特萊特街[Cartwright Street]西側,你去過附近就知道)在一三五○年關閉,於一九八○年代晚期開挖,遺體則送至他處存放。接著在二○一一年,麥克馬斯特大學(McMaster University)古代DNA中心(Ancient DNA Centre)的克絲汀.博斯(Kirsten Bos)所率領的科學家團隊,宣布他們已經將造成這些人死亡的病原體基因組定序完成——不只清楚看出這些病原體是瘟疫的祖先,而且跟現存的瘟疫菌株沒有多少差異:頂多只有數十處的「SNP」。來自其他瘟疫墳場的發現迅速問世,而且新發現至今不斷,每一段新的基因定序都引發一陣騷動。截至本書寫作時,遺傳學家已經定序出將近四十組完整的古DNA基因組。瘟疫歷史演化的全球圖像正漸漸成形。
北京微生物流行病研究所的崔玉軍,率領三十三名科學家組成團隊,於二○一三年發表了目前學界用來安排系譜分支的模型。他們比較目前已定序完成的所有瘟疫基因組,判斷出一一四二年至一三三八年間的某個時刻,這種瘟疫經歷迅速演化的階段,分成四個分支,並且在進入人類宿主體內後達到前所未有的致病性。崔玉軍的團隊決定將此次四岔分裂稱之為「大爆發」。「大爆發」可謂名實相符,畢竟似乎就是在這一刻之後,黑死病便橫掃中東與歐洲。那一波瘟疫是「一號分支」(Branch 1),也就是一八九四年時,耶爾辛在香港研究的那個瘟疫分支。不知怎的,這個分支在一三四○年代與一八九○年代間,橫跨整個歐亞大陸。也就是說,耶爾辛的猜想是正確的:他所看到的,確實跟歷史上的黑死病是同一種生物。研究顯示,伍連德在滿洲試圖控制的菌株,屬於「二號分支」(Branch 2),是一種在歐洲沒有先例的蒙古菌株。這兩名醫學研究者相信自己對抗的是瘟疫,他們也都沒有錯,只不過新的遺傳科學讓我們了解這段演變的一些基本事實,而這是他們無從得知的。
大爆發之前的主幹,稱為「零號分支」(Branch 0)。關於它如何在幾千年前,從名為「耶爾辛氏假性結核桿菌」(Yersinia pseudotuberculosis)的溫和土壤病原體演變出來的,我們恐怕永遠不得而知。但是隨著更多案例出土,零號分支顯然比崔玉軍團隊不過幾年之前所認知到的更為複雜。假如開封確實在大爆發之前便經歷瘟疫,碰到的就是零號分支;也就是說,跟十四世紀席捲歐洲的是不同的菌株。馬基里奇認為十四世紀時肆虐開羅的那場瘟疫,「在中國害死了無數人」。他的看法正確與否,得端視中國科學家能否找出並分析中國的古代DNA。關於中國歷史上爆發的瘟疫大流行,目前為止尚無任何基因分析。考慮到目前針對瘟疫已經進行的研究,這一切都是從二十世紀的DNA發現往回投射的結果。直到情況改觀之前,馬基里奇的說法正確與否,仍在未定之天。我們必須等到有基因證據才能下定論。未來會有的。
卡法之後
眼下,我們只有文獻。請容我重新回到文獻一次,不是穿越到一三四○年代,而是看看後來發生的事。一三五○年代的紀錄叫人大吃一驚。從一三五二年開始,中國每年至少受到一次大流行肆虐,有時甚至一年兩次,為期十一年,只有兩年的疫情稍緩。
一三五二年有兩起大流行:二月一起,地點是山西省北靠近長城的地方;另一起則是發生在夏天,地點是長江下游的江西省。瘟疫在一三五四年重新在山西流行。同年,北京也發生疫情,史料上稱之為「疫癘」——「疫」是傳染病,「癘」則是「疫」的症狀,也就是皮膚表面的腫塊。「疫癘」與鼠疫的淋巴結腫大之間不難產生聯想。長江流域又受災兩年,疫癘由此傳播到更廣大的區域,感染大量百姓。一三五五年在沒有大規模疫情的情況下度過,但河南省卻在一三五六年出現大爆發。河南省位於華北平原的心臟——一百二十四年前遭逢疫情打擊的開封,就在河南省。隔年,疫情在河南省東邊的山東省爆發,兩年後又出現。山西省在一三五八年再度遭受打擊,而瘟疫在隔年——一三五九年重新出現在山東省。同年,廣東省北內陸爆發疫情,位置與一三三一年大流行的衡州不遠。過了一年,曾經在一三○七年至一三一三年間爆發瘟疫的紹興,受到一場傳染病襲擊。病原體消蹤匿跡,後來卻在一三六二年捲土重來。
我們完全是從官修《元史》短之又短的條目中,得知這些事件。除了皮下腫塊的說法,這些條目沒有提供任何與疫情病原或症狀的紀錄。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其他文獻能告訴我們更多事情。我們只知道,瘟疫在卡法爆發的六年後,一場重大傳染病浪潮肆虐中國若干地區,歷時十一年,規模前所未見,直到一六三○年代才被其他疫情超越。造成這些疫情的,究竟是地方性的病原體,因為環境變動而變本加厲?抑或是從中國境外移入的病原體或新菌株?我們說不準,但對我來說,後者感覺更有可能。
這一波浪潮在一三六二年結束。六年後,中國的大元國便土崩瓦解。一三六○年代之後,中國始終與西邊的蒙古政體保持聯繫,但頻率已大不如前。交流的時間是否足以讓瘟疫溜進來?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但機率感覺相當大。
天山山脈
再多一個猜想。相較於試圖判斷中國究竟是黑死病的起源,還是承接這種疾病的地方——中國與克里米亞相去四千英里,這仍是相當龐大的距離——我們不如尋找既非中國、亦非中東,而是介於這兩地之間的史料,或許可以更有方向。我們仍然可以在某些地方找到屬於零號分支的菌株,也就是大爆發之前的原始菌株。在我看來,這些地方值得更仔細的調查。比起試圖從一號分支在今日世界中出現的地點回追(那幾乎等於全球範圍),尋找零號分支說不定能讓我們更靠近大爆發的地點。
零號分支並未在大爆發中消失,而是持續存在並演化。科學家已經辨識出許許多多的次分支,其中早於大爆發者稱為「古菌株」(Antiqua strains)。事實上,如今沿著新疆與吉爾吉斯的絲路走廊,都能找到古菌株的後代。據崔玉軍的團隊推估,大爆發發生在距離中國更近的青海,而古菌株則順著絲路,西進吉爾吉斯。但是,假如我們把方向反轉,想想看瘟疫傳播的路徑不是沿著這條路從青海往西,而是從吉爾吉斯往東?
二○一七年,俄羅斯防疫研究中心(Russian Anti-Plague Research Institute,位於窩瓦河畔的薩拉托夫[Saratov])的加麗娜.愛羅先珂(Galina Eroshenko)率領團隊進行研究,帶來關於吉爾吉斯瘟疫菌株的新視野。愛羅先珂的團隊揭露,整段吉爾吉斯—新疆邊界的吉爾吉斯側,古菌株密集的程度令人吃驚。蒙古人稱呼這個高海拔地區為「騰格里山」(Tengri Tagh),也就是「天山」。這些高山相當於構成大元國與察合臺汗國之間的天然邊界。她的團隊還辨識出目前為止,古菌株中最年輕的菌株——也就是說,最接近大爆發發生前那一刻的菌株。該菌株跟大爆發只有兩個「SNP」(鹼基對中標誌著基因突變的變化)。從遺傳角度來看,這真的很靠近。假如我們想根據經驗,針對大爆發的地點做推測,就該好好調查天山山脈。或許這就是伊本.瓦爾迪的「黑暗之地」——他認為蒙古人把黑死病從這個地方帶到阿勒頗。
以前的考古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發現,頗能支持我們應該重視這個區域的假設。一八八五年,俄羅斯考古學家達尼耶.科沃爾森(Daniel Chwolson)於這一帶作業時,在吉爾吉斯第一大湖——伊塞克湖(Issyk Kul)找到一群集中的墳墓。絲路的其中一條路徑通過這裡,而他在湖畔發現大約三百三十塊墓碑,皆來自聶斯脫里基督徒(Nestorian Christian)社區。這些墓碑上提到一三三八年至一三三九年間,超過六百五十名的死者。面對如此高強度的死亡浪潮,科沃爾森懷疑是爆發瘟疫的關係,只是沒有其他證據。他問:還有什麼別的因素,能導致貿易路線的小社區裡,才一季的時間就有這麼多人倒下?這場爆發的時間,距離第九任伊兒汗不賽因之死僅僅過了三年,比卡法的爆發早了八年。換用科學語言來說——這會不會是零號分支的古菌株?也許。還是說,該菌株屬於後大爆發時期的新分支,正準備在歐洲引發大流行?很有可能。答案目前還在跟我們捉迷藏,但隨著了解更深入,或許將證明吉爾吉斯就是我們尋找黑死病起源地時,應該尋找的地方性黑死病(見地圖2)。
無論科學研究得出什麼結論,蒙古人都將穩居故事的重心。無論瘟疫是乘著商人或軍人的鞍囊,大家都是沿著同樣的狹長地帶移動,這跟蒙古國家選擇開放這些路線的做法泰半脫不了關係。到頭來,他們攻打鄰國時曾經的利器,如今卻是他們垮臺時的共謀。瘟疫的作用等於是最後的仁慈,至少對伊兒汗國確實如此。機動性與戰略位置既能讓大蒙古國得以征服世界,也能瓦解這個國家。因此,阿維斯伯里的羅伯特寫下「瘟疫首度流行於薩拉森人居住的地方」時,他多少是對的,只要我們用「金帳汗國」和「察合臺汗國」取代他的「薩拉森人」就好。寫下瘟疫「不僅攫住,甚至讓月即別人的土地落入陷阱,害死河中地區許多人」的伊本.瓦爾迪甚至比他更接近真相,畢竟他說的地方更靠近天山。
總之,中國不太可能是黑死病的發源地,反而是透過沿著縱橫於內亞的路線移動的商人與軍人,才跟瘟疫的菌株庫有所聯繫。至於瘟疫是何時傳入中國?從何處傳入中國?甚或是否抵達過中國?這些問題都還沒有定論。眼下,尋找大爆發地點時最有機會的地方,就是在察合臺汗國內——內亞的心臟地帶,占據大元國與金帳汗國之間的緩衝地帶;也就是說,第二次大流行既非歐洲的故事,亦非中國的故事,而是歐亞的故事。首屈一指的瘟疫史學家莫妮卡.格林(Monica Green)認為,與其把黑死病當成孤立的現象,我們不如用上述的這種角度,把黑死病看成「一段漫長、共通創傷的起點」。
老鼠找上門
無論一三五○年代與一三六○年代初期的傳染病由什麼樣的基因組成,或是起源於何處,都是破壞性海嘯的一部分,將大元國推向一三六八年的崩解。疾病的風口與乾旱的浪尖在一三五二年相偕而來。歉收、暴動,成吉思世系貴族只能憑藉為繼承權而爭,為階級內部帶來活力。一三六八年九月二十日夜裡,中國反抗軍推進首都,妥懽貼睦爾於是放棄北京,帶著高麗裔的奇皇后和近親們逃往北方。當天稍早朝議時,他宣布準備出發,如常進行前往上都的北巡。但這其實是空話,滿朝文武也都曉得。妥懽貼睦爾已經十年沒有往返上都,原因很簡單——老上都已經沒了。一三五八年末,兩名中國反抗軍將領(以嚇人的外號「關先生」與「破頭潘」聞名)突襲上都,焚毀宮城。元朝迅速糾集部隊,以擊退這場大膽的襲擊。一星期後,關先生與破頭潘往高麗方向遁走,但上都此時已成廢墟,至今猶是。接下來這十年的情勢每況愈下。蒙古貴族為了大位而挑戰妥懽貼睦爾,自稱「紅巾」的中國反抗軍也起身抵抗,逐漸發展成一股蒙古人無法擊破的軍事威脅。
妥懽貼睦爾一行人從居庸關通過長城,往北前往上都。這道門是他治世的一筆輝煌。妥懽貼睦爾在一三四○年代下令在居庸關雲臺上興建佛塔,以紀念他偉大的曾曾曾祖父忽必烈汗——不只是作為建國者,更是以佛教慈悲胸懷統治世界的轉輪聖王(cakravartin)。城門在一三四五年竣工,也就是一三四四年至一三四五年這兩年傳染病期間的第二年。這座城門最了不起之處,在於門道內壁從地板刻到天花板,以六種語言呈現的佛教陀羅尼——有中文、蒙古語(以八思巴文書寫)、回鶻語(以粟特文書寫;粟特文後來取代八思巴文,成為書寫蒙古語的文字)、西夏語、梵語和尼泊爾語(以蘭札文[Lantsha script]書寫)。之所以會刻上這些只有僧人與學者識得的字句,是為了禮讚佛陀,展現大蒙古國對這個普世宗教的支持,以交換佛陀的庇佑,但這份庇佑在一三六八年告終。
假如妥懽貼睦爾離開門拱時有望向左邊看的話,他最後注意到的想必是一隻身穿蒙古袍服馬靴的大老鼠,從雕刻優美的石灰岩塊表面浮出來。這隻老鼠後背著地,怒瞪腳踩在自己肚子上的多聞天王(Vaisravana)。多聞天王的任務是守護北方,保護虔誠信徒不受邪靈騷擾,因此出現在門道的北端。那麼,穿著蒙古衣服的這隻老鼠鬼怪是哪種齧齒類?倘若是蒙古旱獺,那可是為這段瘟疫故事畫龍點睛。但就我們所知,齧齒類與瘟疫之間的關係還不夠穩固。蒙古皇族一行人策馬往北的時候,想必沒有人稍稍留心這隻老鼠。
妥懽貼睦爾在上都度過自己的第一個流亡之冬。他的身體很差,境遇悽慘。由於在上都無法保障自己的安危,他與整個朝廷在一三六九年冬天遷往更北邊的地方,來到草原上一座名叫「應昌」的城池,跟北京的距離又拉開一倍。據說,妥懽貼睦爾在這兒寫了一首長詩,痛惜自己失去的一切。詩中,他為丟掉幾座首都而悲嘆。他歌頌北京是「我那方正筆直珍寶瓔珞的大都」,「我晨朝登其高歡處雲霧中」。這座都城「我在彼將大國之威執於手中,我在彼盡收各地蒙人於眼底。如今我於此無冬宮可避冬。我將我的大都輸掉——輸給中國」。接著他讚賞上都,「噢,我那黃金草原上的上都,古代大汗的夏居,我那黃金草原上的避暑聖所,大智大慧忽必烈避暑的神鶴宮殿」,也是「我於夏居安之地」。然後又是同一個曲調:「我徹底輸掉上都——輸給中國。」
妥懽貼睦爾沒錯,他把一切都輸給中國了。但他流亡的地方稱不上安全。一三七○年,痢疾在應昌爆發,橫掃全城。最後一位從中國內部統治大蒙古國的大汗,就葬送在這種細菌手中——不是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