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喇嘛與大將軍王
    青海,一七一九年
    關於達賴喇嘛,你得曉得兩件事。第一,他是轉世活佛,以宗教導師喇嘛的實體返回人間,其傳承可以回溯到十六世紀拉薩的索南嘉措(Sonam Gyatso)。他的轉世並非根據某種不變的輪迴法則,而是他的選擇,不像我們其他人受制於業報。達賴喇嘛在道德上已經完滿,早早便能選擇進入涅槃,不用回來與我們同在。但他回來了——一世一世,出於他領著眾生開悟的宏願。至少相信靈魂不滅,世世輪迴入此世的人,會以這種方式理解達賴喇嘛的重要性。他是你我所遇見的人當中,最接近佛陀的存在。
    本書圖13的唐卡,是第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Kelsang Gyatso)的肖像,而我在本章講述的故事裡,他也是中心人物。這幅畫可能是十八世紀下半葉所繪,他若非還在世,就是才剛離世而已(他死於一七五七年)。雖然這張唐卡主要是他的肖像,但上面還畫了一圈他的重要前世肖像,連右上角的兔子也是(兔子是印度民間傳說中特別受人喜愛的存在)。唐卡頂端是釋迦牟尼佛本尊,而達賴的頭頂類似對話框裡面的,則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達賴喇嘛正是祂的化身;達賴下方的人物,是時代上比較接近的轉世。正下方兩人最重要,分別是五世達賴,以及五世達賴下面的三世達賴。他們全都戴著黃帽——藏傳佛教格魯派獨有的特色。
    關於達賴喇嘛,第二件你該知道的事情是,儘管他的精神祖先可以上溯到佛陀,但他的傳承其實相當晚近,直到十六世紀才因為跟蒙古人的協議而出現。讓達賴傳承出現的人是俺答汗——意為「黃金汗」。俺答汗是忽必烈的直系傳人,他將蒙古西部結合成單一政體,持續對大明國造成威脅,直到大明在一五七一年招降他為止。正是在達成歸順的安排之前,六十多歲的俺答汗轉而認拉薩的高僧索南嘉措為上師。對於是否接受俺答汗的供養,索南嘉措躊躇了幾年,唯恐他一順從,就會讓西藏落入蒙古人手裡。但他終究還是同意從拉薩出發,前去會見大汗,求取共識。
    他們的初次交手,想必是發生在西藏草原東北的青海。藏人與蒙古人的活動範圍在此重疊數個世紀之久(成吉思汗的部隊恐怕就是擾動了當地的生態,讓鼠疫在十三世紀的中國失去控制)。索南嘉措同意成為俺答汗學佛時的上師。作為回報,俺答汗承擔起擔任其主要恩庇者的經濟與軍事責任。索南嘉措以佛教的措辭鞏固這段關係,宣布俺答汗不只是忽必烈汗的傳人,更是他的轉世——大蒙古國再度降臨——而他本人則是忽必烈的藏人國師八思巴的轉世。當然,他們的關係是一種宗教關係,但也是一種結盟,是雙向的協議,讓蒙古勢力深入西藏,同時西藏精神權威成為蒙古人的上首。俺答汗投桃報李,將意為「海洋上師」的蒙語頭銜「達賴喇嘛」授予索南嘉措。索南嘉措推辭了成為傳承之始的尊位。除非以他為第三世達賴喇嘛,而他的上師為二世達賴,上師的上師為一世達賴,他才願意接受這個頭銜。他的上師的上師,出現在第七世達賴喇嘛的團體肖像右下角,可以看到他頂著格魯派獨特的黃帽。
    事實證明,西藏僧侶和蒙古檀越之間的協議富有彈性,將接下來兩個世紀的西藏與蒙古歷史交織起來。今天的蒙古人不再是世界強權,但如今來到十四世的達賴喇嘛依然主宰了西藏與蒙古宗教風貌。至少對西藏來說,這是一份不錯的協議,但這份協議卻以當時無人能料想到的方式,把西藏拉進中國勢力範圍內。
    現在,你知道這兩件關於達賴喇嘛的事——轉世,以及他和蒙古人的聯繫。關於西藏,你也得曉得兩件事。
    第一,藏人認為西藏是西藏的西藏,西藏不是別國的一部分。西藏歷史悠久,崛起於七世紀,是中古時代歐亞大陸六大世界帝國之一。這一段歷史讓藏人擁有獨特的身分認同。此後,西藏作為一個喜馬拉雅地區的王國,其國運便有賴於領導人處理與周遭大國之間關係的手法。宗教上,藏人傾向於眼望南方的印度——佛教起源地。但在政治上,他們的目光則是直直投向北方與東方,投向內亞與中國的「大國」。西藏與俺答汗的結盟,以及達賴喇嘛傳承的興起,便是以此為脈絡。
    關於西藏,你必須知道的第二件事情,可說是第一件事情必然的結果——西藏的政治自主性顯然難以保全。對今日的藏人來說,西藏政治史的低谷是一九五○年的紅軍入侵。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此時出兵,確保藏地成為其領土,接著在征服西藏之後,把西藏分成三個省,削弱其領土完整性與自我認同。這些干預手法得到當局不斷對國內人民宣傳「西藏是祖國的一部分」所支持,讓大多數的中國人不能接受西藏是——或者曾經是個獨立國家的看法。藏人知道西藏的範圍止於何處,也知道世界的範圍始於何處,而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國人知道中國的範圍止於何處,也知道世界的範圍始於何處,而西藏是在本國的界線內。
    北京會面
    本章的主軸是一七一九年時,發生在第七世達賴喇嘛(見前圖)與大將軍王胤禎之間的一次對話——胤禎的父親,是達賴最強大的保護者。我們將會談到,這場對話是談定的正式外交環節之一,為滿人接下來的軍事入侵清理道路。事後看來,滿人的軍事干預對於中藏關係的定調有關鍵影響。這場對話不必然會讓中國與西藏走到一個無法回頭的地步,但事實恰恰如此。不過,為了了解這次對話為何會有如此的重要性,我們必須回頭談談發生在六十六年之前,往前回溯兩世達賴喇嘛的另一次會面。
    第三世達賴喇嘛與俺答汗,為蒙古人的恩庇與格魯派的傳承打下了基礎。不過,打造一段關係,將西藏置於中國勢力範圍的建築師,則是第五世達賴喇嘛。五世達賴與三世達賴的共通點,在於兩人都有一位強大的蒙古恩庇者。五世達賴仰賴的是一五八二年生於和碩特蒙古(Khoshot Mongols,四大蒙古群體中最強的一部)的固始汗(Gushri Khan)——這一年正好是俺答汗過世的同一年。
    然而,五世達賴與三世達賴的不同點,則在於五世達賴所處的現實世界中,他的恩庇者正逐漸被新的「大國」陰影所籠罩。歷代達賴喇嘛當中,五世達賴是早期唯一在行政管理能力、外交嗅覺敏銳度上,能夠與宗教學養訓練程度相匹敵的人物。當新的政治勢力——滿人——一出現在蒙古世界遙遠的東北方,他便望向那一端,權衡自己的選項。他深知擁有第二名強大保護者有什麼益處,尤其是這名保護者遠在天邊,不太可能干預自己的事情。他也了解,一六三六年建立大清國的女真大汗皇太極,需要自己的協助,才能把蒙古世界置於自己的影響範圍內。其實,早在五世達賴孩提時,這場遊戲就展開了——拉薩派出代表團去探探女真人的虛實(當時稱為女真人,還沒有「滿人」這個名字),評估這個新興強權。皇太極在一六三九年做出回應,從這一年開始寫了好幾封信,邀請第五世達賴喇嘛拜訪滿洲,同時也在滿人之間提倡佛教。
    雙方距離遙遠,協商過程又曠日廢時。結果,皇太極的最後一封信尚未抵達西藏,人就駕崩了。但他的邀請依舊成立。到了一六四九年,大清對中國的占領過了五年之後,達賴喇嘛才終於接受邀請。根據安排,他將拜訪皇太極的兒子——今天的順治帝,而地點不是滿人在滿洲的舊都,而是前往大清國新都——北京。雙方都做了長時間的準備。順治帝下令在大遼國時代留下來的一處古廟興建寺院,作為達賴喇嘛在北京的住所——這就是我在一九七五年造訪的西黃寺。至於拉薩方面,達賴喇嘛組織的行程旨在讓這一程變成一次外交行動。依照行程,他將前往蒙古世界的各個重要地點,強化自己在蒙古人之間的影響力。他在一六五二年出發,所到之處,百姓夾道歡迎,爭相親睹活佛,接受他的祝福。舉幾次集會為例,有四千名蒙古人到青海向他致敬,兩萬人在鄂爾多斯布施供養,還有一萬兩千人在泰卡湖(Lake Taika)聽他弘法。人們的布施非常慷慨,他把半數重新用於當地的建設,或是當成禮物送給來見他的人,另外一半則送回拉薩。
    當達賴喇嘛一行人抵達長城,滿人就接手拜會的安排。順治帝的哥哥在長城外率領兩千名騎兵迎接他,還有樂隊演奏鑼鼓喧天的歡迎樂。然而藏人並未立刻通過長城,畢竟兩方必須想出外交章程,作為達賴喇嘛北京會面的方針。他和滿人皇帝應當平起平坐,還是一人高,一人低?藏人想必認為五世達賴應該比順治帝的地位更高,但反過來才是比較可行的安排。五世達賴沒那麼天真,對自己能發號施令的範圍沒有誤解,他不是正要前往如今統治中國的「大國」新領導人面前嗎?被人家塞一個貢使身分的可能性高得可怕,他期待可以避免;但他能期待的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中國官員建議順治帝按照中國外交章程辦事,打算讓達賴喇嘛扮演納貢的人,而非給予他外交上的平等地位。這個難題得不出解決方法,但達賴喇嘛還是決定就這麼穿過長城。
    兩人終於在一六五三年見面。見面時,十四歲的皇帝脫稿演出,從中國大臣為他安排的劇本換成滿人的章程——世俗統治者必須向他的上師致敬。達賴喇嘛進殿時,他從方臺上的寶座起身,走下臺階,以平等待之。官方紀錄說他確實按照大臣的建議行事,但他其實是用適合的方式,接待亞洲最尊貴的宗教領袖。在宗教上,他認可第五世達賴喇嘛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而達賴喇嘛則認可皇帝是代表智慧的菩薩——文殊師利的化身。一六五三年這一天,是兩位菩薩的會面日:觀世音向文殊表達感謝,文殊向觀世音致意。至於他們實際談了些什麼,我們沒有史料,無從得知。但這不要緊,重點是喇嘛和檀越找到了彼此。
    轉世與其他繼承人
    六十六年後,觀世音與文殊將再度以肉身相見。化為這些肉身之前,不妨先考慮有哪些選項,可以讓他們將號召力轉移到世上的這個地方,每個文化都有因應這項任務的程序。
    如果由么子繼承家內領導權,這種安排稱為幼子繼承(ultimogeniture)。蒙古人傳統上採用幼子繼承,只不過他們也有競承傳統,接受諸子彼此競爭。成吉思汗試圖阻止兒子們陷入又一輪的血腥競承,深怕自己建立的帝國因此分崩離析。他的兒子們同意應該讓年紀第二輕的兒子——窩闊臺來繼承,進而將森然隱現、必不可免的事情推遲了一代人的時間。
    中國人有不同的規矩,傾向於由長子繼承,這種做法就稱為長子繼承制(primogeniture)。朱元璋決定以此為原則,指定長子繼承自己為大明第二代皇帝。當長子過世時,朱元璋便命長子的長子為法定繼承人。這項規劃發揮得並不好。我們從第四章得知,朱元璋的第四子(後來的永樂帝)不到四年便透過一次血腥競承的經典教案,推翻自己的姪兒,讓自己這一系掌握繼承,而非長兄的世系。
    滿人遵循蒙古傳統。努爾哈赤並非來自繼承,而是憑藉統一女真各部,於一六一六年重建大金國而來。努爾哈赤有十五個兒子,等到十年後他過世時,這十五人當中有些人已經離世,沒得為繼承而競爭。第二年輕的多爾袞大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大汗,但出招上位的皇子卻是努爾哈赤的第八子—皇太極。皇太極在一六三六年建立大清國,當他在一六四三年駕崩時,大位原本有機會傳給多爾袞,但最後的決定則是傳給皇太極的第九子。他就是順治帝,不久前我們才談到他跟第五世達賴喇嘛的會面。順治帝在一六六一年死於天花,當時鮮少滿人擁有對這種疾病的免疫力,於是下一個繼承人的選擇就是從實際角度出發。之所以決定讓皇太極的第三子(當時年僅七歲)登上寶座,原因純粹是因為在順治帝的四名皇子中,只有他出過天花,而且活了下來。康熙帝的免疫力絕佳,創下在位六十一年的紀錄。
    康熙帝於一七二二年駕崩時,他二十四名長大成人的皇子中,早就有不少人因為這般那般的原因而失寵,但還是有足夠的候選人,讓人擔心王位繼承會出現混亂。在本章領銜主演的胤禎正是其中一位人選,但父皇過世時,他不在北京,他的哥哥迅速出手,成為雍正帝。胤禎對繼承沒有表示異議,但雍正帝不相信他,也不相信其他兄弟,他剝奪胤禎的貴族身分,加以軟禁。胤禎小心翼翼,並未發出不平之鳴。等到一七三五年,胤禎在雍正帝駕崩之後獲釋,貝勒地位也在兩年後恢復。他繼續生活,早年的榮譽完好無損,最後在距離六十八歲生日只剩三天時過世。
    上述從元到清的種種父系繼承實例,坐實了一般認定國家是一家之財產,大位是一家之特權的看法。不過還有其他方法可以安排繼承,藏傳佛教選擇的解決方式大為不同:轉世。
    轉世的信條主張「靈魂不滅」。走在歷時百千萬劫,朝向精神完滿的旅程上,靈魂會從此肉身到彼肉身,從此世到彼世。善業會讓靈魂加速前進,惡業則會拖住靈魂的步伐。外表與財產或許可以由父親傳給生物學上的兒子,但精神身分的傳承無關乎肉身是憑藉誰的精子、誰的子宮而來。相較於讓生物學掌控繼承,藏傳佛教在十六世紀開始逐漸接受轉世,作為安排高僧喇嘛繼承的原則。
    輪迴的究極目標不在享受永生,而是努力臻入精神之化境——成佛。輪迴的結果是入滅,這是佛教理論中逃離生死之苦的唯一方法。但已經完滿的存有有能力選擇推遲涅槃,回到世界上幫助他人脫離苦海——菩薩就是這樣的存在。第五世達賴喇嘛、固始汗和順治帝全都是這樣的菩薩。就後兩人來說,他們的菩薩身分是一種特別的認可,是因為他們勝過競爭者而贏得的功績,而非真正的轉世。說康熙帝是文殊師利的化身,也純粹是從順治帝那兒經由父系繼承而來。唯一真正的轉世活佛,是達賴喇嘛。
    第七世達賴喇嘛是肖像中前任達賴喇嘛的轉世,而他也繼承了前任的問題。轉世顯然有隨機的特性,這是設計來防止任何單一的家族獨占權力。但認證轉世的過程,就和每一種專制繼承的操作一樣脆弱。七世達賴的問題要回溯到一六八二年五世達賴的死(在肖象中,五世達賴就畫在七世達賴的正下方)。五世達賴的首輔大臣選擇不讓外界知道達賴已死,反而宣稱偉大的喇嘛進入了甚深禪定,不能受到打擾,顯然他不希望繼承立即發生,畢竟這很可能讓他和他的人馬出局(最後也確實出局了,他在一七○五年失勢被殺)。但他也知道繼承有著不由分說的重要性,於是悄悄尋訪五世達賴轉世的所在,讓轉世靈童接受教育,直到十四歲那年在布達拉宮坐床,成為第六世達賴喇嘛。
    七世達賴的肖像中沒有出現六世,這實在啟人疑竇。為什麼六世達賴不在上面?有些藝術史家推測還有另一幅唐卡,主角可能是第八世達賴喇嘛,上面還畫了二世、四世與六世達賴,與我們所見這幅繪有一世、三世、五世與七世達賴的唐卡相映成趣。我個人很懷疑。光是連搞清楚誰是六世達賴就是個問題——因為六世達賴不只一人。
    第六世達賴喇嘛們
    那一位由大臣找到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名叫倉央嘉措(Tsangyang Gyatso)。他遭遇兩大不利因素,第一項不是他自己造成的。由於他是在祕密情況下找到的靈童,許多人懷疑大臣為了自己的好處而操弄認證過程。不過,另一個問題完全就是他造成的。他看起來並不適合扮演安排給他的角色。他是個詩人,而他寫的詩顯示他對於女體冥思出神的程度,並不下於對佛法真理的投入。達賴喇嘛是超越卓絕的精神存有,只有他能評價自己選擇教化眾生有情的方便法門,但連這種合理化的方式也難以自圓其說。
    對於六世達賴地位的質疑,讓政治投機者有機可乘。固始汗的孫子——拉藏汗(Lhazang Khan)出手了。拉藏汗靠著殺害弟弟而得到大權。倘若他希望說服和碩特部族人,接受自己有資格成為他們的統治者,就少不了政權合法性。他和祖父固始汗一樣求諸於拉薩。拉藏汗嗅到第六世達賴喇嘛地位不穩,於是大膽行動,軍事監管拉薩,強迫六世達賴退位。他宣稱倉央嘉措為冒牌貨,並立傀儡北卡津巴(Pekar Dzinpa)取而代之。遭到罷黜的六世達賴在流放青海的途中過世,這正中拉藏汗下懷。
    但拉藏汗的策略卻起了反效果。無論藏人對於前一位六世達賴適任與否有什麼質疑,倉央嘉措都是「我們」心目中的達賴喇嘛,不容干預。後一位六世達賴固然很受人尊重,十三歲時便進入知名的哲蚌寺(Drepung)見習,後來入拉薩的醫校學醫。但問題不在於他的個人特質,而是在於他的身分:他真的是偉大的五世達賴轉世?謠言四起,說這名年輕人其實是拉藏汗的兒子,而這項指控沒有人能證實。儘管如此,拉藏汗還是說服格魯派的二號人物——班禪喇嘛,來為這名年輕人祝聖。但這種做法非但沒能平息疑慮,反而引來更多質疑,因為班禪喇嘛是黃教中與達賴喇嘛彼此競爭的傳承,削弱達賴的權威說不定符合班禪的利益。假如拉藏汗能贏得宣傳戰,扶持他的達賴喇嘛上位,便可說是精妙的一著。但他對轉世的干預太明顯,多數人都無法接受他的傀儡為真正的六世達賴。
    一七○六年,前一位六世達賴在流放中途寫了一首詩,預測自己的轉世。這首詩進一步削弱了拉藏汗的立場:
    白鶴以翼領吾。
    吾飛不踰理塘,
    由彼再度來歸。
    理塘位於拉薩東北方遙遠之處,不受拉藏汗控制,於是資深的喇嘛就到這個地區尋找達賴的轉世。他們找到的靈童名叫格桑嘉措,也就是胤禎即將與之會面的年輕人,唐卡中央的那位喇嘛。
    我們是從義大利耶穌會傳教士伊波利托.戴西德利(Ippolito Desideri)的記載中得知這一切。戴西德利當時人在拉薩,他提到發現格桑嘉措的消息讓整個西藏為之沸騰,人人希望拉藏汗因此被迫放棄他的冒牌六世達賴,轉而承認這名靈童為七世達賴。拉藏汗的做法恰恰相反,他派幾名喇嘛去測驗靈童,判斷「所謂的靈童是不是前任達賴喇嘛再度轉世」。根據戴西德利的說法,喇嘛們回報拉藏汗肯定的答案。拉藏汗並不情願再度更換達賴喇嘛,於是命令將靈童拘留在安全地點,不要帶來拉薩。
    耶穌會士相信拉藏汗的安排有得到康熙帝同意,但滿文史料講的故事卻不一樣。得知拉藏汗用自己人取代原本的第六世達賴喇嘛當天,康熙帝便表示「拉藏不可信」。不過,他選擇不去挑戰這次換人,畢竟挑戰所費不貲,還會造成情勢動盪。但拉藏汗的舉措等於在地平線的那一端點火,必須嚴加注意。當理塘靈童獲認證為第七世達賴喇嘛的消息傳到康熙帝耳中,他立刻下令將其安置在青海的古木布木寺(Kumbum)。但他沒有跟拉藏汗合謀。康熙帝此舉意在將這名少年喇嘛置於官員可以監視的地方,防止有人在某種蒙古王位牌局中把他當鬼牌來打。未來跟拉藏汗競爭時,少年說不定有政治上的大用。轉世的過程並不困擾康熙帝,但其他人說不定會藉機對他不利。
    準噶爾出手
    為了完成第七世達賴喇嘛與胤禎會面的這幅畫,我們還得再帶入另一派人,這就是準噶爾——東突厥斯坦(中國人稱為新疆)的西蒙古人強大聯盟。準噶爾人創造了蒙古政治的新局面。準噶爾部之名直到一六九七年才首度躍上檯面。相當獨立自主的準噶爾人長期與北方的哥薩克人、東方的滿人,以及和碩特蒙古的拉藏汗長期僵持。
    曾在十八世紀初衰落的準噶爾,在統治者策妄阿喇布坦(Tsewang Rapten)治下再度崛起。一六九○年代晚期,他曾經參與前一位第六世達賴喇嘛認證過程的政治操作,因此當拉藏汗宣布新的六世達賴坐床之後,他便看到了行動機會。為了讓拉藏汗卸下心防,他讓自己的姊姊與拉藏汗成親,並邀請拉藏汗的長子迎娶自己的繼女。康熙帝聽聞這些聲響,立刻意識到有多麼要緊。他用冷澈的眼光觀察到準噶爾領導人「託辭愛壻,留住數年不令之歸」,等於讓拉藏汗的兒子成為人質。「可保常無事乎?」康熙帝打了一個大問號。
    康熙帝判斷精準。策妄阿喇布坦精心布局,計畫以武力迫使和碩特蒙古退出拉薩,取代和碩特部成為達賴喇嘛的恩庇者。計畫的關鍵在於格桑嘉措——七世達賴。策妄阿喇布坦打算派兵抓住年輕喇嘛,以凱旋之姿送他進入拉薩,趕走拉藏汗和失去號召力的和碩特部。一七一七年,他把計畫付諸實行。第一步是派他的表弟大策凌敦多布(Tsering Dhondup)指揮六千名準噶爾大軍,從相當少人通過的崑崙山路線,由北邊進兵西藏;第二步是派三百劑兵組成的機動部隊前往古木布木寺,劫走第七世達賴喇嘛。計畫的第一步完美實現,但第二步則否。準噶爾人非但未能掌握轉世靈童,還讓滿人看穿他們控制西藏的意圖,只不過現在此路不通。與此同時,拉薩倒是輕易獻城——喇嘛們受夠了和碩特蒙古,對準噶爾人大表歡迎。拉藏汗被害,他的占領部隊也遭到驅散。但準噶爾人也沒有別的把戲。他們打算和拉藏汗一樣利用班禪喇嘛,只不過不是找他來祝福另一位達賴喇嘛,而是設計讓他站上最高宗教權威。但是,班禪喇嘛的根據地在西邊的另一座城市——日喀則,拉薩幾乎沒有人支持他。他們拙劣操作的結果,是讓藏人把準噶爾人當成另一支任意劫掠的占領部隊。情勢從此走向下坡。
    康熙帝對於拉藏汗干預西藏之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可禁不起放著準噶爾人這麼做不管。尤其準噶爾人企圖綁架達賴之舉,已經侵犯了他認為屬於大清國的領土。唯一可行的反應,就是全面軍事入侵。
    入侵西藏所需的大部隊花了一年時間才集結完成,但這次的行動一敗塗地。準噶爾人擊潰了大清國派來對付自己的軍隊。對於失利感到震驚的康熙帝下令第二次入侵,他指派負責此次行動的指揮官,非其子胤禎莫屬。康熙帝交給他三十萬兵馬,授予他撫遠大將軍王頭銜。這次的行動不容有失。若要讓第二次行動處於有利的形式,關鍵就在於確保西藏佛教當局與自己同一陣線。為此,康熙帝派胤禎與第七世達賴喇嘛會面,地點是青海的古木布木寺,時間是一七一九年五月十日。
    青海會
    為慶祝康熙帝六十六歲大壽,古木布木寺眾僧決定從一七一九年五月四日起一連誦經七天。慶祝皇帝生日是黃教的機會,顯示他們是這位文殊師利化身的上師。誦經是為了祈福,希望足以讓皇帝如俗話所說的萬歲萬歲萬萬歲(可惜康熙帝後來只多活了三年)。法會在五月十日下午圓滿之後,眾喇嘛前往大殿拜佛,接著在從大殿通往住持禪房的路上分兩側列隊。他們要迎接的人,是康熙帝的十四子胤禎。
    胤禎這天來,可不只是為了造訪古木布木寺,而是來與傳說是第七世達賴喇嘛的年輕西藏僧人見面。古木布木寺喇嘛(多數是蒙古人)在大門口敲擊金鼓,吹喇叭嗩吶迎接大將軍王和其隨員。胤禎的三名幼子也在隨員中(他們全都在成年之前過世,死因若非天花,就是其他兒童疾病)。大將軍王和他的兒子們先禮佛,接著由人帶去禪房,格桑嘉措將在此與他們會面。他們到達禪房時,格桑嘉措親自出來迎接,叩請皇上安,並為每一位來客獻上白色圍巾哈達,以傳統西藏禮儀歡迎他們。格桑嘉措與大臣們相互問好,接著謙恭持手,帶著一行人進入禪房。等到達賴喇嘛在房內一端的禪坐臺上入座之後,會見就開始了。多虧胤禎把雙方對話主旨記錄下來,回報他的父親,我們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
    「我來之時,」胤禎先起頭,提及兩年前自己離開北京時,「父皇命我拜會於爾。」大將軍王不打算費工夫解釋為何這麼晚才來拜會這位喇嘛,而是直接切入主題。
    「我不曉呼畢勒罕本身與達賴喇嘛呼畢勒罕之真偽。」(蒙古喇嘛稱呼格桑嘉措為「小呼畢勒罕」。)「眾既然皆稱爾為達賴喇嘛呼畢勒罕,呼畢勒罕升座,我即以禮會見。」這位大將軍王奉命前來,就是為了判斷這件事:此僧確實是達賴喇嘛嗎?胤禎表示,眼下自己將會以此身分相待。
    「大將軍王,」格桑嘉措答曰,「乃文殊菩薩大皇帝之子,亦菩薩也。我乃一小兒,豈敢受禮!請王坐床。」不過隻字片語,格桑嘉措便帶出六十六年前——往回一代皇帝與兩代達賴喇嘛——第五世達賴喇嘛與大將軍王的祖父治帝之間的交流。
    達賴話中暗示著胤禎有資格繼承乃父身為菩薩的地位——也就是他父親的皇位,但胤禎閃過了這段弦外之音。皇統之繼承,任誰都不能在公開場合指指點點。胤禎重新提起自己開啟的對話主題,也就是對他來說,這位喇嘛既然自稱呼畢勒罕,則他也必須行禮,才是恰當的做法。「呼畢勒罕為黃教,披戴袈裟,履行佛禮,」他說,「遵旨向爾致禮,我務以禮待爾。」
    「大將軍王乃主人」,喇嘛回答。此話嚴格來說並不假。青海的這部分受大清統治。最近的大清行政輻輳——西寧城,距離古木布木寺不過數十里而已。更有甚者,格桑嘉措已經處於大清國保護下好幾年了。正因如此,他才表示要對大將軍王的身分低頭,說「我本不應受禮」。接下來的一幕,完美重現六十六年前第一次與順治帝會面的場景:格桑嘉措從寶座上下來。「唯大聖主既有旨,我欲站立而言。」他沒有坐著,而是起身接受大將軍王和他三名幼子的行禮如儀,展現對賓客的尊重。接著他領眾人到一旁比較低矮的平臺,讓大家坐下來,談話比較放鬆。
    雙方一輪禮貌寒暄,像是問大將軍王前來西寧這一路上是否安穩,來到新環境感覺是否自在等等。對此,胤禎則回問喇嘛自四年前來到古木布木寺之後,是否還習慣。格桑嘉措表示自己很習慣,「仰賴大聖皇帝之福,三寶佛之恩,身安無恙」。話家常既畢,對話主題終於可以轉向這次拜會的正事了。
    「我之來事,如何為之?」胤禎問。
    「我乃一小兒,並無教養,」格桑嘉措答,「何以知曉?我思之,大將軍王蒙大聖主重旨,既臨邊疆,黃教自此即可速定。眾生自此永獲安居樂業。」格桑嘉措十分清楚大清國這次的大規模軍事干預行動,是準備對青海之外的地方發動攻勢。不僅如此,他的回答暗示自己支持滿人干預西藏、支持達賴喇嘛傳承的計畫,也認為此舉有利於西藏百姓之福祉。
    這話說完,談正事的部分就結束了。胤禎達到此行的目的。大家用茶吃水果。
    會面的最後,格桑嘉措祝願皇帝萬萬歲之壽。他送給胤禎和其三子佛像、舍利、念珠與馬匹——一百匹給大將軍王,大將軍王的三個孩子每人各十匹,另外加給胤禎十頭駱駝。大將軍王也對佛陀獻禮:贈銀一千五百兩,不是小數目。胤禎上奏父親時相當小心,表示這份禮物不是送給喇嘛的私人禮物,純粹是用來供佛的。(送給格桑嘉措個人的禮物,是拜會隔天才由侍衛送去的紅黃蟒緞各一匹,絲綢七匹。)小呼畢勒罕接著陪大將軍王與其子走到禪房門口,目送他們離開,這是對貴賓很合宜的方式。
    康熙帝對送來的摺子相當滿意。「知道了」,他在奏章最後以一貫的省話方式批閱。但他接著提醒胤禎:「自西方來叩請此呼畢勒罕之眾甚多,勿忘勤奮打聽消息以奏聞。」
    至於小呼畢勒罕,他把歷史分配給他的角色演得很好。他對胤禎應對得體,對貝子之父的順從也無可挑剔。對於胤禎領軍,恢復黃教支配地位的軍事行動,他也表示滿意。這就是內亞的廟堂外交——以一名十一歲大的男孩來說,表現堪稱精彩。
    滿人入藏
    康熙帝同意這名男孩可在接下來的軍事行動中加以利用——準噶爾原本就打算這麼做。滿人部隊帶著第七世達賴喇嘛一同進入拉薩,讓他在布達拉宮坐床。為了清楚表示其地位合法,且享有滿人的支持,皇帝送了一枚官印給他,證明他確實是達賴喇嘛。只不過,印上說他是第六世達賴喇嘛,而非七世。這或許是出錯,或許是讓滿人兩面押寶,端視繼承問題最後怎麼解決。說到底,這並不重要。假如格桑嘉措是七世達賴,他的前世就是六世。後來滿人修正了錯誤。
    這場軍事行動兵分兩路。滿蒙聯合部隊帶著達賴喇嘛從青海出發,而另一支由定西將軍噶爾弼指揮的部隊則從四川西進。軍隊眼前的路途相當遙遠。根據十八世紀的文獻,從青海到拉薩的距離介於一千兩百英里到一千七百英里之間,端視哪一條路能走。從四川到拉薩的路更遠,要兩千英里。準噶爾人準備好跟第一支部隊交戰,卻沒料到會有第二支。噶爾弼的部隊突破拉薩東邊較脆弱的防線,先進入拉薩城。「一矢未失,」一名滿人指揮官在官方的勝利紀念碑上說道,「賊群逃竄,自晨至夜,若做雲散,莫可遁逸,由是大勝。」至於西藏百姓,則是「老幼夾於道旁,壺漿簞食以迎王師」。噶爾弼抵達拉薩之後做了簡短的演說,表示康熙帝派他為當地帶來和平,民眾則歡聲雷動。「歌舞喧天,震動大地」,這是滿人的觀點,但百姓對這支入侵部隊的反應或許與此相去不遠。
    耶穌會傳教士戴西德利受到和碩特蒙古保護,因此不會幫準噶爾人說好話。戴西德利證實了百姓的反應。他同意準噶爾將軍大策淩敦多布是「蠻族中最優秀的軍事將領,他久經戰陣,勇武無比」,但「激戰之後,準噶爾人敗走,驕傲的僭主將軍帶著一小批追隨者遁入西邊的大漠中」。定西將軍噶爾弼的正式報告中,對於準噶爾人敗逃的描述與戴西德利大致相同:「策淩敦多布等,員散食絕,力竭勢窮,狼奔鼠竄。」戴西德利懷疑滿人不懷好意,但也不得不用自己典型的間接方式,承認新任達賴喇嘛受到「這些迷信之民熱烈的歡迎」。
    準噶爾占領者被攆了出去,滿人與藏人對此都很滿意。但除此之外,雙方並無共識。藏人希望滿人撤退,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但滿人不準備把未來交給運氣掌握。一部分的入侵部隊在拉薩駐紮達兩年,後來則縮減為一千九百人的駐軍,足以嚇阻任何想潛入當地,再度吹皺一池春水的蒙古冒險者。藏人視駐軍裁軍為正常化之舉,最終將讓他們從滿人的直接監督中解放。事後證明,他們的期待純屬幻想。
    對於西藏與大清國之間的新安排將如何發展,戴西德利很有把握。他了解大清在西藏事務中存在利害關係。「中國皇帝確實有理由震怒」,他平靜承認。「第一,從青海入侵其帝國未遂一事既非對方尋釁,亦無理由」——指的是準噶爾人企圖綁架達賴喇嘛——「第二則是不忠占領西藏王國,殺害其友與近親拉藏汗。」戴西德利對情況掌握有誤,拉藏汗不是康熙帝的知己,兩人也沒有親戚關係。他也看到了這位蒙古恩庇者看到的——大清國來了就不會走了。他在報告結論中斷定,西藏「於一七二○年十月就此遭到中國皇帝征服,其後人恐怕將繼續統治當地許許多多的世紀」。他的後人確實統治西藏,直到最後一位滿人皇帝在一九一一年遜位為止;今天的中國也依舊統治著西藏。
    接踵而來
    一七二○年以降的西藏歷史在藏人眼中,是一段為了從北京手中爭取更多自主權的漫長奮鬥。第一次的努力發生在一七二三年——拉藏汗雖然橫死,但他的堂親試圖讓和碩特部勢力重回拉薩,據說還得到第七世達賴喇嘛的支持。此時的大清國才剛交由新皇帝——胤禎的嚴厲兄長雍正帝來統治。他以他招牌的積極加以回應。雍正帝無意讓西藏從手中溜走,於是從青海派出遠征軍進入西藏,驅除和碩特部,過程中擊潰藏人反抗軍,並破壞有支持和碩特部之嫌的寺院。「這一仗血腥至極,」一名現代學者評論道,「抵抗的人全都死於非命。百姓的糧食和財產權都沒了。喇嘛廟若非被毀就是付之一炬。這個國家受到無情摧殘,民眾貧困而悲慘。」
    鎮壓之後流言四起,說雍正帝打算把不相統屬的關係一筆勾銷,將西藏納入直接統治之下。等到滿人官員抵達西藏,掌管西藏事務之後,藏人的恐懼似乎成真了。為了強化滿人對青海的掌握,皇帝在一七二五年將青海東北部提升為府。隔年,他將隸屬於和碩特部的藏人納入滿人的直接監管之下。再隔一年,雍正帝將所有當地西藏喇嘛從大明朝廷獲得的印信盡數沒收,並限制喇嘛收的徒弟人數——最多一人,以免西藏寺院勢力復興,成為阻力。
    這些措施令西藏政治高層的鬥法愈演愈烈。以第七世達賴喇嘛為中心的拉薩派反對滿人的控制,與日喀則班禪喇嘛為中心的挺滿派對抗。兩派的競爭導致一名日喀則大貴族在一七二七年遭暗殺身亡。雍正帝擔心西藏漸漸脫離自己的掌握,於是再度於一七二八年出兵西藏,鎮壓拉薩派。此時對他來說,西藏只不過是他得傷腦筋的其中一事,因為準噶爾人又再度崛起。為了防止來自西藏的威脅,雍正帝必須讓西藏失去抵抗能力。一開始,他的第二次出兵就跟第一次一樣血腥,但部隊抵達拉薩高原之前,過往在拉藏汗統治時崛起的日喀則貴族頗羅鼐(Polhané)便自己對拉薩出手,削弱了達賴喇嘛周圍的勢力。等到滿人部隊抵達拉薩,頗羅鼐已經掌握了整個局面。
    雍正帝斷定頗羅鼐是個可以合作的人,於是繼續把西藏留在他手中,只不過他還是派了兩名滿人高官與兩千名滿蒙駐軍就近監視,確保未來不會再有動盪。皇帝懷疑第七世達賴喇嘛勾結這次的抗爭,於是要求他和他活躍於政壇的父親遠離拉薩。原本的規劃是把達賴喇嘛送到北京,在檯面上重現第五世達賴喇嘛與順治帝之間打造的紐帶,但皇帝擔心此舉可能會強化七世達賴的權威。於是他讓達賴在國內流放,一個地點接著一個地點。當雍正帝於一七三五年駕崩時,七世達賴的國內流放也跟著取消,人也獲准返回布達拉宮。但頗羅鼐繼續執掌大權,這意味著達賴喇嘛的政治力量已大為縮水,所有重振聲威如五世達賴之強大的夢想也灰飛煙滅。
    一名在一七四○年代中葉前往當地就任的中國文官,證實雍正帝這些措施背後的意圖,就是要讓大清成為西藏的至高權威。「今歸我版圖,」他寫道,「斷其肩臂,青海勢弱,捍外衛內,始得其宜。」雍正帝為所當為。「平青海,杖蕃族,」他如此誇稱,「可謂萬世一遇矣。」
    然而從藏人的觀點看,滿人的最終解決之道,不過是讓局勢持續不穩的導火線。不滿情緒依舊。一七四七年,頗羅鼐甫過世,拉薩便爆發另一波衝突。準噶爾人再度介入,希望重塑情勢,讓天秤傾向自己。由於局面緊張,受到驚動的滿人官員暗殺了頗羅鼐的兒子,以防藏人重新出現新的核心。此舉反而讓官員自己遭到殺害,住在拉薩城內的數百名中國人也跟著陪葬。雍正帝的繼位者乾隆帝下令再度軍事干預。等到西藏內部的抵抗又一次遭到鎮壓,乾隆帝便決定一鼓作氣,解決準噶爾人。一七五五年,他發動一場長達三年的軍事行動,以消滅準噶爾。當一切在一七五七年塵埃落定時,乾隆帝的大軍已經讓準噶爾人口從大約五十萬人,減少到可能只剩二十萬,其中又有半數人死於滿人士兵傳入的致命天花。這次的種族屠殺規模之大,導致準噶爾人在今天只有一萬五千名直系後裔。
    對西藏來說,結果不僅令人絕望,而且難以逆轉。當一七七九年,黃教階級體系中的第二把交椅——班禪喇嘛,受邀前往北京覲見乾隆帝時,局勢就很清楚了。對班禪喇嘛而言,這正是他發揮的好時機,因為第七世達賴喇嘛已經在一七五七年過世,而繼位的八世又是班禪喇嘛的門徒——一名二十二歲的年輕喇嘛,顯然沒有任何政治野心。班禪喇嘛與乾隆帝的這一回相遇,並非一場平等的會面。這一回並非第五世達賴喇嘛與順治帝會面的重演,甚至也難以與第七世達賴喇嘛和胤禎的對話比擬。這一回是徹底的臣服。班禪喇嘛對皇帝跪拜叩首,不只是他本人,而是整個西藏都匍匐在皇帝腳下。這樣的姿態等於承認大清國如今主宰整個內亞。
    七年後,班禪喇嘛的徒弟松巴堪布(Sumpa Khanpo)寫道,這是必然出現的結果。他堅稱康熙帝「統御青海百姓,並且用一條金繩維繫了中國人和蒙古人之間的良好關係」。他提到那條金繩在雍正帝治下磨損(當然,他沒有指名道姓),因為滿人並未尊重和碩特蒙古為保護第七世達賴喇嘛所做的貢獻,但當他的上師前往北京之後,這條金繩便修復了。對這名徒弟來說,班禪喇嘛的臣服,顯示的並非西藏的權威遭到剝奪,而是西藏在大清國之內獲得一席之地。他不斷重申,大清之內有「兩法」(北京的國法,以及西藏的教法)和「三國」(中國、西藏與蒙古)。他憑藉這道公式,想像出一種安排,將西藏置於中國之內,卻不至於讓西藏消失。但這是內亞一廂情願的看法,北京絕不認為有兩法三國的存在。只有皇帝的律法,也只有一個大清國。直到大清分崩離析,於一九一二年解體為止,局面大抵如是。
    大清國的消失,切斷了達賴喇嘛與大清皇帝之間的上師—恩庇紐帶。對於這種紐帶,中華民國既不理解也不信任。在藏人眼中(蒙古人與新疆的維吾爾人亦然),他們跟大清國的政治關係已經結束了。十三世達賴喇嘛甚至在此之前,便試圖在晚清衰落之時聯絡盟友——蒙古人、俄羅斯人,甚至還有不列顛人,以期恢復藏人的獨立自主,只是未果。一九一二年,革命黨人宣布中華民國為大清國的繼承國。至於滿人殖民過的區域,只有外蒙古設法掙脫了中國民族主義吸力的束縛。西藏未能從新共和國脫離,但在接下來數十年的混亂局面中,西藏多半可以自己做主。人民解放軍在一九五○年入侵西藏,中國藉此在過去的「大國」領土上再度強加積極主權。直到今天,西藏仍處於當前十四世達賴喇嘛所說的「外國占領」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