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胃切除术

    “牛仔”与外科医生:特蕾莎·海勒夫人

    19世纪初,外科医生罗伯特·利斯顿是伦敦的大英雄。他被人们称为“伦敦西区最快的刀”。在麻醉出现之前的年代,速度是绝对必要的,而这就是他的招牌。观众的眼睛几乎跟不上他的刀和锯。他总是把手术刀放在内侧口袋里,据说有时在手术时,他会把手术刀叼在嘴里,这样方便做下一个切口。按照当时的习惯,他在翻领的纽扣孔里穿了一捆线,随时准备把喷血的血管结扎上。有时他还用牙齿把线扎紧,以便腾出双手。任何事都不能放缓,精确性显然就不那么重要了。他曾经在切除患者的大腿时切掉了睾丸。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案例,手术时他的刀弹了出来,割伤了助手的手指。大量的血从患者和助手的手上流出,一个观众直接吓死了。患者和助手最后都死于坏疽,这肯定是唯一一次记录在案的死亡率为300%的手术。但利斯顿仍然是一位伟大的外科医生,他的成就令同时代的人羡慕不已。他设计了小型的“牛头”钳,现在仍被用于暂时夹住小血管,还有大型的切骨器,被称为利斯顿氏钳(剪骨钳)。

    大约200年后,外科医生们看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手术患者的伤疤时,感到十分震惊。20世纪90年代以前,普通的胆囊手术会在右上腹部留下一个三四十厘米至50厘米长的斜行疤痕,无一例外。有时,上一代的外科医生似乎需要足够大的切口,得能把他们的整个脑袋放进去才行。对于几乎所有的常规腹部手术来说,沿着中线用最大的切口切开腹部——从胸骨一直切到耻骨,是一种惯例而不是例外。

    在那个时代,“大名望外科医生做大切口”是一种既骄傲又常见的说法。以我们现有的知识,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是无稽之谈。然而在那个时候,可能会有很多外科医生的想法完全相反:从事微创手术的年轻一代是“牛仔”,就像我们现在看待做巨大切口的大名望外科医生一样。每个时期的手术室里都有“牛仔”,但在他们那个时代的背景下,他们是英雄。

    特蕾莎·海勒夫人在一次切除胃出口(幽门)肿瘤的手术中幸存了下来,比历史上第一个在这一手术后活下来的人多活了3个月。在今天,我们认为这两次手术都是完全失败的。但治疗了海勒后,西奥多·比尔罗特成为英雄,而朱尔斯-埃米尔·潘——他早在两年前就成功实施了这项手术——几乎被遗忘了,他的患者活了不到5天。他们都是19世纪末著名的外科医生。潘曾为一位面包师装上了铂金肩关节假体,他是一位自信的巴黎外科医生,巴黎是世界文化之都,而比尔罗特是一位伟大的维也纳教授,当时维也纳是世界科学之都。

    在那个时代,胃出口的肿瘤是最常见的癌症之一。现在已不再是这样了,其原因并不完全清楚,但可能与冰箱的发明有关。癌症发生于这一精确部位,取决于一种特定细菌的存在。即使在相对年轻的年纪,因食用受污染食品而引起的一系列胃部感染也可能会导致胃癌。20世纪,食物的生产和保存得到改进,可能降低了这种癌症的发病率,但在19世纪,这仍是一个外科医生无法解决的普遍问题。死于胃出口肿瘤是一种不人道的死法——伴随着持续不断的疼痛、呕吐、口渴和饥饿,患者生不如死。若能成功通过手术来缓解这种痛苦,外科医生将成为国际英雄。

    19世纪下半叶,实施这种危险手术的两个基本条件已经具备:全身麻醉(1846年由威廉·莫顿在波士顿首次提出,见第10章)和抗菌(1865年约瑟夫·利斯特在格拉斯哥提出,见第11章)。对于外科界备受尊敬的教授们来说,要成为第一个成功实施这项手术的人,感觉像是在与时间赛跑。这项手术在医学上被称为胃远端切除术(distal gastrectomy),切除(-ectomy)胃(gastr-)的最后(distal)一部分。潘的患者在1879年4月的手术中幸存了下来,但是尽管外科医生做了很多努力,他还是没能挺过艰难的术后阶段。这是因为,潘没能给患者提供足够的液体,将液体直接注入静脉的方法——我们现在称之为静脉滴注——还没有被发明出来。尽管如此,潘还是在《希望报》(Gazette des hopitaux )上发表了他“成功”的手术结果,标题是《通过胃切除术切除胃中的肿瘤》(De l'ablation des tumeurs de l'estomac par gastrectomy )。注意肿瘤的复数形式,这表明潘相信胃肿瘤已经可以通过手术成功切除。1年半后,波兰外科医生路德维克·赖迪吉尔尝试了这个手术,但是他的患者甚至连第一天都没有挺过去。

    这是一次冒险的手术,看似简单直接,但在很多方面都很复杂。可能比当时外科医生意识到的要复杂得多。他们发表的文章显示,他们主要关注的是寻找最佳方法,将肿瘤切除之后的两个断端连接在一起,可这并不是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还有3个棘手的问题等待着毫无戒心的外科医生。首先,胃的出口位于腹部许多重要结构的交会处,距离脆弱的胆管、门静脉、十二指肠动脉和胰腺都很近。即使是正常健康的胃,也很难在不损伤周围结构的情况下进行剥离,在这拥挤不堪的环境中,肿瘤又增加了这项工作的复杂程度。其次,胃内容物具有和盐酸一样的酸性,当时还没有有效的药物来中和胃酸。胃和十二指肠连接处极微量的渗漏都会产生腐蚀作用,引起腹膜炎。最后,胃肠道中胃后面的一段——十二指肠——牢牢地附着在腹腔后面。要想不太费力地把十二指肠末端和胃的末端连接在一起,需要相当的幸运。

    比尔罗特的患者徘徊在死亡边缘。特蕾莎·海勒当时43岁。几个星期来,她一直吃不下任何食物,只能靠喝几口酸奶度日。在这个消瘦女人的上腹部,约有一个苹果大小的肿瘤清晰可见。手术前,比尔罗特用14升温水冲洗了她的胃部,1881年1月29日,他完成了这一历史性的手术。一夜之间,他成为一个英雄,现代的外科医生们仍怀着敬畏和崇敬之心书写或谈论他。这次历史性的胃远端切除术是一个真正的转折点,但并不是因为他的患者在切除肿瘤后存活了下来,更为重要的是,她在胃肠连接后存活了超过10天,证明了胃肠连接有成功的可能。这是一项真正开拓了外科新领域的成就。

    (胃)肠连接,医学上称为(胃)肠吻合术,是指肠与胃或肠的两个部分之间的连接。因此,不能将它与其他伤口等同视之。胃和(或)肠中的不洁内容物必须在连接完成后立即通过消化系统,而不妨碍伤口的愈合。直到手术10天后,才能知道身体是否能忍受这种特殊情况。

    为什么是10天?肠吻合术的成功取决于两个阶段。首先,在手术过程中,必须在两个断端之间建立不透水不透气的密封。这确保了有害的胃肠内容物留在消化系统里,不会进入腹腔引起腹膜炎。这完全是手术技巧的问题,要选择正确的线,打正确的结,缝足够的针数(比尔罗特用了50针),确保两端相匹配。良好的肠连接将在几天内维持原样。但接下来还有第二阶段。

    患者的组织中,伤口愈合必将代替线的缝合。无论线缝得有多好,如果缝线周围的组织坏死,和伤口一样,缝线就会裂开。但如果组织保持健康,伤口愈合过程将被激活,产生结缔组织使两端之间的连接密封。结缔组织对伤口的密封发生在前10天。一旦这段时间坚持过去,理论上就不会再发生渗漏。就像皮肤上的伤口10天之后就可以拆线一样,小肠连接处的缝线在10天之后也失去了作用。但是当然不能再打开腹部把它们取出来。因此,缝线将一生都留在患者体内,可吸收缝线则会在几个月后完全消失。

    在比尔罗特的手术之后,所有的胃肠手术突然成为可能:癌症、传染病、功能障碍和危及生命的梗阻。胃肠手术迅速成为普通外科中最常见的手术,20世纪外科学的发展在之前的几百年都是不可想象的。外科医生这一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从事后来看,必须承认,伟大的西奥多·比尔罗特严重缺乏现代外科学的眼光。需要批评的是,他关注的是肿瘤而不是患者。潘、赖迪吉尔和比尔罗特的患者都十分消瘦,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使得手术变得容易得多,这种容易不仅表现在技术上(因为几乎没有脂肪组织挡道),也表现在道德上(因为什么都不做会让患者死得更惨)。然而,我们现在知道,营养不良根本不是一个优势,反而是带来术后严重并发症的巨大风险。此外,这是一项复杂的手术,需要采取一些基本的预防措施。例如,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安全,需要良好的视野,也就是说,不仅是肿瘤,肿瘤周围的区域也必须清晰可见。因此,你不仅要花时间剥离肿瘤,还要剥离肿瘤生长的器官以及其他重要的邻近结构。但比尔罗特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在肿瘤上方的皮肤上做了一个水平切口,小到他甚至没看见肿瘤已经扩散到腹部其他部位。特蕾莎在术后3个月就死于肿瘤转移。其次,比尔罗特没有周密设计切除肿瘤后连接两个断端的计划。他自己说,他很幸运,能把胃和十二指肠的两端连接在一起,而没有太大的张力。但如果他做不到呢?他确实考虑到了两端的尺寸不一样。十二指肠的直径约为3厘米,胃的直径超过6厘米。最终,他缝了至少50针才缝合好。

    因此,海勒夫人又活了3个月应该被视为奇迹。在随后的几年里,比尔罗特进行了34例类似的手术,成功率不到50%。尽管如此,他仍然举世闻名。在这之后,他滥用自己的地位,在没有有力的论据支持的情况下,声称外科医生不应该尝试心脏手术,甚至不应该对静脉曲张进行手术。比尔罗特的手术方式,被称为比尔罗特Ⅰ式吻合术,很快被一个更好的、名为比尔罗特Ⅱ式吻合术的手术替代。比尔罗特Ⅱ式吻合术也是一种胃远端切除术,但其中有不再需要把两端拉到一起的技巧。这个解决方案不是由比尔罗特自己,而是由他的助手维克多·冯·哈克设计的。后来,法国外科医生塞萨尔·鲁(Cesar Roux)解决了比尔罗特Ⅱ式吻合术的一些缺点,在肠道中加入第二个连接,形成了一个“Y”形交叉。因此,今天仍在常规使用的胃远端切除手术有一个奇怪的全称,“鲁氏-Y形比尔罗特Ⅱ式吻合术”。

    吻合器

    1907年,匈牙利外科医生休默·赫尔特发明了一种解决肠道连接(吻合)问题的方法。肠道必须一针一针地缝合,这意味着整个连接的成功与否取决于每一针的可靠性。赫尔特认为,可以通过一次性自动完成吻合,达到更好的密封效果。他制造了一种沉重的吻合器,可以同时将一整排吻合钉钉入肠道。另一位匈牙利人阿拉达·冯·佩茨改进了这一概念,他生产的体积较小的版本,在20世纪20年代得到使用,但只用于特殊情况。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西欧国家,外科吻合器被弃用。然而,东欧国家的外科医生仍在继续使用吻合器,它在苏联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西欧的外科医生不知道还有同行仍在使用它,东欧的外科医生则不知道西方同行们并不知情。20世纪60年代,一位美国外科医生访问莫斯科,在一家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一台苏联吻合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买下来带回了家。他将它展示给一位企业家,企业家将其改装后,以AutoSuture为品牌名大规模生产。他们在世界范围内取得了成功,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胃肠手术都离不开吻合器。

    虽然比尔罗特做了些革命性的事,而且在随后的几年里,清晰地展示出了系统性的外科专业技能,但他仍然没有脱离当时流行的短而快的手术传统。总而言之,与其说比尔罗特开创了现代外科学——他确实为此做出了很多贡献——不如说他标志着“旧”外科学的结束。如果说像潘和比尔罗特这样的伟人是19世纪末的“牛仔”——一个带来了肩关节假体,另一个以胃部手术为代表作——另外两个男人则代表了20世纪早期精准外科的新标准:欧洲的西奥多·科克尔和美国的威廉·霍尔斯特德。

    西奥多·科克尔对于现代外科学之重要性,从如此之多以他名字命名的外科术语中就可见一斑。科克尔切口有3种:第一种是右上腹部的斜形切口,用于到达胆囊;第二种位于大腿侧面,用于髋关节手术;第三种用于切除甲状腺肿——增大的甲状腺。另外还有两种科克尔手法(操作):一种用于复位脱臼的肩膀,另一种用于释放腹部十二指肠的弯曲(将十二指肠右侧腹膜切开),后者甚至成为一个动词:kocherise。科克尔综合征是由甲状腺激素缺乏引起的儿童肌肉紊乱;科克尔点是头骨上的一个位置,在此钻洞可从大脑中排出脑脊液。阑尾炎患者的疼痛从腹部中心向右下腹部转移被称为“科克尔征”。手术中,一张科克尔手术桌可以被推到患者的腿上,科克尔氏钳是普通外科中最著名的止血钳,科克尔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外科医生。2009年,甚至有一个月球上的陨石坑以他的名字命名。

    科克尔对外科学最重要的贡献是甲状腺手术。正常情况下,甲状腺是位于颈前部的一个小器官,它利用食物中的碘来产生一种调节代谢的激素。当碘缺乏时,甲状腺会慢慢增大,以保持产生足量的激素。若干年后,它可能会增长到巨大的体积。甲状腺增大在医学术语中被称为甲状腺肿大。幸运的是,如今这种病已经不多见了,因为面包师在面包中额外添加了碘盐,但在过去,甲状腺肿大在碘缺乏地区特别常见。由于碘主要存在于海水中,碘缺乏通常在远离大海的国家和山区居民中普遍存在。这样看来,科克尔是瑞士人并非巧合。甲状腺严重肿大最终会阻塞气管,因此有时甲状腺手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比尔罗特定居维也纳之前,在瑞士当过教授。他曾尝试过切除甲状腺肿,但几乎40%的患者都死了,所以他不再做这种手术。后来,科克尔进行了尝试,到了1895年,他精确的手术方法使死亡率降低到了1%以下。

    在美国蛮荒的西部,威廉·霍尔斯特德曾是外科医生中的“牛仔”。他把自己的血输给妹妹,使她免于在分娩过程中流血过多而死。29岁那年,他才当了一年的外科医生,就做了美国最早的胆囊癌手术之一——患者是自己的母亲。他吸食可卡因,后来又对吗啡上瘾。他把自己的衬衫寄到巴黎的一家洗衣店,表面上是因为洗衣店洗得更好,但更有可能是在走私毒品。他有一篇关于可卡因作为局部麻醉剂在医学上应用的文章。在写这篇文章时,他显然受到了这种药物的影响,因为开头就是一个长达118个单词、令人费解的句子。在欧洲见到西奥多·科克尔后,他放弃了“牛仔”生活,成为美国现代外科训练和外科科学研究的创始人。他发展了各种手术方法,包括改良的肠吻合术,并确立了癌症手术的基本原则。有两种手术以他的名字命名:一种是乳腺癌手术,另一种是腹股沟疝手术。他发明了蚊式动脉钳,就像科克尔氏钳一样,地球上的每个外科医生每天都要使用,也是威廉·霍尔斯特德将橡胶手套引入了外科手术。1922年,他死于自己学生为他做的胆囊手术。

    在两段肠管的连接问题被解决之后,20世纪早期,亚历克西斯·卡雷尔证明了血管可以被重新连接,继续让血液畅通无阻地流过。这使得血管手术成为可能,成为接下来移植手术革命的先决条件。1954年,约瑟夫·默里在同卵双胞胎之间成功完成了首例肾脏移植手术。13年后,克里斯蒂安·巴纳德在开普敦的格鲁特·舒尔医院完成了首例心脏移植手术。最后,1982年,迈克尔·哈里森在一名孕妇的子宫里对一名胎儿进行了开放手术,证明即使是未出生的孩子也能耐受手术,并继续发育成足月胎儿。目前唯一不能通过手术修复的结构是脊髓和视神经。我们身体中所有其他的组织似乎都能承受外科医生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