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坏疽
小湾战役:彼得·史蒂文森
在向西寻找印度的第二次航行中,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看到地平线上升起了第一块土地,他以发现它的那一天给这个岛屿命名——多米尼克(拉丁语中的“星期天”一词)。他向西北继续航行,8天后抵达另一个岛屿。他又以发现它的那一天为它命名,那是1493年11月11日,星期一。但哥伦布发现的当然不是新土地。人们已经在那里生活了数千年。那里的原住民——加勒比印第安人,称他们的岛屿为Soualiga,意思是“盐地”。从1627年开始,来自荷兰的船只定期造访此岛,就是为了从能俯瞰大海湾的山丘之间的一个巨大盐田中得到盐。17世纪,为了保存鲱鱼,荷兰对盐的需求量很大。毗邻的圣尤斯特歇斯岛上有许多可用的奴隶,他们直接被从非洲运往新大陆以采集盐。然而,西班牙人仍然认为这个岛屿是他们的。而且,他们正与荷兰交战,不能容忍荷兰人争夺“自己地盘”的盐。1633年,西班牙重新占领了该岛,建造了许多堡垒。其中一个堡垒位于延伸到大湾和相邻小湾之间大海的岬角。从那里开始,他们使荷兰的“商船”,也就是携带盐的船只寸步难行。1644年,库拉索岛西印度公司的董事前来解决这个问题。
今天,这座岛屿——它的名字不是“星期一”而是圣马丁,因为哥伦布看到它的那一天(11月11日)是圣马丁节——因其有34个美丽的海滩而受到人们的喜爱。因此,彼得·史蒂文森本可以选择从其他33个海滩来进攻岛屿。但他想征服小湾,因为从那里可以进入西班牙堡垒。史蒂文森知道,如果他可以拿下那个海滩——如今那里的游客躺在阳光下,在水晶般清澈碧绿的海水中浮潜——他就可以拿下整个岛屿。
史蒂文森并不是个伟大的战略家。这次袭击对荷兰军队来说是彻底的灾难,对他个人来说则是痛苦的羞辱。他的船只用了很多天,从遥远的背风群岛横跨加勒比海航行了将近1000千米(500海里),到达了圣马丁岛。当史蒂文森的旗舰——“布劳威翰号”接近这个岛时,他们完全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在1644年3月20日棕树节那天进入了礁湾,一个小小的水湾,就在美丽的小湾附近。他们划着划艇,穿越浅滩来到岸边。这位弗里西亚公使的儿子骄傲地走进温热的水里,大步踏上海滩。在博内尔岛的统治者雅克布·波拉克的指挥下,男人们将一门大炮拖到山上,俯瞰小湾和位于另一边岬角的西班牙堡垒。但小湾太大了,或者说大炮太小了,炮弹没能击中堡垒。他们得找到一个更靠近目标的位置。随着侧翼移动,史蒂文森一路前往小湾海滩正上方名为贝尔艾尔的小丘。在那里,他竖立了荷兰国旗,他面前的西班牙堡垒已进入大炮射程内。
砰!西班牙人射出的第一炮直接击碎了史蒂文森的右腿。“布劳威翰号”的船长正站在史蒂文森旁边,他也被击中,失去了半边脸颊和一只眼睛。史蒂文森立刻被救走,同划艇一起被吊回船上。
彼得·史蒂文森在帆船上呻吟时,心中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幸运的是,这件事我们早就不需要去面对。他可能不敢看自己的腿,但他一定马上明白——无论伤情严重与否,或是伤口有多大——他都必须被截肢。直到大约150年前,截肢都是腿部开放骨折的唯一有效治疗方法。如果不立即截肢,即使伤口不那么复杂,后果通常也是致命的,因为气性坏疽——伤口愈合的最大阻碍——永远是个威胁。
“坏疽”一词是泛指活组织坏死的术语。它是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甚至整个肢体缺氧的最后阶段。虽然坏死的组织摸上去像冰一样凉,但患者却高烧不退。坏疽可由动脉阻塞引起,也可称之为梗死。这会导致一部分肢体上产生边界分明的黑色干性坏死。坏死部分是干燥的,这被称为干性坏疽。坏疽也可能是伤口感染导致的。由于会有脓液和腐烂的液体产生,这种坏疽被称为湿性坏疽。还有一些细菌会产生气体,会导致一种被称为气性坏疽的湿性坏疽。
气性坏疽是最致命的一种坏疽形式,主要由一种名为产气荚膜梭菌的微生物引起,它的名字来自拉丁语中的一个动词“perfringere”,意思是“粉碎”“摧毁”“攻击”或“暴力突破”。在这个星球上,它随处可见。它遍布在沙子、土壤、粪便和街道垃圾中。产气荚膜梭菌来自一个危险的家族。破伤风梭菌会导致致死的破伤风病或“牙关紧闭”,艰难梭菌会导致危及生命的大肠感染,而肉毒杆菌会导致严重的食物中毒。在不卫生的条件下,产气荚膜梭菌也会引起可怕的产褥热,在过去,这种病夺去了许多产妇的生命。
产气荚膜梭菌是一种厌氧生命形式,这意味着它只能在无氧环境中存活。这种细菌具有两种危险的特性:它会释放出腐坏的气体,并产生名为毒素的有毒物质。在过去的许多世纪里,气性坏疽和伤口感染使外科学的发展受挫。但是,为什么有的伤口会被感染而有的不会?为什么彼得·史蒂文森的伤口发生了气性坏疽?为什么如今气性坏疽几乎不再发生?
有3个因素决定伤口是否发生感染或坏疽。首先,当然要有一个伤口。至于皮肤开口的大小,则并不那么重要。细菌体积很小,最小的伤口也可以通过。第二个决定因素,是在伤口成功繁殖的细菌数量。消毒伤口并保持清洁可使之最小化。但最重要的是伤口周围组织“创面”所受的损伤。创面的状态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至关重要。
对于由锋利的刀造成的伤口,创面几乎不会受损。伤口的边缘没有受到伤害,健康的组织使得免疫系统能够杀死任何进入伤口的细菌。当你被锋利而干净的刀割伤时,如果立刻用水、肥皂或消毒剂冲洗伤口,它甚至可以马上关闭。这就是一期愈合(per primam)。如果切口不干净,伤口就会感染,产生脓液。之后,受感染的伤口不再能够马上关闭开始一期愈合,而是必须进行二期愈合(per secundam),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健康的创面也保证了足够的氧气供应。由于产气荚膜梭菌在有氧气存在的条件下无法存活,无论伤口多么脏,健康的割伤中几乎没有可能产生气性坏疽。
与之相反,在挤压伤中,周围组织产生瘀伤、挤压或撕裂。创面中的血管也因此受损,减少了氧气的供应。这将导致实际死亡的组织面积大于伤口的面积。这种死亡的组织被称为坏死(necrosis),为各种细菌的繁殖提供了理想的温床。但是,由于伤口缺氧,其中产气荚膜梭菌的生长最为旺盛。气性坏疽就是这样产生的。
对于任何知道这一切的人来说,解决方案相对简单。那就是尽快清洁伤口,用清水(比如,圣马丁海湾清澈透明的海水)冲洗干净,将伤口打开,然后用锋利的刀子切掉所有坏死的部位,直到看到健康的组织。这一过程在外科学中有着好听的术语:法语中的debridement或nettoyage,德语中的anfrischen或英语中的necrosectomy(清创术,来自拉丁语或希腊语)。随后保持伤口清洁,直到它完全愈合——二期愈合。
不幸的是,过去的外科医生所做的事情完全相反。他们不是通过冲洗或刷洗来清洁伤口,而是将其火烧。这样能够杀死细菌,但同时也破坏了创面上的组织和血管,从而加重了缺氧。外科医生还通过放血来治疗由此引起的发热,导致患者贫血,进一步限制了伤口的氧气供应。
刀与叉
就像刀、叉子、勺子、玻璃杯和餐巾是餐桌上让我们能够享用美食的标准配置,手术台上也需要一套标准的器械才能进行一场现代手术。手术刀以前是一体式的,现在则是由一个手柄和一次性的可以卡入的刀片组成。这样刀片就总是锋利、干净且完好无损。刀片各式各样,用不同的数字表示。最常用的是10号(大而弯曲的刀片)、15号(小而弯曲的刀片)和11号(尖刀)。固定组织用的是手术镊子。镊子包括无齿的“解剖”镊和有齿的“外科”镊。剪刀分为组织剪和线剪。缝合针固定在一个特殊的夹子中,称为持针器。伤口用牵开器拉开。不同大小的无菌纱布用于擦去血液。冲洗液和消毒剂装在器械台上的小碗中,还有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钳子,具有各种用途。骨科手术中,有螺丝刀、锯、骨刀、骨凿、骨钻、锤子和骨锉。还有手术探针、扩张器、腔镜和吸引器。现代手术中会用到各种各样的吻合器,用于腹部胃肠道间的连接。最后,几乎没有手术能在没有电刀的情况下进行,它用来切割或灼烧组织。
彼得·史蒂文森的伤口遭受到了更多的附加伤害。炮弹的碎片击碎了他的骨头,断端刺破了伤口。毫无疑问,他的腿成为微小的产气荚膜梭菌的盛宴。在这些条件下,厌氧细菌能够非常迅速地繁殖。免疫系统通过炎症对这种攻击做出反应,引起发烧并产生脓液。之后,微生物产生毒素,杀死附近仍然健康的细胞。这会产生腐烂的液体,与脓液一起形成湿性坏疽。由病菌产生的腐烂气体被压迫进入健康组织,切断其血液供应。气体可以在皮肤下摸到,摸上去是脆脆的,如同在刚落下的雪上行走一样。气体和毒素杀死越来越多的组织,感染更快地传播。随着坏死组织数量的增加,氧气的供应进一步减少,环境逐渐变得对病原体更有利。这种大规模攻击总是致命的。
彼得·史蒂文森的伤口充满了产气荚膜梭菌。它们在贝尔艾尔的土地里,在西班牙一侧地面上的炮弹上,在把史蒂文森送回船上的肮脏的单桅帆船上,在医生肮脏的手上、黑色的指甲缝里,在肮脏的手术台上,在医生肮脏的锯子和绷带上。船上的外科医生对这些一无所知,但他知道,如果截肢的位置足够高,达到健康的组织,就可能挽救患者的生命。对他来说,这是一次例行的手术,他需要4种器械。
患者被放在台子上,医生在他的大腿上扎了一个绷带,这样不仅可以阻止血液流动,还可以使腿麻木。这样扎上半小时后,就会使患者的腿发麻,来分散伤口疼痛的注意力。
接着,医生拿起了截肢刀,这可不是像手术刀那样小巧的器械,而更像屠夫的屠刀,长30厘米,宽3厘米,刀刃锋利,刀尖突出,手柄结实。他用刀在膝盖以上一口气切断骨头。单是割伤就足以引起剧痛,但主要是医生切开粗大神经的一瞬间,这些神经如同走行在腿上的粗电缆,产生了突然的、冰冷的疼痛,这必然会让患者痛苦地尖叫。把一块木头放在史蒂文森的牙齿之间,有助于压制那可怕的声音。
在肌肉、肌腱和神经之间走行的大血管,当然也被切开了。由于大腿上扎了止血带,血液没有喷出,但绷带无法阻止血管另一侧的血液流出。小腿中含有的大约1升的血液,现在开始从截下的肢体中流到台子上,很快手术台上的一切都浸润在血泊里了。
切割必须在大腿健康的部分进行,要远高于炮弹造成的伤口。而骨头要在更高的地方被锯断,这样肌肉和皮肤才可以覆盖住骨头的残端。因此,下一步就是刮去骨骼上约一掌宽的肌肉。医生用一个名字相当可怕的工具——“刮骨刀”来完成这个步骤。他用4~5次强力的敲击剥去覆盖于骨头的骨膜,就好像他正在刨一块木头一样。假如此时患者还能发出声音的话,他将会从患者那里听到4~5次可怕的尖叫。然后医生拿出锯子,使用这种坚固又锋利的锯子,用不了10下就可以切开大腿的骨头。患者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骨头上锯齿的震动。骨末、血液、呕吐物、尿液和汗液都混合在一起——肮脏的一团糟。当腿从身上掉下来时,会发出重重的砰的一声。一条人腿比你想象的要重得多。当它不再属于你,你可能会感到出乎意料地轻盈。
残端保持开放,用绷带完全包裹,然后取掉止血带。如果伤口持续出血,医生可以随时使用烙铁,反正患者早就昏倒了。这种开放性伤口可进行二期愈合。
在战争史上,数万条腿必须以这种方式切掉。法国军队的外科医生多米尼克·让·拉瑞保持了这项纪录,据称他在1794年西班牙的谢拉内格拉战役中,4天内进行了700例截肢手术。如果这4天里他整天都在锯腿,那么锯掉每条腿需要大约4分钟。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归功于一项仍以他名字命名的发明——拉瑞牵开器,它可以撑开固定在骨头周围的支撑物,这样肌肉和皮肤就可以被一次性拽掉,给锯子留出空间。这样就不必使用刮骨刀了。不幸的患者们可能会排成一列,扎上止血带。然后拉瑞就带着他的刀和牵开器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助手拿着锯子,另一个助手拿着绷带。
现在我们不再使用这种标准流程,要归功于一次令人毛骨悚然的实验,发生在一位毫不知情的11岁孤儿身上。小詹姆斯·格林莱斯倒在格拉斯哥的一辆客车下,他的胫骨断了,从皮肤上穿伸出来,伤口沾满了街上的泥土。如果不截肢,他肯定要死于气性坏疽,但约瑟夫·利斯特让这个男孩免于截肢。1865年8月12日,他没有切断男孩的腿,而是用腐蚀性液体——石炭酸喷洒在伤口上。这种实验性治疗被证明是成功的,詹姆斯的命和腿都被保住了,利斯特则被封了爵位,而抗菌术——使用消毒剂来处理伤口——诞生了。没有人质问这种方式是否合理。在儿童身上进行实验在当时显然是正常的。
彼得·史蒂文森惨败而归,西班牙人大概都笑出了声。但荷兰人没有屈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进一步进行了一系列徒劳的尝试,从陆地和海上攻击西班牙堡垒。其中一艘被调动的船是“布劳威翰号”,史蒂文森正在这艘船上养伤。它被3发炮弹击中。4月17日,就在他们到达的4个星期后,荷兰人夹着尾巴撤退了,接下来的4年里圣马丁岛仍属于西班牙。
彼得·史蒂文森回到了荷兰。只有一条腿的他不再适合航海贸易的生活,所以公司给了他一份在岸上的文书工作。他被任命为新荷兰殖民地的主管,并成为新阿姆斯特丹的第一任市长,这是曼哈顿岛上的一个定居点。显然,截肢并不总意味着职业生涯的终结。然而,对于其他失去了肢体的普通海员,通常不能指望这么优越的工作条件。他们通常会被解雇,最后沦落为陆地上的乞丐或海上的海盗。
1664年,新阿姆斯特丹被英国人占领,英国人将其重新命名为纽约。彼得·史蒂文森回到荷兰,但后来又回到纽约,以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生活。他于1672年去世,享年61岁,被安葬在圣马克教堂。
1648年,荷兰人根据《明斯特合约》的条款索回了圣马丁,至少,索回了其中一半。法国统治岛的北部(Saint-Martin),而荷兰统治南部(Sint Maarten)。尽管这两个殖民地和谐地共存了将近4个世纪,但岛上的每个人都说英语。大湾背后宏伟的盐滩,现在是国家垃圾填埋场的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