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歷劫歸來者與朝鮮馬商
    浙江/北京,一四八八年
    一四八七年九月九日,成化帝駕崩,治世並無特殊成就。在他死前五天,朝廷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安排活著的皇子中年紀最長者為攝政。當父皇一死,這位十七歲的皇子變成皇帝。他的年號「弘治」在新年時啟用。事實證明,這兩個字對他的治世來說恰如其分。儘管人在紫禁城的金牢籠中長大,但這名年輕人帶著堅定的決心,承擔起他的年號中所懷抱的期許。他早已親眼目睹朝廷在懶洋洋的父親治下四處飄蕩,深知大明需要的不是儀式用的被動皇帝。每當新人登上皇位時,都會重新梳理在任的官僚。弘治帝決心運用這個機會,抖擻行政體系,擺脫懶散的官員。進入春天之後,吏部、刑部與兵部的駁船,便乘著大運河平穩的水流往南開,把剛被解職的人送回家。弘治帝用這種體面的方式,結束他們的職涯,沒有譴責,沒有懲罰:丟官的人只不過是拿到一只白鑞片,上面提到讓他們致仕,接著叫他們上船。
    弘治帝也很重視讓治下的外交關係走向穩定。身為皇帝,他有責任接待進貢的外國使節,但貢使人數太多,招待他們的成本不斷飆升。這些使團雖受嚴格的章程所限制,但常常隨意出現。這種情況意味著主理朝貢關係的禮部必須不停調整部員與資源,以因應無法預測的貢使人流。此外,國家安全也是一項考量,尤其是喧譁吵鬧的藏人與蒙古人現身時。那年春天,弘治帝首先頒發的幾項規定之一,就是限制外國使團的人數。蒙古使團的人數最多。單次蒙古使團有可能多達一千一百人,不過在這些人之中,獲准進入北京呈獻供品的只有四百人,其餘則必須在邊界等待。
    一四八八年七月一日,弘治帝接獲大同邊防守將的急報。大同在北京的西北方,是處理對蒙關係的作戰中心。將軍奏陳,有一支蒙古部隊突然出現在邊境外三十餘里(十英里)處。他們將一封蒙文信件交給他,來信者自稱大元大可汗——從大明的角度看,實乃不祥之兆。他名叫巴圖蒙克(Batu Möngke),當時才十三歲,幕僚志在讓他成為下一位領導全蒙古人的偉大領袖。若要鞏固這個位子,就必須直面大明,展現他的權威。巴圖蒙克不在那支悄悄接近長城的部隊中,但他的使節在。信上說,他給皇帝二十二天時間,下旨允許使節進入大明領土進貢。
    大明發現很難掌控朝貢關係的規定。朝貢體系的基本原則是,每當有進貢資格的國家來使叩關時就應予入關,但讓他們進關有風險,拒絕他們進關也一樣危險。大同守將之所以緊張,是因為提出要求者並非大明經常打交道的眾多蒙古群體之一,而是自稱大元國的政治實體。「北虜雖有入貢之意,然以敵國自居,」他提出警告,「奉番書,求貢書,辭悖慢。」「大元」一詞令人心生警惕。守將提醒皇帝,對方提出主張,「一言之間,彼之臣否,順逆遂見,不可不慮」。弘治帝命兵部商議。兵部建議忽略蒙古人自認其政體與大明國平起平坐的冒犯意涵。讓他們入關,但派一隊士兵跟著使團,並高度警戒。帝從之。
    蒙古人一抵達北京,一行人便鬧哄哄,為了誰收到最好的禮物而大聲爭吵,只要別人拿得比自己多就開始抱怨。弘治帝雙手一攤,叫禮部給更多禮物,就此打住。這麼做與章程不符,但避免唱高調確實是明智的決定。假如處理對外關係的目標,在於讓外國人進入本國之後乖乖聽話,不聽話就不讓他們進來的話,則保持彈性就是中心德目。兵部對皇帝明確表示,處理蒙古夷狄時「聲教所不加」,盡早打發他們走就對了。
    但高麗人可就不是這麼回事。
    不期而至
    這幾起事件結束的四個半月後,一艘朝鮮船隻從朝鮮南部外海島嶼啟程。海上颳起暴風雨,船隻受到嚴重損害。為了不讓風把船吹翻,船員孤注一擲,在風雨中砍斷主桅杆。他們把破布串起來,掛在臨時湊合的後桅上,取代砍掉的船帆,但卻無法在風雨中穩住航向。水不停從板材間隙滲入船殼中,所有人手都到甲板下把水舀出去。由於所有的水桶都在暴風中被打爛,他們只能把幾個貨桶劈成兩半,充作水桶舀水。風停之後,船就在起了濃霧的海上漂流。
    這艘船的任務,是把名叫崔溥的朝鮮官員送回故鄉。崔溥不是船員,但在海上漂流五天後,他抽出在日記中所說的「地圖」——意即不是海圖——看看自己能否幫助船上的軍官計算出他們所在的位置。他推測,他們的位置在長江出海口以東某處,更往南有琉球群島——也就是今天的沖繩,而東南方則是傳說中稱為「女人國」的島嶼。他堅稱一行人絕對不能航向南南東方,否則一旦漂過琉球與女人國,就注定在無盡的大海上消失無蹤。但他的話毫無幫助,軍官指出:「天若開霽,測以日月星辰,猶未知海上四面。今則雲霧陰翳,日復一日,晨昏晝夜,俱不能記。衹以風之變作臆記四方耳。安知正方之可辨乎!」這天的日記,崔溥只用「聚首而哭」簡短作結。
    兩天後,他們發現自己身處石壁嵯峨的小島之間。一行人設法靠岸,尋找飲水,但島上沒有避風處,只能上船繼續漂流。隔天傍晚,他們再度身處幾座大島間,接著兩艘小舟進逼,每艘上各有大約十名船員,穿著一身黑。根據來人的叫喊聲,崔溥曉得他們是中國人,於是命令屬下用中文寫訊息——受過教育的朝鮮人會讀也會寫中文——表示自己是朝鮮官員,並詢問此處為何地。中國人答說,這裡是大唐國浙江寧波府地方(上海南邊)。大唐早在六百年前便以滅亡,但來人還是用這個名字。
    朝鮮人想找定泊之處過夜時,另一艘中國小船靠了過來。首領自稱「大唐林大」。林大稱,風向海流順的時候,他們只需要兩天就能回到朝鮮。崔溥解釋,他們的船已經撐不過這一程時,林大便指示他們在他的戒護下靠岸——但要交出寶貨,作為保護費。由於已經沒有貴重物品,崔溥改給林大一點米,接著隨林大的船前往島上無風處避風。夜裡二更,林大率領二十餘人登船,把所有能拿的、還有價值的東西全拿走了。崔溥被人扒光、挨揍,差點掉了腦袋。不過,當林大一黨了解朝鮮人身邊沒什麼東西好搶之後,就丟下這艘船走了。他們離船時,還斬斷所有船索,把船推進海裡,確保這些朝鮮人哪裡都去不了。
    四天後的清晨,又有人包圍朝鮮人的船,這一回則是六艘船。他們舉著一張紙:「看你『異類』」,這是稱呼外國人的古老用語。「來從哪裡?」崔溥也用寫的回答:「我是朝鮮國朝臣,奉王事巡海島。奔喪過海,被風而來。不識此海何國地界?」來人的回答與林大無異,表示此地是大唐國,只不過如今朝鮮人來到台州府外海。台州府位於寧波以南,等於他們方向偏了。這些中國人要崔溥給他們一點胡椒。來自東南亞的貢使經常會進貢胡椒,數量多到在明朝初年可以作為某種儲備貨幣——有時候海盜也懂得索要胡椒。崔溥告訴來人,朝鮮不產胡椒。他們於是掉頭離開,但又在隔天清晨回來,擅自取走他們的東西,再小也不放過,還堅持崔溥應該跟他們上岸。
    這些人究竟是想盡可能發橫財的漁民,還是一有機會便要淹死他們的海盜?崔溥判斷不出來。但他確實了解,自己這邊的人一旦輕舉妄動,後果恐怕不堪設想。他告訴屬下:「誣我為賊,語且不通,難以辨明,必皆為邊將所戮。」崔溥想了一個計畫。他請這些中國人給他們吃點東西,恢復一下,之後就跟他們走。中國人稍微把船退開些,接著為了躲雨而躲進船艙,此時崔溥一行人悄悄靠岸,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躲進小山樹叢間。事實證明他下對了棋,因為崔溥後來得知這些人確實是海巡,而且試著想騙他們上岸殺頭,把他們的人頭當成自己殺了日本海賊的證據——可以換賞。
    朝鮮人到了第一個村落,村民紛紛從屋內湧出,築成人牆,盯著他們看。崔溥拱手作揖,掏出筆來,說明自己是朝鮮人。村民想知道他們是賊人、進貢之人,抑或只是遇難者。崔溥回答:遇難。一開始,村民同意讓他們待在村外的佛寺,但又改變主意,要求他們離開。他們在夜裡吃力地走著,每一次遇見人,都遭到一樣的對待。一行人從一個村子被趕到另一個村子,終於在隔天早上抵達一處規模夠大,足以駐兵的聚落。他們告訴軍吏,接著從這一刻起展開漫長的程序,被人當成我們所說的偷渡客,從一個層級的官府送往上一個層級,直到抵達浙江省會杭州,得到通關證明,繼續在護衛之下送往北京,遣返朝鮮為止。
    朝鮮人與儒生
    朝鮮半島伸入中國人所說的「東海」超過六百英里。半島的整個西岸都面對中國。兩國關係向來都不平等,因為不平等所以緊繃。中國在各項事務皆占據上風,朝鮮因此得琢磨出既能讓中國滿意,又能讓中國保持距離的政策。大陸上的統治者一而再、再而三試圖征服朝鮮,但只有忽必烈汗一人成功。
    建立大明國的人選擇不去強迫高麗王朝(他登基時統治朝鮮的王朝)留在他的「大國」範圍內,而且坦白說,他也沒辦法。他選擇較不花錢的手段——要求高麗王朝對他的王朝朝貢。高麗試圖表現順服,但兩國共同國界上的小衝突仍舊傷害了這份關係。一三九二年,李成桂將軍推翻高麗國王,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解決國內對於應對新成立的明國而起的爭議。為了不讓中國插手干預這場政變,隔天李成桂便派使者前往南京,報告政權遞嬗之事,並請洪武帝為他的王朝取個新名字。洪武帝決定接受李成桂奪權的做法——畢竟在不出兵高麗的情況下,他也沒什麼選擇——選了「朝鮮」作為新王朝的名字。朝鮮王朝之名從此開始,直到在一八九七年改制,建立自己的「大國」為止。三年後,大明建國者向後代子孫指定幾個國家為「不征」之國,朝鮮就在名單上。新關係就此塵埃落定,當年的李成桂將軍如今成為朝鮮國王,採取模範朝貢國的姿態,在每一個想得到的場合派遣使節,確保大明對他沒有意見。
    大明初期定都南京時,朝鮮使節會搭船進貢。我選來作為本章插圖的那幅畫(今藏於韓國國立博物館),描繪的正是使節從南京離開的場面(見圖9)。超出圖框頂部的標題——〈遣天朝貢使返國〉(Sending the Envoy to Heaven’s Court Home to His Country)說明了當時的情況。八名中國官員聚在南京城外牆東水門外的河濱。他們的官服顯示出其地位。兩名官員著紅色官服,紅色是民事官員最高等級的顏色。三名官位次之者著藍色,他們身後又有三人著綠色。三名僕人拿著禮物,站在他們後面。船艏有一名朝鮮貢使面對他們,等待潮水轉向。這艘船可能是所謂的「冠船」,造船的地點就是南京的龍江船廠,鄭和有些船就是在這裡打造的。船上飄著紅色與藍色的船旗,這是傳統上用於朝鮮旗幟的顏色。
    圖上描繪的朝鮮—大明關係既正面又大度,雙方官員的大小相仿,位置也大致落在同一水平。這是一幅互相承認、賞識的畫面,而不是像以前把高麗置於卑位的做法。由於開國皇帝——洪武帝的陵寢擠在圖上南京城的右邊,而首都直到一四二○年才遷往北京,我們因此可以把畫定年在一四一○年代。據我判斷,對於細節的眼光(這堪稱對當時南京市容最精細的描繪)顯示畫師就生活在南京,而且是中國人——不然就是有人臨摹南京畫師所作的畫。畫工本身並不突出,我猜,這是傳統上送給船中人的臨別贈禮,亦即送給每一位貢使帶回家,一方面紀念此行,一方面讓朝鮮人一窺大明的繁榮。畫上第三位僕人手上用綢緞包的卷軸,會不會就是這幅畫呢?
    正式遷都北京後,外國貢使進貢皇帝時便不再前往南京,而是北京。對朝鮮人來說,這意味著在一四二○年棄海路,改走陸路,經平壤與大明東北的遼東。妙的是,那些想知道崔溥是何許人也的村民,給他提供了幾種可能的選項來回答,其中之一就是貢使。顯然他們以為朝鮮貢使依舊乘船前往南京。早在六十八年前,往南京的海上朝貢路線就已廢止,但當地人對世界的認知很難就此改變。
    崔溥未能表現出卷軸中那種親善的場面,他的經歷艱困得多。我們之所以能知道,是因為他甫自中國歸國,就必須向朝鮮國王呈交旅行日誌。每一位朝鮮貢使都會這麼做,協助本國蒐集情報,了解最靠近他們,也是最大的鄰國。我們很幸運,因為崔溥是個很愛講話的作者,而且能注意到中國作者不會費工夫提到的細節。生活在一四八八年的明代中國是什麼光景?他的旅行日誌是迄今最好的報導。若想理解身為儒者的朝鮮人,在儒家國度所遭遇的認同困境,這也是極好的材料。崔溥曉得自己無法期待受到與畫中人相同的招待、相同的離境方式,但他原以為自己嚴守儒家典範的生活方式,理應為自己帶來一點喘息空間才是。
    崔溥的私生活嚴守儒家教誨,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被沖上中國海岸。他是朝鮮朝廷命官,得知父親過世的消息時,正任職於朝鮮南海岸最大的島嶼——濟州島上查核稅籍資料(島上地主有蓄奴、將奴隸從稅籍中抹去的嫌疑)。父喪是儒家生命循環中最大的危機,崔溥也確實抱持這種態度。咸認父子關係不只是家庭的骨幹,更是君臣關係典範的基礎。儒家規定,兒子必須放下一切,返家守喪,披麻帶孝,在父親墳墓旁結草屋而居,為時二十七個月。離開濟州島之前,就有人警告崔溥海上起了風暴,但他守孝的責任心實在太過強烈,不顧一切出航,下場就是漂流到中國。
    一到中國,他就希望中國人了解:他不只是一個人,不只是一個朝鮮人,更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儒家弟子。對他來說,儒家身分理應能為他掙得與大明菁英成員平等的地位。抱持這種想法的人,不只他一人。說起來,這形塑了朝鮮身處與中國的不平等關係時所採取的戰略。朝鮮王朝的朝鮮是一個小國,明代中國是一個大國。位卑者因應這種心理上、戰略上不平等程度巨大的關係時,唯一的方法就是讓對方認為自己達到位尊者訂下的任何標準,甚至要超越對方。朝鮮必須跟大明一樣遵奉儒家,崔溥也得比他遇見的任何中國人都更像個儒生。
    他北往北京這一路上遇到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三教九流都有,而且無一不奇於和朝鮮來的夷人交談。大多數人從沒看過外國人,更別說是與之筆談了。發現崔溥不會講漢語,卻能讀中文時,大家都很困惑。崔溥一行人接受安置於一處旅館時,當地的學者問他:「書同文,獨你語音不同中國,何也?」問得很合理。明人沒有道理會曉得朝鮮人已經熟習中文數個世紀,不只是為了閱讀中文典籍,也是為了書寫自己的語言。崔溥抵達中國前的四十多年,當時的朝鮮國王便已下令官員發明文字——即今天所謂的「韓字」,要更貼近韓語、更方便學習,但受過教育的菁英仍舊用中文書寫。
    崔溥回答此人時,引用古老的中文諺語——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足下怪聽我言,我亦怪聽足下之言,習俗然也。」比起把朝鮮人用中文一事當成要從歷史加以解釋的問題,崔溥更是急著將朝鮮與中國之間的語言差異重要性減到最低。重點是外國的文化多麼開明,而不是外國人的語言有多麼不同。崔溥希望與自己交談的這位仁兄,能把重心放在共通點,而非相異處。「然同得天所賦之性,則我之性亦堯舜孔顏之性,豈嫌於語音之有異哉?」
    他最常得想辦法辯護的指控是,別人懷疑他和他的部下是洗劫沿海惡名在外的日本海盜。頭幾回偵訊時,曾有一名官員試圖讓崔溥在這一點上套。
    「你以倭人登劫此處,何也?」他突然發難。
    「我乃朝鮮人也,」崔溥答,「與倭語音有異,衣冠殊制,以此可辨。」
    「倭之神於為盜者,或有變服似若朝鮮人者,」官員又繞回來,「安知你非其倭乎?」
    「觀我行止舉動,證我印牌、冠帶、文書,則可辨情偽。」
    「你無乃以倭劫朝鮮人得此物乎?」
    「若少有疑我之心,姑令送我北京,與朝鮮通事員一話,情實立見。」從他的說法來看,沿岸都沒有任何人能通韓語。
    隔天,一位疑心沒那麼重的官員希望多聽一點關於朝鮮的事,問他朝鮮是否如大明一樣,統治者也稱為「皇帝」。崔溥用一句老諺語回答:「天無二日,安有一天之下有二皇帝乎?」兩國統治者之間的不平等,是朝鮮得以用獨立國家姿態,生存在中國隔壁的唯一途徑。他接著說「我王心誠事大而已」,用了「事大」這個標準的說法。
    偵訊結束,客舍裡其他人於是帶著各自的問題,圍到崔溥身邊。有人為此拿紙給他,但崔溥實在應付不過來,這時一名官員塞來紙條,上面寫著:「此處人輕薄,休與閑講!」儘管從官方的觀點看,實在不該鼓勵對外界的好奇心,但一般人跟外國人面對面時,還是忍不住想聽聽這人能告訴自己什麼。等到換崔溥問問題時,他們卻寧可閉口不言,免得落得為外國間諜提供情報的罪名。
    真要說是誰試圖打探政府機密,那就是審問崔溥、試著挖出情報的官員了。一名把總官要求他透露朝鮮國王的名諱,而這是誰都不允許說或寫的,這麼做等於洩漏朝鮮國家機密,崔溥因此拒絕了。
    「孝子不忍舉父母之名,故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況為臣子其可以國君之諱輕與人說乎?」崔溥答道。
    「越界無妨」,把總官暗示他。這部日記是為了國王而寫,而此時正是他表現自己應對誰盡忠,如何守分際的完美時機。
    「我不是朝鮮之臣乎?」崔溥以儒家忠臣之義憤反駁,「為人臣者,其可以越界而負其國,異其行,變其言乎?我則不如是也。」
    孔子與皇帝
    崔溥順著大運河北行,愈來愈接近北京,滿足明人要求的壓力也愈來愈大。奉命送他進京的官員傅榮告訴他,兵部、刑部、吏部等各司的船隻與他們反方向,絡繹不絕,是為了將革職的先朝朝臣送回故鄉。弘治帝對效率的要求有多高,先皇的要求就有多鬆。傅榮告訴崔溥,先前參與處理他們一行朝鮮船難生還者的官員,有些也已經因為太慢將此事上報朝廷而被貶。
    崔溥表示此事值得慶賀。「當今天下再得堯舜之君,舉元凱,黜四凶,」他肯定,「朝廷肅清,四海妥帖,不亦賀乎!」
    「正是,正是」,傅榮應聲後接著告訴崔溥,他聽說弘治帝在十二天前躬幸國子監,釋奠先聖孔子。傅榮跟崔溥分享這個消息還有一層意思:新皇帝決心整頓吏治。崔溥此時卻有意外之舉。從純儒家的觀點來說,皇帝在孔夫子之前也該屈尊。然而,若從治國的角度來看,孔子與皇帝的相對地位再清楚不過了:皇帝可以祭孔,但就儀式上,他是孔子的上級。誰知崔溥出我意料之外——傅榮可能也沒想到,他批評後一種立場,開了日記中唯一的一次玩笑。
    「天子亦拜於列國之臣乎?」
    這話有點咄咄逼人,傅榮擋了回去。「孔子萬世之師,豈以人臣之禮待之乎?」他接著解釋贊禮郎如何用心良苦,處理這個難題。皇帝應該鞠躬拜孔子時,贊禮郎曰:「鞠躬拜。」正當皇帝準備拜下去時,第二名贊禮郎曰:「孔子曾為魯司寇。」意識到孔子的官位低於皇帝時,第一位贊禮郎便高喊:「平身禮。」傅榮對崔溥說明:「當拜而實不拜,此尊先師、尊天子之禮兩不悖也。」崔溥也坦率得可以,直接對傅榮說這種妥協貶低了孔子,而至聖先師地位總是高於皇帝。這番評論想必讓傅榮進退皆不是,只不過崔溥顯然沒有發覺自己讓東道主感到難堪,僅僅提到傅榮一言不發。
    一星期後,當局將崔溥安置於貢使在北京下榻的招待所。這是一個忙碌的地方,外國使節來來去去,中國商人紛至沓來,想盡快在朝貢貿易的五天限期內談好生意。過了幾天,上面才派一位中國通事李翔,告訴他目前的處理進度。當船難消息抵達京城時,李翔便轉告來北京的朝鮮使節,使節立刻返回朝鮮,通知崔溥的家人,他並未葬身大海。八天後,崔溥從李翔處得知,他必須等到朝鮮國王上奏弘治帝,為拯救其使節一事謝恩之後才能離境。「惟僕之到此不係國家事,」崔溥盡顯失望之情,「特蒙大國深恩生還本國,衹自仰天祝乎而已。但瑣尾逗遛,遷延日月,不得全吾哭柩廬墓之心,所以痛哭耳。」這對皇帝來說並不重要。奔喪確實是光明正大,而且也必須奔喪,但重要性仍然不比嚴守對外關係之法度。崔溥的怨言符合他對儒家的堅持,表現出高於國家的普世標準——他的核心主張是,在儒家子弟之間區分「華夷之別」沒有意義,而朝鮮人比中國人更儒家,文明程度並不輸人。
    崔溥別無選擇,只能閒著,跟好奇經過的中國人閒談度日,其中有些人能通韓語。過了五天,一名錦衣衛告訴崔溥,他在禮部的檔案有點問題。崔溥重申他來中國與國家事務無關,奔父喪的義務應當優先處理。兩天後,禮部才把程序跑完,召他前去,告訴他必須到皇帝面前謝恩。場合需要,禮部送了朝服給他們。但新朝服又導致另一輪爭議。崔溥堅持自己正在守喪,不能穿給他的這些袍服。但李翔已經先他一步,料到他會有這個理由。
    「今日我與禮部尚書大人已議之。當是時,親喪輕,天恩重,拜謝之禮不可廢也」,李翔說的「是時」,意思是見皇帝時。隔天,也就是一四八八年五月三十日,李翔一早就來確認崔溥是否為皇帝召見穿戴妥當。他沒有,他依喪制著服的儒教義務,勝過其他所有義務。
    李翔重申禮部的要求,叫他對自己的處境採取實際一些的態度。「你在殯側,則爾父為重,今在於此,知有皇帝而已。」李翔提到,大明禮制包括在入闕拜謝皇帝時暫時換下喪服,作為對策。「蓋以皇恩不可不謝,謝之則必於闕內,闕內不可以衰麻入,此嫂溺援手之權也」,身為儒者,絕不能碰嫂子的手,但危急時例外。「你今從吉,事勢然也」是他的建議。儒家弟子有時候也可以審時度勢。
    崔溥堅持到宮門之前。李翔知道破壞禮制的話,受罰的人會是誰,於是摘下崔溥的喪冠,把紗帽硬戴在他頭上。直到宮門打開,上朝的官員魚貫通過列隊的大象時,崔溥才同意換衣服。他打算不停扮演「我比汝更儒」的角色,直到可能造成國際事件才稍止。朝鮮人進了宮,列於朝班,站在指定的位子上。他們對著皇帝所在的廳堂五拜三叩頭謝恩(皇帝坐在內殿,他們是看不到的),接著從一道側門出宮,一出宮崔溥便換回喪服。
    責任已了,朝鮮人獲准返國。奉命護送他們在隔天回國的軍官,帶著兵部關文而來。崔溥想必對公文上的用詞很感冒:「緣係處置遭風外夷歸國。」看來,即便他們一行人盡了一切努力,想化入「華」的範圍,他們仍然是「夷」。無論他們重視舉止,在「華」度上與人一較高下,朝鮮人永遠都是「夷」。崔溥終於在日記中吐實:他描述一行人留置北京的情況形同軟禁,而且事實上就是如此,畢竟大明禮制只允許朝鮮人每五天出門一次。「朝廷視臣等以漂海夷人,令把門館夫劉顯等直臣等,非奉上司明文稟帖呼喚,不許擅自出館,亦不許容放牙行及無籍之徒入館串引交通。」無人在場監督的情況下,一律禁止對外接觸,這也是為了維持華夷之隔。
    崔溥一行人在隔天——一四八八年六月四日離開北京,踏上帶他們返回朝鮮的陸路旅途。現在一看,過去的那些時日實在沒那麼重要,崔溥一行人感覺就像是又一個來自朝鮮的使團而已。
    離境不到十天時,崔溥跟名叫戒勉的佛教僧侶有了一場趣味交談。戒勉的祖父是朝鮮人,逃到這個地方。戒勉解釋,該地區在千年之前,曾是高句麗王朝領土的一部分,後來雖然被中國占領,但高句麗舊習仍流傳下來。他祖父那一輩人來到這裡討生活,但這個邊境社群卻夾在跨邊界的認同之間。戒勉對崔溥保證他們「敬祀不怠,不忘本也」,但往西跨入中國,就沒有回頭路。「我等亦欲返本國以居,但恐本國反以我等為中國人。刷還中國,則我等必服逃奔之罪,身首異處,故心欲往而足趑趄耳。」
    戒勉所身屬的群體,受困於國界兩側同時採取的排外政策。朝鮮這廂拒絕那些變成中國人的朝鮮人,大明那廂則排斥所有出國之後還想回來的人——哪管他是不是中國人。我們總是把排外的國民身分與近代民族主義世界相聯繫,但就連在十五世紀,也有成為無國籍者的可能性。更有甚者,當時的人是統治者的臣民,而非一國的公民,不可能切斷君臣關係。無國籍不僅是一種狀態,更是一種罪行。屋漏偏逢連夜雨,新登基的皇帝下令新設寺庵內沒有度牒的人必須還俗,戒勉就是其中之一,他不只沒有國籍,還丟了僧籍。
    崔溥既沒有為戒勉提供解決方法,也沒有安慰他。根據他奉行的儒家基本教義派,佛教僧侶是社會的寄生蟲,而他們為皇帝長壽祈福的做法,只是資源的揮霍浪費,富了寄生蟲,苦了田裡辛勤工作的老百姓。他對戒勉說,應該把他們全部充軍,遠比待在寺院裡更有用處。崔溥再度選擇羞辱他在路上遇到的陌生人——這回是一個朝鮮陌生人——好展現他認為能讓自己與中國人平起平坐的道德優越性。
    一回到朝鮮,崔溥逕直返家,展開因意外之旅而延誤的丁憂。他在一四九二年復職為國王效力。十四年後,經歷兩次士禍與一任新王,崔溥因為在黨爭中站錯邊而遭到處刑。道德終究無法勝過政治。
    儒家孤立主義
    崔溥的儒家思想是堅守不可更易的倫理規範,將個人與家庭、與統治者緊緊相繫,這是一種。當時對於孔子的另一種解讀,則能在丘濬的著作中覓得。丘濬是海南島人,就算到了這麼南邊的地方,也仍然是大明子民。身處一個以記憶經典的能力為部分根底的教育體系,他過目不忘的天賦顯然很有用。不過,他直到十六歲才開始為了科舉考試讀書,算是晚了。八年後,丘濬不僅在廣東鄉試中舉,還是第一名解元。他四度前往北京參加會試,終於在三十三歲之年通過,並且在殿試中成為二甲第一名進士。據說,要不是他其貌不揚,不然可以進入一甲。他從來不改個性中的這一面,住在北京一處破房子裡,甚至不打算費工夫,練好身為官員理應學會的官話口音。
    丘濬其貌不揚到不適合在公眾場合當地方官,但又聰明到不能派一個小管理職浪費才能,於是上級把他任命至翰林院——皇帝的智庫,後來改至國子監擔任祭酒。丘濬全心投入國子監,也將這種投入貫注於一代又一代的學生身上——他們致力於琢磨方法,解決困擾國家、增加百姓負擔的問題。丘濬信奉儒家思想的程度不下於崔溥,但他信奉的卻是一種完全以實用為導向的儒家思想。對他來說,真正的儒者要「治國平天下」——引自他最愛的儒家經典《大學》。對眾人來說,求諸外遠比求諸內更有價值。為了幫這種理想的骨幹添上血肉,丘濬組織了大規模研究計畫,對所有已知文獻進行歷史性的耙梳,以此為基礎製作出國家政策大部頭參考資料。計畫成果卷帙浩繁,有一百六十卷。他將之命名為《大學衍義補》。論其精要,該書等於是給皇帝用的政策百科。志向值得欽佩,但問題在於要找一個願意讀這部書的皇帝。丘濬在成化帝治世時展開計畫,但成化帝興趣缺缺。一四八七年成化帝駕崩,兒子繼位,丘濬突然得到他原本缺的那個皇帝。
    弘治帝登基之後,丘濬將自己的巨作呈獻給他。弘治帝印象深刻。他批准將書刊行(在隔年問世),並任命丘濬為禮部尚書。丘濬並未特別期待這樣的結果,而他在尚書任上的成就也讓他再也離不開官場。獲此殊榮後不久,丘濬求皇帝允取他致仕。弘治帝的回應卻是提拔他為文淵閣大學士——最高的官職。丘濬未能退休,返回海南島的故鄉:七十五歲時,他死於任上。
    丘濬在《大學衍義補》探討諸多問題,外交關係就是其中之一。為了掌握他的政策偏好,我得從全書的結構下手。書中假設皇帝是丘濬談話的對象。首先,每一個主題的安排方式都是:各家集注一條接著一條,創造一種丘濬彷彿真的在跟過去的大儒對話的效果。這種編排讓我得以把書中「觀點—回應」的形式,轉變成有如殷切的新君與他的老臣子交談的樣子。交談中的每一句話,皆摘自《大學衍義補》,一字不差。假如丘濬與弘治帝真有就外交政策交談過的話,想必會是這樣:
    「有虞之世……蠻夷處邊鄙之外,負險阻以為固,」丘濬向皇帝說明,「不可以理喻,不可以言馴,非用甲兵不可也,豈區區刑法所能制哉。蓋人君為治,必先去其梗吾治者,然後其治可成。所以梗吾治者,其大在蠻夷……必使外而蠻夷,不敢亂吾華夏之地。」
    皇帝想知道,「先王當中是否有誰留下好榜樣?」
    「後世為治者往往昧於華夏輕重緩急之辨,固有詳於內而忽於外者,亦有專事外而不恤其內者,又有內與外皆不加之意者,胥失之矣。」
    那我們該怎麼做呢?畢竟不能就這麼無視外界。大明身為天子的權威,應該要及於國界之外,使蠻夷開化。教化夷人,不正是我們要扮演的角色嗎?
    「《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隔以山谷,壅以沙漠,天地所以絕外內也……未嘗體國經野,設官分職,而以內治治之也。此無他,天地間有大界限,華處乎內,夷處乎外,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
    「我們大明應當統治全天下,如今大明的疆域是否已經推到天下的邊緣了?」
    「臣竊以為今日地勢東南已極於海,至矣盡矣,更無不盡之處。惟西與北及西南之地尚未底於海耳,然皆限以重山疊嶂,大荒絕漠,地氣既惡,人性復獷,非復所居之處,有與無不足為中國輕重焉,惟明主寶吾華夏文明之域,以瓦礫視之可也。」
    「難道不能憑藉我們的軍力優勢,將這些地區納入控制之下?」
    「自古帝王皆以能致外夷以為盛德,殊不知……」,丘濬答道。在他看來,這方面已經做得夠多了。皇帝應該把行動綱領侷限在「德在華夏文明之地,而與彼之荒落不毛之區無預焉」。
    「那麼,跨過邊界歸順於我們的夷人,該怎麼處理?」
    「彼以窮困而歸我,我不受之,仁者不為也。彼以慕義而歸我,我不受之,義者不為也。」
    皇帝好奇,「面對已世居大明疆域內的夷人,又該如何做?」
    「彼自其乃祖乃父,慕義來歸,歷世已久。荷國厚恩,非不知感。染華雅俗,既已久變。固無外慕之心,亦無內訌之意。」但丘濬對那些先祖為夷狄的人並不放心。「不幸一旦板蕩塵坌,遇有機會,轉移之間有興有亡,趨避之頃有安有危,彼或不能不為騎屋極之計耳。不可以久安而僥倖苟且,而不為之遠慮也。」
    「我們該把所有夷人趕出大明疆域嗎?」
    「彼生長中華,世有爵祿,結為姻婭。相與聯比,皆華夏之人,已久忘其為夷矣。一旦無故分辨之,彼誠不自安也。必欲安其心而無後患,必須以漸而為之,因事而處之,不使之群而居也,不使之專其位也,不使之聯其職也,不使之統其類也,不使之臨乎邊也,不使之使其國也。」丘濬固然期待同化他們,但他不準備完全仰賴這種做法,希望設下限制。「所聚之處一郡不許過百,所居之市一縣不許過十,所任之官一署不許過二,如此消之以其漸,為之因其機,處之服其心,使彼不知不覺則久久自然潛消而日化矣。」
    那位碰上船難的崔溥到了中國之後,身處的正是這種氣氛。無論朝鮮人表現得多麼儒家,華夷之別都是鐵律。「天地間有大界限,華夷是也,」丘濬為弘治帝引經據典,「華處乎中,夷處乎外,是乃天地以山川險阻界別區域,隔絕內外,以為吾中國萬世之大防者也。奈何自決其防,引而入吾腹心之內乎?」再也不要深入外國領土的「大國」冒險,再也不要華夷混處。丘濬給皇帝的外交政策基本方略,就是不要管夷人之事。「夫人君儆戒於宮闈之中、朝廷之上、京邑國都之內,何預於四夷哉?」
    丘濬身為儒家基本教義派的程度不亞於崔溥。只不過他的界線不是劃在儒與非儒之間,而是劃在華與非華之間,這下子崔溥就站錯邊了。界線劃歸劃,碰上朝鮮議題時,丘濬還是頗為寬大。他表示,朝鮮與大明皇帝非得打交道的其餘朝貢國還是有點差異,畢竟「朝鮮恭順朝廷」。就此而言,這正是朝鮮人希望中國接收到的訊息。聽話,就不對付你。
    馬匹與土木堡
    假如當年有「仇外」(xenophobia)一詞,丘濬想必不會認為自己仇外。「仇外」是對外國人不理性的恐懼。根據丘濬本人的信念,他建議皇帝夷狄保持距離的做法,完完全全是出於理性而為之。但要了解他的理路,我們得探討馬匹的問題。
    大明是一個廣泛使用馬匹,但育馬不算成功的國家。對中國北方的農家來說,養馬是稅負中的一環,但馬匹的品質很差,購買草秣的成本經常讓農民破產。假如想要較好的馬匹,就得跟長城以北的民族購買,尤其是比誰都精通於馬匹的蒙古人。另一方面,蒙古人與他們一度統治過的中國人之間存有敵意,而這份仇恨正好就是大明需要馬匹的緣故——不讓游牧民族越過長城,回來搶奪曾經屬於他們的東西。
    朝鮮人沒有蒙古人那麼善御馬,但他們確實懂得養馬,永樂帝於是轉而從朝鮮找馬。登基第一年,永樂帝命令朝鮮國王每年送來一千匹馬。四年後,他把數字增加到每年三千匹。(永樂帝還要求送朝鮮處女來充實自己的後宮,只不過是數以百計,而非千計。)接下來從一四○七年至一四二七年這二十年間,朝鮮一共送了一萬八千匹馬給大明。
    只是,朝鮮的供應永遠追不上中國的需求。大明別無選擇,只能從蒙古人處大量買馬——趁著還沒有跟他們真刀真槍打仗時買。永樂帝第一次要求朝鮮進貢馬匹的一年後,就不得不在邊境的好幾個地點(包括上都)定期開設馬市,與蒙古人交易。後來,他訂出每三年一萬四千匹馬的定額。馬匹的貿易表面上是歸順的蒙古王公進貢的貢品,實際上就是購買,只是價格說一不二,通常以布疋為單位,蒙古人的要價可高了。
    大明財政撙節的做法,終究結束了鄭和下西洋,也終結了與蒙古人的邊境馬市。這麼一來,朝貢體系就是大明唯一能設法獲得馬匹的唯一機制。對蒙古人來說,邊市也是在不訴諸走私或劫掠的情況下,唯一能購買茶葉與紡織品的方式,這正是蒙古人多少願意接受這種安排的原因。政局主導著交易,但交易條件也有可能反過來引發政治上,甚至是軍事上的反應。一四四八年,大明朝廷認定蒙古人為貢馬索要的價格太不合理,因此拒絕接受朝貢團帶來的馬匹。對大明來說,拒絕就等於沒了馬匹。但事情還有另一面——對蒙古人來說,這等於馬賣不出去。當時並非疏遠這個貿易夥伴的好時機,因為草原上的領袖之一——也先,正設法將大半個蒙古世界納入其統一指揮下。也先認為這是興兵的理由,也是出擊的機會。
    當時的皇帝是二十一歲的正統帝,他迫切想為自己贏得軍事上的名聲,好跟偉大的先人——洪武帝與永樂帝平起平坐。大臣們毫不費力便說動他該對也先發動大攻勢。總之,他率領大軍往北通過居庸關,沿路前往上都——此時的上都位於蒙古領土深處。原本的計畫是從邊境城市大同出發,進兵草原。但到頭來,軍隊完全沒有離開大明領土。正統帝的幕僚意識到自己低估了也先部隊在長城以北的實力,斷定繼續進兵太過危險。他們向民眾宣稱皇帝親征突襲大同已取得勝利,接著送皇帝返回北京。一四四九年九月初,撤退的部隊距離居庸關只差四十英里時,也先的騎兵在名叫土木堡的驛站追上他們。蒙古人屠殺了半數部隊,人數恐怕高達二十五萬人。更讓人震驚的是——至少在政治上震驚——他們俘虜了皇帝。
    也先本來有優勢可以運用,但大明朝廷迅速行動,讓新皇帝就任,等於消除了正統帝作為人質的價值。無論如何,也先的大志主要是對自己的蒙古對手,而非大明。一年後,也先眼見沒有別的選擇,於是將手上無用的人質送回去。四年後,也先大膽自稱「大元田盛大可汗」,結果遭人暗殺。只有成吉思世系出身——成吉思汗的後代,才能自稱可汗。也先不是這個家族的人。
    這次戰敗令大明為之震動的程度,怎麼說都不為過。到了弘治帝的時代,土木堡之變早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但正統帝是他的祖父,而弘治帝不願重蹈覆轍。後人理解明代歷史時,常以土木堡為分水嶺。土木堡的教訓在於皇帝應該遠離戰場,而夷狄則盡可能離得愈遠愈好。對大明來說,唯一合情合理的外交政策,就是退入中國的國界內,然後待好。土木堡之變扼殺了大明成為正統「大國」最後一絲猶存的希望。對蒙古關係由此懸置二十年。馬匹供應因此次出兵而中斷,大明於是再度訴諸朝鮮。朝鮮克盡厥職,立刻送來兩千匹馬。
    尋常外國人
    使節與遭遇船難的官員,並非一四八八年唯一前往中國的朝鮮人。朝鮮馬商顯然也是。我們如履薄冰,畢竟從來沒有人找到關於朝鮮個別商人跨過大明—朝鮮邊界的史料,更別說是馬商了。但有一個有趣的例外:一部供朝鮮人學習中文的課本——《老乞大》。書名讓人想起蒙古人原本用「契丹人」稱呼中國北方人的名字,因為他們曾是大契丹國的臣民。(蒙古人後來改稱他們為「漢人」,也就是我們今天對中國漢族的稱呼。)「老」意思是「年紀大」,但也是朋友間表示關係親近的用詞,至今猶是。我們可以把「老乞大」翻譯成「老契丹人」,但「我的契丹老兄」可能更貼近原意,而「契丹」則代表「中國人」。
    大多數的課本都是提供短篇、無連貫的段落供學生學習。但《我的契丹老兄》不同,讓兩名角色講話,學生則隨著他們的經歷,從課本開頭到結尾。書中的主角是一個朝鮮人,其姓名始終不為我們所知。他懂一點中文,隨著穿越中國北方,他也學到更多。此人從事馬匹買賣。另一位重要角色就是他的契丹老兄,姓「王」。這名馬商和他的朋友只是課本裡的角色,不是真實人物,但在構成本書的口語對話之後,感覺我們聽到的是真人的聲音,這正是本書魅力始終不減的原因。《我的契丹老兄》在十三世紀蒙古人統治時代首次成書,後來在十五世紀時改寫。一四八五年,也就是崔溥登上中國岸邊前三年,一名朝鮮宮廷教師上奏國王,採用《我的契丹老兄》為正式教材,但顯貴們喝斥他,因為他們推崇文言文,認為這本書很低俗。我猜測,這項提議反映一四八○年代初期出現了新版,但上奏的結果卻是朝廷禁止官方通譯採用本書為教材。不過,其他人都用這本課本。
    總之,老王和這名朝鮮馬商都不是真人,但我的耳朵覺得他們的對話能讓我們聽到真實的交談,原音重現,反映出一四八○年代的朝鮮人如何說話,對中國人有什麼看法。我們有機會下降到比崔溥和友人所處的同溫層低得多的地方,一窺人們如何生活。不妨把《我的契丹老兄》當成盜錄的錄音。
    本書的背景如下:老王拉著一群馬,前往北京西南門內一處大型馬市賣馬,在路上與未來將結為好友的朝鮮人相遇。他從遼東城出發,意即這一程有五百英里。兩人在通過山海關之後結識,而山海關的位置甚至還不到馬市路途的一半。(崔溥奔父喪的時候,也曾從反方向通過山海關。)朝鮮人還有三個同伴同行,一起拉著一批馬。老王先搭話,問朝鮮人從哪裡來(首爾)、往哪裡去(北京)、走了多久(超過半個月)。接著他問起中國人面對會講中文的外國人時一定會問的問題:他們怎麼學中文的?朝鮮人說,他在學校裡學過半年。
    「你是高麗人,學他漢兒文書怎麼?」老王問。
    「你說的也是,各自人都有主見。」朝鮮人回。
    「你有甚麼主見?你說我聽著。」
    朝鮮人回:「如今朝廷一統天下,世間用著的是漢兒言語。我這高麗言語,只是高麗地面裏行的。過的義州漢兒地面來,都是漢兒言語。有人問著,一句話也說不得時,別人將咱們做甚麼人看?」崔溥想必會同意。他在日記中兩度將「身在中國卻不懂中文」比做聾啞。馬商接著承認自己之所以開始學中文,是因為父母逼的,他們認為講中文是出人頭地必須學會的技能。事實上,他念的學校就是中國人當老師,班上有一半學生是中國人,顯見學校位於邊境地區,只不過書上沒有提到是在大明—朝鮮國界的哪一邊。
    「你那眾學生內中,多少漢兒人?多少高麗人?」老王問,「裏頭也有頑的麼?」
    「可知有頑的。每日學長將那頑學生師傅上稟了,那般打了時,只是不怕。漢兒小廝們十分頑,高麗小廝們較好些。」
    對話主題接著轉到馬匹。
    「哥哥,曾知得京裏馬價如何?」朝鮮人問。
    「近有相識人來說,」王說,「馬的價錢這幾日好。似這一等的馬,賣十五兩以上,這一等的馬賣十兩以上。」朝鮮人還帶了人參與朝鮮毛施布去賣——毛施布是用蕁麻纖維織的布,中國人稱為高麗布。把馬跟其他東西賣了之後,他打算繼續前往山東省買絲綢,然後乘船渡過黃海,把買來的東西帶回朝鮮賣。他估計自己能在十一月時回到首爾,在首爾買更多馬和毛施布,然後在新年時重啟循環。
    幾天後抵達北京,老王在北京城西南角宣武門外馬市附近,幫大家找了一間客棧。明、清兩朝,從北方拉著牲畜來賣的商人都會集中在這裡做買賣。一行人住下之後,店主人趨近前來。
    「客人們,你這馬要賣麼?」他問。
    「可知我要賣裏。」
    「你既要賣時,也不須你將往市上去,則這店裏放著,我與你尋主兒都賣了。」朝鮮人婉拒,表示明天再說。店主人走開後,老王建議他的朝鮮有人慢慢來。「咱這馬們路上來,每日走路子辛苦,餵不到,都沒甚麼膘。便將到市上,市上人也出不上價錢。咱們舍著草料,好生餵幾日發落,也不遲裏。」
    「你說的是,我也心裏這們想著。」朝鮮人答道,「我又有人參、毛施布,明日打聽價錢去來。有價錢時賣了著,怕十分的賤時,且停些時。」他們還順道拜訪吉慶店——這間店為來到北京的朝鮮人介紹生意,並提供往返朝鮮的郵務服務。兩人返回客棧時,店主人已經讓兩名來自山東的買家看過他們的馬。買家有牙子陪同,顯然有簽約的準備。店主人建議兩人一次賣整批馬,不要一匹一匹賣,買家也願意。朝鮮人還沒回話,其中一名買家——李五,就開始問起馬來。
    「這個青馬多少歲數?」他問。
    「你則拿著牙齒看。」朝鮮人答。
    「我看了也。」李五回,「上下衢都沒有,十分老了。」
    「你敢不理會的馬歲。」朝鮮人嗆回去。
    李五往後一站,目光快速掃過這群馬,「這些馬裏頭,歹的十個:一個瞎,一個跛,一個蹄歪,一個磨硯,一個打破脊梁,一個熟蹶,一個疥,三個瘦,則有五個好馬。你這馬,好的歹的,大的小的,相滾著要多少價錢?一個家說了價錢。」
    「通要一百四十兩銀子。你說這般價錢怎麼?」
    「你則說賣的價錢,沒來由這般胡討價錢。」李五激動起來,「我不是矯商量的。你說的是時,兩三句話,交易便成了。不要你這般胡討價錢,怎麼還你的是?」
    此時牙子介入了,「客人們,你不要十分多討,你兩個枉自成不得。我是個牙家,也不向買主,也不向賣主,我只依直說。你要一百四十兩銀子時,這五個好馬,十個歹馬,你算多少?」
    買賣雙方又展開新一輪講價,接著牙子再度介入,「這五匹好馬,每一匹八兩銀子,通該四十兩;這十個歹馬,每一個六兩銀子,通該六十兩。共通一百兩,成了罷。」
    「似你這般定價錢,就是高麗地面裏也買不得。」朝鮮人發起牢騷,「那裏是實要買馬的?只是胡商量的。」
    「你還要想甚麼?」此時一群人圍了過來,閑看取樂。牙子再次推波助瀾,向雙方提議折衷方案,而圍觀群眾中也有人說牙子提的價錢相當公允。
    「罷,罷,」朝鮮人回答,「咱們則依牙家的言語成了罷。莢燴般時,價錢還虧著我。只是一件,低銀子不要與我,好銀子與我些。」老王此時插話,向他保證李五的銀子成色都好,馬上就能交易。牙子同意寫合約,提交給有司官員,代賣方繳稅。朝鮮人笨拙地試著計算稅金,最後算出來是三兩一錢五分。他另外需付牙子三%的牙錢。
    老王有一匹馬,李五不買。之後老王提醒朝鮮人,他還有人參跟毛施布要賣,還說他得去了解一下羊的價格,打算把賺到的錢拿去買羊,趕去南方賣。當朝鮮人和他的中國朋友徐步前往羊市時,讀者也差不多讀完課本了。我們就在這裡跟他們道別。
    友外
    朝鮮馬商在和老王前往北京的路上,碰上一些尷尬場面——不是因為他賣的是馬,而是因為他是外國人。故事中有一位客棧主人對老王說:「你這幾個火伴的模樣,又不是漢兒,又不是達達,知他是甚麼人,我怎麼敢留你宿?」
    老王為他們說話,「主人家,你說那裏話!好人歹人怎麼不認的?這幾個火伴,他是高麗人,從高麗地面裏來。他們高麗地面,守口子渡江處的官司,比咱們這裏一般嚴。驗了文引,仔細的盤問了,才放過來。」他們確實是朝鮮人,但朝鮮人也有好人,只有好人才能進關。
    老王接著談到讓崔溥跌跤的問題——語言隔閡。「他見將文引趕著高麗馬,往北京做買賣去。」他告訴店主人,「他漢兒言語說不得的,因此上不敢說語。他們委實不是歹人。」老王其實是請店主人往好處想,朝鮮人固然是外國人,但這不表示他們不可信任,假如你們雙方能交談就曉得了。這正是這本課本的宗旨:有了以中文交談的能力,在中國就能受人理解。這本課本彷彿在說,有了語言作為藥方,仇外的問題就會自己迎刃而解。
    當然,事情不可能那麼簡單。土木堡之變提醒所有中國人,外夷能為中國帶來什麼麻煩。日本海賊又將沿海地帶的不信任提升到另一個層次。崔溥和同伴聚在一起生火,溫暖身子的時候,就嘗到這番滋味。以為他們是日本海賊、押送他們的人當中,有人看見他們生火,暴跳如雷,衝過來把火踩熄。夷人怎麼可以過得舒服?要就處罰他們,不然就是趕走他們。一四八八年,謠言四起,說新皇帝下詔,要將洩漏情報給夷人者流放,作為處罰,而此事只是加深不信任的鴻溝。說句公道話,弘治帝固然重視情報洩漏問題,但也同樣重視夷人遭受的對待。當他得知北京居民對街上看到的夷人出言侮辱、投擲東西時,便下詔命百姓不要擾夷。
    恐外的影響程度,取決於你的身分而有所不同。馬商希望在生意中得到公平對待,崔溥希望因同為儒者而受人尊重,不妨說兩人都希望東道主平等以待,人在國外都會這麼希望。兩人對大明的期待,恐怕都比大明的實情更為寬容。以下就是他們各自的說法。
    崔溥準備一小段別辭,感謝那位客氣對待一行人的軍官:「僕一遠人也,相逢未一日也,而嚴以示之,寬以待之,厚以別之,其意固有在也。蓋我朝鮮地雖海外,衣冠文物悉同中國,則不可以外國視也。」崔溥希望人們起碼能以這種方式看待他和他的國家,只是從禮部送他回國的指令文字來看並非如此。但崔溥堅信華夷之別可以克服,並且用「大國」四海一家的表述方式為他的呼告定調。「況今大明一統,胡越為家,則一天之下皆吾兄弟,豈以地之遠近分內外哉?」他希望對方想到他的時候,不要把他當夷人,而是當朋友,別辜負了天下之名。
    降到賣馬的人之間,人生就稍微直截了當,也沒有人嘮叨著什麼「大國」。讓我來一段那位朝鮮馬商的離別辭——他對朋友老王道別:「大哥,我們回去也,你好坐的著。我多多的定害你,你休怪。咱們為人,四海皆兄弟。咱們這般做了數月火伴,不曾面赤。如今辭別了,休說後頭再不廝見,山也有相逢的日頭。今後再廝見時,不是好弟兄那甚麼?」
    「天下」、「四海」。我寧願想像,寫出《我的契丹老兄》的人確實有過一位叫老王的朋友如此待他。秉持這番精神,老王給我們這位馬商一點能跟世人分享的好建議:「咱們結相識行時,休說你歹我好,朋友的面皮休教羞了。親熱和順行時,便是一個父母生的弟兄一般,相待相顧眄著行。」崔溥讀過《我的契丹老兄》的話,說不定能有點收穫——話說回來,他恐怕沒有讀過。在儒家的秩序體系中,平等待人並非很有分量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