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早回家,快康复
叛逆与革命:巴西尼和李奇登斯坦
医学、解剖学和外科学中使用了大量的人名命名词,这些名字来源于发明或是描述了某种仪器、解剖结构、状况、疾病或手术的人。意大利的名字无疑是最有魅力的:菲诺切托牵开器(肋骨牵开器)、明恩加扎尼试验(一种用于诊断轻度偏瘫的试验)、多纳提缝合(垂直褥式缝合法)、斯科皮纳罗手术(一种减肥手术)、蒙泰贾骨折脱位(尺骨上1/3骨折合并桡骨小头脱位)、奥迪括约肌(由胆总管括约肌、胰管括约肌、壶腹括约肌、中间纤维等四部分构成的结构)、莫尔加尼陷窝(尿道陷窝)、帕基奥尼氏体(蛛网膜粒)、斯卡帕筋膜(下腹部浅筋膜的深层)、瓦尔萨尔瓦动作(患者用中等力度的呼气动作以克服闭嘴、捏鼻、屏气时的气道关闭阻力,像吹气球一样用力,以增加腹压和静脉回流阻力,可用于检查心和外周血管疾病等)和巴西尼疝修补术。正是在意大利——更准确地说,是在帕多瓦——对人体如何行使各项功能的真正洞见有了初步发展。16世纪,一个来自布鲁塞尔名叫安德烈·范·韦泽尔的人打破了千年以来的传统,即不加批判地运用书本上的古老智慧。他开始切割尸体,为自己寻找真相。他的著名作品《人体的构造》(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 )出版于1543年,其中范·韦泽尔——他的拉丁语名字安德烈·维萨里更为知名——不仅说明了人体是如何构建的,同时证明了1000多年来,所有古书中的智慧全部大错特错。
200年后,在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大学里,乔瓦尼·巴蒂斯塔·莫尔加尼又做了同样的事情,但他着眼的是患病的人体。他第一次描述了患者存活时的病程,待其死后再进行尸检,看看他们出了什么问题。和维萨里一样,他于1761年出版的《疾病的位置与病因》(De Sedibus et causis morborum per em indagatis )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正是由于这两个人的工作,医学才得以在事实而不是传统的基础上发展。
但随后,科学发展的重心转移到了其他国家。意大利受到外国列强的影响,他们干涉意大利内政,并乐于在意大利半岛上进行战争。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意大利从1870年才开始存在,在此之前,它是一个独立王国和共和国的集合体。南部是法兰西帝国的一部分,中部是教皇统治下的教皇国,北部在其他国家的影响下被划分为若干小国。这些独立区域的统一,一部分可归功于土匪、游击队战士朱塞佩·加里波第的努力。加里波第领导了一支由民族主义者组成的小型军队,同时与法国人和教皇作战。法国由于在与德国的战争中需要更多军队,很快就撤退了,但教皇于1867年在罗马击败了一小群自由战士,成功地将不可避免的败局推迟了3年。
1861年,教皇庇护九世号召全世界的天主教徒来为教皇国而战。应召前来的人被分配到一支军队,名为教皇义勇军。其中的一个人用刺刀刺伤了加里波第小部队一名士兵的右腹股沟。这位不幸的自由战士是刚毕业的21岁医生埃多阿多·巴西尼(Edoardo Bassini),他作为步兵加入了这群民族主义者。他的叔叔与加里波第并肩作战,成为民族英雄。在英勇的凯罗利兄弟的领导下,巴西尼和这支70人的部队向罗马挺进。他们已经能看到地平线上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了。1867年10月23日傍晚,在距台伯河几千米远的一座小山上,敌对双方在格洛里别墅的果园里相遇,义勇军有300人,人数占优。这场持续了约1小时的小规模战斗被称为“格洛里别墅冲突”,使得对抗教皇国的战役暂时推迟。
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年轻的埃多阿多·巴西尼倒在罗马附近的一棵杏树下,腹股沟处的伤口大开着。医生可能用手指检查了他受伤的程度。伤口出血不多,但洞很深,正好穿过了他的腹肌。想必那时他把自己腹壁的各个层次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摸到每一层。也许正是在那棵树下,一个让他日后闻名于世的想法诞生了。
巴西尼成为战俘,在士兵的看守下,他接受了帕维亚大学医院前外科教授路易吉·波塔的治疗。右下腹部的伤口开始有粪便漏出,巴西尼患上了危及生命的腹膜炎,但几天后,他退烧了,伤口排出的粪便也减少了。显然刺刀刺穿了他的盲肠,也就是大肠起始处的短小盲端。如果位置再低一点,腿上的大血管被刺穿,他就会在杏树下失血而死。再高一点,大肠受损,他也没法在腹膜炎中存活下来。他极其幸运——他的伤完全恢复,几个月后被释放了。
失去了对战斗的兴致后,巴西尼重拾对外科学的兴趣,并开始深入学习。他拜访了那个时代所有伟大的外科医生:维也纳的西奥多·比尔罗特、柏林的伯恩哈德·冯·兰根贝克和伦敦的约瑟夫·利斯特。回到已经统一的意大利,他成为帕多瓦大学的教授,那曾是莫尔加尼和维萨里所在之处。1887年,对于一个3000多年来外科没能解决的问题——如何治疗腹股沟疝,他提出了基本的方案。
腹股沟疝是人类最常见的疾病之一。死于公元前1157年的法老——拉美西斯五世的木乃伊上,就有明显的腹股沟疝迹象。医学术语中,腹股沟疝(inguinal hernia)的字面意思是“腹股沟的缺口”。25%的男性和3%的女性在一生中会出现腹股沟疝,其原因是双侧下腹壁存在先天的薄弱点。
腹壁由3块肌肉组成,相互叠加,这个结构从一片培根的不同层次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从内到外依次是腹横肌、腹内斜肌和腹外斜肌。在身体的两侧,这3层肌肉各有1个洞,3个洞共同形成1个隧道,称为腹股沟管。
男性比女性更容易患疝,因为在出生之前,睾丸在从腹部降到阴囊的过程中已经通过了腹股沟管,这就削弱了它对腹腔内高压的抵抗力。在某些情况下,腹股沟管在出生时就已经非常薄弱,以至于在幼年时期就会出现腹股沟疝。它也有可能强到足以承受多年的压力,直到很久以后才破裂。这就是腹股沟疝在儿童和老年人中最为常见的原因。
肠管突出的薄弱点称为疝门。腹股沟疝也被称为破裂(rupture),但这个术语存在误导性。腹壁的破裂仅指腹股沟的(疝)门,而这本身并不是问题所在。只有腹腔内容物通过破裂的腹壁突出后才会引起不适或并发症。突出的肠管仍被腹膜包围着,这叫疝囊。疝囊通过疝门(腹股沟管)突出来,从外面可以看到或摸到腹股沟皱褶稍上方的皮下肿块。当患者平躺,疝囊和肠子会回落,肿块消失。与脐疝一样,肠管也可能被卡在疝门发生绞窄。这会导致危及生命的嵌顿性腹股沟疝。
疝
“疝”(hernia)在拉丁语中是破裂(rupter)的意思。虽然“破裂”这个词表示破口或裂缝,但医学术语中裂缝并不是“疝”,而是“缝”(fissure)。“疝”只指有突出物的裂口或裂缝。它用于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形。脊柱的一个椎间盘可能裂开,椎间盘的软核(髓核)可从中突出。这就是所谓的椎间盘疝或“椎间盘突出”。如果突出物压迫到从脊髓出发的神经根,就会在神经根相应的支配区域引起放射痛。因此,背部“(椎间盘)疝”的疼痛会扩散到腿部,而颈部“(椎间盘)疝”的疼痛则会扩散到手臂。疝的第二种形式是腹膜通过腹壁的裂口或薄弱点突出。在脐疝,这个薄弱点是脐孔,脐带曾通过此孔。在膈疝,这个点是食道通过膈肌的裂孔。切口疝的薄弱点是旧伤疤,股疝的薄弱点是血管从腹部穿入腿部的孔。腹股沟疝的薄弱点是腹股沟管,男性的睾丸通过腹股沟管向下移动至阴囊。这就是腹股沟疝在男性中更常见的原因。
在巴西尼之前,腹股沟疝的治疗重点是疝的结果,而不是其原因,换句话说,是突出的疝囊,而不是疝门。美索不达米亚人、埃及人和希腊人已经会用桁架将腹股沟疝压入腹内,从罗马时代到中世纪后相当一段时间,也有人用手术方法治疗腹股沟疝。第一种方法是从外部用烙铁灼烧肿块,然而这种不人道的治疗手段效果不甚明确。很有可能仅仅因为阿拉伯外科医生阿尔布卡西斯在1000年前的书中记载了这个方法,才会有人去尝试。第二种方法称得上是真正的手术,在公元前就已经有了。它的做法是在肿块顶部做一个切口,抓住疝囊,扭曲并缝合使其封闭。在14世纪,法国外科医生盖伊·德·乔里亚克喜欢用一根金线来做这个手术,术后睾丸常常会坏死。在腹股沟嵌顿疝的病例中,患者被倒挂起来,在肿块处做切口,这样可以更容易地推回疝内容物。然而如果嵌顿的肠管已经绞窄,患者通常就会死亡。到了19世纪,方法得到了改进,外科医生开始更加注重卫生,对患者使用麻醉。然而,在巴西尼之前,他们仍然局限于移除疝囊,而不治疗疝门。因此,腹股沟疝总是有在短时间内复发的风险。
巴西尼意识到,疝囊不是问题的原因,而是结果。他专注于病因,也就是薄弱点,花了许多年研究腹股沟管的不同层次。巴西尼手术的出发点是在切除疝囊后,恢复腹壁的原始解剖结构。手术不仅要纠正错误,还要恢复正常,这一想法在外科手术中是前所未有的。
但要重构原始的情况,就要确切地知道“情况”是什么。也就是说,不仅要知道身体正常的模样(正常的腹壁解剖结构),还要知道腹股沟疝是如何使之产生变化的。巴西尼在帕多瓦大学提出他的想法,而这里正是维萨里奠定生理解剖基础、莫尔加尼奠定病理解剖基础的大学,这真是个愉快的巧合。1889年,巴西尼将他的方法描述为“nuovo metodo operativo per la cura radicale dell'ernia inguinale”,即一种彻底修复腹股沟疝的新手术方法。
他提出了革命性的想法:切开所有不再符合正常解剖情况的部位,按照正常情况重新缝合,以重建腹壁。当巴西尼躺在杏树下时,他也许领悟到,每一层腹肌都在维持整体的坚固性方面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因此必须单独修复各层腹肌以治疗腹股沟疝。
虽然腹壁可区分为7个不同的层次,但巴西尼发现可以将其归为3个功能单元,它们在腹壁中起到不同的作用,因此在治疗腹股沟疝时,必须用不同的方式处理。首先是保护层,由皮肤、皮下组织和腹外斜肌组成。这一层无助于腹壁的坚固,因为它不能充分抵抗来自腹腔内部的压力。其次是位于保护层下面的肌肉层,包括腹内斜肌、腹横肌和腹横筋膜,或称“第二腹膜”。肌肉层需要独自承受腹部的压力,因此它才是问题的关键。最后在它下面,是由腹膜形成的疝囊。和第一层一样,疝囊对腹壁的强度没有影响。
发生腹股沟疝时,疝囊突出肌肉层形成肿块,仅被保护层覆盖。巴西尼首先切开失去了正常形态的腹壁所有结构(保护层和肌肉层),然后用强力的缝合丝线闭合肌肉层——就像一个胖子,他的肚子已经撑开了衬衫上的纽扣,突出于他的毛衣之下,为了让肚子回去,他就重新系上纽扣,还把衬衫塞进裤子。巴西尼记载了262例患者,他们通过手术都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不幸的是,巴西尼疝修补术并不足以治疗严重的疝。在许多情况下,腹股沟疝使得必要的肌肉层非常薄弱,以至于不能再用于重建了(通俗地说,衬衫太小了),必须用其他东西提供额外的支撑。金属丝、橡胶和尼龙都被试用过,但人体不能耐受这些材料,而且它们又很容易断裂。因为太空旅行所用的材料必须符合非常高的要求,这个难题最终迎刃而解。用于载人飞船减速的降落伞是由聚乙烯塑料制成的,它能够承受极大的力量。如果不是在以下两件非常有名的产品中加以使用,这种材料可能只会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1957年,它被用来制作呼啦圈。1958年,外科医生弗朗西斯·乌瑟用这种材料编织的补片来修补腹股沟疝。疤痕组织使得这种合成材料与周围组织相融合,恢复其原有的坚固性。乌瑟将补片植入腹壁深处,在疝囊与肌肉层之间——就好像这个胖子放弃了衬衫上的纽扣,而穿上了一件结实的汗衫。
巴西尼使外科学有了第二个目标。现在,一种手术不仅要解决问题,还要尽可能恢复原来的情况。治疗腹股沟疝的下一个重大进步再次影响了整个外科学。欧文·李奇登斯坦是一名美国外科医生,在洛杉矶比弗利山庄日落大道拥有一家私人诊所,名为李奇登斯坦疝专科研究所。他用常规巴西尼方法的一种变体为腹股沟疝患者进行手术,但与众不同的是,他的患者只需要局部麻醉,在缝完最后一针后,可以自己从手术台上坐起来,直接回家。这真是一个革命性的概念。当他在1964年提出他的治疗方案时,外科医生们目瞪口呆。在此之前,患者在做完腹股沟疝修补手术后,要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上几天,甚至几周。
形象地讲,李奇登斯坦所做的正符合巴西尼的想法:在问题解决后,尽快恢复正常。巴西尼所说的是腹壁的正常,李奇登斯坦则将患者作为一个整体,不要他们躺在医院里等着,而是回到家里,回归日常生活:行走、吃饭、喝水、洗澡、工作等等。腹股沟疝手术后,患者根本没有理由躺在床上。
现在我们知道,很多手术以后,走动会减少并发症。2004年,丹麦外科医生亨里克·克勒特将这一原理应用于大肠手术,世界各地的外科医生再次被震惊。这种加强的康复,克勒特称之为“快通道外科”,包括尽早下床、正常饮食、充分止痛,以及“早回家”——在医院住一两天后马上回家。2004年以前,我们的外科医生还严禁肠道手术的患者在排气前吃一口东西。我们彻底冲洗他们的肠道,静脉注射液体,这样他们就不用喝水了;插上导尿管,这样他们就可以躺在床上,不用起来上厕所了。他们会在医院住上至少两周,而当奇怪的并发症出现时,比如肠道突然停止工作、肺部充满液体、产生褥疮和压疮,或者腿部血栓形成,没有人会感到惊讶。2004年以来,我们不再冲洗肠道,手术后几个小时患者就可以吃一个三明治;通过点滴只提供最小限度的液体,这样他们就会自己感到口渴而想喝水;同时他们还会尽快下床,去上厕所也就不需要导尿管了。从腹股沟疝修补到髋关节置换,快速康复的概念已经被外科学的所有分支所采用。
腹股沟疝的治疗也因此逐步推进,就差最后一步了。巴西尼被刺刀刺穿了腹壁的所有肌肉。虽然这样一个大伤口的愈合肯定是万分痛苦的,但年轻的巴西尼很清楚,还必须切开所有这些层次,才能进行腹股沟疝手术。否则你要怎么做呢?当然,这不仅是最初巴西尼手术的缺点,而且也是后来使用补片方法的一大缺点:就像被刺刀刺穿一样,手术伤口总是有引起慢性疼痛的风险。大约在巴西尼之后的1个世纪,这个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你需要确保的是补片在腹壁层之间的正确位置:腹膜之上,肌肉层之下。不管你是从前面做出一个大伤口,还是绕道而行,结果都是一样的。多亏了腹腔镜,现在从肚脐开口的微创手术能做到从内侧用补片加固腹壁,而不需要切开所有的7层。微创手术不能采用局部麻醉,但由于快速康复的概念,这不再是一个缺点。全身麻醉后,患者也可以轻松地当天回家。腹股沟疝修补术是目前最常见的外科手术——而使用补片的腹腔镜手术再加上快速康复是最好的方法。